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勇怯自知
“山林民可入,魍魉莫逢旃。”————————【谢自然诗】
孙策没有答话,先是看向沉默不语的孙贲。
对方早年也曾倾力跟随孙坚南征北战,后来投奔袁术,孙氏众人也是以他最为位尊,后来孙策崛起,孙贲又甘心辅佐。可以说孙策起初能成势,大半都要仰赖于这位本家堂兄的襄助,一直以来,无论是下江东讨山越盗匪,还是归顺朝廷,听从安排来到南中这蛮荒之地,孙贲、孙辅兄弟都是别无怨言。
可如今孙辅眼见已经进气少了,孙贲从小将这个兄弟抚养长大,情谊深厚,可到这个地步,即便再如何相信孙策,他也没有任何话想说了。
“你们……出去吧。”半晌,孙贲这才说道,伸手将孙辅的被角轻轻掖好,低下头看向那脸色苍白,早已没了声息的弟弟孙辅。
孙策等人叹息一声,纷纷走了出去。
“如今确实要拿一个方略出来,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走出营帐后,朱治率先说道,他看着蛮营的伤兵疲卒,沉声说道。
“话不能在这里说!”吕范轻声提醒道,示意朱治说话留心。
“那就去中军大帐!”朱治知道对方顾忌的是什么,他们南中这支兵马跟其他兵马相比,颇受皇帝特殊‘关照’,只有四征四镇这类大将身边才有的‘记室’,他们才几千人的庲降都督府里就有一个:“韦诞这小子首次见到死那么多人,吓得战战栗栗,不知躲何处休息去了,此时正好议我们的,不需理会他!”
“凡是会议军事,必须有记室到场笔录,形成案牍。按朝廷制度,除非死了,否则就是抬也要抬过来旁听。”吕范对这项制度颇为忌惮,抬眼看了下四周,这是他们到帐中一起看望孙辅伤势,所以韦诞可以躲懒不在场,但他们如果抛开韦诞、自行议论军事,之后被韦诞得知,后果会很严重:“韦仲将在军中虽无亲信,但我等最好还是换个地方。”
孙策也是有些忌惮韦诞此人,并不是因为韦诞有如何出色,而是他的亲兄长正是征南将军身边记室韦康,他在南中期间所做的任何事,恐怕件件都会传到徐晃的耳朵里去。
“走!都随我去那个高处看看灵关军实。”孙策找了个借口,当即唤人取马,一行人先后策马出营,在亲卫们的簇拥下来到这处小坡之上,四下无有旁人,这样的会谈并不算正式的‘会议’,故才能畅所欲言。
“不是都督不顾伤亡,一味要搏大功。”吕范警惕的打量了眼四周,出声解释道:“而是眼下若不趁早将越嶲平定,击溃高定元这数千叟兵,恐怕用不了多久,益州郡的孟氏、雍氏叛军就会蜂拥而至,届时就不是我们要设法攻打灵关道了,而是他们万余兵马设法在灵关道攻打我们了。”
“孟氏要到越嶲郡来?”朱治跳下马来,示意住人学他站在马的身边遮挡自己的身躯,讶然道:“征南将军的方略究竟是什么?不是说好了各路进击么?沮隽、甘宁入蜀不是来主攻益州郡的?”
吕范也有样学样的下马:“自然是,不过我看征南将军的想法,是要我等将越嶲、益州郡的上万叛军集聚于一处,而后沮隽等人趁机侵袭后方,截断退路。彼等知悉退路断绝、家属无存,必然仓皇败退,南中叛乱便能顷刻而定。”
“灵关道是越嶲往蜀郡的必由之路,如今犍为有黄公镇守,江上又有甘宁水师,叛军就只会走越嶲这条近道。孟氏和高定元合兵一处,只要北上攻破郕都,联系阴平羌人、巴郡竇人,益州就会乱成一片。”孙策低声道:“所以我等就只能趁彼等合兵之前拿下灵关道,据守险要,还能有一战之力。若是等到彼等合兵,我等还未拿下灵关,届时恐怕伤亡更巨。”
“可恶!”朱治愤愤的捶了下马鞍,怒道:“说来说去就是不把我等的命放心上,要我等啃硬骨头、损兵折将,他们在后面做些轻松致胜的事,世上哪有这个道理!”
校尉陈武也不悦的说道:“就是啊,按理说将军是庲降都督,南中动乱理应由将军全权主持,可朝廷偏要将此事交由征南将军……可见彼等从来不将我等视为亲信,眼下这番布置更是彰显其心,我等可不能白出苦力!”
吕范还算冷静,皱着眉问道:“长安可有什么消息来?”
他说的长安消息其实就是指孙策好友、兵部侍郎周瑜是否给他出了什么主意,如今他们还能在此蛮夷之地坚持作战,无非是孙策个人的魅力以及朝中有庐江周氏的支持,只要有周瑜的帮衬,加上他们几个的能力,以后迟早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刻。
这正说到了孙策的烦恼,他脸色微沉,摇了摇头,说道:“周公瑾很久没有写信来了,我想他可能有许多不便言之处,或是想让我自己处置这次平乱。”
“这、这要如何处置?”朱治奇道:“难道我等别无他法,只能拼死拿下灵关道?可若是损伤太巨,以后哪还有立足之处?征南将军随时会派别人来替掉我等!”
“办法是有,但伯符未必会做,周郎也绝不会乐见于此。”吕范拧着眉,缓缓的说道。
朱治等人忙看向吕范:“是什么法子?”
“退兵?”孙暠一番话着实震惊了从后方运粮过来的弟弟孙瑜,他忙将孙暠拉到一边,惊疑不定的说道:“阿兄在说什么胡话?这是阿兄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大家一致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又如何?”孙暠一把将弟弟的手打下,满不在乎的说道:“今日进击,我军死伤数百,孙国仪更是中了毒箭,命不久矣。这些人谁不是我等从江东带出来的亲信、子弟?如今都白白死在这里,我看其他人都不想再打下去了,还不如早做退兵之计。”
“可是……”孙瑜与性情张狂的孙暠不一样,虽然两人是亲兄弟,但孙瑜行事总是会顾全到大局,他低声道:“若是退兵了,蜀郡怎么办?事后怪罪下来,我们也逃不过朝廷的追究。”
“本就兵力不敌,谁还不准败逃了?”孙暠的主意打得好,自从孙河初来南中便病死以后,如今军中兵马大部分是由三家孙氏掌握,孙策与其麾下吕范、朱治等人兵力最强自不用说;孙坚兄长孙羌之子孙贲、孙辅往日也是唯孙策马首是瞻,只是如今孙辅将死,孙贲的立场势必会有变化;而孙坚幼弟孙静之子孙暠、孙瑜等人又掌握辎重,只要说服了孙贲,不怕制不服孙策。
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胁迫得了孙策,孙暠心里就不禁得意起来。
“其实我也不是畏战。”孙暠对孙瑜循循说道:“这里的山道你也看到了,哪里是人走的地?就算是百万大军也施展不开,走在林中还得时刻提防冷箭毒蛇,可要是在平原处就不一样了,我带一千人就能杀退他们五千!而且我等可以先退兵一处保存实力,等高定元他们扰乱蜀郡,震动益州时再统率各地郡兵,出手平叛,这场大功就是我们孙氏的了,届时就算征南将军也盖不住!”
孙暠向孙瑜绘着前景蓝图,认为这个计划简直前景远大,不但有平定大乱之功,更比如今在城下拼死进攻隘口要好得多。
可孙瑜最后还是有些游移不定,年纪尚浅的他有些不确定的说道:“这样真的可行么?要不要先与他们一起商议后再做打算?”
“他们现在都把孙伯符当主公,动辄就以周公瑾的话为绳,哪里还会听咱们弟兄的!我们本是孙氏兵马,现在都快成了他庐江周氏的私兵了!平常的时候还与你关切几句,眼下乱起来,周氏眼见是无力施为,你看他们可还有半分书信过来?或是有半分助力?就是在徐晃面前美言几句,让我等少在此处强攻隘口都算是有所裨益了。”孙暠不平的抱怨了几句,随即拍拍孙瑜的肩:“你我是亲兄弟,凡事要走到一起,想到一处,你说是不是?”
孙瑜知道这是强迫他一起行事了,心中虽有不愿但还是不得不点头说道:“这……阿兄说的是。”
夜间,孙辅终于在毒发的痛苦中呻吟着死去,孙策等人再度来到帐中为其致哀,并一致商议、以及孙暠的主动请缨,让孙暠带领一部分伤兵退往后方南安县修养、主理辎重粮草,并将孙辅遗体运送出去,设法转运吴郡老家安葬。
孙暠轻松得到这个结果,满意的告辞去准备了,留下孙策好言安慰了孙贲几句,末了,说道:“二兄为国而死,朝廷一定会有奠仪,此番衣锦还乡,我孙氏也与有荣焉。”
“为国而死么?”孙贲低声说道,两眼无神的看着摇晃的灯火:“伯符。”
“嗯?”孙策应道。
只见孙贲神情憔悴,丧弟之痛让他一时难以恢复往日的元气:“我们这样真是为国么?还是,只为了你自己?抑或周氏?”
孙策立即从胡床上站了起来,仿佛听到某种极为冒犯的话一般:“阿兄为何要这么说?”
“军中人都知道你与周公瑾交情匪浅,我们孙氏根基浅薄,行伍出身,能有庐江周氏在朝中庇护,我自然也不反对。只是……”孙贲抬眼看向脸色阴晴不定的孙策,轻声道:“何必要为周氏做到这个地步呢?当年二叔为袁公路所用,四处征伐,无处不建功,无地不立勋,可最后又如何?我怕你……”
“怕我再重蹈覆辙?”孙策笑道:“阿兄以为会么?”
“以前我不这么以为,但现在……我不知道。”孙贲微皱着眉说完,仿佛自己也不信似得笑了起来。
孙策沉声道:“我只想我们孙氏能走的更高、更远,我等当初与袁氏交情太深,所以才到现在步步维艰,若不是公瑾,我等早就……所以我信他,就像信我的手足。”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孙贲开口问道:“是走,是留?周公瑾是怎么说的?”
“公瑾什么也没有说。”孙策说完,又立即补充道:“但我相信我的决断,那就是继续打下去!”
“继续打灵关道?”孙贲突然变了语气,怒道:“我弟弟都为这个死了,你还不想着收手!是要让我孙氏子弟都死在这不成!”
孙策面对发怒的孙贲全然不惧,反而迎着对方的目光,冷静的反驳道:“若是现在退了,那二兄才是白死了!我誓要拿高定元、孟氏的头祭奠二兄才肯罢休!”
外面留守的朱治、吕范等人听到帐内的动静,忙跑了进来,看到两人针锋相对的对峙着,不免有些担心的用目光逡巡着二人。
孙贲没有理会朱治等人,而是突然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孙将军!”
“伯阳!”
众人不约而同的惊道。
孙策长臂一伸,挡住了欲要上前阻拦的众人,他就站在原地未动分毫,静静地注视着对方,好似对方若要刺来一剑他也不会有任何躲闪。
“你说得对。”孙贲沉默了一下,眼中忽然有了几分异样的光彩,似乎是被手中剑刃反射的寒光所照,语气也变得冰冷:“是不能退,我江东儿郎何时怕过人?不过是一伙蛮夷,害死了我弟,我自要亲手斫下高定元的头方能解恨!”
“……阿兄?”孙策惊讶的看着对方突然的转变,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明日让我出战。”孙贲低下头最后看了眼静静躺着的孙辅,似乎回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将对方一手抚养长大的情景,可转眼过去,那个健朗活泼、英气不输于他的弟弟已经客死异乡了。孙贲目光带着温情,语气逐渐变得斩钉截铁:“他没有打下的灵关道,我来打!”
次日,中郎将孙贲率自己部下以及孙辅旧部头缠素带,化作哀兵,在清晨露水未干的时候便发动进攻,一路上不断有人出现伤亡,可偏就无一人脱逃。这是一支专属于孙氏的兵马,即便多年前被忌惮他们的袁术拆散,也能随时在孙氏的号令下重新团聚在一起。
这场攻防战打了整整一天,哪怕是早已离开战场很远的孙暠也仿佛能在路上听见远处山间的厮杀声,他心有余悸的拍拍身边简单的棺木,一言不发的走了。
“孙伯阳真是疯了……”想起昨天半夜里孙贲决绝的神情让他话还没说就打消了念头,孙暠不禁发出轻轻地叹息。
孙瑜全然在留心远处的战斗,竟没有听清身旁兄长的一声嘟囔。
直到第二天下午,孙贲才攻下灵关道,亲手杀了一洞酋长,并且毫无顾忌的对城中蛮夷进行了屠杀。
孙策没有理会这种杀俘泄愤的行为,只是在关心孙贲为此战拼命太过,不仅伤亡过大,更是为此断了一臂。
“我阿兄伤势如何?”孙策忙问向诊治出帐的随军医者。
“虽然断去左臂,如今也只是晕厥,以后要安心修养,不能再轻易上阵了。”医者的回答让孙策安心了不少,若是这一战连孙贲也死了,那自己大伯这一脉岂不是子嗣断绝?自己以后还有何颜面回宗祠?
“好、好。”孙策宽心不少,让人将医者带下去熬药,接下来的战事他自然也不会再让孙贲参与了:“阿兄身受重伤,不便于行,我看就留在此处,一边养伤一边看护后方好了。至于我等当趁夜南下邛都,若不能擒杀高定元,我又有何颜面对两位兄长呢!”
朱治、陈武等人也皆以孙贲拼死克服难关而备受鼓舞,眼下他们也不说什么埋怨之语了,当即领兵,很快收拾了二千人整装南下,走过茫茫草地,顺利拿下阑县。孙策一边向后方孙暠部传捷,命其火速带援军南下,一边出其不意,乘舟顺水绕过沿途台登等县,直接兵临邛都。
而此时孙策也恰好从敌人口中得知,孟氏、雍氏等叛军因为忙着平定益州郡丞王伉、郡吏李恢、建伶令爨习等人组织的反抗而耗费了不少精力和时间,最后还分去了不少兵马围困建伶,现在仍还在越嶲郡的南部。
孙策得到这个消息后大喜,当时他正乘舟在江水之上,听到当地叟人称此江为‘孙水’后,更是喜悦道:“此水正兴我家!只待攻下邛都,乘胜伏击孟氏,南中之战,沮隽、甘宁恐怕要无功而返了!”
自从攻克最艰难的灵关道后,众人也俱是一派轻松神色,他们以为高定元如今带着几千叟人老弱躲在邛都城里不敢出来,自己绕过二城不攻,直捣黄龙,猝不及防之下,要想擒获他实在轻而易举。
只是凡事福祸相依,孙策等人确实如愿攻下邛都,但也让高定元带千余人仓皇南逃,紧接着便得知孟氏的五千余人已经距邛都不过数十里,而这个时候,孙策等人早先派人去请的援军却迟迟没有到……
第一百三十六章 江有匪鲔
“军中有畏怯者,鼓之不进,未闻金先退,须择而杀之,以戒其众。”————————【百战奇略】
犍为郡,僰道。
一支船队正沿江而下,这是从上游南安县过来的兵马,南安县水陆便捷,距离灵关道最近,是庲降都督孙策囤积粮草辎重、安置伤员的大后方,此时本该是留在南安县候命的中郎将孙暠,却离奇的带领着二千余人马顺江南下。船上不止有伤员,还打量完好的兵马。
眼见离南安越来越远,孙瑜心中的担忧愈发重了起来,他看了看远处夹岸的青山,说道:“阿兄,我等真不再多等两日了?这么急着赶回僰道,我实在是担心……”
“你还能担心什么?事情都已经做了,我等也都撤离下来了,你现在却还想着回去?”孙暠不满弟弟的扭扭捏捏,怫然道:“灵关道不是那么好打的,我亲眼见识过,孙辅这般骁勇的人,甫一登城,便中了毒箭,不治而死。那天我等撤离,孙贲又在攻城,听那声势,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可若是万一呢?这几日虽没有军报传来,或许是山道崎岖,来往不便的缘故,何不再多等一日?”孙瑜担心自己这是与孙策等人断绝了联系,前方究竟是胜是败都不清楚,即便要按孙暠设想的来,至少也要熟知敌情吧?
