第七十九章 破局
那高句丽武士面容冷硬,舌头也硬,吐字不清道:“这与吾等有何关系?咱们二十几人自高句丽潜入华亭镇,如今只剩下这三五个,非是吾等不能尽心尽力,实在是螳螂捕蝉,那个家雀在后……非战之罪也。大唐水师强悍,且上下尽皆装备火器,一旦泄露行藏,水师兵卒蜂拥而至,死无葬身之地矣!”
别看如今高句丽上下尽皆叫嚣,说什么大唐若敢来攻那就让其有来无回,并且扬言俘获李二陛下,换回来几个公主给军中大将当小妾……
话有多硬,心里便有多需。
数十上百万的精锐大军陈兵边境,时刻磨刀霍霍厉兵秣马,整个高句丽早已风声鹤唳,据说平壤城里的那些个达官贵人们就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唯恐大唐水师直接溯流水而上,一觉醒来便兵临城下,当了亡国奴……
尤其是对于横行大洋的大唐皇家水师,可以直接在任何地点登陆截断高句丽大军的粮道,亦能够源源不断的给予大唐军队补给辎重,更是令高句丽上上下下颇为忌惮。
……
高句丽举国戒备大唐,早已在十余年前便开始。
贞观二年,大唐攻破突厥领利可汗,高句丽荣留王遣使奉贺,并上封域图。贞观五年,李二陛下诏遣广州都督府司马长孙师往,前往收痊隋炀帝东征之时兵将战亡骸骨,并且捣毁高句丽所设京观。
荣留王深感恐惧,唯恐大唐再度延续隋朝东征之攻略,希望倾全国之力修筑一道长达千余里的长城,贯穿南北,将大唐军队阻挡与长城之外。
然而长城岂是想修就能修?
区区高句丽地少民寡,即便是全国征调民夫、举国吃糠咽菜,也修不起长达千里的长城,所以这个伟大的构想也只能存在于荣留王的案牍之中。千余年之后,将高句丽人视为祖先的棒子们从故纸堆中发现了这一线索,顿时兴奋莫名!
这就是伟大的高句丽曾经宇内无敌的证据啊!
瞧见没有?汉人能够修筑长城,咱们高句丽也能,说不定汉人修筑之长城乃是年代久远以讹传讹,根本就是从高句丽这边传说过去的,汉家所有的长城,其实根本就是高句丽人所修筑……
只是可惜,数遍辽东大地以及半岛之上的山山水水,也没有查寻到一丝一毫所谓“高句丽长城”过的痕迹,哪怕死一砖一瓦都没有。
这就很尴尬了,一般来说历史上某些存在过的建筑会因为时光的侵蚀、地壳的变迁而崩塌损毁,从而湮灭在无敌的岁月之中,但是再怎么崩塌、侵蚀,总也不至于连一砖一瓦都找不见吧?
事实证明,所谓的“高句丽长城”是肯定没有的。
但是高句丽人聪明啊,修不起真的长城,那么拿什么来抵挡大唐的无敌之师呢?
便有人相处一个办法,沿着辽东中部的山脉一路修筑山城堡垒,然后将这些山城堡垒练成一线……
历时十六年,“长城”终于建成,渊盖苏文率领举国之兵力拱卫这些山城堡垒,以之抵抗大唐的征伐。
……
陈兵辽东的数十万大军,就如同悬在高句丽头顶的利剑,随时随地都可能掉下来,而且一定会掉下来,所以高句丽上上下下面对大唐的时候总是嘴硬,可心里着实怕的一匹……
长孙郎君面容隐在斗笠之下,不见神情,语气却颇为不屑:“在大唐这片领土之上,吾保你无事。”
那高句丽武士显然不信,嘀咕道:“吹什么牛,你自己都成了丧家之犬,还能保得住我?只希望你在碰上房二之时,还能这般镇定自若。”
长孙郎君沉默下来。
空气中似乎忽然泛起丝丝寒意……
高句丽武士咽了一口唾沫,他心里清楚这位长孙郎君非常受大莫离支看重,若是惹恼了他,将此次行动失败的责任往自己山上一推,回到高句丽,自己就得被暴怒的大莫离支点了天灯……
“一切听从长孙郎君命令便是,您怎么说,吾怎么做!”
权势之下,高句丽武士果断认怂。
长孙郎君依旧不言不语,站在窗前的身形一动不动,似乎余怒未竭,半晌,这才冷冷说道:“不尊将令,实乃行伍之大忌。如今尔等与吾离心离德,对于吾之命令颇多抵触疑虑,若是继续行动下去,恐怕有倾覆之祸。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返回高句丽。”
高句丽武士大惊失色,连忙道:“郎君息怒,是某的不是,某给你赔罪……”
“吾承受不起!将军乃是高句丽王族,位高权重,又深受大莫离支的信赖,吾岂敢当您的赔罪?当真要赔罪,烦请将军回到高句丽之后,去跟大莫离支赔罪吧。说到底,吾只是个外人,能否得到震天雷,能否离间大唐皇帝信任房俊、苏定方的心思,又与吾何干呢?”
言罢,长孙郎君伸手拽过搭在一旁桌子上的蓑衣,从容的披在身上,转身下楼。
高句丽武士面色铁青,却是敢怒不敢言,唯有狠狠一跺脚,紧跟在长孙郎君身后下了楼,走出门口,走进漫天雨幕之中。
*****
华亭镇。
码头上被砸毁的仓库已然清理完毕,其中废墟之中收集出来的被炸死的兵卒残破的尸首业已收敛,只是震天雷的威力巨大,又是许多枚在一起炸响,兵卒的尸首都已经残破不堪,难以辨认。
水师自有其制度,这些兵卒虽然并未阵亡于疆场之上,却也是看守军械物资而被贼人所害,等同于为国捐躯,故而将其尸首收敛之后,择日安葬于吴淞口西侧的山包之上,那里有水师阵亡将士的公墓。
皇家水师自成立之时而始,便一直对外作战,从未将矛头对准国内,即便剿灭的海盗绝大部分都是汉人,却因为其早已落草为寇,不算是大唐之国民,所以公墓的山坡上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书“精忠报国”四个大字,令水师之声誉在民间得到广泛支持。
裴行俭在镇公署一直忙碌至现在,眼瞅着天色已然黑下去,桌案上燃起蜡烛,这才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来到窗前,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伸了个懒腰。
一阵疲惫袭来,腹中空空如也,雷鸣一般响了起来……
正巧苏定方与上官仪自外头走进来,裴行俭连忙上前相迎,而后吩咐书吏准备了一桌酒菜,三人就在这值房之内,享用晚膳。
推杯换盏之间,三人心情都格外舒畅。
这一场忽如起来的变故,使得局势陡然紧张,若是不能好生处置,其后续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不仅裴行俭与苏定方难逃罪责,就连尚在关中的房俊都要受到牵扯。
这根本就是冲着房俊使出的阴谋……
不过幸好,张明圃百密一疏,留下了王敬训这个破绽,被裴行俭紧紧的捏在手里,就此破局。
也算不得破局,毕竟丢失的震天雷尚未找到,房俊还是要担负一定的责任,不过比起先前的险恶局势,却已经微不足道。
裴行俭敬了苏定方一杯,笑道:“张明圃这一马放得好,如此一来局势顿失紧迫之感,长安那边更能够转圜腾挪,不必使得陛下直面此事背后之主使,否则纵然案件彻底告破,陛下也不会高兴。现在则大不相同,虽然此案无法追查到最后主使,却是陛下愿意看到的,而且二郎因此受罚,陛下心中难免有所亏欠,有些时候咄咄逼人未必能够成事,憨厚糊涂却也未必吃亏。”
苏定方干了杯中酒,略微叹了口气,道:“以前,某身在军中,刚烈秉直,眼里不揉沙子,只知上阵杀敌、忠君爱国,却始终不得重用,有志不得伸展,直至年届不惑,方才懂得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得到二郎之举荐、陛下之信重,官路亨通平步青云,却也丢失了一些曾经执着的信念,倒也不知是好是坏,时常嗟叹迷惘……”
理想是高尚的,而现实却太过残酷。
有些人坚持信念矢志不渝,哪怕生不逢时命运蹉跎,却能留下千古美名;有些人碍于世情不得不和光同尘,倒是能够放开手脚干出一番事业,却也丢失了最珍贵的坚持。
孰优孰劣?
谁对谁错?
谁也不能分清。
一旁的上官仪沉默一下,轻声道:“吾等生而为人,俯仰无愧于天地即可。待到百年之后、盖棺定论之时,能够在青史之中留下一鳞半爪,便不枉此生矣。”
第八十章 没完
《易》云: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三闾大夫曾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此乃君子之道也。
然而正所谓知易行难,道理谁都懂,也确实有很多人遵循先贤的足迹向往着一个纯粹的人生,却往往在现实之中撞得头破血流,要么低下头颅和光同尘,要么背负骄傲踽踽前行。
何其难也……
他这番感慨,裴行俭与上官仪却是感触不深。
裴行俭自不必说,出身名门少小扬名,人生顺遂一路青云,上官仪的身世查了一些,却也是官宦世家,其祖上亦曾在北周之时担任过定襄太守,封疆一方。这两位可以说是世家子弟当中之佼佼者,何曾遭受过苏定方曾有过的冷遇和打压?
夏虫不可语冰……
窗外的暴雨已然渐渐停歇,倾盆的雨势变成细雨绵绵,庭院之中栽植了几颗大树,此刻早已被雨水冲刷去积落灰尘,枝叶青翠鲜活。
三人在值房之中饮酒闲话,气氛倒也不错。
上官仪敬了二人一杯,有些担心的问道:“水师查封了王氏很多产业,这些产业当中亦有江南本地氏族的份子在里头,若是尽皆抄没,恐怕要惹起江南士族的怨气与反弹,还望都督三思而后行。”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
如今王敬训招惹了水师,导致家中产业尽被查封,这进了水师嘴里的肉,哪里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只不过江南到底不比别处,江南士族盘踞吴越之地几百上千年,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也就是房俊那等手段与实力并存,背后尚且有皇帝撑腰的“棒槌”,才能无视导致江南动荡之危险,悍然对这些氏族下手。
苏定方的威望自然远远不及房俊,若是贪图那些货殖房产,将江南士族们逼得急了,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裴行俭摇摇头,道:“那等货殖,岂是水师亦或华亭镇能够吞得下?再者说,若是这般吞下,吃相未免太难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吾等当守身持正、光风霁月!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不义之财不可取,取之无道,用之无度。畏则不敢肆而德以成,无畏则从其所欲而及祸,一个人如果失去敬畏之心,为人处事就变得狂妄自大、肆无忌惮,甚至贪得无厌、无法无天,最终害人害己。”
上官仪连忙拱手:“受教了。”
俱是对仕途有着远大抱负之同志,当时刻警醒自己严守底限,“穷不忘操,贵不忘道”。
裴行俭笑了笑,拱手回礼:“上官主簿不必多礼,抡起年纪、官职,您都在吾之上,这句‘受教’,在下如何敢当?”
上官仪正色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游韶贤弟你虽然年纪轻一些,但是心性持重、胸怀磊落,足可为师。吾等读圣贤书,少小立志要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最紧要便是清风两袖、铮铮铁骨,钱财这等身外之物,多之无益!”
裴行俭:“……”
这就尴尬了!
咱只是想说太原王氏自会将好处双手奉上,根本用不着费着心思去觊觎谋取,以免脏了手坏了名声……
苏定方虽然刚正不阿,但是浸淫官场多年,何等手段没见过?
此刻见到裴行俭一脸尴尬却还不得不出声附和的神情,心里又是感概又是好笑。
说起来,这上官仪与自己一样,都是过于正直不懂变通,这样的人或许因为卓越的能力能够在官场之上有所作为,甚至身居高位,但是缺乏取舍之间权衡利弊的圆滑,最终的下场很难说。
反倒是最年轻的裴行俭,有智慧、有手段,关键还面厚心黑,这等人天生便是混迹官场的胚子,往后之成就,或许会远远超过他们两个。
不由又想起远在长安的房俊。
这些时日以来,房俊可是受了不少气,依着他的性子没有破马张飞的大肆反击,已然殊为难得。如今有人将刀尖子直接捅进了他的肺管子里,他又怎么能忍得住?
或许为了顾全大局,不能将那些个幕后真凶如何,但是对于太原王氏,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太原王氏有的头疼了……
*****
苏定方猜测的差不多。
只不过太原王氏岂止是头疼?
阖府上下人心惶惶,王敬直兄弟两个简直都快疯了!
王崇基乃是其父王的嫡长子,承袭了父亲的爵位,敕封为永宁郡公,官拜主爵郎中,于尚书省当值,在尚书左仆射、英国公李绩手底下做事。此人老成持重、性情敦厚、处事方正,李绩对其颇为赏识。
然而此刻,王崇基在家中咆哮怒骂,甚至连着摔碎了两个茶盏,哪里有半点“老成持重”之风格?
“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那震天雷乃是朝廷严加管制之物,以房二的受宠程度,尚且要将制造火药的工坊交给皇帝亲自管理掌控,他王敬训是不是吃了豹子胆,敢冲震天雷伸手?他是嫌吾王家没有满门抄斩,没有举族倾覆,所以要大力推一把吗?”
王崇基气得满脸通红,破口大骂。
王敬直在一旁见着满屋子奴仆侍女都垂着头当鹌鹑,就连几位族中长辈都在王崇基的怒火之下战战兢兢,不由劝阻道:“大兄勿要动怒,王敬训虽然罪该万死,但陛下英明,烛照万里明察秋毫,吾等身在关中,事先根本毫不知情,未必便会将吾王家牵连在内。”
入唐以来,太原王氏一直颇受两代帝王信任,父亲王更是被李二陛下视为师长,尊敬备至,自己也因此能够尚南平公主,成为帝婿。
王氏一门,荣宠不衰。
刚刚有江南的家仆带回来消息,华亭镇那边搞出了天大的动静,数百枚震天雷失窃,最后居然在王敬训的家中找到一部分,随后王敬训便“畏罪自杀”……
阖族震动!
但王敬直却并未慌乱,整件事王氏本家根本毫不知情,完全是王敬训一个人寻死。纵然最后王家难免受到牵连,但是以陛下之宽厚,以及王家以往的功绩,并不至于太过严重。
只是这名声上沾染瑕疵,却是比皇帝的惩戒更加令人痛心罢了……
然则如王崇基这般方寸大乱、暴跳如雷,却是完全没必要。
王崇基听到兄弟驳斥自己,顿时怒目而视,训斥道:“汝是否因为身为帝婿,便有恃无恐?圣人尚且敬小慎微,动不失时,乃至于百射重戒,祸乃不滋。陛下的恩宠非是无限的,父亲留下的福泽需要吾等好生经营,而非是肆无忌惮的予以挥霍,夫积爱成福,积怨成祸。若痈疽之必溃也,所浼者多矣!”
