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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史     欺世盗国txt下载     欺世盗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不急不缓蕴风雷(五)

    怎么来的?

    魏仁浦双拳无力的松开,闭上双眼,满脸痛苦地长叹一声。

    “既然如此,又何必......”

    “有得才有失,有失才有不甘,有不甘才会反抗。”陈佑缓缓道,“譬如保家卫国,你连家国都没有,又能去保什么、卫什么?”

    说着说着,陈佑重新平静下来:“你要是拿根长棍去拨树上雀儿的巢,雀儿也要叫两声。我现在做的就是给这些没巢的雀儿筑一个巢,有巢了,才会在被拨的时候叫唤两声,才会在被抢的时候奋起斗争。”

    越往下说,陈佑的话语听起来就越寒冷:“人生在世百八十年,我陈佑自不能免,这么些时间,能造福天下又占几许?小小的锦官府能叫我两年努力一朝付流水,换到这天下,便是花上数十年,在我死后又能持续多久?别说是我了,就是官家,可能定万世之策?”

    魏仁浦抿唇皱眉,垂首不语。

    陈佑转过身来:“道济,你看到锦官府乱象心有不甘,我很欣慰,这证明我的所作所为不是无用功。”

    “使君。”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道济!说起来我还得感谢苏逢吉呢!正是他这一番作为,才会让同你一样的人觉得还是我在时更好。”

    “好的不是我啊!”陈佑喟叹道,“好的是那些制度和方法!”

    “可是当地豪富更支持苏逢吉!使君你从未成功!”

    听了这话,陈佑轻轻一笑,有些话,这时候还不适合说,故而他只是道:“你且看着罢!”

    又是一阵沉默,陈佑沉吟一阵,认真的问魏仁浦:“可以想见,在有生之年,我陈某人要做的大部分事都会是无用功,道济,你可愿同我一起去做这无用功?”

    短暂的沉默之后,魏仁浦退后一步,长揖道:“愿随使君。”

    意在言外,哪怕陈佑很多话都没清楚的说出来,身为陈佑在锦官府最为倚重的下属,魏仁浦也能猜测到一些事实。

    陈佑笑着扶起魏仁浦:“若是有越来越多的同道,我又怕什么呢?”

    魏仁浦起身之后,犹豫一瞬,最后还是道:“照使君所为,却是庶人受苦。”

    “一人苦何如天下苦,一时苦何如万世苦?”陈佑右手一挥,“我欲开一法而传万世,则不以小惠而治世。”

    说到这里,他突然看着魏仁浦笑道:“若事败,你我之辈,尽皆民贼权奸。”

    魏仁浦却笑不出来,只是肃容道:“虽九死犹未悔。”

    陈佑一愣,随即哈哈笑道:“我可不想效那屈平自沉!”

    说完这一句,他收敛笑容:“害了黄大年一家的是何人?”

    黄大年也算是陈佑的学生,学生被人害得家破人亡,陈佑这个山长自然得想法子报复回来。

    不意魏仁浦道:“黄大年死后,我等自不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县内本就有一家大户同那家人不对付,借着这个机会贿赂府衙,也叫那家人破家灭门了。”

    这个结果,着实出乎陈佑意料,好一会儿才叹道:“也算是报应了。”

    “不仅如此。”魏仁浦接着道,“苏逢吉到任之后,府衙诸曹换了很多人,现在办事全靠贿赂。没有哪家同苏逢吉有关系,就看哪家更舍得花钱,两家相争富者胜。当初使君在时的大户短时间内已经倒下两家,剩下的钟家正在计划离开锦官府,其余则聚集在何家周围对抗新起来的几家......”

    待魏仁浦说完,陈佑禁不住赞道:“好一个苏逢吉!”

    也不怪陈佑赞一句,不论苏逢吉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一番作为既满足了他自己的敛财**,又成功地分化了当地大户。

    有利益就有争斗,苏逢吉把陈佑之前好不容易划拉出的利益拿出来让这些大户争,这就是阳谋。

    你有我就没,我有你就没,就算你不争,也挡不住别人对你手里面东西贪欲。

    一旦争起来,就有求到苏逢吉面前的时候。

    而调节纷争、划分利益,这就是权力。

    如此为官,比之陈佑费心费力想要建立一个合理的制度要轻松许多,“官声”也更好。

    至于那些在陈佑治下活得好好的大户,到了苏逢吉时代却衰落下来,谁在乎他们呢?

    失败者没有话语权,苏府尹的“官声”又不是他们传扬的。

    当然了,按照魏仁浦所说,苏逢吉也没有把陈佑的所有政策都废除,有些依旧保留着,比如官学,比如税曹。

    为什么有些会被废除,有些却被留下,留下的那些又被改变了多少,这都是陈佑需要考虑的。

    不过这些都可以慢慢思考,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洛阳这一摊子事。

    “河南府设立税曹的敕令已经在路上了,估计会同任命你为税曹参军事的政事堂符文一同抵达。”陈佑收拢心思,开口道,“税曹事宜你都清楚,你上任之后交出一份计划来。”

    见魏仁浦抱拳应下。

    他又提醒道:“这计划是要给刘府尹过目的,你注意一下,以稳为主。”

    魏仁浦了然:“使君放心就是。”

    陈佑这才点点头:“在迁都之前,你就专门负责这事,最主要是弄清楚河南府同锦官府有哪些不同,有哪些相同,大名府等地的税改情况,我也会想法子替你找来,总之就一句话:要因地制宜。”

    这边阁楼上的谈话在继续,另一边师生们都住进了自己的房间。

    陈昭汶将被仆役放在桌上的行礼拎到床板上,没有急着收拾行礼,而是在屋内转了一圈。

    这屋子是书院标准的学生宿舍,一间坐北朝南的大房间,约有五丈长,三丈进深,利用衣橱书柜隔成三个狭小的空间。

    东西摆着两张床,中间是一个陪着两把椅子的方桌。

    显然,这是一个双人间。

    只不过陈昭汶似乎比较幸运,他这间房子暂时只有他一个人住。

    他是当初锦官府试第三名,按道理没必要在书院里继续学习,只不过他对陈佑的一些举措感兴趣,却又不想当官,于是一边从头学算术,一边当经学的助教。

    这一次书院搬迁,他也就跟着来了洛阳,暂时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当助教。

第二百九十五章 正人君子不坑人(一)

    陈昭汶当初本不想参加锦官府试的,可是拗不过两位好友,便陪着一起报名了,谁成想最后他考中经义第三名,两位好友却落了榜。

    只可惜一来他本就无心仕途,二来当日骚乱他那一副鼻青脸肿昏睡不醒的模样落在众人眼中,也算是丢了脸面,便拒了职事,专心学业。

    至于他那两个好友,去年秋天入京参加今年春闱,依然没中,现在回了锦官府在府学中求学。

    看完屋内摆设,陈昭汶开始整理衣物被褥。

    还没收拾好,就听见门外传来一个礼貌的声音:“陈师在否?”

    陈昭汶听到这个声音,脸上露出笑容,放下手中物事,边朝房门走去便出声道:“助之吗,可是又要帮忙的地方?”

    门口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范昌。

    别看陈昭汶还要学习,他今年已经三十好几,就连儿子也十岁了。

    他是经学助教,而范昌学的正是经学,称呼一声陈师正合适。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句,这次来洛阳的学生中,以原本经学院的学生最多,算学院最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算学院本就是贫家子弟的首要选择,是以泽润书院诸院中,除了后来的医学院,就数算学院中的贫家子弟最多。

    学了一年半载,那些豪门大户不敢说,到一些小商家去当账房却是够的。

    贫家子弟为什么要进入泽润书院?

    还不是书院不收他们的学费,还提供勤工俭学的机会。虽然入学之后家里面一时半会少了半个劳动力,但学成一门足以传下去的技艺,说不得就是一个家庭改变未来的机会。

    很显然,相比于经义、书法,算术正是这样一门“实用”的技艺。

    不是他们目光短浅,实在是家庭情况支撑不起太久远的志向,尤其是发生了黄大年事件,更是让不少家里是佃户的学生心生紧迫感。

    故而,当书院要搬迁时,绝大部分贫家子弟都选择在锦官府周边寻一个活计,不提以后,至少现在家里面能过得好一些。

    最先有革命觉悟的,十有**是原本生活就不错的那一批人。

    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东想西的,只有等着那些背叛了自己阶级的觉悟者来告诉他们,其实大家本可以不这么辛苦求生,这时候他们才会成为这些人的追随者甚至同行者,为了实现新的生活而战斗。

    陈昭汶家里不算豪富,只是耕读传家,能够接触社会底层,又有机会触及上层,这上下对比,正是他对陈佑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感兴趣的主要原因。

    他是听说陈佑要讲课后才决定来洛阳的,来之前就做了决定,以半年为限,如果被陈佑折服就把妻子都接过来,以后就追随陈佑了,如果没有,那就回乡陪妻伴子,耕读乡里。

    回到眼前,范昌提着一个小布袋子走了进来:“我是来给陈师送钱的!”

    陈昭汶没有接,而是面色严肃地问道:“助之,你这是作甚!”

    听他语气不善,范昌知道是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解释道:“陈师勿怪,这是书院发给大家的,说是让大家拿着去洛阳城转一转买一些喜欢的物事,每个人都有一百钱!”

    说着将布袋递给陈昭汶:“陈师是助教,所以有两百钱,正好我要来寻陈师,便一齐拿过来了。据说书院诸位老师每个人能有五百钱呢!”

    听到这个解释,陈昭汶才面色稍霁,接过布袋。

    两百钱还是有些分量的,他随手把这个布袋子挂到床边,拍了拍范昌的肩膀:“却是劳烦助之乐,今天有些晚了,明日再找几位,咱们一起去城内转一转。”

    “是!”

    哪怕从小沉稳,听到要去逛洛阳城,范昌还是有一些激动,当即大声应下。

    陈昭汶点点头,一边锁门带着范昌朝食堂去,一边道:“你可之书院为何要给大家发钱?”

    “山长向来关心书院师生,此次大家追随山长出蜀入洛,山长必要慰劳大家。”

    陈昭汶听了,笑着摇头道:“你却是把山长想得肤浅了。我且问你,你我之家,可缺这一两百钱?”

