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可烦传语
“原冀升天,讵意被其一火,原形已露,骨肉仅存,死期将至。”————————【履园丛话】
椒房殿,在一盏尚未点燃、却造型优雅的仙鹤青铜灯下,董皇后正难得的执笔在纸上写字。她的字迹极像男子,横竖折勾平直有力,虽不算好看,但也有一股大方的气度。
从披香殿回来的长御在一旁为董皇后研着墨,她见不善属文的董皇后很费力的在纸上写着,不禁脱口道:“董公府上不乏文学之士,何不让他们来写呢?”
“你知道什么?”董皇后以为对方是在说自己的字不好看,顿时不悦的凝起了眉,停下了笔尖:“字迹、文辞如何都不重要,给陛下看的,关键在里面写的是什么。”
“唯唯。”长御讪讪的应道。
这时郭照从一旁捧了碗热茶过来,董皇后搁下笔,伸手接过,先是闻了一口茶香,满意的点点头:“披香殿的东西没有借到吧?”
长御听了,忙在她面前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郭采女是如何的傲慢无礼,宋都甚至连见都不愿见她一面,可见对方眼里根本就没有皇后。
董皇后冷笑一声,似乎是早已知道这个结果,饶是如此,她仍是心头着恼:“她骄纵惯了,哪里还会记得礼数?”说着又顿了顿,道:“让你们在披香殿多走动,打探出什么来没有?”
长御就等着董皇后问这句话,她不着痕迹的挤走了郭照,笑着说道:“已经清楚了,东西还藏在殿里。”
“尝到好处的东西,哪里舍得就这么丢了?”董皇后无不讽刺的说了句,复又低头拿起笔开始继续书写。
皇后虽母仪天下,却仍旧是皇帝的臣子,如其他臣子一般,皇后也有上书议事的权力。
这种权力一般并不常用,因为皇后往往都会通过当面与皇帝陈言或是在床榻之间完成进谏,犯不着用这种半公开的方式。而董皇后这么做的打算就是引起皇帝的重视,而不是普通的当做流言蜚语一般对待。
“奴婢听说,小黄门穆顺也在暗中有所查访,想必也是奉了陛下的令?”郭照瞅准一个机会,在为董皇后续茶时插嘴提醒道。
“你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长御未待董皇后回答,在一旁冷笑道:“穆顺起初的确奉命查过,但宋贵人紧接着便有了身孕,又深得恩宠,穆顺哪里还敢再查?”
董皇后正将纸上的墨迹吹干,听到长御这般说,她心中却是在想别的。穆顺是皇帝最亲信的宦官,如果能够趁此拉拢到对方……不行,她转念一想,穆顺最是趋炎附势,皇帝态度不明朗的情况下对方未必会主动站队,更别说与自己一同揭举宋都。董皇后考虑再三,最终还是不打算拉上穆顺一同,避免串通的嫌疑,选择直接禀告皇帝。
皇帝难得受董皇后之邀到椒房殿后,却见对方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笑脸迎他,而是双唇紧抿,面容端肃的看着他。皇帝心里有些奇怪,细想一阵,问道:“你是怎么了?”
“近来得知一事,关乎陛下身体与宫闱安定,不得不有所陈言于陛下。”说着,董皇后便对皇帝款款下拜。
皇帝挑了挑眉,转身坐在榻上,看也不看旁人,任由郭照乖觉的将茶碗放在桌上:“宫闱?”由于这些年掖庭被董皇后治理的安静稳定,很少发生纷争,致使皇帝很少留意去管这边的事,看董皇后这样子,他自觉不是好事,心里顿时起了几分郑重:“是什么事?”
董皇后不再说话,而是抬手将奏疏奉上。
皇帝伸手接过,展开略略扫了一眼,顿时顾不得去细看其上的字迹,而是脸色徒变。皇帝白净的脸庞登时胀红,他狠狠将奏疏一攥,咬牙问道:“此事属实?”
“臣妾岂敢欺瞒!”董皇后似乎不敢看皇帝盛怒的眼神,她身子微微一抖,低头说道:“陛下从来修习养生,不肯过幼与人敦伦,此事从未有所违背,可是宋贵人年纪才……当晚之事,陛下心中难道就没有半点疑惑么?臣妾自是不知,为陛下着想,特使人暗中探问,谁知竟有这等阴私情事!”
她一字一句都像钉子般钉在皇帝的心里,此刻他宁肯相信对方是有意构陷也不肯相信宋都竟不似她所表现的那般胸无城府!只是他确确实实认同董皇后说的话,当晚他只喝了一杯酒就情难自禁,这在平常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可想定是那只螺壳有异:“穆顺!穆顺!”他转眼看向站在一旁面色煞白的穆顺,怒色道:“当初指使你好生去查,你查出什么了?你见我不提,便敢哄我!”
穆顺立时瘫软着跪在地上,面无血色,他当初的确是查出了不少蹊跷,只是未等将这些告诉皇帝,就传来了宋都怀孕的消息。当时皇帝为了这个消息高兴过望,大小赏赐不断,而穆顺捉摸着这是不过一次媚药,前面几代皇帝宫中妃嫔都曾用过媚药固宠邀幸,就连前面的皇帝也亲自服用媚药以壮兴致,这在前几代的宫中几乎是半公开的秘密。所以穆顺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事情捅出来除了让皇帝与宋贵人颜面无光、喜事变坏事以外,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谁知道皇帝竟将个人安危看得如此之重!今日有人给皇帝私服媚药,他日就有可能……穆顺想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额上冷汗迭出。他此时又恼又恨,恼自己太想当然,没有考虑到皇帝最忌惮的是什么,恨的是董皇后,如此大事,为什么就没有事先与他通气!
皇帝盛怒之下,恐怕自己都不将幸免,穆顺必须设法保全自己,将自己从事情里摘出去,他急切道:“禀陛下,奴婢当初确实查出不少情节,只是没有证据,而贵人正怀皇嗣,贸然提出来,唯恐有所伤……而奴婢见之后再无此事,便悄悄将事藏下,打算在皇子诞生后再行禀告。奴婢擅自做主,还请陛下恕罪!”
“庸奴!”董皇后在一旁怒斥道:“此等大事,你哪来的本领敢将其瞒下!”
皇帝抬起一脚踢破了穆顺的额角,穆顺就势滚翻一圈,额角发青出血,模样甚是可怜:“先去将宋都身边的郭采女擒来,搜出香螺卮,严加审讯,我过后再治你的罪!”
第七十二章 今日嘉辰
“赵飞燕为皇后,其女弟上香螺卮。”————————【西京杂记·卷一】
“陛下,宫闱之事,让掖庭令也一并去吧!”董皇后见皇帝要派人,在一旁火上浇油的建议道。
皇帝深深地呼了几口气,他勉强保持着内心最后一丝冷静,指了指穆顺,又指了指在宫门外侍候的大长秋苗祀:“苗祀也去,都去!”
眼见宋贵人即将失势,自己又深受对方间接地坑害,穆顺心里气愤的不行,带着脸上青紫的伤,目光不善的一路赶往披香殿。路上不论遇见了什么人,都被他一股脑的推搡一边,杀气腾腾的样子以及他身后带着的一帮人顿时惊动了整个掖庭。
披香殿内,郭采女刚点燃了一支檀香,才放进博山炉中不久,烟气尚未袅袅飘散开来,禁闭的殿门便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
“采女郭氏何在!”有人气势汹汹的喝问道,一脚踢开还想阻拦的宫女。
郭采女心头不悦,立即走了过去欲要呵斥:“不加通报就敢擅闯披香殿,是谁给你们的胆子?不知道宋贵人有孕在身,若是有何冲撞……”
“谁还有心思听你吆喝!”穆顺怒气冲冲的向前走一步,冲左右喝道:“给我掴她!”
左右跟来的两个身材高大的黄门冗从二话不说,便一人给了郭采女一个耳光,郭采女被打的发髻散乱,头上的珠钗叮叮当当的摇晃着。见对方倒在地上,两手怎么捂也遮不住脸上的掌印,穆顺暴怒的心绪这才平静不少:“先把她给我逮了!再往殿内仔细的搜!”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郭采女眼睁睁的看着人踢翻博山炉,里面的香灰登时洒落出来,她不禁咳嗽几声,此时看向穆顺等人时全然没有刚才趾高气昂的势头:“贵人就在里面,若是冲撞了皇嗣,国家知道……”
苗祀紧拧着眉,终于出声道:“皇嗣要紧,绝不可惊扰了贵人。”
“谨喏!”身边由他带来的一帮人恭敬的领命。
掖庭令程旷却在一边不阴不阳的说道:“苗公到底是会做得好人情,毕竟是未来的皇长子……只是现在就开始急着讨好,会不会太早了些?”
“你也知道是长子。”苗祀转头看向他,对方作为雒阳宫中遗留至今的旧宦之一,能够占据掖庭令的位置全是靠了董皇后的提携。而董皇后先是事出突然,揭举宋都蛊惑君王,然后又赶着将掖庭令派来查问,其心绝不止是为了香螺卮那么简单!宋都再有大错,皇帝也不会对他尚未出世的孩子动杀心,既然宋都现在不会倒,那董皇后还派亲信过来的原因恐怕就只有一个:“我记得陛下诏令分明是捉拿采女郭氏,搜出香螺卮,并没有说要对宋贵人如何……若是擅自妄为,恐怕谁也讨不了好!”
郭采女在一边听到‘香螺卮’三个字,心存侥幸的她当即瘫软在地,面色惨白,心立时就死了一大半。
程旷面色一寒,僵硬的看向气尚未平的穆顺,说道:“穆黄门,你怎么看?”他像条狡猾的蛇在穆顺耳边用滑溜溜的语气说道:“香螺卮的事情,哪里是郭氏一个采女就敢做的?如今陛下盛怒,我看宋氏以后也走到头了,现在那还能容咱们好声好语的去包庇、回护?一会若是在搜的时候,贵人非要拦着,我等是就此罢手、免得冲撞,还是上前去拦呢?穆黄门……你头上这伤可不轻,难道不就是因为发了善心,帮了不该帮的人么?”
他故意要激怒穆顺,逼对方亲自下令搜查时无需顾忌,这样就算宋都最后出了什么事,第一个背锅的那也是穆顺。
苗祀脸色大变,急切之下,正要拉住穆顺好声说道,却不料穆顺骤然转身,当着众人的面给了程旷一个耳光:“你再敢胡诌什么帮与不帮的,我连你一块逮了!别以为我做不到!”
程旷不可置信的指着穆顺,他也顾不得脸上一块火辣辣的疼,手指着穆顺气愤的说道:“你、你竟敢……”
此时穆顺不再管他,而是吩咐道:“将披香殿所有侍候宫女宦人都押到院子里看管,再请贵人到偏室休息,其余的给我仔细查!”
穆顺自知这次要注定开罪宋都,但宋都眼下已经不算什么了,至于董皇后拍程旷来的心思他不是猜不到,对方刚摆了他一道,现在又紧接着比他去找死,穆顺哪里忍得了这口气?虽然他还报复不了董皇后,但借故收拾一个掖庭令还是轻而易举。
宋都早已被外面的吵吵闹闹的动静吓到,挺着肚子的她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还没等外面的人进来,她便已瘫软的昏迷在床榻上。
外面再度乱成一团,有人惊慌道:“快、快去请太医!”
有人站在原地无动于衷:“我得到的诏令是拿办采女郭氏,搜香螺卮,可没有要我请太医照顾贵人。”
还有人在不耐烦的说道:“先去禀告陛下,再请女医过来。”
披香殿里乱哄哄的,动静很快传到了相隔不远的常宁殿,殿内贵人甄宓正与宫人吴苋侧耳听着什么,殿墙外的宫道上脚步匆匆,车马喧闹,人语声细如蚊蚋,竟如何也听不清楚。
甄宓沉得住气,用烛火烧掉了一根细线,就着灯光打量刚绣好的手帕,上面绣着几片蝴蝶似的银杏叶。
“披香殿怎么闹成这样?”吴苋紧张兮兮的看着禁闭的窗子,仿佛想用她的目光去穿透窗户似的。
“再闹也与我们无关。”甄宓看着帕子上栩栩如生的银杏叶,满意的点了点头,将手帕收了起来:“今夜你尽管多看看椒房的手段,等到了明天,你什么话最好都不要说。”看着吴苋欲言又止的神情,甄宓仿佛能看出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她又不容对方质疑的叮嘱道:“不用多问为什么,我教你的,能保命。”
吴苋脾气软和,对甄宓偶尔表现出来的强势只知道顺从,很快点了点头。
外面打探消息的采女此时走了过来,对两人传达最新的消息:“伏贵人身边的赵采女已经过去了,据说是宋贵人受惊昏迷,而穆黄门与大长秋、掖庭令他们还在披香殿搜东西呢。”
“不要去自找麻烦。”甄宓严肃的对那名采女说道:“把外面的灯都灭了,等一会早点休息吧。”
“那我也该回去了。”吴苋听了,赶紧准备站起来告辞。
“外面正乱着,你还怎么走呢?”甄宓不紧不慢的拉住吴苋的手臂,让她重新坐下:“再说会话吧,今夜这么乱,你睡在这也不妨事。”
吴苋答应了一声,重又坐下,此时的她已无心去做女红。在灯下怔怔的发了回神,似乎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其实她现在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要做什么,有什么意义,接下来的时光该如何度过等等。末了,她像是没话找话的说道:“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
“嗯?”甄宓把灯芯剪短了些,好不让它亮得过于刺眼,她轻轻应了一声,好像没有听清对方的话。
“我是说。”吴苋抿了抿唇,小心的看着甄宓在灯下的绝美容颜:“宋贵人还有半个月不到就要生了不是么?为何偏要挑在这个时候,万一宋贵人生下皇子,陛下一高兴,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
“你哪来的凭据说这是刻意挑选的时候?”甄宓放下小剪刀,好整以暇的侧过脸来盯看着对方,因为避过光的缘故,她的脸有一半隐在阴影里。
吴苋看着对方半边脸是灯光下的姣好容颜,五官完美而没有任何瑕疵,另一半边脸却模糊的藏在阴影里,虽然仍能想象那是一幅世上最好看的面孔,可吴苋心中仍忍不住起了个突:“我、我的意思是说……”她想解释那天跟着皇帝与后妃们游玩上林,在林子中隐隐约约听到董皇后与长御在说些什么话。她转而一想,当时她其实并没有真正听清说了什么,若是甄宓追问起来,自己倒成了胡乱臆测,反而不美:“没什么。”
甄宓突然笑了,像是一朵芙蓉在春风中绽开了花蕊,她重又将面孔完全朝向灯台,这样子她整张脸都沐浴在灯光下,隐隐透着模糊的光:“那天在上林,我听得也不比你的少。”
其实她听得比吴苋多得多,所以甄宓才会这样摆出这一幅隔岸观火的态势。
“你啊。”似乎注意到吴苋惊讶的神色,甄宓好笑的摇了摇头,又仿佛芙蓉在枝头摇曳:“嘴上说的明白,但心里还是没明白。”
“什么?”
“你以为事情过了今晚就结束了么?”
那弱小的烛火仿佛被甄宓呼出的气息惊动,战兢的瑟缩成一团。
椒房殿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有些闷热,还是皇帝命人开了窗户,吹了夜里的凉风,胸中的一团火这才慢慢消了下来。还没等他冷静的去想,董皇后便在身后跟了过来,担忧的说道:“夜里风凉,陛下还是少吹些,免得身子受不住。”
说着便要伸手将窗户掩上。
“不用管它。”皇帝拉着董皇后的手,他正要放些凉风进来透透气,都这个时候了,哪还能顾忌到身体。他把董皇后带到堂下,对正在分别拿着几块螺壳碎片的太医令脂习与太医院正华佗说道:“看出是什么了么?”
“陛下,螺壳的内部确实涂抹了一种药,此药并不伤及腠理肺腑,只是混了酒水之后,会使人提振精力……”脂习放下螺壳,含含糊糊的说道。
宋都当初曾是关西人力挺的皇后人选,如今更是宫中仅存的一个关西出身的妃嫔,不到万一,脂习也得冒着风险尽量为宋都减轻罪责。
皇帝看向沛国人华佗,问道:“到底是什么药?”
华佗耸拉着眉眼,毫不避讳的说道:“臣不敢有所瞒,若是臣察觉无误,此物当是‘慎恤胶’无疑。”
“慎恤胶是何物?”董皇后立即在一旁接口问道。
“据说这曾是孝成赵皇后曾经用过之物,没想到这一二百年,竟还有药方流传于世……”华佗话说到一半,巧妙的闭上了嘴。
“哼!”皇帝大步走上前,一把将托盘里的螺壳碎片打落在地,刚平复的心绪又不禁起了波澜。
孝成赵皇后是谁?赵飞燕!
