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一章 临冲下战
“即行措置用兵掩杀,务速除荡。”————————【奏招曹成不服乞进兵札子】
“我还是计算着时日的。”田畴轻声说道,语气里有些遗憾。他别过头与属吏耳语了一阵,属吏便从随身包裹里翻找着什么。
见太史慈不明所以,一旁的田豫插嘴道:“子泰一直在想尔等攻破蕲县需要多久,若是两日攻破,一日来沛,便可引为大用。如若不然,即便有诏,也要向国家力争。”
太史慈从对方的话里大致听清了原委,却是田畴出征在即,不肯等他、又想借蕲县之战考察他的能力,然后再量才使用。想到这里,太史慈这才明白田畴确有能耐,只是他听到‘即便有诏’四字,一时又疑惑了。
田畴这时已接过一份缣囊,将上面的彩带解开,露出一根尺一诏。他轻瞥了太史慈等人一眼,道:“天子有诏赐尔等。”
于是太史慈与田豫、陈到等人尽皆下马跪伏,徒留田畴一人端坐马上,因手中的诏书而显现尊贵。
“……特拜太史慈为越骑校尉、陈到为沛国郎中令,望勠力同心,建功徐州。”
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宣读完诏书,田畴又让太史慈等人起身,一手将诏书递给他,一手又拿出块完整的统兵虎符。全都交到太史慈手中后,就算是正式完成兵权交接,田畴从此不再兼任越骑校尉,只拥有沛国相的职务。
而兵权则一分为二,太史慈统领越骑营,而他带来的兵马与沛国部众则归陈到统率。
在太史慈看来,这是皇帝对他的信任与托付,他必要誓死效命才能报答。可在心思缜密的田豫看来,此举无疑是皇帝在战前削弱了田畴权柄。田畴年纪虽轻,但手握精兵,为人又能谋善战,按照此前皇帝对他的布置,几乎是可能与徐晃一样负责一方战事。
但其中出了什么变故,田豫虽不知情,但他可以肯定,皇帝早不做调整,晚不做调整,偏偏在这个时候改变部署。而且以田畴不太情愿、甚至意图借太史慈攻蕲县不力的理由推辞搪塞的态度来看,里面一定有事。
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田畴失去这样好的机会?甚至将同宗同谊的田豫都瞒在鼓里?田豫心中疑惑,胡思乱想着会不会是与他有关系?毕竟刘备近来为了补救颓势,派了不少人疏通关节。
田畴交割完了兵权,分派好行军任务以后,遂轻叹一声,在临行前最后深深的望了一眼北方。
徐州,下邳。
冲车、云车被推到城下,其上又弓手射箭,其下有士卒撞击城门。城中守军大惊,开始往下砸圆木,泼热油,并试图组织弓弩手仰射云车。
攻城战从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城头上很快出现大量死伤,不断有人从城头跌下城墙,也不断有人被热水、落石杀死。
一架云车起火,梯上的袁军躲闪不及,惊吓的纷纷从半空中跳下来,砸在坚硬的地面上瞬间没了性命。生死之间的恐怖没有击溃双方的勇气,反而激起了变异的斗志。
血腥与焦臭在空气中蔓延,刘备手持利剑,亲临城头,不住的指挥身边将士咆哮着向前冲去。袁军的几名都伯顺着云梯攀爬,借由数架云车的掩护,迅速攀上城头。遇见没反应过来的守军,双脚犹在梯上,手里的刀便已先砍了过去。
一阵血雨洒落,城头缺口打开。
袁军如蚁群般登上城头,登上城头被他们视为阶段性的成果,很快城上喊杀声震天。
士仁抵挡不住,才后退一步,身旁便迈出一个雄壮的身影。关羽挺身向前,手中长刀劈砍,带领两百名强悍的刀斧手接替了退下的守军,很快将爬上来的袁军压缩在墙边。关羽冷面如霜,手中挥刀毫不留情,他的身上、脚下,早已溅上黏稠的鲜血,当最后一命袁军被抛下城后,关羽刚松了口气,脚下立时传来猛烈的震动。
冲车逼近城门后,周围的袁军拉动绳索,巨大的原木吃力的摆动起来,向后退出丈余,而后猛然前冲,只听轰的一声,连城墙似乎都跟着一起晃动。尘土碎石飞溅,袁军再一次拉动绳索,让圆木不停歇的砸去,城门很快破开一条缝隙。
“兄长,袁术夺城之心已决,此间事不可为,若是要早做打算,羽愿为断后!”关羽的脸色因过度激动而涨红,他虎目圆睁,向刘备劝道。
“我已让翼德将各部骑兵收拾起来,用在城下作最后一击,焚其冲车。”刘备淡淡的看着远处袁术的大纛与源源不断的军队,声音虽小,却语气坚定的说道:“若是不成,就用土石将城门堵死。”
关羽面色一变,眼前这人做出这样的决定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不由得吼道:“兄长!”
“云长啊。”刘备转过头来看向他,目光清澈,就像当初他几人首次相见,在亭中悠闲地喝着酒,畅叙平生志向时那样的从容坚定:“我当年带兵讨伐黄巾失败,全军溃逃,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么?我是装死。”
关羽眼神复杂的看着刘备,一时不明白对方为何揭这种短处。
城上城下喊杀声阵阵,但仿佛都没有进入到刘备的耳中,他依然平静的叙述道:“靠着装死,我在战场上侥幸捡了一命,此后用兵,我尽管胜少败多,但永远都能保全自己。因为我知道,只有自己活着,才会有赢到最后的希望。所以我退广陵、退海西,但直到下邳,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却是不能退的。高皇帝取天下时,虽是多有退败,但也有坚守不退者。是因为高皇帝与我一样,知道有些地方一旦退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城头陷入鏖战,城门下亦然。
冲车尚未再一次发起撞击,破损的城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袁军们还没来得及兴奋雀跃,便只见宽阔的城门洞外,街道上集结着数百名骑兵。
为首的张飞剽悍异常,杀意正浓,他高举长槊,带着身边的夏侯博等人,两腿一夹,全军便如离弦的箭矢飞驰出去。
第四百九十二章 急转直下
“荆甚固,而薛亦不量其力。””————————【战国策·齐策三】
下邳城外。
袁术志得意满的带着一干谋臣亲近登上望楼,看着城门处张飞、夏侯博等人率领骑兵冲杀散卒,初时气势无前,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数百骑很快没了后劲,竟被逐渐拥上来的袁军堵在门口进退不得。袁术轻蔑的大笑着,转头冲阎象等文士说道:“刘备不过尔耳,败军之将,也敢拦我去路,这就是自不量力。”
阎象看了几眼城下的情形就不想再看下去了,他接话说道:“今日下邳易手,明公便可兵指东海。如今袁谭受挫于曹操、臧霸,顿兵难进,仰首只待明公。如若能击退曹操,则徐淮之地,明公将再无敌手。那时无论联络青州、坐观河北成败,抑或是北上兖州捣其虚弱,都将大有可为。”
“我麾下众人,就数你最有才略。”袁术手捋长须,一手摸着腰间垂挂的白色玉珩,颔首笑道:“像我那庶兄,麾下沮授、田丰、郭图等人谁不是智谋之辈?可以他外宽内忌的性子,又顶什么用?不像是我,有你一个就足用了。”
阎象听了受宠若惊,连忙拜道:“在下不敢,明公这话实在谬赞了。”
“诶——”袁术拉长了语调,伸手将阎象拉起,意味深长的说道:“莫要自轻,在我眼中,你可是能做宰辅的人呐。”
“宰辅……?”阎象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他接触到袁术的眼神时,立时就明白了什么。
“路者,途也。”袁术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阎象如坠冰窟:“我袁姓出自于陈,陈乃舜之后,汉承尧运,舜继其后,以土承火,岂非应运之序?”
阎象正嗫嚅着不知该如何作答,还未抬起头来,恍惚间听到战场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远处还有如奔雷劲鼓般的马蹄声。
“是何处来的兵马!”袁术正要说的话被战场的突变打断,不禁勃然大怒,本来战事已成定局,就差纪灵组织兵马杀入城内,这回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万余部众,立即击破了毫无防备的侧翼。
前面一处望楼上的斥候目力极好,远远就看清了旗号,转过身趴着栏杆对袁术吼道:“是沛国相!”
“沛国相?田畴?”阎象惊疑不定的往远处看去,只见万余人的兵马正冒着投射的箭雨从西北冲杀过来,当先一员骑将身材矫健,手持长枪,不停挑拨射来的羽箭,带领数百骑在人群中恣意冲杀着。张飞等人在城下本已打算撤退,见援军如此英勇,一个个也恢复了锐气,开始有组织的列队上前,城头守军也开始用弓箭压制城下袁军。
袁术太熟悉这个名号了,在几年前,朝廷与他争夺豫南,几日内行军神速的击败孙策,将袁术势力赶至淮南的人,就是这田畴!
长久以来,田畴一直率领越骑默无声息的治理沛国,袁术竟在无意中忘记了徐淮战事还有一个最大的变数,身旁竟还有这样一支不作声的虎豹!
袁术不再多言,急匆匆的从望楼上往下走,木质的粗糙楼梯被他踏得犹如雷动。只是还没走几步,便听见清脆的声音在楼梯间回响,仿佛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被摔碎了。
阎象紧随其后,只是在离开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而这一眼,似乎让他瞧见了对方骑将只一个照面,便将袁术的家将苌奴从马上挑落。
大好的局势因为这支突如其来的越骑营而搅得天翻地覆,阎象不敢再看,连忙跟着袁术走下楼。在中间的一节楼梯上,阎象一脚踩到了刚才摔碎的物什,低头一看,却是袁术适才把玩的白玉珩。他心觉不妙,匆匆跟入帐中,便听袁术急不可耐的叫嚷道:“桥蕤,即刻带领兵马上前,务必将这伙兵马拖住!”
桥蕤抱拳答应一声,正欲出帐,忽然有一人从外间闯入,道:“刘、刘将军跑了!”
“哪个刘将军?”桥蕤还以为是说城中的刘备,转念一想,瞬间明白过来:“你是说刘详?”
“是、是。”那人结结巴巴的说道:“刘将军见苌将军被斩,担心抵御不住,自行后撤了!”
袁术脸色一白,踉跄着走到主位前,神情慌乱,一时间什么对策都想不到。
关键时刻还是阎象仍保持着冷静,他沉声问道:“纪将军如何了?”
那人回道:“纪将军被堵在城门,本来身后有刘将军拱卫,现在却是撤也撤不得了!”
阎象倒吸一口凉气,纪灵、张勋是袁术最为倚重的两员大将,张勋自上次攻打盱眙时被张飞划破脖颈后,伤情迟迟未愈,在马上稍有大幅动作就会颈项出血。
此时张勋不能上阵,袁术所能依靠的就只有纪灵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接应纪灵?”袁术此时已坐回了席上,怒瞪双目,凝声喝道。
“喏、喏!”
“慢着!”袁术忽然叫住桥蕤,冷厉的说道:“刘详惧敌脱逃,陷袍泽于死地,军法不容!你遇见他后,直接将他斩了!再有溃逃者,一概如此!”
“喏!”桥蕤被袁术凶狠的表情吓住了,此刻在袁术面前唯唯诺诺的像只受惊的鸭子。
他匆匆而去,过了半刻钟的功夫,战场上虽然仍旧喧哗吵嚷,刀剑呼喝声不断,但再也未有急报传来。
阎象佩服的看向袁术,在一开始的慌张之后,刚才对方一番发号施令可谓果断迅速,毫不犹豫。他想起曾有好事者对袁氏兄弟的评价,说袁绍性优柔,袁术善决断,如今看来确是切中肯綮。
“明公。”阎象察觉到袁术仍旧心神不宁,遂出言宽慰道:“田畴再会用兵,麾下也不过万余人,而我军尚存四万。即使彼等奔袭迅捷,出乎意料,但也着实毋庸忧心过甚。”
“沛国的兵马俱是田畴入沛之后,招徕健勇,在这几年来操练出来的。我并不惧怕。”袁术在最后刻意强调道,他微阖双目,轻声解释说:“我怕的是田畴既然来了,那越骑呢?难道说他除了眼前这万余步卒,还有越骑营躲在一处,伺机而动?”
