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一十六章 累觉不怒
李二陛下宛如一只庞大的蜘蛛坐镇太极宫,长安这座天下第一的雄城、帝国之都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都难以瞒过李二陛下无处不在的敏锐感知,就在兵部衙门门口张贴出那一张【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的字幅不到半炷香的时间,消息便经由“百骑司”呈递进了宫城之内,连带着先前房俊在铸造局的言行举止,一起放到李二陛下的案头。
李二陛下看过之后,瞪着这两封密折,面色极其古怪,似怒非怒,似笑非笑……
刚刚从城南终南山道观之中返回宫内的长乐公主正前来给父皇问安,被留下沏了一壶香茗,父女两个说着话儿。
见到李二陛下这等奇怪之神情,即便是素来对政事敬而远之的长乐公主也心中纳闷儿,忍不住问道:“父皇,发生何事?”
李二陛下摊手将密折推到长乐公主面前,叹了口气:“还不是房俊这个棒槌?又惹麻烦了。”
长乐公主愈发好奇,将密折挪至眼前,细细一看……
“噗!”
即便是端庄优雅如长乐公主,也忍不住笑出声儿,随即意识到有些不妥,赶紧抬起纤手,用华美锦绣的衣袖遮挡住樱桃一般的小嘴儿,却挡不住弯弯的眉眼流泻出的笑意……
这厮怎地这般粗鲁?
【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
亏得他想得出来……
李二陛下摇头叹气,无奈道:“你说这厮怎地就不能好生安稳几天?一天不折腾出来点事情就过不了日子似的,房玄龄怎地生出这么一个玩意儿?父皇当初也是瞎了眼,居然将高阳嫁给这么一个棒槌……唉!”
长乐公主眨眨眼,收敛笑容,奇道:“父皇好像……并不生气?”
“嗯……嗯?”
李二陛下自己亦是一愣,是啊,这般闹剧定然搅得长安沸沸扬扬且不说,那宇文俭乃是先帝生前好友,更是看着他李二陛下长大的长辈,被房俊这么一搞必然颜面大损,跑到自己面前来大哭大闹告上房俊一状几乎是必然的。
可是自己怎地居然并未觉得有多么生气?
若是放在平常,这等过分之闹剧早已使得他火冒三丈……
仔细想想,自己好像真的没有生气,倒是无可奈何更多一些。
真真是奇哉怪也!
难道说,自己对于房俊隔三差五搞事情的脾性已经觉得习以为常,甚至已经有些累了,觉得没什么好发怒的了?
李二陛下悚然而惊,这不行啊!
难不成自己被那个棒槌给折磨得服帖了,居然对其惹事闯祸视为平常、不以为意了?!
凝眉沉思,自己这不知不觉当中对房俊的纵容究竟起于何时?
不过他自然不能当着长乐公主的面承认自己已经习惯于房俊的恣意妄为,咳嗽一声,脸色阴沉:“怎么可能不生气?这小子隔三差五的搞事,父皇正在想一个什么样的法子能狠狠的将其教训一顿,才能让小子记着疼,以后有所忌惮,不敢胡来。”
长乐公主公主心里微微一紧……
自己父皇是何等脾性,自己怎会不知?
固然对于子女颇多溺爱,但是一生刚硬杀伐决断,一旦发起狠来那可是杀兄弑弟眼都不眨的狠人!
难免为房俊暗暗担心……
为了转移李二陛下的注意力,长乐公主便瞅着桌案上“百骑司”刚刚送来的两份密折的另一份,故作好奇问道:“那一本密折又是说的什么事?”
“那一本么……”
李二陛下这回脸色是当真阴沉下来,哼了一声,道:“那棒槌又开始胡吹大气,先是东西两市要投入几万万贯,现在又鼓捣出来一个什么铸造局,说得天花乱坠好似没有这个衙门大唐就得亡国一般,上午更是叫嚣要在这个铸造局投入四千万贯……这兔崽子有两个臭钱已经不将天下放在眼内了,动辄千万贯万万贯,好像朕这个皇帝也没他有钱!”
长乐公主眼皮子挑了挑,想要说些什么替房俊辩解两句,却发现实在无语。
这混蛋实在是太能搞事情,片刻都不肯清闲……
父女两个饮着茶水说着话儿,不到片刻,便有内侍前来禀告:少府监监正宇文俭请求觐见……
“果然……”李二陛下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长乐公主便轻敛裙裾,起身轻声道:“女儿且去后殿。”
一般来说,有外臣在场,公主是要回避的,更何况长乐公主对于朝中之事半分兴趣都没有,自然不愿留在这里。
李二陛下想了想,摆手阻止道:“无妨,宇文俭也非是外人,毋须避讳,就留在这里吧。”
宇文俭是先帝的至交好友,实际上宇文一脉都跟李家关系不差,李二陛下虽然有些厌烦宇文俭倚老卖老贪得无厌的性情,可毕竟老家伙辈分年纪摆在那里,情面总得顾及几分,若是一会儿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偏生自己又不可能按照他的想法去处置房俊,必然好生为难。
若是有长乐公主在场,宇文俭就算再是不要脸也不好意思又哭又闹,自己未必会太多难堪……
长乐公主只得嗯了一声,乖巧的坐在李二陛下的一侧。
未几,殿外脚步声响,人未至,一阵哭嚎之声便传来:“呜呜呜,陛下请替老臣做主,老臣不活啦,呜呜呜……嘎!”
哭嚎之声猛地戛然而止,却是宇文俭哭着走进大殿想要渲染一番气氛,不曾想殿内非是李二陛下一人,一个秀美端庄清理绝俗的女子正跪坐在李二陛下身侧,一双剪水也似的双瞳正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一脸的惊诧莫名……
居然是长乐公主。
宇文俭顿时老脸一红,哭不下去了,在李二陛下面前怎么都行,只要引起皇帝的同情心,就必然会狠狠教训那房俊一番。可是当着长乐公主的面,他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如何好意思撒泼卖乖?
宇文俭虽然一贯觉得脸面不值钱,可到底还是有些羞耻心的……
李二陛下心道果然将长乐留下是正确的,不然单单是这一番苦恼,就必然搞得自己头痛欲裂……
虽然明知宇文俭为何而来,却还是柔声道:“老叔这是怎么了?来来来,快来坐,让你侄孙女为你斟一杯茶润润喉,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
长乐公主跪坐在原地,上身微微前倾,施礼道:“见过叔公。”
“唉唉,哪里敢让陛下与殿下这般称呼?老臣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说上说着客气话儿,实则一点都不客气,大大咧咧的便走过去坐到李二陛下对面,结果长乐公主斟满的茶水便一饮而尽。
话说折腾了一上午尚未回家,这会儿正是口干舌燥,一杯温热的茶水入喉,那叫一个清爽……
李二陛下和颜悦色:“老叔何以这般情绪激动?您年纪也不小了,更应当懂得养生之道理,年岁大的人最忌大悲大喜,您还是应当多多注意才好。”
若是换了旁人,李二陛下这话里话外的提点之意如何听不明白?
可宇文俭就是个厚脸皮的,就算是听明白了也装不懂……
下意识但就想哭嚎两声博取同情顺便利用自己的年岁辈分给皇帝施压,这是他一贯的伎俩,却忽然想到长乐公主就在面前,不欲在小辈面前太过跌份儿,只得忍住,做出一脸委屈的神情,道:“陛下您不知道,房俊那棒槌实在是太过分啊!他挖了少府监的工匠严重延误了少府监的工期且不说,老夫去跟他理论,他居然写了一副【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的字幅挂在兵部门口……陛下,老臣好歹亦是追随先帝的臣子,更是看着陛下您长大的,今日却被房俊那棒槌这般折辱,现在这件事已经哄传长安,老臣颜面扫地,痛不欲生啊……”
说到最后,已是七情上面悲愤欲绝,若非顾忌一旁的长乐公主笑话,早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了……
第一千五百一十七章 平衡之道
李二陛下面容温和,侧耳聆听,神色之间却不见喜怒。
宇文俭兀自喋喋不休:“陛下,少府监与军器监负责帝国一切兵械甲具之制造维修,实乃国朝重中之重,说是关乎帝国存亡亦不为过。然则如今被房俊这么一闹,吾等麾下之工匠尽皆人心思动,本是服服帖帖任由管辖,每有军械任务亦能按时完成,可现在哪里还有人安安分分的待在少府监与军器监?怕是心里都长了翅膀,想要飞去兵部那边吃香的喝辣的……陛下,工匠乃是贱籍,虽然不比奴籍,可到底非是平明百姓,若是尽皆被房俊撩拨得人心浮动,这军械兵甲的任务以后要如何完成?”
乍听上去,这一番话似乎也有一些道理。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以往工匠们个个都被压榨,大家一视同仁,即便是生活困苦举步维艰也只能默默忍受,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可现在陡然间蹦出来一个房俊,什么“能者多劳、按工计酬”这么一嚷嚷,差距立马出现了!
凭什么咱在你手底下干多干少累死累活一年干到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一样的工匠却能在人家兵部多劳多得?
搁谁谁都不干啊!
然而这里边却有一个悖论凭什么你这边往死里压榨工匠贪图利益,别人就必须跟你一样?
李二陛下非但不是昏君,反而比古往今来大多数皇帝都精明得多,自然看得清楚其中之关窍。说心里话,李二陛下对于工匠亦是极其鄙视的,他也不是不知道军器监和少府监等等衙门对于工匠的压迫,只不过历来皆是如此,工匠面对压榨亦是安分守己自认命苦,他又何必多事?
但是现在不同了。
房俊既然跳出来将这层面纱揭破,那么身为皇帝,就必须在墨守成规和改弦更张之间做出选择,和稀泥的结果便是将现有的稳定局面毁于一旦,使得工匠群体沸沸扬扬人心浮动。
就算再是鄙视工匠,李二陛下亦知道对于一个庞大的帝国来说,工匠群体绝对不能乱……
其实如何取舍非常简单,只需要看看一直按照房俊之“能者多劳、按工计酬”政策贯彻执行的房家铁厂和华亭镇就可以得出结论房家铁厂短短几年时间便将原本大唐最大的长孙家铁厂死死压在身下不得翻身,成为大唐铁业的后起之秀,华亭镇更是凭借有数的人力在江南士族百般阻挠之下建成如今大唐最大的船坞、船厂、码头,甚至将港口修到了林邑国……
而军器监和少府监呢?
掌控着大唐八成以上的工匠,却效率越来越低,次品越来越多……
孰优孰劣,不言而喻。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缓缓问道:“那么敢问叔父,何以教我?”
宇文俭闻言大喜,正欲长谈阔论一番,却陡然间心里一跳,满脸震惊的望着剑眉扬起的李二陛下,不敢置信……
皇帝刚刚说啥?
何以教我……
放眼天下,谁能让天下至尊说出“何以教我”这句话?
就算是孙思邈、袁天罡等等在各自领域学究天人举世无双之辈,亦不敢当皇帝这么一句,更何况他一个区区管理工匠的少府监监正?!
怎么听也不是一句好话啊……
宇文俭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起身,一揖及地,惶然道:“陛下折煞老臣,老臣何德何能,敢教授陛下?”
李二陛下淡淡一笑,手里婆娑着茶杯,随意说道:“叔父说得哪里话?您是父皇之玩伴,朕的长辈,自幼看着朕长大,情分深厚。倒是房俊虽然是朕的女婿,身份却更应当是朝廷的官员……所以,只要叔父说得在理儿,朕自然无所不从。”
一旁安安静静斟茶倒水的长乐公主唇角微微一抿,差点笑出声来,父皇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有水平了!
宇文俭人老成精,更是在宦海沉浮一生,如何听不懂李二陛下的言外之意?
他只是个长辈,皇帝跟他论的是人情;而房俊却是大臣,论的是政务……这里头的意思,宇文俭怎能不懂?
一张老脸赤红,宇文俭知道陛下已经生气了,战战兢兢施礼道:“陛下,请宽恕老臣鲁莽……老臣身体有些不适,少府监公务繁忙,还请陛下恩准老臣告病,在府中调理。只是少府监担负诸多杂务,若是无掌总之人恐怕乱成一团,故而恳请陛下另择贤能统领少府监,老臣愿意退位让贤,致仕告老……”
他算是看明白了!
皇帝对房俊那个棒槌的喜爱无人可比,将少府监这等朝廷衙门与狗并列之恶劣事端亦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那么自己遭受的这份天大的羞辱哪里还有讲理的地方?
与其今后遭受百官嘲讽讥笑,不若趁早致仕告老,还能继续领受皇帝的香火情,使得子孙收益……
然而当他这番话刚一出口,便见到面前的皇帝陛下脸色陡然阴沉,虎目之中精芒闪烁,不怒自威,沉声道:“宇文监正,尔是何意?!这件事乃是房俊不对,不应当用那等鄙薄之字幅侮辱与你,朕已经问你打算如何处置,难道尔还不满意么?你却反而诸多理由要求致仕,难不成是对朕心怀怨愤,认为朕偏袒房俊,赏罚不公?”
宇文俭何曾见过陛下这等怒气?吓得浑身一颤,当即便“噗通”一生跪在李二陛下面前……
他年过花甲方才混了一个少府监监正这等不入流之官职,才疏德浅,根本就是个没骨气的,哪里敢跟李二陛下硬怼?
“老臣不敢……老臣对陛下之忠心可鉴日月,岂敢有一丝一毫不敬之心?陛下还请息怒,刚刚皆是老臣胡言乱语,您就当是老臣放了个屁,老臣自己收回来便是……”
宇文俭神色惊慌,伏地请罪。
李二陛下看似宽厚,但是其心之狠手之辣,这些历经过当年玄武门之变的老人们,哪一个不晓得?故而一旦李二陛下怒气发作,也就是马周房俊等一干年青臣子敢于犯颜直谏,老一辈当中除去一个“以生死邀名”的奇葩魏徵,谁敢去捋李二陛下之虎须?
李二陛下一怒,尽皆心惊胆颤!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神色淡然,缓缓说道:“字幅一事,朕会申饬房俊,名气将其取下,并处以适当之惩罚。但是有关工匠一事,还是各管好自己的一摊子吧,铸造局初立,投入巨大,房俊也甚有压力,不得不出相处挖人之下策。至于所谓的‘能者多劳、按工计酬’等等举措,尔等不认同,只管自行其事便是,何故却不准房俊施行?若是房俊的举措不合理,自然用不了几天便会舍弃不用,可若是举措得当,又有何理由将其驳斥?此事就此作罢,叔父若是身体不适还需回府好生静养,但致仕告老之语,以后切莫再提,您是父皇的好友,朕又怎能寡情至此?你且放心便是。”
尽管他心中偏向于房俊之举措,但他身为皇帝首先想到的并不是政令是否合理,而是如何平衡稳定朝局。政令施行,首先得要天下通畅,否则再好的政令也不会收到意向之中的效果。
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以稳定作为前提,而皇帝之最高成就,便是一如既往的在各方势力之间保持平衡。
隋炀帝惊才绝艳雄才大略,正是因为不懂得平衡之道,方才导致朝中各方势力分道扬镳,致使天下烽烟处处,断送了大隋江山……
平衡,才是王道!
宇文俭悄悄松了口气,虽然被陛下敲打一顿,却也得到了承诺,知道陛下不会针对他,哪里还敢再留在此地?
