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胜负瞬间
兵力收缩,放弃无谓地点的争夺,可以最大限度的减少伤亡,并组织有生力量进行固守。徐佑向顾长雍献策时提过,要都督府不可盲目出兵,就是因为天色将暗,若贸然连夜来援,敌暗我明,容易中伏而遭受大败。
现在陆张已成泡影,都督府的两千精兵是眼下最后的希望,只要坚持到明天天亮,兵锋抵达北顾里,激斗一夜的六天绝不会恋战不去,毕竟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打击门阀,而不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北苑火势渐消,主攻北苑的敌人憋屈了半夜找不到突破口,无奈转向西院,和西院合兵一处。而西院的战事也趋向平稳,兵力雄厚的六天部众被顾林且战且退,引到竹林后放了把大火,烧死了数十人,余者也被隔在了竹林外,暂时没办法进攻。东门杀进来的贼子战斗力最强,并且造成了目前为止最为严重的破坏,他们逢人就杀,不管男女老幼,无一活口,顾鸣率领的三百人只勉强抵挡了半个时辰就全部战死,顾鸣也身中十余刀而亡,短短半夜,死伤已过千数。
接报之后,徐佑命顾尚带五百部曲接应,把侥幸活命的宾客送进主院,然后紧闭院门,用木桩顶死,再用沙袋封堵。这院门十分厚重,门上铆了四十九颗凸起的铜钉,涂抹泥巴之后,不惧火烧,坚固无比。
除此之外,又沿着院墙堆土成梯,外加各种家具木椅为支撑,派重兵登上墙头防守。此次收拢回来的能战之士足有一千五百人,包括顾氏和其他宾客自带的部曲,虽然这些人战斗力低下,和六天在黑夜里打对攻不占上风,还有被各个击破、一口吞掉的风险,可用来龟缩防守却绰绰有余——就是一千五百头猪,想要杀完也不是一晚上可以做到的事!
收拢兵力的时候发生了点小插曲,任昉此次带来吴县的部曲有五十多人,在外面防御作战,死了七个,剩余的全部安全撤了回来,却得知小郞主被徐佑砍了脑袋,死状惨不忍睹,立刻抽刀相向,欲杀徐佑而后快。
虽然被顾尚带着部曲坚决果断的解除了武装,可这帮人仍旧是不稳定因素,徐佑没有再次大开杀戒,而是当着所有人说了一段话:“我杀任兄,乃为公而非私,若能安然度过此劫,日后将亲赴东海负荆请罪。可今夜此时,我既奉顾公之命领军作战,杀伐在手,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令行禁止!尔等身为任氏部曲,忠心可嘉,我可宽宥你们一次。若再有犯我军法者,不管是谁,任昉的脑袋,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听明白没有?”
“诺!”
众人心悦诚服,对徐佑再无轻视之意。军心可用,徐佑趁热打铁,道:“来人,立金柜!”
几十个柜子围成小山,里面是数不尽的铜钱,反正慷他人之慨,花顾氏的钱,徐佑不心疼,道:“敢握刀者,赏千钱,登墙者,赏万钱,伤一敌,赏十万钱,杀一敌,赏五十万钱,若取一敌人首级,赏百万钱!生俘或毙敌将军夫人以上首领者,赏千万钱!”
“诺!”
“诺!”
“诺!”
刀枪高举,杀声直入云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是千年不二之真理。院外传来噼里啪啦的轰隆声,六天贼众开始尝试性的发起进攻。
裴家圩。
战斗进入了最后的尾声,还有三五残敌在困兽犹斗,很快就被刀枪砍死或刺伤。然后五人一队,重新梳拢战场,发现那重伤未死的,直接砍了脑袋充作军功,而轻伤的贼子也多在被俘前服毒,仅抓到二十多个活口。
金、木、水、土四伤官皆战死,经过俘虏指认,尸体被挑出来单独摆放。火官刚勇无匹,虽身中五箭,刀伤多处,硬是破开了重围,跳入裴家圩不见影踪。十来条飞舸在湖面上游弋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或许趁夜色逃了出去。
不过跑了一个火官无伤大雅,此次诱敌,六天的五百精兵几乎全军覆没,更可喜者,地位尚在十将军、十夫人之上的五伤官足足死了四人,这可是大战功,朝廷定有厚赐!
一队人从巷子里走了出来,当先一位身材修长,气度不凡,凤翅兜鍪深隐其面容,鱼鳞细甲在火光中熠熠生辉,二十名精悍部曲簇拥左右,威严之姿,使人心颤。他踏着满地的尸体,脚步落在血水里,溅出冷酷又优雅的弧线,慢慢走到堤坝上,抬头望着昏黄的月光,不知道想些什么。
“恭喜郎君,贺喜郎君!”杨谟身为张氏的一等军侯,向来不大看得起眼前这人,可经过此战,佩服的五体投地,诚心赞道:“今夜之后,江东无人不知郎君大名,那什么幽夜逸光,什么八音凤奏,遇到郎君,还不是甘拜下风?”
“虚名何足道!”
这人名为张槐,字景逸,是张氏暗中培养的战阵之才,从未对外显露。今夜局势危机,拿出来小试牛刀,便轻易识破六天诡计,然后诱敌设伏,聚而歼之,行军布阵有章有法,取得大胜的战果,委实不能小觑。
俗话说缺什么想什么,跟朱氏现任宗主朱仁一门心思想要从武转文不同,张氏这些年却在悄然布局把家族的重心从文转武。究其原因,无非是对局势的判断不同,朱仁认为楚国皇帝安子道对大姓门阀深怀戒心,尤其排得上号的武力强宗,无不是眼中钉肉中刺,早晚会有清算的那天,义兴徐氏的覆灭就是敲响的警钟,从武转文,可以避免成为牺牲品,也可以让朱氏更好的生存绵延。但张氏认为天下承平日久,而北魏虎视眈眈,将来必有造成南北动荡的灭国之战,文以旺族,却难以安邦,张氏若想维持百年荣耀,族内必须有精通军阵的善战之才,如此遇到狂澜既倒的危急关头,还有放手一搏之力。
张槐,就是张氏千挑万选出来的领军人物,他和张榆张桐等人同辈,但不是嫡出,也不是直系,平时并不受人看重,文采诗名在家族里估计能排到百名开外,若非有人慧眼识才,执意提拔,又授以兵法,严加训练,几乎要泯然众人。
“吩咐下去,人不卸甲,枪盾居前,刀弓于后,驰援北顾里!”
“郎君,要不要让大家歇息会?毕竟刚打了场恶仗,人困马乏……”
“歇不得!一鼓作气再而衰,挟大胜之威,如千尺飞瀑泄地,无坚不摧,再胜不难!”张槐的声音柔和平静,浑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稳健。他转过身子,走前几步,为站在最前列的几名部曲整了整袍襟,然后目光从所有人的脸上逡巡而过,轻声道:“出发吧,打完这仗,家族必有重赏。还有……记得,都活着回来!”
北顾里主宅的攻防战正在进行,六天先放火烧门,因门钉和泥巴的缘故,没有得逞。又从墙外抛进来大量点燃的枯草树枝,火势升腾而起,烟雾熏的眼角流泪,徐佑早有安排,院子里七八口大缸储满了清水,并组织大批腿脚麻利却不能拿刀参战的年轻男女负责运水灭火,这里面有奴婢,也有士族,可生死关头,身份贵贱不再那么重要,也不再那么的不可逾越,任昉的人头还放在大堂门口的案几上,谁敢违逆徐佑的将令?
见火攻不能奏效,六天砍了外面的树造了简易木梯,以十人为队,多处攀墙强攻,厮杀声从此刻起再也没有停歇过。六天胜在悍不畏死,顾氏胜在人多势众,每一个登上墙头的六天贼子,都需要付出三五条人命才能把其斩杀或驱赶下去,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但时间毕竟站在顾氏这边,只要这样拖下去,首先受不了的必定是六天。
“报!西墙失守!”
西墙失守是六天运用战术的局部胜利,他们先是通过多次反复的试探,找到了主宅防守的薄弱点,然后故意加大兵力在其他方向猛攻,而放松了对西墙的进攻力度。等到西墙的人赶往周边支援的时候,突然遣一猛将一马当先,顺势冲上了墙头,并牢牢站住脚跟,只待后续兵力跟上,就可突破而入,彻底改变战局。
“嗯?”
徐佑的注意力转向西面,只见一人*着上半身,手拿四尺铜锏,精壮的肌肉在火光照射下充满了生命力,七八道翻起的刀口流着鲜血,显得狰狞无比,可还是像颗钉子般死死的钉在墙头,一锏横扫,防守的部曲纷纷跌落下来,竟无人是一合之敌。
一人,两人,三人……五人……顷刻之间,已有十数人爬了上来,那使铜锏的仰天大笑,纵身一跃,跃进院内,道:“你们这些腌臜货,耶耶要吃你们的心,喝你们的血!”
两名军侯一使刀一使枪,怒喝声中,前后攻至,上取心口,下取膝盖,出招犀利迅疾,也都是九品的修为。
“来得好!”
那人根本不搭理招数变化,铜锏高举下砸。砰,砰,火光四溅,两军侯连声闷哼,刀断枪折,赫然变色,胆战心惊之余,刚要后退,铜锏再次袭来,一头颅粉碎,一胸腹凹陷,顿时身死。
“清明!”
站在徐佑身后的清明攸忽不见,下一瞬出现在对方的身后。那人脸色一凝,气沉如山,双足踏地,铜锏往后刺出,竟把威猛的锏法融合了剑法的诡异,端的厉害。
一锏刺空。
那人再感觉不到清明的存在,愕然回头,却见清明如羽毛般轻飘飘的单足点在铜锏的方头上,负手于后,恍若仙人。
“小宗师……”
脑海里刚刚浮现出这个念头,还来不及选择恐惧还是奋战,额头一痛,强大无匹的真气透过灵台,毁了他的奇经八脉,连丹田也涤荡一空,软绵绵的瘫倒于地,手脚一动不动,眼睛圆睁,里面全是不甘和懊恼,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咬碎口中的毒药,这会想死也死不了了。
“抓起来!”
几个部曲冲过来,用麻绳把他紧紧缚住。徐佑又命顾尚带着预备队冲上去,把缺口重新堵住,清明回到身旁,递过来一个棨牌,上面刻着酆都山和六将军的字样,跟之前拿到的那些并无二致。
鏖战继续!
月色当空,秋凉似水,草丛里的虫似乎被满院的血腥味刺激到了,急促的鸣叫声甚至盖过了两军对垒的喊杀,让人心烦意乱,几欲撕开胸膛,喘出一口浊气。
狭路相逢勇者胜,在这个小小的微型战场里,受地形制约和人数限制,什么妙计,什么阵法,都是镜中花水中月,对胜利毫无用处,每一次刀剑交击,每一次攻防进退,都是实力和意志的比拼,活着,或死去,仅有的两个选择,谁坚持到最后,胜利就属于谁,没有投机取巧,没有天意侥幸,鲜血浇灌利刃,才能劈开求生之路。
寅时末,六天的攻势突然前所未有的加大,不计伤亡的拼命进攻,负责防守的部曲已经死了三轮,徐佑手里的预备队仅剩不到五百人,整条防线摇摇欲坠,很可能下一息就会全线崩溃。顾林浑身是血,跪在徐佑跟前,焦急的道:“郎君,怎么办?贼众疯了,兄弟们快顶不住了……”
“不要自乱阵脚!”徐佑眼神坚毅,神色如常,颇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自若,道:“天光将亮,或许是贼子最后一搏,守过这次攻势,应该就安全了!”
“可是怎么守?真的守不住了……会不会是武陵溪南岸设伏的那群六天贼众过来支援了?陆张的援兵已经……已经死伤殆尽?”
“陆张的援兵有则固然好,无,也无关大局!”徐佑毅然道:“我还有五百人,给你四百人,哪里出现险情就去支援哪里。不要怕,粗略估算,六天也死了有三百人了,他们坚持不了太久。”
顾林狠狠的抹了把脸,道:“好,听郎君的,拼了,大不了一死!”
徐佑张开双臂,和顾林轻轻一抱,道:“相信我,我们都会死,但绝不会死在今夜!”
顾林带着四百生力军冲上墙头,几乎一个照面就死了五十多人,剩下的苦苦支撑,用刀砍,用牙咬,用身体抱着敌人滚下墙头,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狭路相逢勇者胜!
趁所有人不注意,徐佑低声叫来清明,吩咐了几句,清明换上死在院子里的六天鬼卒的衣服,悄然消失在墙外的夜色里。
对他而言,黎明前的黑暗,就是最犀利的武器!
“啊……是谁?”
“五将军?五将军死了……”
“八夫人遇刺!”
“三将军,三将军人呢?”
无声无息之中,六天接连死了三个领军者,立刻引起强烈的反弹,剩余的几个将军夫人全部被心腹属下严密的保护起来,指挥的节奏立刻乱了,鬼卒们疯狂进攻的态势也随之一缓。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敌人战意已尽,斗志全消,正是反击的最佳时刻,徐佑敏锐的察觉到这种微妙的变化,抽出长刀,刀锋所向,直指正门,厉声道:“辱我门楣,杀我妻子,皆这群无君无父之畜狗!还活着的人,听我将令,冲出去,杀光白贼!”
“杀光白贼!”
“杀光白贼!”
吱呀呀,院门洞开,尚能站立的五百三十六人,此时此刻,人人愿为徐佑效死。擎刀在手,随侍身侧,无不奋勇当先,如同离弦之箭,破开那无形中的屏障,狠狠的刺入了六天贼众的胸膛。
“撤!”
形势逆转,求胜无望,六天终于下了撤退的命令,可正在此时,从身后的外院扔进来无数人头,张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声喝道:“五伤官已尽伏诛,凡跪降者,可免一死!”
大局已定!
第一百一十九章 凤凰六象
刚刚已经完全丧失战斗力的六天残部眼看出路被堵,心知必死,反而又有了拼命的迹象。为防敌人困兽犹斗,造成的伤亡太大,张槐在略作阻拦之后,故意命人放开一道口子。围三阙一,从来都是瓦解敌人意志的不二法门。如开闸放水,六天鬼卒们慌不择及,纷纷逃窜而出,张槐和徐佑合兵并进,衔尾追杀,赶在抵达城门之前,以近乎零伤亡的代价尽歼敌军。
但凡两军对垒,七成的战果都发生在一方溃逃、一方追杀的过程中。徐佑和张槐虽然初次合作,也没有事先沟通,可仿佛心有灵犀,指挥配合绝妙,取得这样的战果,自然不在话下。
战后打扫战场,六天在主宅扔下了六百多具尸体,加上裴家圩将近五百个人头,共死伤一千多名精锐,其中四个伤官阵亡,四个将军、六个夫人战死,还有一个将军被生俘,算是白贼之乱后遭遇的最大惨败。
至于顾氏,死伤大约两千多人,包括顾氏族人、前来贺礼的士族子弟及众多奴仆婢女。而陆张来支援的部曲也死了一千多人,不过这里面大半数都是陆氏的人,张氏伤亡甚小。
陆张日后的分裂,此次作战是起因之一!
“张郎君,万幸你及时赶到,这才力挽狂澜,救了北顾里数千人命。要不然我身死事小,却有负顾公重托,那真是百死莫赎!”
两厢见礼之后,徐佑对张槐刮目相看,此子通晓戎机,非等闲之辈,尤其张氏暗藏实力,门下部曲和六天精兵对战丝毫不落下风,门阀世族屹立百年,自有其道理在。
张槐取下兜鍪,看上去温文尔雅,笑起来时还略带腼腆,眼睛明亮而幽深,道:“微之以千五弱旅对抗六天虎狼之师,坚守一夜,指挥有度,远非在下所及。况且当时六天已成败局,我们赶到只是锦上添花,算不得什么。”
不骄不躁,胜不居功,张氏何时出了个这样的人物?回头要让冬至好好查查。嗯,或许朱智那老狐狸知道此人的底细,回钱塘后倒是可以去信询问一二。
紧接着部曲来报,都督府宣威将军李二牛带兵抵达城下,已验明身份无误,是否打开城门?徐佑请示顾长雍后,由顾尚去迎李二牛入城。李二牛粗中有细,知道城内刚经战乱,风声鹤唳,仅带五十名贴身部曲前往北顾里,见到顾长雍后直接跪地请罪,道:“末将救援来迟,请顾公责罚!”
当年在钱塘城下,李二牛以杀敌、先登和擒贼首等军功从小小的伍长升做了幢主,后又身先士卒,屡立战功,成了正六品的宣威将军,虽是杂号,却也完成了鲤鱼跃龙门的艰难跨越。白贼平定之后,奉命驻扎吴县城外,那个曾经只为了养活老母亲的寒家子,一身所系,已经是扬州半壁的安危了。
“李宣威言重了,快快请起!”
李二牛起身入座,慨然道:“昨夜城内打的热闹,我多次想要带兵来和六天余孽过过招,可心里头又记挂着顾公派人传来的警讯,那可是辗转什么来着?哎,说不清楚,反正是难为死俺老牛了。”
顾长雍知道李二牛出身寒微,不识字不读书,说话粗鄙些,倒也不让人厌烦,道:“李宣威严守营防,治军有度,不给贼子可趁之机,已是大功一件。日后上奏朝廷,定要为宣威好好夸耀一番。”
“不敢,不敢,俺有个屁的功劳……”话虽如此,李二牛笑的脸上的肉都在发颤,眼睛四周看了看,道:“哪位是徐郎君?”
徐佑坐在他对面,笑道:“不才徐佑,多谢宣威将军施以援手。”
李二牛腾的起身,走到徐佑跟前,俯首下拜,激动的吐沫星子四溅,道:“徐郎君这话可臊死俺老牛了!说起来郎君还对我有救命之恩,当初萧将军围了钱塘城,要不是郎君献雷霆砲,轰开了他奶奶的城墙,我这条小命怕是要交代在那里,哪还有这劳什子的宣威将军?”
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徐佑顿时和李二牛热络起来。钱塘落入敌手,是徐佑离开义兴后最接近死亡的一段经历,而李二牛也是靠着在钱塘大战的生死挣扎里改变了人生,如同并肩作战的战友,虽是初始,却倍感亲近。
冬至参与了对六天俘虏的突审,她的主要目标是那个被清明变成废人的六将军。经过一天的心志和毅力的比拼,外加残忍到极致的刑罚,六将军基本丧失了坚持下去的勇气,将他知道的所有事都一五一十的招了出来。
此次行动由明武天宫策划并实施,光准备时间就长达一年有余,目的就是为了从根本上打击扬州门阀,以报复这三年来朝廷和司隶府、天师道对六天不间断的追捕和虐杀。而为了求得必胜,明武天宫直接出动了七个将军八个夫人,还有五伤官以及百精和一千五百人的鬼卒。被方斯年三箭射死的萧灵,就是明武天宫的大将军,真名为灵霄,正好是颠倒后的谐音,深谙兵法,修为甚高,才干和智计,无不是一时之选,深受天主兰六象的信任和看重,也是此次灭顾行动的最高指挥,只可惜出身未捷身先死,被困在大堂之中,死在了雷公弩的霸道威力之下。
除过围攻北顾里和在武陵溪设伏的人马之外,还有两个将军两个夫人带领的百精埋伏在从军营到城池的必经之路的险要地段,只等都督府的兵来援时一举击溃。
百精,是六天兵种序列里远胜鬼卒的精锐部曲,略等同于后世的特种作战部队。虽只有区区一百人,可若是在夜里发动突袭,占据了天时地利,佐以各种歹毒的陷阱,击溃都督府的两千府州兵并不是天方夜谭。
所幸李二牛牢记顾长雍的口讯,强忍一夜没有出兵,等到天亮后,百精接到城内失败的消息,只好黯然退走。
它再怎么狂妄,也不敢在白天和占据人数绝对优势的府州兵野战!
“三天主,兰六象……头像天,目像日,背像月,翼像风,足像地,尾像纬,六象乃凤凰之象,真是好名字!”徐佑叹道:“六天目前露面的三位天主,都明玉气魄宏大,擅布局,欲以扬州而得天下;年归海阴险狡诈,擅刺杀,欲杀宁长意而震慑天师道;兰玉京神鬼莫测,尤擅出其不意,观其行事周密处,尚在都明玉和年归海之上。小中见大,可想而知,那司宛天宫的五天主,照罪天宫的四天主,还有统御六天的绝阴天宫的大天主,都是何等惊才绝艳之辈?六天网罗天下英才为己用,实在是朝廷心腹大患……”
冬至笑道:“虽然六将军透露的不多,但至少知道了兰六象大概的习性和活动范围,按图索骥,早晚有揪出来的那一天。”
“这些事交给司隶府头疼吧,你且留下来,等王复从震泽湖回来后和他碰个面。”
“小郎要走吗?”
