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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地黄丸     寒门贵子txt下载     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四章 搬石砸脚

    佛宗现在气势如虹,不管朝中还是民间,属于能够横着走的狠角色,谁都惹不起,谁都不敢惹,徐佑也不例外。

    另外,他也没打算跟陆会马上翻脸,所以很爽快的答应了这个看上去有点不合理的要求,承诺让苏棠明日来县衙撤讼,彻底揭过此事。反正前前后后只死了一个苟髦,伤了一个还不知名姓的人,部曲的命贱如牛马,死就死了,伤就伤了,没有人在意。比如那个断臂的家伙,徐佑没提,孙平等人没说,刘彖估计也早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就跟完全不存在一样。

    人命之贱,由此可知。

    说完了正事,徐佑和陆会辞别,刘彖同时告退,两人结伴走到县衙门口的台阶上,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徐佑,露出几分玩味的神色,道:“顾府君要在钱塘湖畔举办雅集,听说徐郎君也将受邀出席?”

    “你的消息很灵通嘛!怎么,刘郎君对雅集也感兴趣?”

    左彣候在台阶下的柳树旁,看到刘彖接近徐佑,唯恐发生意外,正要快步过来,徐佑以目示意没有危险,让他待在原地别动。

    “我是什么东西,怎能有这个荣幸?”

    刘彖说话时喜欢自贬,这样的人以身份卑微为耻,内心深处却往往将自尊看得比命都重。他侮辱自己,那叫自嘲,可要是别人敢有样学样,就要结下死仇了,道:“只不过蒙陆明府恩赏,此次雅集所需的笔墨纸砚等一应用具,皆由我聚宝斋提供。郎君的洒金坊自然是好,这次却只能旁观了。”

    他说的若无其事,可眼睛却仔细盯着徐佑的脸。徐佑心中一动,故意流露出夹杂着懊恼、羡慕和嫉恨的表情,又干咳两声做掩饰,道:“聚宝斋刚刚成立不久,郎君可有足够人力来应对?要知道雅集多达数十人参加,文人墨客,写诗作画,所需的纸墨不是小数。”

    刘彖笑了起来,道:“如今钱塘乃至周边数县的熟练纸匠和麻利小工都在聚宝斋,连夜赶工,加上库存,数千张纸总造的出来。”

    “只是这天气……十日时间,来得及吗?”

    徐佑用脚碾了碾地上的泥泞,一天的滂沱大雨,这会变成了绵绵的雨线,冬日本来就少放晴,碰上雨雪,纸坊的活都得停下,看今个的样子,没有三五日很难见到太阳。

    刘彖其实心中也在打鼓,陆会让他准备两万张纸备用,而不是撒谎骗徐佑说的几千张。雅集再怎么挥霍,也用不了这么多,其中一大部分在集会结束之后将装进陆会的私囊,价值以三十万钱计。

    以纸纳贿,被称为雅贿,虽带了雅字,实际上还是受贿,属于严重违法的行为,历朝历代都以重刑防范,轻则流放,重则杀头。可这种事之所以古往今来屡禁不绝,就是因为权力在手,搜刮财物太过简单容易。比如刘彖想要通过这次雅集打响聚宝斋的名号,必须征得陆会点头同意,才能成为独家供货方。于是,陆会上下嘴皮子一碰,千张纸变成万张纸,轻而易举的拿到了额外的三十万钱,填充了个人的囊中。

    但是刘彖可知不可说,就算咬着牙也得办的妥当,否则的话,不仅得罪了陆会,连前期的那些投入也得全打了水漂,得不偿失。实在不行,他已经决定高价从别处大肆购买旧纸,可这样一来,购入价和运输成本剧增,不仅赚不到钱,还可能会亏上一大笔。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要笼络住陆会,别说三十万钱,就是三百万钱也在所不惜!

    “单单一家纸坊,肯定是来不及的。我也不怕告诉郎君,像洒金坊那种规模的纸坊,我还有五个,让所有人不眠不休的干,十天,足够满足雅集的需求了。”

    当时的造纸技术受到原材料的制约,效率一直十分低下,无论新纸还是旧纸,大多掌握在世家门阀的手中,连谢安没纸都要向王羲之求借,刘彖一时半会想要收购别处的纸来凑数也难。

    “那就提前恭贺郎君了!钱塘湖雅集,乃三吴一大盛事,若被名士们赞扬两句,聚宝斋成为扬州第一大纸坊,指日可待!”

    “谢郎君吉言!”

    两人分开后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去,徐佑攸忽停下脚步,回身高声道:“刘郎君,若是事有不谐,可到洒金坊一晤,别的不敢说,万余张新纸还是有的!”

    刘彖身子一滞,好一会才转过头,脸色阴沉,道:“若真有急需,定到洒金坊面见郎君求救!”

    “这人是谁?”

    左彣望着刘彖的背影,徐佑耸了耸肩,道:“一个挺有趣的人!”

    静苑里很安静,李木带着两个部曲在门口候着,其他人都不见踪迹,一问之下,才知道奉了何濡的命令,去了对面苏棠的宅第。

    到了二进的院子,冬至快步迎了出来,伺候徐佑换了衣服,净了手脸,道:“本是让履霜阿姊去的,苏女郎受此惊吓,她最是细心,可以宽慰一二。可阿姊觉得一人有些无趣,于是拉着秋分同去。还有,其翼郎君怕刘彖会不甘心,晚上再派人骚扰苏宅,所以让吴善和严阳带了几个人过去照看一夜……”

    冬至很少单独服侍徐佑,蹲在脚下为他舒展袍襟的时候,鼻端传来浓厚的男性气息,突然俏脸一红,身子软的不知如何是好,竟一时没有起身。

    徐佑没有注意,往外走去,道:“你辛苦些,去搞点吃的,来回折腾了几个时辰,肚子饿的要咕咕叫了!我先去找其翼,做好了过去叫我们!”

    冬至瘫坐在地上,抬头望着屋顶,眼眸里满是迷惑不解。她虽是处子,在郭氏时却没少跟宋神妃做那些假凤虚凰的勾当,在她内心深处,向来对男子不假辞色,更是从来没有尝试过情动的感觉,这会乍然心跳,想来想去,可能跟白天亲眼目睹徐佑一刀取了苟髦的首级有关系。

    女人,总是崇拜强者!

    徐佑的智计已经在过往的诸多困居中展露无遗,但那种不动声色的沉稳气质最多让人钦服和尊敬,却不会产生方才的奇异感觉。或许只有那一刀划过时喷出的漫天鲜血,夹杂着其他人脸上的惊恐和内心臣服,才真正触碰到她那一根从来不曾颤动过的心弦。

    绝对的力量,无疑是最好的*!

    徐佑穿过曲折回环的走廊,来到三进的石拱门边,何濡同左彣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何濡没有打伞,跑了两步,钻到徐佑的伞下,弹了弹袍袖上的雨滴,笑道:“我猜七郎就要过来,怎么,听风虎说,遇到刘彖了?”

    徐佑将雨伞往何濡头上倾斜了几寸,道:“嗯,这个人似乎有点来头……”

    “能够一己之身回钱塘复仇的人,自然有些狠辣的手段!”何濡不以为意,道:“陆会没有当堂结案,是不是想包庇刘彖?”

    “既是包庇,也是自保!陆会将百工院的匠户借给刘彖私用,真追究起来,他也脱不了干系。”

    徐佑举着伞,和何濡回头走到廊内避雨,左彣跟着进来,帮忙收了雨伞,立在一旁静听。

    “七郎如何作答的?”

    徐佑自嘲道:“形势比人强,还能怎样?只能俯首听命了!”

    何濡哈哈笑道:“单凭此事整不倒陆会……七郎若不依不饶,陆会可将一切罪责推给百工院的院监,他顶多是不察之过,受点上司申饬就是了。可转过头来,就能让七郎在钱塘无法安生度日,所以暂时听他的吩咐,是明智之举。”

    上司的含义,古今一致,《晋书??华谭传》:“又在郡政严,而与上司多忤!”其中的上司,就是属吏对上级长官的称呼。

    “陆会若不找咱们的麻烦,也犯不着整他!”徐佑叹了口气,道:“怕只怕这位陆明府跟那位来历不明的刘彖走的太近,又有难填之欲壑,早晚得出事!”

    “人不自救而恒难救之,且看他的命数吧!”

    “对了,这次雅集所需的文房用具,陆会交给了刘彖去办,若我所料不差,陆会肯定会借此良机,狠狠的索取刘彖一笔钱财。”徐佑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扶着旁边的廊柱,身子不停的颤抖,道:“离开的时候,我让刘彖来洒金坊买纸,他的脸色,哈,真是精彩极了!”

    何濡一脸鄙视,道:“生意都要被人抢走了,七郎倒是笑得开心!不管陆会向他索要多少纸张,刘彖造得出就造,买得来就买,大不了拿钱抵数。可聚宝斋的名声,随着雅集的流传,必定响彻扬州,到了那时,洒金坊如何跟人抗衡?”

    “说起生意,其翼你就不如我了!”徐佑止住了笑,道:“刘彖虽然请了几个剡溪的老纸匠来钱塘造纸,可地方不同,水土不同,剡溪纸的要点在藤、在硾、在敲冰时产,剡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多作水碓来硾纸料,又制纸以冬季为最善,须敲破锦水之冰反复浸润。钱塘既无千岩,也无万壑,更无锦水和剡藤,区区几个老纸匠,加上时间紧迫,无论如何不可能在十日内完成任务,要是赶工赶的急,残次品多发,所耗的本钱更多,根本赚不到钱。”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刘彖想要借此扬名,却被陆会所累,为雅集提供的纸品根本比不上剡纸中最上品者。”徐佑笑道:“这叫什么,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八十五章 与女子辩

    听着雨声,三人在廊下闲聊,徐佑说了刘彖这个人有些可疑,似乎有意隐藏实力,要让冬至加大对他的调查力度,道:“不过我也没有真凭实据,只是心里感觉不安……”

    何濡表示赞同,道:“君子防未然,七郎既觉得刘彖可疑,让冬至多注意一些就是了。真有嫌疑,也好未雨绸缪,若是虚惊一场,权当求一个安心。”

    正在这时,冬至从二进的院门探出头来,冲着走廊这边高声喊道:“开饭了,开饭了!”

    “走,先祭五脏庙!”

    徐佑摸着肚子,笑道:“就是不知道冬至的厨艺怎么样,满天神佛保佑,千万别像履霜那样恐怖。”

    “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何濡对吃的最讲究,脚步踌躇,苦笑道:“要不我等秋分回来再吃吧?”

    “有难同当,不要临阵脱逃!”

    徐佑挽住他的胳膊,往前院走去,回头吩咐道:“风虎,你去苏宅,请苏棠过来一趟,就说我有事跟她商议!”

    “诺!”

    冬至的厨艺没有想象中恶劣,至少煮的熟,分的清盐和糖,何濡小心翼翼的尝了口,勉强可以下咽,道:“诗有云‘释之溲溲,蒸之浮浮’,冬至,这道蒸饭做的不错!”

    所谓饭稻羹鱼,何濡只赞饭,不赞鱼,冬至聪明过人,哪能听不出来,嘟着嘴道:“小郎,我可是跟着秋分苦学了好久的厨艺,要是其翼郎君再吃的不满,我就此封厨了!”

    徐佑失笑道:“封厨?”

    “对,文人封笔,武人封刀,我就封厨!”

    徐佑端起碗,扒了一口白饭,道:“你们俩自行解决矛盾,我保持中立!”

    中立就是看戏的意思,冬至气鼓鼓的瞪着何濡,何濡属于只要有人喂食就可以没有原则的贱,马上举手投降,道:“谁说吃的不满?一口蒸饭下肚,简直赛过神仙,就是秋分的乳酿鱼,也比不过你的这碗蒸饭!”

    他说的麻溜,但坚决只吃饭,不吃鱼。冬至扑哧一笑,举手齐胸,弯腰行礼,道:“我向来手笨,两位郎君凑合吃吧。今后好好跟秋分妹妹学厨,以报今日之耻!”

    何濡一本正经的夸奖道:“知耻近乎勇,有这个心,必定有厨艺大成之日!”

    冬至为之气结,徐佑大笑,道:“跟其翼斗口,你最好赶紧服输!好了好了,快些吃饭,等下客人来了,咱们却拿着筷子跟饭羹搏杀,成什么样子!”

    话音未落,履霜推门进来,抿嘴笑道:“不管成不成样子,苏女郎都已经来了,小郎是现在就让她过来,还是再等等?”

    徐佑放下筷子,叹道:“岂有让客人久等的道理,请她到前厅稍坐。其翼,别吃了,随我同去!”

    何濡满嘴白饭,仰着头,道:“啊?我也去?”

    苏棠立在大厅中间,穿着织金锦藤纹多折裥裙,髾带飘在臀后,勾勒出起伏的身姿,四周点燃的白烛,倒映着地上的倩影,仿佛清丽仙子降临尘世,透着朦胧和神秘之美。

    “好些了吗?”

    身后传来徐佑温和的声音,苏棠转过头,神色凝重,然后双手平举眉前,屈膝跪地,螓首长久伏地,再直起上身,双手始终保持眉前的姿势,道:“女弟谢过郎君救命之恩!”

    这是女子的稽首礼,为君臣之礼,是九拜中最隆重的一种,徐佑哪里肯受,撩起下摆,行了叩首礼,道:“女郎言重了!路见不平,所以按剑,当不得如此大礼!”

    “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父母之礼,无谓大小之分。”苏棠双眸翦水,肤如凝脂,望着徐佑说不尽的感激,俯首再拜,道:“若不是郎君仗义出手,女弟恐遭奇耻大辱,就算以死全节,也再无颜见双亲于地下……”

    这样拜来拜去,闹到天明也说不了正事,徐佑站起身,伸手虚扶了一下,道:“你我既是熟识,又是邻里,切莫多礼!履霜,扶女郎起来!”

    履霜从门外走进来,纤手扶起苏棠,低声道:“小郎一天没吃饭了,找你还有要事商议,快起来吧……”

    苏棠一听,急忙起身,垂泪道:“郎君为我的事奔波一日,到现在还未用膳,让女弟何以为报……”

    “没那么夸张,刚吃了一点,不是很饿!”徐佑瞪了履霜一眼,让她不要乱说话,和何濡一同走到主位,等苏棠在左下入座,徐佑开门见山,道:“陆明府要我劝慰女郎,今日之纷争,以苟髦的人头为止,不再追究其他人的罪责。”

    苏棠双眉一扬,精致如画的脸庞隐隐露出怒色,道:“陆会想要包庇凶徒不成?”

    徐佑摇摇头,道:“说不上包庇,明府只是希望息事宁人,不要将事情闹大。苟髦的主人刘彖刘郎君也同意送五千钱给女郎压惊!”

    “五千钱……呵,好大的手笔!”苏棠挺直了身子,凝眸看着徐佑的眼睛,带着希翼和渴望,道:“郎君怎么答复他的?”

    徐佑已经逐渐摸透了苏棠的脾气,她虽是小女子,却有一颗不愿臣服的心,骨子里的傲,胸膛里的气,都撑着一股劲要跟世间的男子比一比,只是很可惜,无论傲骨还是气节,都改变不了一个残酷的现实:

    这个世间,千年之上,制定社会规则的权力始终属于男子,千年之下,身为女子,想要跻身其中,付出的代价也要远多于男子数十倍!

    “我同意了!”

    徐佑眼脸低垂,语气淡然,如同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苏棠先是一愣,眼眸里闪过几分茫然几分震惊,然后颓然坐在蒲团上,娇嫩的脸蛋布满了痛惜的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苏棠再次抬头,没了方才的手足无措,镇静自若的道:“郎君是不是同样觉得,苟髦授首,此事足可了结?”

    “是,也不是!”

    “哦,怎么讲?”

    “陆明府出面,此事只能作罢。但陆明府不会总在钱塘任职,若你心中始终有怨气难平,将来找到合适的机会,再报复发泄不迟。”

    苏棠笑的有些讥嘲,道:“这就是晏子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错!”

    徐佑颌首道:“其时势在彼,你只有退让,没有别的选择!”

    “不,我可以选择抗争到底!”苏棠咬着唇,目光炽烈而疯狂,道:“陆会要是徇私枉法,我就到吴县去,郡守府要是不管,我就告到刺史府!偌大的楚国,总有清明之地!”

    履霜担忧的看了看徐佑的脸色,壮着胆子,道:“苏棠,小郎也是为了你好,陆县令一县之长,生杀予夺,得罪他没有好处。况且苟髦已死,元恶即诛,也不算太……”

    “阿姊,若是你被人威逼于雨中,失节于顷刻,诛了一人,可甘心么?”

    “我?”履霜张口,却无言以对,若是她受此劫难,恨不得生食其肉,寝居其皮,但她又跟苏棠不同,真遇到当下的局面,毫无疑问,她会选择退让。

    因为在履霜的人生里,抗争,是最没有意义的事!

    而妥协,才是活下去的前提!

    徐佑并没有生气,从刚开始,他就知道说服苏棠不是容易的事,沉默了一会,突然道:“你信任我吗?”

    苏棠低垂着头,发鬓如云,青丝似瀑,遮掩着眉眼和唇鼻,有一种静态的美丽,过了半响,俏脸露出苦恼的神色,道:“你这是耍无赖!”

    “你心里明白,我绝不会害你!”徐佑的言语开始充满了侵略性,道:“陆明府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得罪了他,不单单是惹来后续的麻烦,甚至会因此丢了性命!你年华正好,何苦跟管府中人作对?”

    “郎君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亚圣的教诲言犹在耳,如果惧怕县令的权势,就作违心的退让,那圣贤书又读来有什么用?”

    “《左传》还说要度德而处,量力而行,你不是孟子,无德服人,也无力抗衡陆会,听我的劝,先委曲求全,以待来日。你博学多识,自然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若是别的事,自可退让,但这帮游侠儿以鞭杖驭人如牛马,视国法人伦如无物,饶了他们,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害得更多的无辜人受到伤害!”

    徐佑哭笑不得,你是小女子,又不是君子,不必用孔孟的微言大义来严格要求自己,但这番话无论如何不能出口,否则今天的事就真的不能善了了,道:“人有不为,而后可以有为,有些事不能太较真,该舍弃的时候要舍弃,然后才能有所得,这是孟子教你的道理,总不能不听吧?”

    “亚圣的话,我岂敢不听?只是生我所欲,义我所欲,两者不得兼,舍生而取义,这难道不是君子所应该要求自己的吗?”