言多必失,万一那句话再惹得陛下发火……
宇文俭赶紧道:“老臣领会陛下心意,必然兢兢业业,勤于公务,不负陛下之信重。老臣告退……”
“嗯,回去好生调理身体,少府监的公务不必急于一时,身体更重要。”
李二陛下效用浮起,温言叮嘱。
“喏……”
宇文俭赶紧应了,后退两步,才转身走出大殿。
一路出了太极宫,宇文俭这才抹了一把额头,手上汗津津的,却是刚刚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会儿没了那份惊惶,心里的怒气又渐渐盈满,只要想想房俊挂在兵部门口的那副字,他就有一种呕出一口老血的冲动……
太气人了!
最可恶是陛下居然这般偏袒于那个棒槌!
宇文俭心底不忿,心说我不敢再去找房俊麻烦,难道还不能撺掇别人去?工匠这一块利益可不仅仅是他自己吞下去的,反而他作为少府监的监正也仅只是沾了一个小边儿,大头却是被那些世家门阀给拿走了……
若是任由房俊这么搞下去,军器监少府监这边即便是对工匠保持强硬,却也可以预料到工匠们必然消极怠工,总不能都打死吧?
工匠们怠工,他们这些人所得的利益就必然减少,他就不信那些世家门阀们还坐得住……
想到这里,宇文俭沉着脸上了侯在门口的马车,吩咐道:“去宋国公府!”
第一千五百一十八章 西津渡
扬州,西津渡。
月朗星稀,微风簇拥着江水轻刷着渡口码头的青石,汩汩有声,银白的月光倾洒在江水里,化作满江碎银。
一支庞大的船队在江心缓缓驶过,自其中一条战舰上放下几支舢板,而后毫不停留的经由西津渡北上邗沟,沿着淮水进入通济渠,直入关中。
几支舢板趁着月色缓缓抵达江边,没有选择靠近码头,而是在距离码头不远处的一处岩石嶙峋的靠岸,一口口小铁锚从舢板上丢进岸边的浅水里,而后一个个黑衣壮汉跳上岸边的岩石,足足二十余人稍稍停顿一下整理装备,而后悄无声息却又迅捷无论的消失在渡口。
月华清辉,唯有江水汩汩、夜半的更鼓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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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津渡自古以来便是长江上一处重要的渡口,东面有象山为屏障,挡住汹涌的海潮,北面与古邗沟相对应,临江断矶绝壁,是岸线稳定的天然港湾。
六朝时期,这里的渡江航线就已固定。
规模空前的“永嘉南渡“,北方流民有一半以上是从这里渡江登岸,东晋隆安五年,“五斗米道”教主孙恩率领“战士十万,楼船千艘“,由海入江,直抵镇江,控制西津渡口,切断南北联系,以围攻晋都建业,后被刘裕率领的北府兵击溃,此后进击临海郡未果,一代枭雄穷途末路,投海自尽,千秋霸业如梦破碎……
西津渡早已有一个渡口演变成小镇,青石板铺满路面,由码头延伸至镇中心,两侧是青砖砌成的民居与山墙。
夜漏更深,丘神绩无心睡眠。
起身只穿着一件中衣,推开房门,清冷的月华如银霜一般倾泻而入,心凉的江风徐徐吹拂,令他苦闷的心情稍稍缓解。
一侧耳房之中有响动传来,未几,一个兵卒睡眼惺忪推门出来,打着哈欠诧异道:“郎君何不安睡?明日渡过长江,便要进入江南地界,似这等船行江上的安稳那是别想了,江南水道密布,却尽是那等窄小的船只,摇摇晃晃令人难受。此地距离南海尚有万里之遥,吾等固然不敢为难郎君,可郎君还应多多保重才是。”
这兵卒乃是一路押解丘神绩前往南海发配的,因着丘和在军中的地位,谁敢给丘神绩罪受?固而虽然是充军发配,却是自打出了关中便一路上晓行夜宿,慢慢悠悠宛如游山玩水,沿途更是舟车齐备,安稳惬意。
按理说此去南海最佳之途径乃是沿着运河直入长江,而后顺江而下直抵华亭镇,再从华亭镇搭乘去往南洋亦或大食的海船,前往南海。
然而丘神绩说什么也不肯如此,非得自西津渡过江南下,横穿岭南前往南海!
兵卒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不是找罪受么……
然而丘神绩有着他自己的打算。
他非是胆小鼠辈,但是更非无脑莽夫,在他想来,无论华亭镇亦或是海上的船队那都是房俊的人马,自己这个“觊觎”长乐公主、企图将长乐公主这个房俊之“禁脔”娶回家的“轻敌”,落到这些人的手里还能有命在?
大海茫茫,丢几个人下去喂鱼简直轻而易举,而海上航行凶险重重,不见了几个人更是司空见惯、顺理成章……
所以丘神绩宁愿千万山水的跋涉,亦不愿置身于房俊的地盘……
此刻听到兵卒的话语,丘神绩如何听不出其中的埋怨?谁不想乘坐宽敞舒适的海船优哉游哉,反而要走一条艰难万倍的道路?
若是放在以往,有人这般态度,丘神绩老早便怒不可遏,可是眼下这些人乃是奉命押解他的官差,就算忌惮于他们丘家的权势未敢为难与他,可到底也是压制与他,只得笑道:“道路是难行了一些,不过尔等毋须担忧,家父早已行书各地驻军,每到一处皆会有人妥善安排,尔等只需将这一趟当做游玩即可,时间上或许耽搁了一些,但是只要到了地头,某自会有答谢奉上,必令尔等满意。”
那兵卒便讪讪道:“郎君说得哪里话?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既然郎君想要走这条路,吾等奉陪便是。”
刑部那帮官老爷都不管丘神绩走哪条路、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抵达南海,他们这些小卒子哪里管得了?
总归便是如丘神绩所言那般,且将这次任务当做游玩也就罢了,好生相待与丘神绩,谅他也不敢违抗皇命半路逃跑,反正到了地头还有一笔可观的钱财可以拿到手……
“既然如此,那小的先去睡,郎君您也早早安歇吧。”
兵卒说完,打着哈欠反身回屋,继续睡觉去了……
丘神绩敛取面上笑容,背着手站在门前。
此去南海万里迢迢,之所以一路磨磨蹭蹭,倒不是丘神绩害怕南海恶劣的环境以及发配之后的折磨挫败,而是寄希望于远在长安的父亲能够打动陛下收回成命。
他才二十几岁,胸中尚有远大的报复,却不曾想居然被那房俊坑害,落得一个发配南海的下场……
昨日受到的家信之中,父亲已经言及走通了荆王的门路,并且串联了几位军方大佬一起向陛下求情。依着陛下素来皆对军中猛将优容有加的作风,几乎肯定必然会赦免自己的罪过。
就算是削职为民,只要不是背负着犯罪之身,他就能从容再起!
京中的父亲已然开始运作,或许自己渡江之后尚未离开江南,陛下的赦令便会快马送来……
想到这里,丘神绩心绪略略宽敞一些,饶有兴致的仰头看了看门前那一幢矗立在街上的石塔。
这是一座很少见的过街石塔,塔的下半部用块石垒砌,成四根石柱,顶部铺满条石,筑成一个框架形的台座,下面可以通行人马。塔座用两个相同的须弥座迭成,须弥座上为覆莲圆座和扁鼓形塔身。再上有十三圈圈带形浮雕,象征十三层天,上置**和圆形仰莲小座,轮上刻有“八宝“,其上便是塔顶。
石塔台座的东西两面横额上有相同的刻字,它横卧在小街中间,月华如水倾泻其上,很是有几分古朴的雅趣……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一阵疲倦袭来,丘神绩打了哈欠,反身回屋,关好房门,回到榻上安然入睡。
迷迷糊糊之间,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
丘家以武起家,数代皆是战将,丘神绩更是耳聪目明身手矫健,即便是睡梦之中亦陡然惊醒,人还未清醒过来,右手便下意识的伸到褥子底下,握住了一柄匕首。
……
屋外,一个兵卒恰好起夜,睡得迷迷糊糊也懒得去茅厕,便在窗前暗影之处解开腰带,想要嘘嘘放水。
猛地觉得身后阴风阵阵,脖子上的汗毛“唰”的一下便竖起,兵卒心里一紧,愕然回头,便见到一群黑衣人自院墙上纷纷跳下,脚步轻盈犹如狸猫,脚步沙沙轻响,手里的横刀反射着莹白的月光,寒光四射!
这兵卒脑袋一懵,继而忽然大叫一声:“什么人……呃!”
一支弩箭携带着弓弦的崩响,猛地一下扎进他的咽喉,喊声如同被掐断脖子的鸭子,戛然而止。
黑衣人显然并未发现躲在窗前暗影之中的兵卒,虽然一箭射杀,却依然打草惊蛇!
为首一人一撩横刀,闷声道:“杀!一个不留!”
话音未落,便见到正门“砰”的一声被人从里边踹开,丘神绩宽阔魁梧的身形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嘶声吼道:“来人!有刺客!”
此行前往南海,虽然是因罪被发配,可是丘家却派出了十余人家将组成的卫队,一路维护丘神绩安全。丘神绩此刻所想乃是唤醒家将,眼前这伙黑衣人亦不过是二十人上下,自己这边十余人的家将加上十余个兵卒,尤其是自己武力绝伦一个顶仨,就算伤势未曾痊愈,亦未必便没有能力一战!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他这一声喊,一侧房里的家将们尽皆被惊醒,纷纷呼喝着冲出来,而面前这群黑衣人的反应却大出预料!前排的黑衣人并未第一时间冲上来尽快将自己杀掉,而是……纷纷蹲下?
继而,丘神绩目眦欲裂,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前排黑衣人堪堪矮下身子,正好露出身后黑衣人手里擎着的一排已然上弦的劲弩……
“嘣!”
未及丘神绩脚步移动,一声闷响传来,十余支弩箭几乎同时离弦,一瞬间穿越过月冷清辉的夜空,“噗噗噗”不分先后的钉在丘神绩身上。
第一千五百一十九章 暗杀
月色下,那一支支弩箭拖着虚影穿越虚空,割裂空气发出短促的尖啸!
丘神绩吓得魂飞魄散!
居然是军中劲弩?!
然而未等他的大脑再做出何等反应,“噗噗噗”一阵闷响,十余支弩箭已然尽数钉入他的身体……
“啊”
丘神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便如同刺猬一般仰天跌倒,当场毙命。
自两侧厢房奔出的兵卒以及丘家家将骇然欲绝!
看这群黑衣人整齐划一干净利落的行动,进退之间井然有序,气势萧杀夺人心魄,尤其那一支支劲弩……这是军队啊!
是什么人居然动用军队前来刺杀丘神绩?!
兵卒们与丘家家将面对黑衣人凌厉至极的袭杀,当即做出截然不同的反应……
兵卒们不过是奉命押送丘神绩发配南海,就算是丘神绩死了,大家亦不过是回去之后遭受惩罚,顶了天挨上一顿军棍,性命还是无碍的,可是此刻面对凶神恶煞一般的黑衣人,看看人家手里的劲弩,那不是送命么?
于是,不知是谁一声喊,兵卒们顿时一声不吭做鸟兽状四散奔逃……
他们可以逃,丘家家将却不能逃!
他们当然也可以一哄而散,可眼下丘神绩已被万箭穿心死得不能再死,就算是他们逃的活命,留在丘家的父母妻儿岂会有好下场?
按照丘行恭一贯的暴戾性情,家人绝无幸存之理,反倒是就算当场战死,家人反而能够得到优渥的对待。
丘家家将皆是出身于军伍的百战悍卒,自然看得出面前这群黑衣人战力凶横装备精良,可既然退无可退,那就要直面而上!
两军相逢,勇者胜!
为首的黑衣人见到丘家家将悍不畏死的冲锋,冷哼一声,一手抬起,断喝道:“预备放!”
“嘣!”
又是一轮弩箭射出,再炽烈的勇气也抵不住精钢箭簇扎进身体撕扯血肉筋骨,丘家家将惨叫着倒地,余者血灌瞳仁,虽然胆气已泄,但是进也是死、退也是死,那又何不死在冲锋的路上?!
黑衣人面露敬佩,无论是否陷入绝境,能够直面生死的勇士都是要受到尊敬的。
劲弩杀伤力虽然巨大,但缺点便是上箭速度太慢,两轮攒射,再想上箭已是不及,黑衣人首领握紧横刀,自口中冷冷吐出一个字:“杀!”
“杀!”
身后的黑衣人闷喝一声,阵型严谨步履矫健,挥舞横刀迎了上去……
“嚓”的一声响,冲在最前的丘家家将用尽力气将手里的横刀劈向敌人,却目瞪口呆的发现敌人举起横刀一挡,自己手里的横刀便被削断两截,而后在他不可置信当中,敌人的横刀顺势隔断了自己的脖子。
这怎么可能?
老子手里的可是军中制式横刀啊……
这是最后的疑惑,因为他的头颅已经飞上天空。
丘家家将哇哇大叫着冲上来,黑衣人沉默迎战,短兵相接不过是数十息之间,双方一触即分,战斗结束。
黑衣人首领冷漠的看着遍地尸首,下令道:“收索一下看看是否由漏网之鱼,将尸体集中起来,处理现场,然后统统烧掉。”
“喏!”
十几个黑衣人收刀入鞘,几个人挨个屋子搜索,其余几人则奔出去先将尸体上的弩箭尽皆拔出,而后将尸体都拖到丘神绩的那间房间,有几人解下腰侧悬挂着的竹筒,将竹筒里黑糊糊略显黏稠的黑油倒在墙壁、家具、尸体之上,然后退出屋外,自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吹燃,丢进屋内。
“蓬”!
一声轻响,大火瞬间点燃,几个呼吸之间便火势熊熊,浓烟滚滚。
熊熊大火在黑衣人首领的瞳孔上反映出绚烂的光彩,他一挥手,轻喝道:“撤!”
一队人来去如风,迅速消失在西津渡的夜色之中。
等到西津渡的驻守兵卒匆匆赶到现场,早已是人影皆无,徒留下熊熊大火滚滚浓烟,笼罩了大半个西津渡……
*****
长安。
七月流火,夏日炎炎。
却丝毫没有阻挡学子的热情……
因着科举考试逐渐受到世家门阀以及寒门学子的重视,将此视为一条除去“举荐”、“萌荫”之外的入仕之途,无数的寒门学子皆在春闱之前的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赶赴长安,一则是为了熟悉京中气候饮食,一则亦是担忧赶赴京师之路山高水远,万一途中发生一些意外耽搁了考试。
比不得那些世家门阀出身的子弟,寒门学子远赴京师是要承担了极大的生活压力的,“长安居,大不易”,高昂的物价令大多数寒门学子勉强能够承担食宿费用之外,再也无余财去参加一些娱乐活动。
甚至有些学子还要一边寻找一份书吏账房之类的工作,才能维持在京中的生活……
人是群居动物,会在潜意识里向往同类交流,可是茶楼酒肆之类的聚会场所耗费不菲,如何花得起这个钱?这等情形之下,寒门学子之间便往往寻一处城外青山绿水之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论诗词歌赋经史典籍,交流心得解答疑惑。
然而最近几日,这些逗留京中的寒门学子却舍弃了城外绿树成荫小桥流水的野外消遣,而是成群结队的前往兵部衙门,欣赏那一副“惊世骇俗”的传奇字幅……
“啧啧,房二郎固然平素之所为令某不敢苟同,但是单单这书法一道之造诣,却令某甚为折服,堪称当世书法大家矣!”