徐佑苦笑道:“再不走,就要被顾长雍留下来当新婿了……”
方斯年秀眸流出好奇的神色,道:“小郎看上顾家的哪个女郎了?我怎么没发现有姿色出众的人呢?”
顾氏的基因应该说是吴郡四姓里最好的,只看顾允的相貌就知道族内的女郎姿色如何,偏偏方斯年的审美观相当奇葩,皮肤不黑的,身子不健硕的,说话不爽利大方的,那都不叫美。
纥奚丑奴马上点头,对方斯年的话表示强烈赞同,道:“太丑了,太丑了,比丑奴还丑!连个湛蓝的眸子都没有,她们谁也配不上小郎!”
徐佑抱着丑奴,刮了下她的鼻子,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天下女子谁能跟我家丑奴比美貌?对不对?退而求其次,黑色的眸子也将就吧!”
丑奴嘻嘻笑道:“对的,对的!江南江北,丑奴最美!”
方斯年和冬至同时做呕吐状,丑奴忙道:“江南江北,明玉山的女郎们最美!”
不理女娘们的笑闹,徐佑透过窗楹,望着夕阳西下的远山,忧心忡忡的道:“震泽湖那边应该是个陷阱,罗杀天宫怕是早布好了局等着王复和袁青杞……这应该是风门的手段,也只有风门才有可能瞒过卧虎司的狗鼻子,把他们引去震泽湖。厉害!厉害!司隶府和天师道这两大势力一离开,然后趁吴县空虚之际,由明武天宫对顾氏发动了袭击……”
引蛇出洞,请君入瓮,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环扣一环,兵法运用之娴熟,让人叹为观止。兰六象此番出手,比都明玉注重细节,脚踏实地,却又比年归海更有魄力和想象力,真要是将顾陆张和其他二十二州来贺的士族给一锅端了,造成的影响和破坏,甚至不比白贼之乱小。
都明玉证明了叛乱这条路走不通,年归海证明了刺杀个体意义不大,所以兰六象吸取二者的教训,完美的找到了两者之间的折中点,选择了后世最最臭名昭著的战法:恐 怖 袭 击!
其实,要徐佑来搞,最多也只能搞到这个地步。推翻安氏王朝,但凭六天的力量是个笑话,可通过骚扰袭击的恐怖手段,把楚国上下搞的鸡犬不宁,却是当前最佳也是最有利的选择。
兰六象,真正的绝世之才!
乱事初平,可顾氏这边还有太多麻烦需要解决,家族本身受到重创,各地来贺礼的士族都有人员伤亡,陆张的援兵更是损失惨重,如何善后,如何抚恤,如何通报四方,如何奏报朝廷,如何安定人心,都是一个个棘手的难题。徐佑懒得参与这些事,和顾长雍、顾允作别后,留下那百余砖青雀舌,没有告诉任何人,悄然辞别离开。
出得门来,徐佑站在武陵溪的岸边,回望北顾里,昨日的繁花似锦,今日的断壁残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世事无常,可惜可叹。
回到钱塘,何濡已经接到消息,看徐佑无恙,笑道:“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七郎先后逢凶化吉,未来福报不可限量。”
“侥幸!”
也确实是侥幸,如果不是天可怜见,清明事先看破了萧灵的乔装,让徐佑提醒顾氏做了准备,要不然按照六天的计划,一旦山鬼发作,萧灵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完全控制住主宅的所有人,再和外界里应外合,轻轻松松的先拿下北顾里,就算张槐有诸葛武侯的才智,陆张的援军也绝无可能扭转局面。
不过,萧灵的反应太过迅捷,果断的提前发动,让顾氏来不及从容应对,最后的结果,胜了也是惨胜,可无论如何,胜利,总比失败好!
失败者,永远是最惨的!
第一百二十章 白衣雪,恨长绝
说来六天这些年流年不利,都明玉的七非天宫在白贼之乱里被完全摧毁,天主身亡,麾下五伤、将军、夫人尽殁,再难恢复元气;年归海的罗杀天宫,自刺杀袁青杞开始就陷入了长醉不醒的噩梦里,不仅刺杀行动多次失败,而且被司隶府和天师道捉住了尾巴,不计代价,疯狂的进行追杀和围猎,这两年损失大的可怕。兰六象的明武天宫,也就是此次北顾里袭击的主谋,更是不必提,估计这会兰某人的 心里还在淌着血……
成王败寇,失败的后果,以六天的家底之丰厚,也实在难以承受!
入夜之后,钱塘观重新陷入沉寂,苦泉坐在窗下,目光痴痴的望着高挂天际的圆月,身后突然出现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就仿佛他从来都站在那里一样。
“三天主败了,一败涂地!”
苦泉淡淡的道:“预料之中!顾陆朱张若是这么好对付,楚国的皇帝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兰六象越俎代庖?”
黑影叹了口气,道:“大天主曾有严令,吩咐各宫暂且休养生息,数年内不得擅动。可三天主不知受了谁人的蛊惑,竟和二天主联手设了此局,吴县惨败,彭泽湖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胜负未知……”
“鬼师心知肚明,宁长意绝顶聪明,年归海不是她的对手。彭泽湖虽精心布下了杀局,可怕只怕还是杀不了宁长意!”
苦泉露出一丝冷笑,道:“年归海的死活我不在意,我好奇的是,大天主对六天的掌控已经低到这种程度了吗?不仅年归海不听号令,连兰六象也开始忤逆他的法旨,擅行刀兵之事,难道就不怕受到严厉惩处?大天主当年杀妻弃子的威风哪里去了?”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鬼师沉默了一会,幽幽道:“大天主三年前练功出了岔子,正好扬州起事,为上下安心,勉力支撑了一段时间,导致伤势愈重。虽竭力隐藏,可不知怎的还是让消息传入了其他几位天主的耳中,年归海和兰六象肆意妄为,正是试探大天主的反应……”
苦泉的眸子里露出震惊的神色,愕然了许久,低垂着头,问道:“受伤?大天主几乎已达天人幻化之境,如何会受的伤?”
“天人幻化,终归不及天人合一!想要击垮天师道,孙冠大宗师的名头是绕不过去的山,大天主若是不到天人合一之境,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素灵玉诀……”苦泉喃喃道:“真的可以胜过孙冠吗?”
“素灵玉诀以五藏开灵关,以命咒炼玉骨,上治素灵宫黄堂府,下治兆身丹田黄庭,通明四洞九元,化生白黑二炁,终至混沌自然的天人合一之境。六天赖以绵延千年,全仰仗此功法妙参造化,孙冠仅偷得天地菁华之万一,侥幸晋位大宗师,跟大天主相比,又何足道哉?”
苦泉摇摇头,道:“这里不是酆都山,鬼师何苦说这些糊弄人的话?孙冠成名数十载,纵横南北,从无一败,大天主的天人幻化与之相比,怕是还差的远呢!”
鬼师道:“所以大天主苦思十年,这才找到突破天人合一境界的办法,那就是炼金丹来通明四洞九元,可没成想百密一疏,眼看就能化生白黑二炁,却骤然生变,功亏一篑。”
“炼丹?”苦泉神色凝重,道:“可是有人下毒么?”
彭泽湖。
金翅斗舰停泊在烟波浩荡的湖水东岸,舰身各处伤痕累累,部分桅杆断折,斜斜的插入芦苇从里,周边水域全是着火或沉没的各类船只,漂浮着无数的尸体,鲜血几乎染红了湖面,随着阵阵狂风起伏不定。
二楼舱室,袁青杞端坐锦榻,慢慢的擦拭着八景伏神剑,白色的丝帕轻微一扭就有血迹渗出,可知剑下授首的贼人不在少数。
“年归海呢?”
“王复带人去追,还没有收到捷报!”宫一的衣裙红透,俏脸上的萧杀之气尚未褪去,道:“祭酒,王复绝非年归海的对手,不如让我前去协助,以免纵虎归山……”
袁青杞将擦拭干净的八景伏神剑交给身后的徵四,道:“王复立功心切,谁去都会被认作抢功劳,触他的霉头做什么?为了六天,扬州治流得血够多了,剩下的就交给卧虎司吧!”
这时商二角三等人推门进来,宫一没有再说话,恭敬的站到旁侧,束手而立。商二角三簇拥着一女子,青衣布履,眉目如画, 正是许久未见的水希。
“拜见女郎!”
袁青杞从锦榻起身,走到水希跟前,纤手扶住她,道:“刚才战事紧张,没来得及叙旧。快起来,让我瞧瞧消瘦了没有?”
水希抬起头,眼神澄净,声音一如既往的婉约轻柔,道:“婢子安好,倒是女郎清减了……”
袁青杞笑了笑,扭过头道:“宫一,你们先下去吧。没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宫一以目示意,和水希打了个招呼,领着商二角三徵四离开。等舱门关闭,袁青杞拉着水希对面而坐,唇角含笑,脚步轻盈,心情显然极好,道:“多亏你这支奇兵在,要不然今日真得坠入年归海的瓮中了!”
“婢子接到女郎手信,立刻带人提前赶到此地布置,年归海可能做梦也想不到,抛开扬州治,女郎麾下还有如此庞大的隐藏实力。”水希顿了顿,道:“不过婢子劝一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后再有这种以身犯险的事,女郎万万不要冲动!”
“知己知彼,算不得犯险。风门自以为聪明,故意留下线索把我们引到彭泽湖,若是不来,岂不白费了人家的一番苦心?”袁青杞双手托腮,眼波狡黠,也只有这时,她才会露出一丁点的小女儿情状,道:“再者,年归海多次欲杀我而后快,不除掉这个卧榻之畔的鬼魅,我心难安!”
水希知道自家女郎拿定主意的事,无论如何是劝不动的,身为下属,只有尽力策应,将危险降到最低,突然想起刚刚收到的重要情报,忙道:“对了,吴县那边有异动,似乎是明武天宫在设局……”
袁青杞笑容渐敛,星辰般的明眸闪过丝丝寒意,道:“顾允的婚礼?”
“是!据线报推断,明武天宫极有可能利用顾允的婚礼对吴县发动突然袭击,只是尚不明确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要如同白贼之乱攻占钱塘那般,再次反叛起事?还是围歼诸姓士族,警告各方不要对六天迫之太急?”
水希面露忧虑,道:“女郎,不管怎样,此事都非同小可。明武天宫在六天里最善征伐,远胜罗杀天宫,甚至还在七非天宫之上,以顾陆张三姓和都督府的那点兵力,未必守得住吴县。真要再有一次白贼之乱,扬州必定凋敝不堪……”
袁青杞那如春葱初剥的玉手微微一紧,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徐佑人呢?已到吴县了吗?”
水希愣了愣,她没想到面对这么严峻的形势,身为扬州治祭酒的女郎首先在意的却是徐佑的行踪,道:“应该到了吧,他和顾允的交情天下皆知,挚友大婚,没有缺席的道理!”
袁青杞缓缓起身,走到窗前,双手握着楹沿,绝美的背影透着无数男子的幻想,声音变得沉静而淡漠,道:“速速派人去截住王复,请他及时回转吴县,并请以司隶府的名义调动周边各郡府军府的精兵来援。还有,让宫一吩咐下去,起锚,回吴县!”
“现在?”
水希急道:“不妥!敌情未明,且众部曲刚经历大战,身心俱疲,伤亡甚重,这时回去,无异自投虎口!”
袁青杞猛然回头,容颜似雪冰冷,道:“令曲骨观、月鸣观、黄叶谷观、京口观的隐子皆出,若吴县已失,不惜一切代价潜入城内,找到徐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水希心头微凛,道:“诺!”
城内胜负已定,眼见天光大亮,埋伏在城外树林里的百精无奈撤退。从军营到县城,只有这片官道两侧的树林可以伏兵,但也只适合晚上,到了白天就不成了。离开吴县二十里,由四名将军夫人各带二十五人,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逃逸,等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这二十五人再次分开,或乘舟,或雇车,或步行,或混入行商的队伍里,反正各显神通,安全返回天宫为上。
正是这种谨慎小心到了可怕程度的缜密,才让六天的巢穴隐藏了这么多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其中一路,带队的是二将军丹鱼,地位仅次于大将军灵霄,狡诈多智,心思歹毒。刚和大部队分开没多久,他突然发现手下少了一人,四下寻找无果,又不便过多耽误时间,只能吩咐所有人留神,没成想往东走了数十里,竟又少了一人,整个过程没有喊叫,没有厮杀,就那么凭空的消失不见,好像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连丢两人,丹鱼更不敢把队伍打散,而是决定进行反击,不除掉这个尾巴,根本没可能离开。当天晚上,他们选在野外开阔地宿营过夜,故意让一人溜出去撒尿,丹鱼带了十几人设好了陷阱,只留几个人在帐篷里来回走动为疑兵,结果诱饵平安无事,帐篷里的疑兵却全部消失不见。
“闹鬼了?”
恐惧源自未知,这比鬼还可怕的对手,让活着的人无不胆战心惊。接下来的行程专往闹市里钻,天不入夜就打尖住店,还迎着老板鄙夷的目光挤在一间房里,可人还是一天天的减少。丹鱼想尽了一切办法,动用了所有的聪明才智,可连对方的影子都没见到,更别提反败为胜,六七天之后,还有他和三名手下活着。
丹鱼已经放弃了抵抗,他不是没想过和其他将军夫人会合,可那样违背了天主的命令,也把其他人拉下水,更有可能暴露天宫所在。
与其违背天规被抓去照罪天宫受那炼狱之苦,还不如死在这里,也落得个干净!
丹鱼紧抿着唇,合衣躺在舟头,轻舸如快马,顺流而下。夜空里乌云密布,暴雨将至,他胡子拉碴,目光呆滞,短短数日,把个精明过人的将军折腾的犹如行尸走肉。
轰隆声中,电闪雷鸣,豆大的雨滴倾盆而泻,一人攸忽出现在乌篷顶上,长身玉立,白衣胜雪,脸庞笼罩在漆黑的夜色里瞧不太真切,诡异的是,连绵的雨线纷纷避开了他的身子,在这天地神威的覆盖下,开辟出方寸间的境外之境。
“你究竟是谁?”
丹鱼有气无力的问道,悄悄握紧了压在身下的暗器,那是一枚由机括弹射的毒针,迅如闪电,见血封喉,可破内家真气,三尺内几乎避无可避。
如果能够活着,谁也不想去死,这是他最后一搏!
“鹤鸣山,白长绝!”
丹鱼震骇的差点跳起来,他早料到动手的是天师道的人,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鹤鸣山八大祭酒里最神秘最可怖的白长绝。
铮!
雷声阵阵,被遮掩的机括声轻微的几不可闻,毒针穿过无数颗雨滴,瞬间出现在白长绝腰身左侧的位置。
砰!
金铁相击的声音,比炸雷还要响上几分,毒针仿佛遇到了白长绝衣袍外的无形屏障,竟反弹回去刺入丹鱼的脑袋边,再偏上一寸,就要破脑而入。
仅此一下,丹鱼就知道白长绝不仅是小宗师,而且已到了二品巅峰,仅差一步,就能登上武道绝巅。
这绝不是他可以抗衡的力量!
牙齿微动,里面藏着毒药,只要伸出舌头一添,明武天宫的任何秘密都不会从他口里泄露。
死人不会泄露秘密!
“你不想死!”
白长绝俯身蹲在丹鱼身边,这么近的距离,可他的脸却好像能够吸收任何光线,让人无法聚集目光,也就看不清他的长相。声音听起来轻柔中带着诱人的妖媚,丹鱼目眩神迷,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着这四个字:
你不想死!
是的,我不想死!
不想死!
第一百二十一章 今夜月明人尽望
自戒鬼井损毁,孙冠召回白长绝,只有短短三个月时间。在这三个月内,白长绝的足迹遍布天下,搜集线索,梳理脉络,不放过任何一处可疑的地方,终于在不可能中创造了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从对明武天宫一无所知,到抽丝剥茧的找到了明武天宫的活动轨迹,并且是第一个察觉到他们即将对吴县动手的局外人。
这份过人的才干,已经不足以用聪明来形容!
不过,白长绝的目的是找回失窃的三五斩邪雌剑,为了不打草惊蛇,让明武天宫好不容易露出来的乌龟脑袋再次缩回去,并没有通知任何人关于吴县的情报。
那些士族的死活与他何干?
丹鱼挣扎着坐了起来,僵硬的抬起右手,如傀儡木偶般从嘴巴里掏出毒药,目光里流露惊恐莫名的神色,似乎他的大脑和手脚不再受到自己的控制,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诡异和离奇。
“为……为什么……是我?”丹鱼拼命的想要逃离这种让人痛不欲生的恐怖氛围,额头上汗珠和雨滴交织一起,沙哑着嗓音勉强问出这句盘桓他心头多日的话。
四队人马,为什么偏偏挑中了我?
白长绝笑了笑,或许只是丹鱼感觉到他在笑,妖媚的声音钻入耳朵,然后在心灵深处炸响:“因为这么多人里,只有你,最怕死!”
六天鬼众,从来都是悍不畏死,这是宗教洗脑后带来的必然,可丹鱼此人,虽然是明武天宫数得着的心狠手辣,平时总训诫别人宁可死也不可被俘,真的事到临头,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死这个字,说易行难,重于千钧!
所有的伪装流水般落下,面对完全压制性的绝对力量,贪生怕死之辈再也没有与之对抗的信念和勇气。丹鱼仰天哀嚎,彻底崩溃,屈身跪伏于地,像一只匍匐在大象脚下的蝼蚁,苦苦求道:“别杀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兰六象,现在何处?”
明玉山上茂林成荫,奇花斗艳,夏秋之交,正是最美的时节。徐佑抱着丑奴,和何濡左彣清明等人散步期间,说说笑笑,再听丑奴那清澈童音闹出的笑话,倒也惬意无比。正在这时,天工坊有人来报,祖骓请徐佑过去,说是有重大发现。
“哦?”徐佑笑对何濡道:“莫非做出了弹簧钢?走,去瞧瞧!”
事实证明,徐佑想太多了。古代虽然有很多失传的黑科技,但炼钢炉的炉温达不到1600度以上,就炼不出液态钢,这是硬性条件,没得商量,而没有液态钢造不出锰钢,又怎么造弹簧螺旋?
天工坊在明玉山北侧,占地数十亩,只起了九座竖炉,高十二尺,直径六尺许,成圆形,炉壁用白砂石和花岗岩砌成,再搪掺含有粗砂粒的耐火泥,鼓风木扇高五尺,宽四尺,由四人才能操作的动。另外还有十七八间房舍供堆料和工匠居住生活,草创之初,不需要太大规模,这样已经足够应付了。
“郎君,你看,这是什么?”祖骓难掩眉眼间的兴奋,拉着徐佑的手来到房子里,指着刀架子上的一把刀。
“嗯?”徐佑只觉眼前一亮,刀刃上的寒气逼人而来,刀身纹路精美,流光溢彩,忍不住赞道:“垂华纷之葳蕤,流翠采之之滉瀁,宿铁刀……你真的造出来了?”
“是,这就是郎君说的宿铁刀!”
祖骓笑的眼睛眯成缝隙,道:“上次蒙郎君赐冶炼秘法,终得灌钢之神技,经过这几月的反复验证,已经大成!”
他取刀在手,令人抬进来一个木头做的假人,假人身上套着层层的薄铁甲,轻轻一挥,肉眼可见的出现一道道齐整的裂痕,最后数了数,竟破甲三十札。
徐佑心里有底,并不十分惊讶。清明有烛龙剑在手,对世间所有兵器再不放在眼里,何濡和左彣两人却齐齐惊呆了。
古代造兵器,从块炼法到百炼法,再到炒钢法,兵器的强度、硬度和锋利值都成倍数的增长, 比如曹操的百辟刀,断金裂玉,削铁如泥,可跟这宿铁刀比,恐怕也不能洞穿三十札铁甲。
“昔年蒲元在斜谷为诸葛亮造刀,刀成后,将竹筒里放满铁珠,举刀断之,竹碎而珠裂,冠绝当时,人称为神刀。我观祖先生此刀,犹在神刀之上!”何濡从祖骓手里接过宿铁刀,以手轻抚,隐隐觉得锋芒刺骨,肌肤生痛。可想而知,若由左彣这样的小宗师挥舞起来,会造成多么大的杀伤力……这刀端得是神物!
