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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地黄丸     寒门贵子txt下载     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四章 先手

    朱礼第一个摇头,道:“不可能!魏氏也算是会稽名门,怎么会堕落到做这种事?”

    名门与做坏事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但当世的门阀大都爱惜羽毛,轻易不会作奸犯科,更不会干和掠人口这样的恶行。从概率学的角度看,确实比普通人犯罪的几率要低。

    可是几率低,不代表不可能!

    朱智沉吟道:“我与魏氏常有往来,不管是现任宗主、中郎将魏文暄,还是文采斐然的黄门侍郎魏文曜,都堪称谦谦君子,人品出众。有这两人秉持家风,实在难以想象门下子弟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勾当!”

    “魏姓是扬州大姓,除了会稽郡,临海、吴兴和新安等郡,包括我牧守的永嘉郡,也都有魏姓旁支居住,那贼子口中提及的人,或许……跟这些地方有关?”

    “是不是有关系,查一查就清楚了!姓魏的人不少,可同时跟角端棨牌攀扯上的人应该不多,两者结合即可断定谁是幕后真正的主谋!”

    朱智站起身子,不想继续耽搁,道:“想要真相大白,终究要从这枚棨牌着手。我立刻赶回富春,三哥可在钱塘住段时日,等凌波养好身子再回来不迟!”

    “朱四叔且慢!”

    顾允犹豫了片刻,白皙如玉的俊美容颜变得阴沉的可怕,道:“我似乎知道角端喻示着何人……”

    “嗯?什么?”

    朱智停下脚步,诧异的望着顾允,平静如海的双眸乍起微澜,刹那间蕴含着无数雷暴,道:“贤侄请说!”

    “我入仕前,曾在随会稽郡的岳松先生求学一载,跟魏氏的魏桓同窗,相交莫逆。某次寻山漫步,月夜闲聊,偶然谈起古往今来的天生异象,他说过一件事,要不是今日看到角端,又牵扯到了魏姓,我几乎已经忘记了。”

    “魏桓,魏文暄的第三子?”

    顾允短暂的失神,仿佛陷入了往昔求学时光的美好回忆里,听到朱智的声音才惊醒过来,道:“对,魏家三郎,他跟我说他的八弟魏度出生时天降了半月暴雨,会稽全郡大涝。更怪的是,魏度母在孕中曾梦到角端游走周身,发出似牛哞的吼叫声。族内长辈多认为此梦不详,从不对外宣扬这件奇事。魏桓他们小时候也因此常常欺负魏度,私底下叫他春牛,后来逐渐大了,魏氏宗主严厉禁止再用这种带侮辱性的称呼,除了魏氏的族人,很少为外界所知。”

    古代有送冬寒、迎新春的风俗,《周礼??月令》说”出土牛以送寒气”,这里的土牛也叫做春牛,开春时驱赶到城门外,号召士民围观,上位者用鞭子抽打三下,含有劝促农耕的美好寓意。

    只是世家子被叫做牛畜,还是年年被鞭打的春牛,就一点都不觉得美好了,对魏度来说何止是侮辱,简直算得上精神摧残。他自小不合群,脾气古怪,跟家中兄弟们关系极差,大概跟此有关。

    “魏度?”

    三人齐齐一惊,朱礼刚刚还说魏氏的可能性不大,这会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倒不是畏惧魏氏的权势,会稽四姓,孔贺虞魏,固然也是一时望族,但跟吴郡四姓比起来尚有不如。

    “没听过,不是魏文暄的嫡子么?”朱睿皱着眉头,搜刮了一遍脑海,没找到对这个名字的任何印象。

    “魏度是关中侯魏文远的儿子,无甚才名,别说在江左,就是魏氏族内,也是默默无闻之辈。”朱智腹中藏有江河,连魏氏一个默默无闻的子孙都能随口道来,朱礼最了解这位四弟的深浅,并不觉得惊讶,道:“关中侯?魏文远是不是那个自称和庄子无异的狂徒?”

    “对,魏文远一向不读书,有次附庸风雅读庄子,开卷一尺就放下了,说‘了不异人意’,在会稽传为笑谈!”

    “了不异人意”说白一点,就是“和我的意思完全相同”,老庄玄学在楚国兴盛,但无一人敢自比老庄,魏文远不读书就罢了,还狂妄自大,难怪被人嘲笑。至于关中侯的爵位,只是受荫虚封的,没有实权,也没有俸禄,所以向来不为人重视,估计是想说些妄语以扬名,却弄巧成拙,可怜可叹。

    朱智慢慢坐了下来,道:“《后汉书??鲜卑传》里记载,有禽兽异於中国者,野马、原羊、角端牛。角端虽是灵兽,可向来被认为是异族、胡人的东西,体壮如牛,丑陋不堪,为汉人所不齿,魏家对此讳莫如深,可以理解。只是……既然魏度为角端所累,又为什么会用它制成棨牌,作为联络交通的信物呢?”

    “能做出掠卖良人的恶行,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朱睿大恨,道:“我这就去会稽,取了魏度的首级!”

    “不要冲动!”朱智皱着眉头,道:“仅凭我们手中的证据,无法坐实魏度的罪名,真闹将起来,有理也变得没理了!”

    “四弟说的是老成持重之言,若是昨日那贼子未死,我们大可从长计议。但现在人已经成了死灰,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魏度的耳中。他若是销毁证据,解散贼众,将劫掠各地的良人埋杀或运走,自个摘的干干净净,更不可能坐实他的罪名。”

    朱礼久任太守,又兼任建武将军,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看待问题的角度跟多为皇帝参赞之臣的朱智大为不同,道:“子愚的做法看似粗鲁,却暗含兵家出其不意的奇效。没有证据,就去魏度的口中要,去他的家中搜,郡中的田宅,山涧的别院,做下这样的大事,必定会有文书账簿往来,我就不信他有通天的手段,竟不漏出一点的破绽?”

    “可是,现在不能确定魏度就是幕后的主谋,要是弄错了人,魏氏那边不好交代……”

    “四弟,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哪会有这么巧的事?魏姓,银制的棨牌,角端的孕梦,魏度肯定脱不了干系!”朱智直指问题的核心,道:“有棨牌在手,魏度生母的孕梦又不是无人知道的秘事,耗费些时日总能查出来。魏度估计也是这个想法,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来安排后路,幸好有顾贤侄提醒,咱们已经占据了先手,先手不能失,宁肯冒点风险,大不了事后我向魏文暄负荆请罪!”

    朱智长于谋,却疏于断,况且朱智说的也有道理,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道:“就算要对魏度动手,也不能明火执仗,最好布局诱他出来,悄悄的拿了审问。这样进可攻退可守,不至于跟魏氏彻底撕破了脸!”

    “好,按你说的办!”朱智毅然道:“我跟子愚随你一同回去,魏度或许豢养有高手。凌波……她不能舟车劳顿,先拜托顾贤侄照料吧,等会稽事了,再接她回去。”

    朱顾虽为两姓,实则一体,顾允跟朱睿一样,都是他的子侄辈,也不用多说什么感谢的话。顾允就差拍着胸口做保证了,道:“三伯和四叔尽管放心,凌波在我这一定将养的白白胖胖,过段时日,还你个秋水明眸的女郎!”

    “对了,徐佑那里由你代我致歉,事态紧急,我就不去拜访他了,日后再来钱塘登门道谢!”

    “好,侄儿记下了!”

    第二日一早,送走朱氏等人,顾允没回衙门,直接去了西城的静苑。徐佑迎到正门口,笑道:“明府大驾光临,陋舍蓬荜生辉啊!”

    “好你个微之!”

    顾允捶了下徐佑的胸口,道:“弄出来好大的动静,结果双手一甩,躲到宅子里做起了活神仙,让别人在外面好一通忙碌!”

    小拳拳捶胸口?多亏我有胸肌,徐佑腹诽一句,挽着顾允的手往院子里走去,道:“我一介齐民,又帮不上什么忙。怎么,朱氏的人昨日去勘查尸体了?”

    顾允怕徐佑多心,道:“不是信不过你,朱家叔叔想从尸体上找到对方的出身来历……”

    “找到了吗?”

    “找到了一枚银制棨牌,刻着角端灵兽……”

    顾允将事前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徐佑适当的表现出惊讶的神色,道:“魏度?就是将西湖边的元阳靖庐送给杜静之的那个魏氏子弟?”

    “就是他!”

    徐佑冷笑道:“怪不得,杜静之折磨致死的那些良家女子,竟都是魏度送给他的玩物。看来两人的勾结要比你我想象的更深厚!”

    “啊?”

    昨夜只顾得盘算魏度是不是渔村贼盗的幕后主谋,却没想到这一层,顾允愤然道:“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该死的人,死一次就足够了!”

    徐佑眯了眯眼睛,低声道:“朱氏打算怎么办?”

    “先悄无声息的抓了魏度,秘密审讯,若能找到证据,再跟魏氏摊牌!”

    “有勇有谋,果断,决绝!”徐佑夸赞了两句,道:“我还当朱氏有顾忌,不能抓住时机先发制人,没想到……哈,厉害了!”

    过了二进的院门,眼前豁然开朗,顾允打量着四周,他还是第一次来,见周遭自有一番妙趣,叹道:“早知道商人的宅子也能修得如此雅致,我就赶在微之前面买了去!”

    “你是仕途中人,各地迁任,今日不知明日事,要是每任职一地,就买一所宅院,恐怕将来这荡荡四海,尽是吾家了!”

    顾允大笑,道:“君子岂能夺人所好?我又不跟你抢,别紧张!”

    到了房内,秋分奉上茗茶,侍立左右。顾允知道她是徐佑心腹,说话也不避忌,笑道:“朱三伯本来要亲自上门拜访你的,为了处理魏度的事,只能先行离开,由我代为道谢,还望微之见谅!”

    “朱将军太客气了,正事要紧!不过,这次的案子,未必只有一个魏度牵扯其中……”

    顾允面露讶色,道:“微之何出此言?”

第五十五章 鸢堕腐鼠,虞氏以亡

    徐佑歉然道:“飞卿,我先向你赔罪,有件事一直瞒你。当初抓到周英儿,他曾招认白乌商李庆余在江东各地劫掠良人,然后私卖至魏国境内,被达官贵人囚养在家宅内以供淫乐。这个李庆余,似乎跟会稽贺氏有什么关联……”

    砰!

    杯子跌落地面,瞬时粉碎,四溅的茶汤流了一地。顾允惊的站了起来,目光中透着难以置信的诧然,似乎没听清徐佑的话,下意识的反问道:“什么?”

    徐佑没有做声,他当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是浑身冰冷,贺氏若真的牵扯进来,将要面对的压力,数倍于魏氏。

    不知过了多久,顾允缓缓坐下,神色变幻不定,道:“丹崖先生知道此事吗?”

    “鲍主簿当时也在场,他担忧你树敌太多,成了孤臣,不好在仕途立足,嘱咐我和杜县尉先瞒着你,本想等到日后时机成熟,再寻求解决之道……”

    “好,好一个丹崖先生!”

    顾允勃然大怒,道:“我敬他如师,他就是这样对我的?”

    徐佑劝慰道:“飞卿,你扪心自问,就算告知你实情,除了徒生无明业火之外,还能做些什么?贺氏跟魏氏不同,魏氏在扬州不过次等世族,真打上门去,他不占理,拿朱顾没有法子,吃再大的亏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可贺氏呢,贺氏和主上是儿女亲家,要是跑到金陵去哭诉一场,你让主上帮理还是帮亲?”

    “绳不绕曲,法不阿贵,主上治大国,只应知道有赏罚而不知个人喜怒。贺氏真做下这样的祸事,哪怕到了赤乌殿上,我也要为被劫掠的女郎们伸冤!”

    “绳不绕曲,法不阿贵,商鞅最后得了什么下场?法家重谋国,不重谋身,你要想在仕途上多有作为,就一定要审时度势,量力而行!”

    徐佑厉声道:“鲍主簿学究天人,受令尊相托,岂会害你?我与你一见如故,早许为生死之交,又岂能害你?”

    顾允从未见过徐佑发火,一时呆住了,过了片刻,脸上的怒色逐渐的敛去,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微之,是我冲动了,你们处心积虑都是为了我着想,刚才实在不该说那些伤人的话!”

    徐佑对一旁的秋分使了个眼色,她急忙上前将摔碎的茶碗汤渍清扫干净。徐佑亲手斟了杯茶递过去,道:“喝口茶,沉住气,天塌不下来!”

    顾允接过杯子,一口饮尽,惆怅的望着庭外的景色,道:“难道没别的办法了吗?既能保全自己,又能除恶务尽?”

    “之前瞒着你,是怕你独木难支,不过现在有了朱氏,似乎可以试试看了!”

    顾允大喜,凑过来道:“微之有何妙计?”

    朱智一行正在赶路,突然后面马蹄阵阵,一人疾驰而来。朱睿勒马回头,道:“是顾允身边的部曲!”

    朱智同时翻身下马,望着来处烟尘滚滚,面色略带忧虑。朱礼扭头看了看他,道:“怎么了?”

    “我们刚跟顾允分开不久,他却快马派人过来,应该出了要紧的事。”

    “要紧的事?”

    朱礼从马上跃下,身手干净利落,眉头微微皱起,道:“会不会是凌波……”

    朱智摇摇头,道:“凌波的身体确认无大碍,住在县衙有顾允保护,安全不成问题,那就不会跟她有关。我担心的,是不是魏度那边又有什么新的状况?”

    来人紧拉马缰,灰尘飞扬,人已跪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呈交朱礼,道:“朱将军,郎君有交代,此信看过即焚!”

    “知道了,还有没有其他事?”

    “没有,郎君只说务必将信交到将军手中,然后等将军一句回话。”

    朱礼拆开了信,脸色微微一变,转手递给了朱智。朱智看到后神色平静,道:“回去告诉顾贤侄,信收到了,至于指点他读书,倒是不敢当。前几日读《淮南子》,有《人间训》一篇,说理清楚明白,可再三研读,以长学问。”

    “诺!”

    来人纵马而去,朱睿从朱智手中取过信,见上面写道:从江东劫掠女郎,私卖到魏国为犬妓,恐有贺氏子弟参与,详查白乌商李庆余。他悚然一惊,道:“这……当真?”

    魏度牵扯其中,已经足够触目惊心,要是再牵连贺氏的人,想想都不寒而栗。朱礼阴沉着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朱智叹道:“顾允不是不知轻重之人,既然发出了这样的警讯,肯定有充足的证据证明这一点!”