“瞧瞧这个‘不’字,这一横本就长得出奇,超出常规,一般人绝不会这般写法,可是纵贯上下去看,却偏偏显得朴茂有力。”
“何止于此?你们看看,房二郎这副字当中每每写到撇、捺的时候,并不是向下拖带,而是极力向左右两边伸展。撇和捺的收笔处可以说是开张到了极点。这样写来,就给撇捺覆盖的笔画留出了大量的空间,让它们充分表现各自的态势,增强了纵逸的气势,显得潇洒大方。”
“当真是天纵之才呀!听说这位房二郎平素并不算太过刻苦,耍刀弄棒的时间倒是远远多过提笔写字,可偏偏便能另辟蹊径自成一家,此等天赋,你我除了感叹之外,尚有何言可说呢?”
二三十名学子围拢在兵部门口,仰望着挂在墙上那张字幅,摇首赞叹。
有人说道:“难道你们只是注意这幅字的字体如何出类拔萃么?呵呵,在某看来,这幅字的字迹固然端方秀丽,但是这幅字的含义,却更加足以传诸后世,引为佳话!”
他这么一说,别人方才醒悟。
“不错不错,【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哈哈,不愧是当世第一才子,通篇虽然只得一个‘狗’字,没有任何辱骂之言语,但是字里行间那种浓浓的鄙夷和唾弃却跃然纸上,这可比一百句污言秽语都更要给劲儿!”
众人纷纷赞同。
也怪不得那位少府监的监正在此颜面扫地之后,回家便一病不起,甚至听闻已经上书陛下请求告老致仕……
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哇!
正在众人七嘴八舌表示惊叹之时,忽见一对骑兵远远疾驰而来,到得兵部门口纷纷勒住缰绳跳下马背,一个个体型彪壮的禁卫簇拥着一个宦官,快步走向门口。
门口围观的学子赶紧避往两旁,闪出一条道路。
那宦官倒也和蔼,白皙无须的脸上含着微笑,对着学子们频频颔首示意,等到了门口,抬眼瞅了一眼门旁墙壁上张贴的那副字,回头对身后的禁卫说道:“赶紧的,揭下来吧。”
“喏!”
禁卫应了一声,便走到墙下,伸手去揭那【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的字幅……
学子们一看,顿时一惊,有胆子大的便上前质问道:“敢问这位天使,因何揭去这字幅?”
第一千五百二十章 学子要闹事!
那宦官倒也不恼,淡淡的看了这学子一眼,道:“这字幅辱骂少府监,有碍观瞻,故此要揭去。”
那学子显然胆子不小,闻言梗着脖子道:“天使之言差矣!房侍郎之所以写下这张字幅,乃是因为心中对于少府监之愤怒于谴责!正如房侍郎所言,那些工匠固然身份低贱,但既然皆是我大唐子民,何至于却受到那年复一年的盘剥苛待?少府监之行为,实在是令吾等读书人所不齿!房侍郎写下这张字幅警示世人,将少府监之行为昭示天下,亦是希望少府监知错能改,可是现在将其揭去,其不等于纵容少府监之行为?”
旁边当即便有人附和道:“不错,天使此举与纵容何异?”
“吾等身为读书人,深明孔孟大义,还请天使将这字幅留下,使得天下人尽皆识得少府监之丑恶嘴脸,以为警示!”
这些学子尚未见识到官场之上的龌蹉卑鄙,亦非那些世家子弟一般自幼将家族利益置于道德天良之上,故此由于坊市之间汹汹的舆论使得他们认识到了军器监、少府监这等衙门是如何压榨虐待那些工匠,自然纷纷扬起疾恶如仇之浩然正气,对于此等做法极力谴责、万般唾弃!
说他们浅薄可以,说他们单纯也可以,但却不能无视他们的满腔正气!
学子们义愤填膺言辞汹汹,顿时将宦官吓了一跳,连忙道:“诸位学子,非是咱家想要揭去这字幅,而是陛下御旨如此,尔等深明大义固然是好事,可是御旨岂能违抗?还请速速退开,莫要自误!”
学子们一听,顿时有些哑然。
居然是圣旨如此?
只得郁闷的退开,固然心头依旧有所不满,却也无人再多言。
李二陛下的天威,学子们是各个服气的,既然是陛下的圣旨,那自然是有诸多考量……
由此可见,李二陛下的皇位固然有些“来路不正”,但是自即位以来的种种举措以及平素勤于政务敢于纳谏,实在是使得他的名声在民间很好的洗了一波儿……
那宦官这才松了口气,摇摇头,进了兵部大门,心里却是在想:看着这些学子对于这字幅的反应,少府监和宇文俭的名声算是彻底臭大街了……
门口的学子并未散去,片刻之后便见到一身官袍英姿勃勃的房间跟着那宦官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顿时眼神复杂。
无论军器监、少府监那帮当官儿的如何丧尽天良、鱼肉工匠,可说到底也是朝廷衙门,代表着朝庭脸面,现在被房俊这么一副【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搞得声名狼藉,皇帝怎能饶他?
这番被皇帝叫去宫里,一顿责罚想必是跑不掉的……
可房俊做错了么?
凭什么只能任凭你们压榨凌虐那些工匠,房俊这边提升一下工匠的待遇却要成为整个官场的公敌?
乾坤朗朗,正义何在!
有学子心情激越,排众而出,慨然道:“房侍郎勿扰,纵然凶顽一时无法根除,恶疾无法一时剔去,然吾辈当心怀日月、胸抱正气,绝不同流合污,吾等为房侍郎鞠一躬!”
“不错!就算那些官污吏再是狡诈贪婪,吾辈亦不能自甘堕落,还请房侍郎为天下表率!”
“若有一日,愿天下各处之衙门能够尽皆张贴【官污吏与狗不得入内】之字幅!”
“壮哉!房二郎!”
……
一时间这些学子各个群情激昂,精神抖擞,纷纷给房俊打气!
房俊的心情也有些激荡!
一个国家的底蕴是什么?
不是有多少富可敌国的富商巨贾,不是有多少冲锋陷阵的无敌猛将,而是在于读书人的那一腔正气浑身热血!
历史早已证明,若是没了读书人的正气与热血去支撑起一个国家的脊梁,其国必亡!
房俊胸中豪气顿生,站定脚步,面向一众学子,甚有气势的一挥手,朗声道:“本官今日苦读《孟子》,其中有一句话,当与诸君共勉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如果反躬自省,觉得正义不在我这一边,那么,即使对方是一个卑贱的人,我也不会去恐吓他。如果反躬自省,觉得正义的确在我这一边,那么,对方纵然有千军万马,我也会勇往直前!
勇气是什么?
不是好勇斗狠,而是无所畏惧。
勇气从哪里来?
不是“杀人练胆”,而是站在正义一边。
站在正义一边的人,是道义上的强者,所以
虽千万人,吾往矣!
“轰!”在场学子一瞬间俨然被打了一波儿鸡血一般,这是孟圣的话啊,这位房侍郎果然与吾等乃是志同道合之辈,只要心中存了道义,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亦是义不容辞!
“诸位,陛下怕是已经被那些军器监、少府监的官污吏懵逼视听,此番将房侍郎叫进宫里,大抵是迫于压力要降罪于房侍郎,吾等虽无官身,然作为孔孟弟子,岂能坐视忠臣蒙冤、义士含恨?”
“没错!道义在身,吾等何惧奸佞?当与房侍郎同去,在陛下面前为房侍郎申辩!”
“同去!”
“同去!”
……
眼见着这些学子犹如炸了锅一般激动得满脸通红,吵吵着要同去承天门“叩阙”,不仅仅是宦官和禁卫吓得脸都绿了,就连房俊也傻了眼……
额滴个天爷,咱只是装一波儿刷刷声望,你们用得着这么大的反应?
还要去承天门叩阙?
若是真的去了,你们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一个“唆使学子闹事”的罪名就能宫里那位皇帝扒了我的皮……
真是凑热闹不怕事儿大!
那宦官更是两股战战,耳边充斥着“同去”、“同去”的喊叫之声,吓得他面无人色,一把拉住房俊,又惊又怒,埋怨道:“这这这……陛下命老奴传召房侍郎入宫,乃是另有要是询问,与这字幅之事何干?陛下的旨意也只是命老奴将这字幅揭去,可没说要处置房侍郎啊!房侍郎你这般撺掇学子闹事,可知后果如何?”
房俊见这太监都快吓死了,也是无奈,心说我也不想这样啊!
只是随便灌灌鸡汤打打鸡血,背了一段名言名句而已,谁知道这帮学子为何反应这么大?
我也很慌啊好不好……
可这股情绪的确是因他而起,若是不能好好解决,后果不堪设想。
乾坤朗朗贞观盛世,居然闹气学子赶往承天门叩阙这等事,你让最好面子的李二陛下怎么想?而且现在城内聚集了数千各地学子,这帮小子各个都是精力旺盛之辈,一旦热血上冲没头没脑的跟着凑热闹……
房俊激灵灵打个冷颤,脸都吓白了,急忙高高举起手,叫道:“诸位!诸位!听吾一言!”
此刻他的威望在这群学子如日中天,号召力极强,见到房俊说话,大家慢慢安静下来。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前排,这时候大声说道:“房侍郎不要怕!吾等虽然皆无官身,但是自有浩然正气,稍后当联络满城学子同去承天门外,为房侍郎申辩求情。在下州娄师德,若是房侍郎受到陛下责罚,吾愿意一同领罚!”
房俊鼻子差点气歪了!
你小子还嫌事儿不够大是吧?还联络满城学子?快说是不是宇文俭那帮老阴货的卧底,嫌我死得不够快?
娄师德?!
行,你小子给我等着,我记住你了……
第一千五百二十一章 质问
房俊听闻这些学子要去承天门叩阙,差点吓死!
面上却还得摆出一副慷慨激昂神情,朗声道:“本官理解诸位疾恶如仇之心情,更敬佩诸位一腔正气之胸怀!然则现今明君当朝,就算是有一些屑小之辈贪赃舞弊,又如何躲得过陛下洞烛万里之圣明?诸位稍安勿躁,只待本官进宫与陛下分说一二,陛下自有定夺。尔等皆是大唐之未来栋梁,现在的任务便是好生读书,似眼下这等与那些无耻官员之斗争,由本官上阵即可!记住了,帝国之未来,是你们的……”
这一番话,可把这些年青学子给感动坏了……
这才是忠臣!
这才是名仕呐!
为了吾等之前途,苦心孤诣全力维护,宁愿自己单枪匹马与邪恶势力作战,亦不愿将他们这些无根无基的学子牵连进去……古之忠臣名仕,也不过如此吧?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若是一意孤行前往承天门叩阙,势必要卷入这次【少府监与狗】的事件当中,那可就白瞎了人家房俊的一番好心好意!
那娄师德感动得眼眶泛红,青涩的脸庞满是崇拜和激动,板板整整的站好,一揖及地,恭恭敬敬的大声道:“房二郎壮哉!”
其余学子也尽皆感受到房俊“高尚的人格魅力”,只觉得这位虽然年纪不大,平素的名声也不咋地,但却当真是一位“光风霁月”之名仕,胸怀磊落、正气凛然!
“房二郎壮哉!”
“房二郎苦心孤诣,吾辈之楷模也!”
……
房俊连连点头,虎目含泪,上前拉住娄师德这小子的手,咬着牙道:“兄弟,客气客气!这是某应该做的!”
娘咧!
自己装的逼,含着泪也得装完啊……
*****
好不容易将这些学子劝得散开,房俊这才抹着额头的冷汗前往太极宫。
年青人热血激昂满腔正气,这是民族的基石一个国家的希望,但有时候这股热血一旦没有得到良好的引导和疏通,其所能产生的后果却也着实可怕……
房俊跟着宦官进了太极宫,一如既往的前往神龙殿。
宦官将房俊待到正殿不远处的一间偏殿,先是入内通禀,稍后回来躬身示意房俊入内……
这间偏殿貌似书房,房间的墙壁都排满了整齐高大的书柜,珍本股本经史子集满满登登的摆好,宽大的书案一旁燃了一炉檀香,此刻青烟袅袅,香气清幽,令人心神恬静。
李二陛下端坐在书案之后,身上穿着一件绛红色的直缀,头戴紫金冠,方正的脸膛不见喜怒,却自由一股威仪之气……
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房俊上前两步,施礼道:“微臣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看都未看他一眼,沉声问道:“丘神绩被刺杀于西津渡,可是你之所为?”
房俊眼睛微微一眯,面露惊诧,旋即道:“微臣不知此事。”
“不知道?呵呵……”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将书案之上的密折拿起来甩手丢在房俊脚前,厉声道:“那你就给朕解释解释,为何皇家水师运输林邑国稻米的船队刚刚途经扬州沿着邗沟北上,丘神绩就被刺杀在西津渡,连一具尸体都找不到?”
房俊弯腰将密折捡起,一目十行的看过,疑惑道:“请恕微臣愚钝,丘神绩之死与皇家水师有何关系?就算有关系,可是这又与微臣有何关系?微臣最近勤于政务,休说扬州,便是连长安城的城门都未曾踏出一步……”
“还敢狡辩?”
李二陛下有些恼火,拍了拍桌案,道:“皇家水师上下皆是你的心腹亲信,又恰恰在丘神绩死的那晚途径西津渡,你以为你说没关系朕贵相信你?”
房俊眨眨眼,两手一摊道:“陛下之言差矣,皇家水师固然当初是由微臣创建,可它是您亲手敕封的一众官职,单单看着‘皇家水师’这个名头便知道乃是陛下您的鹰犬爪牙,所以若是说水师只是途经西津渡便能与丘神绩之死牵扯上关系,怕是陛下您的嫌疑比微臣大得多……”
“……!”
李二陛下眼珠子瞬间瞪得滚圆,差点气得撅过去!
娘咧,你这棒槌死不认罪也就罢了,居然还能攀扯到朕的身上来?
“放屁!朕堂堂九五至尊、一国之君,岂能用这等**龌蹉之手段谋害臣子?尔再敢胡说,信不信朕砍了你的脑袋?”
李二陛下气得半死,破口大骂!
这小王八蛋,这等话是能乱说的么?