“明公多虑了,若有越骑,当先于步卒突袭本阵,岂不更得便宜?”阎象心下纳罕,如果他们此前的判断没错,朝廷当务之急是解决最强大的袁绍,务必会将所有精锐集中到一起,所以他们的推断是越骑不在沛国:“朝廷集合南北劲旅,进讨河北,越骑处在北军之列,不是被应征去兖州了么?”
袁术紧闭双眼,皱眉沉思着。
第四百九十三章 毫厘千里
“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左传·昭公二十年】
在一旁沉默许久的谋臣李业忽然出声说道,语气笃定:“越骑必是在河北军前,如果仍在沛国,当初朝廷东征,下诏部署各路兵马时,就该在诏书中宣称越骑去向,或是径直调派田畴领越骑入徐,而不是让田畴这时候来。”
按照李业与阎象的想法,如果田畴麾下仍有越骑营这一支强悍的骑兵部队,那么早在最开始就应调入徐州来稳定局势了。而田畴在沛国旬月不见动静,如今过来也只有万余步卒,看样子不是为了救援刘备也不会来,可见其麾下是没有越骑的。
那么越骑营在何处呢?只能是调至皇帝那去了。
这个理由看似很能自圆其说,但他们却忽视了另一情况,就是朝廷可能是在让曹操、刘备等人的私兵部众在与袁氏的战斗中损耗到彼此都能接受的程度后,再考虑让田畴入场收获战果。
如此一来,田畴驻守在沛县的兵马,就得既是能防止不测、随机应变的机动部队;又得是能随时监视、遏制曹刘的最后一道关键屏障。毕竟沛县就在徐州西北,也是曹刘二人的后背,若他们战事不利,田畴就得担负起守护皇帝大军侧翼的责任。要想达到这个要求,作为精锐的越骑营就必须留在沛国,哪怕暂时用不上也没关系。
他们不是主公,才智尚浅,明白不了这样的道理,但袁术心中隐约摸到了什么。但还没想清楚就被带入到李业、阎象二人的思路中去了,至今都没跳出来:“既如此,那田畴为何还是兼任越骑校尉?”
这个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无非是虚作声势,好让我等心存忌惮,不敢放手用兵。”
“是这样么?”袁术喃喃说道,仍有些不自信。
这时帐外有人传报一声,得到准许后掀开帐门,什么都还没说,便先向袁术等人献上了逃将刘详的首级。然后再说刘详一路败退下来,刚见到桥蕤就被擒杀当场,此刻桥蕤正收集了刘详的败兵赶往阵前,试图与纪灵汇合。
袁术听到这里,一颗心才算镇定了下来。
刘备在城头看到动静,心中大喜,连忙催促道:“是田君来了!快,点齐兵马随我出城接应!”
关羽也重重的点了点头,能见到朝廷援军总归是一次转机,说明在皇帝眼里并没有将他们当做弃子——也不知能让皇帝做下决断的,究竟是谁的功劳。
城下张飞再度策马杀出城门,不单人身上中了几箭,连连马身上都挂了两箭,幸好刘备在接手徐州时翻遍武库,给关、张二人以及属下亲兵分发坚兵精铠。如今张飞身披软硬两重甲胄,虽然行动慢了些,但射中的地方都没有带来多大影响。
只是——
张飞看着身边倒在地上的夏侯博,不由双目涨红,刚才就是他在自己身前挡了纪灵数箭,这才倒在血泊里。这个年轻人当初追随自己四处征讨,没想到最后还是死在乱军之中,张飞悲愤至极,手中长矛狂舞,带着身后仅剩的骑兵趁着对方阵脚大乱冲杀出去。
由于苌奴战死、刘详败逃,纪灵一时统御不住部众,连箭支也无暇去拔、更无暇去继续攻城。他此时急忙吩咐兵马将冲车推至城门,堵住城内守军出城。而后冒着城头箭雨,带着亲兵一口气杀进了田畴、陈到所率的援军之中。
沛国郎中令陈到是豫州人士,机缘巧合之下被田畴募入军中,凭借着一身膂力与战功终于从军司马走到如今的位置。此战可以说是他首次参与的大战,远非平常剿除山贼那样的小战斗可比,是故他在战场上特别卖力。
先是一马当先,一枪砸碎了苌奴的脑袋,而后又一旋扫翻了几人,在战阵中左右突击,如入无人之地,其武勇更是直接吓跑了刘详。只见他人往马背上一躺,堪堪躲过一把横扫过来的长刀,然后立时夹马挺枪向前,一气捅穿敌人小腹。此时他浑身发热,就着这股劲头杀透敌阵,又勒马冲回阵中,一出一进,双方皆死伤不少。
直到他遇见了纪灵。
纪灵杀退不少敌军后,总算遏制住了败逃的趋势,他将折断了的长矛往地上一扔,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刀,正欲再战。
副将忽然一把拉住他的缰绳说道:“将军,敌军势大,还是暂避风头,让末将为你断后!”
纪灵怒喝道:“你且放开!为山九仞,不得功亏一篑,若让彼等张狂,我军气概何在!”
副将犹不肯放,口中说道:“将军!明公的援军被他们拦着,我等已困于下邳城与敌军之间,退无可退、进无可进,西北有敌,只有往东走才是出路,此时实在不可勉力为之啊!”
纪灵是个一根筋的人物,他好不容易就要破城,绝不容许自己就这么灰溜溜的败逃。而且他也注意到了桥蕤的动静,心里还打算着要与桥蕤前后夹击,灭掉这支敌军,然后又可以接着趁势攻城,反败为胜。
此时情况紧急,纪灵不便与副将多说,径直挥起斫刀,作势要斩下去,副将却还不放手,纪灵只好刀锋一转,斩断了缰绳,拨马向前:“我等已无退路,胜败在此一举,欲活者且随我冲阵!”
那副将本来用力拉着马缰,不料缰绳被纪灵一刀斩断,一时无法,当下也不多说,只得抽出刀来跟了上去。
陈到到底不如纪灵勇武,他初临大战,对战局的把握、对部下的统率尚且生疏,很快就在纪灵的反击之下消磨了势头。
幸好身边有田畴亲自压阵,城内此时又有刘备、关羽、张飞等将领兵杀出,斗志昂扬,才使这场突袭战没有陷入胶着。
田畴看透了纪灵的图谋,当机立断,命陈到前往阻截桥蕤,自己则勒兵返身,试图与刘备等人先将纪灵困杀城下。
此时城下混战一片,城头再不肯乱射箭矢,纪灵所率一万五千人的攻城兵马,由于先是遭受突袭、然后又是溃逃,如今聚集在身边的不过四五千人。关张二将勇武强悍,田畴御兵有术,很快就将纪灵逼退到护城河边。
副将护着纪灵且战且退,仍旧想着要带着主将往东走,可在这时,忽然听到袁术大营中传来一阵尖唳的鸣金声。
不仅是纪灵,就连正在与陈到打的有来有回的桥蕤也是闻声一愣,不可置信的说道:“退、退兵?”
第四百九十四章 怒急攻心
“使君盛怒,以暴露于弊邑之野,敢犒舆师。”————————【国语·鲁语上】
袁军大营中。
阎象几乎是从原地跳了起来,一蹦越过桌案,跪摔到袁术身前。他忍住膝上剧痛,面目疼的狰狞:“明公,不可撤军啊!”
然而传令兵早已在袁术的呵斥下出去发号施令了,袁术看到阎象浑不解意,怒喝道:“你懂什么!越骑营若是破我营寨,你我岂能活命!”
“明公!”李业此时也走到一边,与阎象并排劝说道:“我军在营中尚有万人,依仗拒马、鹿角,足以御敌,大可不必将桥蕤调回。若是桥蕤返身救援,田畴、刘备定会衔尾追击,届时非但性命,我大军倾覆只在旦夕啊!”
此时袁术没有听进他的话,他面色一沉,左手危险的握着剑鞘,大拇指紧紧抵着剑格,仿佛只要一用力,那柄锋利的宝剑就会从鞘中跳出来。
袁术按着剑,挺着身子从桌案后绕过来,脚下虎虎生威。他走到李业、阎象等人跟前,先一人给了一脚,那一脚踹得极重,像是泄愤般:“都是你们两个庸才!信誓旦旦的说什么朝廷必将越骑营北调,害我毫无防备!现如今越骑来了,连破了左营,尔等还教我如何用计!”
阎象年纪大了,被袁术这一脚踹得呼吸一滞,脸色苍白,躺在地上喘不过气来。李业生生受了这一脚,忍痛揉着胸为自己找借口道:“天下间岂有策无遗算之事?就连邓禹也有‘失之东隅’,又况乎我等?”
袁术正在为对方误导自己而感到愤怒,又因营外突如其来的越骑营汹汹气势而感到恐慌。要不是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笃定说越骑会被朝廷调去应付袁绍,绝不会在徐州、又说若是在此,早该先于田畴步卒出现在战场上,这样更能得奇兵之用——他如何就信了这种鬼话!
如今袁术以为田畴、刘备的兵马尽出,皆在阵前,正要打算再增援数千人,一口气压倒这两支兵马。可越骑营的到来瞬间打破了他的计划,不仅将毫无防备的左营击溃,其兵锋更是直指中军!
就连张勋都不顾脖颈上渗血的伤口带兵顶上去了,阎象这二人还口口声声说不能调回桥蕤,要借地利据守。
“是有理,不是也有理。”袁术狠狠跺了跺脚,怒道:“天下的道理全由尔等说尽了!”
阎象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李业吃了一惊,连忙扑上去看顾:“阎公、阎公?”
袁术看了眼阎象的残相,思念起相处种种,心中不免生出悔意,扭头对帐外没好气的说道:“传个医者进来!”
说完他便再不看他,拔剑便往帐外督战去了。
阎象接着又磕出两口鲜血,将颔下白须、雪白的内衬领子染得通红,像是一朵鲜艳的牡丹盛开在胸前。
“阎公、阎公可还安好?”李业紧张的查看着阎象的伤势。他与阎象都是南阳人,为人博学,早年曾有过一段师友情谊。李业家世不好,全赖阎象扶持,才得以入袁术幕中参谋军事,如今连阎象这个袁术最亲近的谋士都落得如此遭遇,李业心里既惧且恨。
虽然李业从来对袁术常固执己见,不亲贤爱士等行为多有微词,但也只将其认为是性格使然,却没想到袁术盛怒之下,竟是如此不讲情面。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便将信任多年的老臣拳打脚踢,这与古时暴君何异?汝南袁氏就是这么作士人之表的么?
“呵、呵……呵。”阎象勉力睁开眼睛,嘴唇微张,将手缓缓抬了起来。
李业赶紧握住他,老人的手枯槁粗糙,虎口处有老茧,那是常年笔耕不辍的痕迹:“阎公。”
阎象两眼泛起泪光,他紧紧握住李业的手,几乎没说一个字都感觉胸口要撕裂开,他直直的盯着李业,两行清泪从眼角不受控制的淌下:“你、你好……好自为之。”
越骑营是皇帝不惜财力人力打造的南北禁旅之一,除了人人都拥有高超的骑术射术以外,他们的坐骑与中原诸侯麾下的骑兵有两个不同之处。一个是越骑营的坐骑产自朔方,是当年朝廷剿灭匈奴之后所获的精壮良马,个个高大健硕,奔跑如飞。另一个则是越骑营被皇帝划定为轻骑,讲求神速,不仅马鞍马镫蹄铁齐备,更是人皆双马。
骑术、良骏、战术,让越骑营刚出现在敌人的视野中,还没来得及示警,就如风一般倏忽而至。整个袁军左营当时就被太史慈所率的越骑踹破,骑军往来驰骋,左右砍杀,逼得营内的守军连连后退,气得急匆匆赶来在压阵的张勋脸色铁青、脖子发红。
明公,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何如此忌惮越骑营了。
袁术在雒阳时曾担任虎贲中郎将,作为南军两位主将之一,他常与北军五校来往密切。当年汉室即便已是江河日下、国力衰微,都能以北军五校为精锐主力,成功剿灭黄巾。可以想见光是那时的北军尚且精锐,更何况是如今被皇帝重整、操训数年的新北军?