王敬直呆愣半晌,满面羞惭。
自己一出生便顺风顺水,从来不知困顿蹉跎为何物,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祖辈带来的荣耀地位,却从不知这份荣耀之所以代代相承,正是因为家族之中一辈一辈去努力经营,方才有太原王氏绵延千年的荣华富贵。
“夫积爱成福,积怨成祸。若痈疽之必溃也,所浼者多矣!”
自己熟读《淮南子》,今日方才发现却从未读懂,只是雁过寒潭,徒留虚影,未曾真正领悟其中之神髓。
以往自己并不曾看得起的长兄,却是令自己颇为意外。
他连忙起身,一揖及地,羞愧道:“大兄教训,小弟铭记于心,绝不敢再率性行事!”
王崇基微微颔首,叹气道:“非是为兄叱责于你,实在是形势不容乐观!此等大罪,固然是王敬训一人所犯下,可是家族又岂能置身事外?陛下倒还好说,此事牵扯重大,陛下定然不远牵连广泛,甚有可能一手压下。但是别忘了,这震天雷乃是从华亭镇仓库盗出,且伤了数名兵卒,炸毁了不少货殖,如今吾家在江南的产业尽被水师所查封,显然是激起了水师上下的怒火,这等情形之下,那房俊岂能善罢甘休?”
王敬直呆了一呆。
对呀,整件事在江南发生,房俊看似稳坐关中一点不沾边,但却是剑锋所指!
依着这小子的棒槌脾性,焉能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第八十一章 取舍
王敬直这才醒悟过来,此次事件之中,对于王家威胁最大的并非皇帝陛下,而是房俊……
毕竟身为一国之君需要权衡利弊的地方太多,看似掌握着君临天下之至尊权力,其实却很难做到率心如意的行事,否则隋炀帝便是前车之鉴。
然而房俊却不同。
这件事的剑锋所指便是房俊,而房俊如今看似遭遇了低谷,但毕竟横扫漠北的旷世功勋放在那里,谁都知道这是李二陛下先抑后扬的用人之法,帝王心术便是如此。
放在任何一个朝堂之上,这份功勋都足以彪炳青史、威震天下,加官晋爵自然是应有之义。
说到底,房俊是受了委屈的。
此刻若是房俊歇斯底里的发作出来,无论是冲着太原王氏亦或是整件事背后的主谋,李二陛下都只能听之任之,不可能予以打压。
在打压下去,那就是想要大用,而是心怀芥蒂,让房俊离心离德了……
可房俊哪里会去找幕后主使的晦气?
这人看似粗鄙,实则深谙官场之道,既然李二陛下都能够为了大局缄默的不予追究,房俊更不可能不顾皇帝的心意。
所以若是房俊想要发泄一番怒火,最好的目标便是王家……
王崇基见到王敬直已然领悟,便断然说道:“你即刻亲自前往房府拜见房俊,莫要端着什么架子,你是世家子,人家也是世家子,你是帝婿,人家也是帝婿,可是人家这一身功勋却是真刀真枪的拼出来的,比你强多了!在房二面前,你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架子放下来,表达出足够的诚意,江南那些被水师查封的产业,统统送给房俊当作赔礼,若是不够平息其怒火,任其开口!”
说到此处,他语气郑重:“既然是赔礼道歉,那么诚意便要做足,让整个关中的人都看看,此事虽然咱们王家是被牵累所致,甚至可以说是遭受陷害,但依旧一力承担,越是闹得沸沸扬扬,就越是让人都看清长孙家的无耻嘴脸!告诉房二,他想要什么就开口,吾王家就算是倾其所有,亦会承担自己的那一份责任!就算是他想要你的妹子,你也得洗干净了送过去!”
屋子里众人面面相觑,落针可闻。
王敬直嘴角抽搐一下,心忖:我也么倒是想将妹子送去给房俊当小妾,问题是人家恐怕看不上啊……
不过他明白王崇基的意思。
长孙家私底下买通了王敬训陷害房俊,所作所为已然打破了世家门阀之间所固有的默契底线,甚至可以说是缺德至极。
这件事闹起来,王家固然财货之上有些亏,但是对于名誉却是最好的挽回举措。
世人往往看到的并非是结果,而是导致这个结果的过程。
比方杀人之罪,虽然结果都是致人于死,但动机不同、手段不同,往往会导致差异极大的结论。
甚至会予以同情……
王家在这件事情上本就无辜,如今站出来勇于承担责任,肯舍弃大笔财货取得房俊之谅解,起码在舆论上占据了先机。
世家门阀最重要的便是名声,萧家出了一个挺身而出当“死间”的萧嗣业,如今名声响彻大唐,谁都要赞一声“忠勇世家”,与之相比,再多的财货也不值一提!
而整件事位于王家的反面,便是长孙家。
王家表露出慷慨决绝之态度,不仅仅能够争取舆论的同情,更会将长孙家推入一个“不忠不义”之境地,这亦是王家的报复。
前有长孙冲谋反,现有勾结王敬训陷害房俊,长孙家的名声怕是要彻底毁了……
当然,大大方方表示赔罪的另一层用意,未尝便没有“胁迫”房俊的意味:你看我们态度这么好,你也不好意思多要赔礼吧?要的多了,咱是不说什么,但外人看着,难免说你房二不讲究……
以往这位兄长木讷寡言,可是父亲故去之后继承家主之位,却陡然爆发出这等过人之智谋,真真是令人不可置信。
“今日长乐公主寿诞,于城南终南山道观之中置办了素席,宴请一众皇子、公主,吾亦受到请柬,稍后便与南平公主前去赴宴,房俊亦在邀请之列,届时吾寻一个机会,将这番意思表示出来,广为人知。”
“如此甚好,但是要掌握好尺度,莫要被房俊误认为吾等故意大张旗鼓,有胁迫之嫌。咱家虽然与晋王亲近,但眼下毕竟太子才是储君,而房俊如今声势日盛、羽翼丰满,决不可轻易决裂。”
“大兄放心,小弟谨记便是。”
“去吧,给长乐公主备上一份厚礼,虽然坊间传闻多有不实,但是房俊与长乐公主之间关系的确微妙,只要长乐公主肯帮衬一句话,这件事就算是到此为止了。”
“喏!”
王敬直郑重应下,想要准备寿礼。
寿礼本来早已备下,不过此时形势有变,为了讨好长乐公主,还需要再下一番心思才行。
却不料王崇基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然后微微俯身,在他耳畔低声道:“不要觉得委屈,更别觉得冤枉,今晚给房俊一个态度,然后明天你去长孙家面见赵国公,与其商谈吾家在定襄一代收购羊毛之事宜。”
言罢,当先离去。
王敬直彻彻底底的叹服……
*****
终南云霭,暮色昏沉。
日头早已西坠,天边残留的一丝白光透不过终南山茂密的林木,树荫之下,已是一片昏暗。
山中更显昏暗,起伏的山岭宛如蛰伏的猛兽,山势逶迤之间,一处小道观的山门悬挂起两盏红灯笼,树影婆娑,凉风习习,意境雅致。
一队车马沿着山路辚辚而来,倒得山门前,最前头骑马的房俊翻身跃下马背,将马缰甩给身后的部曲,自有从山门中小跑而出的小道姑去接应着后边马车上的女眷。
宽敞豪华的四轮马车停下,车门打开,一身绛色宫装的高阳公主从车上走下来,身段娇柔面容秀丽,满头珠翠雍容华贵,在她身后则跟着一个明眸皓齿俊秀非凡的小丫头,正是聿明雪。
房俊瞥了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这等场合其实是他不愿意参加的,看似长乐公主不远大肆铺张,只是兄弟姊妹之间亲近亲近,但是皇帝的子女,本身便自带利益,每个人身边都围拢着一群为了利益奔走的宾客,长乐公主倒是出于好心,只是这些人凑在一处,要么是借机攀谈联络感情,要么是相互攀比论个高低。
无趣得很……
山门处,内侍总管王德脱去了大太监的袍服,换上一袭宽松的道袍,面色白皙颌下无须,倒也多了那么几分仙风道骨,少了庸俗之态,颇有道家人闲云野鹤之神韵。
“您老不在宫里服侍陛下,怎地也有闲暇出宫?”
房俊上前笑呵呵的打招呼。
他素来不歧视阉人,况且唐朝的太监其实照比某些朝代好很多,与王德相交颇深,就连王德留在老家的子侄亲眷都是房俊代为安置,谈不上什么良田万顷广厦千间,却也衣食无忧举族安泰。
这也正是王德当初的请求,依着房俊的能量,什么样的财富官职拿不出来?不过穷苦人骤然富贵并非好事,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陡然之间财富加身,恐有不测之祸……
“呵呵,老奴奉陛下指派,前来张罗长乐殿下的寿诞。倒是二郎您这优哉游哉的看上去心情不错,没有被那些个俗事给恶心人到。”
王德亦是笑眯眯的,意有所指。
两人关系深厚,谈笑间倒也无需忌讳什么。
房俊苦笑着摇摇头,抬脚迈进山门,边走边说道:“某这才见识到什么叫‘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你说说这找谁惹谁了,平白无故的便添了这一桩倒霉事?”
第八十二章 谈判
王德便“呵呵”的笑起来,揶揄道:“旁人说这话,老奴亦会为他嗟叹几句,感同身受,可二郎您说这话……呵呵,这些年您招惹的人那还少了?所谓冤冤相报,您这仇家可多了去了。”
房俊进了山门,站在河卵石铺就的甬道上,驻足欣赏着夜色下的花树房舍,轻笑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就是说某还是不够凶,不能让那些心怀觊觎者望而却步,更不能让小儿夜半止啼,还需努力啊!”
王德失笑不已。
哪里有人非得将自己标榜成一个穷凶极恶之人?这房二当真有意思……可他再是清楚不过,这人虽然看似棒槌,行事率性而为,实则任何时候都心中有数,绝非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混不吝。
真正的混不吝,焉能做得到房俊之成就?
今时今日,放眼朝堂上下那些个所谓的年轻俊彦,有哪一个能比得上房俊?允文允武胸有锦绣,这是真正的人杰。
“二郎,且入正殿说话吧,唐驸马、王驸马、柴驸马、史驸马、程驸马等人都在正殿坐着呢。”
王德一手需引,请房俊去正殿。
房俊现在愈发厌烦这等应酬的场合,坐在一起虚头巴脑的相互吹捧,有个甚的意思?
这时身后高阳公主与聿明雪已经走进山门,房俊便道:“殿下去坐一坐吧,为夫寻一个僻静的所在,与王总管饮一壶茶,闲聊一会儿。”
“嗯。”
高阳公主轻轻颔首答应下来,颇为诧异的瞥了一眼一旁笑容可掬的王德。
大唐可没有什么“权监”的说法,太监仅只是皇帝身旁伺候坐卧起居的奴婢,连看一眼公文奏疏的权力都没有,绝不存在内外勾结祸乱朝纲之可能。
既然如此,与这个老奴有何聊的?
不过她自是不会干涉房俊之事,轻轻颔首,便向大殿走去。
聿明雪陪在身旁,两女衣袂飘飘,一样的清丽殊容,分外养眼。只是在与房俊错身而过的时候,这丫头水灵灵的秀眸瞥了房俊一眼,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个令房俊莫名其妙,又感到有些毛骨悚然的笑容……
待到两女走过,王德才笑道:“聿明氏乃是上古神族,史书典册之中,不知留下了多少神秘的传说。这等部族传承久远,底蕴深厚,与其交好,受益无穷,二郎还应多多用心才是。”
房俊道:“朋友相交,贵在知心,整日里朝堂上那些个蝇营狗苟勾心斗角就已令人厌烦不已,若是平素交朋好友亦要多藏着几个心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左右此间无事,你这个大内总管也不能就杵在这儿当迎宾,若是不嫌某聒噪,那就寻个地方喝杯茶,待到开席之事再过来便是。”
王德道:“能与二郎这等人杰饮茶畅谈,实乃人生快事,老奴求都求不来。那边假山之后,有几颗数百年的银杏树,树下有石桌石凳,精致优雅,不妨去稍坐一会儿。”
房俊从善如流:“请!”
王德回头叫来一个小太监,命他备好火炉泉水拿到银杏树那边,这才同房俊联袂而行。
刚刚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有人叫道:“二郎,请留步!”
二人止步,齐齐回头,见到一名锦袍男子正从大殿那边快步走过来。
此人面如冠玉俊美不凡,正是驸马王敬直……
王德和风细雨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低声道:“二郎怕是有好事上门,太原王氏现在犹如惊弓之鸟,必定舍得下大本钱,来换取二郎你的宽宥谅解,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客气一些,人家说不得回头还会嘲笑你眼皮子浅,所以啊,狠狠的捞一把,将他捞得疼了,将来才能记得今日挨得这顿打。”
房俊看着不远处迈步而来的王敬直,笑了笑,调侃道:“据闻王驸马有一侄女,秀外慧中,明媚可人,你说我若是与其讨来为妾,他能否答允?”
王德道:“一个女人算个甚?你若是张口,怕是王驸马都能乐翻了天,不但省却大笔赔罪的货殖钱财,还能与你攀上一门亲戚,那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整个关中不知有多少人家做梦都想将闺女送进你房二郎的被窝。”
房俊笑道:“某居然如此抢手?”
王德煞有介事:“比你想象的还要抢手!”
……
两人扯犊子的功夫,王敬直已经到了跟前,一脸笑容,抱拳道:“二位不入大殿,却在此处清闲?”
房俊抱拳还礼道:“最近琐事缠身,心火旺盛,最是耐不得人多吵杂之地,故而意欲与王总管寻一处僻静所在,喝几盏清茶,去去心火。”
王敬直:“……”
居然这么直接的?
他有些愣忡,平素实在是接触不到房俊这等特立独行之人,有些跟不上节奏。不过到底也是太原王氏出类拔萃的子弟,在官场上也厮混了不少日子,总算是稳住心神,苦笑道:“二郎此言,却是令在下无地自容啊!”
既然这人是个棒槌,那自己也别藏着掖着了,直接开宗明义吧。
“对于王敬训一事,王家上下深感子弟不屑,并为此羞愧。在下受到家中所托,欲与二郎开诚布公畅谈一番,不知可否赏脸?”