    朱睿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山丘上,石土纷纷而落,道:“怕什么!管他是魏氏,还是贺氏,只要跟凌波有关,一个都不能放过。否则的话,会让外人觉得朱氏可辱可欺。三叔,四叔,咱们朱氏以武强宗,靠什么繁盛百年?靠的不是忍让,而是三千甲兵和不死不休的血性!”

    “好,说的好!”

    朱礼最喜欢朱睿的豪气,换了朱聪,肯定要说从长计议,谋定后动之类的废话,双目暴起神光,道:“朱氏向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敬我者,我亦敬之,不敬我者,杀之可也!”

    朱智却没他们这么乐观,苦笑道:“若贺氏真的牵扯进来,我们肯定不能善罢甘休,只是……大哥正寻思让朱氏由武转文,唯恐多生事端,未必同意大动干戈……”

    朱礼负手而立,遥望远处的富春江,唇角抹过一丝冷意,道:“四弟,大哥老了!”

    接到部曲回报,顾允对徐佑笑道:“朱四叔看来信不过我这个部曲,竟然借《人间训》来传递消息。”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提防点是对的!”徐佑沉吟道:“淮南子,人间训……”他也是偶然发现,自己对前世里所有看过的书籍都记忆深刻,仿佛将那浩瀚书海全部储存在脑子里,需要的时候,立刻字字句句清晰的浮现眼前。不过《人间训》洋洋洒洒万余字,一时找不到朱智暗示的是哪一部分,所以光有大数据没有用,还得有云计算平台。

    “圣人敬小慎微,动不失时,百射重戒,祸乃不滋!”顾允从三岁开始接受正统的士族教育,苦读各家典籍,不说倒背如流,至少精准搜索这方面比徐佑来的快,道:“朱四叔的意思,他会小心应对贺氏,绝不鲁莽行事,以防招来祸端。”

    “飞卿别忘了,《人间训》里有个故事,所谓‘鸢堕腐鼠,而虞氏以亡’……”

    顾允愣了愣,道:“正是,我怎么疏忽了这个?”

    鸢堕腐鼠,而虞氏以亡,说的是梁地一大富人家虞氏,钱财多得无法计算。虞家在大道路口边修建了一座高楼,经常在楼上设置酒席,摆排乐舞,宴请宾客,玩弈棋游戏。有一次一群游侠结伴而行,经过楼下,楼上玩博棋游戏的人,下注赌博,有人获胜而大笑。正在这时,一只飞翔着的老鹰将嘴里叼着的一只死腐鼠掉落下来,正好落在一个游侠儿头上。游侠们听到楼上的喧哗声,以为是虞家人故意扔下死鼠来戏弄他们。那位被死腐鼠击中头顶的游侠就对同伴说:“虞家富贵享乐的时间已很长了,平时对人常轻慢无礼,还有一种侮辱人的心志。我们平时不敢冒犯他们,今天虞家竟然用死鼠来侮辱我们。此仇不报,我们就无法在天下树立我们的英勇之名。”当晚,众游侠合力攻打虞家宅院,把虞家给灭了门。

    徐佑眼脸低垂,大有深意的道:“或许朱侍郎想告诉我们,贺氏和李庆余,未必真的跟朱凌波被劫一案有关,说不定同这只腐鼠一样,仅仅是巧合呢?”

    顾允沉默不语,思索徐佑的话是不是朱智的真实用意。

    “空口无凭,要不将周英儿送过去?有了人证,朱侍郎应该会抛却侥幸之心……”

    顾允断然道:“不用,周英儿留在我们手中,表明顾氏跟朱氏并肩作战的心志!若是什么都给了人家,我们置身事外,未免让人寒心。”

    朱武、张文、陆忠、顾厚,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顾氏为人厚道,果然名不虚传!

    他顿了顿,道:“微之算无遗策,不过此次可能不太了解朱氏,也不太了解朱三伯和朱四叔两人的脾性。凌波被劫,无疑朱氏的奇耻大辱,不管牵扯到谁人,必定会追查到底,不放过任何一处疑点。何况,你想没想过,魏度不过中人之资,在家族中并不被看重,既没才干,也没钱财,更没助力,如何运作这么大的私卖人口的勾当?朱四叔虽然没有提过,但他心中绝对有此疑虑,现在我们知道贺氏也有人涉案,正好解释了他的这个疑虑。”

    徐佑点点头,道:“是我误解了朱侍郎的决心!不管腐鼠是不是虞氏所扔,仍然为虞氏惹来灭门之祸,有时候,只看结局,不问经过。贺氏和魏氏可能从来没想过要劫掠朱凌波,可偏偏让朱凌波撞到了渔村的罗网中。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死了这么多无辜女郎的冤魂,注定要朱氏来替她们清算这一笔血债!”

    “不错,血债血偿,这才是真正的道!”

第五十六章 柏舟贞,南山乱

    上虞县位于会稽郡北部,毗邻钱塘渎,向来有“五山一水四分田”的美誉,境内四季分明,湿润多雨,是扬州主要的粮食产区,也是魏氏的根基所在。

    上虞县的西南有一座罗裙山,因形似美人裙裾而得名。山下有百思湖,相传东汉时魏氏的祖先隐居此湖边耕读传家,后出仕为官,这才创下了魏氏一脉。楚国定鼎后,魏氏仗拥立之功,在百思湖畔大肆扩建庄园,几十年来封山占水,将包括罗裙山在内的土地纳入囊中,各种屋舍从山脚绵延到山顶,飞檐画栋,亭台林立,蔚为壮观!

    魏度成亲后很少住在这里,一般都在凤鸣山的别院居住,此次渔村事发,他也不是真的傻子,立刻蜷缩回祖宅闭门不出,打算观望下风声再说。

    接连十余日,消息逐渐传回,山宗在钱塘被大火烧死,朱凌波安然无恙,朱氏的人回到富春后也没了动静,似乎一切都照着好的一面发展。魏度慢慢安了心,这一日终于按捺不住寂寞,带着二十多个部曲大摇大摆的下了罗裙山,到上虞城中寻花问柳。

    城内有家醉凤楼,楼内的歌姬凤九姿色出众,歌喉亦佳,很得魏度的喜欢。不过此女被他的哥哥魏桓看中,曾有意赎身养在私宅内,但被其父魏文暄所阻,说好的承诺自不敢再提起,甚至不敢再涉足醉凤楼一步,凤九也因此伤透了心。

    魏度自幼就嫉妒魏桓,什么都想跟他争一争,却什么都争不过,唯有在女人身上,自认颇有些手段,三五不时的到醉凤楼点凤九唱曲,赏钱给的多,出手毫不吝啬。凤九不想得罪魏氏子弟,红唇浅笑,曲意逢迎,倒让魏度心痒难耐,只是苦于寻不着下手的机会,这次好不容易进城享乐,坐在牛车上暗中寻思怎么才能把她吃进肚子里。

    进了醉凤楼,二十多个部曲立刻占据了二楼的所有位置,将吃茶的听曲的颠龙倒凤的全都赶了出去,醉风楼的老板娘李阿母习惯了魏度的做派,一边跟客人们赔罪,一边赶紧让凤九出来安抚。

    凤九仅穿了薄纱,白皙如玉的双腿在开合中若隐若现,青丝如瀑垂于肩后,好像刚刚绽放的桃花,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魏度玩弄过许多美貌的女郎,有些比凤九好看的多,可凤九对他的吸引力,不仅仅来源于软玉温香的身子,而是占有魏桓的女人的那种禁忌的快感。

    “八郎,这几日去哪里风流了,竟狠心不来醉凤楼找阿九……”

    魏度顿时酥了半边,伸手去勾凤九的下巴,道:“被父亲关在家中读书,你不是最喜欢读书人吗?我怕再不加把劲,你这小美人就投到别人的怀里去了。”

    凤九故作不依,转过脸去,正好躲过了魏度的手,施施然走到琴具后坐下,双手轻轻一抚,婉转低沉的琴音似细雨轻打芭蕉,凄凄冷冷的诉说着女儿家的心绪。魏度听不出琴音的妙处,只知道拍着手问道:“弹的好,这是什么曲子?”

    “回郎君,这是《邶风??柏舟》!”

    凤九低声答道,手指突然急速的捻拨着琴弦,若急雨敲阶,又似朔风吹雪,仿若一位清丽佳人舞着飞旋的衣袂与玄妙的身姿,在大雨中,大雪中,流淌出两行惹人心碎的泪。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曼妙的歌喉如泣如诉,魏度却有些不喜了,他是出来找乐子的,哭哭啼啼的多影响心情,咳嗽了几声,道:“今个我略有些焦躁,阿九可否唱个欢快的曲?”

    《邶风??柏舟》又被称为匪石之诗,喻义贞女不二之心。凤九借此曲直抒胸臆,向魏度表明坚贞不渝之志,可惜魏度是个草包,既不解风情,也不解诗意,只顾着那些床底间的肮脏事,如何比得上谦谦君子的魏桓?

    凤九心中鄙夷,可脸上却不能露出分毫,对魏度柔柔一笑,指尖回旋,曲风顿时大变,唱道: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葛屦五两,冠緌双止。鲁道有荡,齐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从止?”

    这是《齐风??南山》,出了名的**诗,齐襄公在妹妹齐姜出嫁后暗中保持着通奸的关系,后被齐姜的丈夫鲁国君主鲁桓公知晓。于是襄公设宴,灌醉了桓公,命人送他回国时扼死在车里。时人故作《南山》来讽刺此事。

    牵扯到了**的闺房情趣,此诗的曲风自然轻佻许多,用词也浅显直白,魏度听的心花怒放,立时忍不住了,道:“这个我知道,齐人兄妹相淫,最是刺激不过,没想到阿九你好这一口!”扑上去就要行苟且之事。

    凤九身在青楼,应付这些有的是法子,并不慌乱,也不剧烈的挣扎,只是轻扭着身子,恰到好处的挡住了解开腰带的色手,楚楚可怜的道:“八郎,你对我可是真心的么?”

    “当然!要不是会死,我真想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我怎舍得你死呢?”

    凤九伸出芊芊玉指,贴在魏度的嘴上,细若萧管的轻吟撩动了不知谁的心弦,道:“若是真心对我,就不要在这里……我,我会记起他……”

    魏度的心火顿时涨了三寸,喘着粗气,道:“他?是不是魏桓?正好,我也在这张床上收了你,两相比比,看谁更让你*!”

    “不要!”

    凤九眉眼凄清,红唇紧咬,似要滴出血来,猛然推开魏度,退到窗口,一字字道:“你口口说真心,可又拿那负心人来羞辱我。八郎,我虽是青楼女子,可也不畏一死,你要不要试一试,看我有没有跳下楼去的勇气?”

    魏度一直没有对凤九用强,一是存了跟魏桓较劲的心思,想凭真本事收了她的人;二来,也怕逼的急了,闹出人命不好收场。此时见凤九眼神冷冽,仿佛天上的仙子,神圣不可侵犯,浑不似平日里的柔软娇美,不知为何竟然瞬时有了反应,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强忍着吞咽了几口口水,道:“别冲动,万事好商量,你不想在这里,我们换间屋子,或者我带你去凤鸣山,那里有我的凤鸣别院,风景秀美,园林修的也雅致……对了,魏桓从来没去过那,你要是去住上几日,肯定会把他忘的干干净净。你,你先窗户远一点,我怕闪失……”

    “好,就去凤鸣山!你去跟阿母言说,准许我到凤鸣山暂住半月,半月后我就回来。”

    魏度此刻被迷得魂不守舍,凤九说什么就是什么,马上叫来李阿母,说要带着凤九离开半月。李阿母面有难色,不过看在魏度扔过来的钱财份上,半推半就允诺了,偷偷叮嘱凤九,道:“多长点心,别被迷住了双眼,魏八郎可不如魏三郎厚重,你伺候他几日,找到借口赶紧回来,阿母这里离不开你!”

    “知道了,谢过阿母关心!”

    离开醉凤楼,为了表现君子风度,反正美食到了嘴边,迟些早些没多大区别,魏度安排凤九单独乘坐了一辆牛车。行至半途,凤九下车小解了一次,由她的贴身侍女陪伴,去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回来时魏度笑谑道:“怎么这么久?”

    凤九头戴着幕篱,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估计绯红了一片,加快脚步返回了牛车内。魏度哈哈大笑,没有起疑心,毕竟女子内急,不好宣之于口,他想着等下回到别院的种种画面,又嘿嘿乐了起来,浑不知大难临头。

    凤鸣山在上虞东南,属于四明山余脉,山陡谷深、急流叠瀑,在东汉时曾是道家祖师魏伯阳的炼丹宝地,也是在此山中写下了道家经典典籍《周易参同契》。沿着山道往上,松林茂密,古木重荫,苍山翠绿,流水潺潺,亭台楼阁掩映其间,真可谓人间胜地。

    别院坐落在半山腰,门楣上不知由何人书写“凤鸣”二字,张扬中透着轻浮气,跟此山此景格格不入。再到院子里,假山石刻,奇珍异宝,一步一奇,一咏一叹,凤九四顾周遭,却始终不曾言语,魏度当她为这里的奢华震慑,心中洋洋自得。等进了房间,凤九低声道:“八郎,让外面守着的人都出去,我……不想被人听到……”

    魏度听出凤九有些颤抖,声线似乎跟在醉凤楼里不同,但也只以为是紧张所致,调笑道:“听到什么?我等下轻着点,小美人不要怕,不会弄疼你的。”

    凤九顿了顿足,羞恼的转过身去,不再搭理魏度。魏度哪里受得了,马上走到门口吩咐道:“你们这些时日也辛苦了,去,今晚院子里的美人美酒,任由你们享用,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到这里来!”

    “诺!”

    部曲们齐声答应,嘻嘻哈哈的去了,不过却也不会真得走的一个不剩,还是安排了两人守在院门口,同时外围的警戒丝毫没有松懈,任谁都不可能悄无声息的摸上山来。

    是夜,凤鸣别院里的丫鬟侍女歌姬全都遭了殃,被魏度的部曲彻夜奸淫,聚众亵玩,哀嚎哭叫声遮掩了所有的动静和异响。

    直到第二天正午,天光大亮,他们才发现魏度失踪!

第五十七章 审讯

    魏度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疲惫不堪,眼皮子似乎黏在一起,勉强能够透过微弱的光线,看到身前站着几个朦胧的人影,不耐烦的斥道:“谁让你们进来的?要是惊扰了美人,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哗啦!