房俊无奈道:“陛下您不能去杀掉丘神绩……那为何就认准了微臣能去干下这等蠢事?微臣固然与丘神绩有些冲突,但是自从丘神绩被陛下充军发配之时便恩怨已了仇恨已结,总不能谁跟微臣有过嫌隙便追着将人家杀了吧?”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眼神犀利如刀盯着房俊的脸,想要看出这小子是否在撒谎。
他自然只是猜测,刚刚收到扬州刺史的密折,第一反应就是房俊杀人泄愤……虽然没有证据,但是诈一诈或许能有收获呢?可是现在看着房俊一脸淡定的神情,便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就算丘神绩当真是房俊所杀,恐怕自己也不可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这棒槌心性沉稳,完全不似弱冠少年,恐怕比之朝中那些城府阴险的老狐狸亦是不遑多让……
李二陛下有些郁闷。
丘神绩之死,将会对朝中局势带来莫测的变化。
高士廉因丘行恭之背叛,导致颜面尽丧不得不忍辱致仕,心中定然对丘行恭恨欲杀之;
长孙无忌一手离间之计害得丘行恭进退无门,最终使得丘神绩落下一个发配充军之下场;
房俊与丘神绩虽然并无旧怨,但是几次三番险些将丘神绩殴打致残,双方之仇怨几近不可化解……
杀之泄愤也好,栽赃嫁祸也罢,甚至是斩草除根,无论任何一方,皆有杀害丘神绩之动机。
这其中所牵扯到的各方连锁反应完全不可操控,尤其是各方势力背后错综复杂的联系和立场,只要想想都令李二陛下头痛欲裂。
相对来说,他倒是宁愿杀掉丘神绩的凶手是房俊,因为若是这样那就只是房俊的斩草除根行为,牵扯到的变化就少得多……
李二陛下揉了揉太阳穴,没有直接证据,房俊这棒槌是绝对不会认账的,这件事必然很快传遍长安,朝堂之上很快就会掀起一股风浪,这令李二陛下甚为烦躁。
他现在心心念念的都是东征高句丽成就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却不曾想正是在这关键时刻,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出现,阻挠自己的大计。
到底是好事多磨,还是天降警示、事不可为?
不过李二陛下到底是雄才大略的一代雄主,很快将负面情绪抛开,转而问道:“听说你在铸造局大放厥词,说什么要投入四千万贯?”
“……确有此事。”
房俊楞了一下,心道您这思维也太跳跃了,到底是怎么从丘神绩之死身上跳到铸造局上头去的?
微臣完全跟不上啊……
李二陛下蹙眉道:“还说什么两千万贯跟户部要,两千万贯你们兵部自行解决……有这回事没有?”
房俊老老实实道:“陛下烛照万里,明察秋毫。”
未去理会房俊的谄媚之辞,李二陛下好奇道:“朕就奇了怪了,户部的两千万贯倒也罢了,可你小子凭什么能让兵部也拿出两千万贯来?是兵部有私底下的金库,还是打算将换装的兵械甲胄拿出去倒卖了?”
身为皇帝,自然知道“军政分离”之重要性,而房俊的“大兵部构想”深得君心,李二陛下极为赞同。
军队就应当让军人来管,政事堂事儿事儿都插一脚,导致宰辅权力太大,这是李二陛下一直以来甚为避讳的。
而这个铸造局便是兵部提升地位的重中之重,李二陛下给予理解,更给予支持。就算户部拿不出两千万贯,李二陛下亦会从富得流油的内帑之中填补不足,但是兵部拿出两千万贯……真当他这个皇帝不知道兵部是个什么样的穷衙门?
他一脸狐疑的盯着房俊,总觉得既然兵部根本拿不出这笔钱,这小子已然还敢大言不惭,会不会是打着自己内帑的主意,到了最后让自己这个皇帝掏腰包?
娘咧!
咱这个皇帝穷了十几年,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完全以艰苦朴素以示天下,人家隋炀帝大龙舟造了几十艘没事儿就顺着运河去江都游玩,自己连一条小舢板都舍不得造……
结果这两年好不容易攒下一点家底儿,打算好生享受一番帝王的奢靡生活,还得要被你这个棒槌惦记上?
房俊抬头去看李二陛下,只见这位皇帝神色不善,眼中凶光毕露,就好似一个护崽子的老母鸡见到黄鼠狼围着鸡窝转悠想要对它的崽子下手之时所表现出来的狠厉
你敢伸爪子,老子弄死你!
房俊眼角一抽,极度无语。
你是皇帝呀,不是整天说什么“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胡话么,怎地这会儿就把钱分成你的我的了?
陛下,您得有格调啊……
第一千五百二十二章 劝谏
看着李二陛下目露凶光的盯着自己,大抵自己若是吐露出一丝半毫惦记着皇帝内帑的意向就会扑上来掐死自己,房俊极度无语……
至于的么?
你是皇帝啊,难道不应该胸怀天下大公无私么?
境界高一点儿啊陛下!
“兵部虽然资金捉禁见肘,不过微臣自有方法筹钱,多谢陛下关心。或许微臣能力有限,但是对于货殖一道,想来陛下应当对微臣有些信心才对。”
即便有些瞧不上李二陛下的小家子气,但房俊还是觉得应当让这位至尊放心,没人惦记他那点儿私房钱……
再说了,若是没有我又是玻璃又是商号的给你赚钱,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内帑?
以前您的内帑穷成啥样,自己难道没点逼树?
李二陛下面色有些窘迫,暗暗咬了咬牙。这小子虽然说的好听,可是言语之间那种淡淡的讽刺,他又如何听不出来?
不过正如房俊所言,内帑之所以如此富裕,还不是因为房俊又是“敬献”玻璃烧制之法,又是一手组织了“东大唐商号”?万一房俊当真“居功要挟”的念头让他出钱资助铸造局,他还真就没脸拒绝……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羞赧,被一个小辈鄙视了,脸面终归难堪,便解释道:“非是朕吝啬……实在是自从朕登基之初被颉利那个老贼一番讹诈,害得库府皆空手无余粮,这些年朕当真是拮据窘迫到了极点……许多心中之设想限于无钱而只能搁置,现在手中宽裕,自然难免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你能够体谅朕的难处,遇到难题自行解决而非是央求朕相助,这很好,朕心甚慰。”
房俊眼角跳了跳:“呵呵……”
这位皇帝胸襟之广阔千古罕有,同样,脸皮之坚厚亦是举世无双……
一番话说得声情并茂,可是细细品之,其中之含义却也浅显易懂这些年日子过得穷,诸多应当享受的奢华都未曾享受得到,现在有钱了,当然要好吃的好玩的统统享受一番……
按理说李二陛下的心态没毛病。
大唐立国之初最艰难的时候都熬过去了,现在国力蒸蒸日上大军纵横四海,身为皇帝,自然应当享受一些与皇帝身份相符的“高规格待遇”,否则打生打死杀兄弑弟的只为了争夺一份天下至尊的权势?
亏不亏呀……
不能说李二陛下没志气,只能说绝对的权势会将一个人的意志腐化。
房俊所鄙视的也不是李二陛下希望享受,他只是有些感慨人类的惰性以前穷的时候能够励精图治胸怀磊落,现在有点钱就惦记着如何奢靡享受了?
果然是男人有钱就变坏啊……
李二陛下看了看房俊一本正经的神情,总觉得这小子心里头鄙视自己,他是个有追求的皇帝,所以有些心虚,便转换话题道:“刚刚内侍说,有学子围聚于兵部门口闹事?”
房俊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非是如此,只不过是京中赶考的学子因微臣的那一张字幅心生感慨,褒贬时政谴责那些压榨工匠的官吏罢了。”
眼前这位可不是什么菩萨心肠,万一对那些学子动了真怒,可没人能知道会做出何等凌厉的惩罚……
李二陛下瞥了房俊一眼,有些恼火道:“何必护着他们?读了几本经史子集,就卖弄学识指点江山,自以为天下事非黑即白非正既邪,半点阅历也无,若是纵容这等学子整日叫嚣,只会将朝堂风气弄得乱七八糟。”
房俊可不这么认为,直视着李二陛下的目光,肃容道:“陛下此言差矣!不过是一些身无官职的学子而已,如何就能搅乱朝堂风气了?陛下您太高看了他们。当日后这些学子能够科举入仕,身入官场,自然会磨平了今日之戾气。况且依微臣只见,有点戾气也未尝不是好事,朝堂若是如同一个池塘,陛下认为是一潭死水还一些,还是时常搅动一番的好呢?吾大唐现如今固然称雄四海,却绝不可固步自封,而是要继续保持征服天下之动力,灭了突厥,尚有西域三十六国;平了高句丽,尚有倭国……唯有时刻保持进取心,方能将眼下这股锐意进取之气势维持下去,而不是睥睨四海,站在功劳簿上吃老本!”
李二陛下悚然一惊,这话说得好,眼界比之朝中绝大部分的官员都要长远啊!
何止是朝中官员?
即便是他李二陛下本身不也是对于眼下大唐之局势沾沾自喜?若非尚有一个高句丽挡在他成就“千古一帝”的道路上,需要励精图治去将之征服,恐怕他也心满意足,耽于享乐了……
房俊的声音又响起:“陛下,孟子云: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大唐现如今之局面得来何等之不易?眼见便能开创一个远迈秦汉空前绝后之煌煌盛世,万万不能因耽于安乐而举步不前!恳请陛下以身作则,率领天下臣民继往开来、锐意进取,打造一个震古铄今之赫赫帝国,流传万世!”
振聋发聩!
煌煌盛世,远迈秦汉!
李二陛下只觉得一股热血自心底涌起,直冲脑际!
他被天下人骂作杀兄弑弟,就算能够将当世之史书尽皆篡改一番,然则如何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不须说,后世史书之中必然将他贬斥得一无是处!
而缔造一个远迈秦汉的煌煌盛世,成就他千古一帝的美名,才是为他自己洗白的唯一途径!
然而眼下是什么状态呢?
世家门阀争权夺利,各方势力阳奉阴违,就连他自己都松懈下来只等着征服高句丽成就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然而,高句丽就是那么好征服的?
隋炀帝挟大隋鼎盛之国力,百万大军挥戈东征,原以为铁蹄踏碎高句丽区区弹丸之地指日可待,可是结果如何?
三次东征,三次大败!
汉家儿郎尸横遍野、枕藉山河,几十万精锐军卒遗骨辽东,一座座京官触目惊心!
三次东征,不仅埋葬了隋炀帝横扫天下之勃勃雄心,也埋葬了盛极一时的大隋帝国!
为何高句丽屡征不克?
为何大隋盛极而亡?
无他,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矣……
房俊的这一席话,不啻于洪钟大吕将沉浸于往昔功绩之中的李二陛下唤醒。
李二陛下震惊一番,反思了自己的懈怠疏忽,龙颜大悦,夸赞道:“甚好,满朝文武尽皆如朕一般耽于安乐不思进取,唯有遗爱你尚能保持初心目光长远,朕没有看错人,很好!”
遗爱……
多久没听到人这么称呼自己了?
房俊只觉得心头一寒,听到这个名字便恶心得不行,没办法,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容易让他联想到历史上的那位绿帽之王……
夸人就夸人,何必这般腻歪的称呼“遗爱”这个名字呢?
房俊浑身不得劲儿,忙道:“此乃微臣之本分,陛下善于纳谏能够听取臣子逆耳之忠言,这才是千古明君之所为,微臣幸甚,百姓幸甚,大唐幸甚!”
“呜哈哈……”
李二陛下心怀大畅,捋须大笑,自得道:“若说雄才伟略,朕或许比不得秦始皇;若说文韬武略,朕或许比不得汉武帝;可若是说到敢于纳谏,自三皇五帝而始,朕自问不逊于任何一位帝王!只要是说得对,朕就能采用,哪怕是指着朕的鼻子大骂,朕也照样听得进去,否则你以为换了哪一个帝王能够容忍魏徵这个老货?”
这还真不是他吹牛,放眼古之帝王,能够如李二陛下这般勇于纳谏的还真就不多,单单是这份心胸气度便足以碾压大多数的皇帝。
身为至尊,执掌乾坤,还能够虚心承认自己的不足,这不仅仅需要辽阔的心胸,更需要莫大的勇气……
即便一向将这位“天可汗”当做偶像,可是现在眼看着李二陛下这般瑟,房俊怎么就觉得心底不爽呢?
既然这位夸赞自己是个忠臣,那么自己就应当干一些忠臣应该干的事儿……
第一千五百二十三章 你要作死不成?
干咳一声,房俊说道:“陛下英明神武、虚怀若谷,实乃天下臣民之楷模,微臣衷心叹服,敬佩不已!放眼历朝历代,有哪一位帝王能够审视自身之不足,对于臣子的谏言勇于采纳?所以还请陛下保持初心,时常反省自身,绝不可耽于安乐不思进取……那啥,所谓人一有钱就学坏,陛下内帑之中货殖亿万,极易消磨陛下之斗志,使得陛下时常因为这些货殖的诱惑而安于享乐……不若将这些货殖资助微臣壮大铸造局,为大唐打下坚不可摧之根基,使得大唐能够千秋万代,一统天下……”
起初的时候,李二陛下还捋须微笑,微微眯着眼,对房俊的阿谀之词极为受用。
谁不喜欢听好话呢?
而且房俊这个“佞臣”总是能够挠到李二陛下的痒处,说出来的阿谀之词时常令李二陛下爽的浑身毛孔都大开,心舒神畅!
勇于纳谏、胸怀广阔,李二陛下最喜欢听到这样的评语!
然而听着听着,就感觉有点不对味儿了……
娘咧!
这小子还是惦记朕的内帑啊?!
顿时勃然大怒,喝道:“王八蛋,还敢说不是惦记朕的钱?老子告诉你,门儿都没有!朕辛辛苦苦攒点钱容易吗?你知不知道先前朕将自己的内帑拨给户部多少?现在看到朕的内帑富裕了,就来打主意?想都别想!”
娘咧!
朕这个皇帝当得容易吗?
“隋末天下混战民不聊生,生产几乎全部瘫痪,百废待兴,即位之后又被颉利那个老流氓趁火打劫一番几乎搬空了关中府库……你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吗?”
李二陛下越说越来气,最终怒不可遏,从书案之后霍然起身走到房俊面前,戟指骂道:“朕每餐从不超过四个菜,宫中一应用度尽皆照比先帝之时削减一半,内侍宫女遣散了两百人,文德皇后的衣裙甚至连脚面都盖不住……朕是皇帝!咱不比掘山为陵军队殉葬的秦始皇,亦不比龙舟数十奴役天下的隋炀帝,难道仅仅是维持一个皇帝的体面你也看着不满意?若是魏徵那老货前来跟朕如此说也就罢了,可你特娘咧不仅是朕的臣子,更是朕的晚辈,简直不当人子的东西!”
这回李二陛下是真的火大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大骂,吐沫星子喷了房俊一脸……
房俊吓坏了!
他连脸都不敢擦,只能把头使劲儿低下去,躲避飞溅的吐沫星子,心底后悔不迭……
我特么是不是贱?
没事儿撩拨这头霸王龙干啥……
对于铸造局所需的资金,其实他早有腹案,根本用不着去讨要李二陛下的内帑。可刚刚看着李二陛下洋洋自得的神情有些不爽,不知怎么着就脑子犯了抽,神经病一样说出这么一番撩拨的话语来……
其实他本意也就是开个玩笑,平素在李二陛下面前也诸多不正形之处,也没见这位因为这个发这么大的火儿,李二陛下还是很没规矩的……可是现在听了李二陛下的怒骂,房俊才发现原来自己是捅到了李二陛下的痛处。
身为帝王却过着清贫的日子,每一个铜板都得仔细思量花在何处,史书上读来或许觉得这是一个优秀的品质,但是对于皇帝本身来讲,可绝非什么光彩之事。
尤其是李二陛下提起了文德皇后……
这二位伉俪之间的感情自然毋庸赘述,而身为皇帝却让自己的妻子衣裙不能遮挡脚面……这是何等内疚自责?