语气、姿态,尽皆放到最低。
房俊颔首道:“不敢当,王驸马有话要说,在下洗耳恭听便是。”
一旁的王德道:“老奴尚有杂事,就不叨扰二位了……”
“诶!”王敬直伸手制止王德离开,爽朗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此事虽然是王家的责任,但到底非是出自家族之授意,说起来王家亦是受害者,所以王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王总管但请就坐,亦能当一个见证。”
王德瞅了房俊一眼,见到房俊微微颔首,便笑着道:“那也行,老奴就陪二位驸马饮杯茶。”
说话间,三人来到一处精舍之后。
一颗巨大的银杏树矗立在精舍之前,夜色之下莽莽苍苍遮天蔽月,整棵树高大挺拔气势雄伟,树干虬曲葱郁苍健,叶似扇形,叶形古雅,姿态优美,遒劲葱绿,望之顿生峻峭雄奇、华贵优雅之感。
自古以来,国人便有栽植银杏之喜好。
在无数名山大川、古刹寺庵,无不有高大挺拔的古银杏,它们历尽沧桑、遥溯古今,给人以神秘莫测之感,历代骚人墨客涉足寺院留下了许多诗文辞赋,镌碑以书风景之美妙,文载功德以自傲……
树下有石桌石凳,三人各据一角,围桌而坐,抬头便是参天枝叶,山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不远处一条小溪流水潺潺。
好一个僻静优雅之所在,置身其间,隐隐有出世之飘然……
小太监捧着火炉茶具过来,尚有一个装满山泉水的木桶,王德挥挥手将其斥退,自己亲手拿起木桶之中的舀子,舀了泉水倒进水壶之中,放在红泥小炉之上。炉膛里早已燃了炭火,用火钳子稍稍拨弄几下,炭火便熊熊燃烧起来。
待到水开,王德先是冲洗茶具,而后沏茶,片刻功夫,茂密阴凉的银杏树下边氤氲着淡淡的茶香,随风轻拂,沁人心脾。
王敬直举起茶杯,道:“良辰美景,风物宜人,在下借花献佛,敬二郎一盏,以示歉意。”
房俊想了想,并未举起茶杯,淡然说道:“刚刚王驸马已然说过,此事乃是王敬训一人之所为,即便是王家亦是受害者。既然如此,这番歉意实属不必,这杯茶更是万万喝不得。”
王敬直苦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放下了心中仅有的一点侥幸,手里的茶杯依旧举着,正色说道:“王敬训毕竟是王氏子弟,王氏传承千载,自有家法严谨,赏罚分明。做错了事就要认,有责任就要扛,水师与华亭镇此次蒙受巨大损失,王家心怀歉疚,故而愿意以江南所有产业作为赔礼,希望二郎能够谅解。”
旁边的王德面容一动,心底赞叹。
好大的手笔!
这几年随着市舶司的设立,江南一地海贸兴起,世家门阀尽皆在江南置办产业,似太原王氏这等累世豪族,素来布局深远,其在江南的产业规模,恐怕不在数百万贯之下。
一句话,说送人便送人了,连眉毛都不皱一下。
当真是有气魄!
王德感慨之余,却忍不住替房俊担心。
这块肥肉固然味美,可是却烫嘴……
第八十三章 诚意
听闻王敬直之语,房俊也差异的一挑眉。
这么大方?
不管旋即也能够理解做出这等决策,即是存了交好自己之心,亦有狠狠的甩此事幕后主使一巴掌的意思,甚至于这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坑,若是自己贪图财货傻愣愣的跳进去,怕是会立即成为众矢之的。
谁都知道这件事自己受了委屈,可谓天降横祸砸在头上,除去那些个与自己素有积怨者幸灾乐祸之外,旁人都会予以同情。大家都混迹官场,谁也不愿意遭受到这等防不胜防的算计陷害,若是大家都这么干,岂非人人自危、夜难安寝?
规矩就坏了。
可若是自己吞下这比庞大的财货,立即便从舆论的同情者变身为嫉妒者……
尤为重要的是李二陛下的看法。
或许,李二陛下现在对自己心存歉疚,毕竟立下覆灭薛延陀那等旷世之功勋,非但未能加官晋爵,反而削爵降职。
然而自己一旦收了王氏之赔礼,起码在这件事情上,李二陛下会觉得他是占了便宜的区区一个诬陷而已,朕既然已经洞悉其中之根由,自然不会与你计较,而你因此发了一笔大财,岂不是占了便宜?
房俊不差钱,而且他更觉得一直让李二陛下觉得有所亏欠,这比多少钱货都重要。
房俊手里婆娑着茶杯,沉吟不语。
王敬直心中一紧,赶紧说道:“王家诗书传家,仁义为本,然则家大业大,难免出现一二不肖之子。闯了祸,自然有家族承担责任,所以此番赔礼,乃是王家上下共同做出的决议,以显示十足之诚意。”
房俊看了他一眼,依旧没说话。
拒绝是不可能拒绝的,此事不能牵连太广,将王家拖下水已然是极限,若是继续追究下去,非是李二陛下愿意见到。
当下,稳定是一切施政纲领之前提,是重中之重。
唯有证据稳定,才能推动李二陛下的治国政策,大力发展农商之余,快速提升天下各处的基础设施建设,普及教育。
一旦朝政被“政治斗争”所拖累,哪里还有精力去经略如此宏伟之蓝图,开创千古未有之盛世?
自己不收下王家的赔礼,那边是依旧不依不饶,王家亦不会坐以待毙,必将有所动作。
若是收下,却又不妥……
正自沉吟权衡之间,忽闻有人说道:“都跑来这里躲清静了?哈哈,果然是一个幽静的好所在,本王也来讨一杯茶水喝!”
房俊、王敬直、王德三人赶紧起身,作揖施礼:“见过魏王殿下!”
来者正是魏王李泰。
李泰穿着一袭常服,腰带上缀着一块玉佩,虽然依旧肥胖,却早已不似几年前那种“腰腹肥阔”的虚胖,前年去了西域走一遭,千军万马之中感受了一番边塞风沙疆场戎马,脸上的线条也稍显硬朗几分。
手扶着腰带晃悠悠的走过来,目光在房俊与王敬直脸上转了转,笑问道:“本王是否来得不合时宜?若是如此,本王回避一下,亦非不可。”
房俊与王敬直面上带笑,心里腹诽。
你若有心,回身便走;说出这样的话来,谁又能当真当你回避?
王敬直道:“不妨,微臣的确与二郎有些话儿说,不过倒也非是不可对人言,殿下请上座。”
房俊就没他那么客气了,虚虚施了一礼,未等李泰说一句“免礼”,自己便直起腰杆,揶揄道:“殿下好奇心愈发重了,您本着看热闹的心思而来,若是将您撵走,岂非要恼羞成怒?”
“呵呵!”
李泰打个哈哈,自顾自的做到石桌旁,接过王德递上的一杯茶,道:“知我者,房二也!来来来,都坐下来,你们继续谈话,本王就只是瞧瞧热闹。尽管放心,本王这张嘴巴严实着呢,就对不会外泄。话说回来,谈得怎么样?依着本王之见,这事儿根本就没什么好谈的!”
李泰喝了口茶,见到房俊与王敬直都坐下了,这才笑着说道:“你们看啊,房二呢觉得被王家子弟给祸害了,心中有气,那就必须找回这个场子!王驸马呢,大抵是觉得那王敬训之行为完全是自作主张,与本家无关,凭什么就得受到牵连呢?所以啊,你们根本就用不着谈,直接撸袖子开干就完了!”
王德:“……”
您这煽风点火的本事,似乎还差了点儿?
嗯,这份幸灾乐祸的心思倒是极好的……
房俊却是瞅都不瞅李泰一眼,径自对着王敬直说道:“此事本与王氏本家无关,某又非是无理取闹之人,王驸马何须担忧?所谓贵府于江南之产业,只是水师暂时查封,事后自然如数归还。不过王驸马诚意真挚,这份歉意某若是拒不接受,未免不识好歹……眼下‘大唐文化振兴会’正矢志于在天下各州府县普及学堂教育,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不若便由某将王家的这份心意转赠于‘振兴会’,使得天下万千寒门学子收益,王驸马意下如何?”
李泰闻言,顿时精神一振。
他是这个“振兴会”的会长啊!
虽然早已猜到王家急于平息房俊的怒火,必然会割下大大的一块肉来,却不成想这块肉居然飞到了自己碗里……
“如此甚好!哈哈,二郎不愧是国之干臣,精忠报国胸襟磊落……”
王敬直却差点吐血。
那“振兴会”打着教授寒门学子的幌子,将书本纸张几近于免费一般送给那些个寒门学子,这可是世家门阀的死对头啊!
你让我将那些产业都赠送给这个劳什子的“振兴会”?
我特么……
深深吸了口气,大兄王崇基的话语音犹在耳,心中稍做权衡,最终不得不捏着鼻子将这口气咽下。
形势比人强,既然要低头,那就低得彻底一点。
王敬直道:“二郎之心胸,当真是令吾深感敬佩!二郎既然如此说,那王家就如此做,吾家在江南所有产业,尽皆划归‘振兴会’所有。回去之后,吾便知会兄长,颁布家令,吾家所有子弟奴仆,尽皆配合江南产业之划拨!”
李泰兴奋得满脸通红,抚掌赞叹:“房二郎好心胸,王驸马亦是好气魄!”
房俊举起茶杯与王敬直对饮,而后笑道:“以往某与王驸马颇有龌蹉,不如去大殿之内共饮几杯,如何?”
王敬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李泰道:“正该如此,好男儿诗酒风流,指点江山……”
话说一半,便见到房俊与王敬直齐齐起身,冲着他略微施礼,齐声道:“殿下安坐,吾等告退。”
而后,一同携手离去……
李泰呆若木鸡。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娘咧,这两个王八蛋是嫌本王讨人嫌,故意甩掉本王?
忿然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放眼天下,还没有人敢嫌弃本王,你们两个混账给本王等着!”
一旁的王德眼角抽抽两下,心忖:人家这边谈事情呢,你非得巴巴的凑过来看热闹,受欢迎才有鬼了。
不过身为天家奴仆,这等话语绝不敢说出口,小心翼翼道:“那啥……夜幕渐深,露水湿重,殿下是返回后院歇息,还是一同去正殿入席?”
李泰瞪眼道:“自然是要去正殿入席,这两个混账躲着本王,非得狠狠的灌他们一顿不可!”
王德束手应道:“喏!”
李泰从石凳上起身,板着的一张脸忽然像是一朵菊花一般盛放开来,手舞足蹈的喜滋滋道:“这回又有钱啦!哈哈,王德你是不知道,如今大唐各州府县的县学、乡学几乎一无所有,本王殚精竭虑,却也一筹莫展,没别的原因,一是缺师资,二是缺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父皇伯父的钱款虽然也不少,但是‘振兴会’处处用钱,本王找那些个富商门阀的筹集一点善款,结果一个两个爱搭不理的,简直过分!现在有了王家的这些产业,变卖之后能够筹集一大笔资金,剑南道两百余座县学、乡学算是有了着落!本王给你讲啊……”
王德始终面带微笑,亦步亦趋的跟在李泰身后,洗耳恭听。
不知为何,面对魏王殿下近乎于自说自话的方式,他非但没有感到半分难堪,反而能够清晰的感受到这位殿下发自内心的喜悦欢愉。
说到底,这位根本就不是玩弄政治那块料,如今消磨了妄想,终于找到能够实现自己价值的地方,真可谓如鱼得水……
第八十四章 寿宴
作为李二陛下身边最信任的大太监,王德可谓忠心耿耿、一腔赤诚。
以君王之喜而喜、以君王之忧而忧,这是皇帝的家臣,而非是后世弄权的“权阉”,一生披肝沥胆,只为报效君王。
曾几何时,陛下的诸子各个出类拔萃,王德亦如陛下一般快慰欣喜,然而随着诸位皇子年岁慢慢长大,储位之争便愈发凸显出来,本是兄友弟恭的局面,陡然之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君临天下的王座、天下至尊的权力,本就可以使得父子反目、兄弟阋墙……
王位更迭,从来都伴随着血雨腥风,当年陛下逆而篡取,杀兄弑弟、逼父退位,如今难道天道轮回,又将在陛下诸子之中重演一番?
看着陛下日复一日的为此焦虑,王德亦是心中焦急。
尤其是当陛下动了易储之心,王德愈发心焦如焚……王位之传承,必须要遵守规则,那边是“嫡长子继承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若是因为嫡子才能不足、品行不端便轻易予以废黜,往后有样学样,天家血肉之间,将永无宁日!
然而他只是一介家奴,家奴就要有家奴自觉,绝不可妄言君王之决定,更何况是宗祧继承此等大事?
好在太子在房俊等人的辅佐之下,地位渐渐稳固,陛下也意识到易储所能够造成了后患无法弥补,渐渐的熄了易储之心。
而原本对储位有必夺之而后快的魏王,也不得不俯首认命。
眼瞅着一场争夺储位而惹起的祸患,渐渐消弭于无形之中,王德心中着实替陛下高兴。
如今,太子东宫之位愈发稳固,再也无人可以觊觎,魏王殿下醉心于诗书教化,吴王殿下远走新罗开疆辟土,只是可惜了晋王,小小年纪受到奸臣蒙蔽,妄生争储之心,却落得个圈禁之下场,整日里面对冷宫高墙,也不知心中是何等之凄楚悲凉……
想着想着,王德便愣愣的掉下泪来。
李泰正说得兴起,畅谈这心中宏大之抱负,冷不丁的觉得无人捧哏有些不过瘾,一回头,便见到王德正跟在自己身后,脚步细碎一言不发,便走便擦眼抹泪儿……
“嘿!汝这老奴,就这般见不得本王的好,本王壮志得酬,把你气得掉眼泪?”
李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王德慌忙跪地,辩解道:“老奴岂敢生出那等歹毒心思?说句僭越的话语,老奴也是看着殿下长大的,当初侍候在文德皇后身边,看着诸位殿下天真烂漫,如今各个出类拔萃,心中自然欢喜,只是……只是……”
听闻他言及母后,李泰心中顿生感触,叹了口气,佯怒道:“吞吞吐吐,只是什么?”
王德顿了一顿,这才低声道:“只是可惜了晋王殿下……”
李泰立在河卵石铺就的甬道上,两侧松柏杨槐被晚风吹拂发出阵阵如涛声一般的声响,仰首望天,明月不知何时已然跃上树梢,清淡的光辉静静挥洒,山谷幽静,卧岗如虎。
发愣半晌,李泰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颔首,道:“你这老奴倒是有心了,回头本王求求父皇,稚奴到底年轻,此番责罚着实有些重了……”
说到此处,顿住话头。
子不言父过,纵使心中觉得父皇小题大做、惩罚过当,可也不能指摘父皇的不是,只能以父子亲情入手,哀求父皇收回成命。
王德垂泪道:“殿下仁德!”
“你个老夯货,挤下来几滴猫尿,就来诳本王冒着被父皇责骂的风险,真是奸诈!”