记得当初田畴下汝南击败孙策,除了他与郭嘉个人出色的谋略以外,手中以为凭仗的就是这一支三千五百人的越骑营。
阎象、李业不知道北军的厉害,只知道汉室衰亡,必然是由内到外所有方面都腐烂透了才会衰亡,可他们又如何能重视袁术的话?即便重视,也仍旧会拘于局限的思维,站在逊人一筹的角度做出错误的判断。
太史慈奋起勇武,持长枪在阵中冲杀数次,身后留下无数尸首,越骑营在他的初次指挥下几乎没有任何不谐。他们就像是个整体,杀人的机器,无论主将是谁,只要敢于带头冲锋,哪怕是山羊抵角,也会引群狮震吼。
张勋先后指挥兵马出栅助战,只能勉强拦住冲势减弱的骑兵,却根本拦不住眼前那名策马游走群敌之间的身影。张勋大怒,顿时感觉脖子上湿了起来,他下意识的一抹,手指尖满是殷红的鲜血。
第四百九十五章 兵败将亡
“卵与石斗,麋碎无疑;动而有悔,出不得时。”————————【易林·艮之损】
桥蕤也注意到身后大营的动静,当下他也不再尝试着救援身陷重围的纪灵,而是带着麾下兵马立即掉头,奋力杀退追兵,一股脑的重回大营。
张勋此时因为旧伤复发被人带了下去,桥蕤立时填补了空缺,他一入营就见到袁术骑在马上、整装待发。桥蕤心里一震,连忙说道:“明公且于帐中稍待,区区之敌,交由末将即可!”
袁术本没有亲自上阵的想法,他见到桥蕤及时赶到,大喜过望,也不问纪灵的情况,径直吩咐道:“快,快!”
说是如此,但袁术并未将身边的披甲精锐交付给桥蕤,而是任他们紧紧护卫着自己,一有不测就准备南遁。
桥蕤不知道袁术已经被越骑营的攻势吓得心生退意,还以为袁术是要在后方督战,当下也不敢耽误,领兵迎了上去。
“刀盾上前!”
桥蕤将手一挥,一声令下,身旁手持重盾的士卒迅速在中营栅栏前建起盾墙,接着一支支长枪从盾手肩上伸了出来,几乎相同粗细的长枪尖端闪烁着冰冷的微光。
“压上去!”
战阵迈着坚定的步伐缓缓上前,袁术纵横江淮,麾下部队常常良莠不齐,但为了此次大战,袁术特意从各将手中征发精锐,好不容易才拼凑出四万兵马。这些兵马可谓是袁术的家底,或许不如南北军那样精良,但对待一般兵马能以优取胜,对待越骑营,也能以量取胜。
太史慈敏锐的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拨马上前,聚拢越骑犹如尖刺,似乎要趁对方阵型尚有缝隙的时候以雷霆之势冲毁它!
骑兵在短短的左营空地上艰难的迈开步子,在桥蕤看来,这么短的距离内越骑营几乎不可能将速度提起来。这个时候冲刺简直是拿鸡蛋碰石头,桥蕤紧握着刀柄,甚至已经做好了稍后反击的准备。
很快,越骑全军上下开始动了起来,他们再度拧成一股绳,重现了来时的冲势。
日头渐西,照在他们的背部,他们的正面却阴暗的看不清形貌,反倒增添了一股莫名的威严。他们的坐骑一样、身形一样、在马背上的动作也几乎一样。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地面被马蹄踏得震动,一切拦在他们面前的东西都被踩碎。营中的散兵看到眼前这股骑兵整齐有序的提马冲锋,一个个呆愣在场,竟连逃跑都忘了。
双方所有人都以为彼此会剧烈的撞击在一起,但太史慈却在离对方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突然掉转马头,带领身边数员骑将,骑将又带动身后一队骑兵,一队骑兵又带动身后更多的骑兵,三千余越骑很快在太史慈的带引下掉转右向,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切入了桥蕤全力防备正面、却无意中忽视的侧翼。
这场交锋太过突然,没有呐喊,没有呼叫,只有兵器“当当”的交错,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补上,就连举刀的动作都简单无比。
下邳方面,关羽、张飞已经在同纪灵残部于城下混战,面临关羽等人的反击,纪灵等部彻底陷入了慌乱。麾下余部都丢弃军旗,向东边的缺口溃退。有的人来不及在大路上与人拥挤抢道,干脆跳到旁边的护城河里,或者是躲在吊桥底下装死,城头留守的弓箭手正愁不好射人,此时看到空荡荡的护城河中露出一颗颗人头,大喜过望。或是丢石、或是射箭,很快在护城河中留下数百具尸体。
剩下的一两千残兵都不再听从纪灵的军令,各营各部混杂一团,而关羽则趋马在后面赶,像是驱赶牛羊一样,任由他们自相踩杀。
纪灵知道败局已定,在奔跑的时候就丢下兜鍪,跳下坐骑,抛下亲兵,做出一副游散闲卒的打扮。身后马蹄声突然响起,连兵器和铁甲的撞击声也清晰可闻,追兵快赶过来了。纪灵大为窘迫,环顾四周,趁着无人在意,悄悄丢下光亮的甲胄,拿溅到胸口的血往脸上一抹,在关羽等人赶来的那一刻立即跪了下去。
士仁果然没有注意到他这个‘老兵’有什么异常,他急匆匆的率先赶来,却没有发现纪灵的身影。眼睛余光正好瞥见身边跪着的降卒,他走过去喝问道:“纪灵何在?”
纪灵伸出手胡乱往一处指去:“乘黄马走的就是。”
于是士仁也不耽误,丢下纪灵在原地而带人追前面那个骑黄马的人去了。
纪灵大松了口气,士仁不认识他,关羽可认识,他此前几次冲上城头,险些夺下,与关羽在城头上打过几次交道。此刻逃过一线生机,为防生变,他赶紧趁乱跑了。
在留下关羽收拾残局后,刘备带着张飞的骑兵很快就要跟上田畴的脚步。他看见沿路投降的袁军士卒跪满了两旁,而刘备只顾往袁术大营的方向赶,也根本来不及处置这些人。倒是张飞杀心大起,引弓搭箭,瞄也不瞄就朝两边的降卒乱射,像射靶一样射死了很多人。
当刘备、张飞赶至,参与攻营时,身后一队人突然欢呼着跑过来,当头的人高举着长矛,末端挑着一颗血迹模糊、难辨形容的人头。他们高喊着:“纪灵授首了!”
袁术大营方面,双方已由混战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桥蕤的兵马本来担负着阻挡田畴、营救纪灵的任务,为此还刚吞并刘详的逃兵不久,结果还未与田畴交战多久,便匆匆受到袁术的鸣金退保大营。仓促之间才结好阵,就被太史慈用一个刁钻的角度冲散。
营寨中提供给越骑营冲锋的空间很小,同样给桥蕤的步卒排开阵势抵御骑兵的空间也很小,何况他又是匆匆返身回营,营中加上原有的兵马与败兵简直一片混乱,得亏了张勋襄助才站稳阵脚。
袁术的大营内部并没有用坚固的工事隔开,彼此为了调兵往来,甚至还有许多通行的大道。何况此时桥蕤还同时承担着太史慈、田畴两方面的压力。
结果可想而知,太史慈率领越骑一个冲锋就冲垮了桥蕤草草搭好的阵势,张勋见势不妙,也不顾脖颈伤口流血,强撑着走了上去,拉开桥蕤亲自指挥:“你给我退下!这里用不着你了!”
第四百九十六章 剩勇去何
“此系穷寇,即使未能遽缚……亦断无从容逸去之理。”————————【公移·牌】
桥蕤大惭,既担忧张勋的身体,又试图补救道:“将军,让我来吧,如今战事难为,还得由将军护送袁公南下。盱眙尚有数千兵马,进取不成,御敌尚可。”
“我还能怎么御敌呢?”张勋一边指挥人压住阵脚,一边回头看向桥蕤,他的喉头轻轻颤抖着,正汩汩的流着血水,恐怖至极:“我看此间的攻势,朝廷应是安排了三路实兵,无一虚招,可见淮南局势危急。所以你还是留待有用之身护送袁公走吧,不要去广陵了,最好直接回寿春。”
桥蕤强忍着心中酸痛,牵过一匹马来,翻身而上,最后哽咽出半句话:“将军……”
“我活不成了,你可以活!”张勋最后对桥蕤说道,语气坚定,仿佛在很多年前张勋也用这样的语气对桥蕤说过肯定的话语。
此时桥蕤率领的万余兵马在两边的压力下所剩无几,放眼四望皆是敌军,而眼前殊死抵抗的部属也被太史慈的越骑穿插分割,张勋替下桥蕤的同时也开始失去了对各部的控制。见势不妙的张勋为了提起士气,只得以身作则往交战处杀去。但这样一来,其他各部兵马一见主将桥蕤没了身影,替换上一个身受重伤的张勋,而且对方还慷慨赴死般跑向敌军阵前,遂一哄而散。
张飞远远地就瞧见了张勋,当初正是他在盱眙城下给了张勋一击,划破了对方的脖颈,只惜那时仓促没能更进一分,不然岂能多活张勋于今?
见到张勋视死如归的带兵冲来,张飞哈哈笑道:“你竟还没死!”
说罢便带着人马冲杀过去,对方几无反抗之力,很快就溃退四散。张勋也知是如此结局,索性扔掉斫刀站在原地。他丢掉兜鍪,披散着花白的头发。他今年已有四十余岁,是最早跟随袁术的大将。从闯入雒阳皇宫诛杀宦官,到霸占南阳,夺取扬州,这些事他都有参与。如今壮士暮年,早先与袁术畅饮时许下的君臣之愿已成泡影,看着张飞恣意嚣张的模样,他只觉得好笑:“来来来!张翼德,这颗大好头颅给你拿去封侯!”
话音刚落,张飞挥刀落下,袁术麾下大将张勋一腔鲜血喷射,头颅滚落于地。
桥蕤带着数百人逃回寻到袁术,却见袁术早已打点好了行装,身边聚集着千余人护卫正欲逃出。
见到他来,袁术喜道:“来的正好,你做先锋,且与我杀出去。先到下相收拢败兵,再做打算。”
“唯!”桥蕤心中有些失望,时下顾不得多想,匆忙纠集部众护卫着袁术冲开阻拦,一路往南跑去。
营中尚有万余败兵未曾归降,造成了严重的混乱,太史慈、刘备等人被败兵阻隔,一时腾不出手来拦截,只好眼睁睁的看着袁术带领千余人逃走。
约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刘备与田畴、太史慈等人好不容易收降纳叛,稳住局势。这时众军疲惫,太阳西斜,只好随意收拾了战场,各自勒兵回城。
下邳城中,刘备为了感激田畴救援之恩,不惜主位相让,几番相劝,欲让田畴坐在主位。田畴百般推辞,不敢就座,彼此虚与委蛇了一番,刘备才勉强落座。
他先是扫视一眼在场众人,见众人无不挂彩,就连随军的田豫身上都受了伤,遂唏嘘道:“时运衰微,乃生战祸,害我汉家子民、更不知伤及多少俊秀贤才。记得我在青州时,曾于郊外见一士大夫饿亡道旁,我当时心中不忍,脱衣敛之,予以收葬。士大夫如此,汉室诸王穷困惨淡亦如此,可见天下人受苦多矣,又何止一处!”