怪不得李二陛下大光其火了!
房俊想打自己一个嘴巴,这嘴欠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咱固然说到了你的痛处,可哪一句话不是忠直之言呢?是个读过书的都知道身为皇帝除了勤政爱民之外,更应当低调朴素一些将钱都用在该用的地方,你这般骂我,难不成是相当昏君?
等到李二陛下骂累了,气喘吁吁的瞪着眼,房俊连忙点头哈腰连连鞠躬,赔罪道:“陛下勿恼,是微臣出言无状,胡说八道……”
李二陛下呼哧呼哧喘气,狠狠瞪了房俊一会儿,才一脚踹在房俊腿上,骂道:“你这混账是打算气死朕?赶紧滚蛋,看见你就火大!”
“是是是……微臣有错,微臣这就滚蛋……”
房俊一叠声的赔礼道歉,走到门口,听到外边有脚步响动,环佩叮当,隐隐有说话声音传来,忽然站住脚步,回头说道:“微臣的确错了,陛下文成武德、一统天下,即便是秦皇汉武隋炀帝之流,亦难以望陛下之项背。开山为陵算什么?龙舟数十下江都又算什么?陛下内帑丰足,自应将整座九山掘开以为皇陵,岂不比秦始皇的陵寝宏大十倍?然后将大运河统统堵死,修一条自长安直抵扬州的驰道,逢山开山遇水搭桥,车马而驰下扬州,那可比座船快多了……”
李二陛下都听愣了……
娘咧!
既然敢说出这番调侃之语,这个棒槌在找死么?
继而勃然大怒,双目圆瞪,戟指喝道:“给老子站住!”
房俊哪里会站住?
“陛下不是让微臣滚蛋吗?微臣这就滚……”
话一说完,转身就跑。
李二陛下肺子都快气炸了,跑?
跑了和尚你还能跑得了庙?
大吼道:“来人,将房俊这厮给朕……”
话音未落,一个娇俏苗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清秀明丽的小脸儿满是疑惑,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瞅着什么,走到李二陛下面前,奇道:“姐夫怎地慌慌张张的跑了?跟他说话都不理人!真是奇怪……咦?父皇你脸色好难看,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谁那么大的胆子,敢惹父皇生气?”
被晋阳公主打断,李二陛下也忘了让禁卫追上房俊将其拿下这码事儿,闻言怒道;“还能有谁?还不是房俊这个不当人子的东西!”
晋阳公主吓了一跳,父皇这么大的火气可是很少见的,赶紧上前搀扶着李二陛下的胳膊,柔声道:“父皇快坐,兕子给您斟杯茶消消气……话说,姐夫又闯了什么祸,惹得父皇这般气恼?”
坐在椅子上,伸手接过晋阳公主斟的茶,李二陛下虽然怒气冲冲,却绝不舍得在晋阳公主面前发火,忍着气喝了口茶,余怒未消的将房俊的混账话说了,然后气冲冲道:“你说说,这混账是不是想将朕气死?居然将朕当做那等穷奢极欲的昏君吗?简直不当人子!”
晋阳公主愣了愣,秀眸一转,继而抬起衣袖,掩唇咯咯娇笑。
姐夫真是奸诈呀,定然是见到我过来,知道我能劝阻父皇不去责罚他,所以才胆大包天的说那些话故意气父皇的,否则他哪里敢呢?
李二陛下面色一沉,神色不豫的看着这个最钟爱的小女儿,不悦道:“笑什么笑?难不成你也如那混账一般,认为朕是个昏君不成?”
晋阳公主莞尔一笑,脚步轻盈的转到李二陛下身后,一双雪白的柔夷按在李二陛下宽阔的肩头轻轻揉捏,柔声道:“父皇难道看不出姐夫是在故意气父皇吗?”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胆大包天,朕是天子,难道真以为朕不能砍了他的脑袋?”
晋阳公主露齿一笑,秀眸眨了眨,说道:“其实父皇应当理解姐夫的良苦用心才是。”
“啥?”李二陛下怒极而笑:“为父还要理解他?听听那棒槌说得都是什么话,是在讽刺为父!”
晋阳公主轻轻揉捏着李二陛下的肩膀,秀眸中清亮闪闪,轻笑道:“那么父皇听了姐夫的话,是否还有那些奢靡享受的心思呢?”
李二陛下微微一顿……
嗯?
难道这是房俊的另类进谏之法?
不过旋即见到小女儿目光灼灼略带紧张的盯着自己……顿时苦笑不已。
真真是女生外向啊……
晋阳公主一直盯着父皇的神色呢,见到父皇笑了起来,心中陡然一松,有一种完成任务的小得意……
既然姐夫相信她能够劝阻父皇不去责罚他,那她自然不能让姐夫失望才是呀……
第一千五百二十四章 谁是凶手
“砰!”
细腻的白瓷茶杯掉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顿时四分五裂摔得粉碎,碎片儿溅出去老远。
丘行恭一脸呆滞,似乎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眼睛直勾勾的瞅着面前的部下,不可思议的问道:“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这人咽了咽口水,一脸悲戚道:“大帅,末将刚刚在刑部听到消息,说是少郎君在扬州西津渡被人刺杀身亡……”
丘家子嗣兴旺,但是能够被称作“少郎君”的,唯独只有丘神绩一人。
丘行恭呆愣愣半晌,这才发出一声有若虎啸狼嚎一般的嘶吼……
“啊”
“是谁?”
“究竟是谁敢谋害吾孩儿?”
矫健的身躯自椅子上猛地跃起,一个箭步见窜到这个部下的面前,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双眼赤红、目眦欲裂:“到底是谁?!”
“咳咳咳……”
那人被丘行恭死死薅住衣领,已经透不过气来,脸孔憋得通红,却又不敢挣扎,只得勉强说道:“末将……末将不知……”
“啊!”
丘行恭大吼一声,一脚叫这个部下踹得倒飞出去,状若疯狂,涕泪横流!
他子嗣众多,但唯独丘神绩自幼便受他宠爱,更是将家族延绵之希望寄托于丘神绩一身,希望他可以重振先祖之家业,使得丘家能够成为一等一的门阀。
却不料居然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下场……
一腔悲愤倾泻而出,丘行恭整个人宛如失了魂魄一般,踉跄着倒退两步,跌坐回椅子上,神情悲戚,老泪纵横。
纵然他丘行恭一生暴戾残酷,手底下暴虐而死的任命不下数十条,向来以剽悍残暴视人命如草芥而自傲,但是现在轮到他自己的儿子死去,方才品尝到那种痛不欲生之绝望……
丧子之痛,锥心刺骨!
丘行恭闹出的响动惊动了府里上下,家人纷纷惊异,前来正堂查看情形,方才知道原来是丘神绩发配途中遭遇刺杀……
一时之间,阖府上下尽皆震动!
丘行恭呆呆的坐了半晌,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强抑着心底的悲怆,抬眼扫了扫堂中肃立的子侄家眷,微微闭了一会儿眼睛,方才盯着报信的那个部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详细说说。”
“喏!”
那部下赶紧将自己所知详细道来。
却是丘家派去保护丘神绩的家将无一生还,因而丘家并未得到丘神绩的死讯,而是西津渡的驻军将案情上报扬州刺史,再由扬州刺史报于刑部,刑部一面禀告皇帝,一面派出竟敢官吏南下扬州调查案情缉捕凶手。
这个部下以往在丘行恭麾下任职,后来调转刑部,因此便被刑部尚书刘德威差遣,前来丘府通报……
丘行恭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难听:“吾儿尸身何处?可曾运回长安?”
那部下神情微微一凝,道:“这个……扬州刺史的奏报上说,少郎君尸身已然失踪,现在并未找到。”
丘行恭楞了一下,继而大怒道:“未见尸身,何以敢断定吾儿已然惨遭毒手?扬州府衙都是吃干饭的么!”
那部下虽然早已调转兵部,但是丘行恭的余威犹在,此刻吓得战战兢兢,忙道:“虽然大帅安排的家将尽数身亡,但当时仍有不少负责押解的兵卒逃得活命,据这些人的供词,杀手足有二十多人,手持军中制式强弩,一轮攒射足足二十几支弩箭尽数射在少郎君的身上……断无幸存之理。”
丘行恭眼珠子都红了,没想到儿子居然死的这么惨!
他便是行伍军将,如何不知军中强弩之威力?一箭便可穿透筋骨,二十几箭……那肯定是死得不能再死。
可是既然死得不能再死,却又为何要将尸身掳走,连个下葬祖茔的机会都不给?
“兄长!”
丘行恭的幼弟丘行掩上前两步,双眼含泪,一脸悲痛,嘶声道:“必是那房俊意欲斩草除根唯恐神绩异日报复于他,故而才狠下杀手,兄长!神绩乃是吾丘家之千里驹,焉能死的这般冤屈?此事定然是房俊之手笔无疑,兄长当奏明陛下,让房俊血债血偿,为神绩讨个公道!”
有人附和道:“没错,必然是房俊所为!那恶贼先是陷害神绩,使得神绩一身功名尽皆被黜,一定害怕异日神绩找他报复,这才暗杀神绩以绝后患!”
这么一说,的确是房俊的动机最大。
丘行恭此刻悲愤欲决、气血攻心,神智早已不复平素之冷静,不过还是觉得此事未必那么简单,只是一时之间也捋不清楚脉络,只得说道:“向陛下奏明有个屁用?且不说陛下对房俊极其偏袒宠爱,未必就信了吾等,只说吾等无凭无据,岂能奈何得了一个侯爵?”
丘行掩悲痛道:“难道神绩就枉死了不成?若是国法不能治其死罪……”
他环视周遭,见到并无外人,继而咬牙低声道:“那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神绩怎么死的,咱们就怎么对付房俊!”
那位调转刑部的部下闻言吓了一跳,连忙道:“万万不可!你当那房俊是谁?房玄龄的儿子、陛下的女婿,还是堂堂侯爵、正四品的兵部侍郎,你若是对他下死手,可知会有何等后果?”
丘行掩怒道:“放屁!大兄一向对你恩重如山,怎地现在调转了刑部,就改换门庭不认得这个大帅了?吾丘家有仇必报,那房俊害了神绩,就得血债血偿!”
“你这哪里是报仇?分明是想坑害大帅!那房俊若是死于大帅之手,你以为皇帝与房玄龄会善罢甘休么?”
……
“闭嘴!”
丘行恭怒喝一声,一掌将身侧的案几拍得散架,骂道:“都给老子闭嘴!”
两人顿时讷讷不敢言。
丘行恭吸了口气,瞪着丘行掩道:“少给老子出馊主意!那房俊也不是傻子,全长安都知道他与神绩之间的恩怨,现在神绩一死,是个人都会第一个想到是他下的手,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借此栽赃嫁祸?”
丘行掩兀自不服:“您也说了房俊不傻,或许房俊正是猜到我们会这么想,所以才反其道而行之呢?”
丘行恭怒道:“那也得等事情查明了再说!若神绩当真是他所害,别说他区区房俊,就算是一个国公,老子也得让他偿命!”
丘行掩再不敢多言,眼中却难掩失望之色……
丘行恭不再理他,到底是纵横沙场的盖世猛将,死死压制住丧子之痛,冷静的处理眼下情况,一方面派人即刻前往西津渡查明真相,一方面派人暗中侦查房俊之行踪。
等到夜幕降临,丘行恭将所有将人都赶走,一个人呆呆的坐在正堂之中,也不点蜡烛,任凭黑暗将自己吞噬,品尝着锥心刺骨的痛楚……
若是杀害丘神绩之凶手现在站在他的面前,他定然以利刃将其胸腹剖开,食其血肉,取其心肝啖之!
然而他现在却是一头雾水……
是房俊么?
房俊的确有动机,但正是因为他的动机太明显,丘行恭反而不认为是房俊下的手。丘神绩发配南海,此去万里迢迢历经穷山恶水,若房俊当真想要下手,岭南烟瘴之地荒无人烟,何处不可下手,非得要选择长江之上的西津渡口?
除去房俊,高士廉也有嫌疑……
在世人眼中,高士廉乃是年高德劭的忠厚长者,深受陛下之尊敬崇慕,然而追随高士廉数十年的丘行恭却是比谁都清楚,这位祥和仁慈的长者一旦狠下心来,是何等六亲不认的冷酷!
亦或者说,这些世家门阀的掌舵者,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阴险决绝之辈?
自己背叛高士廉使得他颜面无存不得不请求致仕,看似云淡风轻洒脱利落,实则心底必然恨不得弄死自己!
暗杀自己的儿子来泄愤,这种事情高士廉绝对做得出来!
还有长孙无忌这个阴人……
第一千五百二十五章 疑惑
丘行恭现在觉得谁都有杀害自己儿子的嫌疑……
不仅是房俊与高士廉,长孙无忌也是个心思毒辣之人!
这个“阴人”最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看似并无杀害丘神绩的动机,可谁知道这个老狐狸是不是打着嫁祸房俊亦或者高士廉的心思?自己因为恼火与长孙无忌分道扬镳,若是这阴人栽赃嫁祸,使得他误将凶手认定是高士廉与房俊其中之一,很容易便一石二鸟……
甚至就连看上去最最不可能的荆王李元景,都不是可靠,因为一旦自己怀疑凶手是高士廉、房俊或者长孙无忌的任何一个,都必将死心塌地的靠向李元景,因为只有借助李元景的力量,自己才有复仇之可能……
越想脑袋越疼,思绪就好像眼前这无尽的黑暗一般毫无光亮之处,混混沌沌毫无头绪。
凶手究竟是谁?
丘行恭陡然间冷汗满身,究竟是从何时起,自己居然陷入这等四面楚歌之境地?
遍数身边诸多势力,竟然没有一个是值得自己去全心全力投靠的……
“大帅……”
负责跟踪调查房俊的部曲蹑手蹑脚的走进漆黑的正堂,沉声道:“就在刚刚,皇家水师苏定方率领数十艘运输林邑国稻米的船只抵达长安城外,根据其船形速度推算,少郎君遇害的那晚……这支船队应当恰好途径西津渡,由长江北上进入邗沟。”
丘行恭浑身一震,黑暗之中两只眼眸凶光大盛!
“这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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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俭最近非常郁闷……
兵部的挖人仍在继续,种种厚利引诱得各个衙门的工匠蠢蠢欲动,尤其是兵部做出的那个“若有特殊贡献可以为官”的承诺更是使得军器监、少府监等等衙门里人心涣散,想要弹压都弹压不住。
虽然跳槽了依旧还是工匠,但是待遇那可是天壤之别,要么留在原来的衙门被压榨虐待,要么跳槽兵部待遇丰厚前景光明,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偏生房俊气势迫人靠山贼硬,就算是宇文俭恨不得将房俊一口咬死,对其这般“挖墙脚”的做法却也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不敢做出一丝半点的激烈行为来予以阻止。
且不说这一番不讲规矩的乱挖人,单单那一张【少府监与狗不得入内】的字幅,在狠狠的将宇文俭面皮削个干净之后,皇帝陛下仅仅只是勒令其揭掉,却连半点惩罚都没有,谁还看不出皇帝站在哪一头?