    一盆冷水从头浇了个通透,一个女声带着讥嘲,道:“呵,好大的威风,也不看看你在什么地方,还摆魏氏子弟的臭架子呢。”

    数九寒天,冷水浇在身上,就跟生生扎进了无数根银针似的,魏度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猛然挣扎的时候才发现全身动弹不得,双手双脚被粗麻绳绑在十字木桩上,身上也只剩下贴里的内衣物。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魏度立刻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被歹人劫了,脸上瞬时堆出笑容,道:“有话好说,不要动粗!要钱是吧,诸位随便开口,我是魏氏的嫡子,不管要多少钱,家里都会同意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魏郎君家学渊源,在下很是佩服!”

    魏度望着说话的人,跟他差不多的身高,一袭黑衣,幕篱遮面,看起来十分的神秘。不过只要肯谈条件就好,有的谈至少说明没有性命之忧,心气一松,笑道:“不敢不敢,我跟江湖上的豪杰们有过来往,谁都有手头不宽裕的时候。以后不用这么麻烦,诸位但凡有难处,尽管来上虞找我,鄙人一定尽力帮忙!”

    “你出身魏氏,虽然门第差一些,但好歹也算是江左排得上名号的世族,没想到圣贤书没读几本,江湖上的切口学的倒不少!”

    说话的女子整个人罩在宽大的黑衣里,脸面也跟那个男子一样,被厚实的幕篱遮掩的严严实实,唯有露在袖子外的一双手,修长,挺直,泛着玉石的微光,在黑色衣服的映衬下,白的如同江岸边的初雪,纯净无暇。

    不过跟这双完美的手比起来,说出口的话却十分刻薄,魏度对付女人向来有办法,正色道:“女郎错了,读圣贤书的未必都成了圣贤,江湖上也未必学不到真正的学问。就比如你们,我一看就知道是了不得的人物,若是有幸跟你们交上朋友,别说学几句江湖上的切口,就是八拜结交也没二话!”

    女子轻笑道:“我以为你是个废物草包,原来真的错了!这张嘴巴伶俐的很,可惜,可惜!”

    “可惜?为什么可惜?”

    女子手中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慢慢划过魏度的脸颊,顶在唇上,一寸寸的探了进去,道:“我要是用力一搅,魏郎君的辩才恐怕再无用武之地了……”

    魏度眸子里满是惊恐,舌头感触着利刃的冰凉和锋利,支支吾吾的发不出声音,只能求救的望着方才说话的男子。

    他懂女人,更懂得女人都不可理喻,所以把希望寄托在男子身上,盼着他能够阻止这个疯女人——没了舌头,将失去所有的尊严。魏氏可能不会虐待一个废人,可也绝不会给一个废人太多的关注和培育。

    他的野心,决不能埋葬在这里!

    “好了,刀收起来!”

    女子听话的收回利刃,却用刃身拍了拍魏度的脸,充满了威胁和戏虐的味道。魏度大口喘着气,死里逃生的感觉糟糕透了,可又不知为什么精神却骤然放松,想提劲也提不起来。

    “魏郎君,我们就别绕圈子了,钱,我不要!”

    不要钱,莫非要命?

    魏度一惊,想要凝聚心神应对眼前的危局,可喉咙里残存的冷意让他始终集中不了精神,道:“那……郎君想要什么?”

    “我想跟你谈一场生意!”

    “生意?”

    “对,听说魏郎君现在经手的生意能够日进斗金,我们看着眼红,想分一杯羹,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说笑了不是?你去上虞打听打听,我充其量也就是一纨绔,仗着家中权势,多狗马声色、饮酒六博及鐕核持筹之习,往来皆狎朋昵友优伶娼交之辈,哪里会做什么生意?日进斗金?郎君定是受了别人的蒙骗!”

    “是吗?认得这是什么吗?”

    男子亮出一枚银制的棨牌,上面画着狰狞的角端,道:“你要说不认识,我就让她砍掉你一根手指。放心,断了手指死不了人,最多疼一点,忍着就过去了!”

    “我……”

    魏度看得出,这人没有说笑,张了张嘴又吞了回去,眼神闪烁不定,道:“我在某本书中见过,好像是角端灵兽!”

    “你看,开诚布公,对大家都有好处!”男子淡淡的道:“现在来说说你的生意吧,魏郎君,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的事我都清楚,说谎没有意义。或者,你想试试看,我敢不敢将你的手指一根根的砍下来,然后寄给令尊作为礼物?”

    魏度不想试,心思电转,试图拖延时间,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枚棨牌?”

    “我猜这种银制的棨牌应该数目不多,你送给了几个人,难道自己心里没数?”

    魏度其实早看出来这是送给山宗的棨牌,当时是为了让他能够在渔村里取得众人的信任和尊重,然后发号施令,坐实溟海盗牵扯其中的假象,以达到祸水旁引的目的,只是没想竟然落入了这人的手里。

    真是蠢货,既然逃出去了,干嘛不把这个东西处理掉?

    不过,被别人拿到棨牌并不要紧,这东西上面没有一点私人印记,除非通晓所有内幕的人,而且对他知之甚深的人,否则的话,根本不可能猜到跟他魏度有关。

    那问题来了,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魏度陷入了不安的沉默!

    利刃重新出现在女子手中,男子的声音低沉,充满了让人窒息的压迫感,道:“将从你凤鸣山中带出来,浪费了不少的时间。八郎,天光将亮,你的时间有限,我的耐心也很有限!”

    “我说,我说,是山宗,这是山宗的棨牌!”

    魏度还没察觉真正的危机在何处,只当这几人不知从哪里听来了私掠人口的秘事,想从这笔日进斗金的生意中分一杯羹去,眼见女子拿着利刃迫近,也顾不得其他了,忙道:“这是宋嘉义的棨牌,那个蠢货办事不利,被活活烧死在钱塘,你们既然搞到了他的棨牌,应该知道我没有撒谎!”

    “山宗?”

    男子看了眼另外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见他摇了摇头,应该没听过这个名字,示意女子收起利刃,笑道:“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这个叫山宗的人应该是你的心腹吧,不然也不会在朱氏围村正急的时候派他过去挽救残局……”

    “我不养这样的蠢货!”

    魏度提起山宗满是不屑,道:“他是别人介绍过来寄食的门客,刚认得没多久,一身修为还算不错。正赶上朱氏围了渔村,死马权当活马医,派过去碰碰运气,结果……妈的,就是一个蠢货!”

    “别人介绍来的?”

    男子似乎对山宗的来历极感兴趣,魏度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话,道:“他是溟海盗!”

    “魏度!”

    何濡坐在院子里,欣赏着满天的月色,道:“听说此人在魏氏很不成器,你到底吃了人家多少**药,竟然被这样一个不入流的人糊弄的颠三倒四?”

    山宗抚胸长叹,道:“当初我离开溟海,无处容身,魏度不仅收留我,还待之甚厚,这才一时大意,没有看清他的面目。其翼郎君,拜托你一件事,以后这茬不要提了,实在丢不起这个脸!”

    山宗既然明白了魏度的险恶用心,那点报恩的心思早就没了,自然也犯不着为他隐瞒身份,所以按照徐佑的计划,先是在藏身的冰窖里故意发火,泄露了片言只语给朱凌波听,然后又在火烧的茅屋里留下了棨牌,将线索指向魏氏,终于引得朱氏的视线转向会稽,也暂时靠着假死之计脱离了必死的棋局。

    左彣突然道:“其翼郎君,你说朱氏的人,这会抓住魏度了吗?”

    山宗插嘴道:“哪能这么快?魏度不好对付,看他派我送死就知道,此人城府极深,长于谋断,不会轻易坠入一般的陷阱……”

    何濡笑道:“朱智可是一般人,他号称江左诸葛,阴谋诡计正是其擅长的伎俩。魏度在明,朱氏在暗,真要时机巧妙,用计大胆,未必不能今晚就抓了他!”

    徐佑从偏门进来,赞道:“其翼料事如神!”

    三人同时站起,何濡问道:“送走顾允了?”

    “嗯,飞卿此来告知我一件事,朱氏已经在上虞的醉凤楼安排好了盛筵,只等魏度自投罗网。你刚才说用计大胆,说的没错,朱智打算在凤鸣山别院将魏度悄悄的劫走!”

    “凤鸣别院?我就是住在那的,魏度的父亲关中侯魏文远在家族内没什么产业,只有当初分给他的这座凤鸣别院,后来又传给了他的独子,也就是魏度。”山宗回味了一下在凤鸣别院里的美好时光,咂巴咂巴嘴,意犹未尽,道:“这座院子建在凤鸣山的半腰处,守备森严,依据山势成弧月形,除了山前一条小路,别处没有道路通行。朱智就是通天的能耐,也不可能悄无声息的从别院里劫走魏度……”

    “一般来说,确实极难,可别忘了,朱智不是一般人!”徐佑借用了何濡的话,眨了眨眼睛,道:“朱睿的朋友里有一个妙龄女郎,体态轻盈,攀山越岭如履平地……”

第五十八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溟海盗?

    男子明显愣了片刻,饶有深意的打量着魏度,道:“你竟然跟溟海盗还有交情,佩服,佩服!”

    溟海盗首不是从一出生就当了抄贼的,早年在岸上时跟魏度的父亲、关中侯魏文远交情匪浅,后来因为杀了家中某个长辈的满门老幼,只能下海为寇,凭着过人的胆识一步步混到了溟海盗首的高位。但私下里跟魏文远并没有断了往来,魏度长大后曾亲眼见过他几次,那些江湖上的切口也是跟着此人学的。再后来溟海盗越闹越大,几成沿海最大的匪患,魏文远自诩身份,不愿作奸犯科,又恐连累家族,跟溟海盗首渐渐疏远,反倒是魏度这些年有意亲近,逢年过节送些礼物过去,两人还合作做了几笔买卖,所以这次安排山宗觅地藏身,溟海盗首找的是魏度,而不是魏文远。

    魏度眼睛一亮,道:“郎君莫非也认得溟海盗?”所谓关系,就是这样攀扯的,要是多兜几个圈子,说不定彼此五百年前还是远亲。

    “溟海盗首燕轻舟在江湖上好大的名声,想不认得也难!”男子突然问道:“你做的生意,溟海盗也参与了?”

    “有时候陆地运起来麻烦,也容易走漏风声,不如从海路北上抵达少海渎,然后直接在青州上岸。可要想走这条路,没有燕盗首点头是不行的……”少海就是渤海,古有少海的称呼,元朝之后才恒定为渤海。

    “既然如此,干脆都从海上运好了,何必再走陆路?”

    “不一样,海运固然便捷,但瘟病多发,往往运一船,折损十之五六,只能当做陆地不安全的时候备用。”

    男子点点头道:“全走海路,你们的根子就握在了溟海盗的手里,到时候对方漫天要价,从还是不从呢?所以永远保持两条线在手,作为谈判的筹码是明智的,不会受制于人。”

    “这个……郎君明鉴!”

    魏度愣了下神,他哪里想的这么远,就是海运折损也是别人告诉他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颇觉自得,道:“江左门阀这么多,可跟燕盗首说得上话的,且能得他完全信任的,只有我一人。”

    男子笑了笑,道:“所以他们才拉你入伙,对不对?”

    魏度一惊,道:“什么……我没听清……”

    一道寒光闪光。

    血花四溅!

    魏度的大腿被割开一道口子,不深,不长,但皮翻肉露,血流如注,看上去十分的恐怖。魏度瞬间脸色煞白,嘴巴张开,表情痛苦,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说过,我的耐心有限。八郎,刚才的问题要不要我再重复一遍?忘了告诉你,要是不赶紧止血的话,你马上就会感觉到口干舌燥,然后头晕目眩,身体似乎被什么怪物吸干了血迹,,直到眼睁睁看着肌肤干瘪下去,痛不欲生,只恨为什么不早一点死掉。”

    “啊!”

    魏度这时候才发出杀猪般的惨叫,道:“我……我说,我全说……快,快给我止血!”

    女子收了刀,冷笑道:“不急,等他先回答问题!”

    “是是,郎君洞光烛照,他们就是看中我跟燕盗首的交情,所以才肯让我入伙。否则的话,贺捷眼高于顶,根本看不上我!”

    “贺捷?山阴贺纯的第四子?”

    “对,就是他!这些事都是他一手操控的,你想参与进来,没有他点头是不行的。你放过我,贺捷那边我负责说项,赚钱大家一起赚,权当交个朋友,千万别伤我性命!”

    男子默然片刻,转过身去,缓缓走到角落里,拉开一道黑色的帷幕,摘掉头上的幕篱,道:“孟假佐,你都听到了,将来主上面前,也好做个见证!”

    帷幕后面,赫然坐着司隶府卧虎司的假佐孟行春!

    “攀山越岭如履平地?”左彣苦思道:“扬州还有这样的奇女子,我怎么闻所未闻?”

    徐佑笑道:“也未必是扬州人,天下这么大,朱睿尚武,有几个三山五湖的朋友不足为奇。”

    何濡对这些不感兴趣,道:“朱智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既然敢如此设计,应该十拿九稳。顾允的情报是几时的?”

    “今日刚收到,三日前从上虞送过来的。”

    “三日前……如果动手的话,也就这几日了!”何濡眯着眼睛,似乎能从天上明月的倒影中看到上虞正在发生的一切,道:“行险计,不能拖延日久,越快越好,上虞毕竟是魏氏的地盘,久易生变。”

    山宗事关自己的生死存亡,最是上心,问道:“七郎,若是抓到了魏度,从他口中拿到了证据,下一步又该如何?贺氏是天子亲家,不好惹啊!”

    “贺氏是不好惹,所以我和顾允给朱智出了个主意!”

    “什么主意?”

    “天子无家事,他的亲家犯了国法,就由天子亲自处理。所以,若是不出意外,此时此刻,司隶府的孟行春正和朱智他们在一起。”

    “啊?司隶府?”山宗浑身一颤,道:“郎君好算计!”

    孟行春望着男子的眼中满是苦恼,好一会才道:“朱侍郎,你邀我来上虞,说是请客吃饭,原来是给在下挖了个洞,不,是深渊……”

    男子自然是朱智,他拱手作揖,道:“骗假佐来上虞,确实多有不恭,但也是朱某无奈之举。这等私通南北的大案,牵扯到了贺魏两门,非一郡一州、一家一姓可以处置,唯有司隶府上通天听,身负司察、举使大权,可以插手盗案而不需要诸多忌讳。为扬州计,为黎庶计,也为我大楚计,望假佐不惧强权,秉公执法,还那些冤死的孤魂一个公道!”