孙暠知道了,满不在乎的说道:“还能怎么打听?孙伯符再打不了几天,孟氏就要带兵从益州郡来增援了,这时候不晓得退避锋芒,择机迎战,反倒还在灵关道死磕,这难道就是兵家所为么?”他招了招手,似乎有些困了,转身欲回舱里去:“你不要再乱想了,若有捷报早就来了,山路在崎岖又能耽搁几日?歇息去吧。”
“诶。”见兄长如此,孙瑜实在无法,只好任由他去了,只是他不免还有几分犹豫,便私下里让亲信偷偷折返回去,通知落在后面押送最后一批伤员辎重的三弟孙皎暂缓启程,留待前方传来的消息再作打算。
毕竟他们同出孙氏,再怎么样也没有临危之时,擅自逃离的道理。
时近中午,就在孙瑜都准备叫人用饭之后好生休息时,忽然有人惊呼一声,前方的江上忽然拐出一支船舰来,这支船队威武高大,为首的大船上似乎与众不同、仿佛是天边的一团云霞。船上人皆精壮无比,这俨然不是一般商船或郡县官船。
“前面的是谁?拍一船过去问问,就说是庲降都督麾下中郎将有军务要回僰道,请他们让行。”表面上虽然镇定,但孙瑜脑海里浮现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见派去的令兵自登上对方大船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来过,不但没有让行,反倒直直的逆流而来。
船舷相接,孙瑜忙命人放下兵器,又叫人去舱里请孙暠,这才大步迎了上去。
“在下是庲降都督帐下校尉孙瑜,不知尔等是何人领军?”孙瑜主动报上家门,并暗自希望自己或是孙暠的中郎将身份能大过对方。
这时对方那主船的船帆已经近在眼前了,哪里是什么云霞,分明是珍贵的蜀锦被缝制成了船帆!
没等孙瑜想起什么,只听一阵铃铛响起,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从对面稳稳跳了过来,他轻飘飘看了孙瑜一眼,说道:“这里是你主事么?”
孙瑜还未答应,身后孙暠就已匆匆赶了过来,趾高气昂的说道:“是我!我是中郎将孙暠,你是谁人麾下?敢拦庲降都督运送伤员的船?贻误军情,你可担待得起?”
“孙暠?”那腰间悬着一只铃铛的大汉笑了起来,朝旁边的人问道:“他是孙策的哥哥还是弟弟来着?”
“好像是弟弟。”旁边有个人提醒道。
“喔,那我是记错了。”大汉满不在乎的笑笑:“我记成孙贲了,就说以孙贲的性子怎么会主动撤下来。”
“你们究竟是谁?”对方显然是没把他当回事,这让孙暠有些恼怒。
大汉旁边的那个人这才慢悠悠介绍道:“这位是楼船将军、领水师都督。”
楼船将军?
甘宁?
孙暠心里顿时冒出这个名字,他与对方素未蒙面,但对方在江上的大名早已知晓,没想到那个夜袭柴桑、横扫大江诸多水匪盗贼的居然就是这个人!
“怎么?见到将军,还不行礼?”娄发轻喝道。
孙暠、孙瑜这才回过神来,忙抱拳行礼。
甘宁懒洋洋的抬手示意,目光在船上巡视了一圈,前些时候他听了邓芝的话,四处寻找通往益州郡的水路,可惜一直没找到。末了,甘宁只得绝了这个念头,安安心心巡视起江水,期间剿灭不少或是逃来的散兵贼寇、或是有意袭扰的蛮兵,在听闻蒋钦顺利击杀朱褒、平息牂柯郡叛乱以后,便又为其送了一批兵马,使其得以通过向导往东翻过群山,进入武陵郡,在背后与徐晃大军夹击武陵蛮。
这回在江上巡视,本以为照理又是无事发生的甘宁忽然见到了眼前这支来路不明的船队,他让娄发截上去,只消一眼,便发觉出不对来:“你说要运送伤员去僰道?我怎么事先没得到消息?孙策有给你调令么?拿来看看。”
孙暠皱起了眉,他根本就是擅自行动,又哪里来的调令?
在他支支吾吾的时候,邓芝也小心踩着木板桥从大船上走过来了,听闻此间事,也是疑惑道:“伤兵与辎重为何不留在南安县?反倒还要退守僰道?灵关哪里是出了什么事么?”
孙瑜忙道:“正是因为灵关损伤惨重,所以才有此打算,想作长远之计。”
他含糊的隐去了主体,这样旁人乍一听起来倒像是孙策出的主意一样。
可这样却糊弄不了邓芝:“要有多大的损伤才能弃了南安县不顾?此县联系犍为、蜀郡、越嶲三郡,位置重要,兵家必争,你说退就退了?即便攻灵关道不下,孙都督退兵也只需退守南安,不然岂不是将蜀郡拱手予人?”
早有疑心的甘宁忽然厉声道:“孙策还有这般短视?拿军令出来!”
“军、军令在后面……还不及送来……”孙暠六神无主,全然不知该如何搪塞过去了,他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江上刚好遇见甘宁,这下麻烦可闯大了!
“没有军令,就是临阵脱逃!”甘宁冷哼一声,讥讽着道:“人人都说孙氏诸兄弟皆骁勇,看来也不尽然如此。”
见对方侮辱自己家门,年轻气盛的孙瑜不顾对方身份,张口骂道:“你在狺狺狂吠些什么!”
“放肆!”娄发上前踹了一脚,居然没有将对方踹倒,这让他好没面子:“竟敢以下犯上,给我拿下!”
甘宁倒是欣赏对方的勇气,只是嘴上仍不留情:“看来确实是一伙逃兵,先将他们拿下,等我上禀以后,请徐公定夺!”
“我们不是逃兵!”孙暠几乎要跳起来,可立即就被人狠狠压住肩膀,船上四周的部曲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被甘宁船队的兵马控制住了,而后方的船队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派来问询的人接连也被后续的水兵拿下。
“你要做什么?我等可是朝廷册封的将校,你凭什么拿我?”孙瑜心里虽然慌乱,但嘴上仍保持着镇定。
甘宁拍拍手走到船边,若无其事的说道:“凭什么?畏战而逃是死罪,可不管你是谁,只是我一无诏书,二无节钺,杀你不得,可总有人能杀你。”
孙氏兄弟被带下去后,邓芝凝神想了一想,上前道:“彼等既然退至此处,可见孙策在越嶲并不顺利,若是南安有危,蜀郡因此动荡,我等都逃不脱罪责。此间正好收容了彼等千余人马,加上将军麾下水兵,也能凑齐二三千人,何妨往南安走一遭?”
“你这话正好说到我心里了。”甘宁转身笑着说道:“我正愁江上无事可做、无功可立,索性收了这支兵马,带去南安探听消息,无论越嶲情形如何,我都会有用武之地。”
于是甘宁当机立断,一边将孙暠等人欲要临阵脱逃、途中恰巧被自己拦下的事情用快船出川告知徐晃;一边吞并了孙暠的部曲,浩浩荡荡的往南安而去,将要插手越嶲平叛的战事。
此时的越嶲郡因为报捷的信使晚到几天,致使孙暠等人酿下不可弥补的大错,同时也更因为如此,导致甘宁后知后觉得到消息后,带援军南下晚了几天,孙策这时已率千余人守邛都许久,城外就是孟氏等人的大军,城中粮草不足,情况岌岌可危。
好在孙贲在灵关道意外见到援军竟是甘宁所率时,了解情况的他知道不妙,当即派亲信连夜出城,星夜赶至邛都通传消息。
孙策知道后大怒,当场气得吐出一口血来,把众人吓得不行,好不容易才舒了气,他又骂道:“得立即设法,不破孟氏之军,我将以何功赎罪!等到甘宁一来,我孙氏多年辛苦,就全让那两个庸奴给毁了!”
旁人都是义愤填膺,他们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打到这里,只要援军早两天按时过来,就能有足够的兵力伏击孟氏,哪能像这样带着一千多残兵困守孤城?
吕范尚且保持一份冷静,他想了又想,深深呼吸,然后道:“好在我等来时为求速战,一路上只攻破阐县以做补充修整之用,而沿江的台登、苏示却是绕城不战,楼船将军若要来援,必得要一处处攻下,不然后方可危,是故我等在此处还有几天时间可以设法扭转局势。”
“好在城南紧靠邛池泽,其渊深水阔,又多大鱼。我前日见军士从中捕过长有二丈、头大如釜的鱼。”朱治也出了个主意:“孟氏蛮兵多出自山林,不善舟楫,我等可以湖鱼为食,以缓粮草之困。”
“有军士出入邛池泽?”吕范眼前一亮,连忙道:“是谁?可有见到孟氏兵?”
“这……应当是没有,孟氏兵马多在城东与城北。”朱治想了想说道。
孙策看向吕范,喜道:“子衡,你有主意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功成事立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诗·小雅·伐木】
吕范为得知孟氏不习水战后,当即建议孙策派遣江东老卒乘船渡过邛池泽,绕了一个圈子从背后突袭敌营。
这是毕其功于一役的关键之战,若是不成功,等甘宁援军到来,即使孙策有周瑜的支持也只能在接下来的战事中靠边站了。所以为了这次突袭,孙策留下吕范带伤兵守城、虚作声势,自己则与朱治、陈武等人乘船渡池。
孟氏、雍氏不谙兵法,疏于水战,居然在当晚便大败一场,营寨被火烧了一阵,连夜逃往郡南。
而在此时,千里迢迢赶来的安南将军沮隽也进入永昌郡,与郡功曹吕凯等人一同扫除了郡内的零星叛乱,然后挥军直指益州郡,与仍在坚守的王伉、李恢等人收复了近半的郡县。
孟氏等人在败退之后本还行收拢残兵,修整后再度进军,却在途中得闻后方遇袭,全军上下顿时没了战心,忙回师返军,结果在途中与沮隽麾下校尉霍峻拦住,死战一场,居然未能冲破霍峻的营寨。
益州郡,秦臧。
孟氏、雍氏正在为接下来是继续团结在一处同时进兵,还是化整为零,就地分散至山林而争执不休时,不远处的密林中正缩着一支刚来不久的兵马,虎视眈眈的观察着走出山林,来到平地与人作战的蛮夷们。
“看这个军容,恐怕也只有二三千余人了。”一个青年操着交州特有的口音,在大树旁对一名圆脸汉子说道:“安南将军的意思是不能纵容彼等逃窜山林,这一战务必要打出并州、凉州平胡的结局来才算是对朝廷有所交代。”
“所以将军才将你派来了,不然寻常战阵,那舍得让你出战?”那圆脸汉子手扶着刀柄,轻笑道。
这青年正是沮隽麾下唯一的骑都尉刘彦,掌握着数百名交州精锐骑兵,寻常被沮隽视若珍宝,眼下最后关头也将其派上了战阵。而此间为首的圆脸汉子则是沮隽麾下校尉魏延,他与霍峻都是沮隽奉诏从荆州收集郡兵南下交州时带出的骁将。
“甘将军的兵马还有多远?”魏延紧盯着远处的蛮兵营寨,开始策划着一会若要是突袭,该从哪处薄弱地带突破。
刘彦犹豫了下,道:“前面山路险阻,消息难探,一时也不知道踪迹。”
“那就不要等了,霍仲邈这人太会守御,连战数日,再守下去,城外孟氏的蛮兵非得自行散去不可。”魏延像是褒奖、又像是埋怨的说道:“此番孙都督虽与甘将军合兵一处,但他麾下兵马伤亡太重,等他做先锋来此,恐怕也起不了大用处……不等了!再过一刻,我等便出战!”
“谨喏!”刘彦欣喜的说道,这次行军作战,他自然是想多立战功,如今最后的大功近在眼前,他哪里会让外军来分一杯羹?
于是刘彦传令下去,众人耐着性子又等了一刻,只见敌营中已升起缕缕炊烟,魏延又盯了一会,这才喝道:“杀!”
益州郡,滇池县。
沮隽正在浩渺的滇池边与王伉、爨习、李恢,以及从犍为属国南来相援的黄盖、吴班等人详谈,两鬓微霜的他较之以前更成熟了几分,以前那暴烈耿直的脾性此时居然也收敛了些:“诸君皆有功与朝廷,此战之后,必当一一具奏,上呈天子嘉奖。”
说着,他便看了看身旁的记室士孙萌,对方闻言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请问将军,眼下天兵平叛南中以后,朝廷接下来将会如何呢?”益州郡丞王伉说道,在益州太守审长宾被杀以后,他就是益州郡官职最大的士人。
他问的问题其实也牵动着其他人的心思,其实谁心里或多或少都明白一点,这次南中蛮夷作乱,大略是朝廷推行的政策侵害了本地宗豪、蛮酋的利益。这次叛乱波及益、荆二州,声势极大,虽然一开始徐晃的果决迎战、蛮兵的不堪一击让许多汉人豪强暂时不敢蠢蠢欲动,但众人仍不免在想朝廷在此事之后的决心会不会有所减弱。
沮隽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他虽然镇守在偏远的交州,但因为族亲沮授在朝任职的缘故,有些消息他也十分灵通:“交州士氏,你们应该听闻过?想是如此豪强大姓,在交州之势几可动荡郡县,可朝廷诏书一下,那些坞壁部曲还不是都尽皆拆散了?谁人又敢违逆朝廷之意呢?”
“可我听说士氏亲族遍居州郡要职,诏书即下,彼等难道就……”爨习疑惑欲言又止。
沮隽冷笑了一声,说道:“在来之前,合浦太守士壹、南海太守士武等人确实阴谋造反,好在及时发觉,大军旋至,乱兵旋灭,士氏宗族因此而衰,之后朝令便再无拦阻。”
众人吸了一口气,心觉沮隽手段太狠,这样的地方大族居然说杀就杀了,要知道现在士燮还在朝任职呢。
“士公已因此免官,但天子念在他无知无过,故赦免余罪,准其回乡。”沮隽知道眼前这些人因为身处偏僻之地,又因蛮乱而贻误朝廷消息,所以多说了几句:“我在来时的路上听说,士公回交州后,主动拆毁坞壁、解散部曲,如实贡出田亩等籍册,天子为此嘉赏了一个关内侯予他,还让其子士徽入国子监读书。”
语罢,沮隽身边的掾吏、交趾人桓治也表示所言非虚,而且他也是交州大族出身,家中私兵部曲不少,同样也积极配合朝廷举措,眼下备受沮隽重用,不日就将调往北方郡县任事。
座中众人听后,都默然不语,心里却是都知道朝廷只是要收回豪强大族的私兵,化解内部不安定因素,对于积极配合的豪强给予了足够的优待,并不似一些短视的人所担忧的那样不留余地。
半晌,吴班开口道:“此乃天子德泽,士氏若早些如此,何必今日!”他看了眼王伉、李恢等人,道:“南中诸蛮将平,朝廷大策自然要畅行无阻,不然,哪对得起将士用命?”