    读书不怕读的多,最怕读的死,古往今来舍生取义的君子不计其数,但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为家国大义,死则死矣,可为了几个游侠儿,得罪县令,死了也不值得。

    徐佑有些头疼,苏棠固然有才学,但涉世未深,天真之极,喜欢钻牛角尖,这样的人一旦认定,极难改变主意。无奈之下,目视何濡,要他开口相劝,何濡半卧于地,单手撑着脸颊,形似美人醉酒,慢悠悠的道:“陆会给七郎下了死命令,若女郎不从,他在钱塘再无立锥之地。你不怕麻烦,也不怕死,可七郎身处嫌疑之地,稍有不慎,将有灭顶之灾!”

    苏棠娇躯微震,再无一点伶牙俐齿,目光在徐佑的脸上扫过,猛然起身,道:“我这就去县衙,向陆会言明,自愿了结此案!”

    徐佑愕然,费尽唇舌,比不上何濡的一句话,早知如此,何苦浪费这么多口水!

    这和尚,对女人的了解如此之深,果然是花和尚一个!

第八十六章 世事如盘人如棋

    “马上要宵禁了,明日再去吧。”徐佑本想说见到陆会态度和气一点,不用卑躬屈膝,但至少不要让他感觉到敌意。不过,想想苏棠的臭脾气,这番话还是咽回了肚子里,道:“你这一天又惊又吓的,估计早累的不行,不如早点回去休息……履霜,代我送送女郎!”

    苏棠既然有了决定,就不会再更改,拱手辞别。出门时回头看了徐佑一眼,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说话。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圆林之外,何濡抚掌大笑,道:“七郎,如何,你总是自诩深谙女人的心思,结果呢?洒洒千言,引经据典,却不如我一语!”

    他正得意,秋分推门进来,道:“小郎,其翼郎君,我刚下厨做了北人最爱的胡炮肉,你们刚才没有吃好,要不要再吃一点?”

    “胡炮肉?”何濡眼睛一亮,道:“哪来的一岁肥羊?”

    他是行家,又在北魏生活多年,知道胡炮肉必须用一岁的小肥羊,现杀现切,取精肉切成细丝,洒上盐葱姜椒调味,再放入羊肚中缝合,于火坑里炙烧一刻钟,肉质紧致,垂涎欲滴,最是美味不过。

    “是方姊姊送的肉,我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

    “哈,苏棠不是没钱了吗?怎么吃饭还这么讲究?同人不同命啊!”

    “是挺讲究的,我之前没做过这道菜,听方姊姊说了烹制的法子,回来试试做了,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吃……不过刚才在厨下闻起来还挺香的……”

    何濡食指大动,顾不得调侃徐佑,翻身坐起,叫道:“走走,尝尝去!”

    徐佑甩袖而起,冷着脸道:“别急,冬至煮的粥饭还余许多,你自个去用。记住了,全部吃完,不许剩!”

    “啊?”

    何濡挽袖子抗议道:“我要吃胡炮肉……”

    “想想伐檀之怨?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没得商量!”徐佑直接把他的抗议压了回去,憋着坏笑着扬长而去。

    何濡呆立良久,喟然长叹,道:“秋分,看到了没,你家小郎可比女子还难以揣度啊!”

    秋分小心翼翼的问道:“什么是伐檀之怨?”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何濡无精打采,心念胡炮肉,叹道:“农户耕种不易,度日艰难,所以作伐檀诗来抱怨王孙贵族的不劳而获。七郎说的好听,怎么他不去吃冬至煮的粥饭?”

    秋分有些忐忑,急忙解释道:“小郎定是跟郎君开玩笑的,千万别生他的气……厨下还有好多胡炮肉呢,我等下取来给郎君尝尝!”

    何濡平日跟徐佑玩笑惯了,哪里是真的生气,不过逗趣解闷而已,见秋分真的担忧,忍不住笑道:“你啊,跟在七郎身边这么久,他的狡猾没学到一分。长久下去,可怎么好……”

    秋分脸红红道:“婢子蠢的很,学不来小郎的聪明!”

    “以前学不来不要紧,可现在七郎身边的人逐渐的多了,冬至不用提,执掌过郭氏的船阁,聪慧、伶俐,还有些连我都惊诧的狠辣手段;履霜虽然经历凄苦了些,但人情通达,精明世故,人又乖巧,文采斐然,极懂得揣摩别人的心思。你跟她们比起来,总归太单纯了……”

    何濡向来不管内宅的事,可对秋分这个丫头却是真心的怜惜和疼爱,所以冒着徐佑不快的风险来点拨点拨她。秋分只是心思纯正,又不是真的傻子,岂能不明白何濡的意思,稚嫩的脸蛋绽放出几分洁净如玉的笑容,道:“两位阿姊都很厉害,所以她们可以帮助小郎做很多事。我蠢一些,只要照顾好小郎的衣食起居就可以了。其翼郎君,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对我来说,只要跟在小郎身边,能够日日夜夜的看到他安然无恙,就已经是这辈子最好的事了!”

    何濡的目光中透着满满的宠溺,道:“说的是,如果一家子人都是心机深沉之辈,那倒也无趣的很。没事,只要一天我在,总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秋分笑吟吟的道:“大家都对我很好,不会有人欺负我的!”

    何濡没有再说话,等徐佑有朝一日恢复了徐氏门阀的荣宠,甚至更进一步,身边不知道要围绕多少女郎,人心叵测,善恶的界限从来不是那么的清晰和分明,当面的善,可能就是背后的恶!

    到了那时,秋分想要简单的陪伴,恐怕也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到了那时,今日的单纯将会成为致命的根源!

    说笑归说笑,徐佑不会当真让何濡单独去吃冬至做的粥饭,而是合并一起,大家一同享用。浪费食物,不管在那个时代,都是可耻的行为,美食可口,粗食果腹,各有各的命!

    不过,和秋分做的饭比起来,如同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胡炮肉香气扑鼻,入口滑腻,简直让人恨不得把舌头都给嚼碎了,大家争相下筷,大快朵颐,以至于那盘灰溜溜的鱼门庭冷落,只有徐佑吃了不少,还安慰冬至,厨艺是个渐进的过程,以目前来说,已经算做的不错了。

    细心,体贴,照顾每一个人的情绪,是徐佑以前领导团队时经常用的法子,效果显著。换了时空和地点,但人与人相处的基本规则没有变化,只看冬至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就知道,自从亲眼目睹镜丘那一刀砍过之后,不知是不是被鲜血和杀戮刺激到了,她越来越难压抑自己内心的情感。

    虽然冬至掩饰的极好,徐佑何濡他们几个大男人都没有发现异样,但履霜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奇怪的看了她几眼,却没有点破。吃完饭回到房间,冬至正在梳洗,履霜推门进来,闲话了几句家常,突然笑问道:“妹妹,阿姊虚长几岁,说些话你别不爱听,也别见怪!”

    “阿姊请说吧,我知道阿姊不管说什么,都是为了我着想,只有感激,绝不会心生怨尤。”

    履霜犹豫了下,道:“你是不是喜欢小郎了?”

    冬至心口猛的一跳,整个胸膛似乎要憋的炸开了,耳朵轰鸣作响,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我没有……”

    履霜一看她的神色,立刻知道猜的没有错,柔声道:“小郎那样的人,世间没有女子不喜欢,你喜欢他,我也喜欢他,这没什么可害羞的,也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只是你我都明白,小郎心怀大志,又不好女色,绝不会在咱们身上多耗费一点心神。你跟小郎的时日短些,或许感触不深,我跟他同船千里,日夜都待在一处,船舱狭窄,水路颠簸,可小郎别说稍有逾矩,轻薄调笑,就是最守礼的老夫子也没他那般清静自持,恪守礼数。如今到了钱塘,静苑又这么大,除了秋分,他的卧室极少让外人进去……妹妹,不是阿姊多事,只是担心你情难自已,却坏了你跟郎君的这段情分……”

    冬至乍然惊醒,从镜丘回来,她一直浑浑噩噩,脑海里时不时会浮现当初跟宋神妃做的那些女儿家的隐秘韵事,唯一不同的是,宋神妃的脸庞有时会变成徐佑的样子。

    很多时候,不动情则已,一旦动情,就像是喝醉了酒,昏昏沉沉,只想着如何达成所愿,正如履霜担心的那样,若是一个控制不住,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以徐佑的为人,事后应该不会怪责她,但静苑这个地方却不可能再待下去了。

    从明玉山到静苑,从郭氏到徐氏,从千琴到冬至,从船阁到现在还没有名字的情报机构,她想要的很多,其中就包括跟徐佑这段因缘际会的难得的情分!

    冬至双眸泛红,缓缓跪地,道:“阿姊,我一时鬼迷了心窍,要不是你好意点醒,说不定会铸成大错。”

    履霜忙扶她起来,欣慰的道:“你能听进这番话,我已经很开心了。来的时候我还犹豫了许久,怕说了之后,咱们连姊妹都做不成。现在可好,你明白我的心,我也不再担心你会犯错,两全了!”

    “嗯!”

    两人相依而坐,冬至将头靠在履霜的肩头,幽幽的道:“我在郭府时从没人跟我说过这样的知心话,所有的事情都要由自己来应付,郞主的吩咐不管对的错的,全部得咬着牙扛住。做的合乎郞主的心意,会得到赏赐,可做错了,也要接受各种冷酷的惩罚。我可以依赖部曲,可以指使船工,其实并没有一个可以真正信任的人……”

    冬至有很多话藏在心里,多少年了,从不跟外人倾诉,今夜此时,可能是她短短的人生中最脆弱的时候,所以对履霜完全敞开了心扉。

    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履霜轻轻抚摸着冬至的长发,心中却在想着:我真的值得冬至信任吗?

    我又有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吗?

    人生在世,都是棋子,只是有些棋子能够在棋盘上肆意来去,有些棋子却只能被人支配着一步步的走向生命的终点。

第八十七章 奔者不禁

    “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

    “好诗,好诗!”

    徐佑扭过头,笑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何濡拾阶而上,紧了紧衣服,坐在他身边的石凳上,道:“睡不着,看到这边有光,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七郎竟一人独坐,怎么,冬夜赏雨觅诗句吗?”

    “那倒不是!”徐佑靠坐在庭柱上,双腿平伸,意态舒缓,道:“只是同样睡不着,慢步至此,突然有感而发。”

    “想起故人了?”

    “是!年少时的倾盖之交,我那时冥顽之极,动辄与人性命相搏,要不是他多加劝阻,告诉我做人的道理,怕不是要惹更多的祸事。”

    “哦,还有这样的人,他叫什么?”

    “沈越,沈行道!”

    何濡摇摇头,道:“我没听过这个人!”

    “他性情淡薄,不爱招摇,故而名声不彰,但才学属于上品,现下……应该在金陵游学。其翼,你等着看,不出十年,天下人皆知沈行道的大名!”

    “沈越……可是吴兴沈氏的人?”

    徐佑叹了口气,道:“正是!”

    何濡跟着叹了口气,道:“怪不得七郎有‘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的感概……既是沈氏的人,日后再见,便为仇雠!这个倾盖之交,忘了吧!”

    徐佑苦笑道:“他在沈氏并不被重视,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要说徐沈两家的仇怨,却跟他干系不大!”

    “徐沈徐沈,是两姓两家的仇怨,他冠了沈姓,也就是沈氏的子弟,脱不了干系了!若是真的如七郎所料,十年后天下知名,沈越必将成为沈氏的重要人物,到了那时,他会坐看七郎将沈氏灭族吗?”

    徐佑默然,目光中掠过一丝无可言状的哀伤,道:“从挚友到仇雠,人间世,何等凄清!”

    何濡知道以徐佑的心志,很快就能从短暂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没有安慰他,只是问道:“怎么今夜突然会想起他来?”

    “白天的那一刀,飞起的人头,四溅的血迹,让我彻夜难眠。枯坐凉亭内,听着雨声,这才想起以前的故人!”

    “咦,七郎杀过不少人吧?当年剿灭赤眉山的贼盗,听闻你一人杀了数十人之多,今日诛贼,不过一人而已……”

    徐佑没办法解释这具身体内发生的种种奇妙的事情,他融合了徐佑的灵魂,继承他的喜怒哀乐,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依然占据着主导地位,所以杀人,尤其第一次亲手杀人,感觉总会有点点的不同。

    他不是害怕,也没那么矫情的得什么杀人后遗症,只是看着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从手中流逝,那种可以操控一切的快感,和不经审判肆意剥夺他人生死的良知,在脑海里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是啊,不过一人而已!”

    既然走上了复仇这条路,今后死在手里的人只会变得越来越多,思考法治和自由在这个时代没有任何意义,血侵染的仇恨,只有以血来洗涤!

    “明天你告诉冬至,让她去查一查大德寺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事,竟让陆会和杜三省亲临去断讼案?”

    “还有这等事?”何濡顿时来了兴趣,道:“秃驴们不安分,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刚来钱塘才几日,大德寺还没修好,竟然就开始胡作非为了!哈,有意思,有意思!”

    第二日,苏棠一早来到县衙,陆会在二堂接见了她,问起家里的情况,得知苏棠父母双亡,不胜唏嘘,温声安慰了几句,道:“知道你受了委屈,改天我让刘彖登门向你道歉。发生了这样的事,固然不幸,但有幸让我看到钱塘还有你这样的烈性贞洁女子,实是本县兴教化之功,可喜可贺。”

    苏棠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官字两张口,能从这样的恶行中找到功绩来给自己脸上贴金,她心生厌恶,语气愈加的冷淡,道:“若是县令没别的事情吩咐,民女暂且告退!”

    “先别急!”陆会装作不经意的弹了弹衣袍上的灰尘,笑道:“你父母生前可曾给你定过亲?”

    苏棠心神微颤,摇头道:“不曾!”

    陆会笑的嘴皮子都快要裂开了,道:“可有心仪的郎君?”

    苏棠垂下头去,眸子里充满了警惕,并不作声。她虽然未经人事,但生性聪敏,博古通今,男人的那点心思,不问可知。

    “不要误会,我只是看你孤苦无依,动了怜悯之心,想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归宿。”

    “不劳县令费心!”苏棠断然拒绝,道:“父母早逝,我的归宿,由民女自己决定!”

    “这是什么话!”陆会微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身大事,岂能这么草率?”

    苏棠毫不退让,针锋相对道:“周礼说仲春之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可知三代之时,男男女女常常私定终身,谈不上草率不草率!”

    陆会为之侧目,此女说话着实大胆,不是寻常女子可比,耐着性子说道:“奔者为妾!你正当妙龄,碧玉年华,甘心与人作妾?”

    “两情相守,作妾又如何?”苏棠扬眉道:“况且我父母双亡,自选良人为夫婿,不经媒官又如何?你情我愿,也可为正妻!”

    陆会脸色猛的一沉,道:“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你要让父母在泉下也蒙羞吗?”

    苏棠容色顿冷,长身而起,一字字道:“我幼承父母之教,诵《诗》、《书》之典,养德修身,积善谨行,先人泉下有知,当以我为荣,何来蒙羞之说?”

    “辩口利辞!”陆会世族出身,贵为县令,被苏棠一个民女顶撞的怒气勃发,大失颜面,以手拍打案几,斥道:“退下吧!”

    等苏棠施礼离开,陆会犹自怒气难消,在堂中来回踱步。他觊觎苏棠美貌,想着循循善诱,略加勾引,定可以将其纳入房中,予取予求。不想此女如此不识好歹,装傻充愣,果然乡野村妇,没多少见识,难登大雅之堂!

    刘彖从后面转出身形,他比苏棠来的更早,一直待在隔间里静听,笑道:“明府息怒,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必为了这等不识抬举的小女娘生气!”

    陆会哼了一声,转念想起苏棠的容颜和身段,心里又有些痒痒,捂嘴咳了两下,道:“小家碧玉,大抵如此吧,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刘彖听出来端倪,凑到近处,低声道:“明府大人大量!不过,若是使君有意,在下有一计,不怕那罗敷无情……”

    陆会神色微动,却不置可否,移开了话题,道:“那些匠户还由你用着,但是给我记住了,这次不要再惹事,明年四月,四十九尊佛像必须全部完成。”

    刘彖心知肚明,不拒绝就是同意,笑容里满是奉承,道:“明府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这是一语双关,既要把佛像的事办妥,苏棠的事更得办好!

    陆会大为满意,刘彖这个人虽然是最低贱的商贾之流,但心思玲珑,手眼通透,使用起来顺手的很,比起衙门里的那些阳奉阴违的下属可要舒坦多了。

    苏棠回到家中,只觉疲惫不堪,一觉睡到午后,起身后倚在窗前遥望着对面的静苑,方绣娘不知何时立在她的身后,取了一件素袄披在肩头,怜惜道:“寒气太重,多穿点衣物。”

    “姊姊,你说,世间男子是不是都很虚伪?”

    方绣娘犹豫了下,道:“女郎是指徐郎君吗?”

    “徐佑?”苏棠眼波迷离,微微俯下身子趴在窗楹上,玉手探出了窗外,屋檐挂着的水珠滴落在掌心,不染一点尘埃,清澄无比,道:“昨日你四处求救无门,只有他冒雨急驰,怒而杀人,救我们于倾覆之间。这样的男子,我只在书里读到过,本以为他如同楚昭王的门士石奢一般,为人公正而好义,却不料面对陆会的威逼竟甘于俯首,不惜卑躬屈膝以媚上……”

    方绣娘之前已经听她讲过跟徐佑的辩论,柔声道:“其实徐郎君说的也有道理,该退让时还是退让的好。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何况陆县令不是等闲的官,那可是陆氏的子弟,他的话,徐郎君不敢不听!”

    “道理?天下的道理在圣人的书中,而不是门阀的权势。若是因为陆会出身华族,就对他言听计从,无视其枉顾国法的行径,岂不是愧对圣人的教诲?”

    苏棠轻轻合拢掌心,感触到冰冷的水珠破碎时的颤动,仰起头,望着淅淅沥沥的雨线,充满向往道:“汉时宦者专权,太学生们聚众清议,针砭时弊,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那时节的读书人想来跟当下的读书人不同,他们志在于道,临难毋苟免,才称得上真正的大丈夫!”

    “女郎,圣人的道理我是不懂的,但是在钱塘,县令就是天爷一样的人,我们小门小户,无依无靠,但求安稳度日,何苦学那些读书人去招惹是非?”

    “你不懂!”

    苏棠垂下眼睑,青丝斜坠,玉骨冰肌,如同江南烟雨里最美的画卷,低声呢喃道:“你不懂的!有时候不是我想惹事,而是有人非要来寻你的麻烦,避也避不开的!”