宋氏竟然拿赵氏姐妹魅惑君王的东西来用在自己身上!
“郭氏怎么招的?”皇帝问向穆顺。
穆顺立即跪下答道:“郭氏一口咬死是自己擅自做主,与贵人无关,香螺卮据说是宋氏从宫外送进来的。”
“这样的东西为何没有仔细查验?当时是谁接的手?”董皇后又问道。
“是中藏府令壶崇。”穆顺立即答道。
皇帝指着穆顺责令道:“你现在就去秘书监,看是谁在当值,让他即刻拟诏;中藏府令壶崇玩忽职守,下廷尉狱论死罪!贵人宋氏……”
他几乎是要一口气将胸中的怒火发泄出来,眼看着就要祸及宋都,董皇后在一边完全没有劝皇帝息怒、说好话给台阶下的意思。
就在这个关口,殿外突然闯进来几个人。
“陛下!”贵人伏寿紧赶慢赶的来到了椒房殿。
董皇后心里一惊,随即看到跟着伏寿进来的苗祀与未有拦住对方、正气急败坏的长御,顿时明了。她狠狠地剜了一眼苗祀,憎恨之色在眼底一闪而过,她冷声道:“伏氏,未经通传,你竟敢夜闯椒房殿?”
“陛下!”伏寿没有理会董皇后虎视眈眈的目光,她此行来的仓促,连件像样的贵人服饰都没有穿戴整齐,身上只穿着件寻常的衣袍,朴素得让人心生怜惜。
“你来了。”皇帝适时地收了口,没有继续给宋都下惩罚,似乎是冷静了一些。他直直的注视着伏寿,没有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我就知道,以你与宋都的情分,不可能只是让身边人过去照顾那么简单。你是想来求情的?”
“宋都性情无邪,年纪又小,这其中或许是受人蒙蔽,惹怒陛下。如若陛下不信,明日大可以在宋都醒后仔细盘问,何必闹成这般模样。”伏寿轻声说道:“陛下多年无子,如今好不容易来了子嗣,宋都即将生产,此时若动了胎气,又将如何是好?故请陛下为子嗣计,再如何惩处,也等到宋都生子之后……”
董皇后忽然眯起了眼,冷不防的问道:“你知道她犯了什么事么?”
伏寿被夜风吹得一抖,低头说道:“不知。”
“好。”这时皇帝忽然冷静下来了,他语气变得异常的平静:“既然你肯担保她,就让她今后与你同住,你来照顾她的起居,直到产子过后,再做打算。披香殿内所有宫女宦人,全部交由永巷令审讯,采女郭氏立即处死。”
伏寿松了口气,连忙诚恳的谢过,皇帝此时也不忍心见她继续跪在冰冷的地上,开始伸手将她拉了起来。伏寿缓慢的站起身,眼神无意间往旁边一瞥,本以为会看到董皇后不忿的神情,谁知道入眼的只有对方那平静从容的目光。
好像一切还没有脱离对方的掌控。
第七十三章 月有阙时
“既有常满照,羞与晓星连。”————————【三善殿夕望山灯】
折腾了半夜,皇帝无心在掖庭久留,顾自回了宣室去休息。伏寿也拖着疲惫的身体,在董皇后略带讥讽的神色中告辞回去,昏迷的宋都早已被伏寿亲信的赵采女移至鸳鸾殿安顿好,听闻伏寿回来,赵采女顾不得修整便赶过来看她。
“宋贵人已经睡下了,女医说肚里胎儿受了些惊动,但并不妨事,这些日子只需安静修养,不要再被惊吓就好了。”赵采女伸手扶住伏寿的胳膊,将她扶向殿内。
伏寿没有说话,疲惫着舒了口气,慢吞吞的往殿内走去。
“时候不早,先休息吧。”赵采女这样建议着,脚步却试图把伏寿带到床边去。
然而伏寿此时脱离了她的引导,兀自往旁边的席榻上坐去,尽管在椒房殿经历了一次交锋,伏寿早已身心俱疲,但她仍旧固执的坐在席榻上不肯去安歇。在赵采女疑惑的目光下,伏寿一手撑着额头,脸色在灯光下有些憔悴,怔怔的出了会神,她这才幽幽说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赵采女往前走了一步,又发觉不妥,往后退开,手里紧攥着一块手绢。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伏寿抬起头来,眼神复杂的看向对方:“从你知道的那一刻起,你便打定了主意瞒着我,是么?你知道我一定会出手帮她。”
赵采女仿佛被说破了心事,但仍试图狡辩遮掩:“贵人在说什么?这种事可不好乱说,陛下正在气头上,要是被皇后抓住了把柄……”
“你还想瞒着我!”伏寿拍了一下桌案,这阵动静立时将外间的邹氏、冯方女等人引了进来,她们疑惑不解的看着原本关系亲密的伏寿与赵采女两人如今形同对质的局面。
伏寿似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她摆手让邹氏等人都下去,待殿内又只剩下她与赵采女后,这才放缓了语气,轻声说道:“整个未央宫都说我仁厚,这是个好词。但陛下曾经说过,‘老实顺从、没有主见’也是仁厚的一种,你以为我是这种人么?”
“不、当然不是。”赵采女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模样的伏寿,她慌张的跪了下来:“贵人是真正的仁厚……”
“我是这种人。”伏寿很沉重的看着赵采女,两行清泪从她的眼睛里滑了出来,她凝噎着:“所以我就任你瞒着我!”
“贵人!”赵采女终于承受不住,她忙膝行几步,来到伏寿跟前,手抱着伏寿的小腿,戚戚然将事情和盘托出:“是奴婢不对,那天奴婢看见郭采女对一只箱子百般重视,千万警惕。奴婢心里便起了疑心,私下里让人去查,结果……奴婢当时知道这是大祸,就谁也不敢说,又怕贵人心里担忧、更怕贵人因此惹上麻烦,所以才……千错万错,只求贵人不要用这个理由来罚奴婢,今日穆黄门因为迟报消息而遭痛斥,贵人这边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贵人事先就知道了风声……”
“好、好。”伏寿有些吃力的说道,她双眼无神的望着空荡荡的桌案某处,口中说道:“你出去歇息吧。”
“贵人。”赵采女仔细观察了遍伏寿神色,跪坐在地上岿然不动,甚至大着胆子说道:“其实这件事贵人事先不知道也好,这样贵人就不至于在最初就陷入两难的困境,今夜还能仗义出手,救下宋贵人与未来的皇嗣。”
她的说法很有道理,伏寿若是一开始就知道了消息,就会陷入帮宋都遮掩污点、或是告诉皇帝这样两难的选择,到时候里里外外都不讨好。而像现在这样,作为‘事后’才知道消息的伏寿来说,她大可以凭借局外人的身份劝皇帝止息怒火、又能出手救下宋都母子。宋都虽一时得安,但生产之后注定是不会再得到昔日的宠信,不单是董皇后,所有人都会因此少一个大敌。
赵采女试图将事情说的很明白,但伏寿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她转过脸来,眼泪无声的流下:“是我对不起她啊……”
夜晚很快过去,掖庭发生的事很快便随着宫门的开启传到宫外,朝臣公卿皆因这个消息而猝不及防、反应不及。当时宋都的父亲、左中郎将、都乡侯宋泓正与在五官中郎将杨众、右中郎将牛亶商量三署郎考选的事情。
杨众对眼前这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抱有几分笼络之心,三署郎考选虽是由他这个五官中郎将做主,但还是给足了宋泓的面子,事了,他笑着说道:“贵人还有半月就要生了吧?国家亲政将近十年,膝下一直无所出,虽然还年轻,但还是要早有皇嗣,才能安天下士民之心啊。”
“不敢有瞒,已请方士看过了,说必然是皇子无疑。”宋泓得意的抚着胡须,只是喝了些茶,他就像醉酒了一般有些醺醺然:“届时皇长子降诞,天下同庆,老夫请你饮酒。”
“好!”牛亶拊掌赞同道:“禁酒诏书即下,我可是有三月不知‘酒’味了。”
杨众若无其事的看了牛亶一眼,正要牵扯着说些什么,眼角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杨家苍头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悄悄地向他拱手示意。杨众心中一动,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找了个借口出门,跟着那苍头一路走到府衙的另一处,也就是光禄勋杨彪日常所在办公的地方。
他们三个中郎将在制度上、名义上都是光禄勋的属下,但杨彪从来不会在他们三人面前摆架子,为了避免见面时因为行礼的问题尴尬,几人并不经常见面。如今杨彪特意将杨众请来,却不是特意要在杨众面前摆上官的架势,而是有话要劝:“不要在宋泓身上费心思了。”
“怎么了?”杨众语气十分生硬的说道:“刚才我很快就要聊到弘农的事了。”
在杨氏内部,他与杨彪的关系并不算友好,听了这话,还以为杨彪眼红他与宋泓相处亲近、马上就要解决一个难题。孰料杨彪蓦然叹了口气,悄声说道:“脂令一清早就派了人从宫中传消息来,宋贵人犯事,被降为宫人,移居伏贵人殿中。整个披香殿上下人等,都被打入永巷刑讯……”
杨众倒吸了口凉气,震惊的说道:“怎会如此!”说罢,他立即降低了声音,小声说道:“宋贵人正得宠信,又将生产,这时节还能犯下什么事,得到这样的惩处?”
“宋贵人有孕,是因为对国家用了药。”杨彪此时脸色十分难看,好在脂习第一时间就派人出宫给他传递消息,而皇帝接下来对宋氏的惩处也还需要一点时间去布置人手。所以他还有时间劝杨众早早脱身,免得把麻烦揽在自己身上,将事故的负面影响扩大:“用不了多久,或许还有一个时辰、或许就在下一刻,诏书恐怕就要来了。”
“这、这、这该如何是好?”杨众六神无主,在席榻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仿佛捅了马蜂窝一样。
“你慌张个什么?”杨彪有些奇怪,疑惑的问道:“这几天你虽然与宋泓走得近,好在并没有做什么,只要撇清干系就是了。”
“我是在想弘农家里怎么办。”杨众这些天接近宋泓正是为了这事:“高眹才因不肯下力气去查弘农民户而被罢免,国家紧接着又派了……”
杨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中藏府令壶崇是你举荐的?”
“什么?”杨众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声音中明显带着惊慌:“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他现在就在廷尉狱,审讯后也难逃一死。”杨彪脸色白了几分,仿佛什么都明白了,他深深的看了杨众一眼,叹了口气,不再多说:“我想宋泓也不会有这个主意,你好自为之吧。”
“等、等等!”杨众忙拉住杨彪的衣袖,近乎哀求的说道:“我现在该怎么做?”
“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者你是想要我帮你怎么做?”杨彪冷冷笑了一声,摇摇头走了。
杨众脸色煞白,正惶然无措之时,只听外面忽然吵吵嚷嚷乱成一片,杨彪已经起身走了出去,而杨众仍惧怕的坐在原处不动。未过多时,外面总算安静下来,宋泓已经被抓走了,这是不用打听就能知道的事,而杨众却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
椒房殿,董皇后正斜躺在榻上看着长御一盏一盏的点灯。
“这盏灯看腻了,换一盏。”董皇后随口一手,便立即有人恭敬的将那灯吹灭,换上另一盏独具匠心的青铜灯。
长御不厌其烦的拿着火折子去点灯灭灯,嘴角含着得意洋洋的笑:“披香殿的宫人都关到永巷去了,是死是活,全凭殿下一句话。如今虽是只死了一个郭氏,但殿下还想听到什么话,大可以让这些披香殿的宫人们去说,为了活命,他们什么都能说出来。”
“用不着了,让永巷令自己看着办吧。”董皇后此时很无所谓的说道,如葱白细嫩的手指轻轻一指:“全赶出宫去是最好。这个灯更不好看,再换一盏。”
“这个如何?”长御捧来一盏朱雀样式的铜灯,鸟嘴中衔着一只灯盘:“刚铸出来的,瞧这颜色,不比真的黄金要差。等点亮了灯,金光灿烂,这朱雀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董皇后百无聊赖的看了半晌,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这些都先放着,你去一趟鸳鸾殿,把常满灯借来。”
“诶。”长御立即会意,她想起了去寻郭采女借灯,但对方倨傲不予的事,如今形势倒转,看对方还肯不肯借:“奴婢顺道再瞧瞧宋宫人怎么样了。”
“去吧。”
长御很快到了鸳鸾殿,伏寿似乎精神有些不好,没有站起来迎她,在听说了对方的来意后,只是迟疑了一下,便转头低声吩咐了赵采女几句。
宋都昨夜来的仓促,身边就随便收拾了几样常用的东西,其中恰好就有那盏被宋都珍视的常满灯。
伏寿朝造型精致的常满灯打量的看了好一会,这才点点头,让赵采女拿去递给长御身边的宫女。
“奴婢这次过来,还奉了皇后的令,要看一看宋宫人的身子如何了。”就这么顺利的得到常满灯,长御心里并不觉得快意,她还想亲眼看看宋都的脸色。
“不用看了,回去转告皇后,就说宋宫人在我这一切都好。”伏寿简单的说了几句,便对长御下了逐客令。
长御一时慑于对方的近乎冷漠的气势,也不敢太放肆,匆匆拿着灯回去了。
回到椒房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长御将常满灯放置在桌案上,点起一豆火焰在其中。这盏铜灯已经很有年头了,跟其他保存完好、浑身金黄的铜灯比起来,常满灯上满是青绿的铜锈,丝毫没有任何华丽的样子,反倒徒添了几分朴素雅致的美感。
橙黄的灯火瞬间点亮了一方角落,将整座铜灯的里里外外展示清楚,其上的芙蓉、莲藕、翠鸟等奇纹异饰栩栩如生,灯中分为内外两层结构,当灯火燃烧正旺的时候,有几条龙凤的影子缠绕飞舞在常满灯的内壁上。
“殿下,你看这桌案上、还有墙上。”长御新奇的指着墙壁,只见墙壁上投满了各种花鸟的影子,稍加转动,这些影子仿佛在墙上活过来了似的。饶是铜灯的外表做了镂空的设计,也丝毫没有减弱它应有的明亮光芒:“听说此灯一旦燃起,可经数日不熄,光芒下照,光晕浑如月圆,花鸟盘绕其间,故称之为‘常满’。殿下,这真是个好东西,让宋都留着实在是不配,此灯合该留在椒房殿。”
“确实奇妙,听说能铸出此灯的匠人世上已经寻不见了。”饶是拥有无数珍奇铜灯、见多识广的董皇后,在见到常满灯的奇妙后仍是不可避免的失了神,她喃喃的说着,似乎在感慨良匠不存:“太可惜了。”
“世上再也铸不出来才好呢。”长御却有不一样的想法,难怪宋都和郭采女当初不肯将这个灯借她,原来此灯竟如此奇妙!她慢慢的转动着铜灯可以活动的机关,让影子在墙壁上慢慢移动着,口中说道:“这就意味着这常满灯是世上最后一盏,只有这种独一无二的东西才配得上殿下尊贵的身份。”
“是么?”董皇后好不容易将视线从墙上的投影收了回来,神情恢复了几分冷清:“别人用过的东西,我还留着做什么?”
第七十四章 人无常满
“琼蚌晞曜以莹珠,石蜐应节而扬葩。”————————【江赋】
长御疑惑的“啊?”了一声。
“殿下的意思是说,这个东西留着没用。”郭照如是说道,但还是恋恋不舍的看了几眼常满灯。
“留着没用?”长御冷哼一声,淡淡的看向郭照,语气不善的说道:“你的意思,难道还要在明天还回去不成?”
“把它砸了。”董皇后忽然说道。
“殿下?”长御不可置信的看向对方,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董皇后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的重复道:“把它砸了。”
这时郭照已经机灵的走上前将灯火吹灭,墙壁上的奇幻场景犹如一场幻境登时消散。
董皇后见状,满意的点点头,开始转身往后面走去,语气坚决、不容置疑的吩咐道:“把它砸了,再送还给宋都,顺道给她赔罪。”
“唯、唯。”长御此时差不多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忙瞪了郭照一眼,继续剩下未完成的指令,从外面叫了几个宦人,一起合力将才点燃不久、绚丽不过一时的常满灯砸坏。
长御砸完了灯,方才踱过来复命,嘴上仍道:“就是可惜了。”
“留下来,只是一件玩物,若是用得好,它可就不只是一件玩物。”董皇后坐在妆镜前摘下一根发钗,慢条斯理的在一堆弯曲破碎的铜片中拨弄了会,然后说道:“现在就过去吧,这次一定要见到宋都,替我多说些好话。”
“谨喏。”长御领命而去。
董皇后接着又看向站在她身后的郭照,轻声笑道:“你是个机灵的,来,为我梳头。”
长御的去而复返让赵采女很是不满,尤其是现在时候已经不早,按伏寿的作息已经要准备梳洗休息了。看着执意要进来的长御,赵采女气恼的说道:“长御有何事就不能明日再来么?非得是现在?”