沮隽点头称是,正要说话,却见外面跑来一骑,远远地持着捷报,称魏延、霍峻彻底击溃了孟氏、雍氏叛军,楼船将军甘宁虽然姗姗来迟,但前锋孙策却抛弃辎重,轻兵来战,正好截断了孟氏退路,斩杀贼酋。
至此之后,魏延等人只需各自领兵剿灭山林中仍旧据寨自保的蛮兵,南中诸郡也算是彻底安定了。
沮隽知此消息后大喜,连忙对士孙瑞说道:“快快写捷报呈征南将军,再传令庲降都督孙策,命其统领所部兵马,清剿南中余贼。再请甘将军沿江南下,赴南郡军前效力,至于魏文长等军,皆随我入牂柯,东援武陵。”
南中大胜的消息很快顺江传到徐晃耳中,徐晃当即激励士气,命偏将军徐商、中郎将黄忠、以及都尉关平、吕常等将校全力进攻,最后是由黄忠斩杀沙摩柯,才算为此战最后告一段落。
西南蛮乱渐次平定,徐晃一方面开始追查那些暗中勾结蛮夷的豪强大族,一方面将众将的功过一一写就奏疏,上呈皇帝。
远在长安的皇帝在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年末了,他当即招来了众人议事:“此战,徐晃当居帷幄之功,先增其食邑二千户,等南方彻底安宁了,另有赏赐。”
他心里大致有了主意,又将其余人的封赏大致说了,无非是封侯的封侯,增食邑的增食邑,并将南中诸郡做了一番调整,抵抗有功的王伉为永昌太守,改犍为属国为朱提郡,以爨习为太守,吴班为郡丞,张嶷为朱提令。
曹操简单记下了此事,准备过会再详酌封侯的名号与食邑数量,径直问道:“有赏必有罚,孙暠等将畏贼而逃,险些耽误大事,朝廷该拿个怎样的处置,还请陛下裁决。”
“不要什么都问我。”皇帝没接这个皮球,反问起对方来:“曹公你先替我拿个主意。”
“既如此……”曹操摆了摆袖,道:“饶是有孙策上疏愿以功折罪,但臣以为此风绝不可长,宜将孙暠处斩于军前,其弟孙瑜罪行不重,且尚有悔意,可罢黜官爵,勒令返乡。”
“就依你的办。”皇帝不假思索的答应下来,接着补充道:“沮隽就暂时镇守在南中,让孙策领兵过永昌往南去,听说那里有路可通天竺,命其探访招抚,就地为朝廷设立郡县。”
曹操往左右看了看,只见赵温、荀彧等人都是默不作声,显然都是明白皇帝新辟疆土是假,远放孙氏是真。
只是不知道孙氏既已衰弱至此,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第一百三十八章 渐渍磨砺
“猛气消损,骄节屈折,卒能政事,序在四科。”————————【论衡·率性】
长安,未央宫。
皇帝在温室殿满足的看着才会走路的长子刘晞与长女刘濡咿呀学语,心中那股为人父的感觉便愈发强烈,如今到了现在,他膝下也不再缺子嗣。自去年伏寿生下皇子刘?以后,宫中接连便有子女生下,贵人甄宓为他生下了三子刘昪,宫人吴苋为他生下了四子刘景,就连杜罗敷也为他生下了次女刘湲。
朝里朝外的人都将其视为新皇后伏寿贤德,所以宫中才先后有子嗣降诞,而废后董氏在时,宫中数年不闻儿语。
对于这股有意将伏寿声名美化的传闻,皇帝略知其意,也没有去理会的意思。
直到今天,他才忽然说道:“过些年,这些小子就要寻良师开蒙授业,再更大一些,我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伏寿双手放在小腹上,看着咿咿呀呀的皇子皇女,又看向甄宓等人身后被抱在襁褓中的婴孩,巧言笑道:“陛下今后还会有许多子嗣,现在就惦记起孙子来,未免也太早了些!”
皇帝就喜欢对方这既贤且慧的特质,他笑着打了个哈哈,温情的看向对方微微隆起的小腹,却是伏寿又有身孕了:“皇子虽然还小,但该是他的就是他的,谁也拿不去。你现今不急,总有人替你着急。”
“陛下……”伏寿讶然道,正欲待说。
皇帝轻抬了抬手,回头微微扫视了众人一眼,见甄宓等人面色皆为镇静,这便转过头来说道:“我汉家不是没有周岁立太子的先例,骐子是我家嫡长,身承大宗,现在先立太子,以定统绪,过些年再开蒙不迟。”
伏寿不知说什么,忙起身拜谢,面上却是喜形于色,自己的孩子是未来储君,她的心情也难以自抑。
皇帝正伸手欲扶,一旁的宫人邹氏忙上前将其扶起,回到原位坐好。
“骐子,来。”皇帝伸手招了招在宫女的带引下蹒跚学步的刘?,亲热的唤起了对方的小名,接着弯腰一把将其抱住:“叫我什么?”
“叫‘父皇’。”伏寿看着这两父子,在一旁提醒道。
刘?茫然的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嘴角还挂着口水,口齿不清的说道:“呼、呼……”
皇帝哈哈大笑,一众后妃也跟着笑了起来。
短暂的天伦之乐结束后,皇帝便回到宣室殿召见了贾诩、荀攸二人,要中书监准备拟写诏书,命有司筹备立太子的一应事宜。
“如今多地有零星叛乱,虽螳臂之力不足为道,却难保再有张角之流寻衅生事。近日接到各地奏疏,河北、西南叛乱渐次已平,余者皆瓦解云散,想必再没有敢抗拒朝廷、图谋不轨的,也是该息刀兵了。”皇帝也没有瞒着的必要,径直说道:“太子是国家储贰,立太子,可以安士民之心,不妨早立。”
二人点头称是,其实心里都明白,刘?是伏皇后所生,伏氏又向来是关东士人之属,如今各地的舍不得私人武装的豪强刺头都已拔除,为避免关东人心惶惶,立太子的确能起到安抚作用。何况立太子后,就要有相应的东宫班底,眼下虽然不着急这些,但关键的几个位置还是得预先安排。
“诏秘书令荀悦兼任太子少傅,其余的属官,等大了再定。”皇帝沉吟了片刻,如此说道。
贾诩并不意外的看了荀攸一眼,只见荀攸俯下身代荀悦谢恩,常常板着的面色竟轻松了不少:“臣攸不胜惶恐。”
“荀令无论是操守还是学识,俱为上乘,当得了太子师傅。荀君回去后拿这话说与他听,让他不要谦辞了。”皇帝说道。
在他心中,荀悦的确是最好人选,精通儒学却不迂腐,熟知朝廷典章制度与民间风土人情,身处秘书监这样关键的位置却能够谨慎自持。而且这也等若是将荀氏与皇帝下一代绑在一起,荀氏至少能有两朝富贵,这对一直支持皇帝的人来说无疑是一剂定心丸。
“趁着大胜,朝廷的政令要尽快推行下去,也不拘在河东、河北等地试行了,直接颁行天下。”皇帝挥挥手说道。
“这会不会有些太快?”荀攸犹疑的问道。
皇帝还未说什么,贾诩在一旁先发言道:“臣却以为正是时候,彼等作乱豪强不但是大逆而行,更是让天下人见到了彼等坐拥家兵部曲、高墙深堑之弊。如此一来,朝廷尽罢豪强私兵、废坞堡便能顺势而行。部曲坞壁一去,朝廷再有它政,便如顺水推舟,轻而易举了。”
“这正是我要说的话。”皇帝赞许道:“就这么办吧,中书监拟诏,让承明殿诸公看过后发尚书台施行,务求这一二年间,天下只有朝廷的兵马、朝廷的壁垒。”
“陛下。”穆顺在门边见皇帝等人说的差不多了,便适时说道:“周侍郎求见。”
“我正要传他,让他过来吧,再派人去公主府将周循接到皇后那里去。”皇帝抬眼看向穆顺,这么说着,贾诩、荀攸各自对周瑜的来意也心知肚明,就势告退了。
临走前,荀攸忽然拱手说了句:“‘无恒之庸人’,今引而教之,可成矣。”
皇帝意外的看了荀攸一眼,他不是没有听懂这句说‘子路’经孔子教化的典故,而是惊讶于荀攸为周瑜、孙策说起了好话。
荀攸并没有等皇帝有何回应,稍迟了半步,便与贾诩一前一后的离去了。
兵部侍郎周瑜比以往要更沉稳许多,他在殿上向皇帝行礼过后,闲话几句,静等皇帝先开口引起话题:“这次益州、荆州还复安定,徐晃、沮隽诸军要重新安排。尤其是南中,益州郡要改称建宁郡,将孙策麾下的吕范调为太守,朝廷准备调孙策继续往南,过永昌西进,新开一郡曰‘云南’,拟让黄盖任太守。”
皇帝说了一通后,这才看向周瑜:“周郎不妨做这个传诏的天使,亲自往南中抚慰军士?”
周瑜面色不改,稽首拜道:“臣谨奉诏,陛下圣意,不敢不尊,只是……对于孙伯符,臣却有些许浅见。”
皇帝拿起桌上的茶碗将要送往嘴边,面色沉静,没有出声。
“孙策在南中苦战数场,虽有孙暠等事,但也是为国家效了死命,如今彼麾下兵疲将乏,亟待修整,不宜远征,朝廷意图开拓,何必单单选了这一支兵马?疲敝之众远赴异域,若是大事未成,岂不是耽误了朝廷的远略?”周瑜淡淡的说道,像是在从客观的角度叙述一件事:“臣也担忧军中的议论,孙氏以往虽有阿附袁术的劣迹,但总算迷途知返,归顺朝廷。如今损兵折将、受尽苦累至此,难保不会让其他归顺的外将心生猜疑……”
这话里面的火药味太重,穆顺稍稍往后退了半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见有人这样在皇帝面前说话了。
“那依你看,该怎么办?”皇帝只手拿着茶碗,慢悠悠饮了口,问道。
周瑜自然而然的说道:“安南将军虽是由交州翻山至南中,一路走来受过不少苦,但在永昌、建宁并没有经过孙策那般鏖战。其兵马健全、士气尚存,诸位魏延、王威等人立功之心仍切。陛下既命安南将军镇南中,何不使其攻略新地?”
“让沮隽带兵出征,留孙策镇南中?”皇帝似乎有些意动。
“臣以为,交州、益州之南多深山茂林,蛮夷不服,常趁乱袭扰疆界,昔安南将军收服九真、日南等故郡,恢廓不少。今可趁势收服蛮夷,击扶南、究不事、谌离等国,设置郡县,使其感受王化。”周瑜点头说道:“是故此战非安南将军不可,而孙策这员虎将也不必留在南中,大可派往北方听用。今后南方无患,所患者将在于北之鲜卑,孙策到此,必能为朝廷有所建功。”
“这么些年了。”皇帝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说道:“你还是这么悉心的为他着想。”
第一百三十九章 嘉德若斯
“夫修之于庙堂之上,而折冲乎千里之外。”————————【吕氏春秋·召类】 “臣只是一心为国家着想。”周瑜不卑不亢的说道:“如今天下初定,正是齐聚人心,共谋万年长兴之时,陛下自然要一视同仁,无有内外而已。” 不等皇帝说话,周瑜稽首道:“臣犹记得数年前与陛下微服城北,在渭水边兴谈天下,臣愿为陛下助力,而陛下所需者,又岂是臣一人?” 说着便静静的抬起头,与皇帝对视着。 “也罢,就依你所议。”没多久皇帝便叹了口气,在周瑜恳切的目光下如是说道:“孙策这次虽建有功绩,但其管制亲族不严,致使孙暠等人败逃却是事实。调他去朔方吧,接替段煨,暂行度辽将军一职,以后将功扶正。这里的事情,还是有劳公瑾去宣诏,将我的意思讲明白,天下已无私兵部曲,今后在军中更不得有,别人能放下,他就放不下?” “臣谨喏。”周瑜终于明显松了口气,稽首拜倒。 度辽将军几乎可以算作是杂号将军之首,再往上就是‘四安’‘四平’等重号将军,孙策能得到这个位置,总算也不负周瑜的一番努力。 皇帝摆了摆手,说道:“先前所议依旧当真,吕范出任郡守,黄盖调入沮隽麾下,新辟云南便让他做太守,孙策只带陈武、朱治两校尉北上。庲降都督就让孙贲担任,孙氏这一仗在南中蛮夷之间打出了威名,留孙贲镇守南中正好合适。” 周瑜再道谢,不敢停留,很快退下了。 待过了两天,朝廷的诏书都一一下来了,自南方彻底安定后,征南将军徐晃也将放弃手中的兵权,只身前往长安担任卫将军,安南将军沮隽则被升为平南将军,将要率军南下开辟疆土。虽然朝廷对征伐不毛之地颇有微词,但皇帝如今威权正盛,一时也无人提出质疑。 周瑜看到段煨升任安西将军、孙策调任北上的正式诏书后,一颗心这才放下来,在府中催促着苍头准备行装赶快南下。 “瞧你这么急,孙伯符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万年长公主刘姜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勃然英姿,当世难匹。”周瑜简短的说道。 刘姜心里存疑,又想起日常见到的、寄居在府上的孙策长子、资质平平的孙绍,觉得周瑜未免有些言过其实。 这时吕蒙、凌统等人来了,听到周瑜不日将要南下,他们也想跟着过去,一来看看军中故友,二来看看南中还有没有仗打。他们并不满足于已有的功劳,只是再将这个念头表露出来后,周瑜否定道:“哪里的军中故友!你们这次侥幸在蓝田建功,得入北军,那么北军锐士就是你们的故友。今后若还抱着这样的念头,那你们往后也就仅此而已了。” “可是……”凌统往前半步,正要说话,却被吕蒙拦了一下,遂不再多说。 周瑜将两人打发了回去,复又看着命他起行的诏书,刘姜凑过来看了眼,笑道:“我就知道你此行不会那么简单。走武关道入荆州慰劳徐晃等将士,先还要去江夏问候黄公起居,然后才能去南中……周郎见黄公要怎么说?” “武陵蛮安分已久,突然作乱,千余人能围住郡治,荆南诸郡震动不安、南中等地蜂起响应。”周瑜叹了口气,说道:“虽无人妄议,但架不住人皆有多事之心,谁不会私下猜议?”他目光移向远处,轻声道:“这次陛下命我去见黄公,既是看望,更是告诫。” “河北豪民造反,南方蛮夷叛乱,若不是前些年平了山越,此时恐怕更闹得难以收拾。朝廷要废坞堡、禁私兵,就有人坐不住,试图以兵势胁迫朝廷。”刘姜清冷的说道:“依我说,皇帝是该早早将彼等禁绝,不然以后但有良策将行,彼等动辄‘兵谏’,这如何了得?周郎这回去荆州,不单是与黄公一晤,更是要慑服群豪。” 周瑜自然知道皇帝是要他以一个坚定地新政支持者的形象南下,劝诫黄琬的同时也要与这些冥顽不灵的老旧豪族划清界限。只是见黄琬的分寸他如何也要把握好,不然若是黄琬会错了意,将自己与当初王允的境遇联系起来,先行自裁了可就不妙。 “还有。”刘姜拉着周瑜坐下,望了眼亭外的假山池塘,细声说道:“你看重孙策,要将其引为助力,我也不拦着你。如今既然陛下已经不再有所猜忌,要想彻底当做徐晃、张辽这般的亲信,我看周郎你还得再做一件事。” 周瑜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只是不说反问:“什么?” “还能是什么?陛下春秋正盛,今后掖庭就只会是这些人么?”刘姜看了对方一眼,紧接着说道:“府上那个桥氏,当年还是孙策送来要与你结成连襟的,如今你消受不得,何不献给陛下?他日再成卫氏故事,犹未可知。” 这些年周瑜一直没有亲近过小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刘姜的态度,他知道小桥在府上身份尴尬、刘姜也提防着对方,如今若是送到宫里去,或……还真能两全。 既可以加深自己与皇帝、孙策的联系,让孙策一跃而成皇帝亲信,又可以尽早摆脱桥氏,虽然对方有许多方面符合周瑜的喜好,但也不能因此影响到周瑜与刘姜的关系。 “这个主意好。”在刘姜的注视下,周瑜作出了明确的答复。 刘姜这才满意了,微微颔首,其实这个想法她在很久以前就做过打算,将桥氏献给皇帝,对周瑜来说是一举两得,对于刘姜自己又何尝不是? 在周瑜奉着诏书启程南下以后,朝廷选定了吉日,正式册立了皇子刘?为太子,借此安定人心之余,又连颁诏书,开始全面推行河东新政,在各郡县比照朝廷设置曹掾,进行中央垂直管理,限制地方察举与征辟,以科举考试录用为主流。 一连串的大事新政之下,朝野士人目不暇接,而似乎与周瑜在荆州抚慰老臣黄琬毫不相干的是,河东太守杜畿低调的升任青州刺史,原刺史蔡瑁改任东莱横海校尉。
第一百四十章 议兵辽东
“观敌之外以知其内,察其进以知其止,以定胜负。”————————【吴子兵法·料敌】
原东莱太守、横海校尉黄祖被罢黜并不是被因为某种不可明说的理由,而是咎由自取,在徐晃全权主持南方军务,平定蛮夷的同时,驻守幽州的镇北将军张辽也不甘落后,筹备发起攻打辽东的战争。
而攻打辽东,势必绕不开广阔的辽泽,面对公孙度重兵把守的辽隧、以及途中随时面临高句丽、乌桓等族侵扰的漫长路线,海陆并进,是摆在张辽面前的最优解。
然而黄祖由于年岁已长,又同时担任太守与校尉的职务,精力大不如前,到东莱后便开始志气消磨,沉迷酒色。张辽的军令传到时,黄祖更是畏惧海浪,只派了部将过去,海上不比江上,水师疏于战阵,还没出海多久就被浪打翻了数艘战船。
出师未捷,张辽自然激起了火爆脾气,也不管黄祖这个校尉是不是他管得着的,径直派手下赴东莱扣了对方的印鉴,然后俱实上奏朝廷。
面对张辽的指责和出师不利的事实,黄祖辩无可辩,此刻朝中也无人愿意为其出头,好在皇帝念在黄琬的面子上,只罢免了对方的军职,太守的职务却是给改换到了交趾郡。
此时已是寒冬,辽东海上陆续开始结冰,不利航行,张辽只得暂时偃旗息鼓,请调解烦督太史慈率兵赶赴东莱整顿水军、熟悉舟旅,以备来年征战。
在临去前,太史慈将跟在身边助力甚多的司马懿推荐给了张辽。
此时张辽身边正缺少这样善于军谋运筹的人物,他麾下主簿徐邈、记室温恢都是长于政务,在出谋划策方面始终不如当初张辽所遇见的法正。此时接到太史慈的推荐,又通过秘书郎出身的温恢打听到司马懿曾经在凉州的事迹,很是热情的接见了对方。
这也是张辽与徐晃二人之间的差异,若是审慎小心的徐晃,绝不会贸然作出这样引人非议的举动,只有以勇略著称的张辽才不管这些。
“今有事而劳君,朝廷光复天下已有数载,然辽东公孙度窃据一方,外称臣而内自专,素不钦服。国家久欲命我伐之,奈何海内多事,竟不成行。眼下将平此祸患,仲达可有良策予我?”张辽开门见山,毫不客气的询问道。
司马懿知道这是一场对他的‘策试’,他回答的水平决定了自己在张辽心中的分量,暗想自己半途跟随太史慈参与冀州平乱,揪出了不少豪族。从这一事后皇帝没有丝毫归罪来看,自己似乎不用再四处游学、可以放弃‘庶人’这个身份了。
“辽东虽一郡之地,然地处偏远,有崇山大泽之阻,公孙度又经营数年,非一偏师所能敌也。不知将军欲率兵几何?”司马懿先出声问道。
“幽州有镇兵四万,我欲亲自带兵三万,暂驻东莱的太史慈并水军共七千人。”张辽右手拍了拍膝盖,说道:“公孙度麾下兵马有四万余,大半散布于乐浪等地防备高句丽,即便是他听闻风声不妙,也只在辽隧布置二万余步骑。”
说完,张辽便紧紧盯看着司马懿,自己这边已经交代清楚,下面就要看司马懿有什么良策。
司马懿点了点头,很快便说道:“依在下所见,公孙度若弃城而走,诱我深入,在其后断截粮道,不失为上策。至于据辽水以拒天兵,则为中策,坐守襄平孤城,更是下策。”
座下司马孙礼不耐烦的插话道:“军侯是要你为我军筹划,如何就为公孙度打算起来了?”