田畴等人垂首不语,各自低头看着杯中浑浊的酒水,各自在想着心事,在外人看来,反倒是被刘备的话触动心底。
“有赖诸君解此危局,今后徐州百姓再无战乱,皆是得天子之幸、朝廷之幸、诸君之幸。”刘备也不管他们各自在想着什么,东道主的姿态还是要做的,他径直举起酒碗,向众人贺道。
堂下以广陵太守陈登,治中从事孙乾,校尉关羽,张飞,骑都尉田豫等人为首的刘备亲信纷纷举起酒碗,冲另一边的田畴、太史慈等人笑着示意。
田畴态度从容的拿起酒碗,与太史慈、陈到共饮此杯。
刘备以袖掩面,浅尝半口酒,借着袖口遮掩的功夫,在一侧对陈登使了个眼色。
陈登会意,挺身站了起来,端起酒碗走到田畴身前,笑着说道:“家君身体倦怠,不能赴宴,托我慰劳田君。”
田畴赶紧端起酒碗站了起来,此时对方代表的是徐州名士陈珪,自然不能再坐在席上怠慢了:“不敢劳烦陈公。”
两人喝完,陈登仍与田畴相对而立,他环顾四周,声音清越响亮,人可闻见:“如今袁术精锐尽丧,溃逃广陵,而扬州为其经营日久,又有江东孙策为其羽翼。为防他再起大军,对抗朝廷。依我之见,明日当整合兵马,速速进发,以擒斩逆贼。”
说完,孙乾、简雍等人也接连附和,引以为计。田豫在一旁却默不作声,显然是自觉对方是因为刘备的事儿落得归咎,故而心怀歉疚,不愿发言。
田畴眉头微皱,转瞬又舒展开去,言笑自若的对刘备说道:“使君屡次守御徐州,恩义有加,今有此大志,当浮一白。愿使君早日克成大功,在下于此静候捷讯。”
刘备一愣,没想到田畴并不上道,他在广陵、下邳等地连遭败绩,损失惨重,能战之兵不过三千,根本不足以让他继续追击穷寇。可他又迫切的想在连败数场之后,通过反攻袁术立下战功,好让朝廷忘记过去的败绩。于是他便想通过说服田畴,怂恿对方带齐麾下兵马与他一同南下广陵。
“田府君。”刘备的河北老乡、徐州从事中郎简雍生的一副讨喜的圆脸,他嘴上胡须还沾着汤汁,笑起来显得十分好笑:“适才听府君所言,徐将军集三万兵马南攻寿春。淮南是袁术之基,若是我等襄助,东西相应,与徐将军联手夺下淮南,则二袁必破其一。袁绍徒在河北,可谓一手独拍,虽疾无声。胜负已定,田君将是第一功。”
田畴浅笑不语,也不急着答话,而是先扭头看向一侧的太史慈。
只见对方搁下杯盏,低垂眼睑,让人看不清神色。
第四百九十七章 讳败补功
“吾闻,先即治人,后则为人所制。”————————【史记·项羽本纪】
“子义。”田畴见众人都在看他,遂轻声唤道,想将注意转到太史慈身上去:“诸君所言,不失其理,不知足下以为如何?”
太史慈眉头微蹙,心中不耐,但还是迎着无数目光说道:“末将奉诏来徐,是为解下邳之围、东海之急。如今下邳刘公之围已解,而东海曹公之急未缓,琅邪、青州又为天子大军之侧,如若不亟击退敌,率军南下,如若万一,怎么向朝廷交代?”
陈登眨了眨眼睛,笑道:“子义说的有理!”他朝自己的位置走了两步,转过身来,目光真诚的盯看着太史慈,继而言道:“只是子义有所不知,曹将军前日已联手臧霸等兵,于襄贲大破昌豨,今已收回郯县。曹将军善军谋,麾下兵精将足,足以御敌。彼既受国家诏旨特命,以镇东将军,持节督青徐军事,必是有战胜之资。袁谭小儿,凭仗父势,远非袁术可比,助力曹将军灭一小儿,如何比得上剿除大患?还望足下慎思。”
张飞素来瞧不上曹操,这回下邳被围,作为督青徐战事的最高主官,曹操居然一兵不派,对求援视若不见。此际好不容易击破袁术,只待一鼓作气,荡平淮南,哪还有功夫去出兵帮曹操打袁谭?
“郯县乃州郡治所,交通南北,位置险要。今已易手我军,以曹将军麾下兵马,不说进取,抵御三个月足以。”就连他们都守御了这么久,曹操兵马更为强壮,难道在袁谭手下都守不住?张飞这样想着,不禁轻哼一声,淡淡说道:“这三个月里,我军可尽管南下,冀图攻灭袁术,再返师相助不迟。”
田畴看了看太史慈的脸色,忽然接下话茬道:“既有诏书,不得不从。淮南军务,天子早已尽皆托付徐将军,我等不再参与之列,岂能罔顾诏命?”
陈登听了,轻轻一笑,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端着酒碗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伸筷夹起一片鱼脍,在盐醢上沾了沾,便往嘴里一送,细细咀嚼了起来。
简雍、孙乾等人品出了态度,也不再相劝。
本来此事就该彼此心照不宣的告一段落,但关羽默默听了半天,像是慢一拍似得说道:“江东孙策乃袁术得力部将,勇猛善战,若是袁术回广陵将其召来。徐公明征淮之战,恐怕困难不小。”
关羽素来有些轻傲,又与徐晃相善,直呼姓字倒未尝不可。但在不知内情的太史慈眼中,这番话里的意思就颇为轻蔑了。
“哼。”太史慈冷言道:“刘使君虽牧徐州,但依诏命,还是要听奉曹镇东节制。如今擅自为计,独弃曹镇东于徐北,也不知朝野会作何定论。”
刘备笑道:“太史校尉言说的是,我等不过是见袁术败北,有意乘胜衔尾,为朝廷诛除叛贼。镇东将军用兵了得,本想着先就近于淮南,破此强敌,再应小患。如今看来,倒是我醉酒失言了。”
说着,刘备举起酒碗一口饮尽,以示自罚。
张飞仍有些不服气的嘟囔道:“曹操若真记挂着青徐军事,这么多天以来,若是肯派援军解围,哪里用得着要朝廷发兵?”
刘备轻轻呵斥一声,又对田畴、太史慈等人赧颜笑道:“我兄弟性直,望勿见怪。不过,袁术一时既已不会重来,下邳屯驻万余兵马也是武勇。依我之见,不如一起遣往东海,以助镇东将军军势。”
田畴扬了扬眉,仿佛想到了什么,愣了半晌,然后拱手说道:“使君高义。”
于是刘备与太史慈等人约定,将派关羽领兵三千,并太史慈所部合兵北上,算是对曹操的支援,至于田畴则带陈到留下。
宴散,田畴、太史慈等人皆回军营留宿,刘备独招亲信再作叙谈。
张飞不乐意的说道:“袁术如今虎之将死,淮南是建大功之处。那太史慈难道见不到?非要去东海,真是拗!”
“他要是想去淮南立功,也就不会来徐州了。”田豫叹了口气,轻声将太史慈请命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众人听后尽皆默然不语。
张飞楞了一下,下意识的动了动嘴唇,又言道:“那他不同意我等南下就算了,想去东海就任他去。可兄长为何还要去帮曹操?”
“去淮南是立功,去东海亦不外乎如是,不过是要看曹操的脸色罢了。”刘备笑着说道,太史慈态度坚决,他无力改变,只好大方的接受这一事实。虽说去了东海未必能立多少功绩,但这一着或许能得到别的斩获。他接着问向田豫:“我今日观彼等言行,本当是以田子泰为主,太史慈受命征伐而已。可如何是反过来的?还有,田子泰不当是朝廷所重,以为伐徐督军,比拟徐晃么?今日一见,却非其实,其中究竟是何意?”
“此事我也不明。”田豫摇了摇头,他虽与田畴血缘关系疏远,但好歹也是同出一宗,如今他是得不到田畴那样的圣眷了,以后田氏兴盛多半也要靠他。可田畴时下莫名遭受冷遇,田豫担心会影响到他今后的路,所以这些天他一直思索的就是这个事:“我问过他,但他不肯相告,可能是事涉机密,又或者,是与我等有关?”
“与我等有关?”刘备一怔,恍然道:“定是求援一事了!”说着他懊悔道:“当初若不是曹操迟迟不肯遣派援军,我忧惧下邳城破、徐州危亡,可谓是想尽办法。若是因此而遭国家忌惮,我愿独自认下,再如何也不能拖累义士。”
陈登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即笑道:“使君睿鉴,田府君带兵来援,解吾等于水火,合该与之亲近才是。”
田豫虽为刘备的话所动容,但他却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因为他在沛县游说田畴时,对方似乎并没有很热衷的表现出援助的想法,而是耐心的等待朝廷的诏命。直到朝廷的诏命到了,他才开始着手动兵,所以要说是游说起了作用,那也该是麋芳、关平哪里的功劳,要说忌惮冷落,怎么也不会因此落在田畴头上才对。
刘备对田豫以上的猜测不置一词,仍沉浸在自己是自己连累了田畴的假设里,以至于在隔日太史慈与关羽领兵走后,他为了弥补歉疚,特意与田畴亲近续交。
二者本是幽州乡友,年少虽未相识,但也彼此慕名。心事重重的田畴很快在刘备的热情开解下得到暂时纾解、也似乎为田畴看到了另一条出路。
在田豫的牵线搭桥下,田畴与刘备的关系迅速升温。
第四百九十八章 高人一着
“先事而绸缪,后事而补救,虽不能消弭,亦必有所挽回。”————————【阅微草堂笔记·姑妄听之一】
汉建安三年八月二十三。
徐州,东海国。
黑夜逐渐吞噬了这片辽阔的平原,苍茫的大地一望无际的向远方延伸,最后隐没成一条模糊的线。那延绵的军帐内,燃着温暖的篝火,时不时地传来几下击柝声,给这清冷的黑夜里添了不少生气。
曹操刚从辎重营出来,迎面便撞见荀彧长身玉立,他身上穿着一件青色交衽深衣、宽袖软肩,饰黑色宽边,安静优容的站在帐外。
“文若?”曹操目光一动,定定的在帐门口站了会,遂伸手碰着荀彧的胳膊,与他并肩而行:“正好,我也有事寻你。”
两人漫无边际的在营中走着,曹操这里看看、那里逛逛,荀彧与典韦则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
“虽然郯县已得,但几次仗打下来,我军伤亡也不在少数。袁谭小儿辈、昌豨匪徒之流,皆不足道哉,唯有麴义之兵、吕布之勇,才是我军大患。”曹操双手负于背后,慢悠悠的说道:“麴义麾下先登,每战必前,可精兵就这么多,再打几次也就没了。至于吕布就有些棘手了……董公仁哪里可有消息?”
“一直都没有。”荀彧说道。
曹操有些失望:“都这个时候了,董昭又不迂腐,怎么还看不清局势?袁绍给他的执金吾,就这么拿得起,放不下?”