    她想起陆会今天的表现,明里暗里透着些许的暧昧不清,只愿那番不假辞色的话,能够让他明白,权势可以让徐佑低头,却不能让一女子委身!

    正在这时,一名侍婢跑了进来,慌张说道:“女郎,大门外来了几个游侠儿,叫嚷着要找什么人……”

    方绣娘脸色大变,怒道:“逐他们出去!找人别处去找,这里没他们的人!”

    “我说了,可他们一个个凶的很,根本不听!”

    方绣娘对苏棠道:“我去看看,女郎你且歇着!”

    苏棠止住了她,容颜转冷,道:“我随你去!”

    门外的人苏棠她们从没见过,为首的穿着黑衣革带,圆字脸,丹凤眼,并不可怖,说话也很客气,拱手道:“打扰女郎,我叫马金,来找我兄弟马银。”

    苏棠淡淡的道:“我门内没有男子,更没有阁下的所谓兄弟。此乃私宅,男女有别,请兄台即可离去!”

    “女郎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有没有男子,你说了不算,得听听钱塘县的百姓们怎么说!兄弟们,你们在街巷中都听到什么了?”

    “听到的多了,啧啧……只是怕说出来,苏女郎脸上挂不住!”

    “就是,毕竟还没嫁人呢。要先臭了名声,谁还敢明媒正娶呢?”

    “什么正娶不正娶的,人家苏女郎也没说一定得嫁人不是?”

    “不嫁人?不嫁人,守活寡吗?”

    “活寡?呵,没听西街青荷巷的老玉头说吗,苏女郎的家门白天紧闭,晚上可就悄悄的开着,总有俊俏的郎君时不时的徘徊门前,至于是不是进去了,这……我就不知道了!”

    众人齐声哄笑,眼神在苏棠的身子上下打量,猥亵之极。马金摆了摆手,让他们噤声,瞧着苏棠变得煞白的脸色,笑道:“我知道这些都是市井闲人的流言,女郎不是那等不知廉耻的人。但我兄弟昨日被女郎的部曲断了手臂,现在又生死不知,我来寻他,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吧?”

    “断臂?”苏棠厉色道:“你是说昨日在镜丘那个畜生吗?”

    马金阴沉着脸,往前逼近三步,道:“他是我亲弟弟,你骂他畜生,可是说我也是畜生吗?”

    苏棠强忍着心中的怒气,道:“昨日的事,县府已经审定结案,你要找人,找陆明府去要!”

    “县衙我问过了,没见到我兄弟。镜丘我也去过了,连个鬼影都没有。好好一个人,总不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定是你记恨在心,派人将他灭了口!说,尸体埋哪里去了?”

    “那样的畜生,死不足惜!”苏棠这会冷静下来,不管这个马金说的是真是假,那个断臂的游侠儿确实不记得怎么处置了,只是依稀有些印象,似乎在她们上了牛车之后,徐佑的部下,那个叫吴善的将他捆起来带到了山崖边,难道……

    “你速速离去,没有县府的棨牌,休想进这里的宅门!”

    苏棠这般强硬,马金也没有办法,硬闯私宅是大罪,恶狠狠道:“行!我们先走,明日还来,不给老子个说法,我看你怎么在钱塘立足!”

第八十八章 贵者乘车,贱者徒行

    确认马金等人真的离开,方绣娘吩咐下人关好了门,又不放心,加了两根粗大的门闩,安排一个仆役日夜值守。回到楼上,忧心忡忡的道:“女郎,要不同徐郎君言语一声?”

    苏棠断然拒绝,道:“不要麻烦他了,此事我自有主张。你不许私自去找徐佑,听到了吗?”

    “好吧!”方绣娘知道苏棠刚跟徐佑起了争执,拉不下脸子去求人,但真要是遇到危难,说不得还得厚着脸皮去找徐佑帮忙。如今的钱塘,似乎越来越不平静,普通民户想要安稳度日倒也容易,可苏棠生的美貌,又不安分,总会莫名其妙的招惹是非,寻个依靠,总比孤独一人要好些。

    她是苏棠的乳母,从小喂她奶长大的,为了苏棠,她可以做任何事,包括性命在内!

    徐佑并不知晓苏宅发生的事,他一早就带着山宗去了郊外的洒金坊,路上问起方斯年的进展,这两天山宗一直待在四进的院子里和方斯年喂招,说起进度十分的兴奋,表示可能只要一年时间,方斯年就可以正式踏入九品的门槛。徐佑虽然看好方斯年,但没有山宗这么乐观,武道难入更难登,打好基础比什么都重要。三年之内,方斯年能入九品,已经是侥天之幸,十年之内,成为小宗师,足可引以为傲了。

    说巧不巧,牛车刚进洒金坊的大门,正好赶上严叔坚买了耐火砖回来。徐佑上前查看了一下,砖的质量还可以,不能跟后世比,但也完全满足建火墙的需要。当下也不歇息,带着众部曲一起动手,赶在天黑之前,冒着细雨将火墙内外三层基本的框架搭了起来。之后天光放晴,又用了两天的时间,砌转垒土抹泥,晒干之后,火墙基本可以投入使用。

    经过试验,徐佑将活动抄纸器的规格扩大了数倍,进一步改进了造纸工艺,砑光、拖浆、填粉、加蜡、施胶,一个不能少。比如施胶,当时造纸多用淀粉胶,淀粉胶的优点是受墨性好,但存放过久并反复卷曲之后,会造成纸面龟裂,并大片的隆起,使纸面上的墨迹脱落,没办法长时间保存。试想一下,写好的字,抄好的书,画好的画,隔了段时日竟然变成了一团污渍,糟心不糟心?

    所以徐佑采用植物胶,主要是用松脂蒸馏后产生的固体,也称为松香胶,经过纸张表面处理,完全可以克服这个缺点,并通过纸内施胶的法子,大幅度缩减纤维间的毛细孔,使纸质更加的紧致和光滑,具备了造大幅纸的条件。

    经过五天的研制,失败了上百次,终于赶在钱塘湖雅集召开前生产出了九尺长、四尺宽的由禾纸,按楚国一尺约等于二十六厘米计算,接近后世六尺全开的宣纸规格。

    方亢双眼发光,跪在纸面上,双手摩挲着纸张不肯离开。他造纸多年,从来只根据工部的定制抄造大小纸,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能造出这等广阔的纸来?

    严叔坚几乎不能自已,拉着徐佑的手,不停说道:“郎君真是神人!真是神人!”

    苍处等部曲不明白这张大幅纸出现的意义,但瞧着好奇,也围拢过来,啧啧惊叹。徐佑来不及享受众人崇拜的欢呼,立刻让方亢加急赶制了二十余张,装上牛车,带着山宗回到了县城。

    刚进家门,何濡递过来顾允的信,拆开来一看,里面简单叙了别情,重点是雅集的种种注意事项。也是此时,徐佑才知道此次钱塘湖雅集,扬州大中正张紫华也要莅临,名为与士子同乐,实为三年一度的察举观人,顾允要徐佑好好准备,以便在雅集上大放异彩,一旦入得中正的法眼,对名声和前途都大有裨益。

    “张紫华……”

    徐佑望向何濡,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当初白蛇传风行三吴,那首《钱塘湖雨后》的七言诗一出,更是人尽皆知,扬州大中正曾给予了相当正面的评价,间接助了徐佑一臂之力。

    只不过他对张紫华所知甚少,所以要何濡进一步介绍此人的来历。何濡不愧是万事通,道:“扬州大中正之前是由弘农杨氏的杨琨担任,后来杨琨跟留在魏国的杨氏族人私通,获罪入狱,现在还在金陵的黄沙狱中候审,大中正一职便空了下来。”

    “于是群狼环伺?”

    何濡大笑,道:“群狼环伺……七郎虽是谑言,可用来形容当时的局面再确切不过。扬州,国之根本,一州中正,品第人物,是入仕为官的第一道门户,清浊自此而分,清者上,浊者下,一生际遇和前程,全握在中正官的手里,因此各大门阀争破了头,说是群狼也不为过。”

    “一州中正必须是本地人,扬州大姓,仅顾陆朱张、孔贺虞魏,这个张紫华,想必是张氏的人?名声如何?”

    “对,他是太傅张和的嫡子。张和死后,官至秘书监,正三品的贵人。时人论起张紫华,说他清才美望,博学善文,私底下跟司徒庾况交好。”

    “那就是了,大中正由司徒选授,张紫华能够胜出,定是庾况大力举荐的结果。”

    “张紫华是本地世籍,符合选授大中正的要求,加上张氏的助力,负责扬州九品官人的美差,虽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徐佑沉吟不语,顾允的信中对张紫华极为推崇,说他为人最是公正,贤有识鉴,爱才怜才,不以门第轻易品定他人,话里话外,都是在督促徐佑要看重这个机会,不能掉以轻心。

    “顺其自然吧!”徐佑放下信,笑道:“飞卿太急躁了,我现在一介白衣,就是参评又如何,定个下下的品,还不如不定呢!”

    “只有定品才可被吏部铨选,张紫华真要肯给七郎定品,说明主上无意长久打压七郎,这是好事!”何濡想的更长远些,道:“就算为了试探主上的心意,七郎也要倾尽全力,让张紫华不得不当场给你品状。”

    徐佑长身而起,吩咐秋分收拾好信笺,道:“别忘了,孟行春让我当众折辱陆绪,如此张扬,想不让张紫华注意都不可能了!”

    翌日,风和日丽,钱塘湖畔的牛车逐渐多了起来,帷幔通幰,垂缀丝穗,白铜为饰,清油为漆,无处不透着士族独有的奢华,连跟在牛车旁的仆役童子,也个个衣着光鲜,神采飞扬。更不必说那些赶来瞧热闹的钱塘民众,从白发老者,到黄口孺子,从颤巍巍的老妪,到青春洋溢的女郎,观者如堵墙,将湖畔围的水泄不通。

    徐佑带着左彣漫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忍受着空气中弥漫的各种刺鼻的熏香,轻笑道:“贵者乘车,贱者徒行,你我没有士籍傍身,只好安步当车了!”

    静苑距离钱塘湖不远,他懒得雇牛车,和左彣闲逛着就过来了,倒是颇有魏晋名士随心所欲的风姿。

    左彣也是一笑,他跟随徐佑多时,心态和见识比起从前不知高出多少倍,哪里还会在意别人眼中的所谓贵贱?说也奇怪,徐佑很少跟他讲什么大道理,可不知不觉间,他所思所想的东西,已经超出了大多数人的理解范围,譬如此刻,那些士族的贵介公子或立或卧,互相寒暄搭讪,举止风度都几乎无懈可击,换做从前,说不得自惭形秽,连看都不敢多看,现在却能坦然处之,并不以身份贵贱为耻。

    “走路也有走路的好,看这些人的牛车规制,半数逾矩,大中正真要追究起来……哈!”左彣幸灾乐祸的道。

    “大中正岂会计较这等小事?”一名男子刚好从两人身边经过,闻言停下脚步,斥责道:“中正品人以洒脱自然为首要,牛车这样的俗物,哪里有什么规制不规制?但凭喜好,肆意为之即可。”

    左彣知道徐佑今日要借机扬名,不愿多事,歉然道:“郎君说的是,在下失礼莫怪!”

    那男子瞥了他一眼,身姿威武,不像士子而像武夫,不再说话,反倒好心告诫徐佑,道:“此处人多耳杂,约束好你的部曲,莫要多舌。”

    徐佑笑着称是,拱手道:“未请教?”

    男子摇头,不耐烦的道:“果真俗物!相逢一语,再会无期,问名道姓又有何用?”说罢甩袖而去,留下徐佑和左彣面面相觑,忽而同时大笑,携手相扶,差点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那就是孤山?”

    两人分开人群,走到河堤上,徐佑指着湖心若隐若现的山峰问道。顾允说雅集的地点在孤山上,他虽然来钱塘日久,却很少出门,更没有游览过钱塘湖,连湖中的山是不是孤山都不确定。

    左彣点点头,道:“我昨日特地找人打听过了,那里就是孤山,据称山上有三亭一楼,梅花万株,竹海更是绵延上下,遇到雪天,美如仙境。”他的话中透着遗憾,“前些时日大雪,山头都冒了白,可惜这几日接连阴雨,雪都消融的差不多了,无缘一睹。”

    “雪景有雪景的好,晴时也有晴时的妙,此山美,美在此山本身,而不在雪!”

    “郎君妙论!”

    听到身后传来击掌的声音,徐佑唇角牵动了一下,人多的时候就这点不好,说什么话都会被人不经意的听去。听到就算了,这个时代的人还爱搭讪;搭讪也就算了,还不爱搭讪美女,只爱搭讪男子。

    这都什么事?

第八十九章 漫流横渡

    不过,雅集就是一个古代的社交圈,无论如何不能失了礼数,徐佑无奈转身,道:“郎君过誉了!”说完才有空打量眼前这人。他面容清俊,身穿青灰色的夹棉布服,跟周边的华衣丽饰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一双眼睛熠熠生辉,让人一见不忘。

    “山不在雪,无雪而自秀,素来论起孤山,妙语不知凡几,但都不如郎君。”

    这人夸起人来没完没了,饶是徐佑厚脸皮也有点吃不消,道:“未请教?”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在心里默念,如果这人再来一句俗物,掉头就走,可真是有一句妈卖批要讲了。

    “在下诸暨张墨!”

    徐佑心中一惊,脸上却恰到好处的露出几分遇到名人的讶然和激动,道:“原来是五色龙鸾,久仰,久仰!”

    “区区薄名,何足挂齿!”张墨微微一笑,道:“敢问郎君名讳?”

    “在下徐佑!”

    张墨很认真的想了想,又问道:“可是钱塘人士?”

    “祖籍别处,年中来钱塘定居!”

    张墨歉然道:“请恕在下孤陋寡闻,没听过郎君的大名,得罪了!”

    左彣暗哼了一声,觉得他轻视徐佑,心中极为不满。但徐佑对张墨的坦诚却升起了些许好感,笑道:“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张郎君要是满口久仰,那才叫得罪了我呢。”

    “名不见经传……”张墨口中复述了几遍,对徐佑更加的感兴趣,道:“徐郎君同是来参加雅集的吗?”

    “正是!”

    “若是不嫌,等下登山,你我同舟如何?”

    徐佑依然记得当初张墨的那番捧杀,何濡断言此子人品低劣,不可为友。但两次接触,徐佑对他的观感却极好,思虑片刻,觉得是一个观察其人的好机会,道:“能和五色龙鸾同行,是我的荣幸。”他顿了顿,笑道:“我还是初次参与此等盛会,眼前抹黑……莫非要乘船登山吗?”

    话音刚落,听到有人高呼:“开山门!”

    涌动的人潮顿时停了下来,簇拥在岸边,争相观望。经过张墨的解说,徐佑才知道他们所处的位置叫西村渡口,种满了芦花,花期到时,满目飞絮,如同玉屑点点,夹岸铺就两行寒霜,是钱塘一等一的赏景之处。渡口有一条简易的木桥,连接河堤和孤山,当地人称为西村桥,估计是后世西泠桥的前身。

    两艘竹排从南北而来,竹排前面各有一只肥硕的白鹅,羽毛洁净,神情傲然,仿佛久战沙场的将军挟胜归来,又仿佛学富五车的士子才名远扬。没过多久,竹排相碰,各自横在水面,两鹅相遇后,交颈缠绵,岸上的人群中顿时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双鹅缠颈以御腊,竹排横流拜水神。”张墨看徐佑一头雾水,笑着解释道:“这是钱塘的风俗,双鹅若是交颈,预示着今冬瑞雪,却无冻毙之野鬼;竹排若是横流,象征着来年风调雨顺,再无饿死之孤魂。明日腊八,今日祈福,大中正将雅集选在今日,想必也是借士子们的文运为钱塘百姓尽一份心。”

    徐佑熟读六朝史,从没听闻钱塘有这样的习俗,想来历史发生了变化,连最底层的民众的生活方式也悄然有了改变。

    蝴蝶的翅膀轻轻扇动,个人乃至民族的未来,再也无法确定和估算!

    等白鹅散去,渡口划来十艘轻舸,抛去船工,每舸只载五人,张墨挽着徐佑的手,道:“我们上船!”

    徐佑忙道:“我这部曲……”

    “雅集只准本人参加,所有下人都得在岸边等候。放心吧,山上自有人服侍,不会怠慢了郎君。”

    徐佑来不及跟左彣交代,被张墨拉着上了最左侧的一艘轻舸。说也奇怪,仿佛商量好一般,那些衣着华丽的士子大都聚拢在右侧的轻舸上,连同徐佑他们这艘,紧挨着停靠在左侧的三艘轻舸,共十五人,看上去都比较寒酸。尤其徐佑的船上有一人穿的袍子倒是锦缎,可惜一双足履灰白破旧,估计倾尽家财才置办好袍子,再无余财置办鞋子了。

    汉魏以右为尊,楚承魏制,很明显,能够登上右侧轻舸的人出身必然比聚拢在左侧轻舸的人要高贵。

    “哪位是陆绪?”

    正值隆冬,头顶的太阳遮不住呼呼的北风,轻舸又无船舱,动摇西晃,站立都不稳当。徐佑不关心贵贱,生的贵又如何,此时此刻,无论贵贱,都只有轻舸上这寸许方圆立足。他极目远眺,可惜隔得远,看不清那些人的脸面。张墨奇道:“郎君不知吗?像陆绪这样早已定品的人,还有各大门阀的弟子早就上山去了……”

    “啊?还有这等事?”

    这时同船的另一人冷冷道:“就是有这等事,所谓漫流横渡,只是针对次等士族和寒门子弟而已,那些华门的人,早从东面的段家桥登山了。”

    徐佑打量下他,三十岁许,双目偏狭,面色阴沉,身材也过于短小,拱手道:“在下钱塘徐佑!”他之前跟张墨通报时只说名,没说出身,累得人家还得再问一次,所以这次学乖了,直接把钱塘加上,免得麻烦。

    “桐庐陈谦。”

    没听过这名字,徐佑看向张墨,张墨微微摇头,想来也在郁闷,今日遇到的人,竟没有一个出名的。

    “幸会幸会!桐庐自古灵秀,余杭侯就跟郎君同乡,也同姓,在下一直都很仰慕!”

    余杭侯指的是东汉的陈恽,此人任余杭令时做了许多好事,被当地民众祭祀至今。

    陈谦浮上一点笑容,道:“那是先祖!”