“诸位都是朝廷干将,此间密谈,难道还怕传到公孙度的耳中?”司马懿轻松笑着反驳,又接着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惟明者能深度彼此,我先料公孙度意欲何为,然后设策制之,有何不可?”
孙礼似乎有些不服,还要说话,却被张辽挥手制止,径直问道:“那仲达可有成算了?”
“如今我军远征,道阻且艰,皆云不能持久,故公孙度必先拒辽水而后守,以逸待劳。”司马懿拱手说道:“在下以为,将军所定海陆并进之策,甚为可行,然陆上一途,仍有参详之处。军入辽隧时,可于其南布置疑兵,我军自径北渡河,绕过其营,直取襄平。若彼等随后发觉,便在途中设伏击之,只消数战,便可平定辽东。”
这计谋深得张辽的喜好,若说徐晃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那他就是出其不意来去如风,此时他终于对司马懿重视了起来,虽没有明确赞同对方的意见,但问的话却表明了立场:“若是以你所见,何时出征最佳?”
“事不宜迟,当然是越早越好!”司马懿掷地有声。
越早越好?
堂上顿时哗然,除了张辽与偏将军张郃面无异色以外,其余人都七嘴八舌的提起了意见:“眼下正是寒冬,朔风如刀,哪里是出兵的时候?”
“这么冷的天,无论行军还是运粮都格外艰难,更遑论上阵作战,这小子还真是妄谈兵事……”
“他来过幽州、上过战阵么?就敢在此胡乱议论?”
“在下之言不论是否有所裨益,诸将军都不该有此怯战之心。”司马懿冷冷的嘲讽着,竟然所有人都讥讽了进去。
“你说什么!”最先表示不满的是校尉韩当,他自觉受到了欺辱,跳起来欲要开骂。
韩当因为是辽西人,所以早在数年前就被徐晃从孙策麾下分拆出来,调至张辽麾下,与他一同过来的还有右北平人程普。
两人离开旧主,回到故地,仍旧履行着将帅的责任,在边境时常身先士卒,激厉士卒同心固守,又敬重上司,遵行法令,便是张辽也屡屡称善。
可眼下司马懿这个年轻小子居然质疑他,这让他如何忍得了!
“好了!都坐回去!”张辽没好气的喝道。
“军侯,义公说的没错,北地天寒,寻常士卒动辄生疮,弓不能挽,槊不能举,如何能行军作战?”程普在一旁急切的说道,生怕眼前这个镇北将军被人说动,带着全军去冒险。
张辽皱起眉头,虽然眼下棉花已经开始用于制作被褥衣物,并由兵部优先配备给北方诸军,但光是靠这些厚重的棉衣似乎并不足以发起冬季攻势。
只是司马懿所陈的策略太过诱人,又存在一定的可行性,让张辽有些不忍放弃,斟酌再三,按捺住了情绪激动的韩当等人后,复又问起了其余人等:“诸位怎么看?”
地位仅次于他的张郃此时建言道:“出其不意,必能建有奇功。一者是天寒,我军不耐久战,彼等又岂能耐战?二者,往年的这时候,便是海上都有冰冻,辽河也必是冰封,步骑可在其上轻易驰骋,如此,敌军便失了辽泽地利。”
“彼等没有天时、地利,我军将士一心,又是有备对无备,若是要战,可速战、速决!”张郃用兵也是不拘泥成法,善于把握战机,对此俨然是以赞成的态度。
护乌丸校尉阎柔说道:“往年此时,塞上鲜卑、乌桓等族必南下劫掠以自存,彼等胡族不畏风寒,骑行如风。与其我军东去时,还要留心防范其乘隙而攻,何不以重赂诱之,将其引为奥援,从塞上绕道远攻高句丽、襄平?”
张辽镇守幽州以来,经常与这些异族打交道,胜多负少,但并没有一次能够重创对方元气的决定性胜利。
虽然他并不畏惧这些异族,但能让彼此之间互相残杀、消耗实力,同时又能为自己起到牵制公孙度的作用,倒也不是做不得。
“得出什么样的重赂?”张辽还是多了个心眼,这个阎柔曾做过乌丸、鲜卑的俘虏,不仅得到过异族的信重礼敬,更是曾带领鲜卑胡骑南下襄助过袁熙,放纵胡骑给幽州带了不少麻烦……张辽由不得用恶意揣测对方。
“塞上牛羊每逢寒冬都会冻毙无数,胡族活不下去,才会南下劫掠,若是能出粮草十万,塞上诸部必能纠集万骑,为军侯驱使。”阎柔不疑有他,如是说道。
张辽在心里默默算计着,正要有答案,底下的主簿徐邈便主动说道:“按制,戍卒月粮三石,若起兵三万讨辽东,算上输粮损耗,月需耗粮十余万。即便是速战,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两三个月,合计粮草需费三四十万。仓廪中不仅有本州之粮,也有自冀州抽调的粮草,计有百万斛。”
即便塞上诸部出的是骑兵,万人就要花十万粮未免也多了些,而且也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出力,倘若只派些老弱助阵,岂不是得不偿失?
张辽想通了这些,便对奋笔如飞、一刻不停的记录会议众人言论的记室温恢说道:“兹事体大,还是先要上禀天子定夺。”
幽州的这场军议很快通过快马传回了长安,皇帝能理解张辽急切的心情,与他一般并重的徐晃早已在南方平定了几场大乱,战功赫赫,而他如今还只是个镇北将军。这其中固然有塞外局势复杂,不是三四万人就能一举解决的原因,更架不住有心人拿张辽与徐晃相提并论,他日绘麒麟阁、上云台,二人谁先谁后呢?
读懂张辽的想法后,皇帝也不想亏欠对方,不仅让张辽自行决断,还将司马懿拜为辽东属国都尉,等若是默许了张辽事先与‘庶人’司马懿商议军事的不当行为。
张辽得到授权,当即便选定日期,在年关前发兵两路,一路由太史慈、蔡瑁率领,发兵五千,从东莱出发,沿着海峡之间的群岛渡海而击;另一路则是由张辽、张郃率领,发兵三万,沿着辽西走廊,直击辽东。
除此之外,张辽通过阎柔说服了塞上亲附朝廷的部族,以粮草、金银、封爵为代价,共凑齐八千精骑,由校尉牵招率领,从草原绕道,进攻辽东郡北面的玄莬郡。
这一次张辽共投入了近五万人,幽州的精兵泰半被抽调至此,任谁也看得出这不是以往那般小打小闹,而是朝廷终于不想再见到公孙度割据偏远、自作威福了。
得到消息的公孙度为了应对张辽的攻势,命令手下大将毕盛率兵固守辽隧,增兵至三万,又从乐浪抽调兵马守御襄平,并说服高句丽出兵在玄莬抵御鲜卑、乌桓诸部骑兵。
公孙度不是没想过朝廷会从海路进军,他曾经也派过兵马渡海侵夺东莱,如何不知海路的重要性?早在听闻朝廷在东莱设置横海校尉后,公孙度便知道这是为了对付他而建的,只是东莱水军才换将不久,军心不齐,根本对他构不成威胁,若不是自己的港口冰封,他怎么也会派兵渡海去袭扰青州!
他打定了主意要让张辽在这个冬天铩羽而归,可偏偏首战就收到了败讯,而且正好来自他轻忽的海上!
辽东郡,番汗。
番汗县位于辽东的最东部,处在沛水与浿水交汇之处,往南不远便是海口,渡过浿水往东则是乐浪。在战国时,燕将秦开率军向西攻略,驱逐东胡,拓地二千余里,至番汗为界,此处也便成了边陲旧塞,也是乐浪援军往辽东的必经之地。
虽然太史慈带了五千人趁机不备夺下了番汗,但面对公孙度亲信、乐浪太守王建所率的数千援军,太史慈仍只打算派上自己的两千解烦兵。
在沛水岸边,太史慈看见王建所部已经渡河过半,当即大喝一声。随即身后两千解烦兵齐呼而上,将王建打了个措手不及。
王建见突然来了敌人,心里又惊又怕,惊的是朝廷官军竟然打到了这里,难道是襄平失守?怕的则是自己出师不利,要身陨于此。
他赶忙拨马欲走,熟料他正行在河冰之上,适才为了显露威风,不肯下马步行,此刻马蹄惊慌,一个哧溜,竟然从冰上狠狠地摔了下来。
太史慈所部都用粗糙的草绳绑住了鞋子,又一时只顾着追杀上岸的敌军,不但没有什么影响,反而气势慑人。
王建无心再战,好不容易鼻青脸肿的跑回东岸,也不敢招架,径直带着若干亲兵往番汗对面的增地县逃去。
太史慈没想到这一仗打得如此轻松,他在内地时也多有听闻公孙度称雄海东,高句丽、乌丸等族尽皆臣服,还以为对方麾下精兵善战,没想到竟然一触即溃。
打扫完战场之后,太史慈命后续兵马收容俘虏,命彼等在冰面上铺以沙土,修整一会后,便有条不紊的渡河追击。
王建此战被打的丧胆,以往他率兵去攻打那些兵甲不全、不识兵法的高句丽等山野蛮子时屡战屡胜,倒让他一时被迷惑,还真以为自己是善战大将了。如今太史慈给他了惨痛的教训,又追击而来,看清大势的他当即献城投降,并交上了乐浪郡的太守印绶、版图籍册等物。
解决了后顾之忧,太史慈便收拾兵马,开始往西而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将计就计
“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君其诈之而已矣。”————————【韩非子·难一】 辽隧在辽泽西侧,平常时湾阔水深,岸边不远处又地势渐高,极易结成围堑,易守难攻。壁垒方圆二十余里,被公孙度经营得几乎固若金汤,令人望而生畏。 好在此时仍是寒冬,往日一望无垠的辽泽也是千里冰封,辽隧倚为凭恃的地利消失,守御的能力也瞬间弱化了不止一个档次。 张辽率大军甫一来此,便派人在南边扎好营寨,他采纳了司马懿的建议,在此布置疑兵、虚张声势,让辽隧守将误认为这里有三四万的主力。而张辽则趁着机会踏上冰封的辽泽、辽水,静悄悄绕过辽隧,一路径往东北处的襄平而去。 隧南大营中只剩下偏将军张郃与司马懿等人率军万余驻守,由于兵马不足还要装作大军压境的气势,张郃不得不带兵象征性的攻了几次,几次进攻都仿佛未尽全力便草率撤退,没过多久便让毕盛心里疑窦丛生。 毕盛是公孙度起家时跟随的老将,早年也曾听闻河北张郃的声名,在他所听到的传言中,张郃不该是这样的水准才对。 抱着这样的想法,毕盛在城头上张望日久,终于发现异样;虽然遥观敌阵炊烟、营帐仿佛有三四万人,但白日里看其营中兵马,却并不像是有三四万人的样子。 心里忖度了一夜,毕盛终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出城! 他没有那么多畏首畏尾的理由和想法,既然断定张郃是虚张声势,城外的是一支疑兵,那就先聚起有效兵力给予痛击。 城外的张郃近来也有些心神不宁,他算了算张辽离去的时间,在一日对司马懿说道:“来了这么些天,毕盛会不会看出什么来?倘若袭营,我等也要有所应对才好。” 应对也需要恰好在那一刻遇上对方袭营,不然日夜防范,一定会有疏忽。 司马懿想了一想,算计着张辽此时多半已经绕过辽隧,直扑襄平,此间便再无继续拖着冒险的必要:“不如先将我军虚实示之于敌,毕盛知道后,既忧张将军袭扰后方,又惧我军衔尾追击,必会出城袭我,届时我等以逸待劳,可先破此贼。” 张郃静思了一会,拍案道:“你说的有理。” 他本就善于巧变,不拘成法,当下议定,这便唤来校尉程普,仔细筹谋准备了一番。 于是一番布置,便有了毕盛在城头自以为看破的那一幕。他找出破绽,点起人马趁着一天夜黑无月时出城,意在突袭,孰料张郃等人早有防备,在营中多设拒马等物阻塞道路,利用营寨中狭窄的地形给了毕盛一次成功的伏击。 黢黑的夜空下,毕盛身子歪斜的骑在马上,左手紧紧捂住受伤的右臂,他的随身兵器早已不知丢到哪去了。此时他身边仅剩下几个亲信将其护卫在中间,四周在不知不觉中已尽然是张郃的兵马。 毕盛虽曾与高句丽等异族交战,但彼等部属兵甲不精,不识战法,公孙度自然能数战数捷,毕盛也能就此混得一个‘辽东大将’的虚名。这些年来,毕盛似乎被这些虚名所困住了,沉迷在横扫蛮夷的过去之中,未曾认识到朝廷赖以中兴的兵马是何等精锐。 他的观察没有错,可对方仅凭着一万人便将他赖以为傲的大军伏击绞杀,这给他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当下毕盛也无心拼死奋战了,只仓促的令人断后,便纠集着剩余的兵马仓皇往襄平逃去。 张郃等人主动示敌以弱,设伏击败毕盛后,衔尾追击,趁势夺下辽隧,好在寒风凛冽之时能让麾下将士住在坚实保暖的屋宇里。 毕盛逃跑时仍带去了万余士卒,张郃斟酌良久,终于在司马懿的劝说下放弃了追击的想法。此刻天寒地冻,纵然侥幸获得一场胜利,但部众也大有损伤,还是将毕盛交给前方的张辽吧! 他作如是想,麾下的程普却不乐意了,他目光不善的瞪了眼司马懿,抱拳道:“将军,末将麾下士气正高,军心可用,不如令末将领兵追击,以竟全功!” 军令已定,却冒出个不愿遵命的,张郃正要作色呵斥,却见程普又说道:“末将年轻时曾游历辽西、辽东诸郡,熟悉地理,毕盛仓皇之徒,再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此番张将军正间道突袭襄平,不知后方战时,若是交战时候身后突遇毕盛逃兵,岂不会坏了大事!” “镇北将军哪有你所言的不明军事?”张郃不满的说道,其实程普的话也确实说中了他心里,若是能以这支偏师击败毕盛,自己此役的功劳绝不会比张辽千里奔袭的要低多少。 张郃从袁绍麾下归顺朝廷以来,就始终卡在偏将军这个位置上。遥见南方的征南将军徐晃麾下有将领若干,而张辽身边就只有他这一个偏将军,却什么也不急,反而花心思去培养姜冏、张横这些年轻校尉。 更何况当年张辽与他各为其主时,张郃始终视其为对手,如今屈居于对方之下,这让张郃更想着建立功勋,虽不说要替代张辽,至少也要得到一个杂号将军,在皇帝面前展现自己的价值才行! 张郃假意对程普责备了几句后,便挥手说道:“毕盛也是老成之将,虽不至一逃千里,却也难保其休息过后,回头又趁我不备,向辽隧杀来。既然你部军心可用,那就遣你为先锋,为我军追击毕盛!” 程普得此军令,大喜过望,忙道谢着走了。 张郃在他走后,方才扭头看向司马懿,缓缓道:“仲达刚才似乎有话要说?” “有,但所言之意大抵与将军相合。”司马懿出人意料的说道,居然没有反对张郃更改既定的军令,仍旧派了追兵过去。 张郃一愣,脱口道:“你居然会这么说……”语毕又轻叹道:“不立此功,我心难安呐!” “在下知道将军心里在焦虑什么。”四下无人,司马懿近前说道,短短时间,他凭借过人的才智很快取得了张郃的信任:“当年世人皆称将军为河北上将,与镇北将军几乎同等声名,如今……但凡心存大志,任谁都不会自甘于此。” 张郃见心思被对方一语道破,一时没有答话,而是镇静的看向他。 司马懿接着说道:“适才若是旁人请战,在下绝不会答允,说什么也要想将军进言劝阻。然而一见是程普,倒也没什么好说的,有此人做追兵,正好于将军大有便宜。” 他一副为对方打算的样子,让张郃来了兴趣:“有何便宜之处?倘若不是我身为一军之主,不可轻离,适才便是我亲领兵前去,岂会让功与他?” “此功就该交给程普。”司马懿斩钉截铁的说道:“将军知道程普是幽州右北平人,可还知道程普在军中的大半时间,却是在江东孙氏的麾下。” 张郃立即联想到了什么:“你是说孙氏背后的……” “若能借此结好于朝堂周郎,将军何愁不能再立威名?”