祖骓笑道:“蒲元虽有真才实学,可仍旧以水为原材来淬火锻造刀器,他认为汉江水钝弱,不可用,而蜀江水爽烈,用之最佳。其实在水之外,还有更好的原材……这是郎君告诉我的,以马溲和豚油来淬火,既得其硬,又得其韧,两全其美!这两液淬火法,真是神乎其技!”
他说话时眼光看着徐佑,其中的敬仰和崇拜之意简直都要溢于言表。起初徐佑跟他解释灌钢法的成因,心中还有许多疑虑和不信任,毕竟现在流行炒钢法,从西汉至今,绵延数百年,技艺已经很成熟和可靠。徐佑虽是天纵之才,可毕竟没有相关行业的从业背景,真的能无中生有,超越无数能工巧匠,将冶炼技术推得更上层楼?
数月的辛苦,无一所获,手下的铁匠怨言纷纷,可祖骓却在这次次失败中以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某种不可言明的玄机,仿佛冥冥之中,真的在按照徐佑指引的路前进,而在终点等着他的,将是石破天惊的秘密。
果然,宿铁刀的问世,证明了灌钢法远远高于炒钢法的技术含量,它的意义,不下于天青坊的雕版印刷术,这是一个行业的质的进步,可也是整体文明的一次飞跃。
徐佑其实对冶金术所知不多,仅大概了解从块炼法开始的技术发展过程。譬如灌钢法的发明者綦毋怀文,他选用品质优良的铁矿石,先冶炼出优质生铁,然后把液态生铁浇注在熟铁上,经几度熔炼,使熟铁渗入碳而成钢。由于让生铁和熟铁所谓的“宿”在一起,所以炼出来的钢被称为宿铁,炼出的宝刀也因此称为宿铁刀。
这个过程说起来很简单,可要浴以五牲之溺,淬于五牲之脂,各自的数量配比,火候时间的把握,这些都没有现成的数据,又没有控温和测温的仪器,全靠操作者的主观感受和冶炼技巧,实在是复杂困难到了极致。
徐佑只是提供思路,打开了一扇门,若不是祖骓精通数术、天文、水利、冶炼和机械制造,堪称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全能人才,又不计辛劳、夜以继日的进行疯狂的实验和无数次的记录调整,加上明玉山不问成果,不问用途的提供大量资金支持,想要短时间内掌握双液淬火法,造出宿铁刀,无疑是痴人说梦。
左彣同样拜服,道:“郎君真是生而知之!”
“灌钢法倒也不是我想出来,之前看过*家典籍,里面就记载了灌钢法的雏形,所谓“钢乃杂炼生鍒者”。生,既是生铁,鍒,既是熟铁,杂炼也就是祖先生说的‘宿’。自古除圣人外,何来生而知之者?”
徐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关注的,是成本,问道:“像这样的宿铁刀,所费几何?用时多久?”
祖骓想了想,道:“起始会十分昂贵,可等到技法纯熟,匠人也练出手来,再大量锻造,可以将费用降到三千文左右,一月可得刀千余柄。”
百炼钢造兵器的问题在于成本过高,曹操的百辟刀耗时三年,孙权的剑只一柄就要可供七人两年九个月的吃用,这样的神兵利器,不能大规模量产,只能作为贵族的玩物。一直等到綦毋怀文以天纵之才发明灌钢法,并以此炼出宿铁刀,这才在质量和成本之间找到了完美的平衡,让古代军工行业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好!”何濡大喜,比刚才看到宿铁刀时更加的激动,道:“不过此事暂且列为绝密,祖先生心知即可,万万不能泄露出去!”
祖骓还沉浸在创造历史的兴奋里,没有注意到何濡话里暗含的深意,点头道:“我明白,何郎君放心!”
既然徐佑身为灌钢法的发明者,又是郞主的身份,自然这开天辟地的第一把宿铁刀由他佩戴。徐佑也不推辞,他确实喜欢这把刀,交给清明拿着,和祖骓去参观炼钢炉。
“天地有形位,阴阳有柔刚,冶炼时也只有阴阳柔刚相结合,才能造出最好的钢来。所以我在背阴之处造这三座阴炉,专门冶炼鍒铁。又在向阳之处造三座阳炉,专门冶炼生铁。再在阴阳和合的交界处造三座归一炉,将熔态的生铁灌注到未经锻打的鍒铁里,几经变幻,方得灌钢!”
祖骓先是自豪,继而赫然道:“只是开始时掌控不好温热,废了好几座炉子,白费了许多钱财……”
徐佑大手一挥,道:“钱能解决的问题,都是不事。这方面你不用多虑,需要多少钱,就找计青禾去拿,回头找其翼签押即可。”
笑话,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要是不花钱不花时间就能搞出惊天动地的发明,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美事?
接下来徐佑又详细问了炉温的极限,和阴炉阳炉归一炉的不同建造结构,以及送风能力和除渣能力等等,直到天色将暗,这才和祖骓回到房舍。他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众人都站在旁边,大眼瞪小眼不明所以。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徐佑抬起头,揉了揉太阳穴,疲惫的道:“观方才的炉火,色泽纯青,炉内的温热应该在千二百度左右。”
炉火纯青这个成语的本意,就是指炉火成纯青色,温度已经到达了顶峰,也就是后世说的1200度。
度这个量词,也就学过天经玉算的祖骓大概明了,他对炉温的认知远在徐佑之上,惭愧的道:“不错,我用尽所有方法,也只能成青色而已……”
“可这个还不行,炉火不到蓝色,造不出我想要的那种钢。祖先生,你要再造一座炉,高度在两丈之上,尽可能的高,但也注意坚固。将内壁的直径缩小到四尺以下,天经玉算里提到过……还有,将鼓风木扇改的更大,用人力驱动的话,送风不足,这里要用筒车。筒车需要水力,具体怎么造,我过几天给你图纸,但也没什么稀奇,就是把东汉时的翻车改良一二,借助从高处流下的水力代替人力,让鼓风木扇转动的更快……再有,得额外造一间蓄热室,通过空气预热来增加炉温……”
徐佑这才发现在农耕时代想要搞点工业时代的东西太过艰难,也太过繁琐,他只不过想要给四轮马车加一个避震装置,可就是这种弹簧钢,所需要的前置条件太多太多,并且很可能在付出了诸多努力之后,还是造不出来。
但是技术的进步,就是失败堆积成山后才能让后来人攀越而上,这并不是死毫无意义,而且在这个过程里,还会有很多附加价值的意外之喜,比如宿铁刀,比如即将问世的水车,这些发明都会给世人带来极大的冲击。
这是好事!
以目前的技术条件,想要提高炉温,只能先从炉子的结构改起,缩小横截面的大小,可以有效蓄热,到了宋朝,人们就发现了这一点,冶炼的炉子再没有超过四尺的内壁。而改进鼓风技术,可以在相同的时间内送进去更多的空气,水力比起人力有巨大优势。当初给天工坊选址的时候就考虑这个,所以毗邻翠羽湖,很简单就能开辟条水路过来,利用地势的高低差,造出筒车送风。
至于蓄热室,徐佑还真不知道具体构造,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不过有祖骓在,只有提出想法,还没有他造不出来的,可以边干边造边改,反正这不是急于一时的事,真的发明出来了,可是利在千秋。
好不容易搞定这些,徐佑领着众人走出天工坊,明月高悬,秋风送爽,徐佑突发诗兴,吟道:“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金陵,千里之外,可也有人在望着天上明月,思念着心里的良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中秋夜
金陵,张府!
后花园里的水池边上,张玄机正在逗弄着两头鹅,清芷从外面寻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拜帖,走到近前,低声道:“郭府的詹文君要见女郎……”
都在金陵这个名媛圈子里,张玄机的名声属于破败不堪的那种,人人提起都会捂嘴掩面轻笑两声。一来,阴阳鱼脸看起来委实可怖,尤其生为女子,这样的容貌既嫁不出去,也有碍观瞻,倒也不怪别人轻视;二来,张玄机和顾允的口头婚约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被退婚后,顾允娶了陆未央,容貌清丽,两相对比,更显得张玄机可悲可叹。有此两点,纵然从吴县来到了金陵,张玄机还是没有逃离貌丑的宿命,成为大家议论和八卦的对象,不过对她而言,这些都是云淡风轻的身外事,根本不值一提,别人愿意,那是别人的事,无足轻重。
詹文君则不同,她虽然是个寡妇,可未过门而丧夫,守节多年不嫁,谁也挑不出一丁点的错。容貌在当时的人看来并不算绝美,那就等于说对圈子里的其他女郎没有太大威胁,加上腿长身高,显得英气勃勃,又长袖善舞,精明能干,把郭府里里外外打点的井井有条,称得上有口皆碑,名声上佳。
不过,詹文君和张玄机向来无交集,这次突然登门,不知所为何来。清芷犹豫了片刻,道:“当初徐郎君刚到钱塘时,好像和詹文君有过一段往来……”
张玄机起身,随意的拍了拍手上的水渍,双眸清澈如惊鸿掠影,轻笑道:“愣着做什么?有请!”
明玉山诸多杂事,徐佑虽甚少插手,可也不能真得当甩手掌柜。拉到吴县的青雀舌,原本是想借助顾允的婚礼打开名气,让交好的士子们吹捧吹捧,立刻就能大卖脱销。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喜庆的婚礼成了鲜血染红的地狱,徐佑再没心没肺,也不能站在别人的尸体上叫卖自家的茶叶,所以得再找合适的契机。
契机很快到了,八月初,阴气渐渐加重,这个时代还没有中秋节,也没有赏月赋诗的习惯,人们不过八月十五,过得是八月十四。早晨起床,徐佑抱着丑奴,将朱砂化在水中,然后用食指沾上少许,点在额头,称为天炙。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节日,只是讨个口彩吉利。丑奴有点嫌弃头上的朱砂,苦着脸道:“小郎,这是什么啊?凉凉的,黏黏的,不好!不好!”
“哈,最近汉话进步很大嘛,等会给你个小玩意,算是奖赏!”徐佑刮了下她的鼻子,丑奴把小脑袋钻到他的怀里,撒娇道:“小郎……你又取笑我!”
徐佑笑道:“好,说正经的,这朱砂可是好东西,清心火,安心神,却邪避凶,最是厉害不过。宁长意你知道吧,扬州治的祭酒,神通广大,前不久有个道民叫刘大,睡梦中床上窜来一只老鼠,抱着刘大的中指就啃,刘大惊醒后赶跑了老鼠,觉得这是大凶之兆,于是上鹤鸣山求到宁长意门下。宁长意法眼通神,说这老鼠修炼成精,只等咬死你后强占了你的躯体好成人形,说完用朱砂在刘大的右手尺脉处画了个符咒……”
丑奴听得入神,又有些怕,从怀里露出两只小眼睛,好奇又惊惧的问道:“然后呢?”
“回家之后,等入了夜,刘大熟睡正酣。那只老鼠又悉悉索索的爬了过来,刚要下嘴去啃,却被朱砂慑了灵识,挣扎了半宿,终于一命呜呼。”
“啊?”丑奴从徐佑怀里跳到地上,双手捂着额头,眼眸上翻,小心翼翼的盯着,道:“这等宝物,我要好好的护着……”
“噗嗤!”
推门进来的冬至刚好听到这些,忍不住笑到:“小郎,哪有你这样背后编排人家的?如果被宁长意知道,还不定怎么跳脚呢?”
徐佑表现的很有男子汉气概,哼了一声,道:“这是夸她呢,我当面也不是不敢说!顾氏送来的东西都清点好了?”
“嗯,顾氏这次好大方,以捐建玄机书院的名义给小郎送来这么多财物,粗算下来,约有千万钱……”
这是为了答谢徐佑在北顾里的救命之恩,又唯恐他雅量高致,婉拒不收,所以假托捐建书院的名义。
徐佑笑道:“顾氏还是不太了解我,送钱送物这种事,我来者不拒。去,把礼单上的玉佩取来。”
此次顾氏的谢礼里面有三枚价值不菲的玉佩,无论南北,还是楚魏,金银虽奇缺,可毕竟还有价钱,只要愿意,多少可以兑换得到。但是玉器不同,玉属于有价无市的濒危品种,除非世家大族,等闲人想要搞到上好的美玉,几乎是天方夜谭。
这是三枚上珩玉,徐佑就中取了一枚,成勾云状,两面分别刻着玄龟和海浪,刻槽内镶着金子,入手温润,通透且有光泽,挂在丑奴脖子上,笑道:“送你的!”
纥奚丑奴从记事起就跟着於菟四海流离,哪里见过这样的东西,顿时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瞅着,显然爱煞了它。
冬至捅了捅丑奴的腰,低声道:“傻丫头,还不快谢小郎赏?玉佩可不是人人都能得的……”
丑奴笑嘻嘻的摇头,道:“我才不谢呢,谢了就是外人……小郎说过,一家人不必多礼!”
徐佑笑道:“说的对!”
冬至翻了个白眼,道:“鬼精鬼精的!”
徐佑又取一枚,刻着凤鸟和流云,递给冬至,道:“这是你的!”
“我的?”
冬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急忙跪地俯身,惶恐道:“小郎,丑奴年岁小,天真烂漫,赏她倒是无妨。我这几年寸功未立,北顾里更是未能事先探明敌人的动向,害得小郎身陷险境,不责罚已是小郎开恩,哪里还敢生受这样的宝物?”
“这算哪门子的珍宝!”徐佑哈哈大笑,道:“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既然无价,那也意味着一文不值,不过是看着养眼罢了。正好配你们这些女郎们,拿去吧,没事戴着玩,别太在意。对了,还有一枚给斯年,免得那丫头嚼舌说我偏心!”
玉这东西,说值钱也值钱,说不值钱,也真的是一文不值。尤其在这个时代,大部分玉都进了达官贵人们的肚子,不知最后是变成了结石,还是变成了五谷轮回之物,与之相比,能被三个大大小小、各具特色的美貌女郎贴身收藏,称得上物尽其用!
冬至眼眶泛泪,接过玉佩,挂在脖子上,珍而重之的从领口放入衣服里,冰凉的玉佩碰触到肌肤,仿佛还带着徐佑手指的余温。
冬至的俏脸,突然一红!
徐佑并没有发现冬至的异样,和丑奴笑闹了会,头也不抬的问道:“客人们都到哪了吗?”
八月十五,西湖八子的成员陆续抵达明玉山 ,当天晚上,徐佑在明玉山颠的凉亭中设宴款待,席间谈起前尘往事,不胜唏嘘。
“不疑!不疑!君安否?君安否?”周雍和张墨的关系最为亲密,时隔多年,提到他仍旧两眼红透,心中痛苦不堪,借酒意高举杯子,对月而呼。
张墨的尸身始终没有找到,有人说钱塘城破当日死在了海里,也有人说他隐姓埋名逃跑了,但不管怎样,这位曾经名声响彻江东的五色龙鸾已经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世界里,偶尔还会被人拉出来吐两口痰,再踩踏几下,除此之外,或许也只有西湖八子社的朋友们还在记挂着他。
巫时行叹了口气,道:“不疑失节,已非我同道,愿他安息九泉,来世再莫要这般糊涂了……”
“你说什么?”周雍怒道:“不疑兄为救母而投敌,对国虽不忠,可奉亲却至孝。别人疑他辱他,尚可原宥,可你我是什么人?莫非忘了当初在西湖畔的誓言了吗?”
巫时行苦笑道:“是我失言,元和莫怪!”
王戎等也赶紧圆场,徐佑拍了拍周雍的肩头,道:“不疑非短寿之人,我们好好做事,将四声切韵发扬光大,日后或有再见之日,也算不负所托!”
“是!”周雍泪流满面,道:“不疑心心所念,为七言诗和四声切韵奔走疾呼,他人不在,此事就由我们来完成!”
众人久未见面,虽然成社时约定每三月一聚,可紧接着就是白贼之乱,延续一年多,他们分隔四方,如何聚得来?随后张墨先投敌后失踪,好不容易等白贼平定,徐佑又闭关半年,这约定像是作废了一般。不过,聚会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多有书信往来,彼此间的情谊倒没有生份。
所以一旦徐佑发出召集令,另六人皆准时抵达钱塘,无一延误,无一推诿。酒过三巡,徐佑笑道:“诸君以为,世间何物最得风流?”
王戎好酒,道:“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要说风流,自然是这杯中物独一无二!”
他是儒生,又兼济天下之志,所以言语里不离尧舜,也少不了孔孟。
杜盛微闭双目,摇头道:“我以为世间风流,皆在美人!颜如玉,腰似柳,青罗帐,对尊酒,何等惬意!”他少年心性,人又多情,正是慕艾女色的时候。
众人大笑,鲍虎为人憨厚,却也喜欢拿杜盛打趣,道:“你啊,也该收收心,娶个悍妻来管教管教了!”
杜盛急道:“再提这个我翻脸了啊……”
这下倒好,笑声更大了,巫时行疯狂捶腿,乐得几乎趴在了食案上。
徐佑奇道:“怎么了?”
沈孟解释道:“君陵正被家里逼婚,说他已过弱冠之年,当多纳妻妾,为家族开枝散叶!”
徐佑顿时笑不可遏,年龄大的被逼婚,古今如一,道:“可有心仪的女郎?”
沈孟叹道:“如果是良家女子,倒也无妨,以君陵的人品样貌,大抵都能如愿。偏偏他留恋青楼之地,尤其对李仙姬痴迷不已,总是说非卿不娶。却也不想想,李仙姬那样的人,岂是我等可以妄想的吗?”
杜盛支吾道:“我哪有说非她不娶……只不过仰慕仙姬的歌艺,可不是贪恋她的美貌……”
说起李仙姬,本来王复和冬至都分别派人盯着,想从她身上放长线钓大鱼,可惜那夜北顾里被围,城内鏖战不休,监视的人分了心神,李仙姬也随之不知所踪。此女这段时日装病不出,原来是早有脱身之计,她出手狠毒,防不胜防,日后有机缘,还得斩草除根为上。
徐佑劝道:“李仙姬艳名冠绝扬州,君陵喜爱,也是情理之中。可吴县被袭当晚,李仙姬不见了踪迹,怕是落入慕名而来的六天贼寇手里……”言外之意,李仙姬就算不死,也成了别人的玩物,该彻底断了念头。
杜盛黯然道:“佳人薄命,徒呼奈何!来来来,恭叔说的不错,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卒爵饮之,世间风流物,果然是这杯中美酒!”
接着周雍以声韵为风流,巫时行以莲花为风流,其余个人也各有所指,最后徐佑摇头道:“酒入愁肠,美人白头,诗有优劣,花有开谢,你们说的这些都只得天地间片刻风流罢了。且抬头,”他指着夜空高悬的明月,道:“若说亘古永存的风流,唯有这轮明月!我提议,今夜以月为题,各尽诗才,诸君觉得如何?”
杜盛仰着头,醉眼朦胧,月光温柔的洒在他的脸上,像极了李仙姬偶尔投射过来的眼神,心底的涟漪荡起忧伤的波浪,低声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微之说的是,世间浊物,何来跟这明月相提并论……我斗胆先来!”
他摇晃着站了起来,解开锦袍,披头散发,绕亭柱而行,口中吟道: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纬。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万种柔情,所托非人,杜盛小小年纪,却已为情所困,世间多情人,其实最是可怜!
第一百二十三章 寄与爱茶人
月圆如玉盘,银辉洒落山头,仿佛美人穿着白衣款款走来,众人或卧或躺或立,或哭或笑或愁,眼前景,心底意,腹中才,经秀口一吐,斐然成章,为这美不胜收的月色凭添了几分胭脂红透的绚丽色彩。
接连成诗七首,众人席间品评,以徐诗为第一。徐佑意不在此,略作谦逊,命人端了精美的食盒上来,笑道:“所谓美景、美食、美人,缺一不可。今夜小弟招待不周,忘了请钱塘名妓来唱曲作陪,不过美食却还是有的,大家尝尝看,这是我府内丫头做的糕点,味道还不错!”
杜盛猴急的揭开盖子,轻咦一声,道:“哈,还刻有福字,这是什么饼?模样倒是怪,我来尝尝!”
入口既化,甜而不腻,竟是难得的美味。杜盛出身较其他人好些,吃用自是不缺,又是西湖社里有名的吃货,但也对这奇怪的福饼赞不绝口。其他人哄笑着各自抢了一块,别的不说,酒后吃甜点,口舌爽利,精神都为之一振。
巫时行家境最为贫寒,等闲吃饱饭即可,甚少尝鲜,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做的?”