袁绍拥立刘硕之后,大肆封拜,除了亲族、幕僚、部将等人之外,对于董昭这类半途依附的士人,袁绍也是大为笼络。如今董昭‘官居’执金吾,吕布为镇南将军,就连昌豨都封做将军。只是这些到底是虚的,论价值还不如朝廷诏拜的一个县令,董昭为人善谋,本不该是拘于浮名之辈。
“董公仁委身吕布,使其得青州、失青州,而吕布仍亲之近之,此人之才不可量。”荀彧把双手拢在袖中,轻声说道:“其在吕布属下,仍为袁绍谋事,一步步将吕布带引至今。若说最初确有依附袁氏之意,可时至今日,其人若是仍心存袁氏,我看却不然。不说他与袁绍仇隙未解,他既非豫州人、又非冀州人,在袁绍手下势力孤单,不得长远。此外,天下形势如何,有识之士都看在眼里,二袁合力只是螳臂当车,董公仁犯不着舍命赴死。”
曹操仔细一想也是,刚开始的时候他不也是依附于袁绍?等到后来朝廷逐渐强大,局势一变,他便即时改换门庭,继续做朝廷的忠犬。到了如今,谁还有说他曾助力袁绍的事情?董昭也是一样,袁绍势强,他奉命算计吕布实属正常,而到现在,以曹操与荀彧的预料,董昭也该有所打算了。何况董昭早在很久之前联络琅邪王刘熙时,就曾与曹操手下王必有过接触,董昭若是要弃暗投明,第一选择的就是曹操、也只能是曹操。
“他如今是进退维谷。”曹操抬脚踢开一颗石子,那石子跳着弹到路边,滚落到空荡荡的粮车底下:“不说他了。我适才去辎重营,发现粮草所剩无几,我军兵马二万余,粮草也只可供数日之用。兖州仓廪本有屯田产出,但来时已尽皆交付朝廷,想着有徐州支应,当得无虞,再如何也可向朝廷支取。可自从来了徐州,战事未停,而粮草不济。刘备退守孤城,提前搜集数万米粮,却不肯分我一斛,反而每日寻我借兵。不借反倒怨我,这等人,颇有几分无赖。”
荀彧正在琢磨曹操为何惦记着素不相识的董昭,心心念念的想将他收降过来,此时闻听曹操转变话题,遂顺口答道:“其人早年也是郡内有名的游侠儿,有些游侠风气。徐州几经战乱,东海、彭城已成残垣,富庶者唯有下邳,曹公要求军粮,恐还是得上疏朝廷拨付。授柄于天子,总比授柄于外人要好。”
兖州府库一如当地府官、自家亲眷,都被曹操原封不动的留给了皇帝,以表明自己对朝廷的一片赤诚。后背暴露给皇帝,后勤又完全交给皇帝控制,曹操此举除了决意讨袁以外,更有几分孤忠的味道,纵然皇帝再有疑心,对方做到这个份上,也不得不信他。
“本就是此意!”曹操有些疲倦的叹息一声说道:“未见其人,我无从揣测天子的脾性。我非近臣亲信,归附朝廷,就得谨小慎微,一字一句都胆大不得,不能给任何人留下口舌。只要取信于天子,兖州、仓廪、家眷,我都可以托付出去。现在局势紧要,一步都错不得,只需捱过了这阵,才能松一口气啊。”
荀彧轻轻颔首,他与荀攸能一步一步谋划到今天也是实属不易,尤其是在那样聪慧的皇帝眼皮底下。所以他很能理解曹操忧虑的心思,有些表忠的方式不怕做的多,就怕不做:“刘备眼下就是犯了难,他守住了下邳,却未见其功。原本想扯起田畴的名号,领兵追击袁术,但对方不愿意,自己又做不了主,只得眼看着徐州局势在曹公手下不断收复。”
“太史慈要来了。”曹操想起今日收到的一封军报,不禁冷笑道:“我麾下骑兵不多,有越骑营在,当无惧吕布。至于随行的关羽,虽说是来助我一力,但又何尝不是刘玄德眼见沾不到淮南之功,特要来此处分一杯羹?除此之外,关羽这旗号一打,刘备不惜伤亡、不顾我与他曾有过的龃龉,也要襄助于我的事在战后必遍及朝野;而我此前在他最危急的时候却一兵不发。谁自私,谁仁义,世人不就一眼能看出优劣来了么?他不怕我闲置关羽,因为自打关羽出下邳之后,刘备就已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了。”
“所以关羽此人,曹公不但不能闲置,更要与他些许战功,该用就用,这样才会显得大度。”荀彧心思灵活,很快想到了补救之策。
曹操回头看向荀彧,抬手虚点两下,笑道:“是了,此等义名,岂能容他独享。”
荀彧见曹操想的这般透彻,心道奇怪,曹操明知如此,当时为何不象征性的派一员偏将南下援救?而且那时曹操面临的军事压力并不大,这个疑惑才在心中想了一瞬,便有了一个答案。
第四百九十九章 歧路徒营
“今之事势,义无旋踵,骑猛兽安可中下哉。”————————【晋书·温峤传】
夜风清凉,中军大纛在黛色的夜空中不停的左右晃动,像是一只展翅盘旋的蝙蝠。
“你道我为何不救刘备?”曹操看着荀彧沉思的模样,主动问着,未等荀彧回答,又自言自语的说道:“我与刘备曾有龃龉,又同时归属朝廷,为天子效命。若是救他,彼此尽释前嫌,亲密如一,则何人能安?而且要救,就一定得救下,袁术以兵马四万围城,我须分兵万余才获其功,可袁谭有兵三万在琅邪,我岂能置其不顾?若是不救,则天下又会讽我不仁,堕我声名;更重要的,刘备若是败亡,还会显得我用兵无能,耽误朝廷在徐州的筹划,甚至影响河北战事。所以这救与不救,与我而言都是两难之选,刘备想知道我会如何做,所以不停的催使我,袁谭、袁术也是同样,就连天子,恐怕也在往这看。”
荀彧眸色一深,心底明白了什么,却不说话,认真的看着曹操在哪里自我解答,那幅认真的样子,像是要借此对荀彧证明什么。
曹操看着荀彧深沉的面容,忽然笑了,他大手拍着荀彧的肩膀,一如当初他初见荀彧,热情的以手抚其背,送其上座那样:“所以我宁肯不救,也要让朝廷去救。至于天下谣诼,任他如何纷纭,也伤不到我半分——我曹孟德岂是在乎人后议论的?我费尽心思的付出了那么多,也是该知道自己在天子眼里到底算什么。今时之刘备,焉知不是异日之我?朝廷一定会救刘备的,不然,我可就要心寒了。”
皇帝对曹操的算计,却反过来作为曹操对皇帝的胁迫与试探,曹操从中看到了皇帝不会拿他当一次性工具的态度,所付出的仅仅是自己毫不在乎的声名。想到这里,荀彧深觉自己当初选择保下曹操是何等明智,曹操当时面临的局面与刘虞在冀州所遇到的如出一辙,虽说曹操的手段更高,但刘虞的境况却又与曹操大不相同……
“公孙瓒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曹操突然说道。
荀彧神情一愣,虽然时下有传公孙瓒败亡的消息,但其中内情在目前仍是机密,曹操领兵在外,又是从何得知的?
曹操并没有解释他的消息来源,而是直视着荀彧,眼神复杂:“天子对我,尚可算是无意为此,但对刘伯安却是态度昭彰。其人如此,进可窥见天子日后举止。文若,刘伯安的殷鉴就在眼前,有些路,你真想好了么?”
“天下需要的是安定。”荀彧摇了摇头,虽然没有近距离的接触现在的皇帝,但他从荀攸的来信中很明白皇帝潜藏的爪鳞:“国家行事皆一己而决,有太多偏颇之处了。”
“人心安,则天下安。可这人心,又指的谁呢?”曹操遗憾的摇了摇头,他虽是荀彧、荀攸这些颍川士人扶立上来的,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也想说服荀彧等人跟着自己。只是现下这个样子,他到底是改变不了什么:“准备什么时候走?”
他知道皇帝迟早会下诏书征辟荀彧的,其实若不是这次荀彧执意要跟过来,他早就可以待在兖州等待觐见了。
然而荀彧却没有急着去皇帝跟前的打算,他拱手道:“在下既是曹公谋主,自然要行分内之事了。仗尚未打完,在下还要陪曹公走下去。”
“那就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曹操叹了口气,语气里有些不舍。袁氏覆灭已成定局,他不信皇帝麾下数万精锐还打不过同样数量的袁绍,用不了多久,天下叛乱就将消弭,而底下的暗潮,又该何时平息呢?他想起自从汉室衰弱以来,先是黄巾之乱,再是雒阳宫变、董卓进京、关东盟军,种种事故,皆离不开豪强世家的影子,包括他自己,不也遭遇过兖州士人的背叛?
天下轻而易得的东西,总是会轻而易去,光武皇帝得天下是这样,如今的皇帝再兴汉室,却似乎又不想这样。单就出于这一点,曹操内心就无比的想见一见这个极具魄力的皇帝,当年在雒阳宫中,他怎么就没好好的观察一下呢?
只是这样一来,他就注定要失去很多东西,脑海里回想起少年时一个个锦衣御马的风采,曹操右手紧紧勾着荀彧的肩,忽然眯起眼睛,抬起头来,看到茫茫的夜空渐渐被一层薄雾所隔,原本明亮的星辰若隐若现:“文若,你会看星象么?”
荀彧跟着抬眼看了下夜空,闪烁的星光在他的眸子中映下好看的影子:“未有涉猎,怎么,明公何故对星象感兴趣了?”
曹操一边看着星光,一边解释道:“我听说人生否泰,皆有星象昭示,放之一国也如是,什么‘荧惑守心’、‘帝星黯淡’之类。所以今夜也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方士说的那般玄妙。”
“明公以前从不信这个。”荀彧语气平淡,目光在夜空中逡巡一会后,便收了回来,扭头看向曹操。
曹操的情绪莫名有些低沉,像是突如其来的感慨,又像是挤压已久的愁绪:“其实我现在也不甚信,人只有愚钝无知、或犹豫未决时,才会求诸于神明。而我现在,不单是人、还是事,确有许多星星想看呐。”
等到天明后,太史慈与关羽终于赶了过来,曹操亲自接见两人,说:“我持节青徐,未曾有大胜,今闻下邳败退袁术,实属大功,简直令我汗颜呐!”
关羽眉头一皱,抿了下嘴,说道:“此战皆有赖田府君出兵相助,刘使君才得以侥幸破敌。如今下邳尚无战事,我等奉命来此,是为助曹公进攻袁谭,凡诸军事,皆愿听奉调令。”
他耳边犹记得来时刘备对他的告诫:‘当日在城下,你诈称擒斩纪灵,说是一时权宜,为扰乱敌军士气,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日后难免不会有人拿这个做口舌,翼德性躁,这回去东海,万勿谨慎小心’。
正是有这样一番话,才让关羽勉强收起了傲气,没有傲气的关羽自然吸引不了曹操过多的注意,他对关羽的表态不以为然,而是将目光放在太史慈的身上。
毕竟太史慈是北军越骑校尉,按规制是直属皇帝调令,曹操即便有持节督青徐军事的职权,真要指挥,那也得看对方愿不愿意。
太史慈也很识大体,直接表示将服从曹操的军事调令,这让曹操欣慰不已,省了一笔口舌。但随后太史慈提出的一个建议,却又让曹操为难了起来。
第五百零一章 赋与有疾
“先入为主,故后起之私心,终有所顾忌而不敢逞。”————————【茶余客话】
“我没你那么多心思,天子是天子,曹公是曹公,我是我。”乐进怒视着于禁,他身高只抵到于禁的肩膀,但气势却不容小瞧:“我奉劝你一句,你当年不过是鲍信麾下的百夫长,无论是从今还是以后,离了曹公,你什么都不是!”
于禁行走的脚步突然停下了,他目光冰冷的看着乐进,语气里藏着怒意:“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这是好言奉劝,谁知你平常一副不与人亲近的样子,心底藏着什么隐秘?”乐进浑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事,自顾自的说道:“你与昌豨是旧相识吧?”
于禁面色一变,似乎找到了乐进怀疑他的症结了:“是又如何?”
他与昌豨都是泰山郡人,不但相识,更是故友。这一层关系于禁从未刻意隐瞒过,就连曹操都知道,而乐进单提起这个事却是意有所指:“连太史慈都知道劝吕布回头,你与昌豨多年交情,却不发一词,也不要怪我对你抱有疑虑。”
这是在暗指他对故友连基本的信义都没有,更遑论对曹操的忠诚。
于禁想不到乐进平时咋咋呼呼,临了竟还有这样的头脑,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回道:“臧宣高与他更亲密,要说也轮不到我。”
“臧霸若不是遭他背叛,焉能托庇我军?”这毫无说服力的辞令使乐进愈加不信,他抬手拍了拍于禁甲叶上的灰尘,轻声说道:“我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乐进便一手按着腰间长剑,转身离开了。
于禁站在远处,趁着对方尚未走远,忽然低声说了句:“我不会背离曹公的。”
乐进没有停留,只是抬手朝于禁摇了摇,表示听到了。
于禁看到乐进这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心中不免愤慨,乐进也不想想,天子如今兵精将广,哪里还需要自己这个半路投奔的将领?