第一百四十二章 能致于人
“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孙子·虚实篇】 毕盛顾不得身后追兵,一心想着速速回援襄平,只要回到襄平,便可与公孙度携手据守,战事就尚有转机。然而他紧赶慢赶,最后还是在襄平城西南数里之外的首山遭遇到了张辽的伏击。 一边是仓皇逃来、胆气尽丧的疲惫之师,一边是在扎营时候留意到后方动静,在首山以逸待劳的精兵,战事在一开始便呈一边倒的态势。毕盛无力再战,后面穷追不舍的程普也在此时杀了过来,他只能且战且退,最后在马背上被人绊倒,生擒活捉。 张辽从程普处得知辽隧发生的事后,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主簿徐邈在身边冷声说:“张儁乂也太冒进了,将军把辽隧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他牵制,自当凡事稳重,将毕盛等兵马拖在其地。可他却贸然筹划,这次幸好是将军英睿,时刻留意身后动静,这才取得先机,设伏获胜,若是不然……张儁乂其罪不小!” “此人向来稳慎,但也不乏巧变,若是出了差池,我定要处置他,可如今胜了……”张辽沉吟道,余光看了眼此战有功的程普,缓缓道:“倒也不好打击士气。” 徐邈这才没说什么。 首山之胜后,整个辽东除了公孙度据守的襄平以外再无一支兵马能够对张辽产生威胁,大军休整之后,张辽兵临襄平城下,公孙度知悉后大惊失色,他本还想着据城而守,因为以他对辽东气候的了解,用不了多久就会开春,到时候春雨绵绵,辽河大涨,辽泽成为一片汪洋,张辽就会进退不得。 这时候他或许能等到从乐浪调来的援军…… 然而从番汗来的太史慈却打破了他的幻想,随着在乐浪的亲信写就的劝降书被射入城中,公孙度对局势再无丝毫幻想,在一个深夜里选择了弃城北逃,企图通过玄菟郡逃亡高句丽。 张辽得知此事后,非但没有气急败坏,反而气定神闲的安排大军进驻襄平,封锁辽东郡图籍名册,安抚百姓,并将助纣为虐的公孙度部下扣押。 韩当、张横,姜叙这些校尉发现张辽没有追击的意思,急着跑过来请战,此时张辽正在城内延里祀社神的地方观看被当地人传言‘一夜之间’长出来的大石头。 这块石头长一丈多,下面有三块小石头做它的足,像一只鼎。当时有人说这块石头像孝宣皇帝的冠石,此处又是祭祀社神的地方,所以一通附会,奉承公孙度将得天下。 如今张辽正站在这块巨石旁,伸手拍着这块比人还高的石头,颇有兴致的问起身边的温恢、徐邈等人:“现在想来,谶纬之言,也有不准的。这块石头且不说是不是一夜长出,就说它再如何奇伟,不也没能保住公孙度一家一姓?” “或可以换言之。”徐邈眼角余光瞥见急不可耐的韩当众人,见张辽像是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己的观赏巨石,便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道:“石立于此,并非兆于公孙,而是兆于朝廷将在辽东一片立下基业,一如当年孝武皇帝灭卫氏,开四郡。” “这话说的巧。”张辽抚掌赞道,看了看温恢:“孝武皇帝灭卫氏,如今国家灭公孙,果不是天有预兆?我已派太史慈带兵往乐浪去了,此番正好顺势收回真番、临屯二郡,再将那里的三韩灭掉,请朝廷新设郡县、或是属国。” 徐邈知道张辽这是受了徐晃、沮隽他们在南中、交州开疆拓土的刺激,如今徐晃已经要被调入朝廷,无论是声望还是爵位、官职,都已经压在了张辽头上,听说朝廷已经重建了麟阁与云台,还打算仿照前例,将再兴功臣绘图后藏于白虎殿,这让张辽怎么不急? 这也是张辽为什么接受了司马懿激进的谋划,选择在天未解冻的时候就兵出辽东。 听到张辽提前给太史慈安排了部署,韩当等人再也忍不住,其中数校尉张横的脾气最为直接,他是凉州武威人,早年曾在皇帝身边担任殿前郎,后因功安排在张辽手下为校。所以相较于韩当、程普等人的顾虑,张横竟是直言道:“将军既要收回故四郡,为何偏将玄菟置之不理?” 张辽仿佛这才注意到身旁有人来,往那边看了一眼。 “见到君侯为何不行礼?”徐邈皱着眉头呵斥道。 看到随军记室温恢也在场,张横不敢鲁莽,老老实实的抱拳行礼,然后才道:“君侯,玄菟也是我汉家故郡,如今公孙度残军向此处败逃,将军只顾让人收复乐浪等郡,何不让我等追击残兵,以竟全功?” “大军千里奔袭,好不容易才得了襄平,正待休整之际,怎么能再动兵?”张辽带着教训的意味说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你要多学学兵法。同样是知悉骑兵,怎么这次我是让牵招领胡骑间道行军,而不是你呢?” 张横脸色一红,又不敢反驳,眼神不住的往旁边看去,身旁的姜冏与他同样是出身凉州,怎么张辽就不说他? “你也一样。”张辽也不客气,顺着张横的目光看去,责备道:“我本以为你比别人稳重的,熟料也是这么经不住,你不知道在这时节,春汛就要来了么?更甚者,牵招辛辛苦苦率领乌丸、鲜卑等胡骑远道行军,怎能不给他一战的机会?” 别人从张辽的话中听出了一层意思,仿佛是要给牵招一个立功的机会,这样他作为主将才会显得不偏不倚,姜冏心里暗自点头,自以为是从这里学到了。 然而一直跟在张辽身边的徐邈、温恢却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牵招率领的胡骑背后的部族已经各自拿到了朝廷的赏赐,拿了钱,就得出力、卖命,虽然眼下辽东战事出乎意料的顺利,但出于削弱塞外胡族的想法,张辽仍是想要公孙度带着残兵与牵招所率的胡骑死磕一阵。 张辽默默观察着这些人的表情,暗自,这些人里面竟无一人能知悉他的真实意图,以后也难以独当一面。或许牵招和太史慈能够知悉自己的意图,至于张郃…… 他恐怕想的和自己一样远吧。 张辽麾下的将校成分复杂,有袁绍以前的故将,也有幽州本地的将校,还有皇帝直接派来的亲信。这些年他靠着个人威望勉强慑服各方势力,但仍有些人心里有想法,认为张辽失于偏颇,譬如这次张郃在辽隧的举动,又何尝不是担心立不了大功,所以才冒险诱敌? 他不能让这样的苗头出现,所以要在这个时候放弃追击,给同样为袁绍故将的牵招一个立功的机会,让张郃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心思,也能给皇帝一个交代。 在襄平扎稳脚跟后,张辽便令后方的张郃督兵收复辽东郡南各县,然后挥军北上与之会合。而在这时,从长城外绕道过来的牵招紧赶慢赶的率领数千精骑攻下玄菟郡北的高显县,公孙度报以希望的高句丽在此时并没有派出援军,反而背叛了这位曾经征服东北各族的‘雄主’,出兵随牵招攻打玄菟。 牵招得知后,也不阻拦,只带着本部骑兵镇守险要,放任麾下胡骑与高句丽、扶余等族兵马攻打玄菟。 公孙度看着往日被他征讨的俯首称臣的高句丽等兵马一朝得势,反过头来痛打落水狗,心中悲愤不已,最终竟是生出了余勇,督兵出战,竟然凭着最后的精兵以少胜多,将高句丽、扶余等军杀得丢盔卸甲。 正当公孙度以为扭转局势的时候,迎面便撞上乌丸、鲜卑等胡骑,公孙度损兵折将,好不容易才拼杀出一条路来,养精蓄锐的牵招这时已经率军而出,兵临城下了。 彻底穷途末路的公孙度至此不再反抗,只得束手就擒。 捷报发出去后,张辽的大军这才姗姗来迟,慷慨的慰劳各军。本就畏惧张辽威名的胡骑、扶余、高句丽等见状,自觉助战有功,厚着脸上前邀功请赏,张辽一一好言安抚,说要等朝廷诏书下来才好一同封赏。 过后,张辽单独叫来牵招,带着质问的口气说道:“高句丽、扶余这些兵马,是你请来的?” “回禀军侯,是他们闻说朝廷天兵讨伐不臣,主动带兵来的。”牵招心里一惊,旋即发现张辽若真是要问罪,也犯不着在私底下与他说,于是他放下心来,又道:“彼等有如此热忱,末将也不好辞,正好也想看看他们的兵马是否强健,故才允了。” 张辽脸色依旧是冷冷的,接着说:“那高句丽、扶余这些兵马毫无军纪,在玄菟四处劫掠汉民,你可是知道?” “君侯恕罪!”牵招立即跪了下去,脸色不变,像是早已知道情况:“末将当时正在用兵之际,难以节制,故才造成荼毒。本以为彼等助我,是心慕天威,岂止竟存着这样的心思……末将愿向君侯请兵,亲往征讨!” “既然你早就有了这样的心思……我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张辽语带暗示的说着,挥手让对方起身:“你就等朝廷的诏命吧。” 建安八年春。 朝廷的诏书随着一场春雨,终于由使者带到辽东,张辽如愿以偿的被拜为征北将军,封良乡侯;张郃也因功被封为平狄将军,太史慈、牵招、黄盖等人也都各有封赏。 紧接着,公孙度等罪臣被就地处死,传首幽州诸郡及高句丽、扶余等族,而高句丽等族盼望已久的封赏不仅没得到,反而因为张辽如实呈报高句丽等族假借援助之名,实行劫掠之事,招致了皇帝的不满,诏使张郃在辽东主持征讨,顺带接受了张辽的意见,打算在辽东以外开辟新郡。 意想不到的张郃终于可以独领一军,在辽东放开手脚的建功立业了,他知道自己的麾下是韩当、程普等将之后,明白了这背后是谁帮了他一把,由此也更加信服已是辽东典农校尉的司马懿。
第一百四十三章 将以建功
“献凯云台,奏事宣室,紫绶曳地,金印如斗。”————————【送高判官从军赴河西序】
南方无事后,徐晃被征入朝,先是为卫将军,还没到长安,紧接着又被拜为右将军,声名遍传关中。徐晃一走,南方的军事部署也随之变动,甘宁仅留水军驻守江夏,张绣仍在扬州讨伐残余的山越,沮隽、孙贲则在安抚南中的同时积极对外开拓。
徐晃的班底也因此一一分散,其中大部分交给了沮隽,少部分被安排了新的职务,如黄忠接任了太史慈的位置,担任解烦督,关平担任徐晃麾下骑都尉。
正是因为徐晃格外顺从的接受了朝廷的安排,所以才得到皇帝几次赏赐,也让流传在朝野的一些兔死狗烹、功高盖主的流言不攻自破。
未央宫,宣室殿。
皇帝换上了一身便服,在贾诩、荀攸等人的陪同下再度召见了徐晃,比起开始的那次正式迎接,这次私下召见更显得亲密无间:“你还是适合着甲,这一身朝服倒让你像个太学里的儒生。”
徐晃穿着一身绯色朝服,人过中年,身材依旧壮实,把朝服撑得紧紧的,他一丝不苟的行完礼,低声说道:“臣以前本就是郡吏,读过几册书,误打误撞,这才入了军旅,为陛下效命。”
“荆、扬的风情如何?在那里待得还好?如今地方上是否安静?”皇帝一连串的问出几个问题。
徐晃在底下一一作答,他的态度依旧谦逊谨慎,让荀攸等人心生好感,皇帝也向来都信任对方,听到他说起南方安静,新政推行顺利,就连活跃的黄琬也开始闭门谢客,打算归隐山林后,皇帝轻声一笑,挥手略去了这些事:“这次南方平定,你着实立下大功,朝廷筹议调你回长安来,是另有用处,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么?”
“臣私下揣测,想着南方无事,朝廷自然要转向北方。只是近年听闻塞外鲜卑诸部恭顺效服,尚无兴师之名,而辽东公孙、高句丽等也已伏诛,臣……”徐晃轻声说着,就被皇帝打断道:
“张辽正跃跃欲试,要收服乌桓等部,至少在幽州以外,鲜卑再不能造次。这是他前些日上奏陈言的决心,塞外鲜卑,前有匈奴为戒,眼下虽然群龙无首,势力不足以与朝廷开衅,但假以时日,人马孳生,再出一雄主,则必为朝廷大患。”皇帝心里已经定了主意,一字一句的说道:“所以朝廷要早做准备,不能遗患给后世。”
徐晃点头称是,皇帝好武功,这几乎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了,看来确实不想学光武皇帝中兴以后一味偃武修文、与民休息,而是想开拓一片大功业出来。作为武将,徐晃内心也是颇为向往沙场建功,中兴诸战虽然参与的不少,但终究没有封狼居胥、燕然勒铭要更心向神往。
“当年孝武皇帝派军西征,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腋。今西域诸国经年未朝,恐有受制于外国之忧,早通西域,便能早张国之臂腋。”皇帝缓缓说出自己的成算,注视着将要肩负重任的徐晃:“典农中郎将夏侯渊在凉州屯田养民数年,仓廪丰足,黎庶富实,卓有成效。公明不妨在年底的时候往陇右去一趟,查一查军实,练一练军威。”
徐晃听了有些意外的看了荀攸一眼,谁不知道曹操的嫡系如夏侯渊、曹洪、乐进等人都安置在了凉州,今后朝廷要调兵西进,肯定是以夏侯渊、马腾二人为主。现在才调过去一个安西将军段煨,头绪尚未弄清楚,皇帝又点明要他统其事……
这要将曹操的筹谋置于何处?