    一番大帽子扣下来,孟行春再怎么奸猾似水,也不可能坦然置身事外。他心中清楚,朱氏今日的所作所为,明显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他身为司隶府监控扬州的主要负责人,出了这样的案子,介入是必然之事。只不过介入有早有晚,时机要讲究,若是过早会有风险,看不清局势和胜负,非智者所为;若是过晚,则让主上和校尉质疑他的能力,也难以在扬州门阀中左右逢源,捞取足够的利益。

    不过,遗憾的是,由于情报的缺乏和滞后,他已经丧失了选择介入时机的主动权,被朱智强行拉到了这滩浑水当。既然如此,孟行春也就不再迟疑,以他对安子道的了解,出了这样泯灭人心的大案,一定会责令有司严惩不贷。

    司隶府是皇帝的鹰犬,自然秉承皇帝的意志做事!

    他整了整衣衫,慢步走到魏度身前,温和一笑,道:“魏郎君,失礼了!”

    魏度不认得孟行春,女子正俯身为他抹药止血,有气无力的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孟行春解开罩在外面的黑袍,魏度瞬间傻眼,他再无知,也认得司隶府卧虎司的官服。一袭锦缎黄裳,胸口绣只凝神俯瞰的穷奇,形似猛虎,背生双翅,让人望之生畏。

    穷奇是四凶兽之一,毁信恶忠,崇饰恶言,专门吃掉正直善良的好人,司隶府以此为卧虎司的官服,是为了警醒鞭策自身,切忌颠倒黑白是非。

    “在下司隶府卧虎司假佐孟行春,为彻查扬州私掠良人案而来,魏郎君既然刚才已经招供,请将所有事宜一五一十的叙说一遍,不要隐瞒,也不要心存侥幸。今日你不给我惹麻烦,将来主上面前,我也不会与你为难。懂了吗?”

    魏度再转眼一看,朱智,朱睿,那个女子没有摘去幕篱,想必也是朱氏的人,顿时没了脾气,耷拉着脑袋,如丧考妣。

    从暗室出来,外面候着七匹快马,朱睿分给予他们七封秘信,扭头望着朱智,见他点头,沉声道:“马不停,人不歇,误了事,自己提头来见!去吧!”

    “诺!”

    马蹄如雷,奔驰而去,扬起的尘土弥漫了漫天的月色,孟行春裹着黑袍走了出来,被灰尘一呛,咳嗽了几声,道:“侍郎,那我就带着魏度先走一步了?”

    “不急,我收拾一下,随假佐回吴县!”

    “也好,卧虎司人手不足,到山阴缉拿贺捷,还需朱氏多加协助!”

    等凤鸣别院的人发现魏度失踪,已经过了午时,起先以为藏到什么秘密处,和凤九玩些刺激的床底之事,可寻遍了整个山庄,连一点踪迹都没有。跟着凤九一同前来的还有两名婢女,一人神色慌张露了陷,逼问之下,才知道凤九在中途借小解的机会和别人换了衣物,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这些人知道坏了事,暴怒之下失手打死了一个婢子,另一个也趁人不备投崖自尽。她们其实早存了死志,跟上山来,又不能脱身,死的干脆点还能少受些折磨。

    当魏氏的宗主魏文暄知道魏度被劫的消息时,已经是黄昏后的戌时初了,他尚且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想到此事不会那么简单,立刻召来魏文远,问询关于魏度的种种。魏文远膝下儿女八人,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急得团团转,哀求魏文暄马上派人搜索四边,保魏度安然无恙。

    魏文暄摇摇头,派人将魏文远软禁家中,不许随意出入,然后吩咐了一些事,带着几个人,连夜赶往吴县。

    他心中清楚,任谁对魏氏下手,最终都要通过扬州刺史府才能名正言顺,所以不用舍近求远,到了吴县,真相自然路出水面!

    只是,从魏度失踪到他离开上虞,整整一日一夜,对手该做的,能做的,要做的,肯定已经做了大半。

    先手已失!

    不过,那也无关紧要,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要术。魏文暄最崇拜后圣荀子,他老人家的这句话可是烂熟于心!

第五十九章 壮士断腕

    顾允接到朱智快马送来的密信,立刻派鲍熙登门请来徐佑。徐佑正在吃饭,来不及更衣,穿着家居的松垮宽袍就匆匆去了县衙。顾允将密信递过来,徐佑拆开来一看,脸上的神色颇为玩味,道:“魏度招了……”

    “嗯,他将散在五个郡的秘密据点都供了出来,朱四叔已经派了五路人马前去围剿,还有一路来钱塘给我送信,一路去了东阳郡找家父。”

    “怎么,需要顾使君出面吗?”

    顾允的父亲顾怀明现任东阳太守,鲍熙接过话道:“其中一个据点在东阳郡,所以要太守带兵抓捕。不过此事关系重大,朱侍郎怕太守迟疑,所以请明府亲手修书一封给太守说明情况!”

    父子之间,总比家族之间来的紧密,徐佑沉吟道:“五个郡……至少得七日才能折返,朱氏需动用不下于一千人的部曲,这样大规模的调动,整个扬州估计都要震荡了……”

    顾允望着徐佑的眼神已经隐约透着几分敬意,道:“幸亏微之未雨绸缪,将司隶府拉了进来,否则的话,别人一纸密奏送到金陵,主上难保不心生疑虑,将会给此案带来不可预估的变数。”

    “司隶府是主上的鹰犬和耳目,瞒着他们只会让自己陷入猜疑之地,与其如此,不若赤条条的坦然相对。”

    徐佑笑道:“反正道理在我们这边,证据也在我们手中,朱氏又受了奇耻,反应过激点,朝中的宰辅们应该可以理解!”

    宰辅们可以理解,但魏氏的人可理解不了,魏文暄彻夜赶路,抵达吴县后马上去见扬州刺史府的长史胡谨。柳权去任,州治西迁,新刺史尚没有正式视事,胡谨胡长史实际上是扬州的最高长官,他客客气气的接待了魏文暄,道:“太常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魏文暄曾任太常寺卿,后接掌魏氏宗族,身体也不太好,提前致仕,所以称为魏太常。他拱手为礼,道:“长史,数日前家中子弟魏度不知因何被人劫掠,现在踪迹全无,我特来请长史发文扬州全境,四下梭巡,以解其倒悬之危。”

    “这个……”胡谨有些不忍,他跟扬州的诸姓门阀交情都不算深厚,不过向来敬重魏文暄的为人,看他无头苍蝇般焦急,却又不好明言,道:“诗云‘君子万年,介尔景福’,太常自有福佑,可庇护子孙无恙,无须太过担忧!”

    魏文暄虽是君子,可也久经宦海沉浮,立刻听出胡谨话里有话,当下也不多言,辞别出了刺史府,出了吴县往东行五里,到了陆氏建在山水间的府邸。

    魏氏跟陆氏有姻亲,但魏文暄跟陆氏的当代宗主陆宗周政见不合,当年在朝中时多次争执,几乎老死不相往来,不过子孙辈里多有交好者,所以才有了联姻之事。

    此次感受到山雨欲来,胡谨那里又没个准话,魏文暄顾不得面子,上门拜访陆宗周。陆宗周对这位稀客的到来并不意外,神色凝重,道:“我猜你这个老家伙也该到吴县来了,还好,没有糊涂到家!”

    魏文暄没心情跟他耍嘴皮子,直接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魏度被朱氏的人抓了!”

    “啊?朱氏?”

    魏文暄一惊,他料到此事非同小可,却也没想到竟然牵扯到了朱氏。多年的养气工夫比不了这样一句看似简单的话,愕然道:“会稽四姓虽然和吴中四姓没有融合一体,但向来没有根本上的利益冲突,朱氏为什么这么做?”

    陆宗周眼中露出几丝讥嘲,道:“你这个宗主怎么当的?魏度结交匪盗,劫掠良人,然后私卖到北边为妓为奴,像这样丧尽天良,无父无君的禽兽行径,真的是你们魏氏养出来的子弟?”

    魏文暄勃然变色,他跟陆宗周固然不合,却也知道此老儿不会说谎,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添油加醋。

    “孽子,孽子!”

    魏文暄以手捶胸,痛苦不堪,他治家以儒礼,清藻忠贞,谁想家族中竟然出了这等耸人听闻的肮脏事,数十年的清誉毁于一旦,怎能不痛心?

    “要仅仅如此,也就罢了。”陆宗周摆明了要让魏文暄不安生,道:“魏度偏偏在蒲阳津劫了朱礼的女儿朱凌波,囚禁在江边小渔村的暗室里,差点死于非命!朱氏受此大辱,铁了心要报复,连在富春江醉心垂钓、不问世事的朱智都出动了,亲自谋划了这一切,从上虞,也就是你的眼皮子底下,掠走了魏度。”

    魏文暄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毕竟是魏氏宗主,起先不明情况,因而忐忑,现在知晓详情,逐渐平静下来,开始寻谋对策。

    陆宗周看他苦思,冷冷道:“别想了,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魏度既然不成器,你保他也无用。”

    魏文暄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文远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身体又不好,真要出了事,他这一脉岂不绝了后?”

    “一个孽子,无胜于有!”

    陆宗周看着魏文暄疲惫不堪的样子,心下叹了口气,几十岁的人了,还为子孙辈奔波劳碌,语气软和了几分,道:“魏文远自身不正,能教出来什么好儿子?当断不断,朱氏岂肯善罢甘休?顾氏、张氏都已经表态站在朱氏的一边,吴中四姓本是一家,我陆氏于情于理,既不能置身事外,更不能偏帮于你……”他顿了顿,眉心拧成一团,道:“何况孟行春也参与了进来,昨天午时,司隶府的徒隶将魏度押送进了刺史府……”

    魏文暄已经没了惊讶的表情,好半天才颓然道:“朱智,朱智!好手段!”

    “江左诸葛,不是浪得虚名,他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让你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你可知我怎么了解内中情由?朱智昨夜来见我,说你今日必定会登门,这些话是他让我告诉你,至于是什么用意,你自己去想!”

    自知道是朱智在幕后谋划,魏文暄已经没有了从上虞出发时的底气。后发制人也要看对手,像朱智这样的人,只要慢他一步,就会步步受制,连喘息之机都没有,如何去后发制人?

    魏文暄难以做出决断,魏度虽是魏文远的独子,但对整个魏氏而言,其实没那么要紧,就算死了,可以再给魏文远过继一子,以继承他那一房的血脉。只不过魏氏有今日的局面是无数先祖沥血奋战得来的,这样被人欺上门来,认打认罚,不做反击,未免被世人小看。

    朱智托陆宗周带话,是给他台阶下,想让他亲自绑了魏度去报案,这样面子上好看,大义灭亲,说出去也好听,可内里却依旧丢的一干二净。

    陆宗周见魏文暄举棋不定,无奈的道:“魏度的才干你最清楚,凭他一人,能够运作遍及南北两国、倾覆扬州数郡的私掠生意吗?”

    “不错,多亏你提醒,我一时慌乱,没想到此节!”魏文暄皱眉道:“魏度读书不成,学武也不成,城府有些,却极其有限,绝无可能是主谋!”

    他望向陆宗周,陆宗周低首垂眉,老神在在,并不说话!

    魏文暄知道他在等自己表态,道:“好,魏度一事,若是证据确凿,我绝不包庇,该笞就笞,该杀就杀,全凭国法!”

    “行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陆宗周打了个哈欠,慵懒的站起身,道:“我这把老骨头就陪你走一趟吧。”

    “去哪里?”

    “刺史府的大牢!”

    早候在一旁的奴仆送来青色大氅,仔细的帮陆宗周的穿戴暖和,备好的牛车围着厚厚的羊皮毡,里面燃着铜制鹤点龟背炉,感受不到一丝的寒意。

    陆宗周斜靠在背枕上,身子随着牛车的颠簸微微晃动,双手拢在袖子里,道:“见了魏度,要他如实回禀,无论牵扯到谁人,牵扯到何姓,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以他的本事,最多是个从谋,若供述有功,说不定可免一死!”

    “幕后的人……兄长腹中可有答案?”

    “幕后是谁,现在你不必知道,等下到了刺史府,孟行春可能会找你密议。切记,切记,一切照他的意思去办,不要争执,更不要严词拒绝!”

    “司隶府的黄耳犬,吠吠而鸣,不做人声,搭理他干什么?”

    魏文暄正人君子,向来看不起司隶府的鹰犬。陆宗周叹道:“过刚易折,你这脾气……司隶府是鹰犬不假,但他秉承主上的天心,你若想让魏氏此次有惊无险,就不要得罪他,更不要跟他对着干!”

    “好吧!”

    形势比人强,魏文暄别无选择。到了刺史府,胡谨再次斟茶待客,魏文暄怒容满面,道:“魏度那个畜生在哪,麻烦长史现在就带我去见他!我非亲手打死这个让祖宗蒙羞的畜生不可!”

    “息怒,太常且息怒!”胡谨怕他气出个好歹来,忙安抚了一会,道:“魏度不修身,不慎行,惹来祸事,非太常和魏氏的错。今日有陆司空、朱侍郎和孟假佐在,是非曲直,必定会给太常一个说法。”

    说着朱智从内堂走了出来,一揖到地,神态恭谨,道:“小子无礼,不敢奢求太常原谅,日后定亲至上虞,负荆请罪。”

    魏文暄不管心里对朱智有什么观感,当着胡谨和陆宗周的面,不能不表现的大度一点,扶着他的胳膊,道:“快请起,魏氏门户不靖,以致出了这样的孽子,该当老朽向侍郎请罪才是!”

    “不敢,不敢!”朱智见好就收,道:“孟假佐在后面静候太常,有密事商议!”

    要搁往日,别说孟行春安坐不动,竟敢要魏文暄去见他,就算孟行春亲自登门投递拜帖,魏文暄也未必肯拨冗一见。归根结底,若是自身清正,司隶府的人你可以无视他,可要是自身出了瑕疵,司隶府就是最恐怖的所在。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司隶府却可以破家灭门,并将遗毒波及子孙后世!

    魏文暄明白,这是孟行春的下马威,故意折辱他,但正因如此,他才更要忍耐。如果一个小小的司隶府假佐,都可以公开折辱他,说明形势已经十分的严峻,为了家族,没什么不能忍受的!