上前轻轻揣了王德一脚,抖了抖衣袍,转身向着灯火辉煌的正殿走去。
身后,王德抹去眼泪,咧开嘴,开心的笑起来。
*****
正殿内,原本道家淳朴简洁的物件早已经撤去,只剩下角落里一座仙鹤造型的青铜香炉,从宫里头带来的各式奢华家具摆的满满当当,四周燃着红烛,正中一张硕大的圆桌,各式素斋美酒层层叠叠,极为丰盛。
房俊与王敬直并肩走入大殿,有说有笑,惹得殿内早已就坐的诸人颇为惊异。
华亭镇发生的事情早间传到长安,朝堂之上一片震动,诸人自然早已得到消息,事情的起因是王氏子弟伙同他人盗取水师震天雷,并且炸毁了华亭镇码头的仓库,华亭镇是房俊的封地,水师又在其节制之下,自然难辞其咎。
这等于是挖了一个大坑将房俊推下去,依着房俊的脾性,焉能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甚至没等到房俊的命令,水师已经悍然行动,一举将太原王氏在江南的所有产业尽皆查封,这已经近乎于彻彻底底的撕破脸,自当相视如仇寇、老死不相往来才对。
可瞧着现在这么一副其乐融融亲密无间的模样,哪里有半点嫌隙?
诸人便都知道,两人相比是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讲和了……
身为主人的长乐公主依旧是一身道袍,清丽脱俗,此刻盈盈起身,水盈盈的美眸似嗔似怨的瞪了两人一眼,佯装不悦道:“都等着你二人入席,你二人却姗姗来迟,这怎么说?”
王敬直连忙赔罪:“都是微臣的罪过,殿下息怒。”
房俊却大咧咧的直接坐到程处亮身边,随口说道:“殿下今日乃是东道,自然是您怎么说,微臣便怎么做,风里火里饮酒吃菜,您说了算!”
酒桌之上无大小,这样大家都能放得开。
于是,气氛一下子就起来了!
东阳公主抚掌娇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长了姐姐快罚他饮酒十觞!”
一旁的驸马高履行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爱妻,心里偷偷给点了个赞……
这两口子素来与房俊不睦,这会儿有机会恶心房俊一下,岂能错过?
十觞酒足足有五六斤,即便是果酒喝下去也受不了,何况这桌上摆着的供男人们喝的酒可是房俊自己鼓捣出来的房府佳酿,真正的蒸馏酒……
高阳公主坐在长乐公主身边,闻言柳眉一挑,就待发作,身边的清河公主却在桌下摁住她的手,微笑着轻轻摇头,而后才高声说道:“喝酒的机会多的是,今日乃是长乐姐姐的寿诞,适逢其会,何必罚房二郎赋诗一首,以贺长乐姐姐生辰?若是做得一首佳作,说不得便能传为佳话,百世之后,亦有余香!”
程家兄弟素来与房俊交好,前些时日又是房俊亲自请了孙思邈来为她诊病,清河公主感激在心,自然要维护房俊。
在她看来,十觞酒喝下去得把人喝个半死,但是对于房俊来说,赋诗填词,那叫事儿么?
完全没难度啊!
坐在长乐公主另一侧的晋阳公主顿时高兴起来,兴奋叫道:“姐夫,作首诗吧!”
隋唐以来,文风鼎盛,促成了诗词文化的发展。无论朝堂亦或是民间,都对诗词钟情有加、趋之若鹜。每每聚会之场合,大家凑在一起都要铺纸执笔卖弄风雅,即便是水平有限做不出什么诗来,也得拿一首大家之作予以品鉴。
无诗相佐,何以下酒?
诗酒风流,早已蔚然成风。
酒席之间若是能够作出一首佳作,与会之人尽皆与有荣焉,这是顶顶高雅之事。
而房俊如今这偌大的名声,倒是有一半是依靠着无数经典的诗词撑起来的,清河公主与晋阳公主如此提议,诸人自然轰然交好,纷纷注视着房俊,就希望他能够当真做出一首传唱百世而不衰的名作,今日之寿诞,将成为千古佳话……
“这个……”
房俊已经很久没“作诗”了,觉得很无趣。
刚刚来到大唐之时,对一切都感觉很新奇,什么都想要尝试一下,剽窃一些历史上经典的诗词歌赋拿出来玩玩,并没有什么心理压力,只是这种事情玩得久了,难免厌烦。
就算是“作”一首,思来想去,也没有合适的。
很为难……
第八十五章 文豪?棒槌!
房俊不是什么文豪,政治手腕、处事方法这些都可以后天培养慢慢学,但文学天赋却是学不来的。
然而他心里叫苦,旁人却哪里知道?
一众兄弟姊妹驸马王妃鼓掌起哄,气氛一时之间很是热烈。有关于长乐公主与房俊的“绯闻”早已不知传了多久,市井坊间绘声绘色,便是这些个亲王公主们,亦是好奇得紧。
这两人到底有没有私情发生,无人知晓,但是从旁围观,去可以肯定暧昧定然有那么几分。
大唐风气开放,李唐皇族更是视“礼法名节”如无物,只要不是自己的婆娘偷汉子,其余的事情都能够怀着一颗“乐观”的心态去面对。
长乐公主清丽出尘、蕙质兰心,如今更是“和离之妇”,而房俊少年英雄、当世人杰,这两人发生一些私情,非但无人谴责,甚至喜闻乐见,以为闲聊佐酒之谈资。
若是当真玉洁冰清,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大家才会感到失望……
……
长乐公主素来矜持,平素与房俊若是地底下碰见,都会想法设法的避开,以免旁人误会,更怕房俊误会,若是这厮死缠烂打纠缠不休,自己当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不过近日是她的寿诞,心情难免雀跃,又饮了几杯酒,血液加速情绪便有些高亢,兄弟姊妹们这么一起哄,使得她心中难免受到感染,一双妙目水盈盈的盯着房俊,希望他能够“妙手成章”,作出一副流传千古的佳作,使得今日之宴会能够成为一段佳话。
当初那一篇《爱莲说》,她可是字字句句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身旁的高阳公主亦是兴起,这位殿下一张小脸儿兴奋得发红,抚掌之时露出一截儿欺霜赛雪的皓腕,大呼小叫道:“郎君当好生斟酌,非得要作出一首‘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样的才行!”
《青玉案》一出,世间再无上元歌颂花灯之词,早已被士林中人推崇至无以复加之地位,在五言七律大行其道、诗余只被视为小道的大唐,却公认这一首词乃是千古佳作,上元词中,几乎不可逾越。
可是这首词乃是当年房俊送给高阳公主的定情之词,其中这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早已被当做男女情诗之中的极品,如今高阳公主叫嚣着要房俊再做一首这等词出来,难不成是暗示想要与长乐公主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不成?
长乐公主秀面染红,嗔怪的打了高阳公主一下,埋怨她胡说八道,眼眸却依旧时不时的瞟向房俊,心中满是期待……
众人更是怪叫连连,兴奋得直拍桌子。
李泰这时正好走进来,闻言亦是兴奋,他才不在乎什么皇家名誉呢,只要自己的妹子愿意,能够感到快乐,与谁有点私情有什么大不了?若是他当了皇帝,长乐想要嫁给房俊,那就让她嫁!
名声这等身外之物,如何抵得上自己活得舒坦?
李泰坐回自己于齐王、蒋王之间的座位,今晚太子身体有恙没有前来,便是以他为首,这会儿大声说道:“房二你若是做得好,本王前些时日从父皇那里得赐了一份王东亭的《伯远帖》,便送予你了!”
王东亭便是王,东晋书法大家,琅琊王氏子弟,丞相王导之孙、中领军王洽之子。《伯远帖》是作者给亲友伯远书写的一通信札,其行笔自然流畅,俊丽秀雅,为行书早期的典范之作。全篇随其本字之形,顺其自然之态,而又通篇和悦,自然一体,有如天成。
极为珍贵!
房俊却一脸苦笑。
当一个因剽窃而出名的伪文豪被万众瞩目希望他能够出口成章,却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首应景儿的诗词来,这种感觉就像是被顶在墙上下不来,又是心虚又是窘迫。
既然无法剽窃,那么以他的文学修养想要作出一首像样的诗词,那是绝无可能的,也就是打油诗的水准。
呃,打油诗……
房俊忽然精神一振,有了!
这厮袖子一撸,先拿起桌上的酒杯,干了杯中酒,一抹嘴巴,大声道:“诸位听好!”
大殿内陡然一静。
都知道房俊填词作诗不仅水平高,更是出了名的快,于是都屏息静气,等着欣赏一首旷世佳作的问世。
房俊黑脸微红,曼声吟道:“这个婆娘不是人……”
殿内更静!
就像是忽然遭遇了“时间静止”,所有的动作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滞,而后所有人的眼睛都惊诧莫名的看向房俊。
你这是作诗呢,还是骂人?
长乐公主先是愣了一下,继而俏脸腾的一下变色,一双美眸瞬间通红,盈满水气,一双纤手紧握成拳,恨不得扑上去给这个棒槌狠狠的来一拳!
不愿意作诗就不作嘛,凭什么骂人?!
事实上,房俊这个时候也呆了一呆。天地良心,他只是一时间想不出应景儿的诗词,只好弄一首打油诗糊弄一下,文学成就虽然几乎没有,但是好歹也能逗大家一乐。
可是一句诗念完,喉咙里边给噎了一下,喘了口气,节奏顿时变了,就好似他刻意的以此来调戏长乐公主一般。
眼见着长乐公主愤怒通红的眼眸,羞愤的目光刀子一般扎过来,房俊连忙一口气将剩下的三句念完:“……九天仙女下凡尘。兄弟姊妹皆是贼,偷得蟠桃献亲人!”
诗念完了,可席间依旧鸦雀无声。
房俊尴尬得要死,只得打个哈哈,勉强笑道:“那啥,一时之间想不出太好的诗句,凑趣的一首劣作,逗大家一笑,哈哈,哈哈,呃……”
眼瞅着长乐公主一双大眼睛愤愤的盯着自己,就连她身边自家婆娘亦是神情忿忿,房俊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任何事情都得讲究一个时机,讲笑话亦是一样。
合适的时机一个合适的笑话,能够逗翻全场,大家开怀大笑,纵然稍有过分,亦无人在意;可若是时机不对,气氛不对,亦或者铺垫不对,那么一个这样笑话,很容易就被人觉得遭受了人身攻击。
这个婆娘不是人……
普天之下,敢当着面儿说长乐公主一句“婆娘”,估计绝无仅有,唯有房俊一人。
还有那一句“兄弟姊妹皆是贼”,听听,这特娘的是什么话?
咱可都是帝皇贵胄、天家血脉,结果到你嘴里就都是贼了?固然后面还有一句“偷得蟠桃献亲人”,听上去似乎只是一个调侃,可是这等拙劣之玩笑,让在座诸位尽皆心中不爽。
多少真心话,都是玩笑着说出来的……
或许在这个棒槌眼中,吾等天潢贵胄,便是这等“不是人”、“皆是贼”的评价?
简直过分!
这回不仅一众亲王公主们不满,就连高阳公主也气鼓鼓的瞪着房俊,好好作首诗不行么,非得搞这些花样?真是作死。
李泰刚刚得了王家一大笔“捐赠”,心情正好,记着房俊这份功劳,故而没有落井下石,哈哈一笑,调控着气氛,拍了拍桌子,说道:“本王说一句公允的话,这首诗……暂且称其为诗吧,通篇没有晦涩之词汇,返璞归真,通俗易懂……”
说到此处,李泰忍不住捂住脸,苦笑道:“那个啥,二郎啊,本王也帮不了你,赶紧的,自罚三杯,向长乐谢罪!”
房俊也有些后悔,好好的一个寿诞被自己心血来潮的“一首诗”给毁了,心存愧疚,当即举起酒杯,道:“是某的错,自罚三杯,以示歉意!”
喝酒这种事他最擅长,当即连饮三杯,气都不喘。
长乐公主怒气已然渐渐消散,恢复到平素面容清冷的神情,淡淡瞥了房俊一眼,一言不发。
房俊就叹了口气……
第八十六章 醉酒
当你的笑话无人觉得好笑,这实在是太尴尬了。
长乐公主瞪着房俊,清丽的面容看似古井不波,实则银牙已经暗暗咬紧,心中之羞恼非得使出极大力气才能压制,否则她都不知自己是否会当场发作出来,毁掉自己一贯清冷自持的形象。
真是太气人了……
你若不肯作诗,那么不作便是了,何必弄出这么一首四六不着的玩意儿来膈应人?
简直该杀!
房俊被她的目光盯着,只觉得浑身似乎有无数蚂蚁爬上爬下,难受的要命,又有东阳公主在一旁冷嘲热讽煽风点火,只好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两世为人,房俊很少这么尴尬过。
魏王李泰觉得自己刚刚收了房俊的好意,这会儿应当表示出感谢之意,总不能卸磨就杀驴吧?便让蒋王与房俊换了位置,揽住房俊的肩膀,亲自斟酒,道:“来,本王陪二郎喝几杯。”
试图化解尴尬。
房俊能说什么呢?只能酒到杯干。
蜀王李是个混不吝的,但凡这种人最是看不起文化人,若房俊当真作出一首旷世佳作,李绝对理都不理他,鄙视也好,自卑也罢,总之他觉得那跟他不是一路人。
现在房俊弄出这么一首打油诗,席间诸人都觉得过分,唯有李不以为然。
这诗怎么了?
听上去通俗易懂,非得弄来一些华丽之辞藻堆砌在一起,才能叫做好诗?
他举起酒杯,瓮声瓮气道:“二郎这首诗通俗易懂,便是坊市之间的贩夫走卒亦能够领会其中之意境,自然是极好的,来来来,本王敬二郎一杯?”
房俊恨不得将这货嘴给堵上,举杯道:“喝酒!”
王敬直眼珠儿转了转,也举起酒杯,冲着房俊说道:“此前你我两家多有误会,说到底亦是我家的不是,虽然将话说开便无妨,可我这心里依旧满怀歉意,我便在此罚酒三杯,多谢二郎既往不咎!”
南平公主就坐在他身边,闻言心中一跳,拉了王敬直一下,却没拉住,不由得暗暗着急。
房俊那个棒槌,你非得招惹他干嘛?
既然事情已经说好了,房俊这个人说话算话,那么这件事就算是揭过去了,你又何苦趁着这个机会灌人家几杯?且不说会不会惹恼房俊,但就是这种举动也显得太过小家子气,让人瞧不起。
不过说心里话,王敬训弄的这一出儿令他很是被动,却碍于种种原因不得不放过王家这一会,心里难免存有芥蒂。
很是不爽。
这会儿你特么还要借机灌酒,真以为小爷是泥捏陶塑的佛爷,没有半点火气?