“诶!”长御重重的叹了口气,满脸愧疚的对赵采女说道:“椒房殿有个小宫女太不懂事,才从宋宫人这里借的灯,还没用多久就从殿阶上摔了出去。这下灯坏了,皇后没少把我一阵责难,又命我把灯还来,奉上礼物赔罪,说是若得不到宫人谅解,我今晚就回不得椒房殿了……采女千万帮我一帮,我只见宫人说会话、赔个罪就足矣,绝不叨扰了贵人。”
赵采女狐疑的看了眼破破烂烂的常满灯,又细细看了对方的神色,沉着的点了点头:“贵人要安歇了,你不必再去见她,径直把东西送给宋宫人就是了。”
“好,好。”长御感激的一笑,随即带着人往宋都住的偏房走了过去。
赵采女不放心,走在后面跟着。
宋都这时已经躺在床榻上休息了,她的眼角还有泪痕未干、似乎是梦里面并不踏实,她的眼皮还微微抖动着。
见到这副模样,长御忍不住说道:“不是说还未歇息么?”
赵采女心里也觉得奇怪,招人来问,原来是刚服了药,这才歇下了。
正好,赵采女便趁此打发长御回去,催促着她把东西放下了就走。长御心中觉得可惜,脚下步子虽然不停,一双眼睛却时时刻刻在打量着床榻上的宋都,忽然,她嘴角狡黠的露出一分笑,在门口对赵采女说道:“诶!宋贵人原本是何等恩宠,想不到如今却……”
“现在还说这些有何用?”赵采女有些抱起了不平,难道这一切不都是对方弄出来的么?“时候不早,快些回去侍奉皇后吧!”
“可惜这次不单是贵人自己,就连整个宋氏也是……诶!听说宋郎将被关进廷尉狱后当天下午就中了风,现在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廷尉狱里又没人照顾……这世事变化,谁又说得准呢!”长御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从门外传来,根据最后逐渐轻微的声音来看,她已经被赵采女拉扯走了。
宋都仿佛是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在梦里她好像握着一枚荔枝大的珍珠,她紧紧握着珍珠在上林苑里不知疲倦的奔跑,最后在一棵满是金黄叶子的银杏树下摔了一跤,手中的那枚珍珠掉落出来,不停地滚动,最后滚到了一双穿着丝履的脚边。
梦还没有做完她便清醒了,刚才阳光灿烂的梦境、耳边似有若无的人语声也统统消失不见,眼前仍旧是伏寿使人为她布置好的卧房。
侍奉她的宫女不知道躲那里打瞌睡去了,宋都哑着嗓子叫了两声也没人应,忽然想到自己刚才叫的是郭采女的名字,而郭采女现在早已经死了,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严厉的像姐姐一样的人管着她、照顾她了。
想到这里,宋都的眼睛又开始酸胀起来,通过伏寿,她已经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那只螺壳里竟然藏着这种害人东西!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宋都隐约知道郭采女往日里的焦急,尤其是见到董皇后与伏贵人接连受幸,甄姬等一干良人先后入宫,而宋都这边却没有任何动静。郭采女担心皇帝丝毫没有对宋都有过那种心思,更担忧这种没有床笫之欢的宠信早晚会随着时间而淡化,所以才铤而走险,用上了香螺卮。
明白一切后已经晚了,任凭宋都她如何哀求,皇帝这一天也没有过来看她。伏寿总是劝她先好好休息,把孩子生下来后,皇帝气消了,有话还可以再好好说。可宋都哪里等得了?她撑坐在床上静默着走了会神,口渴的不行,只好拖着沉重的肚子从床上起身,准备给自己倒杯水喝。
桌案上摆着的破铜灯立即吸引了她的目光,那盏灯饶是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宋都仍旧依稀辨认出它原来的模样:“……常满灯?”
她之所以熟悉,不光是自己曾经对它爱不释手,而是因为常满灯是她父亲宋泓当初送进宫给她的三件礼物之一,除了眼前的常满灯、身边的被中香炉,另一件礼物则是造成她现在这般处境的香螺卮。
想起当时自己不愿出借此灯,到今天不得不在伏寿的劝说下把灯借出去以息事宁人,宋都看着这盏破损的铜灯,头一次感受到报应循环的道理。她的心里苦楚难当,眼泪再一次从脸颊滑落下来,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自己在梦里恍惚间听见身边有人说话的声音,难道当时听到的并不是做梦?
这样的话……那她的父亲岂不是……
“阿翁!女儿、女儿好难受啊……”宋都想到她父亲送给她的东西最后都给她招致了种种厄运,眼前回忆起长御临走时有意无意的提起自己父亲的遭遇、甚至是昨夜里发生的突变、一直恩爱的皇帝此时也冷漠的不再见她……宋都只觉得胸口有一股闷气怎么也吐不出去,两股战战,肚子也越来越重、甚至开始绞痛起来,她凄然惨叫了一声,歪倒在地上。
“快、快去禀告贵人!”
“去请女医来!宋宫人要生了!”
“这么晚了,要先禀明陛下才能请动太医署来人!”
“贵人已经派了人去宣室,你只管去请!”
深夜里的掖庭仿佛一只被惊醒的异兽,鸳鸾殿里里外外满是闪烁如星光般的灯火,女医、宫女在进进出出,太医们站在庑廊下紧张的听着屋子里发出的声音,时不时地对跑出来问计的女医进行口头指导,并询问当前的情况。
“还是没出来么?”太医吉丕在一旁抹了把汗。
“贵人身子太弱了。”太医令脂习面带忧色的望着窗户,忧心忡忡的说道:“贵人本就身子娇弱,这半年本来精心养着到还好,可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后,早就是心力不支。恐怕……”
“我不要听这些话。”此时伏寿已穿戴整齐的过来了,她身后紧紧跟随着赵采女等一行侍从,面容冷肃,不怒而威:“国家不用多久就会过来,到时候倘若里面出了事,你们就等着办吧!”
“贵人息怒,我等哪里敢不尽心办事。”吉丕忙苦笑着说道。
伏寿没有理他,而是在走到了门边,犹豫了一会,到底是没有进去,她看向避开目光、主动低下头的脂习:“现在还有什么法子?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了,再折腾下去,里面的人都要没力气了!”
这时的天边已经隐隐约约出现宫墙的轮廓,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而脂习听到里面的呻吟也越发微弱,他心里一急,只得狠心跺了跺脚,说道:“也罢,备药吧!”
又费了一段时间,当吉丕将一碗药递给女医,由女医拿进去后,众人的神色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按脂习所说这药只是有助于生产,但对孕妇的身体并没有好处,不到万不得已他也是不能随便去用,如今倒是管不了许多了。
药送进去没多久,很快屋子里便传来一阵虚弱的啼哭,里面的女医声音疲惫但还是很响亮的说道:“生了、生了!是皇子!”
“啊……”伏寿听了这话,险些站立不稳,幸好赵采女眼疾手快在一旁扶住了她。伏寿脚下无力,只得倒在赵采女与邹氏等人身上,又惊又喜的说道:“太好了,太好了。”
赵采女闻言,与邹氏等人神色复杂的互看一眼。
这时东方开始露出鱼肚白,新的一天已经到来了。
一直站在门口的小黄门穆顺此时终于舍得挪步走过来了,他脸上露出高兴的笑容,不住地向伏寿拱手庆贺,仿佛刚为皇帝生下长子的不是屋子里的宋都,而是眼前的伏寿。
在众人的庆贺声中,伏寿如梦方醒,连忙拉过一名女医问起宋都的情况,当她听到宋都脱力昏睡过去后,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宋都生下皇子在旁人看来犹如劫后重生,日后凭借皇帝庶长子保全性命,甚至重新获得恩宠似乎也不在话下。只是皇帝除了给了海量的赏赐之外,并没有给其他的表示,也不说恢复宋都的贵人身份,更是让其继续与伏寿住在一起,由伏寿一并照顾母子二人。
这样的形势让许多本想着再度凑上去示好的人疑惑不解,可董皇后并不如此,她反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笃定淡然。
只是在说起那名因早产而身体瘦弱的皇子、以及喝了催生猛药还死里逃生的宋都时,董皇后方才会露出不忿的神情:“伏寿果真是迂腐不堪!送上来的儿子不要,每日尽心尽力的伺候宋都起居,对她而言会有什么好处?当初闯椒房殿保下宋都也就算了,还一直护着,此人果真是如传言那般‘仁厚’。”
“殿下说的是。”长御在一旁也很不甘心的说道:“太医亲口说了宋宫人身体虚弱,不便生产,这里头出什么意外都是可以的,但她却还是……如今宋宫人平安生下皇子,我听说国家这两天的气也消了,这会不会……”
“国家再如何喜爱这个长子,心里总有个坎过不去。”董皇后敛起了眉,轻声说道:“你没看到宋都生完孩子,国家连一次都没有去过么?说是长子,可连名字都没有,不足月的早产儿,身子虚弱,未必活得长久。”
长御神色凛然,眼底悄悄闪过一抹厉色:“宋宫人身边没有侍候的,总是用伏贵人身边的也不方便,殿下是掖庭之主,何不派人去照顾起居?”
“这个时候可不能有任何麻烦。”董皇后慢慢说着,拒绝了长御的建议。
“这是自然,宫里人都认为殿下与宋都不和,甚至要致其于死地。流言传来传去,国家听到了,恐怕心里也会不好。”长御在一旁循循善诱道。
董皇后目光一凝,是了,事情过了三天,皇帝已经冷静下来,要是对方回过神来,动摇了怎么办?
“你的意思?”
长御上前一步,如是说道:“何不派人过去悉心照料,确保其母子无事。既能表现殿下宽宏大方,善待皇嗣,又能随时探听出伏贵人宫中的任何举动。”
董皇后有些意动了,她点了点头:“这个人必须足够机灵,不会被人蒙害了去,更得足够听话……你有什么人选?”
“郭照如何?”长御立即说道。
第七十五章 跋胡疐尾
“叔兮伯兮,靡所与同。琐兮尾兮,流离之子。”————————【国风·邶风·旄丘】
朝廷上紧张的局势并没有随着宋都生下皇长子而有所缓和。
不用董皇后再派人回家示意什么,借此助力的太尉董承近来亲自主抓廷尉的审讯,对宋氏的追查不依不挠,在皇帝置若罔闻的情况下,宋氏的几项罪名很快就浮出水面;一是进献媚药扰乱宫闱,二是迷信方士图谋不轨,三是放纵家人兼并右扶风土地、民户,四是大包大揽,借由权势收钱为人分忧解难……
种种罪名证据确凿、不加掩饰,无不意味着中风瘫痪在狱中的宋泓要活不过这个秋天。
随着宋氏的倒台,一大帮与宋氏有关联的豪强都被连根拔起,原本推行清查户籍政策困难重重的右扶风,近来成效显著。从凉州调任弘农的新太守杨阜为人威武刚正,与当地豪强没有任何利益纠葛,甫一上任,便在陕令高柔的配合下开始了雷厉风行的清查。
高柔是前任太守高眹的族子,高眹曾为蜀郡太守,早年在朝廷征讨益州时配合来敏等人立下反正之功,被调至弘农担任太守至今。因为陈留高氏与袁氏有亲,其子弟高干更是投于袁绍麾下,为其效命直至身死。
下错注的代价是惨重的,虽然高眹一直老实安分,但在朝廷的处境依然十分尴尬,对此,高眹不得不寻求大势力的庇护,于是他与辖下的弘农杨氏自然而然的就走到一起去了,高眹充当地方上的保护伞,杨氏为高氏洗清污点,双方相处一向和睦,即便是朝廷严令各地清查隐匿民户,高眹也顶着压力不去彻查。
作为代价,在高眹被罢免以后,高氏仅存的青年才俊高柔,顺利的从吏治科结业,在弘农郡陕县担任县令一职。
本来按照趋势,高柔理应继承高眹的政策,继续对本地豪强进行庇护以求结好,可随着新任太守杨阜到任以后,两个性情同样都是秉公持正的人一拍即合。很快弘农豪强便苦不堪言,没想到‘忠厚’的高府君走了以后,他的族侄居然这么不讲情面。
弘农的故事很快流传开来,皇帝得知后特意使人传来侍中、平尚书事杨琦,在旁人看来只是一次说闲话的君臣,内里却暗含着森森冷意:“高眹与高柔果真是一家人么?怎么做的事却是大相径庭呢?”
“纵然是父子兄弟也有难有性情相似的,何况高眹二人只是系出同族?”杨琦最近比以前要老了很多,不仅是额角斑白的鬓发,就是他的声音也不如曾经那样有力度,反而多了许多未曾有过的谨慎与顾忌,好似是曾经锋利无比的宝刀,终于到了锈钝的一天。
这样的变化并不能单纯用一个‘变老’的理由来解释,杨琦曾经敢直面抗辩两代皇帝的强项与勇气如今荡然无存,失了锐气与强项的他,言行举止几乎与一个平庸的老人般无异:“高眹为政宽和,与民为善,精简俗务,多得民望。而高柔却秉持端正,严明法纪,故县内宵小隐匿,百姓安居。为政者其实应宽严相适,如二人所秉持着,其实都有所偏差,倘或能互补所长,自然是再好不过。”
“那杨公以为,当今朝廷是宽多些好,还是严多些好?”皇帝站起身邀杨琦前后在庑廊下走着。
杨琦愣了一会,似乎这个简单的问题让他感到为难,好一会,他方才迟疑着回答道:“臣以为,如今天下仰赖陛下仁德,四海安静不久,理当以实行宽政。”
“这不是你,杨公。”皇帝忽然失望的摇了摇头,他微微侧首,道:“若是放在以前,杨公哪里会随口夸赞我?而以杨公之强项耿介,即便如今要务求惠政,也不是一个非宽即严的人。”这时他已看到了杨琦面露惶然的神情,冷笑道:“杨公近来可是有什么事?不妨说上一说,就算不是国事、是家事,我或许也能为你解解忧。”
“陛下……”皇帝的注视犹如千斤重担,压得杨琦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当年他的脊梁不可谓不直,就连孝灵皇帝在时他也敢当面讥讽。可如今杨琦身子开始佝偻了,他微微俯身,不敢去看皇帝,低着声说道:“臣只是家中子弟不肖,多费了些精神。”
“哪个子弟?”皇帝走到庑廊下的一处帘子前,竹帘微卷,露出一片偌大的湖水与正在枯败的莲叶。他看了会早秋的风景,明知故问的猜测道:“不会是杨众吧?”
杨琦两腿立时一软,扑的跪在地上。
尽管早有准备,当他从皇帝口中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仍是不可避免的惊慌失措,杨众在杨氏这一辈人中是最激进的、最张狂的,不仅与主张韬光养晦、明哲保身的杨琦、杨瓒等人格格不入,就连恪守中立的杨彪也与他关系不善。他们出自各房,名义上都是弘农杨氏,其实各房之间面和心离在这些年几乎已不可避免。
杨众为了在家中力压他人一头、在朝中成为杨氏的领军人物,不惜与宋泓相互勾连,甚至还为其出了这么个害人害己的主意。如今宋泓身陷囹圄,又适时的在狱里中风,但谁不知道宋泓在中风前交代了多少。如今看来,皇帝或许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那现在皇帝传他又是为了什么?兴师问罪?还是临前折辱他?既然没有当即下诏捉拿杨众,对杨氏大加贬黜,或许事情尚有转机,比如杨众仅仅只是出了主意,工具的搜集以及使用都是宋泓一力为之,这里杨氏并没有插手。
杨琦跪在冰冷的地上,脑子飞速的旋转着,总算得出一个自己与皇帝还‘有的谈’的结论。在他看来,杨氏就是处于这种可轻可重的状态,如果皇帝要从严处置,仅凭宋泓的说辞,很难让所有人彻底信服,而杨氏在覆巢之下进行的对抗与动荡也不是皇帝所愿意见到的。但若是就此轻轻放过,皇帝心里想必也更不乐意,所以才会有眼下的这一番君臣对谈,就是希图能达到一个双方都满意的妥协。
皇帝的尊严必须得到尊重,杨氏必须付出受惩的代价,只是这个代价要多大才能让皇帝满意、杨氏付出这个代价的罪名是什么,就看两人接下来的对话了。
“陛下睿鉴,正是五官中郎将杨众。”杨琦似若无意的提示道:“原护羌校尉杨儒与其情谊深厚,如今杨儒在凉州死于羌氐之手,杨众这一年多以来深感悲痛,连着身体也开始差了。昨日里受了凉,臣等在家中还在商量是否代其向朝廷上书,请乞骸骨。”
皇帝似乎很关系臣子们的身体情况,一听说杨众身体不适,立即问道:“看太医了没有?可有说什么时候好?会不会好?”