当然,这样的念头只是一瞬,徐晃到底是有胆气、不怕朝廷诸公的脸色,很快抱拳应了下来。
皇帝有意让徐晃主持西北大局的心思昭然若揭,消息不难走漏,更何况当时在场的还有荀攸,曹操知道此事后果不其然生了许久的闷气,在庑廊下坐了很久才郁闷的说道:“当初允诺了妙才,日后征伐西域必以他为主,看来我是要食言了!”
“曹公,从叔向来谨守军令,也知道曹公拳拳之心,不会因此而有怨言的。”夏侯尚站在庭院里,抱拳说道。
“我素来知道他的性子,你也不用多虑,尽管忙你的去吧,难得休沐。”曹操浑不在意的挥了挥手,打发夏侯尚下去:“子桓他们不是商量好了要出城游猎么?你何不也跟着去?”
夏侯尚到底年纪还轻,偷偷看见曹操脸色平静,心里一松,当即告辞去了。
在他走后,曹操的脸色立即阴了一瞬,右手无意识的捶着身旁的廊柱,目光不知盯着庭院里的何处:“看来不论是西域,还是鲜卑,国家都是主意已定啊。”
站在曹操如今的位置来看,南方诸州业已平定,就连黄琬都已彻底熄了心思,真正归隐山林,各项朝政一一推行无阻。就连新辟之地虽大多只是初步定下州郡的名字,离正式的移民屯垦、设置官吏还远着,但也没有了大患,只零星几处蛮夷作乱,有沮隽、孙贲等人镇守,根本不用再牵扯朝廷的太多精力。
所以朝廷接下来势必要将目光转移到北方,先通西域,便能从容伸展双臂,届时无论步度根还是可比能,无论服是不服,只需几战,都能为后世开百年太平。
本来在曹操的安排下,夏侯渊主持征讨西域,然后以一方主将的身份,与张辽一东一西,共同夹击鲜卑,立下不世之功。为了顺利达到这个目的,他不惜暗中放纵徐晃拥兵自重的流言,让皇帝心生顾忌、不敢重用,可谁知道……
“我听说当年徐公明屈身行伍之中,全赖国家识得英才,特为拔擢,这才有今日之功。”董昭见曹操主意落空,在一旁安慰道:“外间流言虽然诛心,但国家向来英睿,徐晃又知分寸,岂会因此而冷落君臣之情?”他接着道:“既不可得,便也不用再多忧思,西域到底事小,徐公明纵然是主大局,也不会率兵亲至,夏侯妙才还有可为之处。”
“自从段煨被调任安西将军时,我就知道妙才不能独当一面了。”曹操惋惜的叹了声,道:“国家虽未有明示,但这样的勋劳,终究还是轮不到我。”
眼看曹操似有放弃之意,默不作声的郭嘉忽然悠悠说道:“轮不轮得到,尚在两说。”
曹操眉头一动,很快朝对方看去:“这是怎么说?”
“国家眼里就只有一个徐晃不成?别的不说,单说是提拔、重用,可幽州张辽又能比他差到哪里去?”郭嘉轻轻笑着。
董昭立即会意,忙道:“正是如此!天下人只把徐、张二人并论上将、比试功勋,张辽在幽州急于进讨公孙,征伐乌丸、高句丽,在乐朗拓地数百里,新建州郡,哪一项不是追着徐晃来的?如今徐晃安静南方,已然功成名就,受封右将军,倘若说急,恐怕没有比张辽还要急的了。”
曹操听到这里,心里却并未轻松多少,他不能将希望放在张辽是否顾全大局上,如今的重点也不再是夏侯渊是否能独当一面,而是郭嘉、董昭的某一句进言提醒了他。
徐晃功高勋重如此,皇帝仍要加以重用,难道在皇帝心里,徐晃远远不只是做一个右将军?
第一百四十四章 惟存公心
“当自揣量,公心莫昧,勉为善良。前程远大,可保安康。”————————【灵签·东坡解】
有心要遏制徐晃的曹操在与郭嘉等人筹谋一番后,准备利用张辽与徐晃的竞争关系,让皇帝重新审视、权衡其自己的决策。
然而这个想法在提出之前,曹操与尚书令荀彧私下会晤时有意先透露了一二,既是要借此事与荀彧维持往日的关系,毕竟就连这种事都不避着对方,足见曹操的亲近,此外又是因为此事重大,曹操还需要多听听旁人的意见。
“郭奉孝、董公仁之议有些偏激了。”曹操本来是例行一问,孰料荀彧居然提出了反对意见:“虽然确乎能让陛下有所审慎,为了安抚张辽,而暂时缓议徐晃用于西域之举。但此事一出,张、徐二人必生嫌隙,届时若陛下失于权衡,又该何如?”
岂料曹操低声一笑,道:“奉孝他们正是这个意思。”
荀彧脸色一变,低声道:“孟德!”他谨慎地抬头四顾,这里虽是私舍,但也难防隔墙有耳,他这时又正色看向曹操,咬着牙警告道:“你们这是离间!”
眼下皇帝对待功臣可谓宽厚至极,不仅没有打算兔死狗烹,反而愈加予以重任,若是因为曹操而打破了这个君臣和谐的局面,朝廷将立即乱得不可收拾……
“奉孝有句话说得好。”曹操摇了摇头,缓缓道:“若君臣之间赤诚一片,再有离间又如何?若早有嫌隙,又何须一离间?”
荀彧心里觉得不妥,单纯的为私利而损坏大局,纵然是他也不愿意见到此事发生,他担忧的望着曹操,低声道:“徐公明是陛下亲自提拔于行伍,屡加拔擢,宠命优渥。而张文远最初效命于丁原,后与吕布归顺董卓,数易其主,最后才效命于陛下。曹公难道以为,这二者在陛下心中是不分高下的么?”
曹操沉吟良久,方才道:“张辽未必有此自知之明。”
荀彧轻叹了口气,见曹操仍旧如此,也不肯再劝了。
徐晃入朝的热闹劲很快就过去了,朝野将注意力逐渐转移到当前如火如荼的新政上来,在皇帝的大力支持与曹操、赵温等人的积极推动下,各项改革有条不紊的进行了下去。无论是禁止私人拥有坞堡部曲、限制地方官征辟士人的权力,还是加强中央对地方的垂直管理,都涉及到了士族豪强的切身利益,跟徐晃入朝对西征的影响比起来,后者反而更值得关注。
由于朝廷这两年在辽东、河北、南中等处用兵不断,士民不得休息,导致朝廷的财赋受到极大影响。曹操在想皇帝进言征讨西域所存在的困难时,着重强调的也是这一方面:“如今国用不足,河北、扬州等地堪堪安定不久,辽东、南中还需抚慰。陛下欲要经营西域、鲜卑,诚是伟业,不妨再等数年,以供士民休息?”
“士孰无财,民力有尽。”皇帝这一开口就让曹操等人眉头一跳,暗道不妙:“麋竺近日上疏言政,恰好谈及租税变更一事,说是可足国用,诸公可曾见过此疏,并有所议论?”
曹操、赵温等人犹豫的互相看了一眼,一时没有回答。麋竺的上疏其实他们都看到过,内容惊世骇俗,竟然认为坚持了四百年的“三十税一”的国策施行起来过于僵硬,所以想要将其改进,按照不同的田亩数收取不同比率的租税,譬如百亩之田,收三十税一;千亩之田,收十五税一等等……
这种分级纳税的超前观念自然不是麋竺能想出来的,他是在与皇帝私下召见时,受到皇帝启发而综合优化后的结果。
按照麋竺的提议,田少的农户几乎可以不用缴纳农赋,而拥有众多良田的豪强地主们却要承担极重的税率,这不仅是能为国家带来收入,更是从根本上打击豪强兼并土地的方法。
汉代的税制不同于后世朝代,并不以租税为主,不仅是一以贯之“三十税一”,有段时期还有过“百一之税”,在孝文皇帝时,曾全部免去田租。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这的确是王者之政,惠民之举,但细究下来,普通自耕农所能拥有的田地不过百亩,三十税一的政策更多是惠及到了“连阡陌”的豪富之家,而这些豪富不仅只用缴纳少量的田租,更是可以通过种种特权规避其他的赋税,导致各种负担还是转嫁到了普通百姓身上。
三十税一的普遍田租并不能支撑一个国家的财政,所以在孝武皇帝开始后便逐渐加重了算赋、更赋以及盐铁等方面的征收,到后期,百姓宁愿选择依附豪强做佃户、隐户,承担更为苛刻的十税五的田租。
佃户向豪强缴纳十税五的田租,豪强向朝廷缴纳三十税一的田租,其中甚至还隐瞒田亩,长此以往,朝廷就会从财政上开始出现崩溃。
“禀陛下……”纵然是皇帝的心腹,司空赵温此时也不得不顾及到身后众人的利益,他轻声说道:“本朝自高皇帝以来便轻徭薄赋,布施王政,如今海内归心,士民咸拥戴陛下。陛下既为天下主,视天下士民为己出,同样是田租,厚此薄彼,恐怕……民多议论。”
“看来这是你们所有人的意思了?”皇帝轻叹一声,看着众人脸色坚定,遂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自然视天下士民为己出,但一个家里,既有生的好的,也有生的不好的,你们说要持中守正,但这又何尝不是厚此薄彼呢?兼并之祸,使汉祚两次中衰,个中缘由,诸公难道还糊涂不成?”
赵温、荀彧等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惭愧的低下了头。
多交田租就意味着朝廷要准确掌握最新的田亩数据,以往还会有人私下开垦荒地、隐瞒田亩,但这次既然要更改租税,“度田”可能就势在必行了!想起光武度田时遇到的激烈对抗,这也是荀彧等人不敢擅自答应的原因……
这时反观曹操,忽然皱了下眉头,旋即拜倒道:“麋子仲所上良策,于国大有裨益,臣附议。”
皇帝的眼底流露出一丝赞赏:“大公而忘私,此策既下,以后天下不知有多少百姓将免遭弃地流亡之苦。之后朝廷经营西域、漠北,全要仰赖这次革新,曹公这次力主推行,可算是先立一功了。”
曹操面色讶然,见到皇帝若有深意的目光,心里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从始至终被皇帝带着走了,还是就在刚才临时与皇帝达成了一场“交易”,只光顾着点头称是,口中微微有些发苦……
这下夏侯渊哪里是可以有所交代了,但其他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风雨如晦
“凡用车者,阴湿则停,阳燥则起。”————————【吴子·应变】
得到皇帝的支持后,大司农麋竺与少府王绛商议新定的税率,并主持对全国范围内开展度田,这次是在以往自行上报的基础上加以详查,如有弄虚作假的,当事豪强连带地方官都要受到极为严厉的惩处。
这场由大司农亲自主持,各州刺史巡行督促,郡县守令雷厉风行的度田运动在短短数月内便拉开序幕,如果说上一次废除坞堡私兵是要解除豪强大族的私人武装,那么这一次就等若是要动摇他们的经济基础。一场动荡迅速在各地刮起,但大部分敢于挑梁强项的豪强早在上一次的风波中被铲除,这次烈度虽不小,但有了上一次平乱治乱的经验,各地主官很轻易的就镇压了下去。
期间有不少出身豪强的郡守县令不愿推行此策,也都被皇帝派去的刺史所揭举,褫夺官爵。
朝野内外引起的反对声固然不断,但根本影响不到皇帝的决心,由于赵温、荀彧等人的效率并没有达到皇帝的预期,在次年的春天,略显操切的皇帝更是亲自出面推进,就连在出城春耕的路上也在与麋竺等人商量此事。
“这次度田不单是统计田亩数,其田肥瘠、水旱、方位,甚至于每年出产,都要记入其中。你要与郑浑、国渊他们商议好,度田的籍册,要分作四份,一份收于该县,其余三份则藏于该郡、该州,最后是你这里也要有一份。这不单是朝廷征缴租税的凭证,更是朝廷计算民力、监观民瘼的良器。”皇帝在车驾上对骖乘的麋竺说道:“度田要与朝廷统算民户一样,每隔几年便施行一次,期间凡有田亩归属变动,皆要及时上报调整,不得延误。”
皇帝说的这些都是对大司农新赋予的权力,麋竺正是大展拳脚、一展抱负的时候,自然不会嫌自己手中的权力过重,当即点头称是,然后又提起这次度田的进展:“如今各州郡奉行诏令,不敢违抗,但郡县守令在查访时,地方豪富多有瞒报、少报等事,县令不熟其务,往往为其所蔽。还有乘势逼迫的,使官吏不敢细查,又要应付差事,只得转嫁到黎庶头上……近来出现几起将寻常百姓的家宅、坟山等地划为田亩充数的事,不得不慎。”
“竟有此事?”皇帝又惊又怒:“你可查访明白了?”
麋竺低下了头,轻声道:“臣弟在赵国为相,偶听旁郡有此风传,故才传信于臣。”
皇帝知道王邑的能力出众,但没想到他能迅速完成整个冀州度田的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怠政。要知道就在前些天,司隶校尉张济、冀州刺史王邑先后上奏称已完成度田,皇帝高兴之下,还将两人封为乡侯以示表彰……难怪当时那些人没有反对。
此时皇帝心头发热,但又不便作出打自己脸的举动,只得生生忍住火气,对麋竺道:“此事我自有计较,度田的事你仍要不折不扣的办下去,别的不用管。”
麋竺知道这件事不是他能卷入的,忙俯身应了。
这一天细雨绵绵,皇帝沉着脸在车内坐了好久,麋竺头也不敢抬,好一会车驾缓缓停下,就听见外面穆顺在说已经到了。
皇帝似乎等不及了,扶着膝便从车内起身,推门而出,麋竺在一旁还没来得及为其拿件雨蓑就见皇帝已走出了车外。
牛毛蚕丝般的细雨中,皇帝略显单薄的身子在车辕旁伫立不动,在他身前,则是一众臣工,对皇帝俯首山呼。
自从春耕回来后,身体向来康健、很少生病的皇帝居然染上了风寒,一病不起,就连伏皇后带着太子前来探望都被拒之门外,说是担心将病传给二人。
“陛下的病情究竟是如何了?怎么连殿下与太子都不见?”伏寿的兄弟、奉车都尉伏德在进宫探望时问起道:“陛下已有些天没有临朝,更没有召见大臣了,连太医都局促在宣室殿不得轻易外出。如今朝野都有不好的议论……殿下可有召太医问过什么?”
“前日我召太医令过来一问,说是陛下风寒束表,身躯发热,咽痒头痛,得慢慢的调理才行。”伏寿忧心忡忡的说道,没有细想伏德殷勤关心的背后:“虽然陛下不愿见外人,但听穆顺的奏陈,如今也渐渐要好起来了。”
“是么……”伏德出声的说道。
伏寿察觉到一丝不对,凝眸问道:“阿兄这是怎么了?陛下大病将愈,该是喜事才对。”
“啊、是,殿下说得对。”伏德回过神来,赶紧补救道:“确实该贺喜,不过……”他小心的看了眼周围,见伏寿身旁的宫人都离得远远的,只有一个最亲信的赵长御在近处伺候,便低声道:“如今太子虚岁也有四岁了,身子一直很好,听宫人说也聪慧仁善……”
赵长御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伏寿忙敲了下桌案,责备道:“你在胡乱想些什么!”
“殿下恕罪,是臣失言!”伏德立即离席请罪,但嘴上仍说道:“可我不得不往这个地方去想,前几天在外朝的风声殿下没有听见,那可是……如今太子虽是嫡出,但并不是长子,我等怎么也得有所预……”
“看来你今日是累了,下去吧!”伏寿已不想再听下去,挥手打发对方离开,还不忘警告道:“此事本宫定要转告阿翁,你若是再乱想乱言,小心给自己招祸!”