“酥油、饴糖、芝麻、豆沙、杏仁和蛋黄等,或许还有其他,搅和均匀后再上笼屉蒸煮,反正工序繁琐而精细,我是搞不清楚的。”徐佑微笑道:“不过此饼似中秋之月,正是‘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因此我称其为月饼。”
“月饼?好名字!”鲍虎吃完月饼,将手心散落的饼末也舔舐干净,满足的叹道:“有饼无茶,总是憾事……”
徐佑指着他,打趣道:“越石兄哪里是来聚会,分明是来劫财的。”
鲍虎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随口一提,微之别在意!”
王戎大笑,道:“越石去我那里可是清茶淡饭,甘之如饴,怪只怪微之财大气粗,我们不劫你的财,岂不是对不住你?”
徐佑甘拜下风,无奈道:“遇到你们,算我倒霉。这哪是西湖诗社,分明是西湖贼窝啊!”
众人笑不可遏,正在小口斯文的吃月饼的沈孟差点呛到,周雍赶紧给他抚背缓气,抱怨道:“微之收敛些,别笑出人命,咱们西湖八子可就真的名满天下了……”
周雍很有点冷幽默,时至今日,各人的性格也初步有了显现,王戎桀骜自矜,沈孟淡泊从容
,鲍虎敦厚实在,巫时行圆滑敏感,杜盛热忱任侠,周雍稳健重义,各有特色,也各有优缺点。
“春茶已尽,冬茶奇缺,你这不是难为微之吗?”巫时行笑着抱打不平。
沈孟凑趣道:“微之若是神仙,或许这时节会给你变出茶来。可惜啊,微之是诗中谪仙,不在天上宫阙了,如何在这四六不靠的日子里给我们弄来茶汤?是不是?”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提到谪仙的名号,徐佑盗诗是逼不得已,却从不会为此觉得沾沾自喜,更不敢把李太白的名号据为己有,正色道:“允明切莫说笑,幽夜逸光已是天下抬爱,尚可勉强收下,大中正赞誉的九斗才其实就过了些,何况谪仙?诸位若答应我,从此不提谪仙二字,我勉为其难,就变些好茶来助兴,如何?”
杜盛抓住徐佑手臂,嬉笑道:“莫非还真的有仙法不成?好好好,我替大家应了,谪仙也是有罪而谪,配不得微之。快快,让我瞧瞧,到底什么好茶?”
沈孟这才惊觉,谪仙名号虽好听,可往深处想,也是被贬谪天界的罪臣,跟徐佑的遭遇何其相像,怪不得他这般抵触,可这时又没办法道歉,那样就显得太刻意,也太愚蠢了。
杜盛看似年少,可心思细腻,于人情世故的见解远胜于己,这是世家大族培养子弟的底气所在,终日所见所思所想,远非普通人所能比拟,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旦遇到正事,细节处的敏感就会让人大吃一惊。
沈孟大有深意的看了杜盛一眼,脸上挂着笑,却怎么也不肯再妄言了。
徐佑受不了杜盛的纠缠,拍了拍手,吩咐婢女上茶,并用天工坊烧制的后世才有的茶具,亲自表演了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茶艺。
别说鲍虎巫时行,就是见多识广的杜盛和王戎也惊呆了,周雍讶然道:“微之,这是什么茶?看似坚硬如砖瓦,却可轻轻切成碎末,还有这扑鼻清香,如兰如桂,我别说饮过,就是翻遍史书,连见都没有见过。”
王戎也道:“茶奇,可这茶具更奇,平常人用碗,士族用杯,达官贵人们用金银瓷器琉璃盏,可这些……”他一时词穷,求助的望向巫时行,巫时行接过话道:“这些名目繁多的茗器,却又各司其职,缺一不可,微之操弄的时候如行云流水,让人沉浸期间,自有股难得的舒爽惬意。不知是何地的习俗?魏人的?不像!西域的?也不像!抑或是天竺大食那边传过来的吗?”
徐佑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直接仿照陆羽《茶经》烧制了二十四器,不说用途,单单摆出来那架势,就足够把人唬的一愣一愣。
“退之全数错了!这不是任何一地的习俗,而是其翼郎君从佛法里悟出来的茶艺,具体什么情况我不太了解。不过,”徐佑端起杯子,邀请众人齐齐品尝,道:“这茶取名为青雀舌,若论滋味,真的是天下无双!”
青雀舌初次亮相,就赢得了所有人的喝彩。尝惯了蔬菜汤似的苦逼生茶,喝这样程序繁琐又高大上的炒茶的感觉就像乡下村夫进了皇宫内府,从唇舌到肺腑,从眼耳鼻舌身意到色声香味触法,无不愉悦至死,无不飘飘欲仙。
这不仅是茶道的进步,而是生活方式和装 逼层次的质的升华,文人好酒,贵族好茶,酒只是文章和自然的媒介,可茶却是阶级和世俗的标识,可以不喝酒,但不能不饮茶。
青雀舌的出现,必定会让阶级的分化更加明显,因为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这茶,穷人必然喝不起!
酒到了酣处,茶到了浓时,杜盛喊道:“允明兄,闻君能作鴝鵒舞,我等早想一睹风采,不知可否?”
若是其他朝代,席间让男子跳舞,那都是无可化解的死仇,可在楚国,风气开一时之先,这样的事只是小儿科,算不得逾矩。
沈孟正为适才的失言而懊恼,听杜盛开口,猜到他是故意给自己搭台补救,心中感激,更无不允之理,笑道:“有何不可?”说完穿好衣袍,戴上平巾帻,立于明月之中,在那山巅绝处,悠悠舞了起来。
徐佑赞道:“正色洋洋,若欲飞翔。避席俯伛,抠衣颉颃。宛修襟而乍疑雌伏,赴繁节而忽若鹰扬!”然后带着众人齐齐击节而作乐,山涧清幽,歌舞回旋,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微之,此茶,府内存余的还多么?”
不知过了多久,以王戎之桀骜,也顾不得舔着脸找徐佑开口,可想而知,青雀舌带来的震撼有多大。
徐佑笑道:“尚有些!”
王戎搓了搓手,苦笑道:“我厚颜要几块吧,带回去给阿父尝尝。他一日无茶则不欢喜,若知道我有幸品了青雀舌而不带些回去给他,怕是要大发雷霆!我也知道,此茶价值千金,多了估计囊中羞涩,就取五砖好了!”
徐佑佯怒道:“恭叔可是瞧不起我?你我盟约结社,已是兄弟之亲,区区茶砖,谈钱财岂不是为人耻笑?在座诸位,我全部奉送十砖,日后再饮,径自来取就是。别的不敢说,青雀舌,绝对管够!”
王戎大喜,起身作揖致歉,其他人更是笑逐颜开,然后趁兴赋诗,一夜无眠,七人竟成诗三十二首,还有月赋五篇,皆为中上之作。
张墨当初选定这几人,既是志同道合,也是惺惺相惜,诗才大都远胜同辈。天亮后,徐佑命人将诗赋集结成书,书目为“西湖诗社中秋雅集”,交给天青坊加印千册,先由安排好的说书人大肆宣扬,以中秋为题,思亲、思友、思别离,提倡在中秋夜盼望阖家团圆的美好愿景,再就是先花后月,饮酒论诗,月饼佐以香茗,可谓雅致之极。
徐佑名气极大,王戎等人也小有薄名,书册一出,立刻风行,不仅里面的诗作流传,那中秋节,那圆月饼,那青雀舌,那鴝鵒舞,也随之风行开来。
消息传到吴县,顾氏这才想起徐佑好像曾送来了百砖青雀舌,只是这段时日忙于善后事宜,茶砖被放在了库房少有人问津。于是取出来品尝,果不其然,美妙远胜之前喝过的所有茶,尤其张紫华这个头号徐吹,只饮了一杯,挥毫写下了四个大字:人间至味,命人送到了明玉山。
徐佑何等精明,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投桃送李,给张紫华送去了一百砖青雀舌,表示没有厚此薄彼,并随茶回诗一首: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
至此,青雀舌的营销基本完成,没有借顾氏的势,也在扬州掀起了热议。这是小事,却以小见大,足以证明徐佑自身已经是各方都不能忽视的力量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闭关问生死
青雀舌的热卖在预料之中,由于徐佑制定了严格的保密措施,从茶园到茶农到销售,几乎全部是自家的佃户,这些人的生死操在徐佑手中,一般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背叛郞主。更何况冬至加大了监视力度,苍处也安排了森严的守卫,无论是谁,想偷得蒸青法的工艺,都比登天还难。
蒸青法跟造纸术不同,造纸术利在千秋,徐佑依靠它掘得第一桶金之后,果断的将改进后的造纸术公开,这是由穿越人士的历史价值观来决定的无私壮举。可蒸青法不同,蒸青法只是制茶工艺的巨大进步,与家国和文明的关系不大,所以没必要进行大面积的推广,而垄断,在任何时代都是最赚钱的途径,没有之一!
徐佑从来不是圣人!
青雀舌的定价远超由禾纸,一砖在两万钱左右,优先供给扬州和金陵,日后可以再通过之前买卖由禾纸时铺就好的销售网络卖到其余各州。骆白衡闻着味就寻上了明玉山,见到徐佑却不谈生意只谈情谊,言语中甚至提到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给徐佑做妾室。
徐佑理解这年头联姻的重要性,可也不想随随便便就娶个女子回家,尤其他还没有娶正妻,骆白衡的女儿想必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嫁过来说是妾室,可当得却是主母的家,彼此纠缠不清,没有这个必要。
任凭骆白衡把自家女儿夸的容色绝美,性情贤淑,可徐佑咬死了不松口,只是答应等明年春茶上市,青雀舌的产量保持稳定之后,分包给他十个州的销售配给,骆白衡没和徐佑结成亲家,略有遗憾,可见基本目的达到,也没多说什么,高高兴兴的下山去了。
“骆白衡还有点自知,没提把女儿嫁给七郎为妻!”何濡笑着调侃道:“所以我说,你还是得尽早成亲,不然就像悬在闹市的无主肥肉,谁不想来咬上一口?”
徐佑的脑海浮现张玄机的音容,可惜伊人远在金陵,缘锵一面,无奈的道:“随缘吧!我若不同意,总不能绑着我去做新婿!”
旁边侍立的苍处咧着大嘴笑了起来,道:“那可不好说,我们徐家人就爱抢亲,看中谁家的女郎,直接扛肩头就走,看中谁家的男儿,也打晕了抬走就是,可没汉人这么多的弯弯道道……”
抢亲也叫掠夺婚,来源很古老,《易经??归妹》有这样的诗句:“乘马斑如,泣血涟如。匪寇,婚媾。”对抢亲一事进行了详尽的描绘。究其原因,是因为以前结婚总在晚上,便于偷袭和劫掠,而光棍总是比有媳妇的多,所以抢亲成风,慢慢的发展成习俗。再后来大家觉得这习俗太野蛮,不仅血腥,还不科学,自然而然消失不见,到了现在,也就五溪蛮族还实行掠夺婚。蛮人原本就以力为尊,抢得过别人,说明足够的强大,嫁过去有保障,被抢的女郎其实都是很愿意的,倒也算不得太残忍。
徐佑乜了苍处一眼,道:“你被抢过没有?”
苍处被噎的不轻,没让抢过吧,显得自个没雄性魅力,被抢过吧,又显得太柔弱,像个娘们!反正怎么说都不是,他撇撇嘴,道:“郎君最爱欺负人……”
徐佑何濡同时一愣,苍处这样的粗鄙壮汉突然卖萌,反差之大,让人不由得放声大笑。
茶叶的生意稳定下来,徐佑终于有时间和陆定安见个面。陆定安这两个多月吃住在灵秀山,就跟打仗差不多,从征调役夫到物材选择,再到施工建造,全由他统筹安排,居中指挥,废寝忘食,竟真的和时间赛跑,在规定的期限内将玄机书院的轮廓给搭了起来。
自山脚往上,层层叠叠,沿着纵轴线串联成局,流水潺潺,松柏蔽日,既端庄凝重,又平和寂静,充满了井然有序的理性之美,又不失天人合一的传统风格。
登山而上,周以缭垣,环以园墙,游廊曲折,相映成辉,虽只有雏形,尚未进行清扫和涂漆妆点,但已经可以预见将来的蔚为壮观。
陆定安消瘦了不少,陪着徐佑身侧,歉然道:“两个月实在太急促,也只能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后续的还有许多细微处得进一步修缮。若想全部竣工,以供使用,至少需要半年……”
徐佑负手前行,看着四周,没有说话。
陆定安的脚步顿了顿,从后侧打量下徐佑的神色,又快步赶上,笑道:“微之,过去的事不要提了,谁对谁错,大家心里都有数。你既然当时没有追究,想来也不是真的要和陆氏交恶。两个月,我尽力了,钱流水般用出去,又几乎征用了五个郡的役夫,上至朝廷,下至乡野,已对此多有非议,真的要不计代价赶工,难免会被人攻讦劳民伤财,恐不是微之兴此书院的目的!”
徐佑微微笑道:“当初陆公可不是这样答应我的……”
陆定安把牙一咬,道:“微之,陆氏言出必践,绝无反悔的道理。只是我力所不及,如蚍蜉戴盆,不能上山,这才误了事。这样吧,不管花费多少钱,再给我五个月,明年开春之前,我定把玄机书院造的尽善尽美,冠绝江东!”
两个月完全建成书院,本就是故意刁难陆氏,眼前这个进度,徐佑其实已经十分满意,他也不好过于逼迫陆定安,笑道:“陆郎君言辞切切,我岂能咄咄逼人?好吧,再给你五个月,明年三月桃花盛开之时,我要这玄机书院开山门迎纳天下良才!”
陆定安点点头,道:“如君所愿!”
正在这时,冬至上山禀告王复到了钱塘,徐佑和陆定安辞别,下山去见王复。陆定安望着徐佑的背影,心里想的却是王复以卧虎司假佐的身份,和徐佑来往如此亲密,莫非朝中那位主上,又在谋划什么吗?
陆定安摇了摇头,把脑海里的念头驱逐出去,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玄机书院,哎,玄机书院,徐佑真是给了他好大一个难题!
在城里见到王复,他满面尘埃,双目布满血丝,声音也因为疲惫变得沙哑,浑无半点往日的意气风发。徐佑惊道:“假佐,发生何事了?”
王复又是懊恼,又是愤恨,道:“北顾里死了太多士族,主上闻讯后大怒,校尉派人前来申斥,要我尽快抓到元凶主谋,以安民心。”
“民心易安,圣怒难平……”
“正是这句话!”王复哀叹道:“明武天宫隐匿极深,扬州卧虎司仅有数百徒隶,对付年归海的罗杀天宫尚且力有不逮,又怎么兼顾这许多?再说了,彭泽湖将计就计,将罗杀天宫宵小尽诛,要不是北顾里生变,急着赶回吴县救援,年归海的人头也早封匣送往金陵。郎君你评评理,我没有功劳,也总有苦劳吧?可事到临头,没人听你解释,一不给钱,二不给人,上下牙齿一碰,就要几日几日内拿人归案……我要有这本事,还用苦熬多年才当了个区区假佐?”
王复向来是极能忍的人,今日却不管不顾的跟徐佑大吐苦水,可想而知心理压力到了何等难以承受的地步。
徐佑劝慰道:“萧校尉也有他的难处,你别太往心里去。何况只是申斥,又没有撤你的职位,也没有调你回京,还是将事情交给你来办,这说明信任不衰。只要校尉还信任你,些许委屈,算不得什么。”
王复当局者迷,听了徐佑的话,郁结的心情略为好转,这才道明了来意。原来这段时日根据被俘的六将军的口供,卧虎司和天师道通力合作,终于确定了兰六象的位置,就在临海郡和永嘉郡之间的天鼻山,今日此来,是为了请徐佑前往领兵!
“州府兵不能动,一旦走漏风声,兰六象必定逃之夭夭,也会在百姓中引起不必要的惊慌,所以此次围剿,由卧虎司出动三百徒隶,扬州治宁祭酒携五大灵官带领精锐三百人,还有顾陆朱张的三百善战部曲,所谓兵贵精不贵多,天鼻山的贼子初步探明,应该在二百人左右,单以兵力来说,我们胜券在握。然而兰六象深通兵法,又占着地利,为了以防万一,我特地来请郎君带兵,到时不用你亲自厮杀,只需坐镇后方,指挥调度即可!”
徐佑哪里肯趟这个浑水,立功惹人嫉,失败还得背锅,真是傻子才肯答应,推辞道:“若论领兵,都督府李宣威自是最合适的人选,若论知兵法,张槐张郎君更远在我之上。”
“李二牛一介武夫,有勇无谋,张槐不过侥幸赢了一次,还是仰仗郎君示警在先,到底有没有本事,我看还在两可之间。而且他是养尊处优的门阀子弟,未必受得了天鼻山的险峻。”王复请徐佑出山,自有他的私心。一来,徐佑和他的交情不是旁人可以比的,合作起来没有后顾之忧;二来,徐佑不爱争功,事成之后,不会因此闹的不愉快,道:“这次抓兰六象,不成功就成仁,交给别人我实在不放心,万望郎君出手相助,复感激不尽!”
徐佑思之再三,到底还是拒绝了王复,去或不去,都有足够的理由,可万般理由都比不过一条:何濡、清明和左彣合力,经过这段时日的苦苦钻研,已经从《灵宝五符经》里基本勾勒出了道心玄微**的修炼方法,时不我待,与性命相比,其他的都无足轻重!
他原本就打算等忙完青雀舌和玄机书院的事,立刻开始闭关,现在自不能因为王复的一席话就改变计划。
三洞垂法,道心玄微。
乘景迅云,从仙达圣!
此乃高上之玉道,神仙之津途,众真之妙诀!
九月初九,徐佑再次闭关,对外宣称撰写《五经正义》里的《周易正义》。当夜子时,合清明与左彣两位小宗师的神力,打开了藏着三万两白银的密库,里面仿若一个小洞天,通风通气,也有泉水淙淙流过,生活起居的必备品一应俱全,可以数月不出,完全自给自足。
略作打扫,何濡左彣两人退了出去,只留下清明陪侍左右,为徐佑护法。站在洞外,左彣心神不安,低声道:“其翼,你说……郎君会成功吗?”
何濡望着漫天星辰,淡淡的道:“生死有命,到了这一步,其实成败不在于人,而在于天!我观天象,七郎必能涅槃重生!”
(第四卷完)
第一章 道为三一
据后世传说,《灵宝五符经》最早于上古时期被大禹得到,并以之治洪水、分九州,成为夏国第一代君主。大禹去世之后,《灵宝五符经》被封存在山石之中,吴王阖闾伐石建造宫殿偶然得之,从而流传后世。
起初,《灵宝五符经》仅有一百七十四字,条理敷畅,斗拱星罗,词意昭明,金声玉振,可谓字字珠玑。阖闾以此经问道于孔子,也无所获。可以说大禹后的千百年,从来没人能够破解经中奥义。直到天师道第九代天师观妙真君魏元思以天人之智续写《灵宝五符经》,终于解开了里面蕴藏着的无上大道。
徐佑历经生死艰难,从鹤鸣山戒鬼井盗走的这本《灵宝五符经》,足足有三万余字,比起初本,已经扩充了十数倍,文义仍旧晦涩难明,夹杂了魏元思解读前经的注释还有自行参悟的**,一言一字,无不暗含玄机,不夸张的说,当世可以读懂的人,绝不会超过十个。
虽然难如登天,可至少不再像初本那么的不可窥探。经过这半年多的潜心研究和反复解读,何濡、清明和左彣称得上呕心沥血,殚精竭虑,除过必要的事务安排,几乎没日没夜的钻在这三万余字的五符经里,可能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隐藏的讯息就包含在浩如烟海的道典之中,想从无到有窥破魏元思的心思,找到经文里暗藏的正确的规律,然后拼凑出道心玄微的秘密,说是大海捞针都不为过。
幸好,还有宁玄古!
宁玄古很大气的给了玄武劲的修炼方法,又送来了许多魏元思早年遗留的记载道法感悟的笔记,而徐佑的白虎九劲又和五符劲息息相关,有这些为参照物,加上一点点运气,这才找到了《灵宝五符经》里藏着的遁去的一。
那是天道为人间留下的一线生机!