    “不缺。”

    “你也知道,书院里有那等家境极贫的生员,对他们来说,这一百钱可就难得了。”

    范昌若有所思。

    他没问出诸如“为什么不只给那些人发”之类的问题。

    很显然,这一百钱,主要是给那些贫家子的。毕竟洛阳这么个名城就在旁边,谁不想去转一转看一看,哪怕买一些最便宜的吃食玩意儿。

    只是生活艰难的那些贫家子不一定能拿出吃喝玩乐的闲钱来,所以陈佑才会发钱。

    这一百钱只是小钱,算起来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索性书院现在也没多少人,为了不让贫家子感觉自己被特殊对待,陈佑才决定给所有人都发。

    若真是一大笔钱,陈佑是绝然不会拿出来的。

    “山长是真君子。”好一会儿,范昌如此说道。

    被赞为真君子的陈佑,在收到刘明即将被调走的消息后,第一个想法是怎么坑一把新府尹,好叫新府尹没时间找自己麻烦。

    八月初四,敕令河南府、大名府等五州府设立税曹。

    同日,魏仁浦被任命为河南府税曹参军事,诸税赋、财计等事。

    毫无疑问,魏仁浦的任命传开之后,阎诤臣立刻安排了人来接触他,同时税曹属吏的选择也成了洛阳城内相争的焦点。

    那些大户们想在税曹有自己人,只要对自家松一些,对别家紧一些,这一松一紧之间,就是巨大的收入差距。

    而府衙诸人,想的却是对财计的影响甚至掌控力度,毕竟税曹现在的功能可是类似于财政厅和国税地税的结合体。

    刘明凭借着自己府尹的身份,直接给税曹调拨人手,要不是还不想让陈佑太过难堪,留下几个位置给陈佑安排,把魏仁浦架空都没多大问题。

    就在这种情况下,京中传出消息:政事堂可能要增加一个位置。

    这也就意味着,刘明即将回京。

第二百九十六章 正人君子不坑人(二)

    除此之外,陈佑还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南沈的动乱终于有了结果,出乎意料,占据大义名分的沈冲渊竟然失败了,沈长河入主长沙府。

    沈长河这一次是借了宋国之兵,才能奠定胜局,所以入长沙府之后就接受了宋国的册封,成为沈王、楚王。

    身兼两个王号,其实含金量并不高,毕竟他现在能控制的也就只有武安节度。

    静江节度就不说了,在这场动乱中落到了他一个堂兄弟手中。

    而武安节度,在他带武安兵马攻长沙的时候,当地倾向沈冲渊的将领直接杀了当地镇守大将。更在眼看着沈冲渊要败之时,前往江陵求援。

    窦少华同赵普一商议,一边上书通知汴京,一边下令出兵。

    只可惜有宋国介入的情况下,沈国动乱很快平定下来,窦、赵二人权衡之下,只是占了澧州的几处要地,转而扶植武安节度对抗长沙府。

    而且他们也算是神通广大,赵普愣是通过陈佑交给他的一些渠道联系到了卢子龙。

    卢子龙原本忠于沈康,虽然因为一些因素导致沈康后期对他有些疏远,但后来决定传位的时候还是把他同其他几名重臣叫到一旁见证,所以叛乱发生之后他自然是拥护沈冲渊的。

    只可惜周国没能下决心抓住机会,让宋国帮着沈长河夺了皇位,杀死了沈冲渊。

    不过卢子龙还是趁乱带着沈冲渊的长子沈焱逃出了长沙府,正愁没地方去,就被赵普找到了。

    一番沟通之后,哪怕知道沈焱去了武平节度也就是个傀儡,为了保证沈焱的安全,卢子龙也不得不带着他前往朗州。

    于是,才六七岁的沈焱就成了武平节度使。

    至此,沈国三大节度分属三沈。

    事关外国,陈佑也就听一听记在心里罢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以他现在的身份实力,别说主动插手此事了,就连提前布局都做不到,最多随手落几个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的棋子。

    而朝堂上对此事的应对措施,就是从西北调了一个善战大将去颍州,统领沿淮步军、水军。

    颍州距离宋国国都江宁府没多远,在这里布下重兵多少能让宋国紧张起来,减少江陵方向的压力。

    这件事才过去没多久,制命再出,八月十九日,开府仪同三司、河南府尹刘明宣麻拜相,罢河南府尹,拜为中书令,诏令平章军国事。

    二十日,册刘明为建德县公。

    同日,刘明在河南府少尹陈佑等一干官民的欢送下离开洛阳前往汴梁。

    现在虽然还没有正式宣布迁都事宜,但很多人已经知道洛阳即将成为新都的消息。

    有了开封府尹温仁福参知政事的例子在前,所有有心更进一步的官员都对空出来的这个河南府尹动了心思。

    这是人之常情,便是陈佑也不例外。

    然而还不等陈佑出手,就在刘明拜相当天,吏部尚书、参知政事李明卿就被赵元昌叫去,询问京外一干节度使、刺史中,有谁适合入河南。

    毫无疑问,这是间接告诉陈佑:河南府尹没你的事,不要乱动心思。

    不过陈佑也不是什么都没得到,刘明入京之后,河南府兵一时间无人管,于是陈佑被任命为河南府团练使,处置河南府府兵、团练乡兵一干事宜。

    这算是一个补偿,但也不算太重。

    只不过陈佑得到团练使的任命之后,立马就明白新来的绝对不会是府尹,最多是知府。

    因为府尹是可以军政一把抓的,而设立知府,正是为了军政分离。

    现在河南府军事在陈佑手里,与其来一个名不符实的府尹,还不如来一个知府。

    至于陈佑这个团练使,也不全是补偿,一是方便他教导武学院的学生,二是防止佛道生乱。

    赵元昌人在汴梁,却也察觉到陈佑现在似乎要找佛门的麻烦,担心陈佑控制不住场面,便将河南兵马都交给陈佑。

    这也是一个试探,若是河南府的佛寺道观能献出财物土地,周国其它地方的佛道也别想好过;若是闹得有些大,强行动手代价不小,也就只好将陈佑抛出来论罪。

    处斩倒不至于,不过贬官那是一定的了,说不得还会降爵。

    当然,如果闹得太大,不好收手,赵元昌也能下定决心加派兵马直接平了河南府的僧寺道观。

    对于此事,陈佑心如明镜。

    哪怕他一时半会想不到,赵元昌也会通过许竹林让他想到的,不用担心君臣之间的想法不同步。

    于是,见完府兵校尉、各地团练之后,陈佑不得不再次叫来刘熙古。

    待刘熙古坐下,陈佑直接就开口问道:“刘司法,洛阳周边僧寺,有哪些占地甚多、钱银颇丰?”

    听到陈佑的问话,刘熙古直接就愣住了。

    无它,那天刘明刚走,刘熙古就找到陈佑,提出现在正是清理僧寺道观的好时机。

    在他看来,一心维稳的刘明走了,在新府尹到来之前,河南府就是少尹陈佑做主。既然不知道新府尹会有什么考量,而且也知道陈少尹支持清理僧寺道观,那现在就是行动的最好时机。

    可惜啊可惜,那时候陈佑一心想着给未来的上司找麻烦,佛寺这件事显然也在备选范围内,自然不肯现在就动手。

    哪怕刘熙古言辞恳切,陈佑依然是含糊其辞,只是推说人手不足、准备不足,要做好万全准备等等,总之就是一切等新府尹到任再说。

    这一次刘熙古听闻陈佑得掌河南府军事,正要再劝一番,没想到陈佑就先开口了!

    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小心的开口道:“少尹这是要?”

    陈佑轻咳一声,温言道:“前次不是同刘司法讲人手不足嘛,这次蒙官家信重,叫我做这团练使,却是解决了人手问题。问清楚有多少僧寺需要清理,也好针对性地做出准备。刘司法以为然否?”

    刘熙古这才恍然,当即拱手道:“少尹思虑周全,却是下官误会少尹了。”

    话是这么说,但他到底信了没,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正人君子不坑人(三)

    送走刘熙古,陈佑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他要盘算这次该怎么下手。

    首先不能现在就动手,至少得等新上司到了再说。

    这段时间正好能将精力都放到税曹上来,头上没有府尹知府,诸曹参军事陈佑动不了,但税曹属吏还是可以调动的。

    都不需要找借口,就把从锦官带来的几个人塞进了税曹。

    这个空档期,正是整顿税收的最佳时期。

    陈佑没歇多久,庞中和就进来了:“詹事,现在该出发了。”

    “出发?”陈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哦!也对,走吧!”

    却是他今天下午要去书院讲课。

    他本来是准备在八月初五开课当天开讲的,结果那天士曹出了些问题,事涉皇宫,他都抵达书院了,连口水都没喝,就直接回城。

    八月十五是中秋节,官员放假,书院也放假,这课自然又没讲成。

    今天是二十五,拖了二十天,陈佑提前两天就吩咐了庞中和,没什么大事的话,都推掉。

    交代了庞中和几句,陈佑坐上马车出城。

    陈佑这个少尹可以离开,但庞中和却必须留在府衙,一是处理部分不太重要的文书,二来就相当于值班了。

    这都是惯例,不然那些当官的文人哪来的时间到处游玩?

    团练使、通判什么的也就罢了,实际上没什么事,但身为刺史县令还能到处转悠,纯粹是有属吏在衙中拼命干活罢了。

    马车辚辚,平稳地朝周山书院行去。

    路上无事,陈佑就靠在车厢上休息,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声大喝:“来者何人!”

    紧接着就听到车夫压低着嗓门的声音:“詹事在车内休息,你们小点声。”

    原来是到了。

    陈佑重又合上眼,等下马车会直接驶到食堂,没必要现在下去。

    车夫的话音刚落,前面突然响起两个惊喜的声音:“啊!山长是要来讲课了吗?”

    之后似乎是反应过来了,其中一个声音也压低嗓门愁道:“可是前几天祭酒才说进门要停车下马啊?”

    话音未落,就听到另一个声音低声教训道:“那是对外人,这可是山长!你没听到山长还在休息吗?行了,可以过去了。”

    显然最后一句是对车夫说的。

    马车内,陈佑也是愣了好久才回想起来,之前汪弘洋似乎向自己提过这件事,当时觉得适当的仪式感有好处,便点头同意了。

    没想到不过十来天没过来,这就开始施行了。

    此时车夫应了一声,也不甩鞭,直接一抖缰绳,嘴里吆喝一声,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陈佑摇摇脑袋,敲了敲车厢开口道:“停下。”

    “是!”

    车夫立刻应下,不过马车还是过了一阵才彻底停稳。

    紧接着车帘被掀开,陈佑眯了眯眼睛,适应突然变亮的光线后,才起身下马车。

    “山长!”“参见山长!”

    还没站稳,就听到之前那两个声音响起来。

    陈佑定睛一看,却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显然是书院学生。

    这是陈佑提议的,书院学生被分为九级和内、外、上三舍,具体划分依据日后再谈,只说让学生守门,凡是四级以上学生,一直到九级,都需要在书院开课日轮流看守大门。

    也不需要多长时间,甚至不禁止互相聊天,但谁都别想不去,就算因事请假,也得尽快补上。

    据陈佑所知,这个制度实行没多久,就发生了两名学生在守门的时候就一个问题展开讨论,最后发展成辩论,引得众人围观站队,把大门都给堵住的事情。

    虽然最后没有辩出个胜负,但从这件事之后,书院学生对看大门也不抵触了。还有不少人也憋着心思想再来一次类似的堵门事件呢!毕竟这也算是读书人的逸闻不是?

    这两人看起来有些眼熟,不过他却不认识,心中一盘算,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你们是武学院的学生?”

    “是!”两个少年显然颇为激动。

    陈佑点点头,看到远处似乎有师生准备聚过来,也不耽搁,朝两人笑道:“既然是书院的规定,我这个山长也要遵守。”

    说着,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勉励道:“你们都不错,好好学习,早日成为国家栋梁。”

    “是!”

    这一拍,直叫二人兴奋不已。

    武学院的学生都是赵元昌安排内官挑选的,虽然都读过书,但没有那种家境颇为殷实的子弟。

    从他们被选中开始,先是由殿前司安排人教导一段时间,之后又是宫内学识较好的内官天天把他们聚到一起读经学习,同时灌输忠君的思想。

    临出发之前,赵元昌特意抽空见了他们一次,言语中颇多期许,更是勉励他们跟随陈佑好好学习等等。

    再加上一路行来了解到陈佑的身份地位,联想到赵元昌的话,能被陈佑夸奖,在他们看来就同以后的远大前程挂钩,怎能不兴奋?