一时间,军器监、少府监、以及工部等等管辖工匠的衙门里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万一皇帝此举乃是因为不满这些衙门一贯对于工匠的压榨,故而对房俊采取这等放任的姿态以示警告,那可怎么办?
不仅仅是衙门里的官员人人自危,就连那些背后分润利益的世家门阀也个个偃旗息鼓,夹起尾巴做人……
宇文俭原本是想撺掇宋国公萧站出来阻止房俊的挖人行为……
萧乃是朝中清流领袖,地位超然,各个衙门的工匠又大多来自江南,身为江南士族之首的兰陵萧氏更是有着莫大的影响力,只要萧能够站出来,任那房俊如何嚣张亦是束手无策。
可谁知萧拒绝得干脆利落!
“吾萧家世代清雅、血统高贵,焉能与那些低贱的工匠有所瓜葛?”
这是萧的原话,非但不肯站出来,反而将关系撇的干干净净……气得宇文俭差一点破口大骂:你家清雅高贵?以往让老子手底下的工匠没日没夜给你家填窑烧瓷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
当个表子还要立牌坊,无耻之尤……
请不动萧,宇文俭依旧咽不下这口气,便将目光又打到令狐德身上。
若说萧家的根基在江南,故而对一手掌控着华亭镇紧扼其货殖商贾之利的房俊有所忌惮的话,那令狐德总归没理由作壁上观了吧?
说起来,朝中几乎所有压榨工匠所得的利益,皆由关陇集团占据大头,这是自从前朝文皇帝之时便已经开始的,就算后来江南士族因为隋炀帝的拉拢纵容而进入这个领域,却依旧无法撼动关陇集团的地位。
令狐德现在虽然有些日薄西山,但是令狐家的根基雄厚,在这块利益里头占据的份额不小,加之与房俊之旧怨,定然不会坐视房俊在兵部搅风搅雨,坏了大家伙的利益……
主意打定,宇文俭就待登门去游说令狐德,让这个老家伙出面号召关陇集团群起抵制房俊。
结果尚未出门,丘行掩就来了……
“少监不在家中置办丧事,怎地还有闲工夫登老夫的门?”
宇文俭捋着花白的胡子,心里腻歪的不行。
丘行掩正是他的部属,在少府监担任少监之职,虽然资历比起宇文俭差得远了,但是因为背靠丘行恭,又攀扯着高士廉这棵大树,故而在少府监里头的地位可不低。
可是丘神绩在扬州被人袭杀,丘行掩作为叔父那也是重孝在身,这会儿跑到别人家那可是极为忌讳的事情,尤其是对于宇文俭这等上了年纪的人来说……
丘行掩没心思理会宇文俭的不满,扼腕叹道:“多好的机会啊,若是吾家大兄狠下心来找房俊报仇,咱们少府监的危机立马就解了!”
宇文俭皱眉道:“你就这么肯定丘神绩是房俊所杀?据我所知,刑部那边直至目前可是一丁点儿的线索都没有,房俊身份特殊,又是朝廷命官,你这般轻率可是不该。”
“我管他该不该?我只知道若是任由房俊这么折腾下去,不止咱们少府监,就连军器监和工部那边的工匠都得造反!那群低贱的工匠死不死无所谓,可是咱们每年这么多的进项岂不是打了水漂?”
丘行掩一脸懊恼,实在是想不明白一直冲动暴戾的大兄丘行恭,这一回面对丧子之痛,怎地反倒谨慎起来了?
“呵呵……”
宇文俭冷笑道:“进项?恐怕你惦记的不仅仅是进项,还有家主之位吧?”
丘行掩吃了一惊,忙道:“叔父这话可不敢乱说,若是被吾家那位大兄听到,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宇文俭一脸嘲讽:“有胆子惦记,却没胆子承认?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怂恿丘行恭去找房俊报仇,只是弄死房俊以便解了少府监之危局?
宇文俭可没这么天真!
他与丘行掩关系素来亲密,清楚知道丘行掩是如何觊觎丘家家主之位,可以说,他对那位行事暴戾的大兄有多惧怕,心里就有多恨!不过宇文俭也可以理解,堂堂丘家地位仅次于丘行恭的二当家,却整日里被呼来喝去当做家仆一般使唤,动辄打骂喝叱,谁能受得了?
若是能够怂恿丘行恭去找房俊报仇,那就正合丘行掩之意。
要是宰了房俊,少府监的危局自解,丘家的利益不损分毫,而且皇帝岂能任由丘行恭凭白杀了房俊?制裁是肯定的,但有鉴于丘行恭以往的功劳,陛下定然祸不及家人,只是处置丘行恭,而不会拖累丘家。
只要丘行恭倒了,以他那几个酒囊饭袋的儿子如何是丘行掩的对手?
丘家势必要落入丘行掩的手中。
这本是一个天赐良机,奈何一向霹雳火爆的丘行恭居然能够沉得住气,导致丘行掩的算计全盘落空……
被宇文俭揭破心思,丘行掩难免尴尬,虽然他不要脸,但是算计兄长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没品,急忙岔开话题道:“叔父你被房俊这般羞辱,该不会也打着息事宁人的主意吧?”
宇文俭顿时怒道:“老夫恨不得将那棒槌剥皮剜心,还息事宁人?不讲那棒槌扳倒,老夫难消心头之恨!”
二人嘀嘀咕咕,觉得丘神绩之死正是时候,毕竟看来看去都是房俊嫌疑最大,说不定可以借此说服令狐德,让令狐德站出来号召关陇集团的门阀一起抵制房俊……
皇帝就算再是宠信房俊、再是抵触门阀世家,可总归不至于为了工匠这等贱役硬怼关陇集团吧?
财帛动人心,就不信那些关陇集团会任由房俊坏了大伙那延续了百年的利益……
第一千五百二十六章 改邪归正
令狐德府上,气氛并不融洽……
宇文俭满以为以令狐德与房俊之间的恩怨,这一次必然会振臂一呼冲锋陷阵,却不料令狐德居然一脸冷漠,放佛以往的仇恨尽皆如云烟飘散,根本无动于衷。
“令狐兄,房俊那厮恣意妄为,这简直就是在断了咱们大家的财路!若是吾等不做出什么来震慑一下房俊,用不了几天,小弟手底下的那些个工匠可就得造反了!”
宇文俭大急,陈说利害,希望能够打动令狐德。
然而令狐德却是稳坐如山,手里拈着茶杯,一脸云淡风轻:“贤弟尝尝这今年的春茶……话说这明前龙井好喝是好喝,就是太贵!春日里愚兄在周家茶庄忍痛购得二斤,平素便放在冰窖里保鲜,现已所余不多,以后贤弟登门,愚兄怕是也拿不出什么好茶来招待你了。”
宇文俭嘴皮子都说破了,却不料令狐德非但全然无动于衷,反而让他喝茶……这龙井可是房俊那厮一桩极大的财源,明前的极品更是贵比黄金,你这一买就是二斤……这特么不是资敌么?
“兄长难道是怕了那房俊不成?想想您往昔与那房俊之间的恩怨,甚至被房俊的小妾挠得一脸血……您就都咽回肚子里了?现在丘神绩之死与房俊攀扯上了关系,只要您站出来振臂一呼,必然应者云集,大家一起弹劾房俊,最起码也能迫得陛下将其停职吧?千载难逢之良机,万万不可错过啊!”
“呵呵……”
令狐德耷拉着眼皮,轻轻呷了一口茶水,放在口里缓缓品尝,而后慢慢咽下,深深回味。
宇文俭:“……”
这老货以往最是睚眦必报,与房俊之间的仇怨倾尽黄河之水怕是亦未能够洗清,怎地这会儿却好似浑然不在意当起了王八?
还有丘行恭,爱子惨死,房俊乃是最大的嫌疑人,却硬是一动不动……
娘咧!
那房俊的凶名居然如此之盛,连这两人都忌惮到不得不忍下血海深仇,亦不敢对其当面锣对面鼓的斗上一斗?
不能够啊……
令狐德品着茶水,看着宇文俭抓耳挠腮焦躁不堪的模样,终于微微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温言道:“你我几十年的交情,自然毋须避讳什么,愚兄痴长你几岁,便送你一个忠告吧。”
宇文俭忙道:“兄长请说。”
令狐德眼睑低垂,看着面前书案上的一本厚厚的书稿,伸手轻轻拂拭,道:“你可知愚兄这一段时日以来深居简出闭门拒客,所谓何来?”
宇文俭一头雾水:“小弟不知。”
难道不是被房俊以及其小妾武娘子弄得声名狼藉颜面尽损,所以没脸见人么?
“呵呵,贤弟定然以为愚兄是无颜出去见人吧?”令狐德笑呵呵的将宇文俭的心里话给揭破了。
宇文俭略显尴尬,忙道:“兄长说得哪里话?您德高望重,乃是士林当中之名仕,更是史学界的泰山北斗,谁又敢笑话您呢?”
令狐德笑着摇摇头,道:“愚兄又非是眼瞎耳聋,焉能不知外界贬斥之言论?不过某之所以闭门不出,非是怕了那房俊……好吧,某的确是忌惮他棒槌恣意妄为的脾性……不过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这本书。”
见到宇文俭一脸懵然,令狐德语气感慨,道:“某正在修订书稿,成书之后,将会命名为《晋书》。”
宇文俭愕然:“兄长在修史?”
令狐德道:“立功,立言,立德,此乃读书人之三不朽!某虽然遭逢乱世,然有家族庇佑,不曾冲锋陷阵斩将夺旗,却是未曾为大唐立下尺寸之功。眼下某声名狼藉,已然传为天下笑柄,立德之说更是此生休提。人活一世,总归要留下一点什么吧?无能立功,无品立德,那也就只能凭借毕生所学,著书立说了。否则这一生犹如雁过无声,岂非虚度?”
令狐德为何性格如此暴躁、人品如此浅薄,依旧能够在士林当中享受如此之高的声誉,使得李二陛下即便满心不愿却依旧授予其礼部尚书之职位?
绝非其背后门阀之故。
武德初年,令狐德担任秘书丞。职责是掌管经籍图书之事。当时经隋末大乱,经籍图书大量散失,德向高祖建议,以朝廷之力广泛收求天下书,对献书者“重加钱帛“,予以奖励,对所收之书,“增置楷书,令缮写“。这个计划顺利执行,“数年间,群书略备“。
至武德九年李二陛下即位,已经“于宏文殿聚四部群书二十余万卷“。这其中除了武德初得隋旧书八万余卷外,另十二万余卷则是购求而来,并且已分类别,足见成绩之大。这项工作随后也坚持了下去,贞观年间,魏徵、虞世南、颜师古相继为秘书监,继续购求遗书,选书手、雠校百余人,缮写群书,藏于内库,由宫人掌管。
古代科技落后,文化传承极其艰难,稍有天灾**,便极易导致珍贵的书籍的散佚损毁,故而令狐德的这个建议一举使得天下大多数珍本孤本得以保全,颇受天下学士之赞誉。
然而仅此一项,并不能说明令狐德在士林当中的地位。
古代学士最高的成就是什么?
著书立说。
而著说立说之中最顶级的成就,便是修史!
令狐德对高祖李渊说:“窃见近代已来,多无正史,梁、陈及齐,犹有文籍,至周、隋遭大业离乱,多有遗阙。当今耳目犹接,尚有可凭,如更十数年后,恐事迹湮没。陛上既受禅于隋,复承周氏历数,国家二祖功业,并在周时。如文史不存,何以贻鉴今古?”
何谓“国家二祖功业,并在周时”?
隋代北周,唐代隋,一脉相承,而且恰好这三代帝王祖籍同出关中武川,并且李渊的祖父李虎是北周政权的核心“八柱国“之一,死后追封为唐公,李渊的父亲李也在北周袭封唐公,为柱国大将军。所以德指出“国家二祖功业,并在周时“。
如果能通过修前代史而向世人强调北周、隋、唐一脉相承的正统观念,进而宣传李唐祖先功业,那么对于巩固刚刚建立的李唐政权,是再好不过的明智之举了。
李渊如何能够拒绝?当即照准,于武德五年正式下诏修前代魏、周、隋、梁、齐、陈六史。
所以,大唐史学“创修撰之源,自德始也“。
这才是令狐德在士林当中底气之所在!
历经与房俊的数次争斗,令狐德终于算是看明白了我跟那个棒槌斗个什么劲儿啊?输了颜面扫地声誉受损,就算赢了又能得到什么?说到底,不过意气之争罢了。
与其有那精力与房俊争来斗去,何不老老实实的编撰史书,将自己的名字传诸后世?
所以,令狐德悟了。
他看着一脸失望的宇文俭,意味深长道:“财帛富贵,不过是身外之物,多了那些好处,吾等还是一日三餐、夜宿一榻,少了那些好处,难不成还能三餐不继、无家可归?贤弟亦是心思灵透之人,勿要被身外之物所累,不如沉下心来,与愚兄一起修史,这部《晋书》,愚兄为你留一个署名的位置,如何?”
宇文俭心里腻歪得不行……
我是找你来对付房俊的啊,结果你却劝我放弃大把的利益,跟着你钻进故纸堆里修史?
修史倒是一件好事,可问题是我那点才学跟你提鞋都不配,我不行啊……
宇文俭郁闷至极,实在是想不到一向脾气暴躁心胸狭隘的令狐德,现在居然修心养性返璞归真,将所有功名利禄尽皆抛开,一心一意去编撰史书传诸后世……
这个老东西都“改邪归正”了,难道自己当真就拿房俊那个棒槌毫无办法?
第一千五百二十七章 南海形势
兵部衙门。
值房之中,房俊与苏定方席地而坐,面前矮几上茶香袅袅,摆着几样寻常的糕点。
房俊伸手给苏定方斟了半杯茶水,笑问道:“一路行来,可曾顺利?”
苏定方坐在地席之上,微微躬身致谢,道:“二郎放心,这一次末将之所以亲自押运稻米前来长安,便是担忧其他人出了纰漏,给二郎带来后患……”
说到此处,他抬起眼眸,与房俊对视,轻声说了一句:“幸不辱命。”
房俊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抬起手,笑道:“此事无需再提,定方兄办事,某哪里还有半点担心?来来来,尝尝这茶水,这可是今年的明前茶,除去供应宫里的用度以及人情往来,某这边也只是剩下十几斤,平素都不舍得喝,都是放在冰窖里头藏着的。”
新鲜的茶叶要用冰窖镇着保鲜,这已经是大唐贵族们熟知的常识。
苏定方微微一愣,奇道:“不会吧?龙泓泉那边现在遍植茶树,就算是明前茶也不会产量这么少吧?守约好茶,前不久还高价购买了几斤藏起来谁也不给喝,江南湿热,特地准备了大批硝石用来制冰存茶……”
守约,是裴行俭的字。
与苏定方、薛仁贵这些粗人相比,出身河东裴氏的裴行俭那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弟,平素饮食住行极尽奢华,讲究得不行……正如苏定方所言,江南湿热,新鲜的茶叶很难保存,冬季也不结冰,无法挖窖存冰,只能用硝石来制冰存茶,一个夏天的时间,制冰的费用甚至比买茶叶的钱要多出数倍……
房俊闻言哈哈大笑:“定方兄有所不知,市面上所谓的明前茶,不过是上品的雨前茶而已,虽然是上品,但是品质上来说,区别还是不小。只是正常的商业手段,针对的便是那些有钱没地儿花还要处处讲究排场的俗人。”
苏定方哭笑不得:“和着守约视若珍宝的明前茶,只不过是雨前茶?亏得他每一次招待我还珍而重之每一个芽叶都舍不得多放,若是被他知道了,岂不是要气死?”