午后,太史慈将写就的亲笔书信交由曹操,托他这个主将使人潜送敌营。
曹操从太史慈手上接过信纸,先是夸赞道:“早知道国家命良匠改进造纸之法,此纸柔软白皙,较左伯纸更为研妙。只惜难得一见,他日到长安,定要广为采买,习练文章。”
接着,他又将信的内容上下看了看,说道:“述情虽好,但依我看,还得要以朝廷的口吻为主。这样吧,令公——”
从事王必立即拱手答应一声。
“劳你拿去稍作誊改,再托人行事。”曹操伸手将信递了过去,定定的注视着王必。
王必是曹操最早的亲信,智谋不足,但胜在忠诚,他事先领会到曹操的意思,此时更是坦然接过,未露丝毫痕迹。
投书一事关系紧要,曹操为表重视,特意将其吩咐给军司马楼异,此人早年间是游侠出身,身姿矫健,趁着天黑如墨,小心摸到吕布的营地外围,很快便‘暴露’在吕布麾下巡营亲兵的眼中。
“不忙杀我!我受将军故友之请,有密信要呈交将军!”楼异在围困中毫无怯意,众人由是惊奇,一时有些无措。毕竟这个时候吕布已经睡下了,谁也不敢在当下去打扰他,万一发起火来,在场的一个都逃不了。
“怎么回事?”就在这时,都尉曹性走了过来,问清情况后,他颇为怀疑的问道:“将军的故友?你且说说是谁,看我认不认得。”
楼异此时已经被放开了束缚,上下打量着对方:“就是不知道北海太史慈算不算吕将军的故友?”
曹性‘喔’了一声,恍然记起来当初是有这号人物,那时候吕布对此人百般亲近,甚至在对方启程去长安的时候带着他与一干亲信出城相送。如今这些年过去了,没想到太史慈还惦记着吕布……等等。
“太史慈此刻就在对面营中?”
楼异并不答话,但答案却很明显。
曹性不敢怠慢,也不敢越级上报,而是先带着楼异去寻了他的上司,也就是河内人郝萌。郝萌初闻此事,很快便从模糊的意识中清醒过来。简单的思考后,他打发曹性继续去巡营,自己则带着楼异往吕布中军大帐走去。
如今的吕布经历几次战败,亲兵早已所剩无几,即便在琅邪经营了不久,算起来也才三千出头。麾下魏续、成廉、侯成等将或伤重而亡,或兵少不精,算起来郝萌手下直属的千余人却成了吕布的中坚力量。
一路过来,郝萌都没有受到多少拦阻,待他叫醒吕布后,等对方发完脾气,这才慢慢将楼异的事情说了一遍。
“太史子义?”吕布伸手从铜盆里掬了把冷水泼在脸上,八月底入秋的天气让吕布浑身一个激灵,他也因此很快清醒下来,从盆边拿过一块绢布擦拭着脸上的水珠,几步走了出来。身后,他的夫人魏氏在熟睡中翻动了一下身子。
“快去将那人带进来。”吕布大刀金马的坐下,在见到楼异之前他心中一直在嘀咕,自己这些年过得实在是糊涂。本来在青州做得好好的,先是被袁谭这个小儿打败,赶到琅邪;然后又想串联昌豨,一同谋夺琅邪国;最后琅邪国还没来得及拿下,袁谭却不知怎的派人来说和。
那时他仇视袁氏,本来是极不情愿的,可谁知昌豨在哪里极力游说,就连董昭、郝萌这些人也劝他看清局势,哪怕是委曲求全也好。当时的情况下,吕布势力衰弱,南有昌豨、北有袁谭,四周又无盟好,软硬兼施之下,吕布只得投效袁谭。
袁谭收下吕布之后,起初并未区别对待,拨给粮草,予以重任。吕布也由此见到了袁氏的强大,起初的那一点不平,也渐渐消散于无形。他本来就是唯利是图的人,又无远见,谁给他的好处大,吕布就能与谁合作,至于忠义——如今的人还有几个讲忠义?
所以最后袁绍拥立平原王称帝,吕布心里除了一点不适,很是泰然的接受了镇南将军的封号。他那时想着,长安小皇帝对他的态度平淡至极,这些年也未曾听闻长安朝廷在中原有什么斩获,而袁氏坐拥四州,带甲十余万,自己又对袁氏有‘恩’。托庇于袁氏总比继续效命朝廷要好,何况若是事有不利,他再拿着‘镇南将军’的印去投诚,也能最后换一个合适的价码。
只是他没想到与他接洽的会是太史慈。
第五百零二章 知其款曲
“君论此事,何其审也!正使张、陈当之,何以复加。”————————【三国志·魏书】
“镇东将军麾下军司马楼异见过吕将军。”楼异对吕布拱手拜了一拜,自述来意之后,便将所带书信奉上。
吕布伸手将书信按在桌案上,略一沉吟,道:“太史子义如今还好?我上回听见他的消息,还是他随军讨益州立功,做了上庸都尉。”
“如今已是越骑校尉了。”楼异站在当中,轻声答道:“前日才从下邳击败袁术,此番奉诏来此,是为助镇东将军曹公讨袁谭。”
吕布心下了然,他将那封信慢慢的移到桌案边缘,说道:“所以,太史子义是要来招降我了?”
“一切皆在信中,但凭将军睿鉴。”楼异没有直言,而是拱了拱手,转身欲要离开。
吕布哪里肯放他走,只是他需要好好消化这个事,所以先指使郝萌为楼异安排一个住处,等明日问过了董昭再说。想到这里,他在郝萌正欲带楼异出去之前多问了一句:“董公仁已经入睡了吧?”
郝萌愣了一愣,说道:“是,可是要末将去唤醒他?”
“不用。”吕布这时已拿起那封信件,眸色渐深,准备拆开来看:“明日再议不迟。”
郝萌目光闪了闪,低头应诺一声后便出去了。
楼异轻松了口气,在来时被王必托付的两件事已完成一件,第二件就只需等明日见了董昭,才好另外设法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好私通款曲。
他刚这样想完,本以为郝萌会带他去歇息的地方,谁知郝萌七拐八绕,竟将他绑缚至一处仅次于吕布的大帐内。
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件雪白的单衣,外披一件深色袍服,正拿着根铁签挑着油灯里的火焰。刚点起来的灯被他挑得愈加明亮,橙黄的灯光很快充盈帐内,带着丝丝暖意。这男子长着一副马脸,样貌不算多出众,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目光闪烁着无数精明伎俩。
“董君,此子夤夜从曹操处来,向吕布投递书信一封,意有不轨。”郝萌从河内被吕布招募入军开始,就是袁绍着意安插的人马。这些年来他假意追随吕布,实则听命于董昭、乃至于袁谭号令,是故带引楼异面见吕布过后,郝萌毫不耽误的赶来向董昭通风报信。
董昭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楼异,看着楼异犹自挣扎不停,口中因为塞着东西而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他轻轻笑了:“这哪里是意有不轨?分明是有所企图啊。”然后他又把目光别开,问向郝萌:“彼等可有说什么?”
“吕布尚未表态,说是等明日要唤董君一同议论,再好做决定。”郝萌踢了一脚似欲站起的楼异,抱拳说道:“如今是否通报袁使君,还请董君示下。”
“夜色已深,明日先探探吕奉先的口风,再着人请示不迟。”董昭淡淡的否定道。
郝萌向来折服于董昭的过人智谋,对其几乎是言听计从,此时也不反对,而是迟疑道:“可吕布说明日要与董君,还有他……”又伸手一指楼异:“一同相商。可我想着今夜就会带他去见袁使君,所以将其绑缚,若按董君之言,暂且观望,此人……倒是不好办了。”
若是明日要先与吕布商讨才能做好下一步打算,那现在就将楼异扣押不啻于败露行迹。
董昭理解对方的为难之处,略一沉吟,点头道:“此事我另有安排,你且先退下等候,我与他有几句话说。”
郝萌不明白其间深意,挠了挠头,依言退下了。
董昭稳稳地坐在原处,眼看着郝萌走出去后,他右手忽然一伸,飞快的将楼异口中堵塞的东西拿了下来。
“你……?”楼异正欲喝骂,迎面却撞见董昭凌厉的眼神。
“郝萌不是我的人,你尽管大声。”董昭将塞口的东西随便放在桌上,又从一旁拿过漆碗,给自己斟了碗隔夜的凉水。
楼异看着董昭一边龇牙一边将凉水慢慢含下的样子,轻声说道:“董……君这是什么意思?”
“这得问你们镇东将军是什么意思。”若不是醒来太渴,董昭也不会忍着去喝凉水,他将喝了小半口凉水的漆碗放下,看向楼异道:“派一个军司马潜入敌营,就为了送份信?若非我早有安排,哪能容你一个人摸进来?”
楼异顿时瞪大了眼睛,难怪他刚才近来的时候察觉大营关防不严,他还道是吕布治军无方导致处处破绽,没想到是董昭早已安排了人给他开了方便之门。只是这样一个人居然始终跟随在自己身后,而自己却全然不觉,楼异越想越是惊悚,不免惊惧的看向董昭。
董昭似若无意的看了眼楼异,也不说破。在军中这么多年,他早已暗中聚集了一批人为他效命。虽然守株待兔不甚可取,但实际不到危急关头,董昭也不愿委身求用。
楼异定了定神,思前想后,还是如实答道:“曹公的确有话托我转述董君……”
董昭的脸色越听越是凝重,天下局势他是知道的,看似是袁氏与朝廷分庭抗礼,其实袁氏无论实力、谋略、或是道义都远逊于朝廷。胜负之分只在须臾之间,可他万没想到,袁术居然会败得如此之快,若是吕布获知此事,哪里还需另外考虑!
“既是如此,曹公何不使你径直说与我二人,反倒命你分别行事?”董昭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个问题楼异也不知道,他一下被问住了,支吾了半天。
“劝吕布归降,是太史慈一人的主意吧?”董昭不需楼异如何回答,顾自思索一瞬,很快颔首道:“是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呐。”
楼异除了点头再无别的可说了。
感慨过后,董昭恢复理智,暗自想着:‘曹操不肯随意扩充势力、要韬光养晦,所以注定不能接受吕布的请降。但他却能接受自己,是希望自己能给他一个破敌的方法么?’
“曹公果然是当世人杰,汉室有其辅佐,何愁不得复兴?”
“既如此,那董君……”楼异听到董昭这句话,心中一喜,这几乎是表明了对方的态度,谁知董昭并没有进一步阐述该如何去做的想法,而是抬手止住了他:
“曹公的心意我已明了,你且在此居留,我明日就可放你回去。”董昭毫不犹豫的做出保证。
楼异感激道:“多谢董……”
话还没说完,张口便被对方塞入一团东西,却是董昭趁机将东西重新堵住了他的嘴,并将帐外的郝萌唤了进来。
第五百零三章 筹画所料
“昭人品不足称,其谋略妙,不下二荀。”————————【三国志集解】
“将他带下去,明日鸡鸣前,你先去寻袁使君,先劝他指使麴义、高览二将,早做预备。”董昭只觉唇干,复又拿起漆碗慢慢喝起来,随口吩咐道:“吕布心思难测,侍主毫无忠悃之心,我看明日必有事故。”
郝萌应诺一声,随手将楼异从地上提了起来,楼异适时的装出一副挣扎的样子,做足了戏。董昭端着漆碗,斜眼看着楼异,嘴角露出一抹讥笑。
待到次日一早,吕布在准备日常去袁谭大营点卯商议军事之前,先将董昭请了过来,诚恳的说道:“先生与我共事数年,彼此亲密。我对先生素来恭敬有加,先生于我也始终兢业对待,是故,我正有一要紧事与先生商量。”
董昭故作不知,待侧耳倾听一番后,方才恍然笑道:“太史子义?倒是将军的旧人,他说的话,必有可信之处——不知将军可否借书信一观?”
吕布面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但还是从怀中掏出书信交给了董昭。
董昭大致浏览了一遍,发现这封信中墨痕斑斑,几乎每个字都的末尾都有一道长长的墨痕划下,像是誊写这份信件的时候用笔吸足了墨,写完后没有等字迹阴干就匆忙塞入缣囊里了一样。
“墨汁太浓,字写得密,又全揉在一起,这如何看得出写的是什么?”董昭有些咋舌,那封信被未干的墨汁污了大片,饶是他仔细辨认,也依稀只能看出‘朝廷’、‘信义’之类的字眼。
不过,有这样的字眼也就足够了。
董昭在吕布面前做出无奈的样子,其实心中愈发笃定曹操的打算,太史慈定然是见过这封誊改过后的信的。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些天夜间湿润,刚写好的书信没等吹干笔墨就贸然塞入缣囊,只会让字迹混在一起,无法辨认。这里头的窍门太史慈可怪不得曹操,而且,太史慈事后也未必知道这里头还有这么一道事故。
“吕奉先!”帐外忽然传来一阵人声马沸,只见麴义带着二十来个甲士闯入帐中,身后还跟着郝萌。
“麴义?你来做什么?”吕布先是疑惑,而后又看到起身后的郝萌,顿时怒起:“是你这庸狗!”