    “没想到郎君竟是余杭侯的后人,失敬!”徐佑态度热情,三言两语就跟陈谦拉近了距离。陈氏早已没落,同船还有两人,言语不多,但有徐佑调节气氛,很快就熟络起来。

    “此次雅集,听闻大中正要重新调整已定品之人的品级,似乎有些不妙。”说话的人叫白承天,来自新城,名字很霸气,一旦混熟了,为人很有些幽默感。

    “为什么不妙?”徐佑对八卦不感兴趣,但同船的五人,属他消息最不灵通,所以多问几个为什么,不至于事到临头还一脸懵逼。

    “大中正升品降级,每三年一次,可三年前扬州大中正还是杨琨……”白承天嘿嘿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另一个叫纪英皱眉道:“不要胡说,以张使君的为人,岂会以爱憎夺其平,以人事乱其度?”

    白承天眉头一扬,并不服气,这个从句章来的纪英衣着锦缎,足蹬破履,显得爱慕虚荣,丝毫没有名士的怡然,还想被大中正看重,真是读书读的傻了。

    他刚要反驳,徐佑笑道:“纪郎君言之有理,承天你不要满口胡言。”

    一个称呼郎君,一个直呼其名,亲疏远近,一览无余。毕竟初次见面,徐佑摸不透纪英的为人,若是到了山上,告白承天的黑状,未免阴沟里翻船。

    “好好,我不说话就是了!”白承天知道徐佑的好意,对他拱拱手,坐到船头,望着越来越近的孤山。

    徐佑寻思,白承天人极聪明,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走了杨琨,来了张紫华,前任品状的后备干部,自然不入现任的法眼。张紫华重新品状,即可收买人心,也可培养属于自己的门生势力,这都是日后再朝堂和家族立足的根本,要不然也不会在金陵争抢着做这个大中正。

    张墨挨着徐佑,低声道:“我猜不会这么轻易让咱们上山,说不定还有关隘要闯……”

    “怎么讲?”

    “吴县的西园雅集一般情况只有受邀的名士们才能参与其中,但偶尔也会广开门户,其他普通士子若想参与,必须连闯三关。初关叫闻香辩难,闯关者要在半柱香的时间内和守关人清谈,获胜或出彩都可以过关。次关叫踏水寻荷,挟名妓,饮美酒,乘鳊舟,游弋万顷荷池之中,寻到最大荷叶者,前三名胜出。第三关才是诗词唱和,尽情显露才华,若得赏识,顿时身价十倍。”

    徐佑听的真切,看似简单的三关,其实设置者暗含深意。第一关辩难,考察你的基本学识和辩才,第二关寻荷,有美女美酒美景在侧,考察你面对诱惑时的风度和仪态,能过这两关,说明才情和人品俱佳,然后才是真正的品状优劣。

    徐佑依稀记得,当初吴县外的江面上初遇张墨,听履霜说他就是在两年前的西园雅集中崭露头角,被大中正杨琨定为八品,想必也闯了三关,所以知道的如此详细。

    “这样说来,今日第一关就是漫流横渡了?”

    “不错!他人可以经段家桥而入山,我等却要在众目睽睽下,乘坐轻舸横渡,北风拂面,如刀刺骨,说不得骤起波澜,船覆人落水,还有性命之忧。看看那些人,锦衣玉食惯了,何曾受过这等苦楚,脸上都多少有些不忿之意。胸中气难平,恐怕下一关就要吃苦头了!”

    张墨以目示意,果然旁边的轻舸上有人面带愤愤然,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但总归不是好话。

    徐佑哑然失笑,凡是沦落到船上的人,起跑线就已经输了,若是还不能控制好心态,不等登上山顶,就要被淘汰出局。既然如此,刚才还以左右论尊卑,挑三拣四的选择轻舸,真是可笑之极。他走到白承天身边,负手而立,望着眼前的景色,孤山兀峙水中,后带葛岭,高低层叠,见远不见近,见大不见小,又逢日光初照,与全湖波光相激射,璀璨夺目。

    山脚到了。

    又是一声高呼:“登山喽!”

第九十章 吹梦西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浆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十艘轻舸抵达岸边,在山脚下的渡口依次停靠。不等船停稳,船工麻利的跃下去,卷起缚裤的裤腿,涉水上岸,将绳子拴在凸起的短粗木桩上。

    “没有跳板吗?”白承天问道。

    船工摇摇头,道:“轻舸狭小,没安跳板,郎君们小心点,别掉到水里了。”

    船头离岸边还有一点距离,徐佑毕竟是习武之人,身手敏捷,先跳下船,然后扶着张墨、白承天、陈谦依次下来,等到纪英,他拱了拱手,道:“不劳大驾,我自己来!”

    下了船,纪英独自走到前面,徐佑知道他心存芥蒂,也不为意,和张墨并肩立在岸边,山道崎岖,青石蜿蜒向上,又被摇曳的竹海掩盖了痕迹,不知深浅高低,正要商议是不是马上起行。身后传来嘈杂人声,有一人高声道:“让开,让开!”

    徐佑转身,避往道左,张墨闪避不及,竟被人撞了肩头。他是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踉跄后退几步,身子侧仰,要不是徐佑一把拉住,差点要栽倒湖水中去。

    这一行七人,正是坐在右侧轻舸上的士族子弟,他们非但不道歉,反而顾笑之间,准备拾阶上山。

    徐佑还没来得及说话,纪英拦住了他们,高声道:“且慢!”

    走在最前的男子停下脚步,愕然望着纪英,似乎难以相信有人敢挡住他的路,面带疑问,,道:“你叫我?”

    张墨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忙拉住了纪英,想要息事宁人,低声道:“今日雅集,不要生事!”

    纪英凌然不惧,甩开张墨的手,道:“读圣贤书,自然要管不平事。你们撞了人,休想一走了之,必须给张郎君道歉!”

    “道歉?”那男子和左右对视一眼,然后哄然大笑,道:“我等着急上山,没空跟你聒噪,快快让开,免得误了雅集的时辰。”

    徐佑冷眼旁观,此地位于孤山西侧,除了四十七名士子和十名船工,再看不到别人。这男子估计也知道大中正、顾允、诸名士和其他高门子弟早已登上了山顶,所以肆无忌惮,不再那么注重言行举止。否则的话,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粗鄙,传到大中正耳中,今生定品无望。

    “不让!”

    纪英脸色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紧张。张墨现在也不好再劝,毕竟别人为他出头,一味示好,显得羸弱无能。何况他是已经定品的人,此次前来雅集,若是能升品更好,不能升,以他的学识至少也不会被降品。所以无欲则刚,不想连累纪英,拉住他的手臂,自己站到最前,正色道:“胡郎君,我跟文锦郎君是旧识,若他在这里,见你如此跋扈,定会恼怒!”

    男子呆了呆,道:“你跟我大兄认得?”

    “不错,在下诸暨张墨,跟文锦兄是诗书之交。”

    “啊?张墨?”

    “原来他就是张墨!”

    “五色龙鸾……”

    “奇怪,他早就定品了,今日怎么还同你我一般,要忍受寒风和颠簸来漫流横渡呢?”

    “这你就不知了,张旦张晨生今日也来参加雅集,他可是张氏的心头肉,肯定走段家桥上的山……”

    “原来如此……听闻张不疑和张晨生乃一母同胞,却命不同,可惜可叹……”

    “这只是其一。其二,张墨两年前定的八品,也就是下中,只比下下好一点,想从段家桥登山是可以的,可你们知道,陆氏那群人向来不服张墨的才名,绝对会嘲讽于他,要是我也宁肯坐船,不去受辱。”

    一众人议论纷纷,徐佑听的模糊,却也不像之前那样一头雾水。张墨定力品,本可以经过段家桥登山,却因为那边有个不想见的人,又有文坛的敌人,所以才和这帮未定品、背景又不够硬的士子们同船横渡。

    那个被称为胡郎君的人犹豫了下,但众人面前,也不能服软,道:“若非张郎君挡住了去路,也不会害得我等撞了上去。不过,一时不慎,本是小事,瞧在我三哥的面上,不会与你计较。可此人又算什么东西,竟然吠吠发声,简直不知所谓!”

    这话说的极其难听,无异于指着纪英的鼻子骂他是狗在狂叫。纪英下意识的望了望山道的拐角处,眼中闪过一道决绝的神色,然后愤然越过张墨,指着胡姓男子,厉声道:“雌黄出自尔等唇吻!不想圣天子在朝,今日竟复见指鹿为马!”

    徐佑心中一动,挪了挪脚步,来到纪英的身后右侧,顺着他的视线方向往拐角处瞄了一眼,虽然什么也没看到,但他何等样人,立刻明白过来。

    听了纪英的指责,众人齐齐色变,凑在外围看热闹的几个人悄悄退开几步。虽然楚国极少因言罪人,士子清议政事也被朝廷允许。可纪英一时口快,给胡郎君扣了指鹿为马的帽子,什么样的朝代才会出现指鹿为马的荒唐事?

    礼崩乐坏,荒淫残暴,二世而灭的秦胡亥!

    千万别忘了,当今皇帝安子道也是楚国的第二个皇帝!

    胡郎君同样吓了一跳,气急败坏,一步上前,揪住了纪英的衣领,恶狠狠道:“你再说一遍?”

    纪英两股颤颤,口中却依旧高喊:“指鹿为马,见于当世。指鹿为马,见于当世!”

    张墨急忙去拉扯,苦于双手无力,分不开两人,忙回头找徐佑求救。徐佑没有动手,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道:“诸君,你们难道不想想,为何已经到了山下这么久,却无一人前来接引?或许正有人在高处暗中查看诸位的表现,所谓诚于中,形于外,君子慎独。你们以为四下无人,就如此放浪形骸,恐已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一言既出,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胡郎君僵持原地,拎着衣襟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进退不得,终于露出后悔之意。两个同伴反应够快,疾步上前好言相劝,将他拽了回来,纪英也被张墨拉回,众人纷纷举目四顾,似乎想找出那个藏在山林密处的人影。

    正在这时,有数人从不远处的山道拐角处走了出来,最前的赫然是钱塘县令陆会,脸色阴沉的望着一众士子,身后跟着两个胥吏,一名胥吏手捧着红线缠绕的细绢,另一名胥吏手捧着造工精美的漏壶。

    “胡信,你大胆!”

    胡姓男子原来名信,慌忙俯首,作揖道:“拜见明府!小子一时情急,失了礼数,还望明府见谅!”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知道眼前的人就是钱塘县令,今日雅集的主人,赶紧作揖行礼,唯恐落于人后。

    陆会没有搭理他,径自走到张墨跟前,笑道:“你就是张墨?”

    “正是在下!”

    “好,方才大中正还问起你,没想到你竟乘舸而至。”

    “在下来时的路上耽误了时辰,没有赶上卯时三刻的鹊桥开,只能辰时从西村渡口入山。有劳大中正和明府挂怀!”

    从段家桥入山被称为过鹊桥,徐佑他们上船时喊的是开山门,一雅致,一粗俗,听起来就高下立判。对这种无时无刻都存在的贵贱之别,徐佑表示很无奈,也很无语!

    陆会点点头,再看向纪英,眉头微皱,霎时又舒展开来,温声道:“你很好,为友出头,人品端正,我会在大中正面前为你分说。”

    纪英大喜,屈膝下拜,道:“谢过明府!”

    山脚下满满当当站立了四五十人,只有他一个跪拜于地。虽说礼数不亏,可这个谄媚的样子惹得很多人心中鄙夷。当然,也有很多人十分的艳羡,能够让陆会在大中正面前美言,可不是谁人都能得到的机遇。

    机遇可遇不可求,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所以场面一时显得很是诡异,半数人鄙夷纪英,半数人羡慕纪英。世事就是如此,毁誉参半,黑白难分,处在正中的纪英顾不了那么多,对他而言,机会来临时,就要死死的抓住,再不能放手!

    因为,他毕生的梦想,决于今日!

    “不过今后记住一点,就事论事,莫要言过其实,哗众取宠!”

    纪英的喜色还没敛去,就被陆会的这番话惊出了一身冷汗,头俯的更低,道:“谨听明府教诲,今后自当慎言慎行!”

    “好了,耽误这许久,说正事吧!”

    众人立刻把纪英抛之脑后,齐齐倾耳静听。徐佑暗道好手段,陆会先骂胡信,再和张墨闲谈,又将纪英打一棒给了个甜枣,水波不惊的把这场闹剧给压了下去,紧接着就宣布跟雅集有关的事宜,成功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和关注点。

    整个过程看似对胡信最严厉,其实毫发不伤的把他从泥潭中拉了出来,不仅不惹人反感,而且还让当事双方一起感谢。

    举重若轻,闲庭信步,徐佑向来不怎么看得起陆会,可今日一见,才知道这人能够脱颖而出,接替顾允出任钱塘县令,并不仅仅会敛财,也很有几分做官的手段。

    这没什么奇怪,很多人不会做人,不会做事,更不会做菜,但是很会做官,甚至比那些会做人又会做事的人在仕途上混的更好。

    这就是奇葩且扭曲的官 场,不同于任何一个行业,千百年来没有丝毫的改变,规则始终如一!

第九十一章 观壶吟诗

    陆会从胥吏手中接过一块绢布,拆开红封,展示给众人看,道:“这是大中正临时命的题目,你们要在两刻钟内作答,通过者可登山。”

    这就是张墨方才担忧的第二关了,徐佑看了题目,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以孤山为题作五言诗一首。

    古往今来,诗才最难,经义典籍只要遇到名师,寒暑苦读,总能了然于胸,再不济也会照本宣科,复述前人的见解。但诗不同,作得出就是作得出,作不出来,无论如何也作不出来。并且作得出,和作得好是两个概念,所以二十四史多少读书人,留得诗名的不过千分之一而已。

    “置壶!”

    那名胥吏将漏壶放在路旁的一块平整石头上,这种壶是受水型,有出水壶和两个补给壶,三只一套,也称三级漏壶,每出水一升,算是一刻钟。

    “计时!”

    胥吏打开出水孔,清水从滴管缓缓流出,代表着时间流逝。众人再也顾不得别的事,或立在原地,或围坐草间,或矗立水旁,或仰首凝望风吹叶动,或闭目沉思山明水秀,一个个挖空心思,力求作得出,还要作得好!

    张墨诗才敏捷,顷刻而成,只是不愿出风头,准备稍后一会再答题。他目视徐佑,询问他作的如何,徐佑微微一笑,以手指胸,意思胸有成竹,张墨便放了心。

    他再看向陈谦和白承天,两人正沉浸在构思当中,想来问题不大,然后去看纪英,却见他双手紧握衣袍,面色仓惶,大冷天的,额头竟流出了汗滴。

    纪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虽然没什么名气,可私底下颇为自负,平时也常常吟诗,颇得乡间好友的赞誉。谁知这会心潮浮动,难以平复,脑海里一片空白,别说作诗,就是那些熟烂于心的经义也忘得一干二净。

    徐佑同样发现了纪英的异常,就如同后世的高考,未必考得好就是平时成绩好的,临场发挥和心理素质都决定了考场上的胜负,纪英显然还沉浸在刚才卖力的表演当中,从极度紧张到瞬间放松,导致心神不宁,彻底乱了方寸。

    不错,别人都以为纪英为张墨出头,真正是君子之风。徐佑起先也是如此认为,可当他发现纪英色厉内荏,另有所图时,心如照镜,立刻看破了一切。

    纪英此人,衣袍锦缎,而足上旧履,功利之心,昭然若揭。不过人生在世,所求无非名利,这一点没什么值得指责的,徐佑也不会幼稚到因为穿着而对纪英存有偏见。但张墨被撞,胡信一看就不是善茬,纪英本不该争抢着出头,尤其在张墨明确告知不要惹事后还不依不饶,似乎比事主还要上心。

    这不正常!

    徐佑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人心,纪英没胆子,也没必要为了没什么交情的张墨而去得罪胡信。唯一的理由,是他站的位置比众人都要靠前,敏锐的察觉到有人从山上下来,所以故作仗义执言,目的很简单,要出其不意,给来人留下一个不畏强权的良好印象。

    当然,他不知来人是陆会,可也猜得到必定是跟雅集有关的人,赌一赌,利大于弊,成了,有了名声,今日定品的成算将大上数倍。

    纪英不像是轻车熟路的老赌徒,从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可以看出,方才那一幕搞得他直到此刻还心绪不宁,应该是第一次用计弄险。

    那么问题来了,纪英为什么非要冒险一赌呢?定品对士子而言是大事,却也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今年不成,还有明年,明年不成,还有后年,徐佑猜纪英必定有不得已的理由,这次定品,对他而言关系重大,非同一般。

    因此,徐佑懒得揭破他的把戏,张墨没有徐佑这样毒辣的眼神,对纪英心存感激,见他越来越慌,趁陆会不备,走到近前,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道:“高山绝云霓,深谷断无光。昼夜论雾雨,冬夏结寒霜……”

    一首五言古诗,奇矫凌厉,纪英匆忙记下,正好听到胥吏高喊两刻钟到,陆会命人依次上前,口述诗作,但凡诗意尚可,文字通畅,即可过关。五言古诗为诗中最难,仓促间能够成诗已经不易,这一关重在考验士子们的急才,并不刻意为难他们,所以不过于计较藻饰、用典、骈偶的严谨和出众。

    大概一刻钟,四十七人中有二十五人没有作出完整的孤山诗,或者词不达意,或者牵强附会,或者残诗半句,或者照抄前人诗作,被陆会当场指出,羞的满面通红,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陆会固然贪财,人品也不怎么样,但出身陆氏,学识可比这里的普通士子们好的多了,想要蒙蔽他不是易事。

    陆会从过关的二十二人中挑出了五人的诗作,让胥吏抄写在细绢上,准备呈给大中正雅鉴。这五人是张墨、纪英、胡信、谭乐、姬玉堂。张墨不必说,不选他的诗,难以服众,纪英抄的张墨,自然也入了选,至于谭乐和姬玉堂都是那群次等士族的人,所作的诗徐佑听了,只能说平平,跟张墨差了何止一筹,能够入选,应该是陆会平衡士族和寒门的结果。

    让徐佑大跌眼镜的是胡信,不是因为他能够入选,而是因为他的诗作在那帮士族子弟中竟然还算不错,比不上张墨,却好过其他人太多!

    其实刚才陆会轻描淡写的拉了胡信一把,徐佑就明白这两人必有猫腻,说不定是熟识或有别的交情。胡信只要完整的写出孤山诗,必定能够入选,只是没想到他的入选让任何人都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果然,看人不能看表面,纪英看似君子,实则心机深沉,胡信看似莽夫,却又满腹才情。人啊,真是复杂之极!