房俊笑道:“裴守约附庸风雅,怨的谁来?”
苏定方莞尔,心想等回到华亭镇就将这事儿跟裴行俭说了,不知那平素一副世家子弟派头儿的小子会是何等难堪之神情?
两人饮着茶水,轻声谈笑,苏定方汇报着水师的一些情况。
“江南船厂现在有高级工匠三十几人,皆是天下各处船厂的造船行家,不仅造船速度大大提升,质量亦是上升不少。二郎吩咐吾等每一次出海皆要记录战船的各项数据,吾等不敢怠慢,每一次都将这些数据记录下来,而后交给那些船匠,现在新近下水的战船有多出地方皆有改良,战船出海遭遇风浪之时愈发稳定,速度也更快。”
房俊满意点头。
他毕竟不是造船专家,凭借前世记忆画出来的海船图纸难免有不妥之处,这个没办法,只能造出船后通过航行与海战去发现其中不合理的地方,逐步完善。
想到这里,他将一个亲信家将喊进来,吩咐其赶回房府,将他书房抽屉里的一份图纸以及一部书拿过来。
那家将领命而去,房俊问道:“林邑国那边形势如何?”
苏定方道:“大体上还算平稳,但是范梵志、范镇龙父子对于日益增多的汉人商贾,已然多有怨言……”
当初真腊国兵临城下,范镇龙迫不得已与房俊签署“城下之盟”,将岘港卖给大唐,成为大唐的永久领土,驻扎水师军队。
当初范氏父子也曾想反悔,毕竟任由大唐的无敌军队驻扎在国都僧伽补罗城之侧,迟早是个心腹大患!可是房俊当时态度极其强硬,大有一言不合立即开战的意思,范氏父子迫于大唐之兵威,只得答应下来。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是在范氏父子看来,就算大唐在岘港驻军,可只要林邑国老老实实的将大唐奉为天朝上国,逢年过节贡品不断,那大唐也没理由对林邑国下狠手。
毕竟大唐在乎的是林邑国的稻米,而对于林邑国辽阔的领土就算有兴趣,占下来也守不住,何必多此一举呢?只要林邑国源源不断的供应大唐上等的稻米,两国的关系便能长久的维系下去,更何况林邑国也需要大唐的帮助来震慑周围的真腊等国。
然而没过几天,范氏父子就坐不住了……
他们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汉人建设如此之快、人口居然如此之多!
岘港的建设令所有的林邑人瞠目结舌,原本荒凉凋敝的一处海港,在肉眼可见的情形下日新月异的发生着变化,汉人将海港附近所有出产黏土的地方都建上砖窑烧制青砖,然后用战船运来一船一船的一种掺和沙子之后便能迅速凝固坚若磐石的东西,以之将青砖死死的浇铸在海边,短短半年时间,一座庞大的海港便基本成型。
再然后,便是无数的商船在水师的引导下蜂拥而至!
僧伽补罗城附近乃是林邑国最富裕、最繁华、人口最集中的区域,商业发达。当地的商人很多皆是汉人的后裔,与汉人之间血脉相连,故而当大唐的商贾一船一船的运来丝绸、玻璃等等商品,迅速的便与当地的商人达成合作。
汉人商贾运来玻璃、瓷器、丝绸等等商品,在林邑国卖出一个天价,然后一船一船的拉走林邑国出产的稻米、珍贵木料、以及……铜和黄金!
范氏王族如坐针毡!
以这等速度发展下去,用不了几年,林邑国所有的财富将会全部集中在汉人手上,本地的土著将会沦为最低贱的劳工,到了那个时候,何须大唐的军队来占领土地?
林邑国早已成为汉人的天下!
然而最令范氏王族忌惮者,却是那个看似并无大碍的“治外法权”!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治外法权”,大唐商贾在林邑国的地界可以说是横着走。而能够不远万里来到林邑国搏富贵的人,又有哪个是谦谦君子?说白了,不过是一群拿命搏富贵的亡命之徒而已!
这些人大多数目无法纪,作奸犯科乃是寻常之事,所到之处肆无忌惮横行无忌,林邑国的律法却无可奈何,唐人就算是杀了人,也只能由唐人自己制裁,林邑国无权过问,顶多将犯罪之人抓起来交给唐军。
然而大唐水师驻守岘港的最高军官刘仁轨,却对这等作奸犯科之徒颇多纵容,若是汉人之间相互争斗,这位水师军官惩罚极严,稍微严重便砍了脑袋,以儆效尤,但是对于唐人欺负林邑国民……那就全当不存在,理都懒得理。
如此,愈发造成唐人商贾恣意妄为、横行无忌!
范氏父子气得每天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所有的唐人统统杀掉方能泄愤!
然而岘港驻扎的数十艘大唐战舰以及数千虎贲,却让范氏父子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尤其是唐军手里那种冒着黑烟投入敌阵便会引发天雷降世的铁疙瘩,更是令范氏父子不敢越雷池一步……
房俊听着苏定方的述说,略一沉吟,沉声道:“给刘仁轨去信,让他对汉人商贾的行为多多限制一些,若是太过肆无忌惮,极易引起民族对立,这对于我们的大事有太多阻碍……算了,想必跟他说了他也听不明白,等到水师学堂成立,所有水师将领都回来好生深造一番,学学如何海外殖民……另外,告诉刘仁轨,要当心范氏父子狗急跳墙,必要的时候可以先下手为强,务必不能使得在林邑国的汉人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
苏定方心中一凛,忙道:“喏!”
正在这时,刚刚回府取书的那个家将返回,将一摞厚厚的图纸以及一部书籍放在房俊面前,而后躬身退走。
第一千五百二十八章 殖民政策
房俊并未第一时间将图纸与书籍拿给苏定方看,而是沉吟着说道:“范氏父子早便对大唐在岘港驻军有所不满,只是当时真腊大军长驱直入直抵僧伽补罗城下,林邑国精锐军队大多被歼灭,故而不得不被捏着鼻子吃了一个大亏。但是这对父子君非等闲之辈,尤其是范镇龙,野心勃勃心有大志,焉能甘心给吾大唐渐渐蚕食而无动于衷?所以一定要对其严加防范,防止其煽动林邑土著发动暴残害吾大唐商贾,一旦发现苗头不对,便当机立断,毋须在乎什么天朝礼仪,即刻铲除这对父子!”
这种事情房俊实在是太熟悉了,历史上汉人在南洋诸国生根发芽,凭借智慧与勤劳占据了大多数的社会财富,使得当地政权极为忌惮,继而便会煽动蛊惑土著烧杀抢掠,将汉人数代积累之财富悉数抢夺一空。
这种“剪羊毛”的做法不仅能够快速抢夺大量财富,更能将汉人的人口短期内大大削减,周而复始,惨剧始终伴随着那些漂洋过海凭借勤劳去创造财富的汉人……
苏定方蹙眉道:“若是单单除掉范氏王族,当不费吹灰之力,反掌之间尔。可林邑国固然不如大唐幅员辽阔疆域万里,到底亦是南洋有数的大国,想要将其占领,难度太大,光是各地忠于林邑王室的势力,便足矣让我们泥足深陷,顾此失彼进退失据。”
莫说区区林邑国,就算是整个南洋诸国联合起来,又如何抵挡汉人之兵锋?
此前历朝历代,汉人的军队每每将那些土著猴子虐得仙死,荡平诸国轻而易举。然而灭国容易,守土太难,林邑国远离中土,交通不畅,即便是现今有雄霸四海的水师舰队,亦不可能既是的补充军队占据林邑全境。
一旦林邑国内各地的地方势力蜂拥而起,则汉军必将顾此失彼疲于应对,除非派遣数十万大军分据各处……然而怎么可能将数十万大军派去林邑?
若是这么多的军队派去,国内估计就乱了套……
结果便是汉人大军一到,土著望风而逃,等到汉人攻占城池,土著又骚扰缠斗,充分发挥另类的游击战精髓……
故而,即便是中原王朝最鼎盛之时,亦不过是将周边诸国列为藩属,名义上分属君臣,实则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房俊哼了一声,指了指苏定方,敦敦教诲道:“脑子要灵活一些,咱们全占了林邑国有何益处?不过是蛮夷之地,大多数的地方太过荒凉未经开发,就算是白送给我们也不要。范氏王族不可能只有范镇龙父子两个人吧?杀了他们,挑一个拥有王室血统的人继承王位,然后选择一个地方势力扶持他,大臣也好土匪也罢,要钱给钱要装备给装备,让他们自家人打自己人,哪一个若是敢不服我们的命令,就干掉他再换一个,总之,必须保持一个原则,那就是林邑国国境之内烽烟不止、战争不止,让他们都必须紧紧的团结在大唐周围,否则就会被另一方干掉,你看他会不会乖乖的听话?”
“嘶……”
苏定方到此一口凉气,死死盯着面前云淡风轻的房俊,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太特么缺德了……
如此一来,林邑国百姓当苦不堪言,其国永无宁日矣!
房俊叹了口气,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只要如此施行,林邑国怕是干戈不止战火不绝,用不了十年八年,当地的土著便死得差不多了,到了那个时候整个林邑国都是汉人的天下,哪里还用派兵去各地驻守?”
之所以语气唏嘘,盖因这种方式正是民国之初欧美列强对付中的法子,各地军阀相互攻歼,为了保住自己的地盘,不得不将利益上赶着送给那些支持他们的列强,争前恐后的卖国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苏定方是战将,战场之上两军争雄运筹帷幄,这是他的强项,但是涉及到一国之内政,他完全不懂。
现在房俊的这个扶持傀儡的法子令他大开眼界,心生寒意的同时跃跃欲试,点头道:“好,只要范氏父子心生异志,末将便即刻按照侯爷的计策行事,无论如何,林邑国亦会掌控在大唐手中。”
房俊满意的点点头。
既然是军人,那就应当心中只有胜负,绝无慈悲。面对异族维护自家的利益,妇人之仁才是最愚蠢的行为……
见到苏定方眼睛一直未曾离开自己手底下的图纸和书籍,房俊笑了笑,将其在桌案上轻轻一推,推到苏定方面前,指着那本书,说道:“这是某闲暇之时所著的一本书,名字叫做《海权论》,刚刚成书,眼下尚且在校订阶段,你先拿回去好生阅读,若是不明之处,亦或是有不同见解,可来信与某仔细讨论。”
苏定方看着这本厚厚的书籍,一时无语……
这个念头,著书立说乃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多少闻名于世的大儒终其一生方才能够将自己的见解和成就编撰成书,立即成为天下敬仰的人物,结果自己面前这位纨绔侯爷却说“闲暇之时”便著了一本书……
苏定方是个武夫,字倒是识得不少,书也读过不少,但生平最是羡慕那些学富五车的大儒,此刻诚惶诚恐道:“侯爷折煞末将……末将何德何能,敢对侯爷所著之书指手划脚?定当竭力拜读,若有不懂之处,还望侯爷不吝赐教。”
房俊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这番话并非谦虚,《海权论》这本书他前世曾拜读过,但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何况就算是读过,也不过是兴趣所致走马观花,大致记得住书中的观点和思想,但是哪里可能记得太过详细?
更何况《海权论》成书的时间在十九世纪末,那时候西方国家工业革命早已完成,与眼下之大唐截然不同,其中诸多地方需要更改删除,难免会有疏漏之处。
不过苏定方之反应他也不出意外,这个念头著书立说的光环实在太过耀眼……
“这本书校订之后,将会成为水师学堂的教材,届时所有水师校尉以上级别的军官,都要分批前往水师学堂学习,不仅要学习海战之战术、经验,更要学习海战对于国家的战略意义。”
其实不仅是水师,就算是骑兵、步兵也一样,光有打仗的技巧可不行,更要教会那些军官战争的意义。
知道怎么打仗,更要知道为什么打仗,那才是真正意义的现代军队!
苏定方深以为然:“侯爷顾虑甚是。”
不说别的,只说现在水师之中装备越来越多的火炮,其中实心弹、开花弹、燃烧弹、葡萄弹……越来越多的新式装备,便意味着越来越多的新式战法,墨守成规的沿袭以往的海战经验,早已无法发挥水师的战力。
房俊又将那一摞厚厚的图纸推到苏定方面前,道:“这是某设计的一款战舰,你将这图纸拿回去华亭镇,与江南船厂的船匠们仔细商讨,无论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打造一艘出来。”
苏定方赶紧应是,事实上现在水师所沿用的“剪式”战船,便是出自于房俊之手,放眼大唐论起战船的设计,无人能出房俊之右,现在房俊这般珍而重之的设计出一种新式战船,谁敢轻视?
苏定方一面回答,一面随手翻了翻图纸,然后就被扉页之后第二张上标记的战船数据给惊得目瞪口呆……
全长76米,水线长46米,龙骨长39米,船宽14.7米,吃水6.3米,排水量1600吨,100门火炮,船员780人……
苏定方自然知道江南船厂有别于大唐各处的计量单位,对于“米”和“顿”这样的单位自然毫不陌生。
他看着这一组数据,差点给吓死,抬头看着房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吃吃道:“这个……侯爷,您确定没记错?这样大的战船且不说能不能造的出来,就算是造出来了,怕是下了水就得……那个啥吧?”
“沉船”“翻船”这样的词汇在出海为生的群体当中是极其犯忌讳的,无论渔民、海商、亦或是水师都一样,在神威莫测的大海上,稍稍有一点风起浪涌都是九死一生之结局,任何忌讳的话语都唯恐被“海神”听见,哪怕是到了科技昌明的后世,靠海为生的人们依旧保持着这个传统。
所以苏定方及时咬住舌头,没有将不好听的词说出来。
但意思却非常明显了……
侯爷,你别闹了行不行?
这哪里是船?
分明就是一个水上炮台啊……
第一千五百二十九章 东征是有可能失败的
前世今生,房俊都是个精力充沛的人。
而通常情况下精力充沛的人都兴趣多多爱好广泛,上辈子房俊便是个bb党,同时也是多炮塔神教的信奉者,在一些军事论坛当中小有名气。
何谓“bb党”呢?
就是巨舰大炮的追随者。
在“bb党”的群体中,流传着这样一个二十五子的“真言更大的舰体,更厚的装甲,更强的主炮,更多的副炮,更高的航速!
曾有人说,“bb党”都是强迫症,对于身边的生活有着的苛求,比如晾衣服习惯于将各色内衣串成一串,利用静滑轮缓缓拉出窗外,有时最后还敬礼;比如鄙视一切比自己小的汽车,对三十吨集装箱车鞠躬致意,会车的时候以最高速度冲对面的汽车投掷石块并试图形成跨射,甚至做梦都想在自己的汽车前面安冲角……
所以,作为一个巨舰大炮的爱好者,如何能不清楚世界上最早的风帆战列舰“海上主权号”?
那么,如何分辨自己是不是一个“bb党”呢?