    陈佑点点头,理了理衣服,抬腿朝前走去。

    武学院这些人,潜移默化可以,但不能沾太多。

    赵元昌明显对这些人寄予厚望,若是发现陈佑在打这些人的主意,呵呵,再浓厚的圣眷都不管用。

    当然也不能太冷淡,教旁人发现不妥就不好了。

    陈佑带着护卫走在书院中,自然被来往师生发现了,好在他们都有分寸,远远行礼,没有围上来。

    只不过陈山长终于要讲课的消息也传开了,书院之中顿时热闹起来。

    当汪弘洋在食堂外迎到陈佑的时候,已经有学生在打赌猜陈佑到底要将什么了。

    现在书院里师生加起来也才一百多人,食堂又修得比较大,所以根本不需要排队,陈佑就打到了饭菜。

    汪弘洋和李华宇还没吃饭,端了餐盘同陈佑坐到窗口的桌边,其余的司业院长,却是去吃完了去准备陈佑下午讲课的场地布置了。

    “平远,这个门前停车下马的制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中秋节之后。”

    “哦?才十天啊!”陈佑将口中食物咽下去,继续问道:“是所有人都得守这个规矩吗?还是说只有学生?”

第二百九十八章 真理堂中谈为政(一)

    “都要遵守规定的。”

    说到这里,汪弘洋得意一笑:“书院护卫三令五申之下都能严守规矩,至于那些学生,若是有大龄学生,一定会安排一个年轻的学生一同值守。年轻人嘛,总是更守规矩一些。”

    年纪大了,大概率会变得世故圆滑,年轻的读书人心中可能还有那一股子气,这样的搭配比较合理。

    陈佑自然不吝夸赞:“不错的安排!”

    安静一阵,汪弘洋终于忍不住问道:“詹事这次是准备讲的什么?”

    咽下一口饭,陈佑随口答道:“为政,嗯,我这门课就叫为政吧!”

    汪弘洋还是第一次知道陈佑的想法,不免有些惊讶。

    为政,可以理解为“治理国家”,也可以简单粗暴地理解为“做官”。

    不论怎么理解,这就相当于衣钵传承了啊!

    相似的例子就是冯道教导陈佑。

    似是看到汪弘洋惊讶的神情,陈佑停下动作解释道:“只是粗略讲一讲,统一思想才能一致向前吗不是?”

    “却是如此!”汪弘洋点点头。

    这一顿饭也没吃多久,离下午上课时间还早。

    陈佑也没休息,直接把书院一干领导叫到自己的小阁楼,询问最近一段时间书院的情况并提出自己的意见。

    一直到未时,上课的钟声响起,一行人才从阁楼内鱼贯而出。

    有事要忙的自去忙活,没事的自发跟着陈佑一齐去真理堂。

    书院中给陈佑安排的讲课时间是每月逢五未时,一个时辰,相当于大学中的一堂大课。

    这个时间段只有陈佑的这一门课,也就是说如果不想去听课,就会额外多出一个时辰的自由时间。

    不过吗,陈山长的第一堂课,还是很多人想去听一听的。

    等陈佑从靠近讲台的侧门走进真理堂,偌大的真理堂内......只有前排稀稀拉拉坐了人。

    没办法,真理堂修得太大了,整个书院现在是仆役护卫加起来都比教员生员多,哪怕现在来了九成师生,做下去之后看着也十分冷清。

    说起来开学之后还有学生怀疑真理堂修得这么大,讲台上说话坐在最后面能不能听得清,为此一帮子人闲得无聊还特意试了试。

    结果自然是他们小瞧了千余年营造经验,为了修真理堂,陈佑特地利用自家的职权,让这些工匠去学习皇宫内的大殿是如何解决声音扩散问题的。

    汪弘洋等人进了真理堂之后,按照次序坐到了第一排,陈佑则孤身一人走上十分宽大的讲台。

    讲台上此时就摆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桌上铺着的红色绸布一直拖到地面,绸布上摆着一壶一盏一托盘。

    陈佑没有坐到桌子后面,而是站到桌前。

    堂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注视着他。

    陈佑也在看着底下这百十来人。

    这些人中,最年轻的不过十四五岁,最年长的却将近五十了。

    他们远离家乡跟着书院来到洛阳,不论是教书还是求学,都是为了他陈佑。

    对他们,陈佑是感激的。

    只是,现在他终于要开始传播自己的理想了,也不知道一年之后这百十来人还能剩下几个。

    人生在世,似陈佑这等人,所求者,不外乎志同道合之人罢了。

    不过呢,志不同而道合也可以忍受,志不同道不合那就眼不见心不烦,而那些志同道不合的,非要分出个胜负不可。

    陈佑也无法保证,真的教出来一些同志之后,会有多少人会因为实现目标的手段差异而与自己分道扬镳。

    深吸一口气,收敛思绪。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把种种思想传播出去才是最要紧的,只要留下了痕迹,一时的失败就不算什么了,迟早会有人继承自己未完成的事业。

    “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陈佑扫视坐在前面的这百十来人,“这堂课本该在二十天之前就讲完的,然而我爽约了,具体原因不多赘言,时间有限,我们直接进入正题。”

    “我要讲的是‘为政’,非是《论语》中的《为政》,而是说一说我自己做官这么些年的想法与体会。”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不管懂不懂其中的弯弯绕,此时都是激动非常。

    也是,有一个三品大员说要把自己当官的心得体会教给你,恰好你也有从政的想法,你激动不激动?

    陈佑抬手虚按,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在开始讲课之前,我想先问一问诸位,你们为什么要进入书院学习,又为什么愿意跟着书院从锦官来洛阳?”

    陈佑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底下一群学生重又开始交头接耳。

    没有等多久,陈佑直接点了一个学生:“第三排第六位起来回答一下。”

    那学生看起来二十多岁,可能连孩子都有了。

    此时听到陈佑的话,连忙站起来,紧张地喊了一声“山长”。

    陈佑点点头,看向他和颜悦色道:“你能说一下吗?没必要紧张,就当是闲聊。”

    “我、我......我的想法......”

    显然陈佑让他不要紧张的话丝毫没起作用,这一耽搁,又有嗡嗡嗡的声音响起。

    “没事,说吧。”

    那人脸色涨得通红,在众人的注视下,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我想当官!”

    “好!”陈佑夸了一句,“有想法就说出来,古人有言:君子坦荡荡。书院门前那两句话你们都还记得吧?”

    他话音未落,底下学生就齐声喊道:“学为君子温润如玉,师法往圣泽被天下!”

    “没错!我希望书院里走出去的都会是君子,希望未来书院也不会出一个心思诡谲之人。”

    陈佑提了一句,就把话题转了回来,再次看向那学生:“你想当官,为什么又跟来洛阳呢?”

    这一下那人倒顺畅许多,理直气壮道:“我觉得山长是好官,我也想学山长当一个好官!”

    这个回答在意料之中。

    准确的说,愿意跟来的学生,十有**都是认同陈佑在锦官府举措的人。

    陈佑笑着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紧接着面向众人道:“我是不是个好官,留待后人评说,但显然,我是想做一个好官的。”

    一阵笑声传来。

    “那么,之前的两个问题大家自己回去仔细思考,接下来我就说一说我是怎么朝‘好官’这个方向努力的。”

第二百九十九章 真理堂中谈为政(二)

    讲台下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直楞楞地看着陈佑,等着他继续说,哪怕汪弘洋也不例外。

    汪弘洋现在任书院祭酒不错,但他依然是陈佑的幕僚,身为幕僚,自然是越了解幕主的心思越好。

    陈佑故意停下来扫视众人,然后才开口:“什么样的官员是好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在我看来,看一个人是不是好官,只需要问三个问题。”

    “第一,他做的事是不是为了人民?”【1】

    “第二,他有没有得到人民支持与拥护?”

    “第三,人民的生活有没有因为他而变得更好?”

    三句话一出,有人迷茫,有人皱眉,有人目光炯炯。

    陈佑顿了顿,接着道:“诸侯之宝有三:土地、人民、政事。我等为官,就是协助官家治理这土地、这人民,处理这政事。古之封建,授民授疆土,今之为官,治民治疆土,此乃政事。土地何用?使民耕之!概而言之,治民乃为官之本。”

    说到这里,陈佑走动几步,右手扬起猛然斩落:“若是民都治不好,你还当什么官!”

    这句话说完,陈佑停了下来,抿着嘴唇看着底下的一百多人。

    安静了好一会儿,有人举起了右手。

    原来是陈昭汶。

    陈佑点点头,朝他伸出手掌:“有什么问题吗?”

    陈昭汶站起来,面色平静地问道:“敢问山长,若有此等人,上体君心、下察民意,尤以仁政爱民为要,然其人初为官,为吏员所欺,政令不出官衙,使民甚苦,此为好官乎?坏官乎?”

    陈佑笑了,笑得很灿烂:“坐吧。”

    之后,他侧身敲了敲桌子:“诸君!当你们有这样的疑惑的时候,请回过头去想一想那三个问题!能满足前两条的,我们能说他们想当好官,只有满足第三条,才能说他是好官。”

    说着,他停顿下来,收敛笑容,十分严肃地说道:“哪怕他是为了敛财,但在敛财过程中却让治下人民越过越好,这样的一个官员,在人民眼中也是好官!”

    一片哗然!

    立刻就有经学院的教员站起身来厉声道:“山长此言大谬!贪官污吏便是贪官污吏,常做善事的贪官也还是贪官!好官便是好官,即便好心办了坏事,依然是好官!两者怎能混为一谈!”

    另有一人附和道:“贪一钱者必贪千钱,贪千钱者必贪千金!千金何来?残民、害民、卖民而已!”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官贪则下官苦,下官贪则百姓苦。百姓苦,则上官何言好官?”

    ......

    哪怕底下一片批判的声音,陈佑依然十分认真地听着,直到再也听不到新鲜的内容时,才敲了敲桌子。

    真理堂内慢慢安静下来,只是之前站起来的那些教员生员依然不肯坐下,站在那里看着陈佑,等待陈佑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陈佑对这种局面早有预料,当下不急不缓开口道:“在我回答大家的疑问之前,有一句话希望大家能记住。”

    “为官做人,论迹不论心!”

    这句话说出口,他立刻就大声道:“先说贪官好官论。说贪官是好官的前提是什么?在敛财的过程中让治下人民越过越好!有没有这样的贪官?我陈某人不知道!但只要一个官员能让治下人民越过越好,陈某就承认他是一个好官!”

    他大步走到讲台边缘,双手禁不住舞动。

    “‘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

    “古人尚知廉者未必可治民,治民者亦非廉者不可。今人何以不如古人哉?”

    一通喝问,无人能答,有一部分原本站立的人悄悄地坐下了。

    陈佑等了一阵,走回桌前,端起茶盏一口饮尽。

    啪嗒一声放下茶盏,他一挥手,接着道:“再说回一开始的问题,那个想做好官并且去实施,却使民甚苦的官员,到底是不是个好官?”

    “要我说,他不是一个好官!至少对他治下百姓来说不是一个好官!”