房俊举着酒杯,眯着眼看着王敬直,也不说话,直将王敬直看得心里发毛,暗暗后悔,不该觉得心中咽不下这口气,非得接着灌酒的机会报复一下。
万一这厮发飙……
好在今日是长乐公主的寿诞,房俊再如何棒槌,也不至于在这等场合掀桌子,眯眼瞅了王敬直半晌,连席间诸人都暗暗担心房俊会不会发作的时候,这厮忽然一笑,道:“三杯怎够?你我虽然往日稍有嫌隙,不过正如刚才之言,既然已经讲和,那么往后自当亲如兄弟、肝胆相照,该当同饮三百杯!”
王敬直脸都吓白了,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在下酒量梳浅,哪里是二郎的对手……”
房俊笑道:“喝不过我就跟我喝,若是能喝得过我,就往死里喝?”
王敬直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乱说话……
“二郎误会,我……”
房俊不给他狡辩的机会,直接举杯:“来来来,我敬王驸马,先干为敬!”
一仰头,干了一杯。
然后杯口冲下,示意点滴不剩,然后瞅着王敬直。
王敬直无奈,只得喝了这一杯。
杯子非等放下,房俊那边已经又斟满一杯,冲着他举了一下杯子,道:“继续。”
又一杯喝下去。
王敬直一脸苦色,骑虎难下。是他意欲灌酒在先,现在总不能挑起事儿来自己却缩了吧?
只得苦着脸也喝了一杯。
房俊畅快大笑:“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与王驸马同席而饮,实在是快慰平生,来来来,今日不醉不休!”
说着,他居然亲自离席,一手捏着酒杯,另一手拎着个酒坛子,径自来到王敬直身边,亲自给王敬直斟酒,然后碰杯,也不管王敬直的反应,仰头干了杯中酒。
王敬直眼睛都直了,只得站起身,告饶道:“二郎勿怪,在下酒量浅薄,实在是喝不下去……”
房俊瞅着他笑:“怎么,不给吾房二面子?”
王敬直肠子都悔青了,自己倒霉催的非得去招惹这个棒槌干啥?
他身旁的南平公主知道房俊这是发怒了,见到自家郎君尴尬苦涩的脸色,站起身来,笑道:“本宫早想与二郎亲近亲近,只可惜一直未有机会。郎君酒量浅薄,不如就有本官待他喝一杯,如何?”
房俊欣然道:“能与南平殿下共饮,微臣之荣幸也,岂敢推辞?您一杯,微臣三杯,先干为敬!”
王敬直一脸赤红,赶紧将南平公主拉开。
开玩笑,自己堂堂七尺男儿被公主站在身前挡酒,传出去岂非成为天下笑柄?然而刚刚将南平公主拽到身后,便见到房俊咣咣咣连干三杯,顿时眼睛又有些发直……
人家敬南平公主的酒,自然可以以一敌三,没人会笑话南平公主。
可此刻他王敬直挺着胸膛像个大老爷们儿,纵使人家房俊一句话不说,他哪里好意思人家喝三杯他只喝一杯?
哪怕是喝死了,也不能这么干呐……
只得连干三杯,喝得直吐舌头,脑袋发晕。
以往贪恋杯中酒,只觉得美酒入喉甘醇浇愁,可今日这一杯接一杯连个喘气的功夫都没有,一杯酒下去喉咙里好似火烧一般,要多难受就多难受。
见到房俊又将酒坛子拎起来,王敬直服了……
“二郎,是我多话,不自量力,您这酒量我算是服气了!咱不喝了成不成?”
房俊肃容道:“酒场如战场,踏上战场便是你死我活,岂能半路装怂?这场战争由你挑起,但是何时结束,却是我说了算!”
王敬直就知道,自己若是继续推辞,说不得这个棒槌就能当场发飙,一酒坛子扣自己脑袋上……
喝吧。
谁叫自己昏了头非要招惹这厮?
说多了都是泪……
……
一坛子酒下去,王敬直不无意外被放翻在地,南平公主叫来两个侍女,搀扶着王敬直去往后院歇息,临走的时候还幽怨的瞥了房俊一眼。
这厮比王敬直喝得多,此刻黑脸泛红,却依旧拉着程处亮喝个没完,一旁的蜀王李也往跟前凑,那酒一杯接着一杯就像白开水似的……
等到王敬直被搀扶走,席间气氛也渐渐欢快起来,刚刚因为房俊赋诗一首而带来的尴尬也慢慢消散。
房俊喝得兴起,拉着蜀王李灌酒。
这孩子不懂人情世故,说话行事率意而为,偏偏性格又粗鄙豪放,平素最是不讨人喜欢,就连父兄都不待见,出去参加宴会也都是别人忌惮他亲王之身份,说话小心翼翼,礼节上敬一杯酒之后便敬而远之,何曾有人这般勾肩搭背开怀畅饮?
这的人最是没什么心机,否则历史之上下场也不会那么惨,这会儿见到房俊看得起他,心中顿生知己之感。
两人搭着肩膀,说话毫无顾忌谈笑豪放肆意,看得席间诸人一阵阵蹙眉。
李打着酒嗝,眼神有些失焦,说道:“二郎刚刚那首诗作得不好,惹长乐姐姐生气了……”
另一侧的长乐公主低垂眼睑,给身边的高阳公主和晋阳公主布菜,充耳不闻。
晋阳公主一直盯着房俊这边,见他烈酒如白水一般畅饮,不由得暗暗担心,劝阻道:“姐夫你喝了那么多,当心伤了身子……”
房俊也的确有些上头,哈哈一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男人之间自当开怀畅饮,藏着掖着算什么好汉?”
气得晋阳公主娇俏的翻了个白眼。
好心当成驴肝肺,喝死你算逑……
第八十七章 无痕
若是在平素,小姨子的话语房俊绝对依从,以他对晋阳公主的宠爱,想要天上的星星那就绝不会去摘月亮。
只是今日确实酒饮的多,心情过于兴奋,拒绝了小姨子的好意。
惹得小姨子鼓着嘴翻了个白眼,很是不快……
李泰插话道:“六郎说得不错,你那首诗简直是……不忍卒读啊!倒是这一句‘酒逢知己千杯少’还不错,只是不知唯有这一句,还是有成诗在胸?”
房俊醉眼惺忪,闻言脱口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不过这不是微臣所作,是欧阳修作的。”
李泰啧啧嘴,品味一番,奇道:“这首诗近乎于白话,但是其中韵味悠长,很是有几分功底,这欧阳修何许人也?”
房俊脑袋一晃,瞬间清醒过来。
欧阳修何许人也?
跟你说了你也不认识,带你去见他……咱也去不了。
只得打个哈哈,道:“昔日于江南山中偶遇的一个倔强老头儿,性子执拗得很,但是很有才华,微臣亦曾想举荐其入朝为官,却被其所拒,自号‘醉翁’,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间也……如今怕是早已不知去处,不谈他,不谈他。”
“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间也……好心胸,好气度!此等奇人乃是沧海遗珠,堪称惊才绝艳,纵使不能入朝为官报效君王,与之结交一番亦是人生快事,岂能就这么错过呢?可惜,可惜!”
李泰摇头晃脑,满是嗟叹,自斟自饮了一杯。
这厮骨子里就是个文青,此刻闻听这么一句,顿时心痒难挠,恨不得能在江南与此等奇人偶遇,泛舟载酒畅游湖上,把酒言欢人生几何……
……
房俊今日有些过量,酒至酣处,已然有些眩晕。
高阳公主早就在注意着自家郎君,见到他憨态可掬,赶紧命侍女将其搀扶下去歇息。
坐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聿明雪起身,道:“还是我去吧。”
高阳公主见她与一众公主王妃格格不入,留在这里亦是别扭,也不疑有他,便颔首道:“那就有劳聿明姑娘了。”
聿明雪粲然一笑:“殿下放心。”
带着两个侍女,将醉醺醺的房俊搀扶走了……
屋外清风朗月,微风拂面。
喝醉酒的人最怕见风,刚刚在店内房俊还能有说有笑,只是脚步有些虚浮,这会儿被山风一吹,整个人都头晕目眩起来,身子软软的靠在两个侍女身上,差点将两个娇俏的侍女压倒在地……
看着侍女一头香汗银牙紧咬,免礼支撑着的模样,聿明雪便伸手将房俊接过,任由他一条手臂搭在自己香肩上,自己则环住他粗壮的腰身,稳稳当当的将其搀扶着。
后院早已预备了精舍。
就在山脚处,一排精舍掩映在翠竹之间,山风吹动竹叶沙沙作响,一条小溪由山上流下,自精舍旁蜿蜒而过,溪水潺潺,反射着天上月光,水流粼粼。
景致幽深。
将房俊搀扶至屋内,聿明雪将两个侍女斥退,亲自打水为房俊擦了头脸。
窗外明月高悬,月光自窗户洒进来,地上宛若成霜。
床榻上的男人睡得正酣,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浓眉如刀、山根高耸,平素有些微黑的脸容此刻亦显得洁白英朗,聿明雪微微俯身,春葱一般的手指头轻轻婆娑着男人的眉毛,鼻梁,嘴唇……
心里如火烧一般滚烫。
半晌,她才直起腰肢,转身来到靠窗的木桌旁,自怀中掏出一个药丸捏碎,药末放入一个杯子中,然后提起水壶斟了一杯水,轻轻摇晃几下,药末便溶解在水中。
轻轻咬着嘴唇,聿明雪脸儿有些滚烫,回身侧着坐在床头,将房俊扶起,杯子凑到他的嘴边。
宿醉之人最易口渴,迷迷糊糊的房俊一口就将杯中的水抽干,啧啧嘴,再度沉沉睡去。
只是睡梦之中却觉得越来越热,使劲儿的扯了扯衣领,似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一股燥热的气流在体内涌动,浑身的血气似乎都要沸腾起来。
月色之下,一个腰肢如柳、肤白胜雪的身形钻进他的怀中,冰凉的肌肤贴上他的胸膛,顿时令他舒服的轻吟一声,一把揽在怀中。
窗外月光如水,风吹竹叶沙沙作响,地上的影子乱成一团……
*****
对于房俊这样来自于未来的人来说,唐朝最大一个好处,便是食物的原生态。
绝无任何添加剂,化肥、农药的使用率为零,这就保证了食物的纯天然,是真正的绿色食品。而房家酒坊生产的蒸馏酒,亦是采用多年窖藏的原酒蒸馏加工而成,这种就度数极高,酒醉之后昏昏沉沉如坠云端,除去口渴之外,并无其他头疼、恶心等等宿醉之症状。
待到房俊翌日酒醒,除却浑身绵软无力,精神尚好。
躺在那里伸了个懒腰,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有些刺眼,眯着眼,回味着昨夜的春……
将手伸进被窝,在要害处摸了摸,并无异常。
心中却不由感到奇怪,最近虽然并未放纵声色,但家中娇妻美妾温婉可人,萧淑儿未曾诞下麟儿,所以亦是勤垦不辍,怎地忽然作出这等梦来?
偏偏又感觉如此真实……
屋外侍候的侍女发现房俊醒来,赶紧入内给他换上干净的衣袍,又打来清水伺候他梳洗一番,问道:“二郎是出去用早膳,还是奴婢将早膳端进来?”
房俊甩了甩胳膊,迈步向外走去,便走便道:“跟大家一起吧。”
“喏!”
出了精舍,左边即是道观之中平常用膳之处,房俊到来之时,唯有李泰、长乐、高阳、晋阳等数人正在用膳,其余诸如王敬直夫妇、蜀王李等人都已经离开。
李泰正就着稀粥吃着烤馍,见到房俊进来,便笑道:“二郎这酒量当真了得,一个人放翻一群,本王甘拜下风!”
房俊揉了揉脑袋,坐到高阳公主身边,看着高阳公主温婉的给他夹了烤馍,随口应道:“不行不行,往后可不能这么喝了,要人命啊!”
高阳公主嗔道:“你还知道要命?瞧瞧昨晚那酒喝得,好像这辈子就这一回了似的,往后可别这样,酒大伤身,顾惜着自己。”
“是是是,殿下教训得是,微臣领受懿旨!”
“油嘴滑舌,赶紧吃饭!”
两口子拌了几句嘴,房俊偷偷瞥了一眼长乐公主,这位殿下玉容清冷,一言不发,小口小口的喝粥,眼皮都不抬一下。
倒是晋阳公主起身夹了一块腌渍的鹿脯肉,房俊连忙道谢,便得了晋阳公主一个大大的笑脸。
还是小姨子贴心呐,大姨子什么的,小肚鸡肠最讨厌了……
吃到一半,房俊这才想起:“聿明家那个丫头呢?”
高阳公主道:“早早起来便告辞回城了,说是家中有事尚要处置。”
房俊颔首,不以为意。
聿明氏传承久远,本事自然是大的没边儿,但是这股子神神秘秘的行事风格很是让人受不了,说不定何时便消失一段时间,不知何时又陡然冒出来……
李泰喝着粥,说道:“明日本王打算亲自去一趟江南,王家虽然答应将那些产业捐赠出来,可到底心中忿忿难平,怕是要弄出什么幺蛾子,本王去坐镇,他们也得顾忌一些。更何况那些产业之中尚有江南士族的不少份子,可不能让他们轻松抽出去。”
这位殿下嘴里含糊不清,丝毫没有一丝半点皇室教养,就连“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都丢掉了。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李泰似乎愈发厌烦那些个繁文缛节,渐渐向着大道至简的境界前进,说好听的叫做“返璞归真”,说难听的就是越来越不要脸。
此去江南,哪里是害怕王家弄幺蛾子?
分明是舍不得江南士族将王家产业之中的份子抽出去,这厮就是属貔貅的,吃进嘴里的东西,坚决不拉出来……
房俊想了想,道:“这件事,江南士族到底是无辜的,只是被王家牵累。若是殿下不允他们抽出份子,恐怕会惹得他们心生抵触,于大局无益。这样吧,殿下此行,微臣给您几个书院学子的名额,另外在修书苏定方,让其配合您行事,总归要一手棒子,一手甜枣,那才是王道。”
李泰眼下嘴里的烤馍,赞道:“二郎行事,最是妥帖,这份人情本王领受了!”
第八十八章 泰迪?
这话若是被王敬直、高履行等人听见,怕是不要气得跟房俊拼命。
世家门阀为了争取到一个进入书院的名额,一家家的都快要人脑子打出猪脑子,阖家上下不得安宁,结果房俊这边却将名额大白菜一般随便送人,这叫自古以来便掌握着政治主动权的门阀们情何以堪?
李泰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咽下去烤馍,喝了一口茶水说道:“此事本王会与门阀们沟通一下,自不会让二郎你难做。”
以他的身份地位,与关陇那边打一声招呼,说是从房俊这边讨来几个书院名额另有它用,想来那些人也不可能不给他面子,也不会拿着这事儿去指责房俊“公器私用”。
这事儿如此办理,的确周全。
尽管房俊对于门阀殊无好感,但是至少在目前的局势之下,门阀的力量依旧非是他能够抗衡。
就算是九五至尊的李二陛下,不也是投鼠忌器、不得不忍让三分?