何濡、清明、左彣,三人中有两位小宗师,对武道的理解已接近化境,尤其清明,修习的青鬼律包罗万象,师从陈蟾对天师道道法也有很深入的认知。至于何濡,他是阴符术的传人,聪明才智,当世几乎不作第二人之想,对佛道两教融会贯通,学究天人。还有宁玄古,能和孙冠对峙三日,又是魏元思最钟爱的小徒,他雅量高致,为了表明绝无染指道心玄微**的野心,婉拒了徐佑邀请他来明玉山共同参详的建议,只是多次书信往来,提供了无数鞭辟入里的见解,避免了陷入一字之误、谬以千里的歧途。
这四人加上徐佑,合五人之力,不敢说智计和学问天下无敌,可至少勉强够得上那十人之数里的一个!
时也,命也,运也!
魏元思逝世几十年后,道心玄微**终于在明玉山颠重见天日!
在密库中枯坐七日夜,徐佑不言不语,仅进食少量,其余时间要么冥思,要么酣睡,要么盯着道心玄微**,上面的每一个字他早就印在脑海里,倒背如流,可事到临头,却始终没有足够的信心迈出第一步。
想那魏元思闭关五年,不仅神功未成,而且被反噬道心,终身无望晋位大宗师,引为毕生憾事。不问可知,这道心玄微**必定有不为外人道的凶险,或许在修炼过程中就会逐渐显现,徐佑自问论才智和修为远不及魏元思,前贤未竟之伟业,他可否毕其功于一役呢?
没有把握!
但时不我待,自宁玄古为他压制住体内的朱雀劲,距今已三年有余,最多还有一年的时光,朱雀劲就会再次发作,那个时候,不管是李长风的定金丹,还是宁玄古的玄武劲,都不可能将徐佑从生死边缘给拉回来了。
所以,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也得闭着眼睛跳下去,再没有第二个选择!
“道者,太初也。夫道为三一者,谓虚、无、空。虚,明而无形;无,无质可得;空,无所障碍。得三一而得道,还虚之功,返现内照,凝神入炁,自合妙机,此为道心玄微者也!”
徐佑推开案几,起步于斗室里来回九次,负手立于烛光前,双眸深邃如海,却只有那一点点的微光闪烁,低声道:“魏元思开篇名义,道乃三一,以虚、无、空为三重境界,道之初为虚境,明白了何为虚,才一脚跨入山门……”
清明始终守候在徐佑身侧,接过话道:“‘道之初,初时为火之精,其气赤,即为光明’,这是《灵宝五符经》里的原话。依我之见,虚者,如日,如月,如火,其精明然,而无实质。道生神,神生则见光明,所谓道之初,也就是神为一的虚境!”
“虚境,神为一……”
徐佑闭上双目,复归默然。
如此又过七日,他突然道:“《五符经》说道之初藏在太素之中,而太素,即为人!人之初,初时为土之精,其气黄。由神入骨肉则成人,是不是要把虚境的神,融入骨肉之中,方成无境?”
清明道:“无者,气也!气有形可见,无质可得。人之初,也就是气为二的无境!”
徐佑这次却没有默然静坐,而是状若疯癫,口中喃喃,绕室疾行,等力竭扑到于地,头脸埋于土中,歇息后再起身复行。如此又是七日,双足鞋履尽破,足底肌肤撕烂若毒虫咬噬,结痂后又多次结痂,鲜血直流,将密库的四周染得由红变褐,不忍目睹。
清明盘膝坐在角落里,眼睑低垂,脸色平淡。欲寻无上大道,这等躯体受的折磨,不过平常,算不了什么。他需要时刻关注的是徐佑的心神,只有破开那后天而来的重重迷障,才可以窥见神之虚境、气之无境的山门———那也仅仅窥见而已,想要走到山门前,不知还得经过多少难以想象的劫难!
谁也帮不了徐佑,能战胜自己的,唯有自己!
七日后,徐佑停足,这时才感觉到了脚底的疼痛,也正因为这点点深入肺腑的痛感,让他从虚无当中重新回到了人世间。
“虚为神,无为气……那,何为空?”
徐佑衣袍湿透,臭不可闻,转身坐在石榻上,双脚高高举起,等清明端来热水,忍着痛泡入铜盆,又涂抹了止血生津的药物,这才有气无力的问道。
“空,即是空!”
徐佑笑道:“这是佛语!”
“道是道,佛亦是道!”清明沉声说:“空,无天,无地,无山,无川,也无人我和昆虫草木,万象空空,空即是空。”
徐佑若有所悟,道:“空,即是太始。人之初,藏在太始之中,太始,初时为水之精,其气白。神入骨,骨生精,这就是精为三的空境!”
清明点点头,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神化气,气化精,精复化神,三一相合,名为混沌。道,自混沌中而来……这个道,就是道心玄微的道!”
徐佑眼眸里的微弱烛光终于大炽,道:“欲守道,先守心。心为一身之主,心能禁,则形神不邪,这是心字!”
“不错!”清明越说越快,越说越大声,声音在狭小的密室里来回激荡,犹如九天传来,震人心魄,道:“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眇眛乎其深,故称其为微!”
道,心,玄,微!
乾坤炉鼎,坎离降升。渊深耽味,重玄唱喝。赤水玄珠,顺逆乃成。千变万化,总归一贯。而今而后,宇宙在乎手,造化备于身,可以大休歇,可以大无畏,可以大自在。睹玄珠之有象,炼金液以有成,感神明之告人,忽心灵而自悟,比沉痾之顿苏,犹大梦之惊意,通身是汗,瞽目开明。虽世无拔山竭海之力,又无补黥去毒之方,唯道心可驾拯溺之慈航,唯玄微可仗斩邪之慧剑,得之乎内,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五行顺兮常道有生有灭,五行逆兮丹体常灵常存,金石不能比其刚,湛露不能等其柔。方而不矩,圆而不规。来焉莫见,往焉莫追……
道心玄微**的修炼口诀闪烁着金光,在脑海里一一浮现,徐佑靠着墙,双腿平伸而坐,无身印,无手印,随意自然。
入密库二十一日后,毫无准备,也毫无预料,就仿佛等候了千万年,只在此刻,只在此时,只在那鸿蒙初开、天地间照射进第一缕光芒的时候,徐佑忽然进入了道心玄微的境界里。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清明缓缓道:“空心!”
道未变为神时,无端无绪,无心无意,都无诸欲,澹泊不动不摇。及变为神明,神者外其光明,多所照见,使有心意,诸欲因生,更乱本真。或曰思不能复还反于道,便轮回五道,困于五欲,惑乱六情。
故而,欲入神,必先空其心,闭其目,断其欲,不闻不见!
“闭目!”
徐佑眼睑闭合,若是此时有逐帧逐帧的定格技术,可以看到他在闭合那一瞬间,几乎是完全保持着匀速,不多一秒,不少一寸,玄妙到了极致。
千百年来,道家修炼,无不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最后才能炼虚合道。可魏元思却偏偏走了一条完全相反的路,先由道生神,再由神化气,再由气化精,然后精、气、神合化于一,从而得三一之功,逆天改命,成无上大道。
怪不得他创出此等震古烁今的神通功法却不敢宣于天下,若是被道门历代祖师知晓,必定气得从棺材板里爬出来,不为别的,只为这背天逆道之举,实乃邪法!
不过对徐佑而言,看了天师道如何奴役道民,看了佛门如何蛊惑众生,看了六天如何让生灵涂炭,从来法不坏人,而是坏人害法!
只要此路通天,何来正邪之分?
乾为炉,坤为鼎,
坎降而离升!
这样的修炼方法,皆与正道,悖逆而行!
可那又如何?
刹那之间,
无休无止的欲念,汹涌而来!
第二章 无边幻境
人因**而生,也因**而死!
徐佑自然也不例外。
重生以来,他真正称得上清心寡欲,遇到的几个女子,无不是江东女郎里的翘楚,偶有动心,也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有缘无分。加之心性坚毅,又时常在生死边缘挣扎,尚能勉强把持的住,可那深埋在本能里的**却一点点的聚沙成塔,一旦遇到不可遏制的狂风暴雨,立刻就会轰然倒塌。
第一个出现在无边欲海里的人,竟然是徐舜华!
昔年的江东第一名媛,依然是那个风情万种的俊俏模样,身穿薄如蝉翼的轻纱,雪白的肌肤闪烁着象牙般的光泽,满头青丝如瀑垂下,堪堪遮住点点 嫣红,柔软的仿佛年少时那常常溢出唇边的微微笑意。
她款款走来,双腿笔直又修长,开 合之间,自有无穷妙处。徐佑同样光着身子,躺在山涧流泉之中,桃花朵朵,漂浮其间,清澈中透着沁人心扉的香。徐舜华的娇躯没入泉水,荡起了层层涟漪,薄纱湿透,就那么不发一言,悄无声息的趴到徐佑身上。炽热的喘 息从耳垂缓慢的钻到胸口和下腹,然后骚乱不安的扭动着,摩擦着,触碰着,似乎这天地笼罩的幕帐里,只有两人的心跳声,在猛烈的冲击着彼此的灵魂。
徐佑的丹田之内,骤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火不是实质,而是道家所说的君火,也称为神火,由心而发,随心而盛,若不能制,将从丹田烧透九窍,成为彻彻底底的废人。
“七弟,七弟……”
呢喃细语,吐气如兰,徐舜华这么多年丝毫未变。往事乍现心头,儿时的追逐嬉戏,少时的捉弄折磨,义兴之变后的生死离别,天各一方,那些模糊的清晰的记忆略微压制住焚烧一切的君火,让徐佑恢复了一丝清醒。
“阿姊!”
徐佑的嗓音有些干涩,双手扶住她的肩头,轻轻却又有力的抱入怀里,神色悲伤,低声道:“你还好吗?”
徐舜华抬起头,眼角的春意浓郁的冻结了出深秋的暮色,舌尖舔着湿润的红唇,道:“我好着呢……倒是七弟你……我瞧瞧,几年未见,真是长大了呢……”纤手往下探去,娴熟的挑逗着徐佑。
不知是何缘故,身体的感知被放大了无数倍,徐佑逐渐失去了抵抗意识,仿佛冥冥中有个声音在脑海里不停的说:放弃吧,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放弃吧,情仇恩怨,哪里及得上美人在怀、共赴巫山的神仙快活?
放弃吧……
放弃吧……
君火的火焰再次窜起十余丈!
“阿姊……我们是堂亲,这样悖逆人伦……”
“人伦?呵,正是要悖逆才有趣,是不是?”
“可你还是宜都王的王妃……”
“王妃又如何?他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女人!”徐舜华媚眼如丝,咬着徐佑的耳垂,充满诱惑的脸蛋让人色授魂消,吃吃笑道:“何况,你难道不想试试殿下的女人吗?”
一股异香入鼻,徐佑忘了今夕何夕,忘了身份和地位,忘了伦理和道德,眼前心里,只有这个媚态入骨的女郎。
时光流逝,山中不知日月,徐佑和徐舜华胡天胡帝的度过了无数个日夜,身子早被折腾的不成样子。这天刚入夜,徐佑朦胧中看到一个人出现在身旁,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始终看不真切。
“你是谁?”
那人冷冷道:“你这个废物,沉湎温柔乡里不思进取,可还记得义兴徐氏的血仇吗?”
徐佑悚然,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急剧的咳嗽了几声,喘着气道:“你……你说什么?”
那人俯下头,讥嘲道:“徐佑,你其实早该死了!侥幸活到今日,却要被这些邪念幻化的妖物吸尽精 血,羞也不羞?”
徐佑又怒又悔,伸手去抓,却穿过那人身子,轰的一声,化成团团黑雾消散在空气里,刹那之间,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竟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
惊惧如泰山压来,徐佑气血攻心,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再醒过来时,徐舜华毫无担心的神色,只是趴在他身上放肆的起伏着,徐佑看着眼前的尤物,却突然从极致的愉悦中解脱出来,无情而有性,不过一场空,他推开徐舜华,缓慢又坚定的道:“阿姊,我要走了!”
“七弟,外面那些打打杀杀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这里多好,有阿姊陪你,无忧无虑……”
徐舜华媚笑着还想过来求欢,徐佑摇了摇头,从泉水里起身,道:“我大业未成,不能老死山林,现在是要走的时候了!”
说完就准备离开,徐舜华突然放声大笑,青丝飞舞张扬,雪白的身子一半赤红一半黝黑,美貌不可方物的容颜变得狰狞如幽冥中的厉鬼,尖利的嗓音激得整座山林震动,道:“大业?大业?就算成了大业,又能如何?负心薄幸,世间男子皆该杀!”
胸口剧痛,徐佑低头看着插入心脏的利爪,人间的权势荣华皆化为泡影,他似乎触摸到了一扇门,却又无力推开,低声道:“阿姊,你不知道,我其实早该死了!”
等再次醒来,却发现身处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高不见顶,目光所及,无有尽头,周边雾气缭绕,仿若仙境。两侧站着成百上千个女官,身着紫衣袍,头戴进贤冠,腰挂金鱼佩,皆悬剑,端庄秀丽中不失肃穆。而徐佑仅着青色单衣,披头散发,跟乞儿无异,他正迷惑的时候,听到大殿的尽头传来悦耳清音:“微之!”
循着声音,徐佑踉跄前行,破开层层云雾,只见一女郎高居金漆镂空雕凤宝座之上,戴着只有帝王才可以佩戴的通天冠,冠前加金博山颜,穿朱衣绛纱褶裙,虽俏脸含笑,却自有种威临天下的气势。
“袁青杞?”
“大胆,竟然称主上名讳!”宝座旁侍立的女官戴繁冠,加金珰附蝉,插貂尾,却是水希。
“嗯?”袁青杞目视水希,斥道:“别惊扰了我的贵客!”她站起身,从宽大的袍袖伸出晶莹玉手,对徐佑招了招,笑道:“微之,近前来!”
徐佑浑浑噩噩,想要迈步,可眼眸里却流露出痛苦之色,双手双足颤抖着,始终不肯上前。袁青杞微微一笑,突然不经意的扭了扭腰身,弯腰以极慢极慢的速度撩起裙裾,先是足踝,再是小腿,然后露出完美无瑕的大腿。
冰肌玉骨,不外如是!
“微之,你原是我的夫君,难道就不想和我共同坐在栖霞凤座上,君临这片洞天福地吗?你看,只要你上前来,我是你的,水希是你的,这殿里的所有女官都是你的,还有这大殿外的天下都是你的。只要你喜欢,可以予取予求,生杀予夺,一言可决……”
袁青杞秀美无匹的容颜从来都是那么的超凡脱俗,可她的举止和言语,却又像极了徐舜华的妖媚,两种极端的气质交织一起,就算九天神佛在此,也无法抵御。
徐佑的眸子复归于混沌,木然登上台阶,握住了袁青杞的手,冰凉,柔软,细腻,可就是没有生气。
光阴流转,殿内全是褪尽衣衫的美貌女官,徐佑游弋其间,吃异果,饮佳酿,歌舞升平,过得好不惬意。偶尔驾车出游,断官讼,杀贪贿,听着万民齐呼圣明,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再分不清是真是幻。
如此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两人恩爱有加,日夜不离,称得上神仙伴侣,人人艳羡。只不过徐佑逐渐的两鬓斑白,老态龙钟,可袁青杞反而越来越美,还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化。
徐佑抚摸着她的满头青丝,叹了口气,道:“等我死了,独留你一人,该何等的孤独和寂寞……”
袁青杞笑意盈盈,道:“夫君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这天下的美女和为君上的权势?”
徐佑摇头道:“天下女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的衣角,君上的权势固然迷人,可也比不得你微微一笑。”
袁青杞坐起身子,倾尽江河之水,也难以说尽她的美貌,道:“那我来回夫君的话……若你死了,我有权势在手,什么样的男子得不到?自会遴选男妃来宫中作伴,勿以为念!”
徐佑愕然半响,怒火直冲云霄,扑到墙边,抽出悬挂着的宝剑,指着袁青杞的心口,说不出的恨意,道:“贱人,我还没死呢,你竟敢背叛我?”
袁青杞挺了挺胸,隔着小衣可以感触到那美不胜收的弧度,秀眸透着淡淡的笑意,道:“夫君,你舍得杀我吗?”
徐佑的脑袋骤然绷紧,如同孙悟空被念了紧箍咒,疼的无以复加,手中宝剑无力垂下。袁青杞轻移莲步,柔声道:“我知道的,你不舍得,那就安心死去,只要我活着安康幸福,那就是你最大的心愿,对不对?”
徐佑踉跄后退,撞上雕着异兽的石柱才停了下来,颤抖着声音问道:“那这数十年的恩爱……”
“傻子!”
袁青杞走到跟前,抚摸着徐佑的脸颊,眼眸里哪里还有往日的深情款款,略带嘲讽的道:“我能一步步登上栖霞凤座,可知杀了多少人?被血浸泡过的心,哪里还懂得什么恩爱?不过瞧你顺眼罢了,这些年也算有几分欢愉。如今蓬头历齿,死便死吧,还跟我谈什么恩爱?”
哀莫大于心死,徐佑一时间万念俱灰,手中宝剑横架脖颈,正要用力一划,心口处传来阵阵温凉,直透肺腑,浸润五脏,仿佛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消除了那缠绕在灵魂深处的荆棘之锁。
电光火石的刹那,他重新恢复了神智,毫不犹豫的剑出如风,刺入袁青杞的脖颈。袁青杞几乎难以置信,眼眸里的恐惧放到到无数倍,然后砰的四碎,化为了虚无。
徐佑急促的喘着气,念及方才的异状,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木牌,上面以古篆刻着守心二字。他这才想起,这是取自天师道第二代天师张衡张灵真的守心木牌,当时只觉得有中正平和之神韵,其他的倒也没什么稀奇,哪知道竟在这幻境里救了他一命。
其实仔细想想,能被放入嗣师张衡的神主像里的东西,必定珍贵异常,也许只有这件东西,才能抵挡住这无边欲海的诡异和强大。
以他意志之坚毅,对女色之淡薄,却仍旧两次差点坠入欲海幻境里不能翻身,可想而知,道心玄微**的山门到底有多高,怪不得这么多年,孙冠不敢拿出来修习,更别说传之弟子,发扬光大,助近年来逐渐式微的天师道再现昔年的荣光。
徐佑不清楚的是,这无边欲海是以欲念为引子,激发人心深处的阴暗面,并将之放大到不可控制的地步,然后在幻象的诱惑下慢慢的自己走向死亡。
只有自己受不了诱惑去死,无边欲海里受到重创的道心才会映射到现实世界,要么从此疯癫痴傻,要么自今沉睡不醒,要么于武学再无寸进,要么成为真正的行尸走肉!
徐舜华如此,是要他肾阳耗尽而死,却阴差阳错的被那个奇怪的人打乱了计划,一怒之下杀掉了徐佑;袁青杞也是如此,用了几十年的时光来一步步摧毁徐佑的意志,要他挥剑自刎,却终究败在了张灵真的守心木牌上。
修习道心玄微**的第一道难关,就是断欲!
天师道和佛门不同,一向不怎么讲究断绝七情六欲,最上等的功法往往都是男女双修之术,魏元思悖逆祖宗道法而行,想要踏入神为一的虚境,必须断欲。
断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如何断欲?
魏元思在功法里说的很清楚: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唯见於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其欲自断。能悟之者,可传大道。
欲海无边,回头无岸!
只有观其心,观其行,观其物,然后心无其心,形无其形,物无其物,才能断欲脱困而出。当徐佑困在山林深潭时,从头到尾都是浑浑噩噩,虽恢复片刻神智,最后还是被杀身亡。再到这金殿胜地,却不仅可以恢复神智,还能反杀而胜。
对他而言,这殿堂是空,这美色是空,这权势是空,可以观物而无物,观形而无形,只是心里还有牵绊、不舍和执念。
九天雷声阵阵,大殿开始摇晃,倒塌,无数人的惨叫声传来,徐佑安然而立,静静等待下一个轮回。
接着是张玄机、詹文君、履霜、秋分等等,曾经出现在徐佑生命里的女郎一个个以各种各样的身份进入这欲海幻境之内,和徐舜华的隐居山林,和袁青杞的权势巅峰,分别代表着出世和入世两种状态,而在此之后,和张玄机的知心合意,和詹文君的举案齐眉,和履霜的肆意放纵,和秋分的亲情友情,徐佑隐而不得安,居宝座而不得宁,琴瑟和谐而不得鸣,相敬如宾却不得欢喜,放纵之后唯有寂寥,连那亲情也禁不住时光的侵蚀,变得越来越淡。
**昭彰之下的险恶人心,背叛和血腥结伴同行,一世,二世,三世乃至千百年,徐佑在无边欲海里经历了太多太多,心志如百炼成金,一一破关而行,断其情,去其欲,澄其心,忘其虑,而安其神,最后心无其心,只手撕开欲海之上的苍穹,一步踏出。
密库之内,徐佑入定的身子冒出了丝丝赤气!