    陈佑越说越有气势:“所谓听其言观其行,想得再完美,说得再好听,也不如现实来得真实。百姓过得不好,你说得再漂亮,也没人会认你!”

    “譬如求医,一为良医,管你富贵贫贱,非千金不治;一为庸医,贫家求医常获赠药。若腹痛难忍、不知究竟,你是选择良医还是选择庸医?”

    这里的“庸”是“平常、普通”的意思。

    静了一阵,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喊了一声:“我选良医!”

    陈佑笑了,不等众人回头去寻是谁说的,提高音量道:“说回那官,他会不会变成好官,我不知你不知,要看他日后的作为,论迹不论心,便是如此。为官者,没有好心办坏事之说,所作所为,在百姓看来,只有好和坏两种,只要百姓过得不好,哪怕你心里想得再好,那也是害民之官!”

    站着的人更少了。

    然而还是有人不赞同陈佑的说法:“山长此言却是太过功利!敢问山长,譬如我为县令,令县内降租,然地主不停,佃租如故,我为害民之官乎?”【2】

    “若只此一事,你非是好官。”陈佑毫不犹豫地答道,“然未害民,若是陈某,仍可让你再试。再试不成,则你可为‘老’而不可为‘大夫’。你,可有疑惑?”

    沉默一阵,那人垂头拱手道:“无。”

    说完,弯腰驼背地坐了下去。

    陈佑扫视仍然站着的那几个人,不等他们开口,便道:“治民,上者使民知,中者使民富,下者使民安。可有害民而使民安、民富、民知者?”

    “未有。”那几个站着的知道陈佑这是在问他们。

    “若能使民富者,可谓良吏否?”

    “可!”

    “若其人贪财则何如?好色则何如?刚愎则何如?”

    话音未落,立刻就有人反驳道:“贪者色者刚愎者何以使民富!”

    陈佑不由暗叹一声:得了,这是没办法交流了。

第三百章 真理堂中谈为政(三)

    你跟他说,只要这个人能使民富强,哪怕道德有缺也没关系。

    他跟你说,只要这个人道德有缺,就不可能使民富强。

    陈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人,但真的遇上了,依然感觉到身周围绕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只是,成年人的争论,只要没有一个唯一而明确的答案,就注定争不出胜负。

    但是不能不争,抛出自己的观点,为得不是说服对手,而是争取旁观者的认同。

    所以,面对这个顽固分子,陈佑不能强硬地把他打发掉,必须说理。只是这样一来,他这一节课就完全偏离了原定的轨道。

    打起精神,陈佑环顾一圈,问道:“可有同他想法一致的,站起来我看看。”

    等了一阵,有六个人站着,两个教员,四个生员。

    只是,坐着的那些人中,也有不少或是面露犹疑,或是一脸迷茫。

    看来,必须说清楚了,不然这一节课下来估计要把之前的底子败光了。

    “行了,坐下吧。”

    陈佑摆摆手,沉吟一阵才开始说话:“不知诸位可曾读过《程器》。”

    他没等大家的回答,直接就背诵出一段:“古之将相,疵咎实多。至如管仲孝窃,吴起之贪淫,陈平之污点,绛灌之谗嫉,沿兹以下,不可胜数。孔光负衡据鼎,而仄媚董贤,况班马之贱职,潘岳之下位哉?王戎开国上秩,而鬻官嚣俗;况马杜之磬悬,丁路之贫薄哉?然子夏无亏于名儒,浚冲不尘乎竹林者,名崇而讥减也。”

    顿了一顿,让大家消化这一大段话,陈佑才继续道:“观史至今,陈某以为,为政者,不当以其道德而臧否其人。譬如常人,孝悌仁信、温良恭俭,可称君子,诸君以为然否?”

    没有人回应,但绝大部分都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是赞同他后面一句话,对前一句,还是有不少人心存疑虑的。

    “然其为官,孝顺父母,兄友弟恭,仁爱下民,称信于世,若无作为,有他无他,民皆如此,判其懒政怠政,可有不妥之处?”

    有人站起来反驳:“与民休息,不乱农时,不扰民事,岂非仁政?”

    陈佑看了他一眼,平静问道:“你可知陈某治下,锦官庶民如何,陈某之前,锦官庶民又如何?”

    那人纠结一阵,最终拱手道:“山长当为良吏,却非是我等所论。”

    “若某知锦官,与民休息,不言不语,不做不为,可会有良吏之赞?可会有你等随某来洛阳之事?”

    那人沉默,随后一拱手,悄然坐下。

    陈佑再次问道:“可有疑问?”

    没有回应。

    陈佑重重吐出一口气,缓缓问道:“懒政怠政,可为良吏好官否?”

    听到一阵稀稀拉拉的“不可”声响起,陈佑又道:“常人之君子贤人,为官却未必是好官良吏。”

    看之前那几个站起来的似乎还有话说,陈佑揉了揉眉头,没让他们说话,而是继续自己的话语:“注意这个‘未必’,意思是什么,意思是可能有君子贤人当了官也是好官良吏。同样的道理,道德有缺的人也可能是好官良吏。

    因为评判一个官员的好与坏,看得是他对朝堂、对国家、对人民有无益处,而不是看他的道德水准。有益,那就是好的,有害,那就是坏的。如此简单,诸君可认同?”

    等了一阵,没有反对的声音,陈佑总算松了口气。

    整理了一下思绪,陈佑继续道:“常人之才是学识、是武艺,是琴棋书画、是通晓古今,是心中万卷书、是UU小说千言语。然而,官吏的才却是治国安邦、守土抚民。

    我们当然希望上至宰相下至胥吏皆是德才兼备之士,然此等人,何其之少!由此,朝堂也好、州县也罢,必然少不了德高而才薄、才高而德薄之人。朝堂铨选,首重德才兼备之人。其下,德高者可为言官、文学;才高者则掌职事、知州县。”

    说到这里,陈佑重又精神起来,语气也有些激昂:“陈某办这个书院,便是希望所有学生都能德才兼备,陈佑讲这个为政,便是希望学生中为官的那些人也能德才兼备!若是你有德无才,我宁愿你远离官场做一君子贤人,也不要去做一个懒政怠政乱政,以致祸民的官员!”

    ......

    陈佑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终于初步树立了“不要从道德上去臧否一个官员,而要从施政结果上去臧否一个官员”的概念。

    其实,这个道理,绝大多数官吏心里都知道,也有不少人认同。

    但是,不得不说,“从道德上否定敌人肯定自己”,实在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手段。

    斗倒批臭,斗倒批臭。

    你不把斗倒的敌人批臭,怎么能显示出自己的正义性与正确性?

    你不把斗倒的敌人批臭,岂不是还要防着敌人东山再起?

    失败者不需要好名声,胜利者不可能有缺点。

    然而,陈佑认为这样的模式很可能会演变成党争。

    比如欧阳修扒灰这件公案,没办法从政事上攻击他,便从私生活上来攻击。真假已经无所谓了,百姓总是喜欢传播桃色消息,事情传开,即便你问心无愧,还有脸留在原位?

    而像林祚大被逼在大会上写纸条证明叶静宜是处女,联邦**官提名人被告性侵不得不公开自己的性经历。

    无论事实的真相是什么,无论最后会达到什么结果,为得都是从道德上打击对手,古今中外皆然。

    当政治斗争发展到对人不对事之后,就可以称为党争了。

    校长后来的对手多是自己以前的学生,陈佑不觉得自己就能让所有学生忠心不二。

    为了避免以后同自己的学生陷入党争,那就一开始养成对事不对人的习惯。

    当陈佑宣布下课之后,真理堂里的气氛十分沉闷,所有人都在思考,陈佑所说的,究竟有没有道理。

    而陈佑自己也在反思,有没有漏洞,如果有人攻击,要怎么补救。

    没有人闲聊,一群人沉默地走出真理堂,各自散去。

第三百一章 勿论贤愚皆可用

    陈佑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尤其是现在河南府尹未定,在那些“消息灵通”的人眼中,少尹陈佑有很大的可能接任府尹。

    于是,他的言行举止,自然会被关注,被传播,被议论。

    也就是现在不少官员都是由晋臣变为周臣的,这才没多少人揪着陈佑当初临阵降周的事情批判。

    说起来,陈佑、黄世俊两个现在成了标杆,同孟蜀投降的那些节度使一起被周国当作弃暗投明、良禽择木的典范,用来劝诱其余诸国文官武将。

    总之,陈佑在书院的那一番话很快就传开了。

    有些人会原原本本地传播,以让听众正确理解陈佑的意思;但也有些人会截取甚至修改其中一部分,比如“陈将明说贪财好色刚愎自用的官员是好官”,为的是什么,想必大家都能懂。

    冯道、李明卿第一时间给陈佑去信,信中免不了把他教训一顿,冯道更是好一番臭骂,陈佑不得不写了两封长信去解释,同时保证自己日后绝对不冒失地说话了。

    嗯,他说的都是深思熟虑的,从不冒失。

    官员知道了,小民知道了,自然得让官家也知道陈佑这“无耻的嘴脸”才好。

    只不过赵元昌的消息渠道不少,除非内外一致想要拦下某个消息,否则他总能得到事情的真相,至少是表面的真相。

    比如这一次,虽然不少言官断章取义地弹劾陈佑,但赵元昌的桌案上已经摆上了陈佑讲课的完整记录,多次核对之后可以保证一个字不差。

    坐在他对面的胡承约正在翻看另一份记录。

    赵元昌登基之后,胡承约入京任秘书省秘书郎,之后升任太子舍人因为没有太子,所以他还是随侍君前。

    没过多久,又先后任太常寺丞、尚书省右司郎中,现在是御史中丞。

    一年多时间,自从六品到正五品,对圣眷正浓的胡承约来说有些慢了。

    不过言官这东西,总得抓在手里才好,于是胡承约不得不停下升迁的脚步,留在御史台替官家抓好御史言官。

    反正这时候超迁也不是什么大事,昨日白身今日宰执都不少见,只要能让赵元昌满意,升迁的问题,毛毛雨啦!

    胡承约一边翻看手中记录,一边转动脑筋,思考赵元昌的意思。

    陈佑那天所说的话,涉及到两个问题,一个是官吏的考核,一个是官吏的监督。

    考核由吏部来,但是监督,却是御史台的事情。

    不管事实如何,至少表面上如此。

    因此,身为御史中丞的胡承约不得不考虑,赵元昌对陈佑这番话到底是赞同还是不赞同,赞同的话,又到什么程度。

    这将决定他会怎么说。

    从幕僚起家的,都得熟练运用说话的技巧,愣头愣脑地直言不讳,不是真傻就是别有心思。

    只可惜,这两天弹劾陈佑的奏章还没被驳回,如果胡承约没看错的话,旁边那个木几上摆着的就是那些奏章,显然官家还没有批复,但也没决定就此留中不发。

    而他来到这殿里,官家也只是让他看看这记录,之后就自顾自地批阅奏章,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

    文字再多,也有看完的时候,胡承约眼睛无神地盯着最后一页纸,迟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元昌终于放下手中朱笔,抬头问道:“怎么样,德俭有什么看法?”