郝萌畏惧吕布的威吓,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
麴义偏过头看了眼郝萌,不屑的撇撇嘴,说道:“袁使君召诸将会议,商讨军事,却迟迟不见吕将军,生怕出了什么事,故才特使我来探看。没想到——”他看了眼已经悄然退至安全地带的董昭,以及董昭手中的那份信,轻声说道:“吕将军还真是在谋议大事。”
他与吕布在青州交战多场,互有胜负,麴义曾将吕布从北海驱至东莱、又从东莱赶去琅邪,而吕布也曾指使侯成等将对麴义予以重创。吕布因他而失青州,麴义因他而折损过半先登老卒,仇隙已深,即便是吕布如今已投效袁谭麾下,他与麴义之间的关系仍是水火不容。
此时麴义也不等吕布有什么举动或说辞,径直喝令道:“把他抓起来!”
吕布把桌案一掀,正欲逃跑,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连声吼道:“你这是有意陷害!我要见袁使君自证清白!”
他心知逃跑或是反抗,必会使他背叛的行径板上钉钉,但如果借着那封模糊不清的信件,坚决不认,袁谭说不得能对他网开一面。
于是打着这样的算盘,吕布被押赴袁谭所在的中军大帐,一路上吕布瞧见自己麾下部众皆无慌乱的迹象,可以想见不仅是有麴义在旁镇压、更有郝萌从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想到自己这些年来一事无成,最后被属下人利用、蒙骗,吕布心中实在懊悔至极。
袁谭正大大方方的坐在席榻上,手中拿着那份字迹斑驳的信件,开口问道:“吕奉先,你既然要投曹操,当初何必归顺于我?如今几次改换门庭,就不怕天下人笑话么?”
一旁的袁谭麾下门客、鲁国人孔顺阴阳怪气的笑道:“辗转十年不到,吕将军就要换第五位主公了,实在是可贺啊。”
吕布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强笑道:“使君误会了!太史慈是末将于青州结识的故友,近日他已领兵至于军前,顾念往昔情谊,这才书信与我,权做叙旧之用。我想借此刺探曹操军情,以为使君作战之用,谁知还未说完,便有小人误解末将的意思,唆使麴义将我押来了。其中内情,还望使君明鉴!”
麴义轻哼一声,对吕布的倒打一耙视若罔闻。
“是这样么?”袁谭挑起眉头:“若是这信上没有被墨污,我倒是可以信上几分,可是——”他抖了抖那份信:“这让我如何信得?”
吕布连忙道:“那是末将今早不慎泼墨所致,还望使君……”
“哼!”袁谭将信件往桌上一拍,冷笑道:“时至今日,你还在狡辩,真当我会信你不成!”
“使君且慢。”董昭忽然说道。
袁谭隐晦不明的看了眼董昭,阴沉道:“公仁有何话说?”
董昭似乎没有注意到袁谭眼神中的怀疑,犹自说道:“强敌未破,我军就先斩大将,易扰乱军心,实为不智。既然吕布断言未与曹操阴谋,使君何不给他一个自赎的机会?”
“呵,他还配有自赎的机会?”孔顺讥笑道。
孔顺是袁谭最亲近的一个奸佞小人,除了谄谀奉承,此人再无别的长处。董昭以往对他尚且客气,此时却全然不理会他,反是让对方气结。
“你先说说如何自赎?”袁谭轻飘飘一句话仿佛给了吕布生的希望,不但吕布,就连麴义、郝萌都禁不住好奇的看向董昭。
“先让他亲手杀了曹操派来的信使楼异,将楼异首级弃于曹操辕门之前,陈述详情。而后以郝萌领兵,胁他上阵冲击曹营,若果能斩杀一二大将。则曹操必不容他,我军亦能信之。”董昭缓缓说道,他是吕布的僚属,吕布又反叛之心,他就算没被牵连也不该为吕布说话,而此时他却丝毫不担心自己说的话会为自己惹来麻烦、或是得不到同意。
因为他知道袁谭麾下除了有孔顺、华彦这样的小人以外,还有一个能看清形势、看出董昭内心打算的聪明人。
果然,就在袁谭还犹豫着的时候,他麾下的亲信、颍川人辛毗忽然开口言道:“董君所言正是此理,在下附议。”
第五百零四章 先兵于战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
沉闷的鼓声在战场上响起,凝重、整齐,像是巨人的心跳声,对面的辕门大开,袁谭中军成阵势的冲出两三千人,如潮水般涌向前方,两翼各有数百骑迂回护卫。
吕布奋力驱策着刚换上的黄骠马,相比往日迟缓的速度让他颇为不适,而郝萌则骑在一匹赤红的骏马背上,亦步亦趋,即是守护、又是监视的跟在他身边。
“冲!”吕布高举长槊,精湛的马术让他像风一般蹿了出去,身后一些不明真相的士兵们齐齐发出兴奋的怪叫,郝萌也不甘示弱的紧随在后,手中紧握着枪柄,目光却不是对着敌营而是对着身前那副魁梧的背影。
“吕布骁勇,放他上阵,若是战前倒戈,我军孰能抵抗?”
“战机瞬息变幻,他先杀信使在前,率兵进讨曹营在后。我不信他在战场上几句话就能解释原委,取信于人,既杀信使,他再无退路,就只能跟着大公子麾盖所指。”
郝萌心里犹记着董昭说服袁谭的话,虽然话说的在理,但要郝萌负责监视吕布一举一动、稍有不对就地格杀的任务,是不是太过艰巨了?他是知道吕布武勇,若是真杀起来,自己得千万小心才是。
曹营在接到斥候远远丢过来的楼异首级后,没等吕布率军完全冲出大营就很快反应过来,他们先是排开阵势对准敌军射了几遍箭雨,待人冲的近了,又立刻换上刀剑。这时吕布已硬着头皮冲到近前,长槊将一个倒霉的士兵挑到半空,此时的他心中再是如何的懊恼、不情愿,也只能咬牙杀敌,一切以保存自己为要!
密集冲锋的步骑转眼将这股出营抵抗的部队撕裂开来,两翼的数百骑兵也只受到轻微的抵抗,便很轻松的插入了敌阵。出营应敌的并不是曹操最精锐的青州兵,而是关羽从下邳带来的支援部队,这支兵马是大战余生的精锐,虽然体格骁勇,但连番不停息的作战导致兵甲破损,一路过来也没来得及补充,如今更是被曹操匆匆打发上阵。
缺少必要防护的步兵在吕布、郝萌等人杀来时就开始损失惨重,关羽身边不断有人被挑杀砍翻。这个面容沉毅的将领双眉凝聚,紧紧匍匐在马背上,试图借此掩藏自己的身形,他逆流而行,从汹涌的人群中越过,径直来到吕布身侧,趁对方不注意,关羽果断的直起身来,手中的长刀趁势向对方猛然劈下。
吕布杀意正盛,忽然察觉到身边有股冷意,才转过身来,才见到那道寒光,身体便条件反射的收回长槊,后端紧贴腰间,前端斜举,试图调动全身力量来格挡这一刀。
“铛——”
两人手臂各自一震,旋即挪开数步。
双方各自眼神震惊之色不减,尤其是关羽最为吃惊,他早知吕布神勇难敌,却没想到会有如此膂力,长槊质地坚硬倒还罢了,仓促之间组织的力量不仅能挡下他那一刀,而且还能反震他?!
“偷袭?曹操手下,就尽是你这等人物么?”吕布心悸未平,强压住颤抖的右手,轻抬槊尖指向关羽道:“真是好笑。”
“兵家之事,要想赢,就不能做宋襄公。”关羽年少浪迹天涯,直到投奔刘备后才算安稳下来,这几年读了些书,自诩很有心得,几乎是随口便说了出来。
吕布哈哈一笑,他曾在丁原麾下做过主簿,自己也是明白这个掌故的:“说得好!打仗就是打仗,杀人就是杀人,还讲什么仁爱信义这些君子儒生的一套!”
关羽一时哑口,他的本意不是为了证明自己与吕布一样是个不讲信义之人,可此时战场瞬息万变,已不容他再做解释。于是羞恼之下,他更又拿起斫刀,像是被侮辱一般往吕布头上砍去。
这么一番话吐出来后,吕布心中顿觉一空,像是有块压抑已久的巨石总算落了地,从此后仿佛再无负担。吕布轻笑一声,内心轻快之后又有些恼火,他怒视着关羽,发泄似得扬起长槊,将对方的斫刀当空拦下,顺势往下一划。
两人各自坐骑的前蹄一弯,很快凑近在一起。
吕布不在前面打头冲阵,还有魏续、成廉等骑将助战,而关羽被吕布牵制之后,身后只有一个士仁还算堪用,但士仁统兵文弱有余,武力不足,哪里降服得住!
很快,士仁所率的部众逐渐开始瓦解、溃败,成廉率领的骑兵和他们紧紧纠缠在一起,几乎是士仁退向哪,他们就追到哪。这样不但影响到了后方的弓箭射击,更影响了其他尚未退怯的部众。当士仁意识到这一点时,曹性已经率中坚步兵冲了上来。
防护本就薄弱的部众完全成了对方追杀的对象,魏续、成廉率骑兵暂时退后,紧随而来的宋宪、曹性等兵马又开始了第二轮攻伐,当魏续、成廉游离在外,重新提起速度、找到缺口再次闯入时,整支部队已经在彻底崩溃的临界点了。
前方的战况引起了曹操的惊讶,他扭头对身旁观战的太史慈感慨说道:“吕布骁勇,再度出乎我等预料,只可惜他执意与朝廷为敌,奈何,奈何。”
“关羽应敌不力,阵脚不稳,末将请令出营接战。”太史慈没有理会曹操的话,反是轻声说道。
曹操一愣,移目看去,只见太史慈面色平静如水,丝毫不见波澜,像是从未因吕布之事而影响过情绪——除了刚见到楼异的那颗人头时,面部那一瞬的茫然失措。
“此战只是彼此试探,尚未到决战之时,子义犯不着让越骑上阵。”曹操摇了摇头,将目光放回阵中,为太史慈着想道:“何况吕布乃你故友旧交,无论私情、抑或公理,我都不能让你这么上阵。”
他以为太史慈是接受不了这个结果,所以意气用事,想亲上阵前质问吕布,再度劝他回头。这份侠义衷肠,曹操年轻时也有过,谁也不愿意见到自己信任的人会不听劝告,一步步走向死路。所以曹操自己假使他年轻二十岁、甚至是十岁,他都不会像今日这般眼睁睁的看着友人跌落深渊而见死不救,更不会让自己成为推对方落入深渊的从犯。
只可惜,世事总不如人意。
第五百零五章 蹈险不复
“应恨邪恶人,君亦太负心。似此负恩义,轻人只拜金。”————————【夕鹤词】
太史慈并不领情,他很坚定的直视着曹操,语气中正不带有一丝情绪:“曹公误会了,末将试图劝降吕布,只为尽人事,对得起末将与他之间的这份恩信而已。如今解救桑梓、赠金送往之恩已还,义行已尽,该做的都做了。末将始终是朝廷的部署,天子的亲将,自然是要先公后私。此战末将愿为前锋,不需出动越骑,只为退敌,同时,也是为了与他做个了断。”
“了断么……”曹操细细咀嚼着对方的话,回忆着过往人情,轻声说道:“是该有个了断啊。”
随着士仁的溃败,关羽身周护卫的士兵也开始逃窜,抵抗变得零星稀疏。魏续、成廉等人吹起的号角声开始带领剩余的兵马做最后的冲锋追杀,与吕布交战数十合的关羽轻轻喘着气,拨转马头向战场四周张望。
遍地的尸体和伤残,自己光顾着与吕布对决,却忽视了对部众的指挥。可转念一想,自己若非凭一己之力拦下吕布,恐怕自己麾下会败退得更快!而反观吕布这边,虽然取得了初次胜利,但魏续等人的骑兵因为向前冲杀而造成大量损失,此时仍围在他身边的就只有郝萌等步卒亲兵。
就在士仁等逃军仓皇的奔逃回营寨外,急切的拍门大吼时,曹营中突然响起的异动很快盖过了遍地哭喊求饶声。
“咦?”曹营内隆隆的马蹄声引起了吕布的注意,正准备对已红了脸的关羽说几句嘲讽的他远远瞧见已经溃败的败兵中间,突然如海浪般分出一条通道,一支轻甲骑兵很快从大开的辕门内冲杀出来。
“都散开!敢拦者死!”