杨琦毫不犹豫的说道:“这个病已深入腠理,恐怕就算是好了,精力也大不如前,再也不能为朝廷、为陛下效力了。”
“是么?”皇帝嘴上有些可惜的应了一声,但他的神情并没有流露什么感到可惜的地方,他忽又说道:“杨众在五官中郎将任上这么多年,手中提拔的郎官不在少数,其人又强势不服输,会乐意请求辞退么?”
“为人臣者,既不堪其任,又何必恋栈?杨众自知体力不济,早已准备使人代拟奏疏呈上。”杨琦义正言辞的说道,仿佛这一切对他而言是在正确不过的事了。
皇帝在心底冷笑了一声,想以杨众的主动辞位作为换取皇帝罢休的条件,未免想得太好了,他索性将事情直接点破:“壶崇是他引荐提拔的,因壶崇擅进禁物,让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杨众当真就一点干系都没有?宋泓一个贵人之父,能随便将这等物件送进宫么?”
杨琦一惊,连忙说道:“陛下,壶崇虽是杨众举荐,但壶崇有罪,未必就是杨众指使。”
“我有说是他指使的么?”皇帝好整以暇的笑了笑,说道:“我很早以前就定下荐举的规矩,三年之内,荐举者必须要为被举者担保。壶崇此人德行败坏、勾结中外,岂是一朝一夕之功?所以杨众也难逃其咎。”
第七十六章 靡不有初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诗·大雅·荡】
“唯唯。”杨琦很坦然的承认道:“杨众的确有察举不实之过,依律,理当论处。”
于是皇帝好奇的问道:“既然杨公都如此说了,那适才又为何只说其因病引退一事,而绝口不提察举失当之过呢?难不成这里还有‘亲亲相隐’?杨公,我记得你曾经一向是爱憎分明,秉公持正的人呐。”
这一番话羞得杨琦无言以对,诚然,他本就有一身耿介强项的脾性,不畏权贵,因为自己就是权贵,秉公持正,因为自己就站的正坐得直。可如今多了杨众这样一个软肋、污点,尤其是牵涉到杨氏今后的兴衰,让他既不能不管不顾、又不能置之不理,更不能向以往那样坚持秉公执法。
本以为凭借着让杨众自行引退,作为让步,求皇帝网开一面,就此揭过,谁知皇帝紧咬着不放,看似是非治罪不可了!
当然,皇帝心中尤有怒火,坚持要治杨众煽动、教唆的罪也可以,但前提是这只针对杨众一个人,而不是其背后的整个弘农杨氏。
这是杨琦当前的底线,他斟酌良久,方才勉强说道:“陛下说笑,杨众到底历仕三朝,当初从雒阳扈从来长按,缺少车马,一路上步行随驾,双脚因此患疾。如今就因察举失当之过,便降罪论处,臣窃以为……有失陛下宽爱大臣的心。”
“杨公说的不对,他难道就只有察举失当的‘过’,而没有别的‘罪’么?”皇帝慢悠悠的从杨琦的话语中抓到一个关键字,然后准确的抛了回去。
“陛下!”杨琦突然跪了下去,俯首久久不言语。
皇帝仍往前走了两步,发掘身后异状,这才回过头来看,见到杨琦跪伏在地,他的脸上丝毫不感到惊讶:“怎么了杨公,难不成你知道他犯了什么事?”
“杨众因此事悔恨痛心,深以当初多言失言引祸为惧,臣看望他的时候……略有所闻。”杨琦低着头小声地说道。
“呵。”皇帝冷笑一声,整个身子转了过来:“只是略有耳闻?弘农杨氏以你为长,杨众难不成是自行其是,没有与你一起谋事?”
“臣不敢,弘农杨氏自高皇帝时便为汉室供牛马奔走,岂敢行此等悖逆情事?”杨琦立即否认道,语气斩钉截铁,恰似以往他仗义执言的气势:“只是杨众举止轻狂,常常口不择言,以致招祸,倘若臣早些得知,又如何会……”
“够了。”皇帝黑着脸打断了杨琦的话,他冷声说道:“你既然也说了,杨氏自高皇帝时便为我刘氏之臣,数百年望族,如今正当兴复之世,自当做天下臣民的表率。若不得已,我也不愿毁了你们家的民望,那样对朝廷、对你我脸上都不好看——当初王公不也是如此么?念在昔日功勋,我照样给了他颜面,由此,就更应该感恩。”
说起王允的下场,杨琦僵硬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缓和多少。当初王允失势后,因不愿接受现实,居然与袁绍混到了一起。饶是如此,最后只是被皇帝赐死了事,这虽已是半公开的事情,但仍从侧面体现了皇帝顾忌直接杀死一个有良好名望、正面形象的大臣所造成的负面影响。
杨琦抱着这样的一个念头,对皇帝说道:“陛下厚爱旧臣,朝廷皆知,当年王公失意、糊涂犯事,陛下也只惩其一人之过,太原王氏子弟如王凌、王昶之辈仍受任用,为朝廷效力。”
“说起这些都有点远了。”皇帝微笑着把手负在背后,轻声道:“杨公,你是平尚书事,不妨与我一说,杨众此人该如何处置?”
“臣以为,可依察举失措的法令处置,罢黜职务、剥夺爵禄。”杨琦狠了狠心,最终决定让杨众按照皇帝的意愿、背着污名离开朝堂。
“贬为庶人,此生不得收徒传道!”皇帝忽然补充了一句。
“臣谨喏。”到了这一步,杨琦只得沉着声说完这一句后,身体里的力气好像一下子抽空了。
皇帝这时露出满意的神情,他开始表现出尊重大臣的风度,亲自伸手将杨琦扶了起来。皇帝近距离的看着杨琦头上发白的鬓发,怜惜又温情的说道:“杨公,记得当年诛董之前,我大病初愈。那时若非你为我四处奔走,劝服臣属,我何至于有今日?”
提起当年情事,杨琦身子一抖,似有所悟。他巍颤颤的站起来,装着胆子看向皇帝:“陛下……”
“是了。”皇帝望着杨琦似乎想要直视、但最终还是投降般移开的眼神,感慨的说道:“当初不惧我榻侧似有虎豹,只吩咐一句便在我榻侧坐下的大臣,一度被我视为心腹、股肱!可是如今,赵谦、杨瓒、张昶、马日磾等人接连离去……”他边说着放开了紧抓着的杨琦肩膀,往后退了一步:“连你也老了。”
“陛下……”杨琦似乎有些将要站立不住,他踉跄了一下,似乎有话哽在喉头,如何也说不出来。
皇帝点了点头,双眼望向庑廊外渐入清凉的秋光,眼神似在回忆,最后一句话几乎瞬间击垮了对方:“杨公,你死后还能再招来大鸟吗?”
当年杨琦的曾祖杨震德行闻名海内,死后下葬时有大鸟飞来在他墓前悲鸣盘旋,被人称为奇事。孝灵皇帝在与杨琦相处时,因为杨琦耿直强项的脾性深肖其祖杨震,所以孝灵皇帝也无可奈何的称杨琦死后应该也会像杨震那样招来大鸟。
如今时过境迁,当年直言敢谏的耿介大臣,到底没能从一而终,在皇帝面前败下阵来。
按皇帝所说,杨琦这回为了家族违背本心,甘于退让、折辱,忍受不平,就真的对得起他的曾祖杨震么?死后还能有足够的品行、招来大鸟为他悲鸣么?
饱受打击的杨琦很快从心理上垮了下去,虽然他的身体依旧健康,但他的心已经再不复以往的坚强。杨琦再也无心纷繁复杂的朝政,甚至是皇帝开始下诏以荐举失措的罪名罢黜杨众,他也无动于衷。
其实他猜的没错,皇帝不仅要借此机会罢黜杨众,更要将事情波及到杨琦的头上,杨琦的退出朝堂才是皇帝真正想要的结果。哪怕杨琦在这件事当中一点事都不曾受过牵扯,但有些时候,有没有深入牵扯上关系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保全家族的名望与势力。
只是在听到杨琦打算乞骸骨请退的消息后,杨氏族人,尤其是不明就里的晚辈们都表示不解。在他们看来,杨琦的年纪、身体远不到告老的地步,他完全可以顺顺利利的熬着,等到哪一天董承被斗倒,或是黄琬病退的时候,能顺理成章的坐上三公的位置。
“阿翁,此事还是要三思啊!”儿子杨亮苦苦劝道。
“既然已经考虑好了,就按你想的去做吧。”杨琦的从弟、光禄勋杨彪在一旁却赞同的说道。
“我自有计较。”杨琦不容置疑的说道,打发走了杨亮等人,看着离开的杨氏子弟中唯有杨修始终不发一言,他沉默许久,终是感慨着对杨彪说道:“此子不谙世故,入仕后可怎么办呐。”
杨彪淡淡看了远去的某个背影:“杨氏子弟,走到哪里都不会让人小看,无非是以后的路艰难些,但这未必是件坏事。”他接着叹了口气:“我杨氏这许多年来,走得未免太顺了些,就譬如袁氏,如不是一路太顺,最后怎生出骄狂叛逆之心、连国家都不放在眼里?”
“你言重了。”杨琦皱了皱眉,神情有些不悦。
杨彪微微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场面一时沉默了下来。
杨琦心里有许多话要交代,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几日发生的事似乎把他余生的所有精力都消磨完了,当日皇帝的话句句刺耳,劝退之意昭然若揭,如果他还恋栈不去,等待他们的就是灭顶之灾。
回想起当年杨氏显赫,内朝有他与杨瓒交通声气,外朝有杨彪、杨众互为助力,士人中间有太学祭酒杨懿,边境军中有杨儒,而现在族人凋零,后代子弟却没有多少足够优秀的,这怎么能不让杨琦忧心在他离去之后的未来!
“德祖有才能,乃同辈中翘楚,日后杨氏之兴,或许就应在此人。”杨琦话里有话:“我那小子,能传我家学,继我家业,我也算安心了。”
知子莫若父,杨彪哪怕是在私底下也不肯多给自家儿子一点赞赏,他摇了摇头,“此子轻狂,不如你家小子稳重,我还怕他以后会惹出祸事来。”
“有你在,我没有这个后顾之忧。”杨琦笃定的说道,在他带杨众回弘农以后,今后就只能依靠对方。
杨彪似乎有些惊讶,抬眉看了他一眼。
“黄子琰这几日想来见我。”杨琦老神在在的看向对方,很平静的说道:“他想探视我的‘病情’。”
“喔。”杨彪恍然,立即明白了。
黄琬在朝廷几起几落,背后都离不开杨氏的支持,如今杨氏将开始不可避免的势弱下去,只能集中精力优先自家人在朝中的发展。所以黄琬虽说不上彻底失去杨氏的支持,但以后也很难将杨氏引为坚实的屏障,好在黄琬如今已经有了荆襄士人的拥戴,再加上与颍川的相对友好关系,目前还勉强能站得稳。
杨琦对黄琬避而不见,已是另一层意义上的‘抛弃’,黄琬是聪明人,之后自然不会再来。
只是杨彪却从杨琦忧心忡忡的神色里品读出了别样的寓意,他沉吟一声,凝神问道:“难道黄子琰也保不住了?”
如果是这样,那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因为杨众几句话怂恿宋氏作恶宫廷,又没有确切直观的证据,单凭如此,皇帝就想一次罢免杨琦、黄琬两个有宰相权柄的大臣?
“他保不保得住,只能看他自己。”杨琦长吁一口气,经此变故,杨氏就算想帮衬黄琬也是有心无力,多半这也是皇帝借此机会要惩处他与杨众、削弱杨氏的真相。
杨彪稳慎的思索了起来,分析道:“有荆襄豪强为椅背,颍川士人为友好,黄子琰素来谨慎多智,甚少犯错,又熟悉国家性情……我看未必。”
“有的时候。”杨琦蓦然叹了口气,毫无说服力的反驳了一句:“人多了也不是好事。”
杨彪一愣,对方似乎是说黄琬,又似乎是在说杨氏。
“若真是有那一天,他的位置,必然是由你来接。”杨琦十分笃定的说道,仿佛一切早已预先成定局。他伸手拍了拍眼前这位从弟的肩膀,对方其实也不算年轻了,自己花费了这样多的代价,可不仅仅是要换来杨氏的平安无事。
皇子的降生并没有给宋氏带来转机,狱中的宋泓被废为庶人,当他在狱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既为宋氏诞下皇长子而感到高兴、又为宋氏无法改变的命运而心惊,很快就因为惊喜交加,死在狱中。
宋氏其余亲族也遭到了流放西海郡的命运,宋氏在短时间内积累的资财全部归朝廷所有。其余依附着宋氏的大小豪强也受到或多或少的牵连,在董承的主持下几乎要掀起一场大案,最后还是皇帝出面才算中止。
过了一段时间后,事情渐渐平息下来,杨琦便开始借口老病,上书请辞。皇帝自然不允,继续留下杨琦担任侍中,只是收回了对方‘平尚书事’的权力。
又过了不久,杨琦再次请辞,并上书要回弘农配合官府清查户籍,执行朝廷的政策。皇帝再拒绝了一次,甚至封杨琦为西乡侯以示信重。
得了爵位与食邑后,杨琦第三次向皇帝上书请辞,终于得到了皇帝的准许。
此后杨氏在朝中只剩下杨彪最具声望,但杨彪也只是九卿,没有参与决定朝政的权力,杨氏衰弱几乎是一目了然。
第七十七章 朝露日晞
“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
朝廷上的风波暂歇,在杨琦退出承明殿后,皇帝一时也没有新增人员补入其中。平稳了一阵后,皇帝仿佛想起来似的,前往伏寿的宫中看望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由于早产的缘故,加上宋都生产时体力不支,导致皇帝的这个儿子一生下就很羸弱,眼见就要入秋了,皇长子那张瘦瘦的小脸缩在襁褓里,看起来是那么的弱不禁风。皇帝俯身看着,甚至不敢伸出手指去触摸一下儿子的脸颊,半晌,他悠悠叹了口气,直起身来:“苦了这孩子了。”
“好在太医说以后可以调补。”伏寿在一旁安慰道,她怜惜的看了一样襁褓里的婴孩,对皇帝说道:“无论他生母如何,这到底是是陛下的长子,自降生以来,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姓名……”
“孩子还小。”皇帝似乎有些不高兴,他慢慢的将视线移开,看向鸳鸾殿内的别的陈设:“你先取个小名给他,等满百日了再说吧。”
伏寿欲言又止,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隐约知道皇帝看似平淡的面孔下仍是存有怒意,恐怕对方已经将儿子生来羸弱的根由怪罪到宋都的头上,这样一来,宋都就更无法沾到这孩子的半点光了。她这样其实猜的**不离十,皇帝的确是认为自己或许是喝了药缘故,才会使胎儿发育不好,又加上这段时间的遭遇,哪样不是由宋都引起来的?
在听到伏寿建议宋都回原来的披香殿时,皇帝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如今还能以什么身份回去?犯下这样的错,若非生下孩子,现在就已经去永巷了,何况……我已不想再见到她了。”
“宋都自生产过后便卧床至今,憔悴的不像样,口中每日都在唤着陛下。陛下难道连见她一眼都不愿?”伏寿再一次劝道。
皇帝没来由的觉得一阵烦闷,本来有了儿子他应该很高兴才对,可一见到这样瘦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伤的孩子,又想起这孩子得来的因果,他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加之伏寿在他旁边一心想着要宋都回披香殿,似乎是要帮人帮到底,皇帝忽然觉得伏寿或许过于仁厚了:“皇长子今后就由你来养护,多找几个乳母,宋都既然身体孱弱,就别想着搬来搬去了,好生在你这里住下吧。”
如今宋都生下这样一个孱弱的皇子,整个掖庭的人都在睁眼看着,就想着那天万一有个闪失,伏寿便难辞其咎。皇帝倒没有想过对方会畏难,若真是畏难当初对方也不会冒险救下宋都了。只是这里头的风险太大,皇帝再冷酷也不会让自己的骨肉受到半点危险,所以不需要思考,把宋都母子留在伏寿这里是最万全的办法。
在伏寿处坐了一会后,皇帝便起身离开了,相对于坐在伏寿的住处时刻会想起不远处就歇着宋都、让皇帝心里好不自在,还不如直接去椒房殿提点董皇后几句。事情发生后皇帝也冷静下来想过,董皇后那天晚上的检举虽有故意报复的意思,但她好歹没有像别人那样瞒着。虽然自己一向对董皇后是以利用为主,但跟宋氏比起来,最起码董皇后没有做过给他下药的事情。
对于皇帝的到来,董皇后一如既往的表现出了热情,像是寻常人家的妻子迎接丈夫一般为他换下便服、奉上茶水点心,时不时地嘘寒问暖,甚至说的皇帝脸上都有了几分笑意。董皇后察言观色,绝口不提当晚检举的事情以邀功,而是状若无意的说道:“皇长子降诞,虽不至于大赦天下,与民同庆,宫中好歹也要赐些什么才是。”
“现在还不急着办这些。”皇帝并不想大操大办,让别人又对流放途中的宋氏产生什么想法。
董皇后也不介意,水盈盈的眼珠转了一转,又说道:“那……皇长子好歹也得有个名字吧?”