    胡承约回过神来,将书页合上,略一沉吟便答道:“言辞新颖。”

    他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赵元昌满意。

    赵元昌敲了敲桌子,面色平静道:“德俭,我问的是你的想法。”

    虽然两句话听起来差别不是很大,但胡承约知道自己要是再用那些不沾责任的话来糊弄,被贬官都是小事。

    只能赌一把了。

    胡承约仔细回想赵元昌选人用人的标准,心渐渐安定下来,缓缓开口道:“回禀官家,陈詹事这一番言论,着实有可取之处。”

    “哦?”

    明明是疑问的语气,但赵元昌脸上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直教胡承约心头猛跳,以为自己猜错心思了。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说错了也得继续说下去,还得说得有道理,或许能让官家改变主意。

    胡承约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面容严肃,继续用平稳地声音解释道:“陛下,臣以为,‘官吏之才乃治国安邦、守土抚民’一句,甚是有理。陛下用人,所为者便是守土安民,而非道德文章传世。”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赵元昌一眼,可惜依然看不出什么,只得继续道:“譬如三司度支之官需得理财之才,刑狱大理之官需得公正知法,诸地将领需得有战必胜。至于其人是廉是贪,却非朝堂所重。夷吾三战三走、数欺鲍叔,而齐桓用之九合诸侯;淮阴寄食叛楚、曲逆盗嫂受金,而汉高用之一统宇内。”

    不论是齐桓公还是汉太祖,能成功都不是依靠一两个人,而是有多方面的因素。但用来做例子,虽然不严谨,也能勉强说服人。

    果然,只见赵元昌微微点头。

    胡承约见此,悄悄松了口气,看来没猜错。

    然而不等他彻底放松,就听赵元昌再次问道:“胡卿以为道德之士无用乎?”

    “圣君在位,则国有贤人。”胡承约立刻就把住了赵元昌的心思,一点也不耽搁,“圣天子外服远夷,内兴教化,若有贤人,当令其教化士庶,岂可以庶务困扰之?”

    赵元昌终于面露满意之色。

    一个有主见有能力的帝王,选人用人全看其能起到什么作用,而不是看他的风评毁誉。

    贪财也好,好杀也罢,放到合适的地方能起到一般人所起不到的作用。

    有能力的贤君子当然要重用,没有能力的“才子贤人”,做一个牌坊就好了。

    一番君臣问对之后,胡承约什么吩咐都没接到,就退了出去。

    只是,当天下午,所有弹劾陈佑的奏章都被驳回,几个骂的狠的言官直接被贬至蜀地羁縻州县。

第三百二章 你猜我猜巧不巧(一)

    赵元昌没有颁发类似求贤令的诏书,但是这些动作无疑表明他也有魏武求贤之心。

    这年头,只要撕破脸来,文武将官少有干干净净无懈可击的。能有一个不以道德论高下的官家,显然要好伺候得多。

    至于欣喜若狂?

    不存在的!还是那句话,谁都不干净,你不掀我老底,我也不揭你伤疤,你好我好大家好。反正周国立国不久,短时间内能掌权的还是那些经历过前朝的人。

    赵元昌这一番作态,一来是为了激起底层年轻官员的奋起之心,二来也是对沈、燕等国将官做出的承诺。

    只不过,赵元昌也没有一味地强调“唯才是举”,贬谪了几名言官之后,他又嘉奖了数位贤良善人,加官、赐物、旌表乡里等措施一个不缺。

    总之就是表明朕依然要以德治天下,只不过是选人用人不拘一格罢了,你们这些人不要闹得太过分。

    九月初五,陈佑第二次去书院讲课。

    这一堂课同样超出了陈佑的规划,与其说是讲课,不如说是辩论。

    好在经过十天的思考讨论,已经有人认同陈佑的想法,争论起来战斗力颇为不俗,总算没有出现陈将明舌战群儒的场面。

    一开始陈佑还想着把课堂引向自己先前的规划上去,尝试了两次之后,终于放弃了,在书院中,他不想用强权来获得思想舆论上的胜利。

    嗯,这仅限于书院里,在书院之外就不是学术讨论,而是政治斗争了,自然要用尽一切正当手段去“讲道理”。

    于是,放弃了正统授课模式的陈佑说出了“理越辩越明”这句话,然后立了一些规矩。

    比如在他讲课的时候要提问得先举手,得到允许才能起立说话。同样,问其他教员生员也得先举手。

    又比如争论的过程中不准辱骂他人,更不准一句车轱辘话来回说。

    这一堂热闹的课结束没多久,真理堂外面就多了一块山石一块木板。

    山石有半人高,一面光滑如璧,上面阴刻着“理越辩越明”这五个字,立在正门墙脚。

    木板挂在山石上方的墙壁上,罗列着经过完善的规矩。

    由于陈佑的为政课,书院不再像锦官书院那样各学院泾渭分明了。

    每天都会有人因为观点对立而辩起来,然后引起围观、站队,守门的学生也不必再费心思想一个足够吸引人又能争辩很久的话题了。

    只要涉及到为政课上的话题,哪怕算学院的学生也能壮着胆子说几句自己的意见,而不是像以前一样看到别人高谈阔论诗书经典就低着头绕开。

    河南府尹已经空缺十多天了,陈佑这段时间感觉无比轻松。

    将府兵团练收拢到手里,终于可以开始规范商税了。

    正好以阎家为首的一干河南豪富一直在试图拉拢他或者他手下僚属,他便放出口风要征收高额商税。

    通过女眷们的后宅交际,河南府一干人都知道,这只是陈詹事在漫天要价,等着大家落地还钱呢!

    恰好,据说陈詹事最近在宣扬什么“贪官只要有政绩就好了”。

    真巧啊哈哈哈!

    上午的公文批完,陈佑直接就回府了。

    只要不是在中枢,没必要在衙门里待一整天。

    再说了,这年头县乡有什么事情,都是官吏乡绅商量商量就解决了,除非事情没办法捂下来,才会捅到府衙里。也就附郭县会那么倒霉,大事小事府衙都能很快知道。

    陈佑回府,自然不需要门房通报,手里拿着一叠文书进了门直接朝书房走去。

    庞中和现在不会再跟着陈佑后面随时侍奉了,他要渐渐独当一面。

    虽然有潘美这个女婿,也有陈佑这个世交,但庞家目前的境遇真算不上好。

    庞中和已经二十岁了,不急着议亲,但也得想想未来该怎么办。

    陈佑现在准备把他放出去,专门负责某项事务磨炼一番,三五年后有个六七品的职事,不说重振门楣,至少也能讲一个出身好的媳妇。

    离着书房还有几步路,就听到书房内传出的“咯咯”笑声。

    也不知道是哪个又把盘儿带进书房玩了。

    陈佑脸上带了些笑容,脚下不由加快脚步。

    走近了,书房门狭了一条缝,门缝里传出欢快的声音。

    “这是几?这是几?”

    幼稚地逗孩子,毫无疑问是想要一个小孩的李疏绮。

    而一会啊啊叫,一会咯咯笑的,自然就是才开始学一些单音节字词的盘儿。

    陈佑脸上带笑,正要推门进去,却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怎么感觉门上有水?

    后退半步,抬头一看,门板和门框之间斜倚着一个巴掌大的纸盒,能看到沿着折缝渗出的水渍滴到门板上。

    此时,书房里除了盘儿依旧在啊啊直叫外,李疏绮的声音却消失了。

    不用多想就知道她现在正紧张地看着门口。

    陈佑无奈地摇摇头,自从跟她说了一些搞怪方法之后,便乐此不疲的在家里尝试。

    也就是现在没有塑料盆,也没有塑料袋,用陶盆泥盆又容易伤到人,这才叫陈佑发现了破绽。

    不然的话,妻儿正在房间里逗乐,急着进去的陈佑必然要中招。

    伸手从靠近门轴的地方推开木门,门上搭着的纸盒掉落下来,啪嗒一声摔成一摊,纸盒中还剩着的一半水四溅开来。

    还好陈佑身手灵活,推门的一瞬间便向后跳开,躲过了四溅的水珠。

    于此同时,房内传出一声“啊!”

    语气中满是失望。

    陈佑先是得意一笑,随即收敛笑容,沉着脸迈步走进书房。

    书房内,李疏绮坐在椅子上,一脸失望地看着地上的纸盒。

    她旁边是抱着盘儿的南桑。

    盘儿见到陈佑进来,伸出白嫩地手臂,兴奋地直蹿。

    南桑连忙抱紧盘儿,声若蚊蝇地喊了一声“老爷”。

    陈佑鼻腔出气,嗯了一声,正准备说话,就见李疏绮仿若白兔一般来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袖子抬头问道:“佑哥你是怎么发现的啊?”

    看着满是崇拜和好奇的眼神,陈佑再绷不住,脸上重新浮现得意的神情。

    “你猜?”

第三百三章 你猜我猜巧不巧(二)

    李疏绮不满意地哼了一声,就要举起胳膊拍打陈佑,却突然停顿下来,十分温婉地看着陈佑柔声道:“你说。”

    见她如此,陈佑哪还不知道她这是想在南桑面前表现出大妇的沉稳。

    只是,都能做出在门头摆机关暗算丈夫的事情,这形象早就没了好吧!没看到一旁南桑脸上那僵硬尴尬的笑容嘛!

    不过对李疏绮这种想法,陈佑是非常赞同的。

    陈佑同南桑感情不错,所以他更要注意平时的妻妾分别,尤其是在妾室有了长子的情况下,绝不能分不清轻重,叫妾室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真要闹到家宅不宁,却是害了一家人。

    故而,陈佑神态也愈发沉稳,指了指门板上的水渍。

    李疏绮立刻就想明白了,懊恼地嘟囔一声。

    眼珠子一转,轻咳一声,拿着腔调道:“我去看看饭做好了没,南桑,我们一起去。”

    陈佑颔首让开一步,手中文书扔到书桌上,顺手从南桑怀里接过闹腾不停的盘儿:“盘儿就放我这里。”

    午饭之后,在南桑房间把盘儿哄睡着,陈佑揽着一脸慈爱看着孩子的南桑,理了理她的头发,笑道:“你倒是越来越像个娘亲的样子了。”

    南桑靠在陈佑怀中,眼睛没离开盘儿,听了陈佑的话之后舒服地哼了一声。

    自从陈佑成亲之后,两人这般相处的次数一下少了许多。

    头上多了一个夫人,便是南桑没什么野心,心里也难免有些不舒畅。

    好在李疏绮不是什么阴沉的性子,几个月下来两个人关系倒有些真正的闺中密友的味道。

    当然,这也和南桑小意奉承有关。毕竟李疏绮可是三品郡夫人,娘家更是当朝宰执,真要管教后宅,陈佑也不好随意插手。

    陈佑好笑地拍了拍南桑:“行了行了,你也睡吧,天天带孩子也累。”

    说着,不由教训起来:“我说请一个仆妇来,你偏不愿意......”

    “自家孩子为甚要给别人带?”南桑说起来却是振振有词。

    不是她小家子气,实在是以前听说过高门大户里有把妾室生的孩子寄养在正妻名下的情况,这才不想放开自己的孩子。

    陈佑不知道她的这些小心思,但也没多说什么,反正家中也请了仆妇帮佣,不至于让南桑一边带孩子一边干活,累点就累点吧。

    待南桑搂着盘儿躺好,陈佑忍不住捏了捏盘儿嫩嫩的脸庞,在南桑嫌弃的目光中笑着关门离去。

    来到卧房,李疏绮正趴在床上看话本小说,什么庄重沉稳,什么淑女气质,这时候都丢到一边去了。

    裙摆滑落到膝盖弯处,光滑的小腿曲在空中,不时摆动一下,甚是可人。

    听到脚步声,扭头见是陈佑,将话本一推,完全趴倒在床上,侧着头仿若咸鱼一般叫道:“好累啊!”