太史慈最后还是听从了曹操的建议,率领一千越骑营向拼杀最激烈的地方冲了过去。在江淮这片平原之上,几乎没有哪一支部队能真正拦住全力冲刺的骑兵。越骑营甫一出击,便瞬间杀散了魏续、成廉两人率领的百来名骑兵,甚至趁着宋宪来不及转身逃走将其一刀劈落马下。
在势不可挡的越骑冲锋之下,士仁很快鼓起军心,带领一干兵众反击。曹性所率的部众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的首级被越骑士挑飞半空,鲜血如喷泉一般喷洒,蔚然可怖。随着越骑营的加入,局势很快又一边倒了起来,很快,魏续、成廉已经单骑退回吕布跟前,曹性也开始扭头奔逃。
吕布此时见关羽已明智的退了回去,也不追击,而是策马挺槊迎了上去:“太史慈!”
宋宪是太原宋氏旁支,随吕布转战各地,勇武过人,是吕布从并州带至雒阳、又从雒阳带至长安,最后一路走到徐州的故将。如今宋宪被对方一槊刺死,吕布心中竟无半点惋惜或痛恨,而是犹在颤声喝道:“太史慈!”
太史慈仍在毫不留情的冲杀着,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往他这里看。
“太史慈!”
这一下掷地有声,太史慈终于听见了,此时他与吕布只有数步之遥,就这么短的距离,两个人仿佛隔着楚河汉界。
不同于吕布作战时嗜杀狂热的眼神,太史慈的目光冷漠得毫无感情,像是柄尘封已久的利剑出匣。
两人同时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此时再多的言语也是无用,或许在这战场之上,只有一方倒下,另一方才会彻底摆脱!
“是否要去帮校尉?”士仁伤痕累累的站在地上,喘着粗气看向场中激烈的打斗。
关羽不满的斥道:“既已用胜负决生死,何须旁人插手?你真是愚笨至极!”
他未能擒下吕布,又致使军众溃败竟要太史慈冒着声名出来救场,关羽心中很是惭愧,偏偏士仁又说了不开眼的话,怎么不令他勃然动怒。
“此时还用得着你,此前作战不力之罪,我先给你记下。”关羽复杂的看了一眼犹在死斗的二人,按捺下心中的冲动,冷声说道:“此刻尔等随我追讨郝萌、曹性等将,侥得战功倒还罢了,若仍是无功,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士仁身子吓得抖颤,忙称不敢,于是不顾身上伤痛,毅然带令兵马助关羽扫清残敌去了。
军令初下,身后的曹营中哗然一声,只见曹仁、臧霸等将各自带兵出营,气势汹汹的杀了出来。而对面的袁谭大营中也跟着一阵喧闹,却是麴义、昌豨等将也率部助战。战况只在瞬间便被扩大,曹操敏锐的抓住了太史慈压倒吕布的战机,一鼓作气,似要与袁谭展开决战!
“快看!吕布跑了!”士仁突然指道。
关羽是冲在最前的,首当其冲的他正忙着杀敌,此时匆匆一瞥,心里冷笑连连。
“吕奉先!”郝萌迎头正赶上返身折回的吕布,他先是一声吼,而后看到吕布杀红的双眼,不由吓得气势全无:“你、你要做什么?”
“想拦我就死!”吕布长槊横扫,直接打到郝萌的腰侧。
郝萌格挡不及,身形不稳,腰间登时传来一阵剧痛。而就在这个时候,吕布口中突然吹出一声唳响,郝萌座下的赤兔马立即扬起前蹄,暴烈跳跃着。郝萌腰侧受了伤不能发力,又没有像越骑营一样有助力的马镫与改良后的马鞍,当时就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赤兔碗口大的足蹄雨点似得落下,将地上的郝萌踩了个半死。
吕布腰腹发力,在马背上一个健跃,像只矫健的巨猿,稳稳地坐在赤兔背上。赤兔马察觉到主人的气息,很快平复了下来。
“将军、君侯……”郝萌双手抱头,蜷缩在地上苦苦求饶道:“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赤兔马远比一般的马匹还要健壮修长,耐力速度惊人,据说是孝武皇帝征讨大宛缴获的汗血马的后代。吕布身形高大,骑在赤兔马上更显威武不凡,他居高临下,睥睨着郝萌:“就你也配骑我的赤兔马?”
说完他便轻轻一勾缰绳,赤兔马通人性似得扬起前蹄,而后重重的落下。
“将军!将军没事吧?”魏续、成廉二人先后带着数百残兵来到身边问道。
吕布看着眼前二人,忽然想起自己当年败于李傕,身边也是只剩下这几个部将,哪怕千里奔波也未有叫苦一声。如今时移俗易,这些人也不断的死在了战场上,他看着为数不多的几个老面孔,强忍悲声,故为振作道:
“区区鼠辈,岂能困我?这里的浑水我们不蹚了,我们走!再跟我寻一条出路去!”
第五百零六章 旋行旋灭
“夫公义私恩适不两全,犹当以道,权其轻重。”————————【白敏中论】
诸人无不是他的老班底,自然以他言听计从,何况此时战斗方炽,他们中途无论倒向谁都是为人鱼肉。至此,倒不如先避开锋芒,留下有用之身再做打算。
抱着这样的心理,众人然诺一声,率领残部聚在吕布身侧,最终冲开了一个口子。
奔逃、低伏、中箭,不断有人被飞来的箭矢射中倒下,吕布连一瞬间都没有停留,最后冲出军阵后,身边只剩下寥寥十余骑。
“吕布逃了!”一名越骑禀告道。
太史慈眉头皱紧,一双澄澈的眼睛里满是复杂难辨的情绪,他下意识的勒马道:“吕布不得轻纵,去追!”
“将军!”忽然有一名越骑营都伯冷不防说道:“越骑营是朝廷的兵!”
言下之意,是提醒太史慈不要只顾着私情而忘记了来此的诏命。
太史慈应对很快,他几乎毫不犹豫的说道:“我带一百骑去追,尔等暂且听都尉调度!”
东海海滨。
吕布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多久,也不知天地之大,他还能往何处去。他一心只想离开那个让人倍感压抑的地方,只有他骑在赤兔马上,两耳之间唯有呼呼的风声,吕布的心仿佛才能静上几分。
赤兔马在胯下轻轻喘着粗气,适才的奔逃让这匹良驹都有些吃不消了。吕布身至穷途,望着茫茫大海,碣石沧浪,天海之间偶有白鸟结伴飞过,心中顿时生起无限凄凉。
回想当初他初来青州,攻略东莱,打败公孙度伪置的营州刺史,一路追杀至海滨。那时候他正意气风发、准备从青州这片齐鲁大地上建立属于他的功业,这个从九原郡辽阔草原出生的汉子第一次见到比草原还要宽广浩瀚的大海的时候,内心的澎湃丝毫不弱于翻涌的浪潮。
可如今他再一次看到海时,内心的苦楚凄凉也就自己一个人知道了。
“我吕奉先一生自诩武力不弱于人,策马关东、纵横青徐,一路走来无有敌手。”吕布望着天边的大海,两眼满是疑惑不解,喃喃自语道:“可为何还是输了呢?”
他的姻亲魏续在一旁忍不住说道:“将军,此际非战之罪,是袁谭小儿不足以成事,故而连累我等。如今朝廷既不接纳,当速去下邳投奔袁公才是。”
“下邳哪有什么袁公……”
吕布讥笑着尚未说完,身旁的成廉忽然抬手指道:“太史慈追来了!”
他们如今就十来个人,早已精疲力尽,此时才一停下松懈,很难再鼓足士气抵御。太史慈一骑当先,人还未至,身后便如展翅般分出双翼,百余骑从左右将吕布等人围在其中。
“子义!你到底是不愿放过我么?”吕布怒目相视,在适才的大战中不知是什么时候掉落了兜鍪,衣甲上也多了许多剑痕血迹。
太史慈看着对方这副狼狈的样子,神情微变,开口道:“你降了吧!再往袁术哪里去,可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吕布一愣,随即笑道:“时到今日,天底下就只有你这么想了!可奈何做主的不是你。”
太史慈抿了抿唇,语气坚定说道:“我会向曹公给你作保。”
“凭什么?”吕布拧起眉头,忽然反问道:“凭你讲信义?凭你是天子选派的亲将?”他看着太史慈欲言又止的神情,紧接着打断对方未开口的话:“你不要将‘信义’想的太好了,它不是什么好东西,既能救人,也能害人!”
太史慈抓着马缰的手骤然一紧,像是被触犯了似得,多日来一直想出口的喝问怒而出声:“当初你我分别时,你是如何说的?‘要为天子守北海’,如若真的恪守信诺,又何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吕布面色深沉,将头扭向一边,说道:“我从不信什么承诺、道义,天下人在我眼中只有两类。一类是假借道义之名,行逐利之实;另一类就是连道义都不要了,一心逐利的。与那些假道义比起来,我至少没有欺人欺己!”
“你……”太史慈脸色铁青,他既是没想到吕布居然会是这样的人,当初一副信义相随的模样竟然是刻意欺骗他。如今看对方仍冥顽不灵的样子,太史慈觉得自己煞费苦心,到头来却是自己错了。
这时吕布抬眼看了太史慈一眼,眼神中既是愧疚、又是决绝,他惨然笑道:“你追到这里,岂能空手而返?来、来,大好头颅给你,你拿去换个万户侯!”
说完,吕布便奋不顾身的冲了过来,太史慈身边越骑随机而动,一众拦在太史慈身前。在这一刻吕布爆发了最后的武勇,他左右冲杀、挥槊迅捷如蛇鸟探颈,越骑营虽是精锐,却也难挡,只能凭靠数量压制。
很快,吕布身后追随着的残部突然有人叫了一声:“降了!我降了!”
闻声却是吕布的姻亲魏续,接着又是伤重的侯成落马被杀、成廉被擒,跟随吕布一路逃来的部署全军覆没。而吕布置若罔闻,犹在不停的向前冲杀。他已经不在乎死伤,甚至不顾背后重创,双眼血红的紧盯着一众越骑身后的太史慈,像是还企图在最后一刻破军斩将。
太史慈紧盯着吕布悍不畏死的疯狂举动,想起他毫无来由的放弃了最后一次生的希望,以及那一番故意激怒人的话,他忽然明白了。
对方是要拿自己的命去成全他,更不愿太史慈搭上身家性命去保下一个劣迹斑斑的自己!
无论嘴上如何抵触、内心如何抗拒,这个来自胡汉杂居的、常年浸染胡族唯力是图观点的边郡汉子,到最后的时候终究还是选择了‘义’!
这或许是有吕布屡遭算计、内心疲惫而急求解脱的缘故;也或许是自知降而不能、以后也很难保存于朝廷的绝望;又或者,他是真的在最后幡然悔悟,想要成全太史慈这个自己入中原以来第一个认识的朋友,报答他自始至终都对自己信义相托。
无论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太史慈这时已策骑而出,枪尖直指吕布。
吕布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在战场上发出畅快的笑声。
日暮时分,太史慈情绪低落的带兵回营,曹操亲自出来迎接:“子义,听闻你斩了吕布?”
曹操看到其后马背上伏着的吕布全尸,眼中眸色一深,轻声安慰说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放眼天下,再无第二人能为朋友做到这等地步。”
“国家曾说曹公年轻时甚有游侠胆气,足堪英豪。”太史慈低着头,声音沉沉的问道:“朋友有难、或是走上歧路,自当舍命相助。而这等事,连曹公也做不到么?”
曹操被他问住了,这一问仿若重拳直击心口,几乎让曹操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太史慈,伸出去准备拍对方肩膀的手,也慢慢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