“怎么你也提起这个了?”皇帝好奇的看了她一眼,拿着茶碗只闻了一下便随手放在一边:“孩子羸弱,一切都等到百日后再说。”
董皇后‘喏’了一声答应下来,这才不经意的说出原委:“周循这孩子近来身子不好,长公主进不了宫,是故派人来问了几次。”
“她还有闲心去管宫里的事。”皇帝想起白白胖胖的外甥周循,又联想到自己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儿子,顿时叹了口气:“派太医去长公主府上瞧一瞧,别把病拖重了。”
“周循自小就结实,从未生过病,这次是跟着孙家的小子到处乱玩,把身子给累疲乏了。”董皇后好笑的说道,这是亲戚之间的琐事,她在皇帝面前说起来也随意得很。
见皇帝的脸色仍未放松,董皇后适当的调转了话题,她有意要在皇帝低谷的时候给足对方慰藉,好让皇帝能早些从宋都的事情中走出来——最好能就此忘掉宋都。
“前几日椒房殿的采女们学了一支乐舞,配上乐府的丝弦,倒是有几分能入眼的。”董皇后向长御一示意,对方很自然的走了出去,当她自顾自的做完这一切后,才象征性的征求起皇帝的意见:“夜色还长,陛下不妨看上一看?”
反正消遣也是消遣,皇帝自无不可的点了点头,表示默许。
董皇后妩媚一笑,看向皇帝的眉眼里闪烁着微光。
一队舞女很快走了上来,伴随着丝竹乐曲,在堂下婀娜的变化着身位,她们挥洒着广袖,翘着葱白的纤指,翩翩跹跹,眉眼弯弯。她们的舞姿其实算不上有多好看,皇帝前世今生不知看过多少次了,但她们胜在美丽多姿,动作青春洋溢,还是让皇帝多看了几眼。
“如何?”一曲终了,董皇后一边打发着众人下去,一边玩笑的说道:“她们就只会这一支舞,陛下再要看也没有别的了。”
“寻常舞蹈,胜在殊丽。”皇帝收回了视线,若有所指的看向董皇后束缚在宽大常服之下的成熟身姿。
董皇后莞尔一笑,十分娇媚的低下了头,她很好敛去了自己的神情,暗自将皇帝刚才视线停留最久的那名舞女的样貌记了下来。
说不得,这个舞女以后要常随自己左右了。
第七十八章 金兰若契
“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匪用为教,覆用为虐。”————————【诗·大雅·抑】
在椒房殿后面宫人们居住的厢房内,一名美艳动人的采女正在镜前换下钗钿,她正是此前被皇帝多留意几眼的舞女之一,杜罗敷。
“我有时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杜罗敷一边将首饰都取下来,准备用清水洗脸,一边对身后坐在她床上东看看西瞧瞧的郭照说道:“我本就不会舞艺,你非要我混上去,刚才有几处我都没跟上步子,陛下和皇后肯定都看到了。”
“都看到了么?我就说,以阿姊你的姿色,谁还不能第一眼就留意到你?”郭照嘻嘻的笑着,手指尖不经意的玩弄着床帘垂下的丝绦,没个正型的说道。
“还胡说。”杜罗敷有些羞恼了,她用拧干的绢布对镜擦拭着面颊,细碎的水珠挂在她散落的几缕鬓发上,显得清丽无比。她对着镜子仔细的擦拭着,头也不回的说道:“你快回去吧,我一会还要去洒扫。”
“洒扫洒扫。”郭照从床榻边上跳了起来,站在地上跺跺脚,不耐烦的说道:“天天都是这个活计,阿姊你还没有受够吗?当初长御将你从永巷调来,可是要你常随皇后身侧的,可别人将你挤过来倒罢了,你自己还不争不抢……这真让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杜罗敷仍旧对着镜子擦拭脸颊上的胭脂,似若无意的说道:“我本就不想到殿下跟前伺候,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做些杂活倒也好,等过些了年,没人留意我了,我在设法出宫……”
“然后呢?”郭照凑近了说道:“然后去找阿姊原来的夫君?阿姊知道这样要熬上几年么?几年之后阿姊的孩子就要喊别的女人作阿母,那个男人见到老了的你,无财无色,还会再看你一眼么!”
杜罗敷擦拭脸颊的手登时停了下来,她呆呆地望着镜子里清丽淡雅、魅力十足的女人,正处于一个女人最美的年纪,犹如一朵全部盛开的芙蓉,只能让春风吹拂几日,过不了多久,就会在斜晖中洒落成泥。若是真有熬到出宫的哪一天,自己白发苍苍,容颜老去,秦谊还能认出自己么?他现在又在哪里呢?自己的儿子阿苏,现在还记得她么?
没等杜罗敷从沉思中醒来,郭照慢慢的靠近对方身后,低声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郭照一直在为杜罗敷寻找各种可以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她反复的对杜罗敷灌输着这样一个观点,既然出宫无望,倒不如在宫里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凭借着杜罗敷的美貌与郭照的才智,只要得了机遇,难道还不能在未央宫占得一席之地么?最后倘或有宠,杜罗敷有大把的机会要回儿子,更能给他数不尽的财富与权力。
但杜罗敷终究是逆来顺受、性子温吞的,纵然是郭照给她列举了孝景王皇后在侍奉孝景皇帝之前,曾为人妇、与他人生儿育女的先例,杜罗敷也终究不肯迈出这道坎,饶是郭照几次给她提供了机会,杜罗敷最后都生生错过了。
然而听到郭照头一次有些低落的跟她说这些话,杜罗敷心头不知怎么的一慌,静了好一会才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郭照自从到了董皇后身边,通过一段时间的探听,多少知道一些对方道听途说,希冀有生产之后的妇女跟随在侧,有利生育的流言。在郭照看来,这对于杜罗敷来说是个从天而降的好机会,奈何对方毫不珍惜。有时候郭照看着杜罗敷实在恨铁不成钢,但杜罗敷对她而来仍有可借助的价值,可以作为郭照今后的助力,于是一次次制造机会,但一次次的错过。
“皇后见我办事机灵,准备派我去鸳鸾殿照顾刚出生的皇长子。”郭照神色有些阴郁的说道:“本来我是想推荐你们这些有过生育的女子的,但长御早就看我不惯,担忧我夺她在皇后跟前的宠信,打定主意要把我排挤走。如今我也无法,只得在听从皇后之命,早早的去鸳鸾殿侍奉皇子。”说罢,郭照又忍不住叮嘱道:“以后我就不在椒房殿,阿姊你性情淳厚,有什么事千万要多想、多谨慎些……”
“你要去鸳鸾殿?”杜罗敷急急地说道,满脸的不可置信:“皇后这时候遣你去做什么?难不成……这可是取死之道,你可不能什么都依他们的话做!富贵虽是你一直想要的,但性命才重要!”
“我知道。”郭照很欣慰的看着她:“现在宫里还没有什么事能难到我。”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准备移步离开了:“阿姊你要记得我说的,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今后……各凭天命吧。”
杜罗敷自然是信天命的,若不是命中注定,她与秦谊的恩爱日子如何会烟消云散,又如何会从董府完好无损的走入皇宫,甚至有多次机会接近天下至尊。她可能是命中注定会遇到这些事情,命中注定会遇到郭照,跟郭照情同姐妹、互相帮衬,如今她将要远去险地,以后就只能靠自己把握了……
在杜罗敷内心天人交战之时,郭照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前往伏贵人所在的鸳鸾殿照顾新出世的皇长子以及产后虚弱的宋都,在临别前,郭照还打算着再见一面董皇后,希望对方能对自己多留下些印象,免得将自己真正作为一枚弃子。可董皇后没有接见她,长御在殿门口拦住了郭照,用冷冰冰的声音说道:“走就走吧,让你办的差事要紧,皇后事忙,不用再行叩拜了。”
“这是长御的意思,还是皇后的意思?”郭照忍住气,头一次逼问着对方。
长御毫不客气的回了一句:“自然是皇后的意思了,你莫非还不甘愿?”
郭照内心实恨,可她转念想到,倘若不是董皇后没有真正将她放在心上,长御又哪里敢擅自拦着她?
抱着这样的心思,郭照随车来到了鸳鸾殿,伏寿对于她的到来并没有显得如临大敌,而是有些明显的松了口气:“我这里正愁人手不够用,皇后既然让你来了,自然是信得过的,以后就由你照顾宫人起居,不得怠慢。”
第七十九章 室家欲静
“方期作范壸闱,长荣邸第;岂意遘兹短历,奄谢昌辰。”————————【代慰义阳公主薨表】
伏寿有些恹恹的半躺在席榻上,她这几日因为婴孩啼哭的声音闹得有些精神不佳。由于郭照是董皇后简派过来的人,伏寿打点起精神又多问了几句:“我记得你是皇后身边烹茶的宫女,除了茶,你还会些什么?”
“还会些乐舞,入宫前曾学过一点琵琶。”郭照如实答道。
赵采女在一旁冷不防的说道:“丝毫照顾人的本事都没有。”
郭照向对方看了一眼,也不辩解,似乎是就此默认了。
“这倒无妨,你年纪这么小,我本也没打算让你照顾皇嗣。”伏寿淡淡的说道,她有些困倦的垂下了眼皮:“既然是皇后派来的,我也不好辞却,就跟在一旁看着伺候吧。”
赵采女应了一声,见伏寿困乏至极,也不再留郭照在原地,径自带着她离开了。没过多久,赵采女又匆匆折返回来,看见伏寿懒懒的斜靠在凭几上,一副走神的样子看着手里的绢扇。
“怎么了?”赵采女下意识的看了眼伏寿手中用了好几年的旧扇,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奇道:“若是不喜欢皇后派来的那个郭照,贵人适才大可不用留下,尽管驳回去,再向国家通禀就是了。”
“这样我就是无端怀疑皇后的用心,到时论说起来,我更不好做。”伏寿方才神游天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回过神来后只顺着赵采女的话往下说:“这个郭照看着还算聪明,你在一旁多盯着些。”
“谨喏。”赵采女答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事,又笑道:“只不过她就算想接近宋宫人也不可得,宋宫人如今可正恨着皇后呢。”
“未必。”伏寿轻轻说了句,慢慢站起身来。
会弹琵琶,又姓郭,皇后这是特意送来的补偿、亦或是羞辱?还是笃定宋都会将郭照拿来当做替代品聊以慰藉?
个中缘由伏寿想不明白,她自觉与董皇后差的太多,此时也着实没有精力去想这些。今年也不知怎么的,才入了秋,精力就消退的这么快。
时间到九月底的时候,才恢复平静的掖庭忽然又接连传来了喜讯,董皇后被诊出怀孕,过了半个月后,伏寿也跟着怀孕。接连的喜事很快弥漫朝野内外,皇帝先是加封了骠骑将军董承的爵禄,又接着将城门校尉伏完提拔为左中郎将——这正好是宋泓起先做过的职位。
两家外戚同时受到赏赐,自然是各家有各家的心思,由于两人怀孕的时间相差不大,长御有几次想说动董皇后早做打算。然而董皇后却清醒得很,她敏锐的认识到自己虽然打败了宋都,但并不意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就没人发现。若是深究起来,宋都早产就与她脱不了干系,所以董皇后才希望能作出弥补,让身边宫女郭照前往照看,只要宋都母子平安无事,自己的形象就能重新树立起来。而郭照又足够聪明,更不会被旁人给设计利用。
抱着这样的心思,尤其是在得知怀孕以后,董皇后狂喜之余,愈加谨小慎微,她不肯接受长御的建议,甚至用心警告了她:“以后少给我生是非,伏寿有了孩子那就由着她去!有了宋都的儿子,我还怕一个伏寿的孩子么?庶子再多,又岂有嫡子尊贵,如今我家正强,有了嫡子,他日便是太子。无论今后要会是怎样,眼下得先把皇嗣生下来。”
“奴婢谨喏。”长御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皇帝并不是盲目的宠爱任何一个后妃,董皇后也不是独得专宠。在这个节骨眼上,长御再如何也不敢自作主张,想了想,她说道:“只是奴婢担心郭照聪明得过了头,会错了殿下的心思,不如让奴婢最后再去告诫她一番,以免生错。”
“去吧。”董皇后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在长御下去前,忽然又将神情有些拘束的杜罗敷召了进来:“你算是有福气,平日里随从我的妇人并不少,但都未让我如愿。你一过来,就让我有所成,我当赏你什么……对了,我记得你,当日陛下看歌舞,你也正在其列吧?”
“奴婢不敢。”杜罗敷饶是在郭照走后鼓起了最大的勇气,主动接近皇后身边,找机会说了几句饮食方面的老生常谈,谁知董皇后随即就诊出来了。虽然这二者时间顺序完全对应不上,但董皇后仍断定这就是杜罗敷带来的‘福气’。
这几日董皇后一直将杜罗敷带到身边,一是方便能随时问询怀孕时的经验,再就是看中了杜罗敷的美貌与老实的性子,希冀能让她在自己怀孕期间勾住皇帝的心。
长御缓缓的挪步离开,眼神忍不住往回看去,这个新晋的椒房殿红人杜罗敷,在长御的眼中格外眼熟。
她没来得及多想,趁着午后的闲暇,长御在掖庭的一处宫道里见到了偷空出来的郭照。
叮嘱完董皇后的话后,长御见郭照比往日似乎要憔悴了些,心里微微得意,顺口问道:“你近来在做些什么?”
“都是些洒扫的活,就不一一说给长御听了。”郭照低着头,眼望着地面,始终是这么一副恭敬的模样。
长御满意之余,又有些失望,郭照是董皇后近来最喜欢的、同时也是极有可能威胁到她自己的人。如今自己离出宫放归还早,为免自己在出宫前被对方抢了风头,导致耽误了自己的婚姻大事。长御不得不设法将郭照弄去外面办脏事,谁知郭照虽然看起来没过什么顺心的日子,可意想之中的求饶、服软的态度却是一个也没有。
“皇后只是说如今不得再生是非,但并不是说以后就永远安静,宫里的皇嗣今后越来越多,要操心的事也跟着会来……所以,这‘香炉’的事,你大可先放在一边,但千万记在心上。”长御慢慢悠悠的说道。
仿佛对方只是再说一件极为寻常的小事似得,郭照很自然的低头应下了,同时也急着要走:“奴婢谨喏,请先告退了。”
第八十章 先从吏始
“彰善黜恶,期於必行,凡百君子,各宜自逸。”————————【优恤畿内百姓并除十县令诏】
十月末是每年各地郡国向中央朝廷‘上计’日子,也就是要在期间向朝廷报告这一年的政绩,譬如治下民户滋生、盗贼消减、收成赋税等等。随着朝廷考课制度日益严格,尤其是吏部对考课法的执行之严,让许多官吏,特别是那些来自关东诸州、才归附朝廷不久的官员不堪重负。
只是皇帝态度坚决,吏部尚书傅巽又是最为谨慎严厉,导致许多人想求情放宽都不可得,何况这一年的考课还多加了清查民户。关中等地还好,经过了苏则与庞统清查上雒、右扶风宋氏覆灭等事件,关中乃至于并州的民户数不仅比籍册上记载的大有提升,更是来源清晰,鲜少有弄虚作假的。
为此皇帝还特别嘉奖了董凤、胡邈这几个办事得力的地方官,而相较之下,关东诸州郡的成绩就有些不能入目了。
“朝廷矢志中兴,竟还有人以为活在从前,为官一方,单只用吹嘘声名、年末胡乱勾画计簿,瞒哄朝廷就可以了么?”皇帝指着一份明显有水分的计簿,面色不善的说道。从孝桓皇帝开始,更甚者在此之前,朝廷对地方官的考核渐渐流于形式,地方官员常常弄虚作假、粉饰功过。
如今这样的陋习并未随着战争的平息而消弭,反倒按照惯性,在一些不明时务的官吏手中重现了出来:“真该让彼等看看关西的守令啊。”
关西是皇帝最开始施行新政的地方,多年以来,其官员早已被锤炼、汰换出一批颇有能力的守令。平时的时候到看不出来,一到了互见真章的时候,双方就俨然是两种气象了。
司徒、录尚书事黄琬此次负有代表公府听取地方上计的责任,在清查地方民户的事情上更是肩挑重担,皇帝无形中的指责让他如芒在背,他低声道:“陛下,朝廷庙算深远,彼等一时难悟。又何况天下初定,关东俗事多扰,又较关西为甚。今年既是恢复沟渠、募民返乡,又要清查民户……凡此种种皆是大事,一时事有未及,也不可过于强求。臣请陛下稍作宽限,命臣下留待黎庶安于田亩,不在流离,再做清查不迟。”
“既然不能体悟朝廷诏书里的用心,那又何必为官?”骠骑将军、录尚书事董承瓮声瓮气的说道:“倒不如依考课法,该黜则黜,该降则降,该罚则罚!惩处一干昏聩的庸官,再从关中选派精干良员接替其任,看这到底是关东新附地方事务太多了办不好,还是别人不愿意办好!”