    陈佑不理会她,坐到床边拿起话本看了看封面,《山林志怪》,没听说过。

    翻开来看,字蛮秀气的,竟然是手抄本。

    “都说夫妻恩爱,你都不关心关心我!”

    听到这似是娇嗔的话语,陈佑放下话本,直接朝身后倒去:“我给你压一压。”

    后背正好枕在李疏绮后腰处,惹得李疏绮惊叫一声,连忙翻身推开陈佑,陈佑自是不依,转手就抓住她,两人顿时闹作一团。

    闹了一阵,两人毫无形象地躺在床上。

    陈佑抓过枕头塞到脑袋下面,拿起差点掉下床的话本,就这么躺在床上看起来。

    他是横着躺的,李疏绮坐在床头想把他推开,试了几次推不动,直接就把腿搁到他肚子上,两人这么形成了一个“十”字。

    安静了一阵,李疏绮扳着手指头道:“我照你说的去做了,韩家嫂子那几个人说过两天来家里拜访,刘三嫂当时神情就不对劲,她家里应该不太乐意。不过阎家大婶倒蛮好的,临走的时候叫二嫂子送了一个簪花给我。”

    夫人外交,后宅之间的交流不比前院来的轻松写意。

    好在后宅的倾向要随着前院,陈佑这才能从李疏绮的描述中猜出一二。不然的话,女人的心思真的不好猜!

    想了想,陈佑开口问道:“江家呢?”

    听到问话,李疏绮撇了撇嘴:“江家那个四娘子我不喜欢。”

    陈佑直接就愣住了,无奈地苦笑着道:“所以你没跟她接触?”

    “嗯!”李疏绮理直气壮地点点头。

    陈佑还没来得及叹气,李疏绮又道:“不过我昨天同他家的大嫂一块去了景龙宫,玩得蛮开心。”

    好吧,陈佑不知道她特意提出来不喜欢江四娘子的逻辑是什么,好歹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便夸了李疏绮几句,至于逻辑道理,丢掉吧!

    没办法,同自己的女人讲道理,那是永远讲不通的。

    等你能讲通道理的时候,估计就不是你的了。

    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这些就不适合说出来了。

    在后宅歇了一阵,陈佑回到书房。

    没多少政务要处理,更多的是写文章。

    陈佑现在没事的时候只写三种文字。

    第一是各种公文,尤其是直达御前的奏章,这是吃饭的本事,多练练没坏处。

    第二是他的种种不成熟的想法,先记录推演,再根据实际情况或修改或废弃。涉及范围较广,说起来类似于现在的文人著书立说前的准备工作,可只要不实施,就没什么用处。

    第三则是他记忆中的一些关键物事,比如牛痘、玻璃、香皂等,都是一些有雏形的东西,但想要进步必须点破一层窗户纸。

    像蒸汽机这种东西,陈佑虽然知道基本原理,但他觉得目前的技术水平达不到要求,也没有那个需求。

    为了节省本就不多的工匠,还是先把有限的力量用到能迅速提高生活水平的东西上去吧!

    没过多久,纸上就出现了十多个名字,都是洛阳周边佛寺的名字。

    有名的比如白马寺、少室山那个小林寺,都在上面。

    洛阳佛寺那么多,类似于白马小林这样的大寺,只要不是民怨太大,陈佑还是希望能合作的。

    朝廷能力有限,没办法深入基层,与其让乡民被邪神淫祀拉拢,还不如交给驯服的佛道两家。

第三百四章 你猜我猜巧不巧(三)

    九月初八,河南知府一职终于定了下来,出乎意料,竟然是原本的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林师德外放!

    不是府尹也就算了,就连这个知府,前面还得加上一个“权”字权知河南府事。

    据说原本是让永兴军节度留后知河南府的,正好可以趁机取消永兴节度。

    没想到北面传来消息,契丹趁着秋高马肥之时攻燕。根据收到的消息,燕国很有可能撑不住。

    这时候赵元昌刚定下先南后北的基调,北边面对弱小的燕国总比直面契丹要好,当即一面派人联络燕国官员推动燕国向周国求援,一面吩咐边疆备战。

    北面备战需要人了,赵元昌大笔一挥,把等着继承节度使之位的永兴军留后调了过去,永兴节度顺势取消。

    之后,给东北主帅冯晖加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河北都监,总领河北军事,太原节度使焦继勋则兼河阳都监,振武节度使折从远兼河朔都监,永兴军节度留后高良才任河北转运大使。

    总之就是把大河北地区,划分为河北、河阳、河朔三块,三名大将每个人负责一块,但是在必要时冯晖可以调度整个地区的兵马。

    相比于之前传闻调任知府,高良才当然是愿意当这个转运使,负责大军粮草后勤,说不得就能因功封爵。

    但是河南府不能没人啊,赵元昌又不想让陈佑执掌河南府,正巧,多出来一个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

    更巧的是这个兵部尚书存在感太低,基本上没什么作用。

    于是,林师德就倒了霉,赵元昌召他谈了几次之后,深觉此人可有可无,于是一纸调令就下来了。

    事情定下来当天,历仕数朝的冯道就差人把林师德的生平信息送到陈佑手中。

    久居高位就有这样的好处,京外刺史节度,京中尚书卿监,基本上都能知道个一二。

    九月是个多事的月份,九月初九重阳日,当今官家于广政殿宴请耄老,得知华山有得道大贤、唐皇赐号的清虚处士陈抟隐居,当即遣中官持礼相邀。

    重阳这一天,陈佑登周山。

    而其幕僚韩向阳,则带着陈佑手书,登嵩山,拜访小林寺。

    带着两个健仆一路登上少室山,待知客僧通禀住持,韩向阳自去前殿参观。

    重阳登高,这少林寺游人颇多,既有信众,也有不信之人。

    信与不信很容易区分,信众到了寺庙,哪怕只是进什么庙拜什么佛的泛信之人,也会严肃认真;但不是信众,即便心存着鬼神不可辱的想法,神态上也要稍微轻松一些。

    韩向阳就是这般轻松,这里转一转,那里看一看,显得十分感兴趣。

    陈詹事虽然叫他来劝说小林寺,但就看詹事那不在意的表现,便知此行成败都没什么影响,毕竟周边僧寺不少,没了一个小林寺,还有其它寺庙可以选择。

    当然了,要是能成那是最好,毕竟这也和自己的能力挂钩不是?只不过没有太大的压力,心态放松之下在交流中不容易出错。

    等了没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的壮硕和尚在一干僧众的护持下朝韩向阳走来,一路上信众皆双手合十口称大师,而这一群僧众则回礼檀越。

    这和尚身披浅红袈裟,头戴山子帽,显得颇为富态。

    他身边的和尚大多穿着褐衣,没有戴僧帽,就这么露出青色的头皮,头皮上也没有结疤再过两三百年才会出现点戒疤这种不人道的传戒方式。

    这时候的小林寺还不是禅宗的天下,住持宏泰就是律宗的,他身边的和尚也是有禅宗有律宗,得等到“革律为禅”之后,小林寺才能正式称为“禅寺”。

    嗯,律宗的高僧也可以称为律师,比如律宗的中兴之祖大智律师。

    宏泰来到韩向阳面前,微微抬头看着韩向阳的眼睛,出声问道:“未知先生来此,还请入静室详谈。”

    没有称檀越,是因为韩向阳没有给香油钱。檀越与和尚之间是布施者与受施者的关系,叫你一声檀越施主,那就意味着要你布施了。

    韩向阳此来不知是敌是友,宏泰能称一声先生,还是看在陈佑的面子上。

    当然了,陈佑的面子也不好使,好使的是陈佑手底下抓着的权力。

    穿过殿堂来到一处静室,分了主客坐下之后,宏泰挥手将其余僧众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两个小沙弥伺候着。

    安静了一会儿,宏泰率先开口:“不知道陈詹事叫先生来,是有什么吩咐?”

    韩向阳略一沉吟,决定开门见山:“我来时,见山下阡陌纵横,那都是贵寺土地吧?”

    宏泰一听,顿时心生警惕,低声宣了一声佛号,口中道:“我佛慈悲,那些田地皆是贫苦百姓在种,总算能养活了一家人。”

    答非所问。

    韩向阳心中冷笑,嘴上问道:“不知佃租几何?”

    宏泰看都不看韩向阳,手中转着念珠,丝毫没有停顿地道:“我佛慈悲,这租子却是从未收过。只是种地的皆是信众,平日里添一些香油供奉佛祖菩萨,贫道等人也不能拦着。”

    没成想这和尚脸皮这么厚!

    韩向阳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同他争辩,直指问题核心:“贵寺田地如此之多,不知这税赋交在何处?”

    原来是为了钱!

    宏泰叹了口气,低垂眼睑,口宣佛号:“清净之地,却不当沾染世俗。”

    “呵!”

    这一声笑,说不清是讥讽还是嘲弄。

    韩向阳点了点桌子,朗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僧寺道观概不能免,大师以为然否?”

    宏泰深吸一口气,脸上也带了些严肃:“我等虽是世外之人,但天子有令也不得不从。”

    “那好,既然如此,这小林寺内还行不行周法了?”

    话音未落,不等宏泰解释,韩向阳又问道:“若行周法,你这税赋是交也不交?”

    宏泰听闻,面色悲苦:“自然是交的,只是那田地皆是善人家赖以为生之法,实在是......实在是......”

第三百五章 空辩不若实为证(一)

    韩向阳没有让宏泰继续“实在是”下去,端起黑陶碗喝了一口,啪地一声放到木桌上,眯着眼睛看着宏泰:“陈詹事知晓贵寺传承悠久,不忍断了传承,所以才派某来商议商议。大师要知道,这河南府可是有百八十座寺庙啊!”

    “呵、呵。”听到这直白的威胁,宏泰脸皮直跳,干笑两声。

    任何传承久远的寺观都会经历多次破落和再兴,小林寺也不例外,尤其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小林寺那金佛、那香油钱,可是有很大吸引力。

    按道理,身为住持,对此应该早就看透,不生悲喜平淡以待才是。

    但宏泰就是不甘心。

    当年会昌灭法后,小林寺破败不堪,他师父行钧受邀住持小林寺,修殿堂、铸佛像,四十余年才让小林寺重又恢复往昔几分声势。

    只可惜宏泰接任住持之后,一来名声没有行钧那么大,二来又经历了两次改朝换代,小林寺颓象再显。

    若是从陈佑之言缴纳田税,小林寺怕是一下就要跌落一个台阶!

    但若是不从,能挡住当然是好,一旦挡不住,只怕又要重演灭法之祸了!