    魏文暄去见孟行春,大堂中胡谨坐于主位,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陆宗周坐于东首,闭目养神,稳如泰山,朱智坐在南下,自顾饮茶,神态平静如常。

    三人默然无言。

    一盏茶尽,再添满一杯,少顷又尽,如此反复三次,魏文暄终从内堂走出,脸色不是很好,陆宗周抬头望了他一眼,又继续闭目神游,胡谨和朱智起身相迎,魏文暄一字字道:“带我去见魏度!”

    魏度被关在刺史府的大牢中,待遇不错,单独一个牢房,四周没有闲杂人犯,二十个狱卒把守的严严实实。魏文暄连过了三道牢门,才走到魏度跟前,他穿着普通的布衣,虽不华贵,却比那些穿囚服的犯人多了几分尊严和体面。

    看到魏文暄,魏度立时崩溃大哭,道:“大伯,救我,快救救我!他们要杀我,我不想死!”

    “闭嘴!”

    魏文暄恨铁不成钢,但又不能在此地责骂他,道:“想要活命,就如实供述贺捷是如何诱你入伙,如何带着你掠卖良人,又是如何运作这样私通南北的大案。若有一字虚言,我现在就走,将你交给刺史府严惩不贷!”

    “我说,我说!”魏度这几日头蒙着黑布,在车厢的暗格里转运数百里,死尿都在狭小的空间里解决,腥臭味足以让人窒息,恐惧、不安、焦躁、茫然,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让他处于崩溃的边缘,要不是心中存着希望,家里人发现他失踪,肯定在积极努力的营救,恐怕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终于盼来了魏文暄,魏氏的宗主,魏度曾经极度仇视的人,现在唯一的救星,真是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贺捷不重要,日进斗金的生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命!

第六十章 处处机心

    在一众大人物的见证下,魏度将贺捷如何找上门来,如何请他帮忙疏通溟海盗协助,又如何以利益相诱,加入了这个令人发指的邪恶组织,几年来的收益,各郡的秘密据点,见过的一些主要人物和勾结的边境守军将领,竹筒倒豆子,交代的干干净净。

    不过,魏度不是组织的核心,贺捷对他也不是十分的看重,了解的内幕只是冰山一角,可仅仅这小小的冰山一角,已经让在场的所有人感觉心情无比的沉重。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安子道登基以来,一匡五胡乱华之弊,励精图治,垂拱四十余年,民安物阜,时和岁稔,朝野皆称颂“至治”。可又有谁知,盛世之下,竟还有这等泯灭人性的惨事,还有这等丧心病狂的禽兽!

    魏文暄慨然长叹,道:“长史,魏度今日从魏氏籍册中除名,稍后我手书一封,交给刺史府备案。此后如何处置此子,全凭律法做主,魏氏不再过问。我即可返回上虞,自行上书向朝廷请罪,然后闭门思过!”

    “太常……”

    胡谨还待劝慰,魏文暄神色怆然,和众人拱手走别,掉头离开了刺史府。陆宗周望着他踌躇踉跄的凄凉背影,心中也不好受,转头对朱智说道:“接下来怎么处理此案,我代吴郡四姓授你临机决断之权,若有疑虑,多跟胡长史和孟假佐商议,有他们二位在,想必不会让这些罔顾人伦国法的贼子逍遥自在太久。”

    说完不等朱智答复,起身跟着魏文暄去了。两人并肩走出府门外,上了牛车,陆宗周难得给了魏文暄几分好脸色,道:“龙生九子,各个不同,魏度又不是你的嫡子,魏文远自己教不好,你又何必为他难过!”

    “魏度毕竟姓魏啊!”

    魏文暄意兴阑珊,靠在背枕上,眼皮子耷拉着,语气中诸般无奈,道:“这件事要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天下,到时候没人在意魏度个人的品行和操守,只会记得他是会稽魏氏的子弟。我身为宗主,教导无方,脸面丢尽不说,也愧对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陆宗周叹了口气,道:“你啊……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怎么善后才是当前的重中之重。你刚才说回府闭门思过,这是对的,先避避风头,展现悔过的姿态,也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另外,给主上的谢罪书不要等回去再写了,到了我府中,马上写好派心腹送到金陵。至于如何措辞,你自己斟酌,切记要言辞恳切,不做丝毫辩解。主上圣明,自会谅解你的难处!”

    “嗯,都听兄长的!”魏文暄缓了缓神,坐起身子,犹豫了片刻,道:“孟行春这个人……似乎心怀叵测……”

    陆宗周没有问,静等他的下文。

    “魏度本来没什么骨气,犯到他们手里,该说的早就说了,可偏偏还非让我亲自去见他,好像故意设下陷阱,做出是我逼迫魏度供出贺捷是主谋的表象,以此来挑拨魏贺两家的关系。兄长,扬州已经够乱了,他还想干什么?”

    “这正是我要你忍耐的原因!”

    陆宗周淡淡的道:“孟行春是个有野心的人,这次被萧勋奇派往扬州驻扎,急于打开局面,站稳脚跟,又恰好遇到了这样百年不遇的大案,自然舍不得放手,哪怕牵扯到贺氏的头上,主上的姻亲之好,也心痒难耐,想要从中捞一份功劳,让卧虎司在扬州享有同金陵一样的威名。朱智就是看明白这一点,才拉他来作挡箭牌。不过,孟行春并不好对付,他逼你亲自出面,就是为了挑拨贺魏两家,瓦解会稽四姓的同盟……”

    “既然兄长早知道他的用意,为何还要我听从于他呢?”

    “别忘了,孟行春在扬州的一切行动都要密奏主上,他的意思,就是主上的意思。若是主上想让贺魏不和,魏氏出了魏度这样的孽子,授人以柄,你避祸还来不及,岂敢反对?”

    “主上的意思?”

    “你也不想想,扬州被八姓门阀控制的太久了,前后来了几任刺史,没有一个能在扬州待的长久。主上为了解决这个局面,甚至派了柳权过来,出身柳氏,本朝最显赫的家族,兄长又是当朝中书令,可结果呢?还不是灰溜溜的离开了扬州?”

    魏文暄不以为然,道:“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而士大夫多出自门阀,此为我大楚立国之本,八姓羁縻扬州,作而行之,也是替主上牧守安民而已。”

    “话所如此,可主上毕竟不是先皇啊!先皇重用天师道,重用各姓门阀,愿意和士大夫共治天下,但在当今的眼中,门阀和天师道都是掣肘,是阻碍,甚至是博弈的对手!”

    陆宗周昏聩的双眼中闪烁着无法估测的睿智,道:“所以,才有了义兴变乱的滔天火光,才有了天师道在扬州的诡异败局。任何可以削弱对手的机会,主上都不会轻易的放过,因此孟行春宁可得罪贺氏这门皇亲,也要死命的趟这滩浑水,目的很简单,让八姓反目成仇,互相攻讦,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朝廷的机会就来了!”

    魏文暄猛然惊醒,道:“孟行春真正想要的功劳,不是破获掠卖良人的大案,而是分化扬州八姓的机会?”

    “对!多好的机会啊!”

    陆宗周笑意中透着几分戏谑,道:“魏度差点害死了朱凌波,朱智又从上虞劫走了魏度,你是君子,雅量高致,却也未必没在心中存有芥蒂,更遑论他人?一旦有了芥蒂,再想消除可就千难万难,天长日久,等这点芥蒂逐渐壮大,八姓必将内乱。”

    魏文暄接过话题,道:“魏度又供出了贺捷,会稽四姓里孔贺交好,虞氏跟魏氏交好,贺魏出了事,孔虞不会不管。朱氏独木难支,必会向顾、张和陆氏求援,如此,吴郡四姓全部站在了会稽四姓的对立方。看似一件掠卖良人案,却阴差阳错的将扬州八姓卷入其中……这……可惊,可怖!”

    他感概万分,道:“可惜朱智号称江左诸葛,怎么看不透这一层?竟引狼入室,本想拿孟行春做挡箭牌,却被人反将一军,坏了八姓门阀的根本!”

    “朱智何等聪明人,他若想为朱凌波出头,可以选择的办法太多,至少直接找到你,禀明一切,以你的为人,也不会包庇魏度。可朱智为什么选择手段最激烈的一种?是因为他想借此机会,给扬州门阀安排另一条出路!”

    “出路?”

    陆宗周慢慢闭上了双眼,道:“一条不同于义兴徐氏和天师道的路!”

    魏文暄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陆宗周的意思。他是坦荡君子,对阴谋诡计不怎么擅长,直到此刻,才惊觉牵扯到这个案子里的人,原来个个心怀叵测!

    接连三日夜,奔跑在驿道上的快马骤然多了数倍,往来扬州各地传递消息,不少住在驿道边的老百姓私下谈起,还以为魏国打过长江,差点引起慌乱。徐佑这夜还未安寝,又被紧急请到了县衙,顾允刚刚收到朱睿送来的情报,道:“魏度交代的五个据点都被连窝端了,救出被囚禁的女郎共七十九人,击杀贼人一百一十四人。不过,只抓获了七个活口。”

    徐佑扬了扬眉头,道:“七个?”

    “嗯,还是朱睿亲自出手,才抓到了活口,其他的要么战死,要么自尽,无人投降!”

    徐佑脸上露出讶色,道:“贺氏不是武力强宗,哪来的手段训练出这么多的死士?”

    义兴徐氏百年武宗,实力尚在吴郡朱氏之上,可也不敢保证手下的部曲能够全部视死如归。并且这也不科学,人不是机器,有勇气,就会有恐惧,面临绝境时,只要有一人崩溃,立刻就会病毒性的蔓延,造成整体防御倒塌,根本不可能一百多人保持完全的一致。

    “朱睿正在审讯,看他的口气,应该效果不大。这七人只是没寻到自尽的机会,就算招供,恐怕也不可信!”

    要是郭氏的泉井还在就好了,徐佑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又迅速掐灭了,道:“找到李庆余了吗?”

    “还没有!”顾允道:“这个白乌商好像凭空失踪了一样,不过没关系,魏度一人足以指证贺捷,李庆余不重要!”

    “不,这个人很重要!”徐佑有些担心,道:“这么大的动静,我估计贺捷已经收到了风声,开始想把狐狸尾巴藏起来了。没有李庆余,拿不到关键性的证据,很难将案子办的天衣无缝。到时候贺捷反咬一口,说魏度诬陷,该如何应对?”

    他站起身,道:“这样吧,我先回去一趟,找人打听打听,说不定运气好,正巧知道李庆余的行踪。飞卿,你这几日操劳过度,今晚早些安歇,明天一早我给你消息。”

    “好吧,我送微之出去!”

    两人正要出门,突然走进来一个婢女,却是之前见过的那个莲华,她委身行礼,道:“小郎,七娘想要见一见徐郎君!”

    “嗯?”

    顾允和徐佑面面相觑,朱凌波想见救人恩人可以理解,只是现在天已入夜,男男女,多有不便,传扬出去未免惊世骇俗。

第六十一章 人间贵贱有别

    朱凌波换了身素衣,精神尚好,只是脸色苍白,看上去仍然带着病态,见到长身玉立的徐佑,却浮上了几分好看的绯红,先对顾允说道:“是我逼着莲华来央求的,飞卿哥哥莫责怪她!”

    顾允跟朱凌波自小就熟悉,极其疼爱这个朱氏的妹妹,笑道:“不会,只是晚间风凉,你身子还没大好,出门多穿点衣物。”

    “嗯,谢谢飞卿哥哥,凌波知道了!”

    朱凌波乖巧的答应一声,这才转头望向徐佑,一双机灵美丽的眼眸定在他的脸庞上,声音如黄莺出谷,青翠欲滴,透着年少独有的轻快和羞涩,道:“徐郎君,承蒙你那日相救,凌波还没有来得及答谢,实在太失礼了。”

    徐佑微微一笑,道:“我跟飞卿是好友,能把你从贼人手中救出来,实属天公庇佑,至于道谢什么的,不要见外,更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话时不急不缓,唇角的笑意仿佛能够温暖整个冬季的寒风,朱凌波心想,传闻果然都不可信,这哪是粗鄙无文的赳赳武夫,分明是温文尔雅的世族公子,跟六兄可一点不相像。

    “凌波,凌波?”

    “啊?”

    朱凌波才惊觉自己注视徐佑的时间太长了,长的已经有些让人浮想联翩。再看顾允眼中带着谑笑,她本是古灵精怪的性子,并不会因此觉得尴尬,眉目间露出狡黠的神色,道:“甫田兄,何时成了喓喓之虫?”

    顾允登时苦着脸,道:“你啊,还是小时候的脾性!”

    徐佑正怕朱凌波难堪,闻言赶紧转移话题,道:“甫田兄?可是飞卿的别号?”

    朱凌波抿嘴笑道:“别看这位顾明府现在威风凛凛,可在幼年时读书颇有些痴性。一日先生教毛诗,读到甫田时有‘倬彼甫田,岁取十千’的句子。他不等先生释义,立刻说什么样的良田能够一岁收获千万担粮,简直不知所谓。而我那时才三岁,正好在顾氏的学堂游玩,于是告诉顾明府,‘十千’二字是言其多,而不是真正的万数。他当时就红了脸,好久看到我就躲,真是笑死人了!”

    顾允还能说什么好,这件糗事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时不时的要被朱凌波提出来打趣,道:“就你精怪,高兴时叫飞卿哥哥,不高兴时立马成了甫田兄,还扯到喓喓之虫,那是怨妇思念夫君的诗作,一个未出嫁的小女娘,羞也不羞?”

    朱凌波双手负后,俏皮的叹了口气,道:“连圣人都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莆田兄如今做了明府,论起毛诗来,仍旧有些痴性呢!”

    幸好徐佑对诗经三百篇读的通透,否则连两人在聊什么都不知道。比如喓喓之虫,形容蝈蝈鸣叫,出自《诗经??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这首诗写男女情事,大胆,直白,露骨,也就在风气大开的朝代,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男男女女公然谈论而丝毫不感觉到**。

    难得见顾允吃瘪,徐佑火上添油,道:“朱女郎说的是,草虫诗虽是思妇念及远处的郎君,其实是隐喻君臣之义,飞卿浮于表面而疏忽了内在,果然有些痴啊!”

    朱凌波眨了眨眼睛,惊喜莫名,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徐郎君竟是凌波的知己!”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是诗经里关于友情的经典之句,这姑娘姿色清丽,才学亦佳,只是性子实在太跳脱了,什么话都敢说。徐佑开始感到头疼了,他的身份敏感,不好跟朱氏的女郎太过口花花,求助的望向顾允。顾允体谅他的心情,毕竟自己也是过来人,没好气的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毛诗学的比我好,不要再卖弄了,也不知刚才是谁见了人,傻傻呆呆的,那模样可比我痴的多了!”