“那也得用心查究,其中不乏果有尽心其事而一时无力为之的,朝廷应一一厘清,岂有一纸诏书令下,全部罢黜的道理?”黄琬知道董承近来颇为志得意满、趾高气昂,不但是因为他终于铲除了宋氏,更是因为董皇后怀孕后地位愈加稳固。如今见董承竟有笼络关西士人的意思,黄琬不由得说道:“还请陛下慎重!”
“各地情形不同,的确应对症施药。”司空、录尚书事赵温轻声开口,仿佛是保持中立:“然案检民户无果,与案检民户不实,依臣浅见,这是两回事。”
“是啊。”董承立即应声说道:“前者是无能,后者是欺君,皆该依律治罪!”
听着赵温与董承两人再旁一唱一和,黄琬终于感受到了孤立无援的无助,自杨琦退出朝堂以后,承明殿就再无人与他站在一起。尚书令吴硕最是见机得快,听说是攀上了荀氏,而荀攸在这时候却始终不发一言,致使吴硕更不会张口多说一句话。
这个荀公达!
黄琬在心里暗想到,案检民户之后紧接着就会是度田,颍川那些人必然是首当其冲,连杨氏都要服软了,彼等怎么就不急呢!
可他却是心急失算了,正是因为最强势的高门大族、弘农杨氏在皇帝手上受挫,不得不退避锋芒,所以像是颍川荀氏这样新兴的士族豪强就愈不愿轻易出头。更何况,朝廷上因此产生的混乱才是晋升的阶梯,可想而知,一旦杨氏等望族退出朝堂,迅速补上的又会是谁呢?跟这个比起来,那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
“就依骠骑将军所说的去办。”皇帝最后下了决断,没有理会黄琬的辩解:“该如何就如何,关东各地除了诸州刺史、部分郡国守相是由朝廷派遣任命以外,大多都是原官留任。彼等有的是自行表荐,有的是袁氏或他人表立,更还是孝灵皇帝时候花钱买来的官。多少陈规陋习,沿用至今,还把今日的朝廷,当做以前的朝廷一般看待。此等风气不可长,今年最后的这两个月里,先严厉处置那些在上计簿中弄虚作假,欺瞒朝廷之辈,然后再由吏部逐一查清彼等履历、能力、品性,惟贤惟德,方可留用。”
皇帝借口关东各地案检民户不力,准备掀起一场针对关东各地守令的厘清吏治的行动,好在皇帝并没有将这件事交给私心过重的董承去做,而是全权交给了赵温。这到底让黄琬松了口气,赵温虽然圆滑、极有城府,但也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
朝廷不满于这次十月上计的结果,要重新整顿吏治,关西的大多数官员到是说不上怕,因为他们是早已经历过的,也自觉平日办事没有太大差错让自己跌入这场风波之中,所以都全凭看好戏似的静观风云。
短短半个月,就有好几位郡守、国相被罢黜乃至入狱,其下的县令、县长因渎职失职被判罪的也多以十数。
黄琬坐不住了,再这样弄下去,等朝廷从关西调换一批能吏过来,之后案检户口的力度只会更加严厉!然而他心知,在杨氏不肯出面的情况下,光靠自己以及才重返朝廷不久、未能站稳脚跟的荆襄士人并不足以劝阻皇帝收手,还需另外谋求外援。
河北士人立场尴尬,是不能考虑了,江淮士人又不曾被黄琬放在眼里,何况周瑜此人还是皇帝的姐夫。只有在朝堂上初成气候的颍川士人,才足以与黄琬结成一气,只是荀氏目前并没有要动作的意图,所以黄琬打算暗中逼他们一把。
第八十一章 侥幸为安
“一辞温室树,几见武昌柳。荀谢年何少,韦平望已久。”————————【和浙西大夫偶题临江亭并元相公所和】
朝廷对吏治的再次整肃犹如风一般,沿着某种特定的轨迹,很快从关东蔓延至关西。那些作壁上观、看热闹的关西守令们,由于跟脚不扎实,很快受到了不少的波及。
这是黄琬暗中推的一手,既然要肃清吏治,何不一视同仁?
接下来,像是毫无痕迹般的,安定太守、颍川人郭贡在任上的种种的劣迹都被揭举了出来。原来郭贡与当地富室勾结一气,不仅参与隐匿民户,更将一批归附朝廷、准备纳入编户的羌氐从籍册上勾销,授给了汉人富室充当奴婢。
事情一旦查明,皇帝当即就给了郭贡最严厉的惩处,丝毫不顾忌对方颍川士人的身份,并以此为契机,要求凉州自刺史郡守以下,都要严明编户、仔细案检。
眼见皇帝这次整肃吏治从针对于某一方逐渐扩大化,许多人都坐不住了,开始焦急的设法想让此事尽早的适可而止。而这正是黄琬所希望看到的局面,只有所有人都感到利益攸关,自己这个司徒、录尚书事的大臣才有用武之地。
无论是第几次近距离见识到,黄琬搅动局势、并将局势引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的手段,总是让黄门侍郎来敏感到叹服。无论是发自内心的钦佩还是奉承,在黄琬府中,他仍啧啧称道:“不患寡而患不均,陛下要整肃吏治,又何拘于关东?自然要天下一体,海内混同才是。如此一来,被整肃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有更多的人不愿再厉行整肃。”
黄琬的亲族、尚书郎黄射只在一旁奇道:“记得当初安定典农向郭贡赠金,被郭贡怒斥而出。如今才过短短几年,怎的又与安定富室混迹在一起去了?莫非是凉州风土化人,仁人义士一旦来了这里,都会失了本性?”
“那是安定典农曾与西凉军劫掠颍川,拿有颍川郭氏印记的金饼去贿赂郭贡,郭贡哪里会收这样的金子?”来敏哂笑一声,迅速回到话题:“明公,接下来该怎么做?那些颍川人会出面么?”
黄琬正支着额角沉思,过了很慢很慢的思考才回过神来:“不一定。”
“不一定?”来敏诧异的说道:“朝廷整肃吏治的剑都指向他们了,郭贡出身颍川郭氏,他倒下了,若是不理不顾,要让旁人怎么看?”
“荀公达,不能以常理论。”作为始作俑者,黄琬没有来敏那般自信满满,而是非常谨慎的说道。
来敏似乎还要再问,但见黄琬思索的神态后,也不便再说了。
从宋氏覆亡开始,黄琬就一直在试图复盘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先是宋氏仗着宋都怀孕得宠,行迹狷狂,不但对朝廷的政令阳奉阴违,而且还在地方兼并土地,极大得罪了一批右扶风豪强士族。
最后导致关西士人与董氏联手,一同合作铲除了宋氏,更是险些将杨氏也陷入连坐。
只是这一切的因由背后总得有一个主持者,董氏这边若是皇后算半个,那有能力整合关西士人的,除了已故的马日磾以外,恐怕就只有那个极有才谋的扶风人士孙瑞了……
“士孙君荣……”黄琬低声念叨着这个许多年没有出现过的名字,想不到时隔这么多年,对方退出朝堂之后竟还未死心。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听了黄琬的思索后,来敏不明白的说道:“我听说曾几何时,在董皇后尚未入宫的时候,朝野上下争论皇后的人选,关东与关西士人分别看好的是伏、宋二人……宋氏当初可是关西士人支持的皇后人选,何况自从有孕以后,国家恩宠不断,如今关西士人却因扶风这些事就……”
“这就是我疑惑的地方。”黄琬轻轻叹了口气,宋氏到底是哪里做错了,让关西士人选择放弃他、从而选择曾经的对手董氏。
一旁的黄射忽然有些不确定的说道:“会不会,是当初我以尚书台的名义,让右扶风董凤去查宋氏隐匿民户等情事,然后其情形为董氏探知……”
确实是有这个事,还是黄琬吩咐黄射如此去做,当时他只想借此转移注意力,让宋氏与董氏互斗,中间再掺进关西士人,让朝廷无暇顾及关东清查民户。结果谁知道最后竟在宫里出了事,后来一连串的事件几乎都由皇帝发起,董氏等人紧随其后,让黄琬半分插手的余地也没有……
只是经过黄射这么一提,黄琬心里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或许事情的根结正出在他的头上。若不是他暗中授意庞统等人拉上苏则,挑起了针对关西诸郡极为较真的民户清查,关西士人也不会备受压力、尤其是看到宋氏与杨氏逐渐走得极近,而杨氏又向来是黄琬的支持者。
或许事情的原由其实是关西士人误以为宋氏靠拢了杨氏,想以关西民户案检为途径向上邀好。所以关西士人处处受迫的情况下,选择放弃宋氏,而与董氏携手。
黄琬想到这其中纵然有不少属于机缘巧合、无意为之,但大体的脉络却是已如他所猜测的那般,董承已经与士孙瑞他们站到一起了。
绝对不能让士孙瑞回来!
即便是杨琦已经退出,如今朝堂上也没有多余的、合适的位置让士孙瑞回来与黄琬再度分庭抗礼——除非是先赶黄琬走。
还没来得及与来敏等人商讨如何定计,门下奴仆忽然来传报,说是荆州出了事,皇帝派了一名常侍谒者过来当面诘问。
一听到荆州出事,黄琬登时觉得不妙,他来不及多说,只暂时让来敏等人回避后,便忐忑的将那名谒者接到正堂。
这谒者姓田,是左冯翊大族出身,来了之后自然没有给黄琬多少和颜悦色。正因为他是代表着皇帝过来‘诘问’,所以反过来黄琬这个司徒还要对他表示恭敬:“江夏太守张羡,是什么样的人?”
“此人虽性情倔强,但善于治民,先作零陵、桂阳长,甚得江湘民心。前两年朝廷东征讨不臣,此人在南面出兵响应,助甘宁顺江而下、袭破柴桑。”黄琬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小心的酝酿着措辞:“后来陛下因功封其为列侯,改拜江夏太守至今……此人是犯了什么事么?”
谒者没有理他,一板一眼的问道:“当初是你举荐的他为江夏太守,对否?”
黄琬连忙试图摆脱干系:“老夫只是出于便宜,向陛下有所进言,至于任用与否,皆仰自于上……”
“你的意思,他如今案件户口不力、包庇豪族,种种事由,都是因为陛下用人不明了?”谒者立即抓住了一个痛脚。
“不敢、不敢。”黄琬慌了神,解释道:“若是此人犯了罪,自然是他辜负了朝廷的信任。”
谒者这才没有往下说,他‘嗯’了一声,又继续道:“南郡太守赖恭,是什么样的人?”
这下黄琬愈发小心了,简单的说道:“听闻此人颇具才器,在江表有侠名,刘表任职荆州时,曾征辟他为从事。”
黄琬不知道对方将张羡与赖恭相提并论是什么意思,他此时还因张羡在江夏的事被人揭举而没回过身来。
只听谒者说道:“此人如今在南郡太守任上,一直想遵从诏书、案检户口,奈何南郡豪强威逼,使其有心而无力为之。如今他自觉没有颜面,已经主动向陛下上疏自劾,请求治罪了。”
“什么?”黄琬惊讶的说了一声,堂堂一个二千石的郡守,被本地的豪强大族架空、威逼,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但赖恭好歹也是零陵豪强出身,即便是因案检户口的事得罪了当地豪强,又何至于到这等地步?
除非是对方故意卖惨,将地方豪强张狂恣意、无视官府的现状捅出来,既能将皇帝的注意移向荆州豪强,自己也可以躲掉这次因为没有完成案检而将受到的追责。
黄琬登时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谒者同时诘问这两个看似毫无干系的两个人了,都是案检户口遇到了阻碍、又都是出自于荆州豪强,联系到现在的荆州刺史常洽是赵温的人,而赵温背后直接就是皇帝……
在这一场纷乱当中,赵温突然对荆州的出手让黄琬惊恐至极,以至于让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处境凶险。
“陛下命我诘问黄公的是,案检户口,本是朝廷严命,如今关东处处托词迁延政令、不如人意,究竟是何故?”谒者客套的笑了一下:“既然黄公无话,那在下就不便久留,该回去向陛下复命了。”
黄琬不能确信对方会将话‘回’的怎么样,在对方才走后不久,惊惧不已的他很快瘫软在来敏的搀扶之下。不等来敏问什么,黄琬单只抬手仓促的吩咐道:“快,预备车马!”
急切之下,黄琬已经很快想好了自己要做什么,他果断的向皇帝提出了请辞的要求,晚退不如早退,此刻他是无比明白当时杨氏的果决。
皇帝自然不会轻易的让他退:“事情未竟就想着退?身为朝廷大臣,黄公就是如此畏难么?”
一番话把黄琬羞得抬不起头来,因为匆忙赶至的缘故,他到现在仍是气喘不停,脸色也比原来难看几分,只听他语气沉重的说道:“臣这些年忝为宰辅,未有所成,皆是臣之过!如今臣身躯老朽,梦寐桑梓,自知时日无多,还请陛下看在往日苦劳,肯放骸骨归……”
“黄公严重了!”皇帝重重的说道,伸手虚抬了一下:“我视你为股肱,朝廷这么多的事,没有你可不成!”
黄琬头也不抬,执意道:“还请陛下另请贤明大臣,以膺重任。”
皇帝忽然听出了什么,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黄公之后,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负此任了。”
其实这样的人有很多,但皇帝刻意将彼等忽略,就为了想听黄琬口中的那个名字。
“陛下可还记得原尚书令士孙瑞?”黄琬不提别人,但从老早被他们排挤出朝堂的臣子里挑,态度虽然认真,却算不上诚恳。
“他?”皇帝慢慢悠悠的想起这个曾与马日磾合作、又颇受杨氏等士人敬重的老臣,轻声问道:“马公病逝后,我竟忘了打听此人近况了。”
黄琬接着说道:“士孙君荣虽休息于乡里,但始终心念朝廷,凡有诏令消息,其必寻求探听,以近承明之政,望能再为陛下效力。听说今年朝廷诏书尚未下达,其便已着手清理家中户籍,以备案检。此人忠勤若此,陛下不妨……”
“朝廷诏令都还没有出,他就知道朝廷要做什么了?”皇帝立即问道,面色有些不好看:“他是怎么‘探听’的消息?”
“这……”黄琬面露为难,好像是说错了什么,有些战兢:“承明殿上下从来口风严密,绝不会有风声泄露之事。”
“那就是从我自己身边传出去的?是谁这么大胆!”皇帝低声喝道。
身边的穆顺等人早已颤颤巍巍的跪下。
“陛下息怒,或许是臣一时失言,士孙君荣熟悉朝章典故、品行高洁,岂会做这等事?”黄琬毫无说服力的劝道。
皇帝紧绷的脸色并没有因为这句安慰的话而轻松多少,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又回到开始的话题:“黄公为官这么多年,总得有始有终,乞骸骨一事,还是先把案检户口的事办完再议。如今荆州豪强多有狂悖,我自知黄公德行,但唯恐旁人拿此事说道,故才遣谒者提醒你几句……黄公若是将其会错成对你的责问,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黄琬立即稽首称谢、表示不敢。
皇帝接着道:“关东案检户口的事,先从荆州开始,得让天下人都明白黄公一心为国,然后才不会抱有侥幸之心。”
“……谨诺。”黄琬既劫后余生般庆幸、内心又很纠结的应下了这一命令。
但是只要他一想到自己成功阻断了士孙瑞意图,甚至有可能反将其一军,黄琬觉得自己冒的这一次险还是值得的。
第八十二章 何以自新
“国家之事,亦何容易!覆水不可收。宜深思之。”————————【后汉书·何进传】
过不了多久,贾诩从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缓缓走出,径直走过了黄琬刚才坐的地方,在距离皇帝最近的席榻上坐下:“士孙瑞闲置多年,能熟知内廷情事,其子想必出了不少力。”
“士孙萌?”皇帝还记得那个沉默寡言的秘书郎,如今对方早已外放到地方去了:“别说秘书监了,宫中谁不往外传递消息?纵然我几番下禁令,可人心又岂是一纸诏令就能禁锢得住的?”