    何去何从,宏泰心中一时难以定夺。

    手中念珠转得更快了,他得好好想想,若是不从,有哪些关系可以用一用。

    宏泰在思考,韩向阳也在思考。

    他却是想到了来之前陈佑说过的话:当初禅宗之内尚有顿悟渐悟之争而分立南北,如今这不同宗派之间也不可能一片和谐,须得令诸教派成众狼争肉之势,才能国家安稳。

    而现在,胡教诸派虽有龃龉,但门户之见却不是很大。

    比如宏泰,他习的是戒律分属律宗;他师父行钧习的是《法华经》,人称法华行钧,分属天台宗;他师祖则号素禅师,禅宗的。

    除了那些各教派衣钵传承的“某祖”,绝大部分和尚教派归属都不是那么分明,平常时候自然也争不起来。

    陈佑没说要怎么才能挑动和尚斗和尚,但韩向阳感觉宏泰似乎不太愿意妥协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朝这方面想。

    如果能让这些和尚认同“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恶”的观点,那么为了消除异端,被取消的那些特权显然就不重要了。

    问题是,该怎么做?

    好一会儿,宏泰终于开口了:“韩先生,不是贫道不想交税,实在是那些田亩收成不好,百姓辛苦一年,不过是仅能糊口罢了。”

    想来想去,还是平民百姓最好用。

    毕竟小林寺田地近万亩,佃户无算,真要是闹起来,河南府怕是承受不住。

    只不过这是一把双刃剑,除非是逼入绝境,否则宏泰也不想用。

    韩向阳回过神来,看着一脸悲苦的宏泰,沉声道:“主持定要不从?”

    宏泰垂首,宣了一声佛号,转了几颗念珠之后才道:“非是不从,只是那地交给百姓,就不是贫道所能随意处置的,不若请府衙遣人自下田收税便是。”

    居心叵测!

    韩向阳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盯着宏泰一字一顿问道:“住持当真做此想法?”

    宏泰心中一突,强压着不安,脸上扯出一丝笑容:“还望上官体谅则个。”

    待韩向阳离开,宏泰皱着眉考虑了一阵,叫来一个小沙弥:“你去把宏澄叫来。”

    周山山顶,冠上簪花的陈佑抬起手里木杖,指了指山下风光道:“这周山还是太矮了些!”

    他身边只有寥寥几人,重阳有假期,书院师生大多出去游玩登山了。

    正如陈佑所说,周山还是矮了些,周边的北邙山、嵩山、龙门等,要比周山有趣的多。

    跟在他身边的汪弘洋笑道:“今日登周山,明日登嵩山,詹事迟早能到更高峰。”

    一语双关,众人一齐说笑两句,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过了一阵,一行人兴尽而返。

    走到陈佑那坐落在半山腰的阁楼,二楼刚刚备好酒席,便一同入座。

    饮了菊花酒,吃了蓬饵,酒席上的话题渐渐偏向了书院里的情况。

    李华宇当先开口:“如今书院学生心思浮躁,长此以往,怕是要荒废了课业。”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等着听陈佑的回答。

    陈佑将口中菜蔬咽了下去,又端起酒盏喝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始说话:“辩的多想的多,多思考总比不思考要好。”

    另一个司业胡德佑带了些忧虑:“然则我观这些学生,却多是为了辩而辩,狡而少思,有害无益。”

    李华宇补充道:“不仅仅是学生,部分教员也有此倾向。此等情形,叫我想起了古时名家作派,实不是什么好事,还望山长拿出一个主意来。”

    名家的本质是研究名与实的关系,但流传开来的故事却给人一种诡辩的印象。

    总之,李华宇在此时提到名家,绝对不是夸奖,而是在说那些学生开始沉迷诡辩,这当然十分危险!

    陈佑沉默了一瞬,随即问道:“你等可知院生所争者主要是何事?”

    吵了这么久,什么是好官怀官还有不同的意见,但吵着吵着,基本上大家都赞同官员应该从庶民的角度来评价。

    这样一来,这个问题也就没有再争论的价值了。

    毕竟能说的都在课堂上说过了,除非说出花来,否则是吸引不了围观群众的。

    是的,目前书院里热衷辩论的有两种人,一种是杠精,就是想同你吵,一定要吵到你认输。另一种人是喜欢主导局面,享受被拥护的感觉。

    杠精终究是少数,而对第二种人来说,吸引不了围观群众的话题都是无意义的,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要找其它的话题。

    听了陈佑的问话,汪弘洋等人面皮抖了抖,好一会儿,汪弘洋一脸纠结的说出几个典型的例子:“比如‘煎茶好还是煮茶好’,‘早晨背书好还是晚上背书好’,‘帝舜的重瞳到底是不是真的’,总之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偏偏很多人感兴趣,每次都能吸引一大批人参与争论。”

第三百六 空辩不若实为证(二)

    陈佑沉默了,他突然想到自己以前看到过的几场学生辩论。

    当年他只不过是县官,去的学校也只是县里面的普通高中,高中学生的辩论会或许会好看,但十有**是揪着一些没有营养的点来争论。

    就像现在书院里的学生一般,要不就是和大家生活比较贴近的,要不就是扯上名人。

    怀念一阵往事,陈佑回过神来,见大家都看着自己等待回复,不由笑了出来:“都看我作甚?学生想法多那是好事,总比一潭死水要好嘛!至于诡辩,这样,我有两个提议,你们看看书院能不能接受。”

    顿了顿,没人说话,陈佑便开口了:“首先,就是书院组织辩论会,谁提出一个新的想法,可以每天一次,也可以每周一次,甚至同一次可以有好几场同时进行。想要辩论的双方提前申请,书院统一安排,具体规程你们再商量商量拟一个出来。”

    围坐在桌边的几人考虑一番后,尽皆点头。

    汪弘洋适时开口问道:“不知第二点是什么?”

    陈佑拿起筷子敲了一下酒盏:“诡辩之术在于打乱听者的思考方向,只要能把听众的思路引到他想要的方向上去,基本上就赢了,但是最怕的就是实证。”

    说到这里,他沉吟一番,想出了一个例子:“譬如白马非马,若公孙龙在此,我等无须同其争论,只需要牵来一匹白马,观其形体似马,观其行止似马,听其鸣叫似马,进而剖其骨肉、观其脏腑、尝其筋肉,皆似马,便是其人如何诉说白马非马,我们也认为这就是马。”

    说完之后,陈佑停了下来,留出时间让众人思考。

    待陈佑咽下去一块驴肉,又喝完一盏菊花酒,一群人才深以为然地颔首点头。

    陈佑笑了笑,接着道:“书院可立下规矩,如若辩论主题涉及实际,申请之后必须提交真实的调查记录,才能开始辩论。就是要他们先去实践,毕竟,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手段嘛!”【1】

    贾义提出了疑问:“若是两者的结果截然相反,却都真实,这又怎么办?”

    陈佑哈哈一笑:“如果都是真实的,存在即合理,也就是说,在一定条件下,甲的观点正确,乙的不正确,但换到了另一个条件,又变成了乙的观点正确,甲不正确。”

    说着,他端起酒盏:“就像这杯酒,现在甲乙争论我这酒盏中有没有酒,甲先过来看了,是有酒的。”

    他没说完,有人点头,想要听接下来怎么说,也有人一脸恍然,明白了陈佑的意思。

    陈佑看了一圈,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倒悬,他目光灼灼:“现在乙来看,这酒盏中却没有酒了。”

    到了这一幕,已经不需要陈佑再总结了。

    等到大家理清思绪,陈佑最后说道:“书院要为学生创造实践的条件,当学生没能发现其中问题的时候,书院要发现问题并指出问题。如果有学生实践之后发现自己错了,书院也要记录下来并宣传出去。当然了,宣传的时候要有技巧,比如甲和乙同时发现了早上落水不会死,而不能捧一人贬一人。

    我们支持学生出现错误之后改正,但是不能责怪学生出现错误,毕竟,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不过,若是同一错误再三犯,这也是不能容忍的。

    总之,意见是这么个意见,具体怎么做,你们拟一个章程出来,等我看过之后没问题,就照此施行。”

    嘉定二年的重阳节就这么过去了,九月十一,整顿完毕的税曹终于动了起来。

    首先是税率,按照府衙新发出的《河南府税务令》规定,各种交易,最低收取半成税,最高收取三成五的税。

    这些税都是入城税,也就是你进城门的时候,根据货物售价来确定税额,相当于现代意义上的关税。

    这个货物售价,特指在本城内的售价,税曹会不定期检查或者抽访,实际价格低于报价没关系,但若高于报价,陈少尹手里面的兵汉可不是吃干饭的!

    陈佑魏仁浦等人也知道,河南府各城商户一定会想方设法逃税,不过既然征求意见的时候没出声,规矩定下来之后又被逮到,那就别管他陈大官人不留情面了。

    所谓的征求意见其实就是通过后宅、幕僚放风,一开始陈佑放话要除了米面粮油之外的所有货物都征五成税。

    各家女眷同李疏绮一起玩了几次,确定这可以商量,于是就开始有来有往的递话了。

    陈佑这边授意税曹拟草稿、第一次改草稿、第二次改草稿......

    公门如筛,什么秘密都存不住,每一稿的内容都会落到需要它的人手中。

    于是一边通过女眷游说李疏绮,进而影响陈佑,一边接触魏仁浦等人讨价还价。

    终于,“陈少尹的幕僚们”收了足够多的“一点心意”,税收额度一降再降,降到一众人等勉强能够接受的程度。

    他们心中鄙视陈佑的时候,肯定不知道,这个份额正是陈佑和一干幕僚最开始商议出来的份额。

    收到的贿赂全部都投入书院中,至于名声,如果有人去查,就能发现陈佑一枚铜钱都没碰过,都是幕僚干的。

    那陈佑知不知情?

    呵呵,除非汪弘洋等人背叛陈佑,否则,没有证据的事情,谁知道呢。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阎诤臣一帮人在付出代价之后,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新的商税制度,言谈之间甚至还夸赞陈少尹果然不愧是为民做主的好官啊!

    这些“民”还不知道,为他们做主的好官正磨刀霍霍准备朝田税下手。

    第一刀,砍向的是佛寺,哪些砍得重一些,哪些砍的轻一些,韩向阳正在一家一家筛查。

    政事陈佑定下之后,具体执行和之后的监督都交给魏仁浦等人,他除了日常写一写文字,便是在河南府各处转悠,看一看在底层执行中究竟会出现什么问题,记下来考虑该如何解决。

    他让学生在实践中探究真理,那他自己也得在实践中寻求当前的最优选项。只不过,他错误的代价比较大,影响的人也比较多。

第三百八章 新知府有新气象(一)

    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不贴合实际就是空想主义。

    如果陈佑能整理出一套适合当前生产力水平和社会发展程度的理论,他管这个理论叫“封建主义”都没有问题,只是需要重新定义一下“封建”的释义。

    只不过这个任务遥远而艰巨,就算真的完成了,想要推行开也十分困难。

    陈佑准备先试试看能不能自上而下的缓慢改良,如果失败的话,再作其它想法。

    说到底,他还是没有那般自信,也做不到那样举重若轻。

    陈佑这种轻松的日子没有过太久,被打发出京城的林师德来了!

    林师德很委屈,然而这种委屈没办法告诉别人,或者说,他不能表现出委屈的样子。

    一旦表现的委屈,那些落井下石之辈立马能给他扣上一个怨怼的帽子。

    到了那时候,也不知道江相公能不能保住他。

    想到江相公,林师德不由无力地靠在马车上长叹一声。

    走了一个冯道,来了一个刘明,江相公在政事堂也不好过啊!