    徐佑忍无可忍,捂着嘴咳了两声,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容易东拉西扯的把刚才那一页翻过去了,结果兜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朱凌波见徐佑干咳不止,恐怕是被吓到了,噗嗤一笑,正儿八经的作了个揖,道:“方才一时失态,看郎君跟传闻中差别甚大,因此走了神,还望见谅!”

    这种事最好的做法,是大家装作不知道,糊弄过去完事。可朱凌波偏偏如此正式的道歉,不知是故意捉弄徐佑,还是考校他的急智,因为此情此景,徐佑怎么应对都显得不合适。

    不过,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化解各种尴尬,笑道:“无妨,我刚从义兴来到吴郡时,也常常盯着人家看,心里思索着到底什么样的水土才能养出吴郡这些钟毓神秀的人物。女郎应该没去过义兴,我们义兴的人,都长成我这种凶神恶煞的尊荣,虽然看着伤眼睛,不过瞧的久了,其实也就习惯了!”

    顾允抚掌大笑,徐佑善谑,他是早知道的,可每每听其胡说八道,仍然觉得好玩的紧。朱凌波却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顿时笑的前仰后合,没了一点淑女的仪态,要不是莲华在旁扶着,估计直接笑倒地上去了。

    徐佑还有很多事要办,不想在县衙耽误太久,又说了两句话,告辞离开。临别时,朱凌波追出来问道:“那日把我抱在怀里的阿姊是谁,我能再见到她吗?”

    “她叫徐秋分,是我的义妹。女郎若是有闲暇,可来西城的静苑小坐,秋分肯定很欢迎你来做客!”

    “徐秋分……奇怪的名字……”

    朱凌波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道:“微之哥哥,我过几天就去静苑找秋分,你,不会不欢迎我吧?”

    徐佑打了个寒颤,道:“不……不会!”

    离开县衙,左彣迎了上来,道:“郎君,没事吧?”

    “没事,遇到点小麻烦,耽误了一会。外面的那些人,查明白了吗?”

    左彣陪着徐佑来到县衙,发现四周有些不明人士,于是留在外面探查究竟,低声道:“大约有三十人,武功修为还可以。他们占据了周边的高处,视野辽阔,可以严控所有进出县衙内府的道路,号令森严,防御严密,应该是顾氏的精锐。”

    徐佑顺着交错起伏的屋檐望向对街一处隐秘的黑暗,不出意外,那里藏着一名顾氏的部曲。可能感觉到徐佑的目光,悄悄的往里面躲了躲,却不小心踩碎了一片青瓦,在寂静的夜空里如同一声炸雷。

    几乎瞬间,黑影消失,另外换了一个位置,围绕他的这个点,整个防御网进行了细腻的微调,依然严密的控制着县衙周边的所有路线。

    “扬州将乱,谁都不敢掉以轻心,顾允加强戒备是题中应有之意!”徐佑笑了笑,道:“何况朱凌波在这养病,朱氏肯定也留了不少人。整个钱塘,再没有比县衙更安全的地方了!”

    人比人气死人,左彣羡慕的回头看了看县衙大门,道:“静苑要是有这么多部曲……”

    “会有的!”

    路上遇到了巡夜的衙卒,徐佑亮出顾允给他的棨牌,这种棨牌可以在宵禁时自由在街道上行走。路过一条小巷时,却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小乞丐,数九寒天,蜷缩在路边,浑身上下只有几块破布遮羞,头发散乱的盖住了双颊,看不清楚脸面,不过手上的冻疮接近腐烂,离着有数米远,都能闻到身上的臭味。

    天上明月高悬,人间贵贱有别。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谁之过?

    徐佑停下脚步,道:“带钱了吗?”

    左彣摸了摸钱袋,道:“只有五六十钱……”

    “全给我!”

    左彣将钱袋整个放到徐佑手中,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小乞丐道:“郎君,我之前没见过这里有乞丐。”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迟疑,走到乞丐跟前,将钱袋轻轻放在地上。左彣寸步不离的护卫左右,右手握住了剑柄,只要对方有异动,立刻就能将其诛杀剑下。

    暗夭,始终是笼罩在左彣心头的巨大阴影,从晋陵到钱塘,从来不曾消散!

    小乞丐猛然惊醒过来,连滚带爬的躲到角落里,黑漆漆的双眼满是对整个世界的惶恐不安,警惕的望着突如其来的温润少年。

    月色下,徐佑的容颜,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

    “拿这点钱去买套棉袄,再买些药治一治手上的伤,耽误下去,手指保不住,更难活下去。”

    小乞丐似懂非懂,直到徐佑和左彣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才慢慢走了过来,拿起地上的钱袋,在手中掂了掂,噗通跪下,双目泛泪,死死咬着下唇磕了几个响头。

    左彣悄然折返,藏在暗处,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终于放下了怀疑,掉头离开!

    回到静苑,徐佑让秋分把冬至叫起,问道:“之前让你跟风门打探李庆余的情报,有没有进展?”

    “前几日才拿到了李庆余的资料,此人年过五十,会稽郡余姚人,家中妻子早亡,没有续弦,起先作些茶叶生意,后来开始跑船运,出过几次外海,积攒了不菲的家业……”

第六十二章 将军明月

    “就这些?”

    徐佑翻了翻冬至整理的情报,只有李庆余的发家史和宗族关系,并没有跟贺捷有丝毫的联系。或者说,李庆余是贺氏的白乌商,很多人可能都知道,但拿不出实际证据证明具体跟哪一个贺氏子弟有关。

    “嗯,风门对调查李庆余的事不怎么上心,尤其对于他和贺氏的关系,更是讳莫如深,现在传过来的情报就这些,很简陋,也都不怎么重要。我不好表现的太急切,怕引起对方的怀疑……”

    徐佑眉心轻轻皱起,道:“风门做的就是这样的生意,我们付钱,他出情报,有什么怀疑不怀疑的?”

    冬至神色透着几分迷惑,道:“只是我的一种微妙的感觉,说不上来,好像风门在有意无意的回避这件事,甚至反过来想要试探我们调查李庆余的真正用意。”

    “哦?”

    徐佑眉心皱的更紧了一些,手指轻轻敲打着几案,发出哒哒的声响。过了片刻,声响突然消失,他仰起头,道:“明日你去找风门的人,愿出一百万钱买李庆余现在的行踪!”

    “一百万钱?咱们现在哪有这么多钱?”冬至先是一愣,见徐佑笑而不语,瞬间反应过来,道:“小郎想要投石问路?”

    “对!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藏在这扇风门的背后呼风唤雨!”

    第二日一早,冬至出去办事,为了以防意外,徐佑让左彣暗中跟随保护。会面的地点在码头上,一个不起眼的中年船夫载着冬至上了一艘艒船,驶离了码头,在钱塘江上游弋了一会,登上了一艘没有任何标志的大艑。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冬至重新上了艒船,船夫把她送到了岸边。

    这是防跟踪偷听的好办法,左彣不敢走的太近,以免被人发现,因为风门有严格的规定,若是在谈生意的时候发现被人跟踪,直接封杀跟此人有关的一切人等的任何生意往来。

    冬至上了岸,左彣没有过去打招呼,仍然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一前一后回到静苑。徐佑正跟何濡商议事情,看到冬至进来,笑道:“如何?”

    冬至兴奋的道:“小郎所料不差,风门的人没有直接拒绝,只是将价钱提高到了五百万钱!”

    “五百万钱,买一个李庆余的行踪?”何濡冷笑一声,道:“风门也真敢开口!”

    徐佑的猜测得到了验证,表情却很是淡然,道:“但凡商贾的要价不着天际,无非两种原因,一是没货,二是不想卖。冬至,你看风门属于哪一种?”

    “风门连昙谶大师都能从魏国救出来,区区李庆余的行踪,肯定可以查到。我看他们就是不想做这笔买卖!”

    “有钱不赚,是不是傻子?”

    “风门要是傻子……”冬至撇撇嘴,道:“那我就是傻子中的傻子了!”

    “所以,答案很明显了。”徐佑伸了个懒腰,打趣道:“其翼你自负智计,可曾想到,风门的背后,竟然跟会稽贺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何濡嗤之以鼻,道:“无论风门背后的人是谁,我都不会惊讶。能够有人力财力组建这么秘密的社,非门阀巨富不能为,区别只在于是哪一个门阀有这样的野心。现在看来,贺氏的嫌疑最大!”

    “是啊,我们太大意了,让冬至通过风门调查李庆余,无异于左手去查右手……我说嘛,从朱智动手到现在不过几天的时间,李庆余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这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顾陆朱张倾四姓之力,在扬州找只蚂蚁难,找个人还不容易?结果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应该是咱们打草惊蛇,让贺捷敏锐的察觉到了危险,提前安排李庆余藏起来了,或者已经离开了扬州。”

    何濡笑道:“这样才有意思,孟行春执掌卧虎司,朱智号称江左诸葛,这两人联手,要是连一个李庆余都找不到,干脆也别招惹贺氏了的,大家干脆一笑了之,握手言和的好!”

    这时候左彣从外面进来,禀告道:“一路上没人跟踪冬至,安全!”

    “冬至的底细,风门估计早摸透了,跟踪她意义不大。”徐佑站了起来,道:“关于李庆余的事到此为止,冬至过一会去回复风门,就说价钱太高,不值得,也没必要。风虎先陪她一起,然后去县衙给飞卿送个信,我答应他今天找到李庆余的下落,看来要失言了!”

    说完他转身要出门,冬至问道:“小郎,你去哪里?”

    “我带着秋分和斯年去纸坊看看,扬州八姓的事是大事,可赚钱更是大事。严叔坚自告奋勇去雇工匠,也不知道办的如何了,聚宝斋的刘彖和唐知义上次吃了亏,不会善罢甘休,不亲自过去看看,我放心不下!”

    何濡好整以暇的道:“秋分可以跟你去,方斯年呢,估计没什么兴趣!”

    徐佑停住脚步,奇道:“怎么了?她不是最爱出去玩的吗?”

    “因为现在她有更好玩的东西……”

    徐佑不明所以,眉头一扬,表示询问。何濡优哉游哉的喝茶,故意调他的胃口。还是左彣看不下去,笑着解释道:“当初在由禾村的时候,我不是答应方斯年要为她找一门武功心法吗?前几日她追问的紧,我无奈只好求助其翼,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武功心法,这几日我正在指导斯年通关展窍,练气固本……”

    “哦,什么样的心法?”

    徐佑来了点兴趣,回身走过来坐下,道:“其翼,方斯年天真烂漫,璞玉之才,你可别随便弄一本不入品的心法来糊弄她!”

    何濡虽然不懂武功,但腹中藏书万卷,无所不包,徐佑相信能被他看中并特意记下来的心法定非凡品,这样说只是打趣而已。

    “这门心法没有名字,是我师尊数十年前参悟佛经时摸索出来的诀要,常年习练,可强身健体,祛病延年。你们知道灵智和尚吧,他的武功所学繁杂,但骨子里的根底,万变不离其宗,还是脱胎于这门心法。若我所料不差,灵智是天下间最有可能突破二品的人,迈入一品大宗师的无上境界。从今往后,北一南二,大宗师三足鼎立的局面,马上要变成五五开了,哈,有趣,有趣!”

    徐佑和左彣同时一震,作为习武之人,九品榜就如同一座登天之梯,每越一品,所要付出的代价,比任何人所能想象到的都要大的多。从九品至六品,努力、勤奋、天资、金钱加上名师指点,耗费数年乃至数十年,还有希望逐渐的达成目标。可六品入五品,触摸到小宗师的门槛,却似横着一道天堑,百年来不知挡住了多少人,几乎不可逾越。

    徐佑之前,曾有同样的一位天才少年,十一岁登上九品榜,十七岁入六品,六年走完了大多数人一辈子走不完的路。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二十岁前跨过天堑,成为小宗师的时候,这位少年天才开始了人生最黑暗的时光,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整整二十年,他的武功没有寸进,始终徘徊在六品上,摸到了五品的门,却始终跨不过那道槛。

    这个人,姓萧,名玉树,出身兰陵萧氏,也是司隶校尉萧勋奇的堂弟!

    小宗师之上,是天下景仰的大宗师。所谓大宗师更像是神话故事,只能在市井间众口相传,却很难亲眼目睹,更别提有朝一日能够晋身其中。

    二百年来,真正成为大宗师的只有三个人!

    “哎呀!”

    冬至猛的站起,脚下踉跄,脑袋不慎撞到了案几的角上,捂着头呼痛连连,还不忘看着何濡,急急问道:“莫非是灵智和尚的菩提功?”

    “菩提功?灵智自己起的名字吗?”

    “这个不清楚,在船阁近三年的记录里,灵智的菩提功夺天地造化,玄妙非常,是最接近魏国大宗师、大将军元光的绝代强者。”

    何濡看了冬至一眼,叹道:“你真的对魏国的佛宗了解甚深,一个小女娘,这么关注和尚做什么……”还记得之前说起昙谶南渡,灵智蛊惑魏国天子,冬至竟然知道昙谶在洛阳承光寺中闭关,让他大为惊讶。

    对千里之外的敌国发生的事了如指掌,船阁比想象中还要更加的强大!

    冬至嘻嘻笑道:“我可不喜欢和尚,这都是郭公的命令,船阁仅仅奉命行事。”

    郭勉为什么这么关注北魏,关注北魏佛门,原因可能有许多种,至于哪一个是真正的原因,只有他本人最清楚。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何濡目光迷离,望着庭院深深,道:“看来我离开魏国这五年,灵智终于开始露出他的獠牙了……菩提功,好名字!”

    徐佑对灵智所知不多,脑海里没有丝毫印象,不过刚才冬至提到的元光,他可是记忆深刻,因为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内心深处早就定下了三十岁前挑战元光的伟大目标。

    “元明月,真的有传说中那么强吗?”

    元光,字明月,魏国大将军,皇帝元瑜的亲弟弟,年仅四十,是三大宗师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在普罗万民中名声最响亮的一个!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够高、够帅、够富!

第六十三章 权与势的对峙

    “很强!”

    冬至神情严肃,道:“三位大宗师,近十年来出手次数最多的就是元光。他在北疆带兵,跟柔然打了多年的仗,柔然先后派了八位最顶级的杀手去刺杀他,结果全都无声无息的死在大将军帐外九尺的界线边,不多一尺,不少一寸,死状安详,浑身无伤,十分的诡异。”

    徐佑看向何濡,他在魏国多年,对元光的了解应该比船阁更加详细,不料何濡耸耸肩,道:“我又不懂武功,听到的都是传闻,当不得真!”