不过世家门阀之辉煌,也仅止是至唐朝为止,李二陛下打压门阀,李治借助门阀势力上位之后不得不加以倚重,武则天为了登上帝位再一次将门阀打落尘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给予了世家门阀沉痛的打击,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蛰伏于武则天的雌威之下,摇尾乞怜。
然而当武则天死去之后,依靠门阀重新夺回国祚的唐玄宗再一次使得门阀兴起,蔓延千年的“五姓七宗”重新焕发出夺目的光彩,甚至臻达有唐一朝之巅峰。
尤其是“安史之乱”以后,整个政治中枢都推倒重建,依仗军功的关陇集团早已成为昨日黄花,依托于科举而兴起的寒门士子尚未能真正扺掌朝堂,于是世家门阀再度卷土重来,占据了朝堂之上各个显赫之要职。
那位崇拜房俊的河东薛氏子弟薛元超,历史上曾是宰相,他便曾叹道:“此生所遗憾者,未能娶五姓女!”
河东薛氏与韦、裴、柳并称为“关中四姓”,已经是国内的一等一的门阀了,但仍如此仰望“五姓七家”,足可见其影响。
唐文宗时,皇帝向宰相郑覃求婚,希望郑覃能把孙女嫁给皇太子,但郑覃不同意,宁可把孙女嫁给时为九品官的崔某……
为此文宗无语:“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
的确,在真正的门阀“五姓七宗”眼中,李唐皇族根本无法与其相提并论,他们自认华夏最纯正之血脉,是“华夏衣冠”的继承者,而李唐皇族这等参杂了湖人血统的“新贵”,无论如何也矮了一头。
没错,就是这么骄傲!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这一份骄傲结束得确实如此之快,“白马驿”旁、黄河之畔,一个叫做朱温的恶霸将世家门阀出身的三十余位大臣尽皆杀死,并且将这些“衣冠清流”投尸于黄河,大唐帝国整个中枢尽皆摧毁。
三年之后,朱温鸩杀唐哀帝,篡位为帝,大唐帝国覆灭。
当朝士们的尸体尚在浑浊的黄河水中随波浮沉的时候,帝国的一切道德准则、礼法规范也随之而被埋葬,帝国本身便再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了。
五代十国时期,所有的“忠孝节义”都已不复存在,文官武将背叛自己的主公犹如家常便饭。
世家门阀在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之中彻底被击碎了脊梁,多少传承千年的门阀烟消云散,绵延百世的世家一蹶不振。
从此之后,地主士绅集团渐渐走上前台,成为社会主流。
*****
回城的马车上,高阳公主揽着房俊的胳膊,担忧问道:“为何给予青雀哥哥书院的名额?名额之事,已然闹得沸沸扬扬,关陇各家求而不得,你却这般轻易予人,那些人怕是要心有怨言。”
房俊笑着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放心吧,他们奈何不得为夫。况且眼下那些个门阀虽然鼎盛兴旺,但是用不了几年,等到书院的学子一届一届的毕业,参与到军政事务当中,随着他们的成长,门阀的骄傲将渐渐消散,再不复往日之风光。”
高阳公主不解:“可书院里的学子绝大多数不也是世家门阀的子弟么?纵然他们感念书院之培养,可到底还是各家的子弟,一旦升官晋职,岂有不回报家族的道理?”
房俊将手臂从她的怀抱当中挣脱出来,不经意碰到隆起的绵软,心中一荡,便伸手臂揽住她瘦削的香肩,往怀里搂了搂,嗅着她清新的发香,笑道:“所以说你头发长,见识短,进入书院的学子皆是各家的次子、庶子,这些人将来能耐越大,便越不受家族的控制,等到他们渐渐自立门户,便是一个个新贵诞生。人性自私,当他们与家族分割开来,除去血脉相同,便已然近乎于对立,因为双方的根本利益牵扯在一起,谁想要壮大,就务必打压对方……如此用不了多久,主家渐渐衰弱,分支渐渐强盛,世家门阀赖以维系的传世基础便会动摇,毕竟世家门阀传承不易,一场战争、一场动乱,甚至于一次朝争……都有可能导致一个门阀的没落。而代之而起的,将会是那些个拥有了官职、地位以及财富的新贵们,为夫且将之称为地主士绅集团……”
“……你,你好好说话,把手拿开……”
高阳公主嗔怒的摁住那一支伸到自己裙摆里的大手,不让他作怪。
“殿下今日的头发好香,真好闻……”
房俊死皮赖脸的凑上去。
“嗯……”
高阳公主被他热乎乎的气息喷在娇嫩的耳珠上,痒痒的浑身发软,等觉察到那只作怪的大手又有攀援而上的举措,赶紧强抑着心里的酥麻,娇喘吁吁的将他推开,面红耳赤的嗔道:“在车上呢,左右都是家将侍卫,你疯啦?”
房俊颓然倒在地板上,感受了一下昂藏的某处,只觉得身上好似有一股火,自昨夜便已经燃起,未曾熄灭,这会儿与高阳公主耳鬓厮磨之下,又熊熊的燃烧起来。
难不成是小爷天赋异禀,终于开启了“泰迪特技”,即将成为一代炮王?
……
回到府中,房俊的火气依旧未能平息。
高阳公主红着脸,挣脱开郎君的手边要走掉。房俊急道:“殿下去哪儿?”
高阳公主头也不回,只是丢了一句“休想作践本宫,去找你的江南美人吧!”言罢,腰肢摇曳的迈开步子,近乎于小跑的逃走了。
这郎君性子来了便胡天胡地,白日宣淫这种事干过不是一回两回,她可没脸陪他胡闹,反正小妾好几个呢,那个江南闺秀整日里希望能够蓝田种玉,自从郎君打北疆返回在之后,得了空便腻腻歪歪的缠着郎君,这个机会就当便宜她咯!
哼哼,整日里一副知书达礼端庄贤惠的模样,就是不知若是这青天白日的被郎君扑倒在床榻上,是依旧保持那份文静优雅的劲儿,还是任凭郎君折腾浪得飞起……
房俊郁闷至极,压制不住心底的火气,便当真往后院萧淑儿的院子走去。
半个时辰之后……
房俊坐在花厅内,一碗一碗的冰镇酸梅汤下腹,身体里的火气却似乎半丝消退的迹象也没有。
萧淑儿陪坐在一旁,纤手微微握住,心情有些忐忑,垂着头,秀丽的小脸儿泛着红晕,偷偷瞥了房俊一眼,细声细气说道:“是妾身的不是,妾身昨日刚来……要不让妾身房里的几个丫鬟伺候郎君?都是陪嫁来的通房丫头,迟早也是郎君的人,择日不如撞日,郎君便收了她们吧。”
房俊又喝了一碗酸梅汤,觉得肚子里晃晃荡荡泛酸水,这才罢休。
可是火气仍在……
这会儿他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第八十九章 盛世佛,乱世道(上)
浑身燥热,虚火旺盛,看着侍女那细细的腰肢和挺翘的小臀都有些蠢蠢欲动……
房俊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想要派人去请一位太医过来诊治一番,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毕竟是不雅之事。又坐了一会儿,症状丝毫不见好转,便起身带了几个部曲家将,策马又回到终南山,直奔孙思邈的药庐。
到了门口,他才想起袁天罡那个牛鼻子可能还在这儿……
仔细想想,总躲着也不是办法,
他房俊一个大活人,难不成为了躲避一个袁天罡就要隐姓埋名远遁海外?只要还在大唐地界,依着袁天罡的能量,总归是能找到他。
躲避不是办法,只能勇于面对,正面硬刚!
袁天罡又怎样?
就不信你信口雌黄也有人相信!
上前叩响山门,片刻之后,门内传来脚步细碎声,两扇门板随即从内打开,露出一个梳着道髻的小脑袋,还是上一次的那个小道士。
眉清目秀的小道士见到是房俊,愣了一下,问道:“房驸马是来找吾家师祖?”
房俊笑道:“不然找你不成?怎么,你家师祖不在?”
小道士迟疑一下,眼珠子转转,道:“师祖自然是在的,不过袁师祖也在,刚刚正欲吾家师祖谈话,有些争吵,所以……那个……”
房俊就明白了,大抵是袁天罡那个牛鼻子又拿自己说事儿,与孙思邈争吵一番。
这小道士是个人精呐……
“无妨,某找令师祖有要事商议,汝且引见便是。”
“哦……”
小道士无奈,只得打开山门请房俊入内,然后回身关好门,在前引路,到了庭院之中一方露天的青铜炉鼎之前,小道士瞅了瞅一侧的厢房,道:“房驸马还是先到大殿内稍坐,吾去给您通禀师祖。”
房俊哈哈一笑,这是害怕自己再跟袁天罡吵起来?
不过他的确有些打怵那“半仙儿”,颔首同意:“有劳小道长。”
“嘻嘻,房驸马这边请!”
大抵是早已将道士这个职业当作崇高的理想,而平素旁人见他年纪幼小相貌清秀又很少将他当做一个道士,故而房俊这一声“小道长”令他眉飞色舞,颇为欣喜。
房俊摇头失笑,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啊……
道观不大,但是正殿内却俨然供奉着三清道君的塑像。
所谓“三清”,总称为“虚无自然大罗三清三境三宝天尊”。道教所尊的玉清、上清、太清三清胜境,也指居于三清胜境的三位尊神,即:玉清圣境无上开化首登盘古元始天尊、上清真境玉宸道君灵宝天尊、万教混元教主太上老君道德天尊。
这便是道教的三位至高神。
“玉清、上清、太清。乃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义,三清代表大道生成规律。一气化为三,三合为一,用则分三,本则常一。道化为三清,三清合体为道。大道为造化之根,大道为教化之本,大道为万物之主。万物化生之后,大道化为三界十方万物之真宰,维持时空秩序和乾坤纲纪,大道为万物之主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故尊称大道为:上帝。”
这里居然出现了“上帝”这个词汇,是不是很神奇?
没错,自古以来,“上帝”都是道家的专有名词,与西方那位根本没关系,“所谓昊天上帝者,盖元气广大则称昊天,远视苍苍即称苍天,人之所尊,莫过于帝,之于天,故称上帝。”
典籍中最早出现上帝一词的是《尚书》的《虞书舜典》。
而最早将西方的至高神翻译为“上帝”的是利玛窦,这个将现代几何带到东方来的意大利人,在深入的研究了东方文化之后,认为“上帝”这个词所包含的概念,可以完美的诠释拉丁文“deus(上帝)”的含义,便将之取为己用。
可怜后世之华夏子孙,有多少人听闻“上帝”之时只知其乃西方之神,却不知原本就是东方文化中的至高神?
悲乎!
吾华夏之文化,被鸠占鹊巢者多矣……
……
正殿的两侧,是两间雅室,一间摆放着香案符,一间则作为修道的“丹房”。
小道士引着房俊入内,而后推出去通知孙思邈,房俊则寻了靠窗的一个蒲团坐了。
这间“丹房”想来是孙思邈修道之所,屋内陈设简朴,三面通透,窗台很矮,窗户很高,外面风吹摇曳的树木与连绵的山脊尽收入眼内。正殿里燃着的檀香袅袅飘来,窗外鸟鸣啾啾、风吹树叶,天地之间浑然无物,在这样的环境清修,的确能够轻易的达到返璞归真、清心寡欲的境界。
久历红尘之人在这里坐一坐,再品上一盏香茗,当可洗尽一身污浊,净心涤虑。
房俊见到窗台下有一张矮几,上面有一套陶制的茶具,旁边还放有一个小火炉,以及火石火镰,随即起身,翻了翻找到一罐茶叶,便将的火炉取出,提了一只木桶出了丹房,走了几步寻到一处小溪,灌了一桶清澈的溪水,又在左近搜寻了一些干枯的树枝。
回到丹房,生火烧水,清洗差距,沏了一壶茶。
窗外山风微微,树影婆娑,屋内空气通透,茶香氤氲,房俊跪坐在窗前,拈起黑陶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细细品味,缓缓入喉,只觉得舌底生津、齿颊留香,一身燥热居然瞬间消减不少。
“倒是个会享受的!”
身后脚步声响,一个带着嘲讽口吻的声音传来。
房俊便微微一叹,放下茶杯,起身一揖及地,道:“晚辈见过袁道长。”
自己都已经躲着走了,这老牛鼻子怎地还追上来?
袁天罡一手捋着胡须,一手负在身后,哼了一声,道:“免礼免礼,表面施礼心里骂娘,老道也受不起!”
话是说的很难听,却自顾自的做到窗前矮几旁,伸手拿过一个茶杯,自斟了一杯茶水,缓缓呷了一口,眯眼品味一番,点头赞道:“不错不错,这沏茶的手艺,比孙思邈那个牛鼻子强多了!”
房俊一头黑线:“……”
您自己也是个道士,却骂孙思邈是个牛鼻子?
这岂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
好吧,但凡有所成就者,尽皆脾气殊特、性格迥异,他算是见识了这位名满天下的“袁半仙儿”,放在后世就是一个老逗比。
既然人家不讲究这些虚礼,房俊也没有点头哈腰的习惯,便即直起腰身,做到袁天罡对面,执起茶壶又为袁天罡斟了一杯,笑道:“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
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
袁天罡将茶杯拈在手里,微微阖上眼,细细品味,继而赞叹道:“茶香馥郁,诗意淳朴,房二郎端的是个妙人!难怪孙思邈这等顽固之辈,亦能与你成为忘年至交,有趣,有趣。”
笑着品着茶水。
房俊道:“岂敢当得先辈一声赞誉?您就是活神仙,这一生走遍神州大地,堪舆天下指点星辰,看过的听过的数之不尽,晚辈区区一介凡夫俗子,可不敢入了您的法眼。”
袁天罡一瞪眼:“嘿!好一个记仇的小子,好在埋怨老道呐?”
房俊脸色严肃:“不敢。”
岂止是记仇?娘咧你再敢揪住什么“面相殊异”没完没了,信不信小爷趁黑套你麻袋、打你闷棍?
出乎预料的,今日袁天罡却没有因为房俊的不敬而怒怼,反而叹息一声,道:“前几日淳风吾徒来过,与老道谈论起道家目前之形势,其言听似荒诞,但是细细品之,却又觉得颇有道理。眼下佛家势大,道家虽然得到陛下的允准成为国教,实则面对佛家的咄咄逼人,却显得力不从心。敢问二郎,可有何良策,能够扭转局势?”
第九十章 盛世佛,乱世道(下)
房俊奇道:“世人尽皆将您当成活神仙,这虽然有些夸张,但起码也是个半仙儿……”
袁天罡顿时一瞪眼。
“活神仙”那是赞誉之辞,“半仙儿”可不是什么好话,民间将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称之为“半仙儿”,满满的全是嘲讽鄙视。
你当老道不知道?