    张墨刻意听了徐佑的诗,绝对不输自己,却没能入选,反倒是谭乐等人的诗平平,反而被陆会看重,正要上前分说,被徐佑拉住,用他方才劝纪英的话劝了回去,道:“今日雅集,不要生事!”

    张墨见徐佑说的郑重,也不好违逆他的心意,更佩服他宠辱不惊的修养,道:“郎君通机识命,远在我之上!”

    徐佑微微一笑,通机识命?那你可就看错我了。我这人,最不认的,就是命!

    张墨正要追问,听到陆会说道:“你们这些人随我上山,其他人从西村桥返回渡口!”

    陆会说罢,也不看那些落选者的脸色,转身沿着山道缓行。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徐佑一眼,就连徐佑答题时也闭目养神,不置可否,仿佛并不认得这个人。

    徐佑不明白陆会的态度为何这么恶劣,但他并不放在心上,此次雅集,重点是陆绪,陆会只不过是个闲杂人而已。

    只是徐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陆会竟是因为苏棠的缘故迁怒于他。这段时日,他一直待在洒金坊,不知道刘彖派了几波游侠儿不分昼夜的去骚扰苏棠。刘彖的打算,想着苏棠忍受不了,会到县府求救,然后陆会可以英雄救美,顺势夺了她的身心。谁知苏棠宁可整日闭门不出,忍受外面的嘈杂和纷扰,也不肯到县衙一唔,让陆会又怒又气,偏偏又爱死了她的小性子,或许这就叫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后来听刘彖汇报,说苏棠的婢女扬言,游侠儿再敢去胡闹,就告诉静苑的徐郎君,让徐郎君教训他们,还说徐郎君杀过人,连县令都给他三分薄面。陆会听了此言,又想起徐佑和苏棠之间那些流言蜚语,满腔怒火顿时化作熏死人的醋意,在今天雅集时彻底爆发出来。

    幸好他还存着几分理智,知道徐佑参加雅集,是顾允举荐的结果,无论如何不敢在第二关卡住他,但也故意不把他的诗选入前五,算是小小的打击报复。

    徐佑要是知道前因后果,肯定要大哭三声,这个锅背的冤啊!

    胡信耀武扬威的瞪了张墨纪英一眼,和他几个通过了关的朋友兴高采烈的跟在陆会身后。纪英按捺不住,也急急要去,眼角余光看到了徐佑和张墨都没有动,想了想,停下了脚步。

    “承天,此次不成,下次再来,别气馁!”

    同船的五人,徐佑、张墨、纪英和陈谦都过了关,只有白承天落了选。在淘汰率几乎高达百分之六十的考试里,一船只淘汰了一个人,属于万幸。

    但对白承天而言,却是不幸的那一个!

    本来徐佑可以帮他,就像张墨帮助纪英一般。可白承天开始时表现的若无其事,和陈谦差不多,等到作答时却东拼西凑,勉强成了四句,完全不知所云,被陆会淘汰在情理之中。

    “哎,我自己的底子自己清楚,就算混过了第二关,到了雅集中还不是丢人现眼?罢了罢了,打道回府喽,能够结识你们几位好友,也算没白来钱塘一趟。”

    白承天性情豁达,一时沮丧很快抛之脑后,抱拳道:“日后来新城县,我做东,请你们尝尝那里的栗酒,味甘醇,色泽青,闻之咂舌!”

    “好,若有闲暇,一定叨扰!”

    白承天夹杂在垂头丧气的人群中,沿着西村桥往渡口走去。有轻舸却不让用,自然是怕他们从别处登岸,可西村渡口还站着许多围观的民众,这样的安排无疑会让这群士子颜面扫地。

    张紫华,真的这么看不顺眼扬州的士子吗?

    还是刚刚上任,想要立威?

    或者往好处想,宝剑锋从磨砺出,张紫华是想让这群人知耻近勇,回家后好好读书,学识没有精进,再不敢擅闯各种雅集来混名声?

    徐佑看不透!

    良久,他自嘲一笑,一州中正,何等的权势,若是轻易让人看得通透,也坐不到这个位子上。

    白承天走到桥中间,回身向徐佑挥手,徐佑同样挥手致意,目送他消失在远处的岸边。

    “该动身了!”

    徐佑回过头,身边只有张墨和陈谦两人,纪英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终究耐不住拿到门票的欢喜,急匆匆的追着陆会上山去了。

    “走吧,上山!”

第九十二章 三层楼,三层人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孤山不算高,仅四十米左右,四面环水,东西由西村桥和段家桥连接陆地,所以有孤山不孤的说法。沿着青石小道,缓步前行,溪、潭、花、木、竹、亭、桥等布置得疏密有致,参差有序,如同一幅山水画,描绘时粗放,涂抹时精雕,远看觉得心旷,近看顿时神怡。

    跟后世孤山那满地的人文景观和人造建筑不同,此时的孤山属于没被世间打扰的干净的美,一路行来,除了听涛阵阵的竹海和傲骨凌霜的雪梅,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所谓的名人故居和文化景点,山涧的风,呼吸里弥漫的空气,还有冬日里难得的点点青翠,都让人流连忘返。

    “好所在!”

    徐佑由衷的赞了一声,张墨和陈谦走在前面,正扶着野藤往上行进,闻声回过头来,道:“好在何处?”

    “你又来考我!”

    徐佑停住脚步,指着满山的景致,道:“好在何处?在湖面时观孤山,见大不见小,在孤山中观此山,见小不见大,颇得圆林的真趣和意境!

    “见大不见小,见小不见大。妙,妙,妙!”

    张墨和陈谦同时连呼三句妙,张墨叹道:“我生平所遇,只有吴县缘锵一面的那位郎君可与君媲美。你们说话的用词都极其有趣,简洁又饱含至理,细思量如醍醐灌顶,使人开悟。”

    陈谦奇道:“哦?谁人能得五色龙鸾这么高的评价?”

    张墨似乎想起那一夜的场景,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悠然神往,道:“我最恨之事,就是那夜急着赶路,没有跟那位郎君促膝长谈,也没来得及问他的名讳。徐郎君,你或许不知,那首闾里咸知的《钱塘湖雨后》就是此人的大作!”

    徐佑听张墨语出真诚,对他推崇备至,并不像何濡推测的那般,以小人之心嫉恨别人的才华,欲捧杀而后快。

    不过,知人知面难知心,张墨未必说的是真话,徐佑并不着急,雅集整整一日,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这个人,到底是君子,还是伪君子!

    他们从西麓上山,绕过七八道山梁,终于看到了骑鹤亭。这里号称孤山第一亭,造型别致,独悬山崖边,檐角如展翅,似乎要乘风而去,故名骑鹤。早徐佑他们上山的胡信,纪英等人也围在亭子旁,只是不见了陆会,想必跟顾允他们回合去了。

    亭下有三五人对坐,或倚,或卧,意态悠然,正在辩诘玄学里一个很有名的论题“有无”。“天地以无为本,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

    “不然,总混群本,宗极之道,是以生而可寻,所谓理也,理之所体,所谓有也,故济有者皆有……”

    众人纷纷发表各自的见解,但是大多拘泥在王衍和裴頠的有无论中,没有跳出时代的束缚和固定的框架之内,没什么让人耳目一新的论断。

    围观的人听得入神,徐佑却懒得浪费时间,拉着张墨和陈谦正欲离开。胡信看到这一幕,腹中暗自冷哼,冲着徐佑三人的背影高声道:“五色龙鸾好大的威风,怎么,不屑跟诸位郎君清谈吗?”

    他一言既出,骑鹤亭内外顿时陷入了寂静,连辩兴正浓的五人也都暂时休战,举目四顾,寻找张墨的身影。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五色龙鸾张不疑在江东士林的风头,远比徐佑想象中要厉害的多!

    张墨顿了一下,止住了身子,脸上隐有怒意,他不欲生事,可也不是任人揉捏的泥团,胡信三番五次挑衅,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刚要转身相讥,徐佑先他一步,抱拳作揖,道:“方才陆明府有言,大中正曾问起不疑兄的行至,所以急着上山,恐大中正久等,并无对诸位不敬之意。”

    这番话不卑不亢,连消带打,既点出了张墨的与众不同,连大中正都特意询问,又解释了为何匆匆离开的缘由,让大中正久等的罪责谁担得起?

    陈谦毫不遮掩自己的敬佩,徐佑的才学在作孤山诗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言谈举止更是出类拔萃,如今应对危机又彰显了过人的急智,简直不像是少年人该有的老练和精明。

    张墨同样叹服,他固然可以跟胡信当场闹翻,也有信心可以驳的他哑口无言,但是做不到徐佑这样两不得罪,又不动声色的压了所有人一头。

    胡信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却发现无论如何说都不合适,只好眼睁睁看着徐佑笑眯眯的做了个揖,和张墨陈谦扬长而去。

    “这人是谁?”

    “不认得,能跟五色龙鸾同行,想必不是等闲之辈。”

    “观其气度,尤在张不疑之上。”

    “瞎吗?我怎么看不出来?一身布衣,还没张墨的好。”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况乎衣服?你这等眼力,估计今次定品要难……”

    “你说谁呢?”

    亭里闹哄哄的,辩诘的五人也辩不下去,随着众人一同上山,巳时整雅集举行,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又接连过了快雪亭和四海亭,终于抵达山巅的雨时楼。此楼分三层,立四柱,攒尖顶,纯楠木结构,绕以廊、枋、椽、檩,屋檐生起,四望如一,脊饰丰富,栩栩如生。栏杆和门窗上雕刻有凤凰、朱雀、玄武等图案,还有各种雷纹、夔纹、水波纹,勾勒出浓郁的六朝风格,极具视觉冲击力。

    楼分三层,人也分了三层,最下层是那些次等士族和寒门中未定品的人待的地方。比如胡信,出身临海郡,说起临海胡,当地人无不敬畏三分,堪称乡豪,可放到整个扬州,却也只能和纪英陈谦一样待在这里。其实今日来参加雅集的人,几乎没有真正的庶民,陈谦是桐庐陈氏,家道中落,但也是士族。纪英出自句章纪氏,更是家徒四壁,但也位列士籍。有句话怎么说,寒门寒门,至少也是门!张墨比他们两个要强一点,家中算不上富裕,可毕竟跟张氏有点渊源,正面对上胡信,也丝毫不落下风。

    说到底,今日通过漫流横渡和观壶吟诗,最终得以登山参加雅集的二十二人中,只有徐佑一个地地道道的庶民。

    而他这个庶民之所以有资格,还是走得顾允的后门,要不然哪来的观壶吟诗的机会,直接在漫流横渡就唰了下去。

    这就是现实!

    中层是华族门阀未定品的人,最上层是张紫华、顾允、陆会等官员、各郡小中正、世家名人和已经定品的士子。定品代表着可以出仕为官,所以可以和张顾陆等人同坐。

    入得一楼,四根挺拔直立的金楠木尽显气派,大厅宽敞,摆放着数十张案几、蒲团,周边九只铜鹤单足而立,薄烟从鹤口迤逦而出,香气弥漫,宛如仙境。

    众人并不正襟危坐,而是三两成群,随性而为,或吟诗,或作画,或清议,或从侧门走到回廊上,凭栏远眺。大家虽是为定品而来,可要是毕恭毕敬的静候大中正赏鉴,那是俗物,只有在群贤毕集的雨时楼中表现出融合万物自然的洒脱和高迈不凡的风度,才能真正入得大中正的眼中。

    “今日雅集为何大中正亲临?”徐佑低声道:“这楼内数十人,未经过小中正初评的不在少数,有些不合规矩。”

    按照程序,须各郡小中正先行察访,根据乡闾清议,再查阅薄阀,然后才能初定品级。再由小中正报于大中正备案,核查考评无误后,方可正式定品。

    “我也不知,只是在家中接到县令的通传,所以赶来参加!”张墨摇头道:“不过规矩是死的,大中正想要亲自察访贤才,也无不可之处。”

    陈谦接过话道:“这个我倒是知道点内情,好像大中正对各郡的小中正不甚满意,数月前经过小中正初评推举的一些士子被大中正发落了回去……要知道杨琨任大中正十数年时,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

    “原来如此!”

    徐佑更加确定张紫华要对扬州的九品官人进行一次大的变动,他的最终目的,或许是为了清除杨琨的遗毒。

    毕竟现在这些小中正官都是杨琨举荐来的,跟他有着割不断理不清的联系,杨琨通敌入狱,纵是牵连不到他们头上,也得找个别的借口,将这群人统统拿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张紫华想要坐稳大中正的位置,扬州十二郡的小中正必须全部换上自己的心腹。

    更甚者,张紫华很可能奉了上意。因为中正选出来的人属于楚国的后备力量,经过吏部铨选就可为官,杨琨任扬州大中正十余年,门生故旧不知凡几,想要彻底清除影响,肯定得大动干戈。

    如果孟行春是皇帝的狗,来看守扬州的门户,张紫华就是皇帝稳定扬州的另一把利剑!

    徐佑默然片刻,心中微微一动,抬起头,正好看到有一人站在三楼的栏杆处,对着他解颜而笑。

    飞卿,好久不见!

第九十三章 长短派

    顾允从三楼下来,快步直奔徐佑,丝毫不顾吴郡太守的显赫身份,在众人集体惊诧的眼神中,一把握住徐佑的手,激动说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微之,别来无恙?”

    徐佑感其至诚,心中岂能不为所动?手上微微用力,同样以《诗经??雄雉》中的诗句回应他,道:“道之云远, 曷云能来?飞卿,多日不见,你清减了!”

    顾允挽着他的手,转身往楼上走去,道:“事务繁碎,脱身不得,真羡慕微之在静苑优哉游哉的神仙日子。”

    别人说这话,那叫得了便宜还卖乖,二十出头就能任一郡太守,前途何止不可限量?累死也心甘情愿。但从顾允的口中说出来,确是他的真实想法,要不是为家族的将来谋划,不得已为出仕,他宁愿整日待在庄园里,过着闲云野鹤的隐士生活,日日作画吟诗,携友同游,何其欢快?

    “这人是谁?”

    “吴郡顾府君你都不认识?”

    “啊?竟是顾飞卿?今日一见,果然同传闻中一样的丰神俊朗!”

    一楼的人低声议论,无不将视线在顾允和徐佑两人身上来回游弋,因为徐佑籍籍无名的缘故,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甚至多过了顾允。

    之前在放鹤亭曾说徐佑的气度犹在张墨之上的那个人略有些得意,碰了碰旁边那位的肩头,道:“我说如何?能与顾府君结交的人,岂会寻常?胜张墨一筹,合情合理!”

    身边的人刚才被他骂了眼瞎,一路不服,纠缠了许久,这会证据确凿,无力反驳,只好甘拜下风,54道:“没想到你的眼力这般厉害!不如帮我瞧瞧,这次雅集能不能定品,定几品……”

    “你啊,估计要听天由命了!”

    “哼,我不信!”

    两人又开始争执,不过说的小声,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胡信站在两人身旁,呆呆的看着顾允和徐佑如此亲热,脸色变得青一片白一片,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惶恐,一时起伏不定,连呼吸都要停滞了一般。

    虽然先后两次被徐佑不软不硬的碰了碰,但胡信一直没把他放在心上,

    听到楼下的动静,二楼三楼走出来不少人,围着栏杆下望,纷纷打听,道:“那是谁家的小郎君,竟与顾允相交莫逆?”

    “不认得,看起来是个生面孔。”

    “扬州诸姓,今日赴约的大抵在二楼三楼,怎么会到一楼去呢?”

    “莫非是张墨?”

    “或许是,张墨本该在三楼的,却不知怎么到现在还没出现,顾明府去寻他也在情理当中。”

    正当众人猜测徐佑的身份的时候,一人从三楼走到二楼的楼梯口,负手而立,挡住了顾允和徐佑的去路。

    “且慢!”

    “虞安仁,你做什么?”

    挡路的人叫虞恭,字安仁,听出顾允的不悦,不急不缓的拱了拱手,道:“顾兄,这位就是你一直念念不忘的义兴徐佑?”

    顾允正要作答,徐佑站了出来,笑道:“在下徐佑,现居钱塘,不知虞郎君有何见教?”

    虞恭袍袖一甩,连看都不看徐佑,冷冷道:“雅集为士族唱和之地,何时允许庶民进来的?”

    顾允一力邀请徐佑,只想为他扬名,谁料还没有登上三楼见到张紫华,就被虞恭中途羞辱了一番。他向来豁达,若是针对他个人,只会一笑了之,可这样来说徐佑,立刻肝火大盛,道:“虞恭,微之是我好友,你若辱他,就是辱我!可要仔细想清楚了!”

    虞恭放声大笑,道:“顾兄好大的官威!在钱塘做县令时,轻而易举的让贺正丢了官,也除掉了你仕途上最大的对手。现如今踏着会稽四姓门阀的荣宠,得偿所愿,高升了吴郡太守,谁敢辱你?嗯,谁又敢得罪你?你们说,是不是?”

    “对,顾太守可是要做宰辅的人,我们这些寒门小姓,谁敢惹你?”

    寒门这两个字用处极多,高门大姓自谦时可以说自己是寒门,别人骂高门大姓时也可以说对方是寒门,有时褒义,有时贬义,运用之妙在于一心。

    顾允望了望跳出来说话那人,刚要说话,徐佑拉住了他,微微摇了摇头。今日的局面显然是对方安排好的,后面说不定还有什么后手,得罪人的事,现在还不能让顾允出头。

    顾允的背后站着顾氏,又是吴郡太守,更是此次钱塘湖雅集的召集人,身份尊贵,地位尊崇,跟这些小角色斗口,不管输赢,气势上先输了三分。

    最重要的是,徐佑太了解顾允,书画双绝,人品厚重,若论才学,自然不怕任何人,但要是论起辩诘,却差了太多。

    因为有时候,辩诘并不仅仅局限于学识和思维,而是逞口舌之利,以偏概全,抓住对方话语中的一点破绽,死追猛打,直到完全胜利!

    后世里网络上的论战,套路大抵如此!

    徐佑低声问道:“这人是谁?”

    “东海郡王途!”