曾有人开过玩笑,说是从观看《泰坦尼克号》的反应中便能清晰分辨出你是哪一种战舰的拥趸:
bb党:装甲不坚固,沉了应该。
cv党:没有整体舰队,出事傻了吧。
ss党:有阴谋!一定是被潜艇伏击了!
dd党:船小好调头……
现在房俊将“海上主权号”的各项数据克隆下来,打算提起一千年将这样一艘无敌于海上的风帆战列舰复制出来。尽管这艘船下水半个世纪也没打几仗,最后还毁于一个厨师的错误操作,导致全船焚毁……
虽然“海上主权号”诞生于十七世纪中叶的欧洲,但是当时的欧洲尚未进行工业革命,“海上主权号”庞大的船体全是木质,按照目前大唐的造船水平来说苦难肯定很多,但完全有可能造的出来。
只要畅想一下十几艘风帆战列舰一字排开炮声隆隆硝烟弥漫,身为一个“bb党”的房俊就有些热血沸腾……
然而在苏定方看来,如此巨大的战舰且不说能不能造得出来,就算是造出来了,那得悬挂多少风帆才能驱动他航行在海面?而且如此巨大的船体使得受风面积大大增加,怕是一阵大风就玩完儿……
看到苏定方一脸便秘也似的表情,房俊笑道:“怎么,你觉得这图纸纯粹是某闲来无事瞎扯淡?”
苏定方不吭声,等于默认。
房俊无奈,这艘船的确有些太过于超越时代,在这个二三十米的战舰就已经算的上“庞然大物”的年代,实在是碾压了人们的认知。
若是自己告诉苏定方以后咱们还会造铁甲舰……不知道会不会被苏定方当成疯子?
铁疙瘩还想浮在水面上?
呵呵……
房俊只得说道:“你又不是船匠,你没资格说行不行,将图纸带回去,让郑坤常他们父子带领船匠好生琢磨,一定可行。”
苏定方只得说道:“末将遵命。”
合上手里的图纸之时,眼角瞥见后面一页上写着几个字,“皇家公主号”……苏定方眼皮一抽,觉得洞悉了房俊如此执着如建造这么一艘完全不靠谱的超级战舰的动机,这是要想皇帝展示夫妻恩爱博取皇帝的好感么?
不得不说,的确是个好手段。
作为一个父亲,见到女婿如此疼爱自己的闺女,甚至建造出一艘天下无双的超级战舰来讨好……这小子看似棒槌,实则心机深不可测啊!
……
水师的事情告一段落,两人闲聊起来。
“江南兵马调动情况如何?”
房俊示意苏定方饮茶,问道。
苏定方拈着茶杯,道:“目前兵马调动并不太频繁,毕竟东征的主力乃是十六卫大军,陛下定然是要御驾亲征的,陆路才是东征的主力,想必今后大军必将云集于幽营二州。水路乃是辅助,一方面运输粮草辎重从海上绕过登州对主力大军进行补给,一方面主要是袭扰击溃高句丽的水军。这两个任务以目前咱们水师的战斗力来说,轻而易举,所以江南兵马现在的调动主要是负责运输各种辎重抵达各处港口,以便战争发起之后能够及时运输出海。”
房俊点点头。
这就是中原王朝千余年来的战争方式,攻城略地,寸土必争,哪怕若是以水路为主可以直抵高句丽的王都平壤城,以雷霆万钧之势覆灭高句丽王室,也不可能会被采用,这是战争认知上的“代沟”。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全天下的人都认为东征高句丽必然马到功成,试问这般天大的功勋只要稍稍分润一些,便足矣使得子孙后代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那些跟随李二陛下南征北战的骄兵悍将又怎么可能将这份天大的功劳让水师轻松捞走?
所以就算皇家水师的实力再强十倍,东征高句丽的主力也必然是由陆路发起,水师只能跟着打酱油……
房俊叹了口气,无奈道:“当初却是未曾想到将你们召到水师,居然害得你们无法跃马扬刀攻城拔寨,眼瞅着天大的功劳却只能飘在海面上运输辎重……”
如此盛大之战事,代表着无上的功勋,谁会甘心打酱油?
苏定方略一沉吟,抬眼问道:“似乎侯爷也觉得……高句丽不堪一击?”
“嗯?”
房俊微微一愣,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历史上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的确是失败了,然而现在的大唐,却绝非对不同于历史上的那个大唐!
无数的林邑国稻米漂洋过海运到大唐,供应军队绰绰有余,装备的兵械甲胄更加充足也更加精良,还有震天雷、火炮这等攻城神器,怎么可能还会重演历史上铩羽而归的一幕?
苏定方上身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请恕末将鲁莽……在末将看来,高句丽恐怕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弱,否则隋炀帝三次东征,岂能每一次都大败而回,生生耗空了帝国根基?诚然,高句丽与大唐相比就像是个身虚力短的侏儒,却绝非没有一战之力。若是大军能够长驱直入还好,可一旦被阻于某一地,则极易放生变故……”
说到此处,苏定方目光灼灼,一字字道:“骄兵必败!”
房俊愣住。
骄兵必败?!
仔细想想,苏定方之言还真的有道理……
历史上李二陛下东征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实力强弱的缘故吗?
绝对不是。
相比于偏居于东北一隅的高句丽,大唐历经贞观时期的休养生息励精图治,李二陛下从登基即位的那天起便将目光盯着高句丽,运筹帷幄十数年,调集数十万横扫西域的精锐军队,舟楫如云辎重如山,却硬是被高句丽狠狠挫败,不得不狼狈至极的班师还朝,一生梦想之宏图霸业尽付东流……
这样的结果,绝非是实力上造成的结果。
唯有军心士气可以解释……
大唐上下都信心十足的将高句丽视为囊中之物,大唐兵锋所指必将所向披靡,将高句丽这块上古以来从未征服的土地纳入大唐之版图指日可待,更是将这等千古功勋视为利益,群起而争之。
然而正如苏定方的这一句“骄兵必败”,上至李二陛下,下至军中将领,从来没有人想过若是失败会怎么办,所以当大军踌躇满志的一路攻城拔寨,却在安市城下遭遇狙击之时,立即士气涣散军心不稳,兼之路途遥远辎重运输不便等等不利因素,终于导致一场打败。
所以,就算这一世的大唐较之历史上更加强大,却也不是没有失败的可能……
房俊心里猛地一跳,下意识说道:“这么说,我们水师完全有力挽狂澜的机会?”
苏定方一脸肃穆,沉声道:“依末将之见,的确有可能,但末将宁愿不要这等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功勋。”
因为一旦东征要依靠水师长驱直入歼灭平壤城来决定胜局,就表示着陆路大军已然溃不成军再无寸进,也就意味着必然遭受连场败仗,不知有多少汉家儿郎埋骨辽东、魂魄不得归乡……
第一千五百三十章 征倭布局
“放肆!”
李二陛下面色不善,狠狠将手里的国书投掷于地,若非顾忌身份,恨不得上去踩上几脚……
他起身怒目圆瞪,盯着面前的吉士驹,怒道:“蕞尔小国,不过窃据四岛之地,亦敢自称什么东天皇,与雄踞中原富有四海的朕平起平坐?简直狂妄无知!莫非以为吾大唐之水师不能横渡重洋,兵临倭国?”
真是岂有此理!
区区倭国,居然在国书之中使用“东天皇”这般自称,这在志向远大极度自恋的李二陛下看来,简直能忍受!
尤其是倭国的国书之中对于上一次的遣唐使犬上日等人在长安犯下的血案轻描淡写般予以否认,甚至替那几个犯下死罪的倭人使节措辞狡辩,完全就是一副无赖的嘴脸,根本未将大唐放在眼中,缺乏最起码的尊重!
如何不怒?
吉士驹被李二陛下盛怒之下的天威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讷讷不敢言,唯恐大唐怒极,将其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一边则偷偷瞥着一侧肃立的房俊,心中自然难免埋怨……你教我把国书给改了,不会害了我的性命吧?
不过害怕归害怕,但却在腹诽:您身为大唐皇帝,吓唬我干什么呀?您若是真有能耐发兵倭国制裁天皇,咱不仅热烈欢迎唐军横扫倭国,甚至可以给大唐虎贲带路……
不过吉士驹心中的民族观念甚为严重,即便吓得要死,却还是咬牙指出了李二陛下言语之中的疏漏之处:“启禀大唐皇帝陛下,倭国四岛,仅仅只是无耻的自称而已,实际上在最北边的虾夷岛,却依旧还是虾夷人世代生活的地方……”
李二陛下刚要发怒,小小倭国使节亦敢在朕面前顶嘴?
没见识过点天灯是吧?
不过随即恍然,面前这个倭国使节实则是个虾夷人的卧底呀……
怒气稍敛,愤愤然坐下,问道:“眼下你们虾夷人局势如何?”
吉士驹连头上的汗都不敢擦,冒死为了所谓的民族自尊顶了句嘴,正吓得不行,闻言忙道:“托皇帝陛下的洪福,我们虾夷人在获得了精良的兵械资助之后,悍不畏死的与倭人作战,现在虾夷岛上烽烟处处,但凡是入寇的倭人,时刻都笼罩在虾夷勇士的刀锋之下……”
一侧的房俊撇撇嘴,说得这么漂亮,但实际上不还是拿在你们地盘上烧杀劫掠的倭人毫无办法?
不过也没对虾夷人报以太多的希望,本来人数就处于绝对的劣势,没比野人强多少,能够牵制倭人的兵力、吸引倭人的注意力就算是不错了。
李二陛下自然也明白吉士驹话中之意,蹙了蹙眉头,淡淡道:“行啦,你且先行退下,随后朕会有给倭国之主的国书颁下,你且带回去便是。”
“喏!”
吉士驹连忙应了,起身的时候悄悄瞄了房俊一眼,对了一下眼色,赶紧躬身退走。
身为倭国的使节,在大唐皇帝面前却是连最起码的尊重都得不到……
待到吉士驹退走,李二陛下皱着眉毛看着房俊,不悦道:“你跟那倭人眉来眼去的,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糊弄朕?”
房俊无语,您用个什么词不行,非得用一个眉来眼去……
“陛下,刚刚那个是虾夷人,不是倭人……”
李二陛下瞪眼:“朕管他什么倭人还是虾夷人?都是你这小子没事找事,倭国孤悬海外地少民寡,非得弄什么虾夷人去跟倭人作对,就算整个倭国皆被虾夷人占了,于我大唐何益?”
极度自恋的李二陛下对于倭国那几个海岛打心眼儿里看不上,因此虽然之前同意了房俊资助虾夷人对抗倭人的计划,却着实并不上心。
语气甚是不耐烦。
房俊却不以为然:“地之贫富,岂在多寡?若是西域漫漫黄沙之戈壁,纵然括地万里,亦是无用,可若是矿产丰富水草丰盈的膏腴之地,区区百里便以令人垂涎三尺。倭国看似地处海岛山岭纵横又多发地震海啸飓风,却实实在在是不可多得之宝地。微臣已经通过倭国的海上探明其国有多处金银铜矿,一旦将之纳入大唐之手,足以令陛下龙颜大悦、国库丰盈。”
他可是清清楚楚,那岛国固然天灾不断,但是金银储量却着实不少,即便是对矿产并不熟悉的房俊,亦知道倭国好几处在后世曾闻名于世的金银矿场……
一听到金银矿,李二陛下不说话了,虽然现在国库丰厚内帑充盈,可谁会嫌弃自己钱更多呢?
房俊这小子固然是个棒槌,但是办事却让李二陛下极为放心,他既然如此说,自然是有把握的。倭国存亡兴灭李二陛下不在乎,甚至倭人是不是亡族绝种都懒得去看一眼,对于那几个岛屿更是丝毫没有兴趣,只需要等着开采矿藏就行了……
李二陛下不再理会这茬儿,而是对依旧躺在地上的倭国国书怒气未消:“倭人当真过分,真以为吾大唐雄狮不能远渡重洋予以制裁么?若是有机会,当替朕狠狠的教训那些自大狂妄的倭人,随意你怎么去干,只要消了朕心头这口恶气即可!”
反正由着房俊去折腾吧,倭国天高地远的朝中那些御史言官也看不见,就算房俊再是过分也没人会就倭国之事在他面前弹劾聒噪……
房俊便有些尴尬,略带拘谨的说道:“这个……其实这封国书乃是假的,是微臣让那吉士驹将原本倭国天皇的国书毁掉……”
“娘咧!”
李二陛下顿时暴怒,喝叱道:“你个棒槌!平素惹朕生气还不够,居然伪造倭国国书来恶心朕?来人,将这混账给朕拖出去……”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房俊满头大汗,心说您是皇帝呀,不是应当城府深沉天威难测么,怎地这般霹雳火爆的性子,说打就拽?
“陛下且听微臣辩解……微臣之所以让那吉士驹偷偷伪造倭国国书,实乃以备不时之需。”
“呵呵,以那等狂妄之言辞激怒于朕,居然还能说成以备不时之需?房俊,你脸皮还能再厚一点么?区区倭国,凭什么让吾赫赫大唐去防备?”
李二陛下冷笑睨着房俊。
房俊道:“陛下之言,请恕微臣不敢苟同,倭国虽然蕞尔小国不足为虑,然若是其在吾大唐东征之时扮作海盗自水路骚扰粮道,皇家水师固然可以将其剿灭,岂不麻烦?更何况吾大唐赫赫天威,岂容倭国挑衅?但倭人也不傻,必然不会留下任何罪证让大唐去指责降罪,所以现在这封国书便有了用途……”
李二陛下想了想,问道:“反正吉士驹本就是倭国的使节,就算他所上之国书乃是伪造,但无论真假皆与大唐无关?”
房俊道:“陛下英明神武,烛照万里……”
李二陛下叱道:“好好说话!”
“……”
房俊一滞,心道自己怎地好似当真有佞臣潜质,现在阿谀之词那是张嘴便来,都习惯了已经……
“喏!两国对阵讲究的便是一个名正言顺,自古有道伐无道,无德让有德,只要这封国书在,无论何事征伐倭国都是名正言顺,更可借由那犬上日在大唐犯下血案,勒令倭国天皇将其交出由大唐制裁,无论交与不交,倭国皆处在被动,大唐军将同仇敌忾,倭国士气大跌,必然一鼓而胜之,届时固然难以占据倭国之领土,但若是只索取一两处矿藏……倭人怎敢不允?”
李二陛下惊奇道:“嚯!当真是阴线呐,单单这个计策,较之辅机亦是不遑多让了,阴险!”
未等房俊黑着脸表示对“阴险”这个评语表示反对,李二陛下又沉着脸说道:“别的都好说,倭国不过弹丸之地,随你折腾便是,只要当心不要被朝中那些被礼义廉耻烧坏了脑子的御史言官逮到把柄……但‘天皇’这个称呼,朕听着很是不爽,区区海外野岛化外蛮夷,也配道一声‘天皇’与朕分庭抗礼?简直荒谬!”
房俊还能说什么呢?
只得说道:“微臣遵旨,以后但凡倭国之主敢自称一声‘天皇’,微臣便令水师对其大加攻伐,严厉申饬……”
这位陛下自恋的毛病又犯了,绝不允许倭国与大唐平起平坐,更不接受一个鸟毛一般的蛮夷首领自称天皇……
不过虽然自恋了一点,房俊倒是喜闻乐见。
身为大唐皇帝,自然要有这等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