伏德从没见过伏寿如此厉声厉色的与他说话,一时竟被吓住了,胡乱叩了几次首后边告退离去。
见对方离开后,赵长御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惊颤的身形欲倒的伏寿,口中劝慰道:“殿下切莫忧虑,伏公是最明事理的,这恐怕只是奉车都尉自己的意思。”
“我不是怕他这么想。”伏寿扶着额头,有些底气不足的说道:“我是怕其他人都这样想……”
赵长御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的确,眼下皇帝染上风寒不见外人,引起朝臣议论,自然会有人将打算放在年幼的太子身上,作为太子的亲舅舅,伏德自然就被怂恿过来探听消息。
“不行,我还是要去宣室殿。”伏寿坐着想了一会,作出决定,语气里带着些许泣声:“我要亲眼见到陛下,问他到底是怎么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山陵之怒
“秦名天子冢曰山,汉曰陵,故通曰山陵矣。”————————【水经注·渭水三】
建安九年暮春。
未央宫,宣室殿。
皇帝盘腿坐在毡席上,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玄色大氅,只露出一张发白的脸,大病初愈的他此时轻轻哈了口气,一手拉住大氅的两边,一手拿起药碗,冲着黑漆的汤药吹了几口气,然后大口饮了下去。
穆顺伺候在旁边,看着皇帝喉结动了几下,才皱着眉将药喝下,便立即递上干净的绢布,然后再是一块黄白色的饴糖。
“我平日也没有荒废骑射,怎料还是被一场细雨给淋出病来了。”皇帝用绢布细细的擦拭嘴角,半开玩笑的对近旁张机说着。
张机是治疗风寒的专家,在这一方面的理论、临床水平,纵然是华佗也比不过他,所以皇帝受了风寒,首先便是想到了让对方来治:“陛下素来健朗,这次不过是心火未平,又遭冷雨,体内阴阳失和,这才生出急病。以陛下的体魄,只需服几次药,好生静养一阵就可痊愈了。”说着他抬了抬眼,似乎有话要说:“实不必如此,让臣等惶恐无计,徒自忧心。”
“张公是说我多此一举、大动干戈了?”皇帝从穆顺手中接过饴糖,径直放进仍发苦发涩的口中,试图用甜味中和那股药味:“春雷动,蛰虫惊,多事之秋更是如此,我总要看看有些人不同时候、不同的样子。”
“陛下想看到什么样子?”张机不觉这话有什么突兀的地方,他不单是太医院副,在从交州回来后,凭借着成功治疗当地军民的功劳,同时兼任了尚书郎的位置。
但皇帝口中含着糖,并没有答话的意思,一只手漫无目的的在桌案上翻阅着让穆顺去承明殿拿来的奏疏,这几日他疏于政务,此时难得有些精神,索性在药劲上来之前批阅几份,权当打发时间了。
张机无可奈何,只得安静的坐在一边,在脑海里摒弃杂念,想着这些日子皇帝与他交流病情,偶尔流露的几句诸如以冰巾敷额退烧等惊人之语。他本有心兼济天下,但早年目睹宦海浮沉,实不愿再涉足其中,只退求其次钻研医理救人。
“这写的都是些什么!简直狂悖!”皇帝突然发怒道,将手中的奏疏一把掷在地上,甚至从席榻上站了起来,怒气冲冲的说道:“穆顺!立即去传诏,把将作大匠梁邵押入廷尉狱,以大不敬治罪!”
见皇帝突然暴起,神情可怖的模样,穆顺哪里敢劝,此时问也不问,便匆匆叩首离去传诏了。
张机也忙走到跟前跪下请求皇帝息怒,在稽首的瞬间他用余光偷偷瞥见地上离他不远的那份奏疏,依稀见到‘山陵’‘吉地’等字眼,联系到这份奏疏的作者是负责土木营建的将作大匠,他哪里还猜不到是什么内容才会让从容沉静著称的皇帝勃然大怒。
“我才病了几天,就有人要咒我死了!咳、咳……”皇帝接见了急匆匆赶来的贾诩、荀攸,说到激动处,他甚至还咳嗽了几声。穆顺立即上前帮皇帝按揉眼角穴位,舒缓风寒未愈、又被气到的头痛。皇帝闭着眼睛说道:“还敢上疏修陵寝……我现在是急着修陵的年纪么?”
其实按照汉家制度,新君登基的第二年就要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后事了……也就是提前择地建陵,紧赶慢赶十来年就能竣工。究其原因,还是汉代皇帝大多中年而崩,为了避免赶工,所以才形成这样的传统。
皇帝由于登基的时候天下遭乱,没顾得上继承这项传统,后来又因为其矢志复兴,群臣也识趣的避而不谈。但按照一些固执传统的人看来,劝皇帝修建陵寝的事早就该摆上日程了,现在才说都还嫌晚呢!
只是这个时机选的太不好了。
当然,这些话贾诩等人都不可能跟皇帝直说,不然就有为人开脱、意图叵测之嫌。
“梁邵不体恤陛下正在病中,还敢出此妄语,确实是有失人臣本分,属大不敬之列。”荀攸先是一言将其定罪,然后话锋一转,道:“只是其多年勤谨用事,忧君所忧,听闻朝廷新订税制,国库有所加增,这才斗胆上疏……”
“你在说什么?”皇帝打断了荀攸的发言,语气不满:“他现在上这等奏疏,就是在咒我死!”
贾诩抢过荀攸的告罪,接话道:“请陛下听臣一言!梁邵的确该处以重罪,但‘山陵’之议确乎势在必行,陛下正值春秋,也是该有所筹议了。”
见他们一个两个都作如是说,皇帝愣怔了一会,好半天才忍住气坐下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陛下是关心则乱。”贾诩与荀攸对视了一眼,从对方微皱的眉头中看出了什么:“如今朝廷又是度田、又是变更租税,各地豪强皆有不满,梁邵上疏只是其一。近来陛下养病,不问外事,朝野之间多有议论,若是不行以雷霆手段,恐怕糜竺力难支绌,度田或将虎头蛇尾……”
“朝中的动向我近来也知道,这两日就预备整治一番……不过与贾公适才所提的,又有什么联系呢?”皇帝疑惑的问道,他刚才是真的被激怒了,这搁到现在,就是自己感冒了便有人过来送钟,不是咒他是什么?可放在贾诩等人的角度,劝皇帝提前开始修建山陵并没有什么程序上的错误,充其量只是时机选的不对、居心值得怀疑而已。
不同的观念导致双方对同一件事产生了不同的看法,好在贾诩是善于随机应变的人,也不会在这种事上与皇帝争辩,他说道:“臣以为,不妨以修陵之名,行迁豪之实……”
“迁豪?”皇帝眼前一亮,立即捕捉到了关键,他居然把这个给忘了。迁移豪强从秦朝便开始推行,其目的或有移民实边,或有打击当地的地方势力,缓解贫富差距以及土地兼并情况。如今各地度田看似如火如荼,其实暗中不知有多少人试图拦阻。
郡县守令虽然与当地并无利益联系,但也要顾及到自己的故乡会不会也遭遇这种情况,所以大多数会选择留一手,而不会彻彻底底的严格执行。
若是能一举重创这些势力,后续的度田、更改租税等一系列新政岂不是迎刃而解了?
“自孝元皇帝以后,迁徙豪强至陵寝便再不见有人提及,如今时隔二百余年,再度拾起,恐怕反对的声音会更大……”皇帝的目光从贾诩转移到荀攸身上,贾诩并不算豪强大族,无论度田还是清查隐户都与他没有利害关系,反倒是因为地方财富的重新分配而有利于他。
但荀攸却不一样了,颍川荀氏如今已是家大业大,别说荀氏不愿意,就算荀氏愿意损私利公,联系亲密的颍川其他士族也不会同意。
回想起适才荀攸暧昧的态度,以及贾诩堂而皇之的当着荀攸的面提出这个建议,足以见贾诩有恃无恐,似乎认定了皇帝会同意,而荀攸也不会反对。
荀攸感受到皇帝的目光,低头说道:“臣听说,惠文、始皇克定六国,辄徙其豪侠于蜀,始皇帝时,徙天下豪富于咸阳。今天下虽定,然袁氏余孽仍盘桓地方,抗拒国法,挑拨是非。朝廷虽强,也不能日夜防范,布耳目监视四方,臣以为,迁豪入关中,正是釜底抽薪之策,可一劳永逸。”
贾诩在一旁补充、或者可以说是明示道:“当初袁绍、袁术兄弟分立割据,今可迁河北、淮南等地豪民,以弱地方。”
皇帝会意,看着荀攸说道:“是该如此,凉、并诸州贫瘠,朝廷正要设法迁民过去,岂有迁回的道理?益州山险道阻,来往不便,豫州又地处冲要,牵涉颇大……此外诸州豪强,皆有依附袁氏而幸免者,是该迁其守陵,以赎其罪。”
这话不仅是明确保证迁豪时回避豫州,更是连带着将皇帝起家的基本盘都豁免了。
荀攸心里暗松一口气,他为皇帝立下汗马功劳,就算朝廷迁豪要迁豫州也轮不到他荀氏,只是当地盘根错节的关系,让荀攸不得不出头尽量斡旋,好在皇帝愿意给他体面,白白在汝颍士人中间增长声望。
“陛下,皇后来了。”穆顺见皇帝等人谈的差不多了,便悄悄踱过来禀报道。
皇帝抬头问道:“是一个人来的么?还是带了太子?”
“只有皇后,还有身边的长御等人。”穆顺不假思索的答道。
贾诩、荀攸两人听了,都识趣的拱手准备告退。
皇帝于是摆了摆手,心里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叹道:“那就传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疾病瘉也
“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尚书·说命】
宣室殿里,伏寿在下首低声啜泣着,连日里的担忧在她见到皇帝的那一刻起再也控制不住。皇帝看的可怜,心也软了几分,好声气的劝道:“有张机这些能手在,一场风寒又能如何?你实不必如此,我这不是好了么?快别哭了。”
伏寿这才止住眼泪,小声埋怨道:“陛下说是这般说,可前日又何必避不见人,弄得人心不安?”
皇帝回避了这个疑问,低叹一声,岔开话题问道:“太子可还好?”
“太子这几日听说陛下不豫,也跟着焦急、忧心,竟不似往日那般跳脱活泼了。”伏寿擦拭着眼角的泪痕,提起太子,她另问道:“陛下何时大安了,还是拨冗见一见太子吧,还有其他皇子、皇女,陛下也很久没与其亲近了。”
建安七年的时候,贵人甄宓、美人吴苋各自为皇帝生下了三皇子刘昪、四皇子刘景,宫人杜罗敷也为皇帝生下一女刘湲。去年的时候,由万年长公主进献的宫人桥氏为皇帝生下了五皇子刘昀,伏寿与其曾经的采女邹氏也各自生下了刘洽、刘沁两位皇女。
至此,皇帝膝下已有五子四女,儿女满堂,后妃和谐,可以时时享受天伦之乐。这样的改变,在旁人看来,完全是当年董后被废、伏后受封所造成的,由此朝野愈加流传伏后贤德能荣兴子嗣等语。
虽不知这种流言是从何而起,但想也知道这是在为伏后乃至于其所出的太子造势,在皇帝生病之前,这种态势是他所默许的,毕竟太子年纪还小,这些流言多半可以当做是夸赞伏寿。但是皇帝在生过一次重病之后就不一样了,一次权力中心可能出现的动荡,让许多人看到了投机之心,趁着这时候敲打敲打,事先警示倒也不错。
“听说伏德这几日入宫的次数倒比往常要多些。”皇帝口头上答应了会去看望这些儿子女儿们,目视着对方:“奉车都尉的事务本不繁重,他这么殷勤的入宫,是为了何事?”
伏寿吓了一跳,单纯的认为是伏德的那番惊骇的想法为皇帝所知,既想代为认罪,却又怕皇帝随之即来的怒火,愣了半晌,这才道:“是、只是伏德担忧陛下病体未愈,所以多向臣妾走动打听了些。”
“喔。”皇帝对这个答案不予置否的应了一声,才又随口说道:“你那兄弟虽没有什么大才干,可却有天子舅兄的身份,在长安这个地方,难保那天会经不住人挑唆,做出些跋扈的举动来。到时候不但丢了你伏氏几代清名,更会有损朝廷的颜面。”
伏寿听懂了皇帝话里的警告,惶恐的说道:“臣妾在家时就曾听阿翁说过,阿兄才智鲁钝,性情不坚。这几年长安日见繁华,唯恐会失了他本来的朴质。”
“也该让他踏踏实实的做些事了。”皇帝依旧是温和的语气,像是平常的夫妻在商议家中某个不肖子弟今后的出路:“我有意让他到南海做个郡丞,去年豫章开始新试海船,想必过不了多久,便会有巨舟通行海上。南海产出富足,又毗邻交趾,他去哪里若是有心,很容易办成一桩事业。”
伏寿知道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南海虽是穷山恶水,发配去哪里做郡丞形同流放,但总归比留在长安被人挑唆利用的好。
将作大匠梁邵等人因在皇帝病时不思体恤,反而进劝修筑山陵一事导致皇帝大怒,投入廷尉狱后,被杨沛判了死罪。皇帝本有意将案件扩大化,牵扯到有人故意在背后行诅咒、巫蛊等事,借机掀起大狱,最后以荀攸等人的强烈劝阻这才作罢。
皇帝念及后续的动作不便分散精力,以及荀攸、荀彧等人难得妥协了迁豪的政策,便及时控制住了这个念头。
过不多日,皇帝彻底病愈,第一时间就到了承明殿处理政务,并将酝酿数日的迁豪之策告知司空赵温、车骑将军曹操、尚书令荀彧等人。他们事先已通过各自渠道得知了此事,见皇帝提出来,纷纷表示赞同,只是在其基础上出于公心私利,做了许多修改。
得到了重臣们的认可之后,皇帝没有给朝野反应的时间,在次日便举行了常朝,宣群臣觐见,以饱满的精神面貌宣告皇帝仍然是那个屹立不倒的存在。
由于梁邵才因建议修筑山陵而被处死,皇帝自然不能再让新任将作大匠周忠重提修陵一事,但自己的陵暂时修不得,祖宗的陵可以啊。
尤其是董卓乱政时盗掘的雒阳诸帝陵,不光是其陵墓中的珍宝遗散,更是连先帝的遗体都受到了惊扰。皇帝上仰苍天盛德,下接祖宗余烈,得以重定宇内,中兴再望,如今怎能不设法告慰历代祖宗?
不说是将所有遗散珍宝尽数归还,最起码是稍作修复,派人时刻看护才是。
说到修复,当年朱儁屯兵雒阳时便简单做了一番整顿,把土一掩,把树一种,从外面看不出丘陵有什么盗洞就说得过去了。
虽然现在不能再把帝陵重新挖开,放回珍宝,以免打扰祖宗魂灵。但如何也要多派人在周围时刻看护,而说到看护,又有什么是比‘迁豪守陵’的祖制更有效的呢?
皇帝的这一番‘孝敬’祖宗的言论一出,参与常朝的群臣立时大哗,纵然是有殿中侍御史等人不断喝止,一时也弹压不住。
最后还是皇帝命声音洪亮的常侍谒者齐声呵斥,回声震荡在空阔的前殿,这才迫使群臣安静下来。
雒阳帝陵残破确属事实,即便是寻常人家祖坟遭乱,发达以后也会出钱出力去修缮,更何况是口口声声说是得到‘祖宗保佑’才中兴天下的皇帝呢?