道之初,其气赤!
虚境的山门,终于大开!
第三章 寻门不入
虚境,明而无形!
心无其心,形无其形,物无其物!
单此三句,道心玄微已不在庄子的坐忘之下!
徐佑身处虚境当中,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叶一菩提,一沙一世界,意识似乎和身体完全剥离,可以用上帝视角清楚的察觉到体内的一切气脉运行。
人身宝库,自成天地!
神乎其神,众妙之门!
曾经以为完全被吞噬的白虎劲只余沙粒大小的一点点,发着微弱之极的金白光,藏在丹田气海里瑟瑟发抖。围绕在它外面的是黑色的玄武劲,浓郁仁和,绵延不断,如同避风港将白虎劲牢牢遮蔽在羽翼之下。而在玄武劲的周边还有成黄色的若水诀,也就是黄麟劲的气息,散落在十二正经之内,星星点点,若有若无。至于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朱雀劲,却像捕猎时的豹子,埋伏在暗处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支离破碎,摇摇欲坠,一塌糊涂,朝不保夕!
这就是徐佑体内气海的真实写照!
简单来说,虚境,其实就是神照之术,以神凌驾云巅而明照万物,可以将体内气息具象化,也可以将这一切归于无形,比起其他功法的内观术要高出无数个层次!
现在的情况,就像是几根空心的芦苇杆支撑着高楼大厦,全靠着五符劲源出一体,相生相克,才能勉强维系着脆弱的平衡,但这种平衡如同踩着刀尖跳舞,只需要放上去一根发丝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徐佑越看越是心惊,他能活到现在,也真是神仙保佑。若非宁玄古修为高深,道法精妙,又深谙五符劲的底细,就是吃上一百颗定金丹,恐怕也无济于事。
从虚境之中退出,徐佑只觉得周身舒泰,并无丝毫的疲惫,睁开眼,先看到清明带着关切的眼神,轻笑道:“大吉大利,这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清明眸子里的惊喜一闪而逝,脸上却还是保持着平日的淡然平静,躬身道:“贺喜郎君!”
徐佑站起身,舒展下筋骨,道:“道阻且长,不过入虚境而已,何喜之有!”
“路虽弥,不行不至!”
清明用了荀子的名言,道:“虚境乃道心玄微的第一道山门,既得其门而入,自不会无功而返。”
“但愿如此吧!”
沐浴、更衣、用膳,徐佑神色清爽,焕然一新。两人对面而坐,泡了壶青雀舌,悠然品味,偷得浮生半日闲,比起虚境里的诛心和挣扎,这里无疑才是真正的人间仙境。
清明突然问道:“虚境,是何等的景致?”
徐佑苦笑道:“不提也罢,个中凶险,远胜你我之前的预料。”说着大致讲了讲经过,又从怀里摸出守心木牌,“若不是它,我就折在袁青杞的手里,沉沦幻海,再回不到这尘世了!”或许觉得和徐舜华的逸事有悖人伦,并且那个突兀出现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太过邪门,因此没有和清明提到这些。
“如此说来,冥冥中自有天数,当初郎君只要了这木牌随身,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清明其实察觉到徐佑对前景不太乐观,抓到机会就给他洗脑安心,道:“天数在郎君,所以只用了九日就突破虚境,这是观妙真君魏元思也做不到的事……”
徐佑摇摇头,道:“魏元思自幼在天师道长大,对眼耳鼻舌身意的六欲没有太大的执念,所以面对虚境的山门,抬脚即可跨过。之所以闭关五年还未能练成**,必定是因为无境或空境有极大极大的难题无法破解。我心中所虑,正在于此!”
清明还待再劝,徐佑笑道:“好了,只是跟你发个牢骚,走到这一步哪有回头的道理?我自会以不悲不喜、无胜无负的心态去应对,不要太担忧了!不过,如何由虚入无,由神化气,咱们还得仔细参详参详……”
有了神照万物的经验,可以做到对症下药。闭关前何濡清明曾经有过各种各样的猜想,也制定了各种应急的对策,可那毕竟是盲人摸象,单凭绝顶聪敏的智慧设计的预案,现在知己知彼,更能做到对症下药。
徐佑描述了虚境里看到的气海景象,清明咋舌不已,他贵为小宗师,青鬼律也是天下绝品的秘法,却也只能感知气息的行迹,不能明视万物,如画在目。
仅此一点,高下立判!
“还是按道心玄微的心法修炼,先通关展窍为好!”
清明认为稳妥起见,最好按部就班,道:“只要郎君重新感应到真气,就可以慢慢积少成多,等化去体内多余的五符劲,然后再练气固本,以求阴阳交会,逐品提升,别说小宗师,就是大宗师也近在咫尺了……”
徐佑否决了这个提议,道:“庙里住着几个恶霸,外来的和尚不好念经啊!再互相之间打起来,庙怕是要被拆了!”他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我们哪里还有按部就班的时间?”
“那怎么办?”
饶是清明经历过无数劫,可面对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棘手危局也无计可施。想那魏元思何等惊才绝艳,闭关五年,尚且没有克竟全功。徐佑的状况比魏元思复杂百倍,体内四道同源却又互斗的劲气,就像缠绕在脖子上的铰链,随时会要了他的命!
既不能徐徐图之,又找不到终南捷径,翻来覆去,还是只有一个字:
难!
徐佑仰躺在床榻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圆整平滑的屋顶,心里却想着当初郭勉究竟动用了多少人力,才开凿出这样近乎完美的密室。三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这样送给他背后不知藏着怎样的心思,江陵王手握兵权,深受安子道信任和重要,太子坐困金陵,无枝可依,等到安子道驾崩,主弱臣强,天下必然大乱。
乱中求存,到了那时,他的机会就来了!
可前提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
思绪天马行空的骏驰游弋,也许正是这种放松随意的心态,让徐佑无意间契合了某种天地间玄妙的至理,脑海里闪过一丝明悟,翻身坐起,沉吟良久,道:“由一生二,由神化气,魏元思走的是一条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武道。而我要走的道,又跟魏元思似是而非,想活命,终归还得从虚境之内找出路……清明,你对青龙劲有没有兴趣?”
《灵宝五符经》里不仅藏着道心玄微**,还藏着五符劲的修炼秘籍,只是这经书的来历见不得光,五符劲的心法绝对不能流传出去,现在也只有徐佑、何濡、左彣和清明四人知道详情。
接下来整整三个月,徐佑不断的尝试各种可能性,却始终徘徊在丹田气海之外,无法真正的由神化气,还有几次冒险,差点引发体内的真气失衡,唱一首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慷慨悲歌。
不过,有失必有得,人在重压之下会爆出超越极限的潜力。徐佑于死路尽头叩开了道心玄微的山门,却又困在山脚无法往山顶攀登。对别人而言,最多学不成玄妙之极的武功,可对徐佑来说,一年内练不成道心玄微,就只有中断这次奇特又充满了想象力的重生之旅。
他不服,也不想认命!
所以这三个月至关重要,他对虚境的理解和认知比起最初的时候深刻了无数倍,可以说除了没法动用真气,对人身这个脱胎于天地间又自成一体的小天地的探索,当今之世,仅仅次于孙冠等寥寥数人,连清明和左彣这样的小宗师都无法和他相提并论。
万丈高楼平地起,通俗点说,量变才能引起质变,徐佑深明其理,三个月来并不急躁,所谓失败是成功之母,由于种种前置条件的严苛限制,摆在他面前的路十分有限,每失败一次,就提高了剩下那些选项的成功率。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当所有路都走不通的时候,清明的沮丧已经无法再透过淡然的神色来遮掩,真正的绝望不是瞬间死亡,而是给了你求生的希望,却眼睁睁的看着时间流逝而无能为力。
徐佑笑了起来,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他伸了伸懒腰,在密室里散步舒活筋骨,一直到天黑吃了晚饭,就合衣躺倒床上沉沉睡去。
这样悠哉过了三天,徐佑才轻描淡写的问道:“你修习青龙劲也近半年了,怎么样了?可有进展么?”
青鬼律包罗万象,如同大海,可以不动声色的容纳百川归流。别人若有修为在身,自然没办法练另外一种武功,可清明不同,他无阴无阳,无性也无欲,不偏不倚,不过不及,是天地间绝无仅有的中正平和之人。
圣人总说中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或许清明才是唯一一个可以以至情至性而达到中庸境界的人!
“略有小成,可也只是小成而已!”清明还没明白徐佑这段时日让他潜心修习青龙劲的目的,不过以他的天赋和小宗师的实力,登堂不易,入门却并不是太难。
“小成即可!”徐佑盘膝坐于床榻中央,双手以极其复杂的形态结成道门反天手印,坦然道:“打我一拳!”
“什么?”清明愕然。
“以青龙劲气,入我气海!”
清明何等人,立刻明了徐佑的用意,急声道:“万万不可!”
“没什么万万不可的……”徐佑笑道:“既然庙里的恶霸整治不了,不如再来一个凑凑热闹。穷则变,变则通,大衍之数五十,多了个青龙劲,就能多出无数种变化。清明,我有预感,或许,我的生路,就藏在这变化当中!”
(非玄幻,也不会写成修仙,最多高武。并且武功只是装逼需要,不是重头戏,后面也不会有太多,勿忧!)
第四章 道法大成
道家将生生不息视为天地元气循环的终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阴阳和合复归于一。所以魏元思从道心玄微化出了五符劲,徐佑反其道而行之,欲借五符劲破开无境的山门,究其根本,还在生生不息、循环往复的天地至理。
既然有理论支撑,那就可以行险一试。最坏的结果,也不过一死而已!
左右是死,不如赌一赌运气!
幸运女神的青睐,是徐佑能够坚持到如今的底气之一。总有人以为努力、勤奋、智慧和不屈服,是成功的必要条件,其实久经沧海之后,你会发现,真正的成功者,必然都是受到垂青的幸运儿!
“开始吧!”
清明同样盘膝坐于徐佑身前,按照他的吩咐,一指点在气府,一指点在鸠尾,心随意动,青龙劲气透体而入。
徐佑脸色大变!
如同千斤巨石从万丈高空砸入波澜不惊的湖面,没有缓冲,没有延迟,随着轰隆雷声,掀起了滔天巨浪。几乎同时,潜伏在侧的朱雀劲迅捷又准确的扑上来,毒辣且猛烈,好似是那饿极了的饕餮,想要把这新来的不速之客一口吞食。
若水劲、玄武劲、白虎劲在气机牵引之下也跟着搅动了起来,徐佑以神照术可以清晰的看到青、白、黑、赤、黄五色真气彻底乱成一团,在丹田气海里上下追逐厮杀,时而互为倚助,时而互为仇雠,现实里的一息,在这里仿佛过了千百年,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五符劲无休无止的缠斗,不见生死,不见尽头。
痛!
彻骨的痛!
五脏六腑像是被装着尖刺的铁刷子来回刮着,又被淋上辣椒和毒药熬制的铁水,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折磨远比这世间所有的酷刑都要残忍。
无论是郭氏的泉井,还是冬至的刑罚,跟这种痛比起来无疑是小儿科的玩意。徐佑用尽两世为人的坚毅和死中求活的勇气以及敢向未知抗争的魄力,舌尖抵着上颌,让鹊桥不断,神智不灭,然后以道心玄微的修行功法勉强去吐纳引导五符劲融合同化。
“乾坤炉鼎,坎离降升。”
自有乾坤以来,皆以乾为鼎,坤为炉。可道心玄微**却偏偏以乾为炉,以坤为鼎,正是要颠倒天地,倒逆阴阳。
气海里瞬间天翻地覆,徐佑的脸扭曲到了极致。
坎离水火中天过,坎水升,离火降,通了水火关,才算是一脚踏入了武道的漫漫征途。可魏元思却要坎水降而离火升,违逆了武道的常识,也有悖于易经的大道。
噗!
徐佑张口吐出一口鲜血,身体仿佛被撕裂两段,然后双眼、双耳和鼻孔全部渗出血迹,形如厉鬼,惨不忍睹。
“渊深耽味,重玄唱喝。”
道家分九窍,明堂、洞房、泥丸、气府、鹊桥、重楼、鸠尾、绛宫、黄庭。说也奇怪,乾坤颠倒,阴阳倒逆之后,水在下,火在上,九窍顿开。那纠缠不休的五符劲竟被吸入黄庭,然后出绛宫,入鸠尾,要过重楼时,似乎感觉到了不对头,先是朱雀劲,后是若水劲,暂时放弃了厮杀,隐约有抱团抗衡的迹象。
重楼共十二层,层层叠进,正如深渊不见其深。徐佑在虚境之中,临渊唱喝,既安心志,也壮声威。不知对抗了多久,衣衫湿透,血迹斑斑,重楼所在的喉部忽然粗壮如廊柱,又忽然干瘪如细管,随时随地都有裂开的可能。
要不是清明以小宗师的玄功不计代价的死死护住徐佑的心脉,此时的徐佑就像风雨飘摇中的一叶扁舟,撑不过三息就要葬身无边无际的大海里。
终于,在徐佑即将崩溃的刹那,五符劲胆怯欲逃,逆行回到鸠尾,如同有眼睛一般,顺着清明的气息流动,从连接两人身体的指尖窜入他的体内。
换了别人,哪怕修为再高,顷刻间就要爆体而亡。可清明正是《道德经》里说的那种身具妙窍的玄牝神器,是天地间最佳的炉鼎所在。五符劲进入体内,以超越正常行功无数倍的速度飞快的运行九个大小周天,却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仿佛凶神恶煞的强盗冲入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宝库,里面却空空如也,气势汹汹,无功而返。
造化之机,大道之庭,
只在刹那!
万分之一秒的光阴,清明进入了虚境,只来得及看一眼,就又破境而出。
可这一眼,却让那五符劲在他以自身铸就的炉鼎内化去了所有的杂质和尘埃,刮垢磨光,敛华就实,就和混沌初开时天地间诞生的那道气,一般无二!
五符劲潮水般退却,又从气府回到徐佑体内,然后经过泥丸、洞房两窍,抵达明堂,又沿着九窍逆行而回至黄庭。
“赤水玄珠,顺逆乃成。千变万化,总归一贯!”
一声雷鸣作响!
清浊不分,动静适宜,五行顺逆,阴阳和合!
五符劲终于融为一体,五色消散殆尽,化成赤水玄珠沉入丹田。徐佑神态安详,通体轻灵如沐浴仙泉,那破烂不堪的丹田气海里紫气流转,金光四溅,恢复如初,又如天宫琼林,灯火亘古不灭。
可下一个瞬间,金光敛去,紫气归无,神照之下的虚境陷入绝对的黑暗当中,契合了混沌将开未开之时的状态,过了大概千万年,也许仅仅千百隙,无声无息的绽开一道裂缝,天地间至正至纯的“炁”应造化而生!
生我者道,活我者神,用我者炁。
天地有坏,而炁恒存!
世人练武,不管什么功法,都是由后天而入先天,虽然根据功法的品阶不同,达到先天的层次有别,可不管涤荡多少次,谁也无法彻底洗去后天尘世的痕迹,永远得不到绝对纯粹的炁。唯有魏元思以无上才智创出的道心玄微,打破常规,另辟蹊径,先入虚境,断欲生神,再由神化气,这样修炼得来的,才是真正的先天元炁。
庄子说,通天下,皆一炁。
一炁生,而无境成!
自入虚境的山门半年之后,徐佑历尽凶险,这才跌跌拌拌的登上半山腰,若非身边有清明的天生炉鼎,想要走到此地,无疑痴人说梦!
顺为凡,逆成仙,只在其中颠倒颠。
神为一,气为二,由神化气虚无间!
清明身子猛然一震,盘膝腾空而起,远远飞出三丈,却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并没有受到丝毫伤害。
“成了!”
清明缓缓起身,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正要等徐佑睁开双目,好好庆贺一番,却发现他神色忽变。
炁自丹田而生,可没有稍作停留,从黄庭入九窍,直冲明堂,然后如龙卷风般旋转肆虐,产生了强大的吸力,似乎在吞噬徐佑的五感六识。
原来,无境不是到了半山腰,而是到了山顶,如果不能同时突破空境,立刻就会坠下山崖,在那无底深渊里沉沦永世,不能翻身。
由此可见道心玄微修炼之难,不仅在练武,更是在炼心。因为人心容易懈怠,尤其在付出了那么多的辛苦之后,刚刚成功的瞬间,最易心神失守,为无形操控,成为傀儡。
徐佑的身子开始轻微的颤抖!
入了无境,竟然连最简单的入定都做不到,清明纵然不是徐佑,可也知道他又遇到了比刚才更大的凶险。这到底是什么功法?如此的邪门,又如此的艰难?
清明突然有些后悔,不该贸然闭关,至少也得请宁玄古亲来护法,准备的万无一失再闭关修炼。现在的他束手无策,连碰都不敢碰徐佑的身体,更别说助其一臂之力。
徐佑的处境比清明想象中更加的凶险百倍!
先天元炁自混沌而生,既不温顺,也不平和,而是随着天性自然壮大,它停留在明堂中以徐佑的精气和灵识为养,若无节制,最后必定丢三魂失六魄,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死人!
这是练成道心玄微的最后一关,或许,也是让魏元思折戟沉沙的麦城所在!
其中凶险, 不问可知!
其实想通道理不难,他人练武,先天之炁虽然不纯,却是由自身精血化成,可徐徐收服而为己用。道心玄微练成的元炁由神而生,说的通俗点,就是太过纯正,强大的超出了人力可以操控的极限,反过来伤及己身。
徐佑苦苦支撑,可那道炁越来越盛,直入鸿蒙而还归,善集造化而超圣,细入微尘,又包纳天地,人在其下,如米粒之于明月。
这是天地沛然之威,徐佑只撑了四十九息,暗合大衍之数,就再也无力抵挡下去了。先是神照内观失效,然后全身窍穴闭塞,再然后被剥夺了五感六识,看不见听不到闻不着,眼耳鼻舌身意,色香香味触法,皆离开躯体,消失在吞噬一切的元炁里。
终究要结束了……
徐佑无悲无喜,说到底,人活着只为了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天命如此,怨不得己,也怪不得人!
生死之际,明堂内突然窜出一道光冲向那席卷天地的元炁,当光即将被吞噬的时候,徐佑的脑海里响起振聋发聩的呼喊声:“我再救你一次!徐佑,记住,我要安氏王朝灰飞烟灭,我要沈氏家族男女尽诛。若违此誓,你生生世世,为奴为畜,轮回六道,永远也破不开这天地的牢笼!”
如同干将莫邪铸剑时以性命为祭,元炁扩张的姿态顿时停滞,凝立在天地间岿然不动,接着开始膨胀变大,绵延几万里,轰的一声巨响,在徐佑的明堂和灵台之间,炸出了一处紫府!
同时周身一百零九窍洞开,天地元气随着呼吸涌入窍内,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无有穷尽。
原来,当初他跨越时空而来,趁徐佑将死未死之时,占据了这具躯体,融合了原主人的灵魂,继承了他的情感和记忆,却还是低估了人求生的本能,竟然有一缕神识在融合过程中逃逸了出去,藏在九窍当中,连虚境的神照之术都没有发现。
只是随着徐佑越来越强大,这缕神识也越来越虚弱,就算没有这次舍身相救,它也走到了路的终点,之所以欲海现身相救,明堂舍身而去,正是要让徐佑谨记,切不可忘记徐氏的血海深仇。
正是这复仇的欲念,让它以一缕微弱之极的残破神识,在九窍之中,坚持了五年之久!
虽然徐佑继承了它几乎全部的情感,就算没有叮咛嘱托也会为徐氏报仇雪恨,可少了这缕神识,终究不是完整的那个人!
现在好了,它在被元炁吞噬的时候,相信徐佑绝不会忘了这一切,也因此得到了彻底的解脱!
无论对它,还是对徐佑,这段经历都充满了奇幻和不可思议的色彩,短短一世,让两个完全不同的人都能以玄妙的姿态重新来过,死则死矣,无妨,也无憾!
徐佑突然有了明悟,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人生不过一场修行,恩爱是缘,情仇是缘,喜怒哀乐也是缘,尝尽七情而不馁,历经六欲而不堕,生也是空,死也是空。
得之乎内,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五行顺兮常道有生有灭,五行逆兮丹体常灵常存,金石不能比其刚,湛露不能等其柔。方而不矩,圆而不规。来焉莫见,往焉莫追……
本无乾坤与坎离,一炁流注天地间。
空境,万象空空!