房俊咳了一声,续道:“……您这等奇人,就应当闲云野鹤餐风饮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些红尘俗世纷纷扰扰,在您眼中不应当只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么?”
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袁天罡缓缓吐出口气,苦恼道:“谁又能真正斩断红尘,逍遥世外呢?人活于世,总归会有太多的不舍与牵挂。老朽一生修道,可一生也解不脱道家这个机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又岂能不在意道家之前程福祉呢?”
人活于世,总会有着这样那样的牵挂和羁绊,没有谁能当真斩断红尘、六根清净。
袁天罡因道门而名满天下,回过头来,他就得为了道门的盛衰殚精竭虑。
且不说这其中对于道门的归属感,单单只是一句“人言可畏”,便足以将他“活神仙”的名誉击碎。
道门培养了你,结果道门有难你却袖手旁观,参你的玄、悟你的道,这岂不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所以纵使如袁天罡这样的奇人异士,也难以摆脱世俗之羁绊。
房俊执壶,给袁天罡面前茶杯续满茶水,既然袁天罡问起佛道之兴衰罔替,纵观历史的他自然当仁不让。
不夸张的说,他与这个时代的人在见识和知识积累上存在着巨大的差距,即便是这个时代最出类拔萃的,敢满天下的喊一声“读书万卷,学富五车”,在房俊面前也照样是渣。
尤其是经历了无数大能总结、归纳而形成的各个学科的系统知识,足以傲视当代。
不说后世爆炸一般迅猛发展的自然科学、电子科学,单单只是拿历史来说,唐朝人读过几本史书?
广为人知者,便是《春秋》、《左转》、《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
《晋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这些史书还是近些年编撰而成。
似《竹书纪年》这等孤本,就连名字听过的都几个,有谁见过?
信息量太过狭窄,便制约了世人对于知识的摄取程度,而且这些知识大多都掌握极少数的一部分手中,等闲绝不私相授受。
司马迁为何能够著成“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进而名传千古?除去他本身的才华,“家学渊源”亦是很重要的一点,司马家世代皆为汉朝之史官,唯有他们才能接触到那些珍贵的历史信息。
而后世信息爆炸,只要你想学,你便可以找得到任何一本史料……
所以对于道门发展之利弊,房俊的见识绝对冠于当代。
袁天罡知道房俊才华横溢,又是朝廷重臣,见解自然有独到之处,事关道门之前景,便收起平素的桀骜不驯,虚心求教:“二郎但有所教,还请直言不讳。”
房俊觉得这是个机会。
他并非要在袁天罡面前展示自己的“才华”,而是应当与其剖析这其中的成破厉害,或许便可以使得道门走上一条完全不同于历史轨迹的道路,更能够在华夏历史的发展上起到承前启后、推波助澜的作用。
依着道门于华夏的深厚影响力,其绝对不应当只是在民族危亡、神州板荡之际单打独斗,甚至于后期的明哲保身。
当然,更重要的是若能将这个老道忽悠得迷糊了,他或许就没那个闲心盯着自己“面相殊异”来说事儿……
取过水壶,将壶中开水倾注入茶壶之内,略微等待了一会儿,房俊也趁机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言辞,而后给袁天罡斟茶,这才说道:“某阅览史书,发现了一个比较明显的现象,一言以蔽之,便是‘盛世佛,乱世道’。”
袁天罡白眉微蹙,神情茫然:“此言何意?”
房俊请他饮茶,笑道:“简单来说,就是乱世道士下山救世,和尚关门避祸;盛世道士归隐深山,和尚出门圈钱。”
袁天罡:“……”
细细深思一番,便豁然开朗,赞道:“一言而道尽佛道两家之风格,二郎不愧‘才高九斗’之名。”
在这个年代,佛门与道家可谓泾渭分明、高下显著,道家之神髓非是读书人不能领悟,而天底下的读书人都是统治阶级,所以道家“形而上”,在上层阶级之内发展,有一些“曲高和寡”的意味。
既然与统治阶级关系密切,所以道家从来不在乎钱,也从来不差钱。
佛门则不同,他们来自于番邦异域,早期的传播便是在下层民众之间。居于社会底层的百姓生活艰苦,他们连肚子都吃不饱,哪里有奢望修道炼丹、长生不老的物质基础?
佛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核心思想“仁善”、“忍耐”迅速被苦难的百姓所接受。
“仁善”是所有底层民众的述求,古今皆然,越是困苦的百姓,越是希望那些“上位者”能够有仁爱、慈善之心,而非是为富不仁。“忍耐”更是杀手锏,穷苦百姓们愿意相信“今生受尽苦难,来生便会逆转”这样的教义。
这辈子已然无望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那就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并且坚信那些这辈子享受了荣华富贵的贵人们,下辈子做牛做马做畜生……
因为佛门扎根与底层民众,而这些民众生存不易,没有更多的钱财来供奉佛门,所以他们很缺钱。
任何一个组织的存在与发展都离不开金钱的支撑,所以佛门广置田地、大肆放“印子钱”,都是为了攫取钱财。
而这,也正是眼下佛门遭受诟病之处。
……
袁天罡对房俊的这一句“乱世道士下山救世,和尚关门避祸;盛世道士归隐深山,和尚出门圈钱”赞叹不已,并且很是认同。
起码从表面的意思来看,这分明就是抬高道家、贬低佛门,如何能不欣喜?
房俊道:“佛门与道家之区别,更多是在入世的思想上。道家讲究‘避世修行,无为之治’,何为‘无为’?以我之见‘无为’并非不作为,而是指不过分的干预,顺其自然。当乱世来临,天下动荡,百姓的生活轨迹受到严重干扰,这便于道家的宗旨所违背,所以道家弟子出门下山,以求匡扶正道。”
“精辟!”
袁天罡很难相信一个如此年轻,且从未与道家有过深入接触的人会有如此一针见血的见识。
他呷了口茶水,津津有味道:“那佛门又如何?”
房俊心说考我呐?
咱从不忽悠人,但是抡起忽悠人的本事,也绝不怵谁……
“而佛家讲究的是‘入世修行,度化世人’,不仅自己要修行成佛,更要用自己的善念、善心、善行去度化世人,使更多的人向佛为善,而也只有在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又有所不足,才会有心思去追求心灵上的更高层次进化。乱世之时,百姓食不果腹,谈什么成仙成佛?佛门存在的基础都在摇摇欲坠,实力受到严重削弱,所以只能暂时收敛,等待天下平定,卷土重来。”
“精辟!”
袁天罡拍案惊叹。
他连续用了两个“精辟”,可见其心中之暗叹惊诧!
这一番对于佛道两家的论述,可谓鞭辟入里、入木三分,直接揭开了内在之宗旨。
能够有这样的见识,普天之下,寥寥无几。
他急迫问道:“依你之见,如今盛世来临,佛门存在之土壤愈加肥沃,发展亦必然攀上一个更高的程度,而道家即将迎来沉沦之时……道家应当如何应对呢?”
第九十一章 见识
房俊思索着袁天罡的问题,实际上这个问题根本无从解答,或者说,根本不可能有答案。
这不是见识的问题,更不是环境的问题,而是道家自身的问题。
道家核心之根源,可以追溯至《易经》的诞生,论起源的时间比世界三大宗教都要早。论宗教精神、灵魂的讲解、哲学系统,比其他宗教更全面,论宗教的实用性,“八卦”所蕴含的哲学思想恐怕任何宗教都无可比拟。
尤为重要的一点是,自从道家诞生之时其,一直到后世二十一世纪,神州大地历经无数劫难,甚至两度被外族入侵所占据,依旧能够绵延不绝繁衍万世,可见其影响力非同一般,却始终未能如其他宗教那般成为整个民族、甚至是哪怕某一个王朝至高无上的“国教”……
这就必须从道家的核心思想说起。
什么是道家的核心思想?
四个字清静无为。
都特么渡劫呢,谁有功夫管你?
都特么炼丹呢,谁有功夫管你?
它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君权神授,不在乎什么神爱世人,不在乎有多少人沉沦业障亟待神去拯救。
就算是统治者意欲将其当作统治的工具亦不行,因为道家就是这样,你爱谁谁,爱信不信,别特么耽误我的时间,老子要筑基炼丹,要长生不老,要白日飞升……
只有当整个天下的环境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转,道家才会将目光投注于世间,他们并非在意人民的疾苦、政权的更迭,他们只是认为那样违背了道家的宗旨,影响了道门的存续。
只要天下安定,他们又一门心思的钻进深山,炼丹修道追求长生不老……
然而佛门的崛起,却已经答道即便是盛世之下亦会威胁到道家存续的地步,所以袁天罡才会火急火燎。
他也不是非得要将道家带领至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只是担心若任由佛门发展而道家无所作为,道家存世之根基迟早断绝……
不过既然存了忽悠袁天罡的心思,怎么能说自己没法子呢?
房俊直了直腰,老神在在道:“世间万物,唯静守恒,唯变进取。眼下之情形,道家若是继续墨守成规、一成不变,迟早被佛门所超越,甚至取代,那么道家若想要存续下去,便唯有期待乱世的到来。实际上,历史之上你们道家也干过不少这类事,一旦发现自身生存的空间受到威胁,你们便会假借百姓之名,鼓吹正道,率领起义……”
袁天罡面皮抖了抖,期待乱世到来?
这话可不能说,纵使如今天子胸襟广阔,但是这等触及皇权统治根基的话语,也足以使得天子震怒。
说到底,眼下道家已经被李唐皇室尊为“国教”,两者利益相同,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绝对不能窝里反……
至于房俊所言的假借百姓之命号召起义……他避开这个话题,直接问道:“莫要兜兜转转,有什么方法就说出来。”
房俊两手一摊:“不是都说了么?”
袁天罡莫名其妙:“说了什么?”
房俊道:“求变啊!眼下之形势,道家处于不利之地位,且大势已成,佛门之崛起早已在潜移默化之间积累了足够的底蕴,继续发展下去,道家不可能与之争锋。唯有变化,方能有机会。”
袁天罡白眉紧紧蹙起,迟疑道:“如何变化呢?”
房俊根本没答案,却不能坦白承认,推脱道:“某哪里知道?或许是在民间广修道观、赈济难民,亦或者是请求陛下将以道家为国教写入《贞观律》,更或者,直接撺掇某处百姓掀起一场起义……”
“闭嘴!”
袁天罡气咻咻的呵斥一声,瞪眼道:“黄口孺子,勿要信口雌黄!这等话语那是能随便说的?哪怕只是随口胡诌,亦有可能要将吾道家陷于不忠不义之境地,慎言!”
训斥了一句,转过头又问:“汝这将道家为国教之事写入《贞观律》是何道理?”
房俊道:“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古今中外,概莫如是。再是邪恶悖逆之事,行事之前亦要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占据道义、法理的制高点,而后才能顺势而行,事半功倍。”
袁天罡捋须沉思,沉默不语。
将道家为大唐国教写入《贞观律》,那么有唐一朝,道家都占据了法理、道义的制高点,纵然不可能真正维系道家的地位,但是起码使得道家成为唯一的正统,其余佛门等等宗派,只要敢于同道家为敌,统统都是邪魔外道!
时下,李唐皇族尊奉“老子”为祖,信奉道家,以道家为国教,道家则为李唐皇族的统治带来无与伦比的支持。
这等情形之下,说服李二陛下以此行事,袁天罡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房俊又道:“此事把握倒是有几分,不过袁道长也不能太过想当然,毕竟此举等于一举将道家至于天下其他宗派之上,肯定会引起诸如佛门等等宗派之不满,陛下未必便会应允。听闻当年虎牢关外‘十三棍僧救唐王’,那可是有段过命的交情,陛下总归会留给佛门几分面子。”
袁天罡一脸懵逼:“十三棍僧救唐王?那是什么玩意儿?”
房俊也有些懵:“呃……当年虎牢关大战,陛下三千对十万,不是尚有一支僧兵随行,跟随陛下冲锋陷阵么?”
袁天罡道:“这事儿的确有,可是你这个‘十三棍僧’是哪儿来的?”
房俊懵了。
当年《少林寺》火爆,“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桥段举国皆知,后来有人质疑其真实性,也有人确认史上确有其事,故事就发生在李世民虎牢关外“三千破十万”的那一场著名战役,房俊也一直信以为真。
怎地听这袁天罡的意思,根本没发生过?
袁天罡看着房俊懵然无措的神情,顿时哈哈大笑,捋着胡子嘲讽道:“这是何等蠢货能够编撰出这等谎言,又是何等蠢货又会信以为真?”
房俊有些恼羞成怒:“袁道长活了一百多岁,见多识广,晚辈未曾经历当年风云激荡的年月,轻信人言,又有何愚蠢了?”
袁天罡笑道:“这跟经没经过事儿有何关系?明明就是逻辑问题,唯有蠢货才能相信!”
房俊不服:“愿闻其详。”
袁天罡伸手一指茶杯,房俊只好再为其斟茶……
“当年高祖皇帝下诏,命秦王征讨盘踞洛阳的王世充,王世充闻听消息之后,主动来攻,于虎牢关下展开激战。当世,秦王功勋赫赫,乃是大唐之顶梁柱,身负太尉、尚书令、陕东道益州道行台、雍州牧、右武侯大将军、凉州总管、秦王等等一系列官职封爵,但是,唯独没有、也绝不可能有‘唐王’这个爵位!”
房俊细细一想,顿时羞愧无地。
戏说、演义,害死人呐……
须知,当时的皇帝乃是高祖李渊,不可能叫做唐高祖,那是死后的庙号,某些“神剧”之中动辄有大臣口称“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甚至宋x宗、明x帝,简直无知至极点,谁敢当着皇帝面儿叫上这么一句,无论是哪一个皇帝,分分钟杀你全家!
比较正规的叫法,应该是“大唐武德皇帝”……
李渊的法定继承人是太子李建成,其地位不可动摇,李渊哪怕再是器重秦王李世民,都不可能封他为“唐王”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国号为“唐”,再敕封一个不是太子的嫡子为“唐王”,这是要“一国二君”么?
就算李渊糊涂了,满朝大臣也不可能由着他这么干。
袁天罡笑得很开心,似乎对于房俊这么一个“多智近乎妖”的“妖孽”在自己面前吃瘪非常享受。
第九十二章 下药
门口脚步轻响,采药归来的孙思邈将背上的竹篓解下,放在墙角,又在水盆之中洗净双手,这才进了丹房,见到二人有说有笑,并无剑拔弩张之意,这才稍微松口气。
坐下来询问二人所聊之话题,孙思邈也笑着指指房俊,无奈失笑,说道:“当时的确有‘唐王’这个敕封,不过那是王世充敕封他的侄子王仁则的爵位,除去贬低以‘唐’为国号的高祖皇帝之外,也有一层‘只要拿下老李家的地盘,那就都是侄子你的封地’之意。话说回来,此等牵强附会、毫无逻辑之谣言,二郎为何能够信以为真?”