贾诩没有说话,皇帝也没有期待对方会就此回答什么的意思,顾自说道:“让他们斗去吧,斗的越干净越好,这么久了,朝廷也该换一批新人了。”
“新人总比旧人好用。”贾诩轻叹了口气。
皇帝却随口说道:“我只在乎是否好用。”
“看来荀公达他们要坐不住了。”贾诩轻轻一笑,好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一般。
相处这么久,贾诩难得在皇帝面前用这样揶揄的语气说话,皇帝淡淡看了对方一眼,忽然问道:“贾公以为,曹操什么时候会来。”
“这一切都在于陛下想不想让他来。”这是一句带着奉承的话,但从贾诩的口中说出来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朝廷总得有些锐意进取的新面孔……听说当年黄公为五官中郎将,革除陋习,以才德举荐三署郎,权贵子弟为之摒弃,天下皆惊。”皇帝还记得黄琬年轻时过人的履历,这位曾经被称为是治乱之才的老臣,如今志气消磨,眼里竟只剩门户私计了。皇帝想起黄琬这些年也算是兢兢业业,对方最近一次借益州事起复后始终想向皇帝靠近,可最后还是接受不了刀砍在自己身上的政策,慢慢渐行渐远,他不禁有些唏嘘:“还是多给黄公留些颜面,保一保晚节吧。”
当初黄琬与陈蕃共同选举贤才,背后其实也有一层与宦官、外期权贵势力对抗的意思。只是单纯的抛开权力上的斗争与结党来说,黄琬当时提拔有德行有才能的士人,的的确确是做的有利于国家的事情。贾诩相信皇帝也知道这一点,他也知道只要没有触及底线,皇帝可以对任何有感情的‘旧人’一条退路。
听到黄琬能有这样的结局,贾诩并没有说话,仿佛在想着别的什么。
“我准备让贾公与荀君共掌中书,到时候中书秉枢机、传诏令,承明殿侍为门下,勾画参赞而已。”皇帝忽然说道。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中书监以后无异于第二个‘尚书台’,皇帝不会放心让贾诩一个人支撑局面,作为平衡,老对手荀攸是再好不过的人选。所以现在这个结果并没有让贾诩或惊或喜,他平淡的点头说道:“谨喏,臣一直就想与荀公达同处共事。自东征回来后,臣与荀公达相见日稀,以后大可常见了。”
“你们二人也是惺惺相惜,荀君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也是极敬服贾公你的。”皇帝拢了拢袖子,无可无不可的说道,他又吩咐穆顺:“去传士孙瑞来。”
回去后的黄琬大有劫后余生之感,因为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皇帝便紧接着召见了闲居已久的士孙瑞,几次问对下来,皇帝忽然问起对方分明远在江湖,却熟知朝廷近况、甚至连有些尚未决议的事都心中有数。一番查问之下,发现竟是士孙萌在省中任职秘书郎期间,听到许多宫中细故,回家后不知慎言,结果流露了机密。
皇帝当时动怒,说是要将士孙瑞连同士孙萌一并治罪,眼见本来大有希望再度起复,重返朝堂的士孙瑞,因为黄琬的寥寥几句便葬送了前程,甚至还要身陷囹圄,所有人为此唏嘘不已。而作为始作俑者的黄琬却没有多少报复的快慰,反倒是依然心有余悸,他知道自己当时若不这么做,他或许就要与士孙瑞彼此调换处境了。
谁也没有料到黄琬会在这种情况下直接拿士孙瑞当突破口,当士孙瑞入狱后,才与关西士人达成合作的董氏为了将平等合作变为一方主导的私心,居然对此置之不理,两者脆弱的合作很快分崩离析。
没等黄琬喘上一口气,似乎是不想让他好好地度过今年的最后一个月,荆州又接连传来消息,竟是五溪蛮造反。
“零陵等郡太守案检户口时,为邀考课上等,于郡内汉民之外,又欲将五溪蛮引为编户。一旦成了编户,以后要缴纳的赋役便与汉民同等,五溪蛮以往只是象征性捐输贡税,哪里愿意?”来敏将消息一五一十的说道:“现今五溪蛮已经乱了,交州的沮隽势必带兵马北上,那么九真、林邑又会起反复。弄不好益州南中、交州郁林也会跟着乱……”
“他们这是自取灭亡!”黄琬重重的拍了下凭几,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
来敏顿了顿,一时没有说话,黄射则是说道:“五溪蛮暴虐,一路上或抢或夺,不但残害黎庶,更是连当地豪强也难以幸免。这是自损根基的做法,朝廷如今只是要查清户口,便于催征而已,总比挑动五溪蛮造反、要人性命家财的好吧?我看,此事或许出于偶然,并非有意为之。”
“五溪蛮再强,也强不过徐公明,更过不了江北!”黄琬紧皱着眉头,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南阳、南郡才是荆州的膏腴之地,至于荆南,又有谁在乎呢?”
“朝廷在乎,陛下在乎。”来敏像是与黄琬一唱一和似的,担忧着说道:“为今之计,是要尽快向陛下表明心迹,最好能借此自证我等于此毫无干系,免得为人藉此事有所乘。”
因为一时大意而折损了士孙瑞这个关西士人仅存不多的‘领袖’人物,黄琬现在随时会受到对方的报复,可如今不是他在皇帝面前几句话剖析心迹就能解决的事了,他要有看得见的动作!
“敬达,你愿意为朝廷使者,前往五溪蛮宣慰么?”看着来敏惊诧的神色,黄琬随即补充道:“尽快平息蛮乱,然后为我在荆州说服庞、马、习等大家豪强,他们远离京师,不知朝廷形势,还以为能在地方自作威福……你要劝他们多以朝廷大事为重,老夫这次能否平安度过,都仰仗彼等荆襄诸公了!”
“明公!”让来敏前往深山去见五溪蛮,他并不感到害怕,因为自己背后有朝廷、有徐晃、沮隽数万大军为他助长声势。可要他劝那些豪强甘心损害自身的利益,这样的事情让来敏深感为难,并不觉得他能够办到:“我只能量力而为。”
“你要尽力而为!”黄琬郑重的说道。
第八十三章 难逃定数
“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与高司谏书】
再如何尽力而为恐怕也改变不了黄琬现如今岌岌可危的处境,纵然是皇帝准许了由黄门侍郎来敏、殿前羽林郎吴懿南赴长沙,负责与叛乱的五溪蛮联络沟通,朝廷上依然开始有风声弹劾荆州一系的士人,例如议郎蒯越、蒯良等人,就遭到了许多无端的非议。
“五溪蛮造反,我等先受了无妄之灾,这是什么道理?当年凉州羌氐为乱,也没见要赶尽朝中的凉州人!”常朝结束后,蒯良愤愤不平的说道。
“多事之秋,还是慎言的好。”弟弟蒯越叹息一声,小心的朝四处张望一眼,确信周围没有旁人以后,这才与蒯良快步走在宫道上:“不是有人怀疑我等荆襄豪强与五溪蛮有染,或是唆使彼等起兵作乱……而是有人要在这个当口对付我等,甚至,是要对付黄司徒。”
“这回可算是被牵连了。”蒯良仍有些着恼,他在襄阳时纵然是刺史、郡守都要礼让他几分,一旦进了朝廷,才真正的明白什么叫人微言轻。而作为荆襄士人的代表人物、三公之一的司徒黄琬,在荆州归附这么久以来,却没有给予他们更多的实质性利益。不论是黄琬是有心无力还是如何,在当前的形势下,对方都没有继续倚靠的能力:“本以为黄公阻止士孙君荣起复,朝廷上的纷争便是宣告终结,谁知胜负未分,又迎来难缠的敌手。”
“敌手?”蒯越是兄弟二人之中最有计略的,当年大将军何进闻其名,甚至特辟为东曹掾。因为曾近距离的参与过朝廷的权力中心,蒯越此时远比蒯良要想得更明白:“眼下是我们该如何避过这场风波,黄公遣派来敏去见五溪蛮,事先不与我等通闻,可见其人心里到底只装着江夏那几家人……我们呐,既不如庞公有名望,又不如承彦公有家世,还是趁早预谋退路吧。”
兄弟二人这时已经走到等候的车马前,预备出宫离开,清晨的寒露使他的衣摆湿重不已,当下他也顾不得抬脚上车,径自问道:“是哪里的退路?”
蒯越伸手摸了摸眼前拉车的驽马,被沾湿的马鬃紧紧地贴在马脖子上,这匹驽马是他们从荆州带来的,在荆州驯养了好几年,昔日在战场上四处奔驰的雄健如今早已衰残。在荆州那样缺马的地方,有一辆马车就等同于身份的象征,而在权贵云集的长安,马车的各个方面都被人为的提高了水准:“年底并州互市,又要易来一批良骏了。”
“并州互市?”蒯良立即联想道:“你是说并州刘公?可我等与他素无来往,他如何会让我等‘换’过去?”
“现在在并州的可不止一个刘公。”蒯越自己的话不够准确,他补充道:“刘景升现在不就在并州么?他作为太仆,正在办互市易牛马等事宜,待朝中这些事结束了,他一回来,安知不会有一场机遇?”
他口中的机遇是什么,蒯越却没有再往下说了,这不是他故意在蒯良面前卖关子、故弄玄虚,而是这其中连他也猜不出事情发展的方向。
徐晃从交州淮南调至长沙平乱的军队尚未抵达,来敏、吴懿还在去往武关的路上,这场平定五溪蛮的战争还未开启,朝中便开始有人对着黄琬发难。
黄琬一生说得上是正直公正,若真要找寻他以往的错处,反倒很难,屈指可数的几次被罢黜要么是冒犯了强权,要么是遇上了灾异。然而这一次偏就让人寻到了他曾经犯下的一件错事,这件事本来随着益州顺利归附而有意识的淡忘,如今随着黄琬手中的权势削弱,便被人公然放在了台上。
原来是益州人、尚书郎张肃上书称当年朝廷派兵南下益州,来敏便先行一步潜入蜀中,假借朝廷军威,巧言令色,说服益州一众心慕朝廷、不欲为贼的士人图献州郡。
然而那时朝廷已经遣派了绣衣使者王越与裴俊等人谋图联络蜀中义士,来敏打着朝廷的旗号,虽然做了不少贡献,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裴俊等人的行动,更何况,来敏那时根本没有得到朝廷的指派,却擅自许诺爵禄,这俨然是一大重罪!而在背后指使来敏的黄琬,在当时正因罢官闲居在长安,连一个职务都没有就敢插手国政,行径可比窥探枢密的士孙瑞还要严重。
有赵温在背后做推手后,似乎为了佐证张肃的话,当初真正奉诏招徕蜀地人心、如今已官至晋阳令的裴俊近日也上书附和,详细揭露当年来敏寄居刘焉府中,借以沟通各方等情事。
如果将赵温当成是益州的势力,裴俊看作是关西士人在士孙瑞折损后进而与裴茂达成一致,那么随后才接替贾诩不久的绣衣使者王越,他的上书虽然只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前两者的话确实属实,但他的表态已然足够引人遐思了。
在这一连串证据确凿的攻讦中,擅自代表朝廷、私自许诺朝廷名器的黄琬再也承担不住,真真切切的病倒在了家中。
黄琬病倒后,黄射一直焦急的在家里跑来跑去,他不是黄琬的直系血亲,此时在黄府中起到的作用却比亲儿子还重要。他忙前忙后的准备汤药,又匆匆忙忙的在尚书台打听消息后回来,在病榻前对仿佛抽干了精气的垂暮老人说道:“我听说,陛下想要明公就此事自辩。”
“我无以自辩。”黄琬无力的摇了摇手,仿佛连说话都要没力气了。
“当初得蜀之后,此事不是已得到陛下的谅解了么?”黄射不知详情,心里却急得很,他听说才走到武关道上的来敏被缇骑给拦了下来,不日就将带回长安问讯:“如今故事重提,他们又是什么意思?明公若不自辩,我等可就再无良计可施了!”
“你替我……乞骸骨吧。”
第八十四章 事终有定
“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孝经·事君】
曾几何时,黄琬认为他要比同列的士孙瑞等人更贴近皇帝的施政理念,他甚至能够很快忖度出皇帝的心意,并作出相应的举措。他曾一度认为自己的存在对于皇帝而言很重要,因为他有足够的能力和经验辅佐皇帝决策,也能借助自己的名望维系多方关系、调节利益,缓解过激的改革。
甚至于,黄琬可以在皇帝想到但一时没有去做、或者顾忌到种种因由的时候主动去做,比如私自派人游说益州、荆州归附。可直到现在黄琬才如梦惊醒,皇帝通过他的手掀起了案检民户、整肃吏治的序幕,阻碍了关西士人起复的势头、再度离散了彼等与董氏的关系。等做完了这一切后,局势变化,皇帝又开始毫不在乎的抛弃了他。
究其原因,不是黄琬不够重要,而是他将自己弄得太重要了。
皇帝不会容忍朝中某种势力的过分庞大,关西士人一旦有复起、与董氏联合的苗头,皇帝就借黄琬的手给其一击;黄琬阻击政敌,风头正盛、又对朝廷新政不肯出力,自然要遭到驱逐。
在病榻上,黄琬一边在想皇帝究竟是什么时候决定要罢黜他、却一直利用他至今,一边总结教训,对自家人黄射谆谆教诲:“老夫如今既已难保,可我江夏黄氏不能没有后继者!尔父虽为二千石,但已年迈,无有再进之资……今后光耀我家,还是得看你的。你凡事都需谨记,不可强自出头,更不可自作聪明!”
江夏黄氏传承已久,无数分支散布在荆州诸郡,譬如南阳黄氏,其较杰出的有在镇南将军徐晃麾下的中郎将黄忠、庲降都督孙策麾下的校尉黄盖。但是南阳黄氏早已疏远,彼此之间有没有恩情、利益上的牵连,并不足以成为黄琬寄付的依托。
“明公,事情真已不可收拾了么?”黄射陡然被托付重任,心里既激动又惶恐,虽然两人相处的时日不多,但黄琬始终是他身后遮蔽风雨的大树,如今大树将枯,自己尚未成长,如之奈何!
“快去替我拟奏疏吧。”黄琬似不欲多言,这其中不单是有皇帝、关西士人的表态,更有荀氏在暗中推波助澜。现在想起,若不是他前段时间为了迫使荀氏与他站队谏阻整肃吏治的政策、罢黜了郭贡,自己哪里会吃到这种苦果。
“谨喏。”黄射应了一声,为黄琬掖好被子,正准备下去,忽的又似想起什么,转身问道:“来君他们会怎么样?”
黄琬怔怔的望着屋梁走神,闻言轻叹道:“只要我走了,他们就不会有事的。”
跟对待杨琦的辞呈不同的是,皇帝几乎是丝毫挽留都没有的就准许了黄琬的乞骸骨。
正式莅任的中书令贾诩亲自代拟诏书,郑重其事的宣称司徒、录尚书事黄琬公忠体国,乃汉室再兴的功臣。前些年为了光复汉室、配合朝廷在私下里的一些举动虽然有失体统,但姑念其心可嘉,于今也不予追究,只让黄琬解除职务回江夏颐养天年。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杨琦、黄琬等旧臣接连退出朝堂,皇帝不满于现行的宰相团队,有意重建一个行之有效、锐意进取的中枢的决心不言自明。
黄琬被罢黜后,其司徒的位置就空了出来,马上就要到正旦,诸类大礼不能缺了三公。所以皇帝没有拖延,很快就径直决定下了新任司徒的人选——由光禄勋杨彪继任。
其实早在杨琦离开时便与杨彪透过底,会通过各种代价为杨氏再换来一个三公的位置,其中就包括这一次对黄琬的作壁上观。这是一次与皇帝的交易,如今策书既下,杨彪按照惯例辞让后却仍不愿从命,坚持要将司徒的位置让给左冯翊种拂。
种拂是河南种氏出身,其父种暠在孝桓皇帝时担任司徒,其本人也于初平元年代替荀爽为司空,后因地震被免,从九卿转任郡守。种拂在任上颇有能名,早些年也是被皇帝看重的能臣,只是朝中一直没有位置留出来给他,导致种拂蹉跎了不少岁月。
诸人本以为杨彪这是例行的辞让,谁知杨彪态度坚决,竟像是非要把司徒让给种拂不可。按理说,种拂有家世、有名望,曾经又做过三公,要继任司徒倒说得过去,可这样做对杨彪又有什么好处呢?