他睁开了眼,深邃不可见的眸子里光华流转,又转瞬归于平淡,看上去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可清明却明显的感觉到,如果说以前的徐佑是山是水,那现在的他是漫天星辰,是日月山川,是大江大海,是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的天地!
不过这种感觉只是刹那,清明再看去时,徐佑还是那个不会武功的废人,难道说,破了三境,练成了道心玄微,还是无法再入武道吗?
嗖!
清明原地消失!
再出现时已到了徐佑的身后,并指如剑,刺向腰间。
砰!
徐佑不知何时已经转身相向,右手垂下,食指正对着清明的指尖,不多一分,不少一寸,好像他本就是这个样子,而清明主动撞了过来。
“玄武劲?”
玄武善守,浑厚的气劲只在清明攻击的地方竖了方寸大小的墙,仁和中正,恰好挡住了这次袭击。清明心中骇然,他没有留手,直接使出了十成的功力,有自信大宗师以下,应该绝对没人能够接得如此轻松随意。
徐佑微微一笑,道:“该我了!”
还是右手食指,缓慢之极的往清明指尖点去。清明只觉得上下左右全是剑光,退不得,进不得,眉心凝重,手中突然多了把烛龙剑,横在胸前。
这还是他晋位小宗师之后,第一次被人逼出烛龙剑,且还是在一招之内!
金属相击的铿锵之声接连响了九次,清明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分毫,硬接了这白虎九劲的刚猛绝伦。
“如何?”
清明正要开口,脸色一变,脚下仿佛被火烧一样,凌空而起,倒飞三尺落地。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坚硬的石砖已列成了九块。
方方正正,同等面积大小的九块!
徐佑轻笑道:“这就是诡谲莫测的朱雀劲,五年来的苦,全赖它所赐!我借白虎九劲连击之时,在你脚下悄悄布下九道朱雀劲,若不是你那青鬼律太过厉害,怕是逃不过去的!”
清明心服口服,徐佑原本就是武道奇才,距离小宗师一门之隔,现在道心玄微**初成,立刻跨过了五品的山门,成为当今之世最为年轻的小宗师。
能将他逼退,自然非小宗师不可!
可喜可贺!
从古至今,武道以丹田为根基,以任督两脉为桥梁,最多不过开九窍而已,可徐佑却弃丹田和任督而不用,以紫府为天地之根,足足开了一百零九窍。单单从数量上讲,吐纳一夜,是别人十倍之数,修习一年,可顶别人十年之功。
“郎君,你刚才是怎么发现我的?”
清明自诩隐匿之术天下无双,徐佑却一眼看破,未免太过蹊跷,也挡得太过轻松。徐佑解释道:“你方才也见识过虚境了,神照万物,并非只能内观。”
“啊?”
“所谓虚境,神照于内,洞悉于外。你未动之时,我已可料你三分,等你动时,可料到五分,再等你出手,再轻微的气息都瞒不过神照术,料敌足可十分!”徐佑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人弈棋,看三步和看三百步,那可是天壤之别!”
清明没有感到沮丧,他是全程见证道心玄微诞生的人,像徐佑这样的玄功,天下间只此一例,再没有第二个可能了。话虽如此,清明还是为徐佑把脉诊断,以确定他真的安然无恙,谁知入手吓了一跳,惊愕道:“这……”
徐佑露出老狐狸的微笑,道:“找不到真气是不是?不仅从外面看我是个废人,就是别人以真气来探测,我同样是个废人。”
他的元炁藏在紫府,除了虚境的神照,旁人根本无法接触,一炁化成的真气分散在一百零九窍里,随着天地间的规律自然运行,和人身融为一体,更是无法被感知。
扮猪吃虎,可是徐微之的最爱!
第五章 人间变,人亦变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密室的石门缓缓移动,青苔斑驳的轨道发出沉闷的响声,每天都等候在外面的左彣听到动静急忙过来,不用他出手帮忙,门已洞开。
不问可知,需要两位小宗师合力才能打开的石门总不会自己移动,只可能是徐佑道法大成,晋位小宗师的缘故。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徐佑走出密库,炽热的阳光照在身上,再感觉不到仲夏时节的燥闷,反而温软和熙,通体舒泰。耳边的鸟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既不遥远,也不迫切,清澈动听的像是仙乐飘飘。脚步也轻盈了许多,每一次落足,足底和大地的碰触,反射回来的节奏感让人随时随地都处在绝对放松和自然的状态,仿佛举手投足,都是修行!
重生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这具身体存在的意义,而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像个稻草人似的唯恐某一天突然变得支离破碎!
左彣的笑容逐渐凝固,显然是看出来徐佑仍旧不会武功,想要道贺又不知该说什么,想要安慰却又心头沉重莫名。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清明走过来,低声道:“郎君已尽复旧观,风虎勿忧。道心玄微别有瞒天之术,你我心知即可。”
左彣心中始定,冲着徐佑躬身一拜,道:“其翼正忙于玄机书院最后的验查,若得知郎君出关,必然大喜!”
徐佑扶起左彣,径自走到崖边,伸手摘去那斜斜伸向云海的垂柳的叶子,凝视着远处的钱塘城,钱塘城外是扬州,扬州之外是天下。五年了,他终于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去审视这天地南北,做他想做,也必须去做的事。
“入关时白雪皑皑,出关时柳青叶茂……”徐佑突然有些感触,叹道:“怎么感觉像是骤然换了个人间?”
清明站在身后,轻声道:“人间变,郎君亦变!”
徐佑也是一笑,转身往山下走去,道:“是啊,一切都变了!”
得到徐佑出关的消息,何濡急匆匆从灵秀山赶回来,随他一起来的还有陆定安。当着外人的面,何濡没有多问,只看清明对他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立刻明白大事已成,多年来压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连带着整个人脱胎换骨般的精神抖擞。陆安定诧异的看了眼何濡,不明白这位既精明能干又博学多识的厉害家伙怎么看到徐佑就跟找到主心骨似的,看来很有必要重新评估徐佑在明玉山的地位和影响力。
“微之,幸不辱命!截止三日前,玄机书院基本竣工,各家具器物饰品皆按何郎君的意思摆放到位。我厚颜说句自夸的话,放眼江东,不管官学还是私学,玄机书院为诸多学府之冠,无有可比拟并肩者!”
花了人家那么多钱,总得允许人说句挣场面的话,要不是陆绪傻乎乎的冒出来,给了徐佑敲竹杠的把柄,单单依靠他的力量,就是三五年,也未必建得成玄机书院。
“陆郎君辛苦!”
徐佑恭维了两句,欲留陆安定吃酒,陆安定归心似箭,婉拒后辞别,只是在离开的时候突然说道:“微之闭关半载,想必《周易正义》已撰写完毕,我在吴县等着拜读大作!”
送走陆定安,何濡迫不及待的问起修炼的经过,听完后感概道:“所以我说七郎受天命而来,若非有张衡的守心木牌加持,虚境难破;若非有清明这个小宗师护法,无境难入;又若非他还是夺天地造化的炉鼎,空境更是触不可及。每一道山门,皆是杀机四伏,如若不是天命,七郎怎能在短短半年之中修成道心玄微**?这是魏元思都做不到的事……”
幸好徐佑没告诉他们另一个灵魂的事,否则的话,以何濡的脾气,非但不以为异,反倒可以借题发挥,直接开始造神运动了。但这是徐佑最大的秘密,也是必须烂在肚子里的秘密,谁也不能告知,何濡几人也不能例外。
“侥幸而已!”徐佑转移话题,道:“这半年都发生了何事?”
半年里扬州发生了许多大事,首先是王复的卧虎司,协同天师道和顾陆朱张以及都督府对明武天宫所在的天鼻山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围剿,基本摧毁了六天之一的明武天宫,杀伤无算,俘获众多,自身的伤亡却极小,但可惜的是没有抓到兰六象。
而且诡异的是,据俘虏交代,兰六象在天鼻山被突袭前夜就已失踪,导致群龙无首,这才只坚守了三个月。言外之意,如果兰六象尚在,单单依靠天鼻山的险峻,朝廷想要攻克不会这么容易。
这简直是实力嘲讽,王复上报战果时刻意渲染了此战的惨烈程度,只提贼首望风而逃,却不敢说连对方的影子都没见到。
不过这一战让王复简在帝心,特下旨褒奖,夸耀其功,可以想见,这位接任孟行春的假佐再在扬州待一段时间,等局势稳定后,必会平步高升。
袁青杞手下的五大灵官,也随着这场战役开始崭露头角。尤其是度亡灵官谷上书,有万夫不当之勇,单人只棍,挑开了挡在山路上的千斤巨石,为大军攻山扫清了障碍。除瘟灵官梁为客,轻身无敌,从天鼻山后的悬崖峭壁攀援而上,直接烧了敌人囤积的粮草,居功甚伟。消灾灵官边远途、祈禳灵官封南山、捉鬼灵官洛心竹也各有所长,让人刮目相看。
此战由张槐指挥,他最擅长的,就是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所以围山三月,并非不能速战速决,只是那样伤亡的人数至少要翻上几倍,他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用尽一切计策来消弱敌人的实力,瓦解敌人的斗志,并且加大舆论攻心,用近乎艺术的指挥技巧拿下了明武天宫。
要知道,当初为了对付都明玉的七非天宫,朝廷动用了十几万人马,耗费的钱粮都是天文数字,更别提死伤了多少军民,对扬州半壁造成了多大的损害。相比之下,张槐的手段举轻若重,润物无声,称得上张氏之虎,江东国士!
“白易呢?”
五大灵官全部一战扬名,白易既然被放出去历练,没有理由错过这样一出好戏。徐佑对白易印象太深刻了,不管袁青杞想要干什么,白易都会是她手里最重要的那张牌,必须给予十二分的关注。
何濡冷冷笑道:“七郎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你当初回来说白易将是和方斯年一道有机会问鼎大宗师的奇才。实际呢?斯年心无旁骛,率真不减,杀人也好,玩闹也罢,从不会为菩提功之外的东西沾染了佛心。白易连女色都看不破,养气的功夫还差得远呢!”
“怎么了?”徐佑微微皱眉,道:“他闯祸了?”
左彣回道:“何止闯祸?白易在天鼻山下潜入朱氏的营帐,偷窥朱凌波沐浴,被发现后,连着打死了三名朱氏的部曲,还把朱氏一个嫡系子弟打成重伤,最后还是穆珏亲自出手将白易拿下……”穆珏是朱氏豢养的小宗师,当年曾和左彣联手杀入钱塘营救徐佑,修为极高。
竟有这等事?
白易对朱凌波一见倾心,徐佑是知道的,之后还曾提醒过袁青杞,少年慕艾,最是烦扰,要她多多注意,可没想到终究还是闹出这样的丑事来。
“两军交战,朱凌波怎么到天鼻山去的?”
“以朱凌波的性子,自然是偷偷去的。”何濡道:“不过这丫头虽然刁蛮,却也知道分寸,只待在山下的营帐里,并没有闹着要上山。谁想森严守卫的军营,竟也有白易这样的登徒子……此事丢尽了天师道的颜面,虽然被认为的压制住了,没有外传,可也让袁青杞在门阀中的名声有损……”
徐佑沉吟了良久,道:“袁青杞怎么处置的?”
“穆珏抓了人后,朱氏连绑都没有绑,直接送到了天师道的营帐。袁青杞得悉之后,只写了封信给朱义,朱氏就不再过问这件事。”
“这倒是袁青杞解决问题的做派!”干脆、直接、果断,抛开繁文缛节,直指核心,徐佑笑道:“袁青杞开出了什么条件?”
“付出代价是肯定的,只是具体内容不详,连卧虎司都没有掌握个中内情,七郎若是感兴趣,可直接去问朱智,想必他也不会对七郎隐瞒。”
徐佑摇摇头,拿这种事问朱智,显得太过八卦和,也有些小题大做,道:“被白易打伤的朱氏子弟是谁?”
“朱相!朱信的独子!”
朱氏以仁义礼智信为名,老大朱仁是家主,老二朱义和徐佑是老熟人,老三朱礼是朱凌波的父亲,老四朱智自不必多说,而这个朱信,位列老幺,可武功却是最高,骁勇可称万人敌,连武痴朱睿的武功都是跟他学的。
白易把朱相打成重伤,朱信岂会善罢甘休?袁青杞到底如何让步,才能平息朱氏的怒火?
虽然徐佑不愿意就此事去询问朱智,可不代表他不好奇,幸好,打听消息的途径,不止一个!这么久了,也该去见见这位高居林屋山上的左神元君宁长意。
玄机书院开门在即,这是儒门的盛会,可也不能缺了佛、道两位扬州当家人的捧场!当然,更主要的原因,徐佑道法初成,再不惧袁青杞能够看破他和林通之间的联系,毕竟两人曾有过姻亲之好,同在扬州,还是要多走动走动,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比如,鹤鸣山追查三五斩邪剑丢失的事,到底进行到何种地步了?
第六章 宴无好宴
入夜时分,淡月稀星,再登林屋山,来迎接徐佑的不是林通的老熟人宫一,而是多年未见的水希。
对这个袁青杞身边的婢女,或者说是绝对的心腹,因为她竟然可以修习天师宫的若水诀,徐佑还是很有好感的。
水希不像水夷那么咄咄逼人,既温柔体贴,也颇为聪明。徐佑这种久经沧海的人,最喜欢的就是跟聪明人打交道,不费力,更不费心。
“徐郎君,听闻你出关,祭酒还说要亲至钱塘拜会,没想今日就如愿以偿了。”
这样的客套话虽然没什么营养,可听着顺耳舒心,徐佑打趣道:“你总是会说话的!宁祭酒教务繁忙,哪能有空去钱塘见我一个闲人?”
水希挑着宫灯,前面引路,躬身垂首,显得极为恭敬,道:“闲云野鹤,乃我等俗人求之不得的美事。况且祭酒常说,若有一日能像郎君那般隐在山水佳处,饮雀舌、著诗书,方为快意呢!”
徐佑失笑道:“若我府上的丫头有你三分口才,想来无聊的日子会好过多了!”
跟在后面的清明嘴角动了动,表情木然,没有说话。不过那潜台词明显是对冬至秋分她们都很满意,对徐佑背后编排别人的无耻行径很不满意。
水希抿嘴笑道:“郎君这话该说给祭酒去听才是……”
“怎么,宁祭酒莫非还嫌弃你不成?真要这样,等下我厚颜开个口,请你到明玉山小住一段时日,可好?”
水希俏脸微红,她搞不懂徐佑说得这番话是真心还是戏言,正不知如何作答,略显局促的时候,徐佑突然驻足,望着眼前的左神观,赞道:“左神幽虚,果然是洞天福地!”
不是第一次来,也得装作第一次,徐佑的演技向来出众,如今在道心玄微的加持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是滴水不露,简直炸裂。
水希巴不得他转移话题,忙道:“郎君请,祭酒早恭候多时!”
对袁青杞而言,这是和徐佑自两年前钱塘逆旅之后的初次见面,并没有掩盖眼眸里的喜悦之意,青丝垂肩,不施粉黛,素装淡裹的身子隐在灯火明暗之间,窈窕婀娜,引人无限遐思。
她站在竹林外,冲着徐佑盈盈笑道:“七郎,别来无恙?”
“能吃能睡的懒散人,自然安好无恙!”徐佑拱手施礼,和袁青杞并肩而行,闻着鼻端传来的淡淡幽香,轻声道:“三娘看起来似乎有些憔悴……”
袁青杞的气色不是很好,许多事就是这样,坐在岸边看别人下河捉鱼,总觉得笨拙和呆板,会想着如果是我来会如何如何,谁想真的下到河里,才知道底下暗流密布,处处陷阱,哪里像岸上人瞧得那么简单?
“怎么,心疼我了?”袁青杞歪着头,唇角微微上翘,颇为促狭的看着徐佑,眸光如春水,清澈又明媚。
徐佑遇到袁青杞,从来没在口舌上占过便宜,笑道:“我这人心善,就是看到山后的兔子萎靡不振,也会担忧它是不是没吃饱,何况你我原是故友……”
“是吗?”袁青杞款款而行,身姿仪态,无不随意自然,道:“今夜我特地请来吴县的名厨,为七郎准备了兔臛宴接风。现在看来,倒是我招待不周,害得七郎不忍下箸了?”
《齐民要术》里记载兔臛法:兔一头,断,大如枣。水三升,酒一升,木兰五分,葱三升,米一合,盐、豉、苦酒,口调其味也。
这也是历史上最早的关于兔头的吃法,徐佑熟读《齐民要术》,当然知道何谓兔臛,只是他素来不喜,觉得兔肉经过加工后麻辣油腻,对味蕾是大大的折磨,毫无口感可言。可是在古代,兔肉却是难得的美味佳肴,身份不同凡响。
比如《周礼??天官》说“凡王之馈,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饮用六清”,这是天子的饮食。其中六牲又细分为六畜、六兽和六禽。六兽细分为麋、鹿、熊、麕、野、豕、兔,可知兔肉是和熊掌鹿肉并列的天子之食。
袁青杞以兔臛宴招待徐佑,称得上珍而重之,大大的破费了!
“咦,莫非这道门的洞天福地还有养着个菟园不成?”
“我又不是梁孝王,要菟园何用?”袁青杞螓首微侧,似笑非笑的道:“或许七郎想要效仿梁孝王,在钱塘建菟园以追求‘极欢到暮’的欢愉?”
梁孝王刘武,汉文帝次子,汉景帝胞弟,七国之乱时立下不世之功,后居功自傲,仗着窦太后宠爱,欲继承帝统,被景帝疏离且严加防范。此人是出名的兔肉控,生平最爱兔臛,他有反心、有反意、有反迹,却无胆少谋,落得个忧惧病死的下场。
袁青杞突然以刘武和《梁王菟园赋》里的诗句来说徐佑,不知是委婉的劝谕,还是严厉的警告,抑或是试探徐佑在灵秀山造玄机书院的用意?
菟园和玄机书院,在外人看来,有异曲同工之妙!
徐佑神色如常,笑道:“‘斗鸡走兔,俯仰钓射,烹熬炮炙,极欢到暮。’枚乘作《梁王菟园赋》来赞颂昔年菟园之盛。只可惜梁孝王以菟园的繁盛来网罗天下文士为己用,造声势欲谋帝王大业,到头来还不是春花秋月梦一场?那是痴人做的傻事,佑虽不才,也算是有几分自知之明,所忧所虑,无不是儒门兴衰,无关个人荣辱成败。三娘又何苦疑邻盗斧,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
袁青杞停住脚步,凝目望着徐佑。眼前的男子身材挺拔,冠面如玉,已经不再是晋陵城外的那个青涩又不知归处的少年,扬州的风霜刀剑将那本就俊朗的容颜雕刻出几分岁月的沧桑和忧郁,眉眼之间,沉淀着喜怒悲欢交织反复的血泪经历,却从里到外透着成熟与智慧并存的迷人味道。
风絮亭内的徐佑让袁青杞刮目相看,钱塘城里的徐佑让袁青杞震惊侧目,而此时此刻,站在身边,近在咫尺,徐佑已深沉如海,再难以琢磨了!
月色朦胧,娇怯如初相逢时的目光,竹林涛涛,奏响着足以摆脱尘世烦恼的乐曲,袁青杞往前轻移了半步,可这半步,却似乎将两人之间的距离,从十万八千里,拉近到了触手可及。
她嗓音压得极低,道:“七郎,不是我要置你于死地,而是金陵传来消息,有人对玄机书院十分的关心,似有干预之意。”
徐佑心中一凛,他这些年费尽心思,花出去的钱如流水般,只为和詹文君暗通款曲,假借郭氏的情报机构来传递金陵的一切讯息,可和袁青杞比,无疑还是慢了许多。
天师道百年道门,底蕴深厚,比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徐佑同样凑过头去,几乎能够感觉到袁青杞琼鼻里的呼吸,道:“太子?”
“不是太子!”袁青杞没有因为徐佑凑近而露出不悦的神色,道:“是萧勋奇!”
徐佑眉头微皱,如果是太子,他并不意外,可玄机书院又和萧勋奇有什么关系?这位司隶校尉位高权重,每天要处置的要务不知凡几,怎么会有闲心把视线投到小小的灵秀山?
袁青杞突然一笑,竟又凑近了几分,这下四目相对,呼吸可闻,徐佑吓了一跳,忙退开两步,然后听到她透着揶揄和捉弄的声音:“我原以为七郎喜欢这样说话呢……”
徐佑气结,道:“别转移话题,萧勋奇为何对我这个无足轻重之辈这么感兴趣?”