    好在这段时间刘明染病,总算让江夏青能喘一口气。

    来洛阳之前,江夏青同林师德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话,期间当然少不了鼓舞与画大饼,当然最重要的是谈洛阳的税改。

    其余四处反馈过来的消息都是好消息,只是河南府竟然才开始有动作,江夏青虽然没有着急上火,但也叮嘱林师德,到任之后一定要把这件事当做头等大事来办,哪怕是......

    “逼陈将明放手。”

    马车内,林师德喃喃一声,调整了一个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些,好养精蓄锐。马上就要到洛阳城了,他得让大家看到自己这个知府的威严。

    洛阳城门内,陈佑坐在城门楼内等待林知府的到来。

    此时城门内靠着城墙的那一片停了不少马车、牛车,府衙、县衙诸官,有头有脸的大户,这时候都来了。

    跟着陈佑上城门楼,就意味着是彻底站到他这边了,因此,实际跟上去的只有两个人,一是税曹参军事魏仁浦,一是洛阳令孙宣怀。

    魏仁浦是陈佑自枢密院就开始培养的,孙宣怀则是李明卿安排的。前者自不必说,后者考察一番后也是可信可用之人。

    至于河南县的县丞,这时候要是抛下县令直接跑上来,就代表同县令撕破脸了。目前县令还算配合,陈佑自然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而那些没有上来的,除了江家是铁了心同林师德站一起,其余都是打定主意看看再说。

    毕竟,这位是从副宰相的位子上被打发来做权知府的啊!谁知道还能不能东山再起。

    城门楼周围守城的府兵都站的远远地,不敢听陈佑等人的谈话,自然也就无人能得知谈话内容。直到城外官道上出现林师德车队的影子,陈佑才带着两人施施然从城头走下来。

    在周边等待的诸人吩咐抱拳叉手,或称詹事,或呼少尹,总之是挑不出来一点错误。

    陈佑点点头,沉声道:“诸位,随我出城迎接林使君。”

    “喏!”

    一片应诺之声后,一群人走出城门,在离城门越十丈的空地上依照次序排好。

    早在昨天,林师德就派人来通知了他会在什么时间段从哪个门入城,是以这个城门提前两个时辰就禁止闲杂人等出入,现在自然也不会有行人碍事。

    过不多时,打头一辆马车停在众人面前,面色红润的林师德掀开障尘,踩着木墩下了马车。

    陈佑当即上前一步,长揖道:“参见林使君。”

    身后诸人齐声道:“参见林使君。”

    林师德一怔,随即哈哈笑着快步向前,扶住陈佑之后朗声道:“陈少尹不必多礼!”

    当初刘明一直称呼陈佑为“陈詹事”,既是尊重,也是在提醒陈佑,让他少管河南府的事情。而现在林师德称呼陈佑为“陈少尹”,却是在明确主次关系。

    陈佑听了之后,脸上带着笑容寒暄,心里却在感叹事前的准备没有白费。

    两人寒暄一阵,陈佑宣布今晚会有接风宴,让大家先散去,之后便请林师德回府衙细谈。

    新的知府来了,除了府衙里的官员,河南、洛阳两县的令、丞、簿、尉也得一齐跟着去府衙。

    在正堂坐下,陈佑向林师德一一介绍诸人。

    两个月前还是他在听刘明的介绍,两个月后就变成了他向林师德介绍,不得不说感叹一声事无常。

    只不过相同的是,当初陈佑是少尹,现在依然是少尹。

    一如两个月前,介绍诸官的环节波澜不兴地过去了,除了林师德十分细致地问了问诸曹司最近的工作外,没有任何变故发生。

    诸官退去,陈佑引着林师德来到新整理好的书厅。

    书厅内原本带有刘明风格的装饰全部都换掉了,现在的知府书厅,就跟陈佑刚来时的少尹书厅一般空旷宽敞。

    叫来专门负责林师德的仆役认脸之后,两人分了主宾坐下,一人手里端着一碗热汤小口啜着。

    林师德在考虑该从哪个方面入手谈话,而陈佑则回忆着林师德的资料,结合现在短暂的接触,对之前的判断做出修改。

    林师德是正统的文人说他正统,是因为他当年是考中进士之后才踏入官场的,之后成了偏远之地的县令。

    也是他运气好,几经调动之后入了石敬瑭的幕中。

    即便才能不怎么样,但胜在勤勉可靠,石晋篡唐之后先后主持吏部、户部。

    赵鸿运称帝的时候他刚任三司使没多久,立马就被踢到兵部去了有枢密院在,兵部可以说是最可有可无的一个部门了。

    总之,从林师德的经历来看,他人比较稳重,稳重就意味着不会轻易动手,也就是说,陈佑想坑他比较困难。

    想到这里,陈佑暗自叹息一声。

    正想着,林师德突然开口了:“陈少尹,据说河南府已经开始变动税制了,你能给我仔细介绍一下吗?”

    这个问题十分正常,但也表明他似乎对税制感兴趣,陈佑顿时警惕起来。

第三百八章 新知府有新气象(二)

    沉吟一番后,陈佑面色平淡地开口:“好叫使君知晓,按制,税曹是每月月末上报本月事项。税改本月才刚刚开始,要等到月末才能知道具体情况。”

    “哦?”林师德敲了敲桌子,“税改事关重大,陈少尹不该仔细看顾吗?”

    陈佑面色不变:“某来洛阳,非只为这一件事。再者,官府行事自有其法度,上官不解其详情而妄自插手,着实不智。”

    林师德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能听出来陈佑这是在提醒他不要随便插手税曹的事情。

    但他来河南府,即便是左迁,那也是带着任务来的。

    首先就是替官家清除河南府内刘明的痕迹,其次就是替江夏青看着河南府的税改。

    税改涉及利益,有利益就有冲突,有冲突就会有人上有人下,两个任务,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只是看起来陈佑似乎不愿意配合啊!

    心中盘算一番,林师德缓缓道:“政事堂江相公对税改十分看重,你我二人还需多上心。”

    陈佑附和一声,又说了几句,便告罪离去。

    回到书厅,魏仁浦正等着,见了陈佑,立马起身:“詹事。”

    “坐吧!”

    陈佑摆摆手,径自走到书桌后坐下,笑着开口:“咱们这新使君对税曹可十分上心啊!”

    魏仁浦沉默不语,他也不知道现在该说啥。

    陈佑只提了这一句,就转开话题问道:“这几天怎么样?”

    说到政务,魏仁浦立刻精神起来:“不是很顺利,显然那些人还以为我等就是做做样子,没想到竟然会真枪实刀地干起来,发生了不少冲突,这两天不少人都来找我想要说情通融。”

    对此情形,陈佑早有预料,当即笑道:“无妨,就照之前商议的来,今天下午你去找府兵的王校尉,让他多派些人帮帮税曹。对了,阎家现在如何?”

    “似是早有预料,既没有闹事,也没有来求情。”

    “嗯。”陈佑点点头,“毕竟是阎相公家的,想来以阎相公的性子,也不想同江相公翻脸。”

    陈佑口中那“阎相公家的”,现在正一脸严肃地坐在家中,听着堂内诸人的争论。

    正堂里的这些人都是投靠了阎家的大户商贾,现在争的是晚上的宴会上该表现出什么态度。

    按道理,陈佑这个少尹才来没多久,知府又是新来的,他们这些人不该这么快表态,不偏不倚等待双方争取才是。

    然而,陈佑最近的做法让这些淳朴的河南府民众伤透了心,也伤透了钱包。

    这些人,包括坐在主位的阎诤臣在内,一开始还以为陈佑只是想趁机敛财。即便最后定下那个不算低的税额,看在大家之前掏了那么多好处的份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啦,大家都是淳朴的百姓,咱们敬爱的陈少尹需要税改的政绩,咱们也不会拖后腿,税还是要交的。只不过有些货可能不适合入账,城门口那些兄弟,就当没看见吧!

    可是,没想到啊、没想到!陈将明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竟然叛变了革命!拿了钱不办事!税曹查的那叫一个严,魏仁浦那叫一个不近人情!

    当初只有陈佑这个少尹,那是没得选择,现在新知府来了,他们想换一个合作对象了。

    然后,阎诤臣纠结了。

    在重阳节之前,他还和堂内这些人持着相同的想法。

    可惜他那做宰相的弟弟在林师德调令下达之后,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没把官家以及江夏青对税改的重视程度告诉自己的兄长。

    阎诤臣得到消息之后,真的是欲哭无泪。

    要是早知道这样,他一定不会同意现在的税额,不说全部免税,至少也得降到一成吧!

    当时还是他劝大家:陈少尹收钱办事,态度这么好,咱们也不好让他太没面子,表面上税额高一点就高一点,反正也不是一定要交那么多。

    暗里一阵叹息,阎诤臣干咳一声吸引大家注意。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阎诤臣。

    “今晚你们该怎么就怎么,不要着急,我先试试林使君的想法。”

    他话音未落,就有一人瓮声瓮气地道:“没过一天咱们就要多一天的损失,这叫人怎能不急?实在不行我家的商行先不进货了,我就不信了,把咱们都赶出去他陈将明能得了好去?”

    阎诤臣还没来得及训斥,就听有人附和道:“是极!是极!咱们不进货了!”

    “没错!总不能为了收税饿死全城百姓吧!”

    阎诤臣猛然一拍茶几:“莫要胡言!”

    “阎公......”

    阎诤臣瞪着眼睛看过去:“莫非你等不知陈将明在锦官府所为?”

    锦官府,说实话陈佑没杀多少人,绝大多数都是抄家之后徒刑或者流放,只不过因为没钱打点,这些人十有七八都死在了刑期之内。

    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弱弱开口:“现在陈将明只是少尹......”

    阎诤臣哼了一声:“此事自有我去交涉,尔等听候通知便是。”

    这话十分强硬,只是他前不久就判断错误,这次又强硬地无视大家的意见,有几个心照不宣地对了对眼神,告罪散去之后,又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府衙这边,陈佑自林师德书厅离开没多久,府衙诸官陆续进入林师德书厅。

    诸曹除了魏仁浦以外,皆是刘明留下来的班底。

    现在林师德履新,肯定不会全部留任,至少会更换一两个,哪些留哪些换,就看这一段时间的表现了。

    至于魏仁浦,毕竟是陈佑的亲信,去不去都不会让林师德有什么好印象,与其凑上去受敲打,还不如不去来得自在。

    申时,陈佑先派了仆役去崔酒楼准备好酒席。得到肯定的回复之后,来到林师德书厅之外,敲了敲门朗声道:“林使君,咱们一同去酒楼?”

    静了一阵,书厅内传出林师德的声音:“哈哈!正有此意!”

    紧接着,木门打开,林师德满面笑容地出现在陈佑眼前。

    陈佑正要开口,没想到林师德一甩袖子,大跨步向前走去:“陈少尹,咱们走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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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国介绍:
五十年前黄巢晚死,五十年后历史变样,这里是架空的五代十国。基层官员陈佑穿越成乱世一将领,是怎样一步步成为国之柱石,又为何蜕变成朝臣口中的窃国大盗。算计、野心、感情、理想,陈佑该如何抉择?景瑞三年四月,外有敌,内不安,上不可依,下不可信,只能靠自己搏出一条生路。欺世盗国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欺世盗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欺世盗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