    为了参加雅集,徐佑师从何濡和履霜,恶补了一番氏族志,对楚国大多数士族和名人总算有了一个大体的概念,不至于两眼一抹黑,闹出人在跟前,却不识庐山真面目的笑话。

    “东海郡王氏,跟吴郡四姓相比,本就是寒门小姓。你能混迹二楼,暗中窃喜就罢了,竟敢瞽言妄举,简直让家门蒙羞。”

    徐佑言辞如刀,旁人哄笑起来,那人羞惭满面,悄悄退到了房内再不肯出来了。又一人道:“东海王氏入不了顾府君的眼中,那我余姚孔氏又如何?”

    徐佑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道:“余姚九子,孔参军为首,余者皆不足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余姚有九子社,为首的叫孔骧,现任镇东将军府参军,跟三吴第一才子陆绪齐名。徐佑断定此人不会是孔骧,拿余姚九子的名头压住他,看他如何作答!

    “我……”这人果然支支吾吾,口不能言,在众目睽睽之下,连耳根子都红的通透。

    张墨待在楼下,抬头正好望到这人的脸面,竟是诸暨清歌社的孔瑞,没想到他也来了今日的雅集。心中暗觉可惜,孔瑞虽然骄纵,但一直对他不错,还帮过他一个大忙。那次清歌社结社时他与其他人一言不合,中途离开,两人再没见过面,颇有亏欠对方之处。今日孔瑞被徐佑一句话搞的颜面尽失,想要定品,几乎不可能了。

    雅集并非单纯的诗词唱和、你侬我侬的宴会,互相辩诘属于平常事,有辩就会有胜负,胜了固然可喜,败了其实也无关紧要。但在辩诘之中所显露出来的急智、巧思、才学和风度,正是大中正赏鉴人才的依据和根本,孔瑞先行发难,却不是徐佑一合之敌,败了后又手足无措,仪态尽失,这一趟钱塘之行,恐怕只能做一个看客了。

    “我自是不如孔参军,不过,我……我……”

    孔瑞不甘心,正要自报家门,可转念一想,这样岂不是正中徐佑下怀?因为他尚有几分自知之明,这里聚齐了大半扬州才俊,知道他名字的人绝不会太多,这时说名字只是自取其辱。

    徐佑微微一笑,道:“哦,这位郎君碍口识羞,待言又止,娇滴滴的模样,旁人或要以为是孔氏的女郎呢!”

    齐刷刷的目光投射在孔瑞的脸庞上,红的几乎要渗出血来,确实如同娇羞的妇人一般无二,立时惹来哄堂大笑。

    孔瑞又惭又怒,胸膛憋着气,似乎要炸开来,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顾允,你堂堂太守,就坐视他恣意侮人吗?”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你若是对自己有信心,何苦连名字都不敢说?不过狐假虎威,蛇凭雾积,借着余姚孔氏的声望来为你扬名罢了。这等下作的小人,也配与我说话?”

    顾允和徐佑并肩而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哪怕面对整座雨时楼里的所有人,也绝不会畏难而退让一步。

    徐佑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顾允,张扬奔放,以直报怨,,从眼神到肢体,充满了旺盛的斗志,仿佛护着小鸡的母鸡,面对四周蜂拥而来的危险,张开宽大的翅膀,将小鸡牢牢的护在羽翼之下。

    他的心,突然有些感动!

    孔瑞再无颜站在外面,和王途一样躲到了房内。接连两人被徐佑搞的名声俱损,再没人敢出头支援虞恭,虞恭赫然变色,道:“都说顾飞卿特达弘雅,今日一见,才知传闻不可轻信!”

    “三人成虎,传闻向来不可轻信!”徐佑笑道:“虞郎君,你莫非连《战国策》也没有读过吗?”

    三人成虎的典故出自《战国策》,虞恭反唇相讥,道:“《战国策》并非信史,权于谋诈之弊,终无信笃之得,乃叛经离道之书!只有好读书不求甚解之辈,才会将战国策里的言论奉为道,以此坏人心术,祸乱家国。”

    他森然冷笑,道:“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一介武夫,竟然也是长短派的人!”

    《战国策》由于“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历来为儒家所不齿,但这种不齿随着时代的发展也在发展,并不是一成不变。譬如当下,时人讲究越名教而任自然,儒家势微,所以兴起了一股为《战国策》反案的潮流,其中最有影响力的莫过于袁氏的袁淮。

    袁氏是南北儒宗,偏偏门内出了袁淮这个异数,此子公然宣称:“少年时读《论语》《老子》,又看《庄》《易》,此皆是病痛事,当何所益邪!天下要物,正有《战国策》!”他认为老庄孔孟都喜欢说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没有一点益处,天底下最重要的书,只有《战国策》。

    这种偏向于极端的言论在楚国大有市场,很多士子望风景从,摒弃儒家的仁义道德,以权籍为万物之率,以时势为百事之长,崇计重利,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流派,被称为长短派,也称为新纵横家!

    虞恭听徐佑提到《战国策》,立刻将他跟长短派联系了起来,再加上徐佑曾经跟袁氏联姻,更加坐实了这个推测。雨时楼内寂静无声,有人惶恐,有人色变,有人跃跃欲试,想跟传说中长短派的人辩诘问难,也有人满脸厌恶,耻于共处同一屋檐之下。

    不管别人心中如何想,徐佑敏锐的感觉到,自从他进入雨时楼之后,这才是遇到的第一场危机!

第九十四章 唇舌

    徐佑既然决定以文名立足当世,儒家是最不能得罪的一个派系,治世时站于台前,乱世时隐于幕后,可无论治世还是乱世,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儒家就像打不死的小强,一遇风云变化龙,生命力强大的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而长短派,是张仪、苏秦、公孙衍、陈轸、李兑所倡导的合纵连横之术,孟子说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熄,将纵横家的可怕之处形容的淋漓尽致。

    儒家使人敬重,纵横家使人畏惧,以徐佑现在的身份地位和面对的外部环境,走儒家的路数,要比纵横家安稳且实际,所以虞恭给他扣一个长短派的帽子,徐佑坚决不能戴,而且要坚决的反击。

    “虞郎君,此言差矣!”

    徐佑负手前行,青衫无风而动,说不出的意态悠闲,缓步登上了二楼的台阶,和虞恭对面而立。虞恭被徐佑先前的言辞所慑,竟不发一言,眼睁睁看着徐佑这个庶人和他站在同一个楼层,这要是以前,几乎不可原谅。

    “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彊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此六家皆有优点,也皆有缺点,却仍为世人所重,《战国策》同样如此!”

    徐佑先以司马迁评价六家的观点入手,借用了辩证法的原理来评定《战国策》的利弊,先声夺人,言之有物,也让人无从反驳,且迫不及待的想听后文。

    “其文辩丽恣肆,文辞极胜,扶急持倾,运亡为存,是乱世之书。乱世当中,人命贱如草芥,故而诞生了纵横家,因势为资、据时为画,都不过是顺应时势的进取之道。譬如虞郎君,从会稽千里迢迢,舟车劳顿而至钱塘,岂不是也想在雅集之上扬名?这是盛世时你的进取之道,却又为何厌弃乱世时别人的进取之道呢?道无高下,殊途同归,张仪、苏秦、公孙衍等,无不是高才秀士,儒、道、墨、法、阴阳之学,全都烂熟于胸,若论才识,郎君恐不及他们之万一!今日又有何颜面妄议先贤?正如子贡说夫子,‘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你站在墙角下,身高不及六尺,不得其门,怎么能够看到《战国策》里纵横家的绚丽人生呢?哈,他们泉下有知,或许会气的重返人间也说不定!”

    雨时楼里响起了窃窃私语,人人望着侃侃而谈的徐佑,心中千思百虑:他的话不无道理,也藏着诡辩,但言语生动有趣,引经据典,又博采众长,充满了说服力。辩诘本来就该如此,三分道理,三分诡辩,三分风姿,还夹杂着一分的个人魅力。

    徐佑已经占了全部!

    虞恭脸色铁青,他长相还过得去,但身高是硬伤,真的不足六尺,徐佑以此来讽刺他,是一语双关的意思,既嘲讽他个矮,也嘲讽他学识不足,却又不让旁观者觉得刻薄,反倒为他的急智感染,会心一笑。

    虞恭起先自以为得计,给徐佑扣上长短派的恶名,激起所有人的同仇敌忾之心,当可立于不败之地。不成想徐佑的利口比预料中的更加厉害,把心一横,冷哼道:“先前说六家有优劣之分,可你却极言长短派的优点,不肯说长短派的缺点,还敢否认你跟那些见利忘义的所谓纵横是一丘之貉吗?”

    “虞郎君性子如此急躁,没听过欲抑先扬吗?哦,也对,你不读《战国策》,自然不知冯谖为孟尝君狡兔三窟的文章,那篇文章用的欲扬先抑的手法,我反其道而行之,用的是欲抑先扬!”

    按照惯例,先进行人身攻击,好好的损了虞恭一番,然后转过身,面对楼内上下三层的所有人,跟后世高台演讲差相仿佛,高声道:“固然,纵横家也有许多违背忠孝节义的地方,论诈之变而讳其败,言战之善而弊其患,其学说颇多浅陋,不足为百世师,更不足为天下法。所以需要有识之士精研纵横长短说,譬如《战国策》,从中挑出可堪一用的道理,去除惑于流俗的妄言,也就是所谓的去芜存菁。如此,才是真正的治学之道,却不能像虞郎君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之高,难道因为得了痈、痤之症,就要割掉整个直中吗?”

    直中就是肛 门,俗话说的菊花。古人常得痔,在楚国这种风气大开的朝代,倒也并不忌讳在公开场合谈论这个话题。比如山宗就有这个毛病,还被何濡好好的捉弄了一回,到现在还不能释怀。

    纵横家是最爱用寓言和比喻的派系,徐佑有样学样,驳的虞恭哑口无言,手足微颤,双目尽赤。

    徐佑始终都在打量虞恭的神色,见状趁胜追击,不给他喘息的时间,道:“非我是长短派,为纵横家美言。诸君试想,若无那些纵横捭阖的长短之士,波澜壮阔的战国时代必定会少了许多可歌可泣的华彩篇章。正如当今之世,若无雨时楼内的诸位贤达,我大楚的士林,也必定会少了无数传颂于世的锦绣诗文。”

    他慷概激昂,猛然指着虞恭,道:“若无被虞郎君唾弃的《战国策》,今人又如何得知千百年前,竟有这等诡谲相轧、权谋倾夺的时代?又怎么能够体会当今圣明之主,面对索虏的狼顾野心,为江东百姓营造的这方盛世的可贵和艰难?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虞郎君能传百万言,却不能览古今,只知道守信师法,言辞再多,也不能称为博学多闻!”

    由始至终,虞恭都被徐佑逼得说不了三句话,却又被他讥嘲为废话多,学识浅,真真气死人不偿命。徐佑眸子里适时的透出轻蔑,道:“长短派不可以临国教,却是救危的权宜之术,真当索虏兵临荆襄,剑指江东的时候,保境安民,匡乱反正,十个只会夸夸其谈的虞郎君,未必比得上一个纵横家!”

    虞恭怒火中烧,彻底失去了理智,指着徐佑的鼻子,大骂道:“徐佑,竖子尔,名行无闻,狡猾反覆,竟敢在雨时楼中大放厥词。区区贱民,粗鄙武夫,自诩通晓古今,与显圣比肩而论道,却不低头看看自己,身着青衣,头戴小冠,义兴徐氏,本就是三世不读书的蛮子,尔何知?中寿,墓之木拱矣!”

    尔何知?中寿,墓之木拱矣!

    最后一句徐佑听的真切,出自《左传》,是秦穆公骂蹇叔的话,翻译过来就是:你知道个屁,若是你死的早,现在坟头的树都双手合抱那么粗了。

    徐佑陷入了短暂的恍惚,他的目的就是逼虞恭发疯,可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亲切的骂詈之言。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重新回到了大学时代,天天泡在网络上和各种喷子论战,那时候大家最常说的一句话跟这个极其相似:我有个朋友跟你一样叼,现在坟头的草已经一米多高了。

    楼中霎时陷入了让人窒息的沉寂,仿佛大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压抑感,充斥着每个人的心口。顾允怕徐佑震怒之下,作出不可收拾的事来,忙大步上前,厉声斥道:“虞恭,还不退去?互相辩诘,是考究你的才学,不是让你满口污秽,没得辱没了这座雨时楼,辱没了这座孤山!”

    “顾允,你还要包庇他不成?”

    虞恭辩不过徐佑,只能拿他的庶民身份说事,直挺着脖子,毫不退让,道:“贱民向来无资格参与雅集,要不是你徇私,他又怎么在此小知间间,小言詹詹?难道不怕污了大家的耳朵吗?”

    “你!”

    顾允满面怒容,道:“雅集,雅集,何谓雅?正而有美德谓之雅!门第固然要紧,但才学人品同样要紧,你虚有门第,却无才学人品,辱没家风,尚不知羞耻,有什么脸面说别人小知间间,小言詹詹?”

    徐佑拉住了顾允,对着他微微摇头,然后举起手,洁白如玉的修长手指熠熠生光,淡淡的道:“或许虞郎君不知,我自幼修习家传白虎九劲玄功,十六年来,死在这只手下的贼子多达三十七人。你我辩诘,道不同,本是寻常,却无端辱我家门,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虞恭乍然想起,徐佑不是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而是凶名在外的六品高手,听闻义兴之变的那个晚上,他杀人无数,血染重衫,形如厉鬼,望之可怖。

    “你……你敢?”

    徐佑缓缓踏前了一步,道:“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你辱我宗族,已成仇雠,杀了你,又如何?”

    虞恭被他的杀气所激,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脚下却仿佛长了根,挪动不了分毫,随着徐佑的逼近,浑身的胆气丧尽,上下齿发出撞击声,远近清晰可闻,举头上望,泣声高呼:“青符,救我!”

第九十五章 论诗

    虞恭的喊叫声在楼宇间来回激荡,徐佑恐吓他时故意压低了嗓音,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到虞恭在喊救命,眼中不由自主的露出鄙夷的神色。周围的人或许能听到大概,却也不相信徐佑当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尤其杀得还是会稽四姓里的虞氏子弟,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也正因如此,虞恭的过激反应实在让人啼笑皆非,嗤之以鼻。

    虞恭却是有苦说不出,身临其境,感受着徐佑身上传来的凌冽杀气,眼睛里渗漏出来的冰冷无情,绝对是局外人感受不到的。他不敢拿自己的命去赌徐佑敢或不敢,生死关头,什么也顾不得了,保命要紧!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出现在三楼楼梯口,身穿淡紫色的织锦宽袍,袍摆绣着雅致的金丝银鱼,面如冠玉,神采英拔,正是号称三吴第一才子的陆绪!

    陆绪,字束之,小字青符,据说这个小字是天师孙冠亲自赐的,非贵人不能用。青符,《云笈七签》卷三里记载薄录中最上品为不死之录,又名玉简青符,可知这两字在天师道而言,非同小可。

    “飞卿,大中正等的急了,让你过去说话。哦,对了,你身边那位朋友,大中正也要见一见。”

    陆绪的声音不急不缓,居高临下,让人仰视,跟战战兢兢的虞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中龙凤,大抵如此!

    徐佑没有做声,仍旧死死的盯着虞恭,虞恭鼓足勇气,颤声道:“徐……徐佑,大中正召见,你不要因小失大……”

    顾允同时抵近徐佑,劝道:“微之,不可!”

    徐佑突然大笑起来,道:“虞郎君,我说笑而已,你怎么当真了呢?失礼,失礼!”说完再不看一眼,挽着顾允的手,潇洒登上了三楼。

    这一次,没人拦路!

    陆绪对着顾允淡淡拱手,顾允忙道:“束之,这是徐……”他想介绍徐佑和陆绪认识,两人同样的才华横溢,若是能够结为朋友,无疑是文坛的一大盛事,更对徐佑日后的前途极有裨益。

    在他想来,陆绪之前拒绝徐佑参加雅集,只是因为贵贱有别,是对事不对人,如果真的了解了徐佑的为人和学识,一定能够消除误解,成为意气相投的朋友。

    不过现实浇灭了顾允的热情,没等他说完,陆绪转身先行,彻底无视徐佑的存在。那种无视并不是属于门阀的轻慢,而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就如同飞龙看不到蚂蚁,不是蚂蚁太小,而是蚂蚁根本没有在飞龙的世界里存在过。

    徐佑并不恼怒,目送陆绪消失在不远处的房间内,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顾允叹道:“束之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高傲了些,你别跟他一般见识,等我稍后和他分说,总归都是自家人,不至于生份的。”

    “飞卿和他私交很好吗?”

    “我们两人见面的机会不多,关系不算十分亲密……”顾允照顾徐佑的面子,还有话没有明说。他和陆绪虽然不算亲密,但吴郡四姓本是一体,互相之间很少发生冲突。此次起争执,也仅仅因为徐佑的庶民身份,并不涉及其他。

    “陆绪快二十岁了吧?”

    “对,明年五月,整整二十岁!”

    “二十岁,可以入仕了……”

    根据楚制,士族子弟二十岁起可以做官,寒门子弟三十岁才可以从小吏做起,落后整整十年,再有才具,也很难追得上士族的官位。

    顾允面带疑惑,没明白徐佑的意思,徐佑低声道:“这位陆郎君心思深沉,不像飞卿纯净无暇,今后要多加提防。”

    顾允自然不会认为徐佑在挑拨离间,两人的友情没有那么脆弱,道:“他?不至于吧…束之就算入仕,对顾、陆而言也是好事,吴郡门阀列于朝堂的人越多,互为助力,可以掌控的权势越大,于国于家,有利无弊!”

    徐佑不急于扭转顾允对陆绪的看法,轻笑道:“飞卿以为,虞、孔、王等人为何要出头阻挡你我登楼?”

    “啊,微之莫非认为是束之在背后指使?不会的,束之乃坦荡君子,不会行此下作事,他若有不同意见,只会当面提出,就像在吴县时明确反对我邀请你参加雅集,绝不会背后弄鬼。至于虞恭,微之有所不知,他跟贺氏的贺正是知己,贺正本是山阴知县,仕途看好,曾被好事者拿来和我比较,听说还开了偌大的赌局,赌我与贺正谁先升做太守……后来的事你也知道,贺正因贺捷连累,辞去了山阴令,虞恭今日发难,不是针对你,而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想要我难堪罢了!”

    顾允对这一点,自信看的比徐佑通透,毕竟徐佑不了解这些门阀子弟的具体情况,道:“还有孔、王二人,只是虞恭的马前卒,摇旗助威,并不足道。”

    徐佑却不作如是想,虞恭在最危机的时候找陆绪救命,还能喊出他的小名青符,说明两人关系匪浅。从心理学上讲,他下意识的以为陆绪必定会救他,交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把陆绪当成了他的同谋和靠山。

    虞氏,会稽名门,虞恭跟陆绪不说平起平坐,至少在身份上差距不大,凭什么把陆绪当靠山?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今日的事,两人是同谋?