袁青杞轻轻仰头而笑,笑的既傲然又洒脱,再次往竹林深处走去,淡淡的道:“其实七郎已经说过答案了,无非在儒门兴衰而已……若是你身边那位何郎君在,方才顷刻间就该猜出缘由。袁氏虽被江东世族尊为天下儒宗,可兰陵萧氏也向来以孔圣门徒自诩,这些年萧勋奇执掌司隶府,威风是有了,但名声却也岌岌可危。玄机书院要重振儒门,声势浩大,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萧氏岂肯袖手旁观?”
徐佑恍然。
入了精舍,这是类似于凉亭的建筑,上有顶,边有柱,四面垂着薄薄的纱帐,清风徐来,吹进几许凉爽和惬意。九座缠枝莲纹铜烛台分立成圆,燃起的亮光既不刺目,也不昏黄,将对面而坐的两人的身影拉得极长,极长。
兔臛宴没有辜负那位吴县名厨的厨艺,徐佑不爱吃兔肉的人也大快朵颐,吃的尽兴开怀。袁青杞是天师道的大祭酒,道门不忌荤腥,可她却未曾尝上一小口,委实奇怪。
徐佑没有多问,有些时候,太好奇会害死很多人。袁青杞向来神秘,别看在竹林时和他言笑不忌,可一言一行无不饱含深意,细细咀嚼,让人心惊胆战,谁要是欺她女子之身,麻痹大意,怕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兔臛果腹,品茗消暑,瞧七郎还算满意,我冒昧问一句,可有对付萧勋奇的良策?”
徐佑饮着青雀舌,这蒸青茶销路极好,连袁青杞的左神观里都备着用来待客,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萧大校尉一根头发都能压死我,谈什么对付不对付的?”
袁青杞点点头,和徐佑刚才一样,没有多问,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说,她和徐佑十分的相似,也许正因为相似,才很难走近彼此的内心。
“不管七郎如何应对,我只求你一事!”
徐佑知道今晚的正题来了,收敛笑意,道:“三娘请说!”
“你既然已经邀了顾宗周当玄机书院的名誉山长,就不要再去晋陵把家父拖进这个泥潭……”
袁青杞的智计真的让徐佑叹为观止,他一直都打算请袁阶来当玄机书院第二位名誉山长,可还没来得及亲赴晋陵邀约,就让袁青杞硬生生的把口子堵死在林屋山上。
兔臛宴果然不好吃!
第七章 九息之间,你我无距
徐佑低头望着瓷杯里的青雀舌,碧绿清澈见底,可倒映在水里的脸却依稀看不真切,就如同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和保护色,复杂又多变,袁青杞说是请求,其实和警告没什么两样。
“我要是不同意呢?”
放下瓷杯,徐佑抬头,眼眸平静且冷冽,唇角溢出淡淡的笑意。他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自从离开义兴之后,就不再需要任何人来掌控了。
袁青杞扑哧一笑,亲手为徐佑倒上茶水,语气带了点柔软,道:“不同意就算了嘛,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徐佑的脑袋又痛了起来,他自诩识人之明,却永远看不透袁青杞的心思,也分辨不清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她时而清冷如冰雪,时而狡黠似少女,时而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时而赤足戏水,宛若邻家女郎般亲切。
也许这每一面都是袁青杞,也许这每一面都表演给别人看的袁青杞!
“不过,你若真想借助袁氏的声势,阿父并不是合适的人选。”袁青杞*的道:“他的官位仅是晋陵太守,才名更算不得显赫,勉强推到名誉山长的高位,对七郎的裨益其实并不大。袁氏真正称得上一代儒宗的人,是我二伯袁蔚,请他出山坐镇,可收儒生之心。”
袁蔚?
徐佑甚至没听过这个名字,道:“恕我见识浅薄……”
“不是七郎见识少,而是二伯淡泊名利,又见主上先尊道后重佛,独轻儒生,故而一生未出仕。可他数十年来潜心授学,门下弟子百余人,遍布江东各地,要么为儒学大家,要么也是一时翘楚。这些人碍于二伯的严训,轻易不敢道出师门来历,可彼此间盘根错节,形成的势力为儒门之冠,七郎若能得到其相助,将如虎添翼!”
以袁青杞说服人的口才,后世如果混入传 销界,那肯定是一等一的人物。徐佑颇为动心,道:“此公沉寂湛然,又和我素无交往,恐怕难以请动……”
“二伯和阿父最为要好,由他出面,二伯应该不会拒绝!”袁青杞以手托腮,明眸皓齿,清丽脱俗,在烛光摇曳中说不出的动人,忽露出促狭之意,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为了尽快说服你写下退婚书,阿父曾允诺日后可以满足你一个要求。左军将军的承诺可不是轻许的,用在这次,正当其时!”
徐佑板着脸道:“不行!我可是准备等到功成名就之后,若三娘还未成亲,就到贵府再提亲的,袁公要不允,就拿这个承诺来压他……”
袁青杞呆了呆,双颊攸得飞起一抹羞红。和徐佑短短几次接触,他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的正人君子,很少说调笑的话,反倒是自个捉弄他的次数多一些。谁成想突然这么直白,哪怕心里明白这只是徐佑的反击,可眼神仍旧急促的无处安放,竟破天荒的不敢和徐佑对视。
果然,世上最难对付的三种人,不要脸的老男人总是排在第一位!
气氛顿时变得暧昧起来!
烛泪滚滚流下,似乎在无声的哭泣,很多时候,错过的不仅仅是缘分,而是整个人生。不知过了多久,袁青杞幽幽叹了口气,神色恢复往日的淡然,平静的道:“可惜,曾经那个袁三娘已经死了……”
只是可惜,而不是明显的拒绝,徐佑心中一动,却也不愿意继续玩火下去。不管是袁青杞,还是宁长意,都非良配,转口聊起了别的话题,道:“听说这次围剿明武天宫,你的人得罪了朱氏?我和朱智还算有点交情,若有需要说合的地方,尽可开口!”
袁青杞婉拒道:“还好,小儿辈练功出了点岔子,这才闯入朱氏的营地引起误会。我已向李师兄求得十粒定金丹,以之向朱氏赔罪。也亏得朱义雅量,并没有因为儿子的受伤过于怪责!此事算是了结了,却没想到又传入七郎的耳中。”
白易修习的是青龙劲,如今的徐佑可以说是世间对五符劲最为了解的人,某些细微处可能连孙冠都比不上。青龙劲以王道胜,煌煌荡荡,威自上出,可也正因为此,一旦心志不坚,很容易受到功法影响,变得膨胀自大,无所顾忌,甚至为所欲为。
白易小小年纪,天赋极高,徐佑见过他在后山猎鹰,修为可算得上出类拔萃。但问题是他被袁青杞从小养在道观,天真无邪,不谙世事,年少时还好,可以专心于武道,可等到修为高到一定程度,他的见识和人生经历跟不上,就像折了条翅膀的鸟,怎么飞?不摔死就是好的!
但凡王者,无不历尽艰辛困苦,风刀霜剑磨砺出来的心志坚毅无比,这才配得上头顶的荆棘王冠。白易的天赋,让他的武道之路走到顺畅无比,可袁青杞毕竟不是徐佑,不是孙冠,不是魏元思,纵然明白到了某个关口,应该把白易放出去历练,可放出去的时间终究还是晚了!
当他遇到朱凌波,一见钟情,少年人勃发的情和欲会几何倍数的滋长青龙劲对他的影响力,因此才会做出在百里连营、戒备森严的不利场合偷窥女郎沐浴的丑事,若此事不好,白易可能会止步于六品,终生无望迈入五品的山门,更别提那峰顶绝天、遥不可及的大宗师!
“道殊途,却可同归,你从武道登山,我从道法登山,说不定到了绝巅,我们还可再见!”
“是啊,不知那山巅绝境,会是怎样的风景?”
化身林通时和白易的这番对话重新浮现脑海,要不是白易随他前往钱塘,也不会在船上遇到朱凌波,更不会闹出日后这些事端来。虽说各有命数,怨不得人,但徐佑和白易之间还算有点情分,真要因此沉沦不起,未免有些可惜。
“练功出了问题吗?若是太过严重,不如送回鹤鸣山,让天师瞧瞧……”
袁青杞笑道:“小事,不必麻烦天师!”
徐佑心下了然,白易必定是袁青杞的私人力量,和鹤鸣山没太大的关系,因此轻易不愿意让孙冠插手。
见微知著,这位孙冠的爱徒,鹤鸣山的大祭酒,来到扬州治之后似乎有逐渐脱离天师宫掌控的迹象。
徐佑点到即止,为袁青杞斟满了茶,道:“今夜来此,是想请三娘拨冗,于五月丁卯日参加玄机书院的开院大典。届时明法寺竺道安也会到场,算是给我个薄面,暂且放下贵教和佛门的恩怨,赏光出席……”
袁青杞没有饮茶,默然了片刻,垂首道:“这点事随便派人知会一声即可,何必辛苦跑来跑去?你的身子尚未完全康复,不要过于劳累。”
言语婉转,可终究没有喝了这杯茶,徐佑笑道:“左神元君可不是我等凡夫俗子随随便便能够见到的,我苦于没有正当的理由登山拜访,借此良机,过来见一见你也是好的!”
袁青杞抬起头,凝视着徐佑,道:“以后若来林屋山,不必找什么理由……我对你,终究和别人不同!”
打一棒再给个甜枣,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袁青杞有太多的身份,太多的面具,太多的秘密,徐佑还能说什么,话不投机,言尽于此,道:“我还有事要办,这就下山了,叨扰三娘半夜,多多包涵!”起身告辞,又道:“左军将军那边,你请放心,我虽然厚颜无耻,却也不会明知有危险还拉别人下水。至于袁蔚,五月将近,来不及请他老人家了……不过,没了袁氏门阀的威势,玄机书院可能会发展的慢一点,但儒门的再次兴盛,并不会因为几个人的缺席而迟延了脚步!”
“微之!”
袁青杞很少称呼徐佑的字,反而总是带点调侃和戏弄的叫他七郎,这会直呼其字,语气从未听过的郑重。她走到徐佑身后,两人的影子悄然融合在一起,可两人前后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天涯之远。
“我不去钱塘,并非驳你的颜面,连竺道安都去得,我又有什么去不得?你可知道,如果今夜你不来林屋山,我也不日将往明玉山见你一面,不为别的,只为劝你一件事。”她顿了顿,道:“玄机书院,先不要办了!”
徐佑皱眉道:“为何?”
袁青杞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玄机书院在徐佑的谋划里举足轻重,甚至可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环,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岂能因为她一句话就让这段时日的辛苦付之东流?
袁青杞眸子里浮现痛苦之色,道:“我不知该不该说……”
徐佑这才意识到事情竟严重到了这等地步,再顾不得许多,上前几步,几乎触碰到袁青杞的衣袂,温声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不告诉我实情,我怎么好作决断?”
袁青杞从来冷静又淡然的俏丽容颜露出几分罕见的迷茫和彷徨,好像离家许久的归人,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微之,我有些累了,借你的肩头靠一靠!”
她缓缓的,缓缓的,将额头靠在徐佑的肩膀上。徐佑迟疑了片刻,双手微合,轻轻抱住了她的腰身。
纤纤一握,蚀骨**!
凉亭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悉悉索索的虫鸣声为这初夏的夜晚增添了小小的意趣,过了仅仅九息,袁青杞离开了徐佑的身子,对他一笑。
这一笑,不染尘埃,晶莹剔透,真是美极了!
“冒犯了微之,莫怪!”袁青杞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城府森严,沉声道:“刚从内府传来的绝密消息,主上……病重,恐时日无多……”
第八章 潜龙起于渊
安子道病危?
徐佑只觉得胸口突然闷的透不过气来,自从知道义兴之变的真相,安子道已经上了他必杀名单的首位。虽然这个楚国的主人高高在上,从钱塘到金陵的距离看似遥不可及,却是促使他拼尽一切、奋发图强的强大动力。
可现在,安子道竟然要死了?
“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袁青杞低声道:“此事目前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连京城的宰辅们都未必了解详情。主上严密封锁了消息,就是怕引起内外不安……”
何止不安?太子失德,难以服众,诸王屏藩,拥兵自重,怎么看都是主弱臣强的局面。如果安子道真的驾崩,楚国马上就得大乱!
安子道英明一世,权术势三道通明,可唯独没有处理好储君这件关乎国本的大事。他一直想罢黜太子,却又顾虑重重,每次打压一番后迫于形势都得再提拔一番,导致太子沉浮不定,威信扫地,也给了其他人觊觎上位的野心,以至于朝野上下暗流涌动,国将不国。
巍峨如山,高耸入云的帝王,也抵不过时间和疾病的折磨,终究要随着历史的长河化为无足轻重的尘埃。
安子道死不足惜!
徐佑的眼底深处掠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厉芒:可也不能这么轻易的让他魂归太虚,该还的债,还清了再死!
“微之,主上若崩,太子继位,你再以玄机书院统合儒门的势力,未免树大招风,易招人妒,只需谗言两句,加上太子和你之前的仇怨,必死无疑。”袁青杞眸子里藏着深深的忧虑,甚至带了点恳求的语气,道:“这次听我的好不好?先看看形势,不要急,玄机书院也不是真的办不成,等一等,或许还有转机……”
安子道若活着,为了制衡太子,也为了他假仁假义的名声,徐佑还能悠哉悠哉的在钱塘过活。安子道若死去,太子也可能早忘记徐佑这个人,不把他当成什么威胁,可要是徐佑主动跳出来引人注目,再有人于殿前煽风点火,下场如何,不难想象!
袁青杞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褪去了无人能够识破的面具,苦口婆心的劝诫徐佑,唯恐他孤注一掷,成为这惊天变局里最先被碾碎的那枚小棋子。
为此,她甚至不惜透露自己和内府有着不同寻常的联系渠道,虽然话里没有明说,可徐佑何等样人,天下间只有少数人知晓的秘密,袁青杞竟然在千里之外如若亲闻,细细思来,毛骨悚然!
可不管怎样,对徐佑而言,这是天大的人情,也是天大的信任,说是救命之恩并不为过,以袁青杞的身份地位和人才样貌,肯对一个男子这般的上心,换了别人,就算不从此死心塌地,也要感激莫名,恨不得肝脑涂地,舍生相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徐佑能屈能伸,并不固执己见,更不是眼看火势烧身,还要纵身跳入火海的白痴,躬身作揖,道:“三娘好意,我心尽知!玄机书院一事就此作罢,先观时局,容后再议吧!”
袁青杞终于松了口气,眉眼弯如月牙,轻声道:“原是我多事,玄机书院对你这么重要,推到这步,也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可你还能听得入耳,我……其实心里很欢喜的……”
方才袁青杞依偎在徐佑的肩头,那是她最脆弱,也是她最无助的时刻。徐佑当时不明白,可现在知道原因:安子道其实才是袁青杞最大的靠山,有了安子道的支持,她才能假死脱身,以鹤鸣山大祭酒的身份掌控扬州治,然后在安子道和孙冠之间走钢丝,暗中培养人才,积极发展实力,不惜一切代价的巩固地盘,有了这些,她的抱负和谋划才可以慢慢的得以实现。
但是现在,安子道危急,她失去了朝中可以依靠的力量,若将来有一天和孙冠摊牌,所要面对的压力就要由她独自承担。
若非如此,徐佑想要看到她柔弱女儿家的一面,怕是得等到猴年马月。
辞别的时候,徐佑突然问道:“金陵城里,何人最为通晓《尚书》?”
“若论《尚书》,自然是家住倪塘的崔元修!”
当夜离开林屋山,徐佑没有在吴县停留,原本他的行程是拜访袁青杞之后去见顾允,在顾允的引荐下邀请明法寺首座竺道安出席玄机书院的开院大典,现在骤然得到安子道病危的消息,所有行程都必须随之发生改变。
乘舟顺流而下,过津口时依旧商旅辐辏,兴盛不减往日。徐佑立在舟头,眼前的大好河山,其实已在不知不觉之中处在了风雨飘摇的关头,这次不再是白贼那样的小打小闹,不再是旱灾那样的拘于一隅,一旦爆发,很可能席卷江东二十二州,上至公卿,下至百姓,无一幸免。
整整两日夜,徐佑没有说一句话,等到了钱塘,立刻召来何濡、左彣、冬至,他神色平静,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道:“我准备去金陵!”
左彣和冬至相顾失色,这些年在扬州潜心经营,从庶民而士族,从阶下囚而座上客,从丧家之犬而名满天下,从武道天才而幽夜逸光,徐佑走的极难,却也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高度,让人叹为观止。
可金陵不是扬州,天子脚下,帝京名都,各方势力交杂纠缠,真真称得上龙潭虎穴。太子、沈氏、天师道乃至主上,任何一方对徐佑而言都是庞然大物,他们或许不会搭理远在天边的蝇虫,可若是这只蝇虫跑到面前碍眼,难保会发生什么后果。
两人同时看向何濡,这种时候,也只有何濡可以劝诫徐佑。谁知何濡并没有出言反对,而是眉头微微扬起,问道:“七郎若去金陵,那玄机书院呢?”
“书院的一切事宜暂且停下!”徐佑道:“今夜由清明动手,在不紧要处点燃一把山火,将书院侧翼的那几进院子烧毁即可。天干物燥,山火肆虐各地,烧几进院子也是平常。书院被烧,需要重建,突遭火患,也非吉兆,延迟至明年再择良时,不会引起太多的怀疑!”
“书院的事好办!”何濡又问道:“可七郎以什么名义进京?”
“《春秋正义》已经行于四海,马上《周易正义》也要颁行天下,我苦于对《尚书正义》还有许多晦涩未名的地方,故而往金陵求学于大儒崔元修……”
何濡目光流转,接连捻断三根胡须,放声大笑,道:“好!当断则断,七郎此举,终有几分雄主的气度了!”
灵秀山的大火烧了半夜,得到消息后的陆定安在吴县家中差点吐血,顾氏朱氏以及其他交好的士族都派人前来慰问,还表达愿意捐资援助的善意。徐佑一一谢过,从府内拨款,安排人重建书院被损毁的部分,这次严苛了规章制度,以求坚决杜绝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同时《周易正义》经过天青坊的日夜开工,随着书商和舟船进入很多人的案头。这本由清明和何濡联手操刀的《周易正义》,融合了儒佛道玄四家以及谶纬、象数等诸多学派的特点,却又有不少另辟蹊径的新奇见解,让人耳目一新,被誉为徐佑自《春秋正义》后又一部足以名垂后世的经学著作。
紧接着又有好消息传来,祖骓经过近一年的疯狂试验,在徐佑领先了一千多年的知识储备的帮助下,先是用焦炭取代木炭和煤作为燃料,然后改灌刚法为坩埚法,以石墨、粘土和高硅为耐火材料,并加了空气预热技术和改进鼓风动力之后,终于将炉温升到了1600度以上,造出徐佑梦寐以求的螺旋弹簧。有了弹簧钢,四轮马车的制造轻而易举,不出旬月,这个世界上第一辆配有弹簧减震的四轮转向马车在天工坊低调的问世。
涂上亮漆,装饰银线,铺就锦席,反正怎么奢华怎么来,按照徐佑的话说,无比突出七个字:有钱有权有地位!只要坐在上面,不仅身体要感觉到绝对的舒适,精神也要得到无比的满足。
这不是马车,是他的摇钱树!
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已经到了六月下旬,徐佑带了五百砖最新季的青雀舌,将四轮马车用幕帐裹的严严实实,装到自家的船上,与清明冬至方斯年苍处等人趁着夜色离开了钱塘。
望着挂着徐字旗号的大鳊远去,左彣忍不住道:“郎君此去金陵,委实有点冒险。我们说话不管用,可你怎么也不劝劝呢?”
“五年了!”何濡的双眸在幽黑的夜色里透着诡异的光芒,道:“风虎,你要知道,七郎离开帝国的中心太久了,久的他都忘记了自己还能够做什么。只有去了金陵,看看帝京那些公卿们的丑陋和残忍,他才能明白,在这个你死我活的世间,你不杀人,人人都想要你的命!”
“金陵,是炼铁炉,是磨刀石,是地府,也是必须要迈过去的关隘!”
“走一遭,要么死在那里,要么龙飞九天!”
何濡转过头,他文弱书生,不通武功,可此时此刻,那目光锐利的让左彣都不敢直视,道:“七郎死不了,该死的,是这安氏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