聪慧如杨修也不甚明了,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晚上,他在书房里问起了这件事:“种公资望虽然足够,可与我等并不算亲近,阿翁如今将三公之位相让,果真是件好事么?”
“人老了,在乎的只有生前名与身后事。”杨彪斜靠着凭几,抬了抬手,示意对方入座。桌案上散乱的放着几卷《道德经》《庄子》,他近来对道家学说颇感兴趣,大有出尘绝世之意:“年轻时立下的壮志宏愿,如今谁还能秉持如一呢?世态会变,人心也会变,记得当年在雒阳,我第一次见到袁本初兄弟,其二人是何等踌躇满志?可随后呢?却还不是……”
见对方似乎把话题越说越远、有些漫无边际了,杨修忙止道:“阿翁!”他伸手开始将桌案上的道家典籍收拢了过来,一卷一卷的收拾整理:“何必做这等垂暮之言?如今正是明天子在位,天下有识之士大有可为的时候。”
“这么说我还正当时。”杨彪咕哝了一句,似乎觉得有些好笑。
他似乎因最近跌宕的局势有感而发,但眉宇间仍是精神抖擞、充满信心。
杨修手上拿着书卷,一时没有说话,他似乎在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去思索父亲固执的辞让司徒的深意,得到司徒这个位置能带来好处,那么推掉这个位置也该给人带来好处才对。而种拂身上有什么价值呢?其人年岁摆在那里,一腔血气不如当年,注定在朝中是充当花瓶的角色。那么是看中了河南种氏?
他脑海里一时间闪过黄门侍郎种辑、陈国相种邵等种氏子弟的名字,似乎有所得。
“种颖伯老了。”杨彪看到儿子认真思索的样子,不禁露出欣慰的神情,他温声说道:“听说他双眼翳得连案牍都看不清,每每处理公务都是由郡丞、主簿从旁辅佐。他身体也不好,每天却还要在饭后到城中街巷里走动巡视,案检户口的事更让他病了一场,太医院已经派人去过几次左冯翊了……你说他若非无所求,这把年纪了,何必还呆在左冯翊的位置上呢?”
“难道是不放心家中子弟?”说完这话,就连杨修自己也不信。
“一个黄门侍郎、一个陈国相,种家人都是那幅仗义持正、又忠君爱民的秉性,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杨彪哂道,他伸手欲拿茶壶为自己倒茶,却被杨修一把接过了。看着儿子将整齐的书卷放在一边,动作熟练的沏上了茶水,杨彪眼底流露出慈爱:“你可还记得右扶风傅睿?他是为的什么而自行请辞的?”
“傅公是为了其子、吏部尚书傅巽。”这是才不久前发生的事,杨修一五一十的说道:“吏部掌考课功过,世上却没有儿子考校父亲功过的道理,所以傅公为了不失礼,同时也是为了让其……”说到这里,杨修忽然愣住了,他立即放下了茶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得说道:“难不成种公也是同样?为了陈相?”
“父子并列二千石……”杨彪低声笑了,从桌案上拿过一只茶碗,慢条斯理的凑到嘴边小口啜了起来:“好歹也是曾做过三公的人,如今要他以与儿子等同的身份致仕,纵然是再如何秉正,心里也不会乐意吧?”
杨彪对人心洞察的很透彻,正如他一开始所说,人老了就会在乎生前名与身后事,种拂如今仍旧强撑着在二千石的左冯翊任上,就是在试图熬一个能让他晋升的机会。试看当时董承官居太尉,多少人说起居位不正、要皇帝将其罢黜让贤,这背后就没少出现种拂的呼声与期待。
“如今阿翁正好是给了他所需要的,那种公最后又会回阿翁什么呢?”杨修心里想着,种邵、种辑等人都是年纪轻轻,就被皇帝授予了重任,可见是彼等都是简在帝心、或是皇帝因为以种拂的品性能力,却长期得不到一个三公的补偿。
“不需要回报什么。”杨彪仿佛一眼看穿了对方心中所想,慢慢的放下茶碗,眼神中流露着几分告诫:“杨氏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从来不是靠别人的‘回报’。”
“唯。”杨修略低了低头,像是很勉强的认同了对方的说法,他还是忍不住可惜道:“可是用一个‘司徒’来换一份恩情,这未免有些太大了。”
“种颖伯不会在这个位置上待太久的。”自己这儿子虽然聪明却在某些事情上非常偏执,见他还是想不通,杨彪只得深深的看了杨修一眼,轻吁了口气:“我适才已经说了,他从里到外都老了,我将司徒这个位置让给他,就是遂他余生夙愿,好早些回乡养老。其若是识趣,用不了多久,司徒的位置还会在还给我。”
其实这里还有一层杨彪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接手黄琬留下的位置,光是案检户口一事,黄琬就被弄得灰头土脸,里外都不讨好。杨彪担心自己也会遇到这样的困境,所以思量着将好处暂时让给对他而言没有威胁的种拂。待缓过一阵时间、最晚过年以后,事情降温,新年又有新的事做,那时皇帝纵然将事委托给他,杨彪也可以从容应对。
当然,杨彪所考虑的这些最终还得看皇帝愿不愿意配合,等到他几番固辞之后,未央宫沉默了一阵,或许是寻不到其他更合适的人物、或许是尊重了杨彪的选择,皇帝派人向左冯翊种拂下了策书。
种拂等这一刻已等了很久,稍作推辞,他便欣然从命,一身的病痛也不是那么的难以忍受了。他乘坐公车从左冯翊来到长安,一跃而成为大汉朝廷地位最显赫的几个人物之一。
此时离年末还有一个月不到,在凌凌飞雪之中,司徒种拂、司空赵温、太尉朱儁三人顺利完成了建安六年的正旦大朝。
这一年的正旦大朝总结了过去一年的成绩,又再度重申了农桑、水利、与案检户口的重要性,跟去年相比起来并没有什么新奇的地方。可完成了正旦大朝这一重要典礼,对种拂来说便像是给他的仕途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他的精神很快就垮了下去,在未央宫前殿的台阶上与杨彪相会时,他更是声音都没什么中气了:“同是为国大臣,就此事而言,老夫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就不用多言,一切都是颖伯你应得的。”杨彪站在料峭的寒风中笑着说道,四周的殿阁檐角仍挂着正旦朝贺留下的红绢,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成为难得的一抹亮彩。
“王子师失于傲,马翁叔失于愚,士孙君荣失于疏,黄子琰失于强。”种拂似乎并不畏惧着轻微冷冽的寒风,哪怕他的身子正不受控制的发抖,他一字一句的说道:“前车覆,后车戒啊。但愿你以后不会有所失,这便是我新年对你的祝愿了。”
“多谢。”杨彪低声道,他侧过了身,为对方遮挡了不少寒风。
“我吹不得风了。”种拂话是这么说,脚步却生了根似得仍站在原地:“正旦休沐的时候也不知养不养的好,倘若最后还是养不好……”他的话语微弱,未尽之意很快消散在寒风里。
杨彪抬起头与种拂对视了一眼,然后两人都再没有说话,各自离去了。
很快,受了寒风的种拂回去后便告了病,一直到阳春三月,才几次上书让皇帝同意让他乞骸骨回家。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司徒的位置再一次空置了出来,这一次杨彪再未谦让,而是阔别近十年,重新回到了本属于他的、三公的位置上。
第八十五章 景年不永
“心怊怅以永思兮,意晻晻而日颓。”————————【九叹·逢纷】
建安六年三月。
经过一番人事调动,诸如颍川太守徐璆迁任光禄勋,侍中、平尚书事荀攸改任中书监等等,朝廷的人事格局发生了诸多变化。承明殿的大臣数量也急剧减少,只剩下司空、录尚书事赵温,骠骑将军、录尚书事董承以及尚书令吴硕三人。对此皇帝并没有另外补进人手,甚至连杨彪也只是空有司徒虚名,却无参决政务的权力。
宰辅人员的减少无形之中加大了赵温等人的担子,同时也增加了他们手中的权力,董承对此自然是乐在其中,没了杨琦、黄琬等人的掣肘,他大可以将自己意见完完全全的提供在奏疏的后面以供皇帝参考,平日也可以拿惶然无助的吴硕使唤教训,满足了报复的瘾。赵温也或许是因为董皇后身怀六甲、董氏正如日中天的缘故很少与董承公开唱反调。
权力的集中、敌手的隐退、同僚的避让,都让董承真真切切的享受到了一人之下的权势。黄琬走后留下来的许多未尽的摊子也都落在董承手上,他也对得起皇帝给他的信任,新年刚过便不折不扣的执行贯彻起去年遗留下来的政策。
有了黄琬在前面打下的底子,加之董承强硬的态度,关东关西,江南河北,天下各州郡县乡在吃了整肃吏治的苦头后宁肯耽误开春的农时也咬着牙把案检民户的事情给办完了。且不说过程、影响如何,光是看董承交上来的数字就很让人欣慰。
自孝桓、孝灵皇帝以来,天下多难,民生凋敝,尤其是近十几年征战不休,百姓流离者不知凡几。好在皇帝光复得早,没有让社会经济进一步崩坏下去,很大程度上保存了重要的人口资源和生产资料,使得农业生产能够顺利恢复。
“……共计有户五百七十万两千二百,口三千三百二十万二千……”
皇帝挥了挥手,问向司掌户籍的司徒杨彪:“看来这就是确切的数字了,去年黄公在时预计天下只有二千余万人,想不到一番彻查下来,算上奴婢、佃户,竟然比光武皇帝中兴时的民户还要多。”
光武中兴时天下只有两千一百万人,其实皇帝这一次若非案检的力度远超前代,把奴婢以及不少隐户给算了进去,剩下的数字其实也不会比光武初年多多少。
杨彪看了一眼主动将此事揽过去、好让自己有所表现的董承,目光有些复杂:“数十年水旱疾疫、蝗虫、战祸,天下生民饿死、病死逾百万。如今朝廷几经大乱,仍能保存这等元气,实在是苍天庇佑。”
皇帝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底下的董承却像是得到了什么赞扬,主动提议道:“臣以为,天下民户已清,接下来朝廷理当丈量田地,以增加岁入。”
杨彪听到这个‘度田’的建议,眉头立即跳了跳,他有心为此事进谏,最好能适当的劝皇帝谨慎。可转念又想到自己并没有参决朝政的资格,今天能到承明殿来完全是因为董承要禀报的案检户口结果与自己的职责相关。朝廷才受过一次震荡,董承正当权,自己眼下还是少生是非的好。
于是杨彪在一边甘做个局外人不肯发声,赵温却不得不出面说几句:“度田之策虽是可行,但并非现在。如今正是开春,多少田地尚无禾苗,与荒地无异,倘若官吏只为在吏部考课博得上等、或是不识田亩,随意指荒地为田地,则籍册上徒增田亩,征收赋税时又会使黎庶多缴其数……”他找个一个折中的法子,试图先缓上一阵,以免才核实户口,接着又要在春耕的时候丈量田地,搅得人心不安,不思生产。
皇帝听从了赵温的建议,其实他现在也没有想紧接着丈量田地,因为在此之前他还有另一件事需先解决:“夏季禾苗生长,郁郁青青,那时候就分辨得明白了,度田一事,也就等到夏天再说吧。”
除了董承有些不情愿以外,其余人都附和了皇帝的决议。
在离开承明殿的时候,穆顺匆匆的带着太医令脂习走了过来,皇帝没有再动身返回殿内,而是就坐在车上,隔着紧闭的车窗与外面的脂习说话:“刚回来?舅父的病情怎么样了?”
前将军王斌在去年入冬的时候就再次罹患重病,起初家人都以为是寻常的伤寒,请太医院的华佗开了几道药方。后来情况确实有所好转,但开春以后王斌没有听医嘱,在料峭的春风里晒了会太阳,本有起色的身体立即急转直下。
纵然有华佗等十数位名医在王斌的病榻前伺候,早已衰朽残年的王斌如何也挨不过这个春天了,华佗等人都知道王斌的病是沉疴旧疾,只能靠汤药延续,无法根治。但王斌是皇帝极为看重的人,谁也不敢让他有丝毫闪失,即便他已经药石无医,华佗等人也不敢直接向皇帝说出这个残酷的真相。
脂习是众太医之首,见病情实在无力回天,他半被迫的受众人推举,孤身进宫禀告:“王公……恐怕不好了。”
他声音微弱的厉害,正如他现在的胆战心惊。
车内的年轻人立时怒喝道:“不好是什么意思!你究竟有没有用心治!”
脂习双膝一软,当即跪在了车轮边,两手撑地,低着头说道:“陛下恕罪!王公的病根是早在其数年前居家时就有了的,常年累积下来,纵然有后天补养,但根基已坏,如今……”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就看皇帝愿不愿意接受他最敬重的亲人长辈已经回天乏术的事实。
惶恐不安的等了半晌,脂习总算听到一句让他松了口气的话:“你再去舅父府上,继续看顾着。虽说生死有命,但该尽的力、该尽的心,还得一分不少。”
“臣谨喏。”没有人扶他,脂习自己狼狈的从皇帝的车轮下站了起来,顾不得拍去膝上灰尘,领了口谕便匆匆折返回去。
车驾之中久久没有动静,就连穆顺也不知该不该催促着车驾起行,也不知是否继续沿着既定的路程回温室殿。此间的动静很快惊动了承明殿中的大臣么,赵温等人接二连三的走下殿来,远远地就想使人过来探问皇帝留步不走的缘由。
“杨公。”当杨彪等人困惑的走近时,皇帝的声音终于在车中幽幽响起。
“臣在。”杨彪上前一步。
皇帝的声音隔着车壁似乎多了些厚重:“以前臣子病重,有没有天子亲往探视的先例。”
杨彪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且不管一时之间想不想得到合适的先例,嘴上先说了一个‘有’字:“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陛下素来优爱臣民,仁义昭彰。昔年曾有丞相病、天子亲往探视的先例,陛下欲亲临府上,也不为不可。”
“陛下以天子之尊驾临臣邸,臣子即便是身处病榻,也得依礼来迎,不但未有使人安歇,反倒徒增往来逢迎之疲惫。何况探视之时,臣子躺于榻上,天子坐于榻侧,尊卑颠倒……世间无有此礼,还望陛下慎重。”董承在一旁插话道,话里的意思是那样道貌岸然,心里却是嫉妒王氏能得此殊荣。
不过董承也不是单凭这个理由就阻挠皇帝出宫,而是在他看来,以皇帝的性格作风,想要探视舅父的病情,哪里还需要从臣子这里寻找先例?难道没有先例皇帝就不会去了么?之所以这么问,恐怕就是心中犹豫,并不想劳师动众的去惊扰王斌,而又不想被人非议舅甥之间的感情。
董承竭力让自己往这方面去想,而尽可能的忽视自己从中的那份私心。
而皇帝居然好似默认了董承的谏阻,只吩咐内谒者令李坚去尚书台传令给兵部侍郎周瑜,让他以半个皇室成员的身份代天子到王斌府上探问病情。
周瑜奉命紧赶慢赶,很快来到王斌府上,简单完成了公式化的礼节之后,便在长安北部尉王辅的带引下走向后室。
王斌这时早已奄奄一息,但他听到周瑜代天子过来看望时还是很高兴的挤出微笑,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向周瑜挥了挥,邀对方走近前来。
“区区小病,劳你来走一趟。”王斌虚弱的说道,他上下仔细打量了周瑜一眼,心里更是欢喜:“有周郎这样的才俊辅佐国家,汉室不愁再兴,老夫于今也是无憾了。”
“明公说的哪里话,屋外有那么多太医侍候汤药,再重的病也都能治好了。”周瑜往前走了几步,亲近的坐在王斌的榻侧。
“是啊,不过是寒症而已,听说派往南方的张机最擅治此症,我这就请国家下诏,让张机回来给阿翁看病!”王辅眼睛里布满血丝,没头没脑的说道。
王斌却不理他,这个话题两人已经争论过数次,他自己清楚自己的情况,绝不肯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生机让正在办正事的张机千里迢迢的赶回来。
周瑜回头看了王辅一眼,却见王辅只是嘴上说、身体却毫无动作,心下也就明白了什么。对方这话恐怕也只是安慰人的话,纵然传召张机,恐怕还没等赶回关中,王斌就先熬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