    不过,这些话没必要跟顾允说的太细,陆绪既然跳出来,总会有露出真面目的那天,徐佑点点头,道:“飞卿心中有计较就好!”

    “走,我带你去见大中正!”

    张紫华年过四旬,体态适中,留有短须,唯有脸庞略显圆润,散发着健康的红光,不像是清才美望的大中正,反倒跟郭勉那样的商贾有一拼。

    “你就是徐佑?”

    “徐佑拜见张公!”徐佑不是士子,大中正的称呼不方便,叫张公恰到好处。

    张紫华微微颌首,道:“方才听你言辞之利,似是读过多年的书,师从何人?”

    “不敢瞒张公,我在义兴时师从蒿川先生,蒙先生不弃,教诲十年有余。”

    徐佑思考过这个问题,他若是不打算继续隐藏锋芒,必须给满腹的学识找一个合理的出处。之前何濡问过他,他搪塞说家传,可今后会面对越来越多的人问这个问题,有些人是搪塞不了的,比如张紫华。

    没有人生而知之,孔子也说他自己好学勤敏,徐佑不敢跟孔子比,学识没有来处,总归惹人疑窦。

    徐佑苦思冥想,加上何濡提点,找了在距离义兴不远的蒿川村隐居的颜烁做了便宜师傅。颜烁是大儒,却也是大隐,世间知道他名声的人不多,不过此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一等一的饱学之士。最主要的是,颜烁一年前病逝,无亲无故,连坟墓和棺木都是村民帮忙置办的,选他做师傅,无人能够查出端倪。

    “蒿川先生……可是颜烁?”

    徐佑眼中露出惊讶的神色,语气带着几分感激,道:“没想到张公竟然听过家师的名讳!”

    微表情管理是门技术活,多了显得浮夸,少了不能打动人,只有不多不少,才能在微妙之间,博取对方的好感。

    张紫华果然受用,抚须笑道:“怪不得你能驳的虞安仁哑口无言……嗯,颜先生大才,我在金陵时多有耳闻,只是关山路远,缘锵一面,先生可安好?”

    “家师寿满天年,年前仙逝!”

    “啊?”张紫华顿足道:“可惜,可惜!如此贤达,尚未有幸把手言欢,竟已驾鹤西去,实在是憾事!”

    徐佑跪地俯首,泣声道:“能得张公的赞誉,家师泉下自当含笑!”

    “起来吧!”

    张紫华对顾允道:“你极力举荐此子,眼光独到,颇有识人之明!”又目视徐佑,道:“听闻蒿川先生诗才最盛,你即从先生多年,可有诗作?”

    这是考校,也是给徐佑表现的机会,房内或坐或立,不下于十数人,有几个年轻的士子,眼中已经嫉妒的要冒出火来。

    “拙作不敢辱张公清耳……”

    “无妨,吟来我听!”

    “那,小子斗胆!”

    徐佑漫步走到窗前,侧身望着远近的湖光山色,单手按住窗楹,双目倾射出难以言表的哀伤,道:“去秋三五月,今秋还照梁。今春兰蕙草,来春复吐芳。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帘屏既毁撤,帷席更施张。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满屋皆寂,张紫华抚掌叹道:“人道悼亡诗以昙千为首,哀而不伤,冠绝一时,江东无可匹者。今日听你这首悼亡诗,却越过了昙千,到达了哀伤并茂的境界,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徐佑连称不敢,悄悄的给顾允示意。顾允立刻反应过来,道:“此诗情状交现,悲怆靡加,真率诚挚,蕴意颇深,虽不及昙千,却也差相仿佛了!”

    昙千是江东名僧,一言评点,可使人身价百倍,也就是说,这人的粉丝无数,人脉复杂,轻易不要得罪。张紫华夸奖徐佑胜过昙千,未免为他招惹祸事,顾允将昙千和徐佑并列,甚至压低半头,自是为了补救。

    徐佑若是士族,大可不必如此谨慎,但庶民的身份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步子跨的太大,容易扯到蛋,还是稳扎稳打,小心为上!

    “陆绪,你觉得如何?”

    张紫华突然将视线移向陆绪,让他品评。陆绪跪坐在西侧的蒲团上,双手交叠胸腹间,身姿挺拔如千丈松,仍旧是那个云淡风轻的样子,道:“比昙千大有不如,但在雨时楼内,除过诸位使君,当在前十之内!”

    陆绪的话也不能说有失偏颇,这首悼亡诗是南朝的沈约为纪念亡妻所作,徐佑之所以盗用,是因为诗中的帘屏帷席、座位床榻都可以假托颜烁日常起居的器物,但始终多了份柔情,少了份敬重,作为悼念师尊的诗,不能说上上品。

    张紫华笑道:“你向来眼高,不过前十,是不是评得低了点……”

    陆绪撩起袍摆,站了起来,抱拳躬身,道:“若是大中正不信,可否容我找来十人,与这位徐郎君当场论诗,有大中正、顾府君、陆明府和诸郡小中正、各位先生在,诗品高下,一试便知!”

第九十六章 神相观人

    听了陆绪的提议,房间内的人表情各异,有的是吃瓜群众,事不关己,只等着看好戏;有的皱着眉,察觉到陆绪此举有些小人之心,十人战一人,未免胜之不武;也有的跟陆绪一样,看不惯徐佑以庶民的身份混迹雅集,且高居三楼之内和他们平起平坐,存了折辱他的心思,立刻鼓掌叫起好来。

    张紫华略一踌躇,还没有下决定,一个随从悄然走了进来,禀告道:“大德寺上座竺法言、天师道扬州治祭酒都明玉已至楼下!”

    张紫华腾的站起,环视左右,笑道:“终于来了,诸位随我相迎!”

    徐佑垂着头,眼中闪过一道莫测高深的笑意,昨晚他让冬至打听清楚都明玉下榻的地方,然后安排山宗悄悄给他送了一份礼物,希望他今天可以用得着。

    关于都明玉,徐佑所知不多,但他危急关头,忍辱负重,终于如愿以偿,接替杜静之成为了扬州治的祭酒,应该不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人。只要有机会,面对佛门的步步紧逼,绝对会做出适当的反击!

    竺法言和都明玉并肩走进雨时楼,身后分别带着两个人,似乎商量好一般,谁也不压谁一头。张紫华跟竺法言很是熟络,寒暄时言笑不禁,听口风,两人在金陵时常有往来,交情尚可。再对都明玉,也丝毫不见疏远,张氏和天师道的关系向来不错,虽然出了杜静之的破事,但孙冠及时调整了战略,和扬州各门阀积极沟通,目前来看,张紫华并没有因为竺法言而怠慢都明玉的意思。

    雨时楼内外三层,大厅内,栏杆处,楼梯口,聚集了不少人,他们是当下的扬州最有希望入品和入仕的读书种子,或者信佛,或者信道,或者信儒,或者只信名利,但在此时此刻,他们的信仰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亲眼见证了儒、佛、道三家在扬州这座重镇最后的和谐相处的一段时光,哪怕这种和谐只是所谓的表面文章和人心间的虚与委蛇。

    “那个就是都祭酒……”

    “人说都祭酒美姿仪,好神情,果然名不虚传。”

    “自古都姓多出美男子,古人不欺我啊!”

    “比起顾府君如何?”

    “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不然,依我看,都祭酒清绮,顾府君秀爽,两相比较,顾府君更胜一筹!”

    “竺法师又如何?”

    “这……我们讨论下别的吧,比如竺法师和都祭酒会不会在今日雅集互相辩诘呢?”

    张紫华居中,竺法言和都明玉分站左右,三人沿着木梯边说边上,时不时的发出笑声,旁人看来一团和气。徐佑待在人群里,他是小人物,没资格上前,暗暗打量竺、都二人。都明玉如众人议论的那般,容貌俊美,风度翩翩,不知是不是修习了天师道功法的缘故,举止之间,自带几分飘渺旷远的仙气。竺法言则显得老态龙钟,瘦骨嶙峋,双眉垂在眼角,眸子里浑浊如刚刚淋过雨的泥水,浑然没有一丁点的得道高僧的气派。

    单以容貌,都明玉秒杀竺法言,但世间最靠不住的就是容貌,竺法言身为竺道融的大弟子,在楚国佛门位高权重,又担负着在扬州弘法,与天师道正面厮杀的重任,岂会是易于之辈?

    人不可貌相,徐佑腹中默念了一遍,再看跟着竺法言的两个和尚,没有那日碰到的俊俏家伙,哦,听冬至说叫什么来着,竺……无漏,对,竺无漏!

    徐佑本以为竺法言会把竺无漏带来见见世面,或者混点人脉,没想到竟然只带了一老一壮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和尚。

    他心中不知是可惜,还是松了一口气,竺无漏的笑容再次浮现脑海,挥之不去。

    上了三楼,张紫华没回先前的小房间,带着众人去了靠北侧的一个大厅,这里可以容纳三四十人,三面通透,尽览孤山和钱塘湖的山水之妙,是雨时楼中观景最好的所在。

    依次入座,张紫华指着陆绪,笑问道:“上座,认得此子吗?”

    竺法言抬起耷拉的眼皮,眯着眼看了看陆绪,摇摇头道:“不认得!”

    “哦?”张紫华骤然兴起,道:“听闻上座胸怀观人术,今日有幸,能否指点指点老夫?你看此子,日后贵乎?”

    “大中正贤有识鉴,天下咸知,哪里需要和尚来多嘴?”

    张紫华摆摆手,斜靠在柔软的绣枕上,洒然笑道:“我的名声是骗来的,当不得真。”

    陆会坐在下首,脸上堆满了笑,凑趣道:“听大中正的话,似乎别有一番趣事,不如说出来让大伙听听。”

    “也好!”张紫华见众人都翘首期盼,给了陆会一个面子,道:“那我就跟大伙说说!”他坐直了身子,道:“有一年在金陵,我同几位友人游春,至北山脚下,见一人赤足短缚,挥汗如雨,躬耕于田头,信手指着说:‘此背龙虎相吞,乃贵人也!’。众人不信,上前一看,竟是长沙王他老人家……后来,此事经过长沙王的宣扬,天下人以为我善于识鉴,其实则不然!”

    满屋子的人听得仔细,竟至鸦雀无声。张紫华顿了顿,似乎想起了往事,眼中流露出几分顽童才有的狡黠,道:“我之所以认得出长沙王,是因为他在腰间别了一把蒲葵扇,扇面上是我亲自手写的四个字‘与古人居’。因此得知!”

    竺法言没有做声,伺候在侧一个老年和尚却笑道:“大中正原来与长沙王交好……”

    “放肆!”都明玉端起杯,喝了口茶,站在他身后的中年道士立刻斥道:“你是何居心?暗讽大中正交结宗室吗?”

    老和尚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长沙王两年前薨逝,贫僧何来的暗讽?只不过我心未动,而居士心已动矣!”

    中年道士顿时语塞,偷偷望向都明玉,眼神慌乱又恐惧。都明玉头也不抬,饮茶依旧,似乎杯子里的茶水比周边所有的人和物都吸引他。

    宗室和朝臣结交,在楚国从来不算什么大事,上至太子,下至郡王,几乎都跟朝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安子道睁只眼闭只眼,极少过问。但长沙王安子懿不同,他是安子道的哥哥,年轻时曾和安子道为了皇位明争暗斗。后来安子道继承大统,安子懿俯首称臣,幽闭府门,轻易不外出,也不会客访友,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直至去世。

    老和尚或许真是言者无心,但这样的话总归是个忌讳,能不提还是不提的好。再者说,要不是长沙王一命呜呼,不再是今上的障碍和眼中钉,交结朝臣的罪名传到安子道耳中,张紫华的仕途很可能岌岌可危。

    徐佑听何濡讲过当年太极殿佛道论衡,天师道一败涂地,今日一看,果然佛门的嘴皮子比道门利索多了,老和尚稍打机锋,中年道士就无还手之力,高下立判!

    看来孙冠这些年只顾着赚钱,却忘记给门人弟子好好培训下语言的艺术和辩论的方法。要明白传道的本质是一种精神洗脑,没有口才,不能让人口服,如何能够心服?心不服则心不诚,又怎么跟佛门争地盘,抢人头?

    两人的争辩,听在张紫华的耳中并不以为意,若是小心忌讳到这种地步,这个官做来也乏味,不如辞去,解释道:“长沙王几十年不问世事,更别说交好朝臣,我跟他素未谋面。这把蒲葵,是我一乡人运到金陵贩卖,却苦无门路,一日卖不出三五把,最后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无奈求到了我的门前。念及同乡之谊,总不能见死不救,于是我找到了袁灿袁侍郎,请他出入朝堂和坊间时手中拿着蒲葵扇,不出三日,立刻风行京都,人人争相抢购,我那乡人赚足了钱,剩余最后一把赠与我。那扇子透着蒲葵的叶香,做工朴实古拙,倒也惹人喜爱,谁知我刚写上‘与古人居’四字,他又哭丧着脸跑上门来,说长沙王也要买扇,可他手中再没有余货,想来想去,只好厚着脸央求我这把去交差……”

    顾允抚掌道:“原来如此!大中正虽不认识长沙王,却认得这把蒲葵扇,因此断定这个农夫是贵不可言,这就是所谓骗来的名声!”

    张紫华捧腹大笑,道:“正是!世人皆说我长于识鉴,哪知个中真味啊!哈哈哈!”

    所有人陪着大中正笑了起来,张紫华虽然说的有趣,但只能当作名人轶事听听而已,正如他所说,当不得真。

    等笑声停下,张紫华又道:“上座精通神相经,比我这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厉害得多,且以此子为例,指点一二!”

    竺法言推辞不过,道:“大中正谦逊,那,和尚献丑!”他再次开眼,审视陆绪片刻,道:“神相观人,不论肉,不论骨,也不论相,道能生形,而形不能生道,肉骨相是形,唯有神才是观人之至道。这位郎君如日东升,神气清灵,自然是贵人!”

    他话锋一转,道:“不过,诸士子中,他还算不得极贵!”双眼骤然全开,如光如电,直视徐佑,道:“石中美玉不须辨、一点神光照太初,座内诸君,以之为贵!”

第九十七章 上座取人,远胜三圣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的盯着徐佑,要不是他前世里见惯了大场面,光这一下万众瞩目,很可能吓得当场失态。

    陆绪的手悄悄地紧了一紧,旋即又松弛下来,表情十分淡然,似乎没有把竺法言的品评放在心上。他出身陆氏,才名盛于江东,明年入仕后,前程不问可知,就是瞎子聋子也知日后自会贵不可言,竺法言卖弄什么神相经,故弄玄虚,不值一哂。

    至于徐佑……呵,笑话!

    顾陆朱张,孔贺虞魏,除了贺、魏受掠卖良人案牵连,门内子弟不得参加定品,而朱氏是苦主,近来韬晦,也没一人前来。扬州八姓足足到了五家,还有其他各姓士族,家世显赫,才俊辈出,何时才轮到徐佑这个破落莽夫来人中称贵?

    顾允担心的看向徐佑,今日的局面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复杂的多,从虞恭冒出来开始,王途、孔瑞阻拦于道,好不容易登上三楼,先是陆绪突然发难,要十人战一人,接着竺法言又毫无征兆的将话题引到徐佑身上,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悄然洒落,不知何时就会束紧,再也挣扎不得!

    徐佑跪坐蒲团,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身子未曾晃动分毫,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不见喜怒,也不见悲欢,如山之稳,如渊之深。顾允心中也随之大定,认识至今,徐佑从没有让他失望过,如此坦然,肯定早有应对的策略,坐观他见招拆招,化锋镝于无形!

    “上座果然不流于凡俗,此子布衣革带,观面相并无过于出奇之处,又何以得知座中诸君,以其为最贵呢?”

    张紫华兴致更浓,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徐佑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对厅内诸人分说道:“你们或许不知,我对竺法师的神相经觊觎已久,苦于没有机会一窥门径。当初在金陵时不知言语激过他多少次,这老和尚却吝于显露,让我好不烦恼。今日不知吹得那门子风,竟开了金口,你们且认真听了,必会受益匪浅!”

    张紫华所问,也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文人相轻,自古已然,能来雅集混名声的,无不是追名逐利的世俗中人,乍然听闻有一人将来会压过所有人一头,尤其这人还是庶民,谁能真正的心悦诚服?

    徐佑虽然气宇轩昂,长身玉立,但在顾允、都明玉、陆绪等人面前,只能算是平常,如何入得竺法言的眼,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众人翘首凝视,屁股抬离蒲团,伸长了脖子而不自知,大多憋着一口气,只等竺法言说出他的理由,若是不能服众,立刻群起而攻之!

    大德寺的上座又怎样?

    惹了众怒,也叫他颜面无光!

    竺法言重新合拢了双目,形如槁木,轻声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哎,上座莫打机锋,今日是佛不可说,你也非说不可!”张紫华难得摆出一副泼皮无赖的架势,看到诸人目瞪口呆。

    竺法言苦笑道:“你啊,作了扬州大中正,却还是这个性情!”

    “性情若是轻易改变,那就不叫性情了!”

    张紫华不依不饶,缠着竺法言非得问个明白。竺法言执拗不过,道:“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逐心灭,这位郎君虽无相,也无神,却有心,故而更贵!”

    要不是这里人多,徐佑忍不住想翻个白眼:你大爷的才无相,这具皮囊好歹也是个美男子,是不是因为自己长的丑,所以看别人都不看脸啊?

    “哦,何谓有心?”

    “心为神主,五行之先。世人执形而论相,不过管中窥豹,落入下品,唯离形,不拘法,先观神,后观心,才可识人!”

    “这是讥我呢!”张紫华哈哈大笑,道:“我观人只知五官十二宫,却不知心、神二字!”

    竺法言摇头道:“你自有识人术,只是嘴上不认罢了!这位郎君心如止水之渊,惊之不惧,折之不回,得失不足以暴其气,喜怒不足以惊其神,其为君子,福禄永寿,岂能不贵?”

    张紫华仔细打量徐佑,不易察觉的点了点头,道:“听上座所言,莫非此子的贵相已臻无暇至境?”

    徐佑一凛,天下至贵,无非君王,张紫华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这位大中正笑容可掬,言语和善,没有丝毫位高权重的架势,甚至有点点的诙谐,但他的心思,却无论如何捉摸不透。

    “那倒不然!先前那位郎君有神而无心,这位郎君有心却无神,只有心、神兼具,才是无暇!”