房俊一脸窘迫,无言以对。
谁都有一个先入为主的习惯,对于那些认定为事实的东西,很少会主动去证实其真伪,即便你有这个能力和机会。
“十三棍僧救唐王”这是房俊很小的时候就根植于脑海之中的一段故事,哪怕到了唐朝,他也从未想过去求证此事之真伪……
袁天罡自然是要嘲讽几句,房俊觉得难为情,并未有出言反驳。
一时间气氛居然有些和谐,这令孙思邈颇为意外……
他清晨起来便去后山采药,刚刚小徒孙慌慌张张的跑去山上,在几个孙思邈平素经常采药的地点将其找到,告知房俊前来,怕与袁天罡遇上,万一两人互不相让打起来,着实麻烦。
孙思邈闻听之后,也顾不得采药了,一个是他的忘年至交,一个是他亦师亦友同门,这两人撕破脸,只会让他在中间为难,偏帮谁不是,两部相帮也不是。
眼下虽无其乐融融,倒也相安无事……
孙思邈喝了口茶,便问道:“二郎今日造访,所为何来?”
房俊张张嘴,瞅了一眼袁天罡,又闭上嘴巴。
袁天罡正琢磨着如何说服李二陛下将道家为国教之事写入《贞观律》,见到房俊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顿时怒道:“大丈夫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似汝这般猥琐虚滑,实在是男儿之耻,丢尽令尊之颜面!”
房俊气得吐血,忍不住翻个白眼。
怎么就男儿之耻了?我瞅着你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回避一下,你这老道看不懂眼色也就罢了,还倒打一耙?
他也算是了解了袁天罡的脾气,没奈何的叹口气,对孙思邈道:“昨夜梦境纷乱,一夜不得安宁,今晨早起,感觉身体颇为不适……”
便将症状详细说了。
讳疾忌医要不得,而且这种攸关男儿能力之事,万万不可大意,若是一时隐瞒导致严重后果,哭死都来不及……
孙思邈一手捋须,蹙眉问道:“可曾服食何等滋补之物?”
房俊一时不解,未等他回答,一旁的袁天罡已然对孙思邈不屑道:“妄你被称为神医,这分明便是服食了锁阳虫的症状,哪里还需要问?”
房俊一脸懵然,锁阳虫……这是什么玩意?
孙思邈瞅了一眼袁天罡,无奈道:“医者当谨小慎微,对病患之症状详加查看,望闻问切之后方能确定病灶,对症下药,岂能只凭猜测便妄加武断?万一有错,后果堪虞。”
继而他又转向房俊,道:“不过依你所言之症状,大抵也正是服食了锁阳虫的缘故。”
房俊问道:“锁阳虫是什么东西?”
孙思邈道:“漠北塞外的荒原之中,生长着一种名为‘锁阳’之物,草本,棕红色,形如人龙。此物头部布满鳞甲,很是坚固,种子被包裹其中,无法脱落。其根部会生长出一种白色的小虫,名唤‘锁阳虫’,此虫自植株之底部一点一点啃噬,直至将整个植株的内部吃空,形成一个空洞,顶部的种子自然沿着空洞脱落,生根发芽,来年春天,这颗种子长成一个拳头大的包,破土而出,又是一棵锁阳,如此周而复始,无尽无休。锁阳其物可补肾、益精、润燥,素有‘金锁阳,银人参’之说,这其中之锁阳虫因为吞噬了锁阳之精华,故而滋补之功效天下无双。只是这锁阳虫因无法冲破锁阳坚固之鳞甲,故而春时生、秋时死,甚少有人能够将其捕获……”
老道一说起医学知识,顿时精神抖擞滔滔不绝。
房俊听了半天,这特么不就是么……
袁天罡见到房俊面上神情,顿时冷哼一声,道:“此物用以滋补,自然是天下难得的补品,可一旦将其通过某些秘法研制成药,那便是世间一等一的春。魏晋之前,帝王素来服食这等药物以助兴致,只是后来方子渐渐失传,无人知晓。这锁阳虫秘制之药物,药性温和,非是一般助兴药物那般霸道,服食之后耗空精力于身体损害甚大,反而滋养补血。哼哼,即便是当今天子,怕是对这等药物亦是觊觎不已,你小子倒是好命。”
这是好命?
若是清醒之时服食了此等药物,那必然是疾风骤雨臻达快乐之极致,然而小爷是在睡梦之中……
不过眼下关心的显然不是这个,房俊有些惶急的问道:“此物可否有遗患?”
孙思邈未等说话,袁天罡便抢着答道:“自然是有的,是药三分毒,这个道理你不懂?一般来讲,越是功效强大的药物,其遗患便越是强烈。这锁阳虫乃是天下一等一的之物,药力强大,若是不能够完全发散出去,遗留体内反而回归阳气有所损伤,反噬其主。”
房俊大惊:“晚辈现在依旧浑身燥热,想必是药物尚未完全发散,那该如何是好?”
袁天罡理所当然道:“那就发散出去呗!”
房俊道:“如何发散?”
袁天罡瞪眼怒道:“竖子,愚蠢至此乎?那锁阳虫之物,自然是回去寻几个女子,与床第之间奋力鞑伐,直至精疲力竭方可。要么你便沿着窗外这座山峰跑上个十圈八圈,药力自然消散。”
房俊:“……”
孙思邈扶额,无奈道:“你好歹亦是道家名宿,活了一百多岁,怎地跟一个后生晚辈这般信口雌黄?”
袁天罡哼了一声,道:“这小子面相殊异,不似好人。老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何须对他讲究什么道理正义?”
孙思邈不理他,转而对房俊说道:“二郎放心便是,这锁阳虫虽然药效奇佳,不过性体温和,只要非是长年累月的服食导致身体产生依赖性,那便不会有大碍。只需多多饮用茶水,等待药效慢慢消散即可。”
房俊:“……”
这厮怒视袁天罡,恨不得扑上去狠狠的锤这个老不修几拳!
若是自己刚刚听信了他的话语,跑回家去来一个大被同眠白昼宣淫,岂不是往后都将成为一个笑柄,被这个老牛鼻子耻笑一辈子?
太缺德了……
袁天罡毫不示弱的怒视回去,威胁道:“往后在老道面前要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否则指不定何时想起你这面相,心中不舒服,便满天下的宣扬一番,你信不信?”
房俊大怒:“老道莫要欺人太甚!”
袁天罡睨着眼:“小子不服?”
房俊与他瞪视半晌,劈手拎起桌上茶壶,就在孙思邈大惊失色以为他要耍棒槌脾气的时候,才发现这厮给袁天罡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恭恭敬敬的说道:“袁神仙,您喝茶!”
孙思邈:“……”
小子,节操呢?那玩意虽然不值钱,可总归也得有一点吧?
你这倒好,丢了一地……
袁天罡美滋滋的拈起茶杯,呷了一口,眯着眼对孙思邈得意说道:“这小子能长能短、能屈能伸,这股子无耻的风范,老道只见过一人可堪比拟。”
房俊差点气个倒仰。
能长能短、能屈能伸……这词儿来形容一个人,是特么好话么?
不过他倒是好奇袁天罡口中之人,好奇问道:“道长所指何人?”
第九十三章 拜师?
房俊心中还在琢磨着到底是谁给自己下了药,闻言好奇问道:“道长所指何人?”
袁天罡将杯中茶水慢悠悠的饮尽,啧啧嘴,这才说道:“前隋民部尚书、闻喜县公,裴世矩。”
房俊不解。
这可是真正的传奇人物,“邪王”石之轩的化身之一……
一个人,有时候你可以称他为佞臣,因为他给皇帝出了一些馊主意,搞得民怨沸腾;而有的时候你也可以称他为贤臣,因为他敢于直谏。
这就是裴世矩。
后人只知有裴矩,便是此君,是因为后来避讳李二陛下名字之中的“世”字,史书典册之上尽皆改为裴矩。只不过李二陛下大气,生前从未行避讳之政,在他死后,高宗李治才施行避讳,诸如“民部”改为“户部”此类……
此君是真正的大才。
裴矩的命并不好,出生于闻喜裴氏这等名门望族,却从小就失去了父亲,但此人聪慧好学,很快赢得了大家的赞誉,他的大伯父就说:“观汝神识,足成才士,欲求宦达,当资干世之务。”
隋炀帝时期,高智慧、汪文进作乱,裴矩自告奋勇去平乱,带着三千老弱病残士卒大获全胜,尽显孙武、白起一般的军事才能。
杨广非常高兴,对高颍、杨素等人说:“韦洗将二万兵,不能早度岭,朕每患其兵少。裴矩以三千敝卒,径至南康。有臣若此,朕亦何忧!”
裴矩之才远不止此。
他还曾数度出使突厥等番国,经略西域,致力于中西商贸和文化交流,使西域四十国臣服朝贡于隋朝,拓疆数千里,被誉为“交通中西,功比张骞”,更将所见所闻所感编撰成一部《西域图记》,记载西域四十四国的地理资料。
如此这般,算得上允文允武的完美人物了吧?
实则不然,此君居然在当世被称为佞臣……
隋炀帝出巡江都,两年不归,随行禁卫兵卒受不了这种寂寞,逃亡的人越来越多。隋炀帝为此深感忧郁,就问裴矩如何解决这个棘手问题。
裴矩就说卫士们多是一个个单身汉,无牵无挂的他们自然不会留在这里,只有让他们在这里安家,他们才会乐业,臣请求给他们在这里娶妻生子。
隋炀帝深以为然。
然而这么多人的婚配问题岂是那么容易解决的?裴矩害怕隋炀帝急于求成动不动就杀头的脾气,为了尽快落实皇帝的旨意,只好强行将江都境内的寡妇、未嫁的年幼女子、尼姑等等许配给这些士卒,并且放纵士卒们在城内“恣其所取”……
由此稳定了军心,鼓舞了士气,任务完美达成,受到隋炀帝嘉奖。
士卒们高兴了,都说这是“裴公之惠也”,但老百姓就此遭了殃。
这等馊主意,裴矩出了不是一次两次……
后来隋炀帝被弑,裴矩被宇文化及任命为河北道安抚使,为河北起义军窦建德俘获。窦建德兵败被杀,裴矩率余部降唐,任殿中侍御史、民部尚书。
降唐后,裴矩似乎摇身一变,从谄媚奸狡的佞臣变成了勇于诤谏的正义化身,向李二陛下提出不少好主意,满朝称颂。
司马光曾点评说: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变也;君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动则景随矣。
封伦、裴矩,其奸足以亡隋,其知反以佐唐,何哉?
惟奸人多才能,与时而成败也。
……
房俊拈着茶杯,略作沉吟,这才疑惑问道:“袁道长将晚辈比作裴矩,是说晚辈与裴矩一般才华横溢,还是说晚辈亦如裴矩那样忠奸难辨?”
袁天罡奇道:“你这娃娃当真听不懂话么?老道是说你与裴矩一样脸厚心黑,极度无耻!”
房俊:“……”
他发现这位“半仙儿”似乎习惯怼人,幼稚得可笑又可恨。
小爷吃你家大米了还是怎的,要被你骂作无耻?若不是你成天拿着一个“面相殊异,不似善类”这样的话语胁迫于我,我犯得着低声下气?
心中有些不爽,房俊起身告辞:“伤自尊了,告辞!”
听着这新鲜词儿,袁天罡哑然失笑,他对然很是不爽房俊对待他的态度,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身上满是新鲜灵动,与他相处不仅仅能够发散思维,还能感受到青春洋溢朝气蓬勃的年轻气息,这很难得,若是换了别的年轻人在他面前,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很有意思。
自己还想跟他商讨一番如何说服李二陛下,便出言挽留:“老道的相人之术独步天下,小子若是想学,或许可以考虑一番。”
袁天罡的相术的确是天下一绝,不知多少达官显贵为求其相面观气而不可得,如今他居然愿意将这门绝技传授于人,便是孙思邈都颇为意外。
这可是就连他那个宝贝徒弟李淳风都只得了皮毛的“神仙之术”啊,换了任何一个人,这会儿怕不是立即跪地磕头拜师了吧?
孰料房俊却正是特立独行的那一个,面对这等人人觊觎的机会,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一口回绝:“晚辈资质粗鄙,怕是难以领悟道长的神仙之术,您还是令择天赋异禀之人予以培养,将来继承您的衣钵吧。”
袁天罡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不愿学?”
房俊想了想,道:“倒也不是不愿学,相人之术就算了,若是您愿意将寻龙点穴之术传授于晚辈,那么晚辈敬茶拜师倒也无妨。”
相个面有什么好学的?更多的还是通过人的气质去判断其身份前程,很多话都是模棱两可两头堵,没有谁能够看得透未来。
但寻龙点穴则不同,悠悠华夏五千年历史,风水堪舆从来都是最神秘的学科,多少帝王将相趋之若鹜,运转五行沟通阴阳,这才是真正的学问!
“娘咧!”
袁天罡气得差点暴走,吹胡子瞪眼,指着房俊的鼻子道:“你小子是不是傻?那等寻龙点穴之术固然精妙绝伦,可是历朝历代的帝王都将其视为违禁之学,恨不得将其统统敛收于皇权之下,余者尽皆诛除,不使一人一言流传于世!老道仗着辈分高、名气大,又有道门在背后支撑,这才使得数位帝王投鼠忌器,未有对老道下死手。你瞧瞧李淳风,老道当年将寻龙点穴之术传授于他,结果便被授予一个太史令的官职,禁锢于官场之内。历朝历代的太史令都是修史的,那是顶顶清贵的官职,可你瞧瞧李淳风都在干啥?观测星象,稽定历数,凡日月星辰之变,风云气色之异,率其官属占候之……这倒是没什么错,天和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亦能感应上天,故而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上天感应人间之异动,必有殊异天象以为呼应,可是天人感应乃是世间大道,其实人力所能干预?这分明就是瞎扯淡!所以啊,你若是学了这寻龙点穴之术,今日之李淳风,便是你明日之下场。”
房俊犹豫了。
听上去似乎蛮有道理,可谁特么知道这个老牛鼻子是不是忽悠自己?
毕竟这老道学究天人不假,德高望重却未必见得……
不过细想一下,帝王们对于风水龙脉之看重,绝对远远高于谶纬之说,帝王自诩为“天之子”,对于“谶纬之学”这等杂七杂八的神学不屑一顾,认为其会威胁到自己的统治,所以历来都是严加打击。
而风水龙脉却是王朝之根基,任何一个帝王又岂能使其落入民间?
万一有人心怀叵测,掘断龙脉……
房俊摸摸下巴,觉得还是不学为好。
风险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