皇帝占着一个‘孝’字,又态度强势,远非孝元、孝成这些皇帝可比,群臣正为度田的事烦恼得焦头烂额,又因梁邵等人被杀在前,几度争执,这才各退一步,暂时先修缮皇帝生父、孝灵皇帝的文陵,然后迁外地三百万钱以上的豪强前来居住,与关中的茂陵邑等陵邑一样,称文陵邑。
至于是哪个地方的倒霉豪强先受到波及,当然是袁绍曾经割据为乱的冀州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白象其重
“金色白,故有白眚、白祥。”————————【汉书·五行志】
迁豪令一下,被冀州刺史王邑选中的豪强们再不情愿也只得在期限内抛售贱卖田地、房产以及奴仆,在当地官府的虎视眈眈下,许多看热闹的豪强大族只得在官府低价收购了大量良田豪宅、释放大批奴仆之后,才能凑上前弄点残羹冷炙。
当然,就凭这些残余,也足够许多豪强大赚一笔了。
得到低价收购的田地之后,王邑当即组织清河、巨鹿等郡太守将田地分给无地流民用以屯垦,或者是以较低的价格分割成小块,卖给少地的农户,在消化豪强迁移后留下的财产这一过程中,悄无声息的进行着‘均富’,同时扩大了税基。
在迁豪的过程中,皇帝沿袭了孝武皇帝时的做法,并没有一味地采取高压强迁的措施,而是由水衡都尉出钱、付给每家三十万钱的‘补偿款’,以及五年不纳赋税的政策。当然,这三十万钱是以家为单位,倘若是途中分家,愿意迁到别的陵邑去,朝廷就会再给三十万以鼓励分家。
除了钱财以外,皇帝同时也下诏从这些家庭中拜一名年轻子弟入朝为郎官,以及入国子监学习、赏赐民爵等政策。
在朝廷与地方软硬兼施的行动下,大量豪富之家被迁移到雒阳城外荒芜的文陵周边,这里百废待兴的同时,还迎来了一位刚通过太学策试、在殿试上得到皇帝关注的年轻文陵邑长,仓慈。
这位年轻而踌躇满志的县长,因为在殿试的答卷中向皇帝献策并保证,能在五年之内将文陵邑建设成大县而被多方所重视。与仓慈几乎同时来到河南的,还有原颍川太守、新任河南尹刘备。
作为温和宽仁而又不失强硬的太守,刘备的离开,让颍川士人放宽了心,又让朝野对河南的未来捕捉到了新的讯息——文陵邑恐怕只是一个开始。
建安九年的夏初,长安城经历了一次奇事。
据说是交州刺史庞羲从交趾俘获了一头纯白的巨象,当地人视为祥瑞,庞羲与被贬至此的交趾太守黄祖、南海郡丞伏德私下一商议,将这头白象驯服后千里迢迢送往长安,当作皇帝的生辰贺礼。
可这一路走来不知在何处耗费了时日,等送到时皇帝的生辰早已过了,幸而随队过来的州从事桓治颇能应变,临时修改了庞羲所上的奏表,将赠送给皇帝的生辰之礼改称进献给皇帝、太子的生辰贺礼。因为皇帝与太子的生辰相差不到一个月,送的礼也不单是一头白象,居然让桓治勉强糊弄了过去。
皇帝虽不觉得大象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但也不会将其原路送回去,申令了一番下次不许进贡以后,便命人驱使着白象满长安城的游了一番,让阖城百姓们争先恐后的看了稀奇,津津乐道之余不免感慨祥瑞应兆。
为了这头白象,上林苑特意翻修了曾经孝武皇帝观过象的台观,并改名为白象观,其旁池泽盈野,水草丰美,不远处就是豢养麋鹿的白鹿观,景观相衬,甚为独特。
京兆士民观赏完白象之后,皇帝便携宫眷入上林苑观看白象、白鹿,甚至还命中二千石以上的大臣们携妻子同行,权当一次郊游宴饮。
宴席过半,皇帝起身绕到偏室更衣,临走前特意吩咐众人自便,不必拘谨。列席诸公见状,便开始私下里讨论起文学经义,陈琳、应玚等几个不甘寂寞,便开始说着要拟赋作诗,写篇《白象赋》之类的文章进呈皇帝赏鉴。
在宴席的后面,尚书左丞法正百无聊赖的喝着蒲桃酒,尚书左丞这个官职不大、只负责掌录文书,没有资格列席伴驾,但谁让他是皇帝的亲信。这一回法正被特意叫来随驾,在明眼人看来,重用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所以也不乏有人想借机与法正拉近关系,提前博得好感——皇帝都将法正破格带来了,不就是为了混个脸熟的么?
“一个人在喝闷酒?”负责在旁监督仪态、防止酗酒的殿中侍御史刘繇迈步走了过来,他当年因为凉州战败,担心被追究而大病一场,最后却被皇帝赦免,紧接着生龙活虎、居然又坐上了殿中侍御史的位置。
“总不如刘公自在。”法正眯着眼睛,看着刘繇站立在他旁边,目光仍盯着高谈阔论的群臣,若不是他嘴角微动,几乎都难以发觉两人正在说话。
“佳酿在前,我又是监酒的,哪里自在了。”刘繇轻声自嘲着,目光很快朝人群中一扫,接着低声道:“我近来听说一件事,想请法左丞赐教。”
法正轻抿一口酒,借着袖口的掩饰,说道:“赐教不敢当。”
“偶然听人说起,这次交州献象,本来是只作天子寿贺,可临了却添上了太子。”刘繇神情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寻常的小事:“是否真的做了这样的更改,御史台不得而知,但既然风闻此事,我也有必要来寻法左丞。”
法正一时没有答话,而是朝前看去,只见三独坐之一、御史中丞沮授正孤零零的自斟自饮,再往前,则是言笑晏晏、彼此客套的刘虞等三公。
“是有这件事,但都说交州地方偏远,疏于文书,有所错漏也是能宽宥的。”法正看了好一会,这才缓缓说道,说着也不忘作出解释。
刘繇听了,也不说什么,抬步便走了。
“不知道是谁让他来问的……”法正轻声嘀咕道,其实这件事情哪里能瞒过皇帝,他与刘繇并不算熟稔,自然也懒得提醒对方。
单独进献皇帝与一同进献皇帝与太子,完全是两个概念,将皇帝与太子并尊,饶是太子年纪小,不会有什么念头,但皇帝的态度就不用考虑了么?
桓治无论是因为情急仓促、顾不了许多,还是有意为之,显然都是做了件糊涂事,别说是连累交州上下人等,就连朝廷也会不安——谁让这头象在名义上,伏德也是有份的。
皇帝更衣回来后,见酒过三巡,一边顺口同意了欲要表现的陈琳等人撰写文章称颂的请求,一边下令诸公到外面去看白象。
白象在来的路上已被驯服,只见他在驯象人的指挥下,或是下跪屈膝、或是用象鼻喷水,最后是以一象之力与十个虎贲比赛拔河而告终。
皇长子刘晞、太子刘?与一干同龄的重臣子弟也凑在一旁,兴奋新奇的看着小山一般的白象,时不时地鼓掌叫好。
其中不知有谁多嘴说了一句:“这象如此之大,不知如何才能知其重?”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众人都不自觉的思考起这个问题来了。
“问得好。”皇帝打破了沉默,抬眼望去,只见是太子身边的周循。他点了点头,心里忽然冒出个很熟悉的念头,就事说道:“你们谁有办法,能知道这头象的重量?”
“陛下。”有人似乎有了主意,想要进言,却被皇帝挥手拦住:
“让他们答吧。”皇帝指的是那些随从父兄随驾带来、与太子待在一起的大臣子弟们。
这下就更有意思了,朝臣们若有所思,仿佛明白了什么。
过不了多久,便有人开始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打头的是颇受皇帝喜爱的外甥周循:“这个好办,砍一棵大树做秤杆,将它称一称就是了。”
皇帝好笑的反问道:“那要从何处寻这样一个壮士把象称起来呢?”
周围的人也善意的笑了起来,而周循却一脸认真的看了眼离皇帝不远的许褚,回答道:“这个人看起来就可以。”
许褚一愣,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的成为了焦点,他忙苦笑着摆手,开玩笑,人怎么能举起大象呢?
周循立即苦恼了起来。
“不如把大象杀了,一块一块的称?”又有人顺着周循的话提议道。
当即有人否定了这个建议,白象是进贡的祥瑞,也是交州新辟之地臣服归化的象征,岂能就这么杀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辨认那是谁家的孩子,皇帝便看向太子:“你想到了么?”
太子似乎是因为第一次遇见这种场合,有些怯怯,顾左顾右看了会,方才说道:“可以将象赶到船上去,记下水至船舷的位置,然后再将……”
大臣们立即表示叹服,纷纷称赞太子的主意绝妙无比,堪称神童,而皇帝却是讶异无比,这个主意怎么会是太子想出的?难道说是……
可他现在已无暇顾及其他,太子的主意明显是具有可行性与可操作性,在大臣们的奉承下,皇帝只得先让人照着试了一番,给足了太子名声,这事才算告结。
事后,皇帝斟酌再三,还是如先前所打算的那样,下了一道诏书:拜兵部侍郎周瑜之子周循、太常孔融之子孔舆、以及车骑将军曹操之子曹冲等人为太子舍人,入宫陪伴太子。
太子有了同伴,意味着过上不久,东宫的师傅们也要开始一一出现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聪惠少论
“仁义修立谓之任,反任为欺。”————————【贾子道术】
汉建安九年七月。
车骑将军府。
曹操正在接见此次负责献象的交州从事桓治,在他旁边,还有一个六岁左右的孩童正在有模有样的临帖练字。
“这次将桓君请来,单只是私下会晤,所以不必尽那些虚礼。”曹操客气的说道。
桓治不敢将这话当真,小心的奉承道:“不敢、不敢。在下虽出身边鄙之郡,但向来仰慕朝堂诸公的风范。曹公尽忠为国,赤诚之心,便是远如交州,也是士人叹服。”
“是么?”曹操轻轻一笑,很随意的拉起了家常:“你是交趾人?龙亢桓氏可是你们本宗?”
“天下桓氏大抵分为两宗,一为宋桓公之后,一为齐桓公之后。”桓治侃侃而谈,言语模糊的说道:“纵然是有些联系,也是血脉疏远,虽属同姓,实为两家。”
曹操听出了对方含糊中为自己贴金的意思,也不戳破,又问道:“那长沙桓氏,应该与你们相近了吧?”
若说龙亢桓氏太远,桓治不好扯上亲戚,那么距离最近的长沙桓氏倒是可以蹭一下。如今交州最大的豪强大族士氏因为参与叛乱而一蹶不振,本地豪强实力相近且都不算强势,要想争取士氏在交州的地位,光是影响一个交趾郡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扯长沙桓氏的虎皮。
“曹公睿鉴,若是往上追溯,今尚书右丞桓君,应是在下族亲。”桓治觍着脸说道。
“喔,原来还有这样一份渊源。”曹操感叹道,没有细究便轻易相信了对方的话:“那么,足下此次来长安,应是早已见过桓伯绪了?”
桓治稍一犹豫,最终还是老实说道:“不久之前确实见过桓右丞,当时公事在身,尚未叙过亲谊。”
“尚书台终日事务繁杂,你是得早些去拜见,不然也耽误了你的归期……我记得你不日就要返程回去了吧?”曹操热情的说道。
“唯、唯。”桓治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曹操怎么会突然对他接近长沙桓氏这件事如此上心,但既然有了曹操的认同,想必他借此去找桓阶拉亲戚应该会更加方便吧?
“对了。”曹操好像想起了什么没说,随意的问道:“听说你这次到荆州的时候,在路上迁延了几日,是因为什么事?”
桓治心里顿感不妙,连忙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是因为荆州大雨,江水湍急,我等担心舟船倾覆,沉没白象,所以多等了几日。”
“喔。”曹操听到这里,便也不再追问了。
桓治心里松了一口气,不愿多待,便匆匆告辞了。
当他走后,底下一直在安静练字的曹冲拿起一叠纸过来请曹操检查,曹操除了诗歌以外,书法也是了得,被称是‘隶墨雄瞻’‘尤工章草,雄逸绝伦’,常与梁鹄、邯郸淳这些名家交流。他简单评价了一番曹冲的字,提点了一些精要,然后放下纸张,若有所指的问道:“刚才你都听到了,你觉得他说的是真话么?”
“当然是真话,他哪里敢欺瞒阿翁?”曹冲眨着灵动的眼睛,乖巧的站在案边。
曹操认真的说道:“不,有时候人的位置越高,就越会有人去骗他。”
“我知道了,他们是因为‘怕’,所以才会骗。”曹冲立即接口道。
曹操耐心的纠正道:“不仅是因为‘怕’,还有为了获利而如此。天下人熙熙攘攘,不过‘名利’二字,司马公诚不欺我。”
曹冲凛然受教,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但有的时候其实也无法摸透这位父亲的心思。就好比现在,他便不明白为何曹操要与桓治不咸不淡的扯这些话,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自己坐在一旁。
不过,有一件事,他很明白:“阿翁……其实哪天在上林苑,孩儿算是欺瞒了天子吧?”
“你是为了什么要那么做?”曹操伸手抚摸着曹冲的头,似乎并没有因这个而怪罪的意思,他自顾自的说道:“是因为‘怕’?可你当时说与不说,天子都不会怪你。或是因为‘利’?可这个主意却是宣于太子之口,谁又知道是你呢?”
“孩儿当时只想帮太子一个忙,让太子知道孩儿聪明,并且又不想让天子知道孩儿太聪明。”曹冲想也不想的道,神情有些犯难:“……只是天子好像知道了,这下是给阿翁添麻烦了。”
说完曹冲便跪下拜了一拜。
“快起来,我又何尝怪你?你当时没有喧宾夺主,又没有刻意藏拙,这样做已经很好了。”曹操叹了口气,伸手将这个过于聪明早慧的儿子拉了起来:“天子既将你交给太子做舍人,足以见其豁达心意,我今日与你说这些事,是要你入宫侍奉太子时务必谨记,为人臣子,最可贵者在于赤诚。”
“孩儿谨受教。”曹冲又是一拜。
曹操这次没有阻拦,他点了点头,示意曹冲下去休息。不多时,郭嘉与董昭等人来了,听说了桓治的事情后,各自思索了一会。
郭嘉道:“事情比预想的要棘手,倘若只是桓治为了弥补过失,说动掌管尚书台文书的同宗桓阶在奏表上通融,那么就单是他们的事。可若是杨司徒在其中进行干预,那这件事恐怕……”
“荆州这几个月确实雨水多,桓治在路上因故迁延,应该是实话。”曹操如是说道,这件事情说大不大,看似也与他无关系,但到了他这个位置上,对任何事情都不能一头雾水:“就是不知道杨公在其中参与了多少,也不知还有没有旁人。”
“无论桓治是有意、还是无意,无论这件事是早有布置,还是顺势而为,都不能小觑。”董昭难得一次把握住了郭嘉的疏漏,轻声说道:“桓治想接近桓阶,恐怕不只是为了在交州建立声望那样简单。”
“此话怎讲?”郭嘉不善与人交际、虚与委蛇,有些细节也并非他所能知。
董昭微微一笑,看向了曹操:“曹公可知桓阶之妻是谁么?”
“别人家的妻妾,我如何知道?”曹操略有不悦的说道,接着又促狭一笑,玩笑道:“除非其美。”
董昭与郭嘉相视而笑,气氛一时轻松,他继而说道:“其妻乃伏氏。”
“伏氏?”曹操玩笑的神情忽然严肃了起来,他认真的说道:“是琅琊伏氏?”
“虽不算近,但也不远了。”董昭点头确认道,他从来喜欢关注那些朝堂的人事关系,甚至是曹操不甚在意的微末官吏的家底他也能摸个清楚:“仅是桓阶之妻为伏氏旁支,还能勉强说为巧合,但曹公应当记得,此次献象,南海郡也是出了力的。”
“伏德?”曹操轻蔑的笑了笑,不以为然道:“我看是有人要为伏氏造势,躲在太子后面,他们难道以为帝后伉俪,太子的地位就稳固如山了么?”
董昭忙伸手止住道:“太子年幼,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郭嘉却是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好整以暇的笑道:“也不早了,太子虚岁都已五龄,昨日才下诏书,拜年幼聪慧的子弟为太子舍人,曹公令郎也在其列。这让我想起曾听人说过,天子初掌大权时,建秘书监,也是搜集了一批同龄俊秀。”
“是啊,说来还没有好好向曹公贺喜啊。”董昭拱手笑道,现如今曹操深受重用,儿子曹冲又成了太子身边的伴读,放眼看去,曹家至少会有两三代的权势。
“就是不知谁堪为太子师。”儿子从小与太子一同长大,无疑确保了曹家的权势得以延续。皇帝这么做,曹操便不得不承情之至,顶着再大的压力也要帮助皇帝推行新政,得失利弊之间,他幽幽说着,看了眼郭嘉:“奉孝,这并不难猜,对吧?”
“无非贾、荀而已。”郭嘉想也不想的说道,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倘若不是,那太子可就……”
“诶……”曹操叹了口气,其实在他的想法来看,现在就靠近太子未必是件好事,皇帝还那么年轻,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