    张紫华大赞,道:“神相经名不虚传!今日听上座论相,才知平常的所谓识人,都是井底之蛙,不可语海!陆绪、徐佑,你二人还不谢过上座?”

    徐佑双手交叠,俯身到地,道:“蒙上座雅鉴,徐佑实不敢当,日后必将勤学苦思,以不负上座神相观人的美誉!”

    竺法言微微颌首,轮到陆绪,他端坐身子,仅仅抱拳施礼,淡淡的道:“昔尧取人以状,舜取人以色,禹取人以言,三圣取人,尚且取之于皮相,而上座远胜于三圣,以心、神取人,我辈叹服!”

    围绕在陆绪身边的一群人笑了起来,有人叫嚷道:“正是,上座取人,远胜三圣!”

    “上座取人,远胜三圣!”

    他们年少轻狂,背靠门阀,讲究越名教而任自然,就是皇族也敢取笑,何况区区一竺法言?陆会先是一惊,刚要厉声阻止,眼角的余光看到张紫华捻须含笑,并无不悦之意,起来的身子又缓缓坐了回去。

    竺法言同样老神在在,没有一点不悦,更没有恼怒,坐禅练出的修养,可不是几个毛头小子能够轻易破去的。正在这时,不知谁问了句:“都祭酒,竺上座说了这许多,你怎么一言不发?是跟我等一样叹服上座的观人术呢,还是根本不屑他的神相经呢?”

    这个问题问的刁钻,徐佑暗暗点赞,支起耳朵,听都明玉怎么回答。都明玉还在饮茶,闻言放下茶杯,笑道:“神相经原名鬼眼经,是天师道第七代天师陈泷所著,星宿、富贵、贫贱、寿天、穷通、荣枯、得失、流年、休咎,备皆周密,所相于人,万无一失。后来辗转流入民间,不知怎么就改名成了神相经,哦,也就是竺上座引以为傲的观人术。既然上座借用的是道门的典籍,小道岂敢不屑?又怎能不叹服呢?”

    这番话连消带打,不仅说明了神相经的来历,还嘲笑竺法言身为佛门大德,却修习道门典籍来招摇撞骗,真是字字如刀,剜人脸面。

    “啊?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来历!”又有人问道:“竺上座,都祭酒所言可是真的吗?神相经竟是道门的相书?”

    竺法言默然无声,站他身后的那个老和尚道:“神相经来历神秘,无正史记载是陈泷所著,都祭酒一家之言,不可尽信!况且我佛超三界而独高,截四流而称圣,神相经不管出自何处,都不及我释门大藏经之万一!”

    “狂妄!”

    都明玉身后的年轻道士走到厅子正中,清新俊逸,神采不凡,指着老和尚斥道:“依你之见,佛教独大,那儒、道二教如何?”

    老和尚答道:“孔老二教,法天制用不敢违天;诸佛设教,天法奉行不敢违佛。试问郎君,高下可分了么?”

    “狂悖!”

    “好大的口气!”

    “唯我独尊,这就是佛教的本心!”

    “可这本心,却是胡人的,将置我华夏正教于何地?”

    佛教自入东土,虽然如雨后春笋,生机勃发,但也一直被儒道两教所诟病,三者之间,冲突不断,每隔数十年就会发生大的争斗,连累死伤无数。

    “法师所言差矣!天师道虽尊老子为教主,却是自老祖天师张公道陵创教伊始,你瞧不上孔老二教,莫非连天师道也瞧不上?”

    老和尚双目朝天,以唇鼻示人,道:“五斗米道,何足道哉?”

    先前曾被老和尚一言败退的中年道士受此羞辱,国字脸气得变成了赭色,双目喷火,恨不得扑上去饱以老拳。反倒年轻道士风度翩翩,不因对方的言辞乱了自己的方寸,正色道:“天师以正一明威之道,统领三天正法,化民受户,以五斗米为信,此为各教惯例。譬如孔圣,收弟子十条腊肉的束脩,可被称为十腊肉教了么?”

    这是要把儒教也拖下水的节奏,儒教虽然在这个时代比较式微,但大厅里的人都是读书人,也有不少摒弃佛道,只尊儒教的纯正儒生。眼看两人的论辩要往群殴的路子上走,而真正的正主竺法言和都明玉都不说话,张紫华拍了拍手,站起身道:“来人,设宴!今日雅集,一为聚贤,二为访才,不为三教高低,两位暂且休战,先填一填五脏庙可好?”

    年轻道士不再说话,拱拱手,退了回去。老和尚不知是不是嘴炮打的兴起,竟一口回绝了张紫华的提议,道:“事涉佛道真伪,无心用膳,请大中正稍待,由我等二人各陈名理……”

    张紫华面露不豫,道:“上座,你的意思呢?”

    竺法言微笑道:“无觉说的在理,事涉佛道真伪之辩,吃饭事小,论衡为大!不过,这是佛道两家之事,总不能因此害得诸位郎君腹中空空。这样吧,徐郎君,不如你教教和尚,到底该论衡呢,还是该吃饭?”

    徐佑自答谢竺法言品评之后,一直龟缩在人群中,力图让自己消失无形。看到年轻道士出头与老和尚舌战,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心中刚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竺法言摆明了不放过他,轻飘飘一句话,硬生生的又把他拉到了台前。

    再次齐刷刷的万众瞩目,尤其陆绪的目光如有实质,徐佑想起一句挺现代的话,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估计他已经死了十次了!

    “该吃饭!”

    徐佑把心一横,不管竺法言打的什么鬼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不成他能吃了自己?

    崩了他的大牙,当然,如果他还有大牙的话!

    竺法言终于睁开了眼,老脸的褶皱都快要编成一朵花了,道:“愿闻其详!”

第九十八章 六字之师

    “数年前我从义兴至宛陵访友,途径敬亭山,因久闻此山美名,所以登山寻幽探胜。至半山腰时,遇到一位披赤衣的僧人,他被毒蛇咬了足,危在旦夕。我们徐氏马上征战,府中最多得就是各种各样的伤药,也是有缘,那次我恰巧随身带有蛇药,给那僧人拔毒外敷,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徐佑深谙讲故事的几大要素,开篇设了个危局,挑起了大家的好奇心,然后紧急施药救人一命,布下悬念,吸引他们继续听下去的动力。但这些又跟方才说的“该吃饭”有什么关系呢?抱着这种期待,众人欲罢不能,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后续发展。

    这就叫层层下套,环内有环,搁在后世,小说的结构已经被解析到精妙入微的地步,徐佑的这点小心思不值一提,可在当下,却能让人不由自主的入迷。

    听说佛祖讲经时,舌灿莲花,能够听得顽石点头,徐佑没有这样无边的法力,只好运用些小技巧,大道殊途同归,无非是给人洗脑,佛祖有佛祖的法子,凡人也有凡人的法子。

    “我问僧人法号,他自称拾得,孤身云游至此,没想到差点丧身小小的蛇儿口中。我见这僧人言语有趣,不爱说些云山雾罩的晦涩道理,左右无事,和他闲聊起来。期间聊起修行,我问拾得,你修道数十年,还用功吗?拾得回说,用功!我再问他,怎么用功……”

    徐佑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竺法言身后那个一直没说过话的壮和尚急急问道:“怎么用功?”

    这人身高八尺三寸,双臂粗大,拳头握起来如同铁钵,跟袁青杞手下那个邓滔有的一比。说话时音声如钟,在厅堂间来回激荡,震耳欲聋。徐佑就算武功尽失,也看得出这和尚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已经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他慢条斯理的放下茶碗,道:“拾得说,饥来吃饭,困来即眠,这就是他的用功!”

    壮和尚哈哈大笑,道:“我当哪里来的高僧,原来是唬弄人的!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世间人不都是如此吗?这叫用功,那天下人人可成佛了!”

    徐佑猛的一击掌,大有和壮和尚相见恨晚的意思,道:“我也是这样问他的,你猜拾得怎么说?”

    壮和尚一愣,想来英雄所见略同,再看徐佑十分的顺眼,道:“我猜不到,他说什么……不过一个信口胡言的谝佞之徒,听不听也不打紧!”

    “我原也如是想,可听了拾得的话,才知有眼无珠,差点错过了真佛!”

    “啊?这么厉害,你说来我听听!”

    壮和尚心性淳朴,被徐佑勾引着一唱一和,倒像极了捧哏的。有捧有逗,相声的台子就搭起来了,一群人眼巴巴的等着,胃口被吊的高高在上,徐佑笑道:“拾得说,我跟世人不同!”

    “如何不同?”

    这次问话的是竺法言,壮和尚张了张嘴,他的台词被师尊抢了去,顿时有些委屈,又不敢抗议,对徐佑投去歉然的目光,似乎在说我不能陪你玩了,然后默默退了下去。

    徐佑不敢托大,躬身施礼,道:“拾得说,世人该吃饭时百般要求,该睡觉时千般计较,他们的用功,要的太多,而我的用功,不过一顿饱,一宿觉,所以不同!”

    “一顿饱,一宿觉……一顿饱,一宿觉……啊!”

    竺法言双眸大张,手中念珠砰然断裂,立身站起,再无一点老态龙钟的腐朽之气,道:“拾得僧在何处寺院修行?我当立即前往,拜晤大德!”

    能被竺法言称一声大德,可见这番话透出的佛理给了他多大的触动,徐佑摇摇头道:“我问过他,只说是云水僧,四海为家,并无安单的寺院。”

    游方僧人到寺院借住挂单,都住在云水堂,所以也叫云水僧,等到住的时间长了,通过层层考察,可以作为寺院的清众,从此常住修行,就是所谓的安单。

    “可惜,委实可惜!”

    竺法言毫不掩饰脸上的懊恼神色,那个叫竺无觉的老和尚侍奉座前十二年,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凑到近前,低声道:“师尊,披赤衣,这个拾得应该是北边的僧人……”

    竺法言眉头微微一皱,又缓缓坐了回去,恢复了起先的枯槁模样,道:“我竟忘了,原来是北宗的和尚!”

    佛教规制,僧众有三衣,五布条缝制的五衣,七布条缝制的七衣,九布条缝制的祖衣,这三衣统称为袈裟。并且颜色上也有严格的限定,一是不能用青黄赤白黑五正色和纯色,二是必须在新衣服上点一处其他的颜色,也称为坏色和点净。不过什么文化传到中国都会被改变和同化,佛教也不例外,在汉朝时僧众常常穿着五正色之一的赤色僧衣,即为“披赤衣”,后来也多有黑、白、黄等正色僧衣出现,不足为怪!

    楚国的佛门仅有黑、白两色,品阶在东序六知事、西序六头首以上的着黑衣,其下的着白衣。而披赤衣的习俗则是北魏佛门独有,北宗号称正统,上承汉魏,所以门下比丘皆着赤色。其实说白了,这也仅仅只是同化后的汉魏习俗而已,跟佛教原产地的所谓正统大不一样。

    壮和尚俯身捡起四散的念珠,心中却在思索徐佑转述拾得的话,一顿饱,一宿觉,听起来也寻常,为何师尊大惊失色?莫非这六个字里包含着什么至道不成?

    他想的出神,一头撞到了旁边一人的屁股上,那人捂着屁股夸张的叫了起来,道:“好沙弥,陈年老痔都给你撞破了!”

    众人哄笑,壮和尚满脸通红,还不忘解释,道:“我年满二十岁,受了比丘戒,不再是沙弥了!”

    瞧着他呆呆傻傻的样子,有人忍不住喊道:“修永,你一向善谑,今日却捉弄起小沙弥了!”

    壮和尚急忙道:“比丘,比丘,不是沙弥!”

    沙弥入门,在七岁至二十岁间,然后由十位大德高僧共同授予比丘戒二百五十条,即成比丘。授比丘五年后,方可离开师尊,独自修道,游方天下。

    又是一阵大笑,不少人东倒西歪,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江左名士,率性随心,大抵如此。竺无觉很是生气,觉得丢了佛门的脸面,拉着壮和尚回到竺法言身侧,道:“无尘,你不要说话!”

    壮和尚法号竺无尘,可怜兮兮的眨巴眨巴眼睛,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再不听话,回寺后禁食三日!”

    “好,好,我听话就是,千万不要禁我的食!”

    满堂的耻笑,两弟子的争执,竺法言并不理会,也不会放在心上,他转头望向张紫华,昏浊的眼珠子却仿佛两盏光华不灭的夜灯,道:“徐郎君说的是,饥来吃饭,这才是真正的至道。论衡固然事大,却无法填饱肚皮,哪还争个什么,论个什么呢?”

    “恭喜上座,修行又精进了!”

    张紫华是行家,只看竺法言的神态,就知道他的佛法修为再次跃升了一个台阶,艳羡道:“怪不得竺宗主常说上座的悟性为大楚沙门之首,仅听旁人转述的一则小故事,就能开悟佛法真谛,佩服之极!”

    竺法言笑了笑,道:“若非徐郎君记得清楚,说得明白,活灵活现,就跟亲耳听到的一般无二,老僧就是天大的神通,也不可能从中开悟出道理来。”

    张紫华扫了徐佑一眼,又露出狡黠的顽童神情,道:“如此说来,上座岂不是欠了徐佑这小子一个人情?”

    大厅内霎时安静下来,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竺法言的人情,究竟代表了多大的好处?想要算明白,估计没个十天半月是不行的。

    竺道融大弟子,大德寺上座,扬州佛门的领袖,有钱有权有势,他的人情,不说无价,也至少价值连城,只不过很少有人有机会让他欠自己一个人情。

    不少羡慕嫉妒恨的眼光在徐佑身上游弋,徐佑却没因此迷了心窍,这个人情可比烫手山芋还烫!开玩笑,跟佛门扯上关系,天师道那边怎么办?两虎相争,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藏在暗处搞风搞雨,明面上保持中立,两不掺和,他一个蚂蚁大小的角色,不跳出来,没人在意,要是蹦跶的欢,随便一方都能轻易的捏死他!

    不等竺法言说话,徐佑不卑不亢的道:“拾得和尚点化我,是因为我与佛有缘。我今日有幸开解上座,也是因为上座与佛有缘。归根还是一个佛字,佛祖普度众生,心无挂碍,又何曾要求众生还佛祖的人情?”

    竺法言双手合什,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徐郎君有大慧根!”

    这是什么节奏?

    难不成下一句就是要度我皈依?

    徐佑赶紧道:“在下愚钝,不知何为慧根?上座言重了!”

    “于法观达,目之为慧,慧能生道,道名为根。所谓慧根,就是你与佛祖的缘分,徐郎君不如剃去烦恼丝,皈依沙门可好?”

    坏了,坏了,我就是老秃驴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一猜一个准呢?

    徐佑干咳两声,道:“我尘念未了,六根不净,还想着多娶几房妻妾,开枝散叶,传宗接代,若是入了佛门,难免做出让佛祖蒙羞的祸事,还是不去为妙!”

    竺法言也不强求,道:“尘念未了,终有了时;六根不净,终有净日。郎君佛缘深厚,不急,我静候之!”

    徐佑忍不住想要骂人了,扯淡来扯淡去,原来是想忽悠他当和尚。重生一次,要是真当了和尚,那才叫脑袋被驴踢了,傻的可以!

    张紫华瞧的有趣,笑道:“徐佑少年心性,如何肯跟你出家,上座未免太急切了!好,还是那句话,饥来吃饭,都祭酒,你觉得呢?”

    都明玉不知是何缘故,少言寡语,极少参与话题,除非有人问到,才勉强作答,道:“饥来吃饭,确是正理!不瞒大中正,我这腹中,早就哀鸣嗷嗷了!”

    哀鸣嗷嗷一语,出自《诗经??鸿雁》。张紫华左右携了竺法言和都明玉的手,爽朗笑声遍布雨时楼,道:“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我就厚颜作了哲人,来安抚两位的腹中哀鸣!”

    宴会就在这座大厅里举办,众人随着张紫华先到三楼外面的走廊上赏景,几十个仆役轻车熟路的收拾好东西,抬上吃饭用的案几,依次摆放停当,然后不过一刻钟,各种热腾腾的美食就端了上来。

    等各人重新入座,竺法言招呼道:“徐郎君,你来我旁边就食,老僧尚有疑虑,想请你解答!”

    徐佑明白,今天算是被和尚缠住了,肩头轻轻碰触顾允,顾允忙道:“上座,我跟微之是好友,多日未见,着实有许多话要说。不如等雅集散后,再令他听上座教诲!”

    以顾允的为人,等闲不会驳尊者的面子,但是竺法言想要度徐佑出家,不仅吓到了徐佑,也吓到了他,所以出头留人,也顾不得竺法言高兴不高兴了。

    “教诲不敢当,三人行必有我师,徐郎君为我六字之师,是老僧听他的教诲还差不多!”

    徐佑后背的冷汗都快要下来了,竺法言再吹捧下去,怕是走不出这座雨时楼就要被陆绪生吞活剥。本来不出意外的话,陆绪才是雅集的绝对中心,上至张紫华、竺法言、都明玉,中至顾允陆会等大小官吏,下至一楼那些普通士族和寒门子弟,人人都要围着他转,可经过竺法言这样一打岔,徐佑却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还是唯一的焦点!

    雅集是逐名地,可以想见,徐佑的名声将随着竺法言的看重而传扬出去,陆绪彻底成为陪衬和背景墙,以他的清高孤傲,如何肯甘心?

    不甘心就要反击,陆绪的反击很简单,谈玄论道,都是佐酒的小菜,真正的盛筵,是文才,是诗才,是满腹的经纶,是出口的华章!

    徐佑长于舌辩,不过巧言令色之辈,是该让他见识一下,什么才是三吴第一才子的真正实力!

    “大中正,枯坐饮酒太无趣,不如我重提旧议,从士子中挑出十人和徐郎君论诗。当然,为了公平起见,我也同时接受这十人的挑战。”

    张紫华莅临雅集的目的,终究是为了挑选贤才,当即下了决定,道:“好,以诗下酒,酣畅淋漓,就允你所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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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贵子介绍:
徐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胸腹间渗出的一丝血迹,茫然四顾,却见证了一个永远在流血的时代! ——看前世纵横金融界的狐帅如何在这个乱世立江左,踏青云,算庙堂,定乾坤,平南北,开盛世,这是一本关于日月、阴阳、君臣、南北、佛道、贵贱的书,冷静中审视历史,惶恐中评点人物,很轻松,也很有趣!寒门贵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贵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贵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