    “传闻也行,南北闭塞太久了,能够得到的情报实在有限,南人闻元光色变,都说他是无敌的统帅,不败的战神,却没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何濡执拗不过,只说了一个传闻,就让徐佑久久无语。那就是魏国上层贵族中有流言,说元光要在四十五岁的时候,卸任大将军一职,和天师孙冠约战于鹤鸣山颠,然后亲赴金陵本无寺,再战本无宗宗主、黑衣宰相竺道融!

    南朝两位大宗师,孙冠,竺道融,于武学一道都是天纵奇才,也是万人敬仰的宗门领袖,元光敢以一人之力挑战两人,不说武功修为,单单这份大无畏的勇气,就远超世间无数的蝼蚁之辈。

    徐佑没这个勇气,所以只能无言以对,元光的强横,不在于他的武功,而在于自信。他战胜了所有的恐惧,抛却了所有的牵绊,只为站在绝颠,仰望星空。

    不胜己,如何胜人?

    徐佑脸色变化不定,突然感到腹中绞痛,气息瞬间逆流,那股潜伏在丹田深处的冰寒真气喷薄而出,他猛的吐出一口鲜血,倒地昏迷不醒!

    火光和烟尘交织在一起,刀剑相击的声响,无数人影慌乱的奔跑,凄厉的惨叫,腥红的湖水,倒塌的楼宇,徐佑满头大汗,仿佛被命运扼住了咽喉,死死的拉进深不见底的泥潭,他挣扎着,呐喊着,却始终没办法离开,眼睁睁的望着头顶上的光亮逐渐变的黯淡,直到整个世界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啊!”

    徐佑缓缓睁开双眼,浑身大汗淋漓,这才知道刚才是一场噩梦。他痛苦的抱着脑袋,意识还停留在昏迷前,好一会才恢复清醒,抬头望去,床榻周边围着数人,有秋分,履霜,冬至,她们的脸上都无一例外露出狂喜的神色。

    “小郎,小郎醒了。”

    “快,快去请其翼郎君!”

    冬至急急去外间找何濡,秋分过来握着徐佑的手,蹲在床榻前,眼中含着泪花。徐佑示意要坐起来,履霜忙拿了靠枕垫在他的身后。

    “我昏迷……多久了……”

    徐佑气虚语轻,说话时需要履霜把螓首凑到唇边才能听清:“六天了,小郎一直没有醒过来。”履霜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没有变化,可那藏在喉咙里的颤抖,表明了她这些天来的担心,道:“幸好其翼郎君通医理,第一时间喂小郎服食了定金丹,然后请了钱塘名医诊脉,加了几副吊命的药……天公庇佑,小郎总算无恙!”

    徐佑默然,上一次在义兴晕倒,只有片刻就恢复过来,这次竟然足足昏迷了六天。

    难道真如李易凤所说,自己这条命危在旦夕?

    “醒了?”

    何濡走了进来,脸色淡然,似乎并不把徐佑的病情放在心上。其实这样做是明智之举,越是当回事,像秋分她们哭哭啼啼,只会给徐佑增加更大的压力。

    “嗯,醒了!”徐佑打起精神,问道:“这几天有没有发生什么变故?”

    何濡在榻边坐下,道:“李庆余找到了!”

    徐佑悚然一惊,身子不由坐直,道:“这么快?谁找到他的?孟行春?不会,司隶府在扬州的布局刚刚开始,情报来源未必有四大家准确和便捷,连顾陆朱张都束手无策,孟行春也不可能做到。”

    “不是司隶府,也不是四大家,李庆余是自行投案的!”

    徐佑刚刚恢复意识,脑子转的有点慢,呢喃道:“投案……”然后才反应过来,道:“哦,他怕死!”

    “谁人不怕死呢?”

    何濡嗤笑道:“李庆余怕被贺捷灭了口,从青州边境私渡魏国的途中偷偷返回了吴县,直接找到孟行春投案,招供了所有事宜!”

    “包括贺捷?”

    “包括贺捷!”

    徐佑笑了笑,道:“那,朱智准备怎么对贺氏动手?”

    “暗中的算计已经完了,自然要堂堂正正之师。刺史府刚刚发了行文,勒令山阴县令贺正带着衙卒到贺氏的庄园去抓捕贺捷。”

    “贺正?贺氏的人?”

    “对!贺氏宗主、开国县侯贺倓的孙子,御史中丞贺晟的第三子,也是贺捷的嫡亲兄长。”

    徐佑叹了口气,道:“朱智这是想把贺氏往死里得罪啊……”

    何濡淡淡的道:“凡自污欲求自保者,对己要狠,对人更要狠!不彻底得罪贺氏,主上岂能相信扬州八姓真的翻脸?”

    徐佑咳嗽了几声,胸腹间的共振依然有些疼痛,他对体内的这股诡异真气一无所知,平时也感觉不到,之前是运功时才会冒出来,这一次却不知为什么突然现身,毫无征兆,折腾的他死去活来。

    三颗定金丹,一颗为了救左彣,在明玉山中已经用了,这次又用了一颗,只剩下最后一颗保命。人生在世,若是将活命的希望,寄托在仅有的一颗药丸上,未免太悲哀了一点。

    但徐佑别无选择,他不可能离开钱塘,远赴万里前往鹤鸣山。李长风更不可能违背誓言,在孙冠的监控下从鹤鸣山赶来钱塘。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像极了他和李长风此时的境遇!

    “这种事让江左诸葛去头疼吧……风虎呢?”

    “之前顾允派人送来了一些珍贵的药材,我让风虎回礼代为致谢。这会估计快要回来了。”

    徐佑望向窗外,道:“几时了?”

    “将近午时!”

    山阴县是会稽郡的治所,也是贺氏的大本营。贺正在山阴县令的任上干了四年,官声斐然,很受民众爱戴,大有可能在两年考绩期之后高升。他接到刺史府的行文,在廨署里枯坐良久,起身将大堂、二堂和各曹各房重新视察了一遍,眼中的留恋和不舍挥之不去,然后召来县丞、县尉,当着他们的面脱了官服,封了官印,其他一应库房和仓储全都封存不动,就此辞官。

    会稽郡接到奏报,不敢迟疑,立刻上禀刺史府。胡谨本就不同意朱智的做法,让亲兄去抓亲弟,虽然合法,却不合情,太强人所难,也欺人太甚。不过朱智坚持,他身后站着吴郡四姓,孟行春又不置可否,胡谨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去闹。这下好了,一拍两散,贺正宁可辞官,也不肯自绝于亲族。

    谁想朱智依旧不愿善罢甘休,又让刺史府行文,由山阴县丞暂代县令一职,前去抓捕贺捷。县丞左思右想,还是性命要紧,学着贺正辞了官。县尉一看,了不得,不跑等死吗,不等刺史府再发文,也告病离任。

    几乎瞬间,山阴县衙为之一空,剩下那些不入流的吏卒瑟瑟发抖,不知如何自处。接着,刺史府再令会稽郡,择一优者前往山阴,暂代县令一职。会稽太守点了一圈的将,结果没有一人愿意往火坑里跳,甚至闹出了有官员以自杀相威胁的丑态!

    抓捕贺捷,在朱智的操作下,似乎变成了一场闹剧!

    胡谨终于按捺不住怒火,道:“朱侍郎,你到底想干什么?李庆余既已到案,我们人证物证俱在,直接带兵抓了贺捷就是,何苦难为山阴县?山阴是贺氏的老宅,关系盘根错节,这些人官卑职微,谁也没那个胆子去得罪贺氏。难不成将事情推到了这一步,你反而怕了吗?”

    朱智笑道:“长史息怒!”等安抚了胡谨,他转头对孟行春道:“假佐,你看到了吧,会稽郡上至太守府,下至山阴县,已经成了贺氏的私器。贺捷触犯国法,天人共愤,刺史府明文下传,却指挥不动任何一名当地的官员,这等情形,只在东汉末年礼崩乐坏之时出现过。如今圣天子在朝,怎么,贺氏想割据不成?”

    此言一出,胡谨立刻闭嘴,抓贺捷还算师出有名,任谁也不能说什么。可朱智扣的这个大帽子,却要把整个贺氏往死路上推。

    “侍郎言重了!贺氏深受皇恩,应该不会如此糊涂!”孟行春笑道:“当然,侍郎有专折上奏之权,此间发生的事,都可以密奏主上,由主上裁夺。”

    “这样触目惊心的大事,我自然会奏报主上。不过,我想劳烦假佐一同署名……”

    孟行春拒绝道:“侍郎独奏即可!司隶府自有规矩,不能和大臣联名奏事。你放心,会稽郡的情况,我会如实奏报主上知道,这是我的份内事。”

    “好!”

    朱智故意将抓人的权力下放到山阴县,为的就是让贺氏肆无忌惮的展现着身为皇亲的权势,然后在皇帝和朝臣心中埋下一颗猜疑的种子!

    是夜,扬州刺史府调动了三百名府州兵,还有从吴郡四姓借调的五百名部曲,司隶府卧虎司的十五名徒隶同行,从三面扑向山阴县,将贺氏建在会稽山下的坞堡团团围住。

    坞堡依山而建,四周院墙高筑,墙正中为院门,门上筑两层式门楼,院墙四角分别筑有双层角楼,均为五脊庑殿式顶。整体规模宏大,具有军事防御功能,是庄园经济的典型器物。

    扬州司马邱原勒马矗立,高声道:“我奉命来拿贺捷,不是要与贵府为难,请贺县侯开门!”

第六十四章 山阴公主

    坞堡大门紧闭,邱原连喊了三次,里面的人毫无反应。带兵围困一姓门阀,还是皇亲,这样的差事没人肯干,也没人敢真的下死手。只有邱原这样的莽夫,眼中只有军令,没有贵贱之别。胡长史既然受皇帝钦命,在州治迁移之前,暂代扬州刺史的权力,他自当奉令而行,别说区区贺氏,就是有千军万马,也得死命向前,不可退后一步!

    三呼不开,邱原冷哼一声,身边的偏将立刻传令下去,众兵士齐齐呐喊“开门!开门!开门!”,声势直冲山巅,惊起无数鸟兽飞奔。堡内终于有了反应,几乎瞬间,高墙上布满了手持刀枪的部曲,十几名弓箭手站在四周的角楼上,弓弦张满,紧盯着门前空地上的府州兵,充满了不信任的目光,并摆出誓死防御的姿态。

    邱原被完全激怒了,锵!腰间长刀出鞘,指着堡门,大喝道:“怎么,贺氏想包庇人犯不成?告诉你们,我此来立了军令状,若是带不回贺捷,自提人头去见长史。我死都不怕,还怕你们这些没吃奶的雏儿?来来来,冲我这里射,要是射不准,就早些回家吃奶去,别来战场上丢人!”

    他粗中有细,没有给贺氏扣一个将兵拒捕、意图谋反的大罪,仅仅说是包庇,留下来回旋的余地。

    贺氏依然没有人出来回话,就这样从凌晨僵持到午后,北风呼呼直吹,刺史府的兵士们冻的连枪都拿不稳,也没准备足够的食物充饥,一个个打起了摆子。邱原眼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翻身下马,在坞堡前来回踱步,要不是顾忌里面住着一位公主,真要破口骂娘。

    吴郡四姓派来的部曲归朱氏带领,由一个叫朱林的男子全权负责。朱林是朱氏的旁支,虽然沉默寡言,但精明干练,朱智派他来处理山阴的案子,既有重用他的意思,也是为了替代朱睿,以防万一。毕竟此事关系重大,后果无法预料,真要触怒了皇帝,到时候有司问罪,朱林顶在前面,朱氏还有转圜的余地,总比将朱睿折进去要划算的多。

    又过了一个时辰,坞堡里还是没有动静,邱原怒火中烧,正要不管不顾的下令强攻。朱林阻止了他,劝诫道:“邱司马,急不得!”

    “急不得?长史令我今日拿到贺捷,明日带回吴县候审,再这样拖延下去,他奶奶的,让咱怎么交差?”

    “贺氏没了理,底气不足,现在只是观望,想让你我知难而退。不如让兵士埋锅造饭,伐木扎营,作出常驻此地不走的姿态。贺氏江左名门,终归是要脸的,见咱们硬来着不走,肯定会派人出来商议。”

    临行的时候,胡谨嘱咐过邱原,遇事多跟朱林商议。他为人急躁,却有个好处,那就是执行上司的命令不打折扣,强忍着怒气,冲着贺氏的朱门吐了口吐沫,道:“名门?名门却养出贺捷这种无父无君的禽兽?教子无方,还这么不识好歹,呸!”

    “司马,说句在下的肺腑之言,贺氏如何,或者说贺氏将来如何,那是主上和大臣们考虑的事,咱们当务之急,要把贺捷带走,还不能引起太大的冲突。”

    邱原知道他说的有理,不甘心的望着坚若磐石的坞堡,咬着牙道:“好,听你的,扎营!”

    命令传下去,众兵士立刻开始忙碌起来,砍树的砍树,取水的取水,烧火的烧火,一时间烟尘滚滚,人马嘈杂,大有将会稽山这方静谧仙境变成菜市场的趋向。

    果然不出朱林所料,没过多久,坞堡大门吱呀呀打开,数十名奴仆婢女举着幢麾、曲盖、羽葆、鼓吹、团扇,声势浩大的成两列走出。正中是一个大袖长衣的盛装女子,长发梳成惊鹄高髻,横竖插着玳瑁、金银、珠玉作成斧、钺、戈等形状的饰品,胸前别着一朵绽开的鲜花,白玉为底,珍珠为蕊,金银为叶,奢华无比。身材修长,容颜甚美,行走时仪态万千,使人不敢直视。

    “这是……”

    邱原眯着眼,被铺天盖地的旌旗晃花了视线。朱林虽然不认得来人,却认得这一套仪仗,不敢仔细辨认,低声道:“是山阴公主!”

    “啊?”

    邱原一震,忙骨碌滚下马,躬身行礼,道:“臣,扬州司马邱原,拜见山阴公主!”

    山阴公主安玉秀,是安子道的十三女,嫁给贺氏的贺朝为妻,据闻人品贵重,知书达理,跟名声浪荡的海盐公主安玉仪完全是两种人。

    贺氏这些年来总共尚了三位公主,四公主已经病逝多年,六公主年过四十,垂垂老矣,近来住在金陵痴心念佛,早不过问世事。所以在衡阳王妃突然暴毙之后,皇帝又将受宠的十三公主嫁给了贺朝,仿诸侯王之礼赐羽葆、曲盖、鼓吹、大路和甲卒等,以示笼络和恩宠。

    “邱司马,你可知此地住着什么人,竟敢擅自带兵滋扰,难道不怕主上震怒,取了你的脑袋?”

    安玉秀冷眉厉目,咄咄逼人,浑不似传闻中娴静的性子。她是天潢贵胄,自幼遇到的人无不是毕恭毕敬,温良恭俭,想来被邱原这个莽夫带兵包围府邸的行径气的不轻。

    邱原直起身子,不卑不亢,道:“公主,我奉了胡长史的钧令,前来捉拿人犯,国法为先,不敢惜命!”

    “人犯?哪里来的人犯?”

    “这……贵府可有叫贺捷的人?”

    “有,他犯了什么国法?”

    “臣也不知详情,公主若有疑虑,可向刺史府问询。”

    邱原虽然鲁莽,却也不傻,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字不说,反正他是奉命行事,一切责任自有上面的人顶着。

    山阴公主莞尔一笑,顿时风清月明,她等的就是这句话,道:“邱司马说的是!这样吧,你们先退兵,等我跟八兄打过招呼,你再决定要不要来此地胡闹!”

    八兄?

    邱原一时没反应过来,扬州的案子,跟你八兄打什么招呼?朱林站在他身后,压低嗓音,道:“庐陵王!”

    邱原猛然惊醒,庐陵王安休隆是当今的第八子,接替柳权出任扬州刺史。不过他远在金陵,又因为迁州治的缘故,并没有真正接过刺史府的权力,扬州上下人等对这个新上司还没有足够的印象。

    按程序而言,安玉秀找安休隆申诉,符合明面上的规定。但安休隆实际上只是挂名,具体事务由胡谨负责,真正掌权的人是皇帝,安玉秀或许不知道,或许知道,但不管怎样,她这样说话,起码可以拖延时间,堵住邱原的嘴,解了眼前的危局。

    “山阴公主算是皇室里难得的聪明人!”

    朱智站在不远处的树林中,望着代表皇家的曲盖鼓吹,轻声道:“邱原对付不了她!”

    朱睿在他身后,冷笑道:“本朝公主多骄纵无耻,但凡有点风骨的世族,听说尚公主皆避之不及,只有贺氏为了求晋身荣宠,竟不顾清议,接连和皇室联姻。如今大难临头,一群八尺男儿躲在坞堡里面,却让一女子出头应对,贺倓好歹是一姓宗主,难道不怕贻笑天下吗?”

    “贺氏原先不过末等世族,全仰仗衣冠南渡时辅佐先皇有功,这才慢慢在江东立足。几十年来家族中没有出现允文允武的惊艳绝才,已经有逐渐没落的趋势,贺倓想要延续这份基业,联姻是上上策,也是无奈之举!”

    这时从后军跑过了一名朱氏的部曲,是朱林让他来传讯,复述了邱原和山阴公主的对话,朱睿佩服的道:“果然如四叔所料,邱原不是山阴公主的对手!”

    朱智笑道:“阿睿,去请孟行春,皇帝的公主,当然要皇帝的人出面解决!”

    孟行春当然来了山阴,明知公主住在贺氏的坞堡,他要是不来,才真的是蠢货。听完朱睿话,孟行春叹了口气,道:“回去告诉朱侍郎,此间事了,我要去富春住上十天半月,不吃的他家徒四壁,我绝不回吴县!”

    这既是玩笑,也是邀约,朱睿恭谨的道:“假佐若肯赏光,四叔必定扫榻以待!”

    邱原不知该怎么回话,安玉秀说的没毛病,他勇于陷阵,却无急智,一时无助的望向旁边的朱林。朱林虽然腹中有应对的言语,可职下位卑,面对公主没他说话的份。

    “怎么,邱司马做不得主?那就请做主的人来,再跟我说话!”

    安玉秀转身欲走,身后传来一人的声音:“司隶府卧虎司假佐孟行春,参见公主殿下!”

    安玉秀微微一震,停下来脚步,却没有即可转身。卧虎司的大名,她在金陵时听了太多,但比起其他兄弟姐妹,卧虎司对她而言,就是童年笼罩在头上的阴影。

    安玉秀的嫡亲兄长就曾因为在民间胡作非为,激起滔天民愤,被司隶府侦知内情,报于安子道知道,于赤乌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生生鞭了三十下,打的皮开肉绽,伤到了肺腑,最后不到二十岁就因鞭伤复发郁郁而终。安子道事后有些后悔,故而对刚刚出生的安玉秀十分的宠爱,似乎在弥补丧儿之痛。

    安玉秀长大后从母妃和下人口中知道了这件旧事,对司隶府的人谈不上仇恨,甚至有些惧怕,幸好她持身清正,素有美誉,司隶府也查不到她的头上,彼此没有打过交道,一直相安无事。

    “孟假佐,起来吧。刺史府办案,你们司隶府也参与了不成?”

    短暂的沉默,安玉秀转过身,上下打量着孟行春,瞧他斯斯文文的模样,更像是读书人,而不像吃人的酷吏。

    “回禀公主,此案因内情复杂,牵扯甚广,且在扬州民怨极大,司隶府奉命协助刺史府彻查,凡涉案人等,不管是谁,一律严惩不贷!”

    “奉命?奉谁的命?这是开国县侯的府邸,也是我和驸马的居所,就是你们司隶府的萧校尉也未必敢放肆。你胆子不小,敢闯到此地抓人?”

    孟行春走前几步,身子弯曲的仿佛折断了筋骨的笔杆,低声说了三个字,道:“奉上谕!”

    安玉秀赫然色变!

第六十五章 吴中细布

    “孟行春会跟山阴公主说什么?”朱睿有些好奇,在他看来,山阴公主如此强势,孟行春区区一假佐,如何说服她?

    “狗随主人意,既然是忠心耿耿的黄耳犬,咬谁不咬谁,全看主人的意思。”朱智私心中是看不起孟行春的,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他这个人。跟徐佑一样,朱智也属于能够通过现象发现本质的那类人,一眼就看穿孟行春人品低劣,不是可交的朋友。

    “四叔是说……”

    “从决定对付贺氏开始,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你难道没发现经常跟在孟行春身边的那个王复很久没有出现?直到前夜,他才匆匆驱马赶回吴县,我查了他的行迹,应该是回了金陵。”

    王复?

    朱睿努力回忆,好像孟行春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叫什么名字他从来没有关注过。司隶府的人有个长处,那就是平凡的让人无视,跟你擦肩而过多次,还如同一个隐形人一样。不过让朱睿觉得惭愧的是,这些时日朱智跟他的起居行至几乎没有区别,可眼中看到的东西永远在自己之上。

    他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上谕?”

    安玉秀震惊之后,一时有些羞恼。父皇这是什么意思,不说一声就对贺氏动手,让她今后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同床共枕的夫君?

    “取来我看!”

    “是主上的口敕!”孟行春低着头,道:“臣是司隶府的人,断不敢假传圣谕,欺瞒公主!”

    “谅你也没这个胆子!”

    安玉秀静默了半响,转头望着身后幽深的坞堡,仿佛一头巨兽矗立在山水之间,突然问道:“你告诉我,贺捷到底犯了什么罪行,竟然惹得父皇大怒,全不顾姻亲之情,非要惩治贺氏呢?”

    “公主不知道?”孟行春露出讶色,道:“贺捷勾结溟海盗,在扬州各郡四处劫掠良家女子,然后通过白乌商私渡到魏国,卖与当朝权贵为奴。单单被折磨致死的就不下数十人,更不论其他缘故死亡的人数。”

    安玉秀双眸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道:“贺捷平日里那么温良的君子,岂会做出这样的事?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不会有错!”孟行春静静的道:“魏氏的魏度已经招了,白乌商李庆余也自行投案,还有在各处救出来的女郎,证据确凿,不容抵赖!”

    安玉秀依然觉得孟行春在说梦话,她跟贺捷见过多次,此子处事沉稳,言谈知礼,字写得好,文章作的也好,是贺氏难得的人才,常常被贺朝夸奖是“吾家龙驹”。

    这样的人,不缺钱,不缺女人,也不缺权势,为什么要从事这样天理不容的勾当?

    “会不会……他是受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

    孟行春顺着她的意,道:“有这个可能,所以必须尽快找到贺捷,让他到刺史府跟魏度和李庆余对质,也好早日洗脱罪名。公主放心,若是真的被人胁迫,有我在,定护他周全!”

    “好,你很好!”

    安玉秀由衷的夸赞了一句,孟行春屈膝跪下,俯首贴地,道:“愿为公主效死!”

    “起来吧!不过,你们的人不能进去,大父不在,家舅也不在,贸然惊扰了大母和婆婆,我是不依的。”

    贺倓原来不在这里,这个老狐狸,定是溜到别处,任由安玉秀出面硬抗。孟行春深以为然,道:“这样最好,我们也不想闹的太难堪。贺山长想必也在堡内,请公主向他陈说厉害,自缚了贺捷送到军前。如此,大家脸上都过得去,是非曲直,公堂上再见分明。”

    贺纯是贺捷的父亲,没有官职,但在三吴享有盛名,开设的大禹书院教出了一大批名士,也是贺氏下一任宗主最有力的人选。

    “我一女子多有不便……这样吧,你随我进去,跟贺二伯谈一谈,最好能说服他,免得大动兵戈。”

    安玉秀似笑非笑,道:“只是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胆子?”

    孟行春挺直身子,锦缎黄裳,双翅穷奇,竟有了几分英勇无畏的男儿气概,道:“卧虎司,举纲而万目理,提领而众毛顺!臣下的胆子,是主上赐予的虎胆!”

    安玉秀久在深宫,嫁人后又养在门阀,极少接触外面的各色人等,虽然聪慧,却难免经验疏浅,竟被孟行春给唬住了。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要记住这个人,记住这个名字,然后长袖翻飞,回转坞堡。

    “跟我来!”

    “成了!”

    朱睿看到安玉秀和孟行春一番言语之后,两人前后入了坞堡,立刻知道谈妥了条件,猛击下掌,道:“今日弄险,总算有了个不错的结果。”

    朱智同样松了口气,幸好遇到的是山阴公主,她品行出众,通情达理,若是换了海盐公主,或者其他几位无法无天的公主在,今日之事,注定不能善了。

    “咱们也走吧。”

    “回吴县?”

    “不,回富春!”

    朱智上了候在林外的牛车,望着不远处的刀枪林立,道:“接下来,是刺史府和司隶府的事了!”

    “微之,微之……”

    顾允提着宽袍,快步在院子里飞驰,身后的履霜几乎要跟不上他,气喘吁吁的道:“明府,小郎在后花园赏竹,不知你今日要来。容我先去……”

    话没说完,顾允推开了后院的木门,双手叉腰,浑不顾忌个人形象,大叫道:“微之,还不出来接客!”

    徐佑躺在湖心中的暖阁里,拥了拥身上盖着的薄被,扭头看到顾允,微微笑道:“大中午的接什么客?倒是你不请自来,大呼小叫,十足的恶客!”

    顾允走到亭子里,就着火盘暖了暖手,道:“恶客便恶客,难道你还能赶我出去不成?”说着对一边伺候的秋分道:“秋分,中午多做一碗饭,我不走了!”

    徐佑翻了个白眼,没稀罕搭理他,秋分憋着笑,恭敬答道:“诺!”

    履霜这时也跟着到了,累的直不起腰,手扶着旁边的栏杆,白皙的脸蛋上渗出细汗,说不出的妩媚动人,道:“明府走的好快……”

    顾允笑道:“我急着见微之,方才失礼了,履霜小娘莫怪!”

    “不敢!”

    履霜躬身一礼,退到了徐佑身侧,为他掖了掖被角。顾允艳羡道:“我那边忙的要死,你倒好,红袖添香,美人在侧,享的好福气。”

    “我可是病人……”

    顾允没有再打趣,关心的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除了不能过累,其他的跟常人无异。”

    顾允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我听医生说你的脉象并无大碍,可发病这么急,会不会有什么隐疾?”

    “只是旧伤复发,将养些时日,包管生龙活虎。不信的话,中午用膳时瞧一瞧,我吃它三大碗!”

    说笑了一阵,顾允欲说正事,徐佑会意,支开了秋分和履霜,让她们去厨下准备午膳,道;“希望飞卿带来的是好消息……”

    “贺捷已经拿住,不日将抵达吴县。朱四叔和子愚先回了富春,接下来,要看胡长史和孟假佐的手段了……”

    “拿住了?”徐佑笑的快意起来,道:“难得的好消息!我还以为邱司马会在山阴碰的头破血流呢。”

    “碰是硬碰了一下,不过孟假佐出面,就是山阴公主也无可奈何。”

    “山阴公主?”

    徐佑一下子来了兴致,在他的那个时空里,山阴公主刘楚玉可是一个非常出名的人物,毕竟拥有三十多个面首的公主并不多见。当然,山阴的封号,历朝历代并不是刘楚玉独有,只是猛然听到这两个字,感觉十分的有趣。

    顾允简单介绍了一下山阴公主安玉秀,徐佑听的明白,这个山阴公主跟前世里的那个完全是两种人,一个怀瑾握瑜,一个放浪形骸,没有可比性。

    “贺捷虽然到案,但我担心他不会老实交代罪行。拖延下去,恐怕会生出变故。”顾允眼中透着忧虑,道:“贺开国始终没有表态,这次山阴对峙,也避到钱塘江游船钓鱼去了,自始至终没有露面。此公不是一般人物,心思深沉,不知会不会在背后搞鬼……”

    “无妨!”

    徐佑咳嗽了两声,顾允忙坐到近前,学着履霜的样子为他掖了掖被角,“我对贺倓所知不多,不过观其行而知其人,从他让山阴公主出面就可以看出,此公是个厉害角色。邱原兵锋逼近,若是俯首听命,未免显得太好欺辱,所以通过山阴公主,可以让天下人看一看,连皇帝的女儿都不能阻止刺史府的兵,被抓了人,不是他贺氏无能,而是具备不可违抗的原因。其次,贺捷自作孽,不可活,再怎么抵抗,难道还能抵得住卧虎司的审讯?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法理昭昭,贺倓又能怎样?去金陵找主上哭诉?只能自取其辱!”

    “那倒也是!”

    顾允叹了口气,道:“经此一事,三吴世族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同气连枝,互为奥援了。尤其贺魏两家,出了这样的败类,连累家门,可惜可叹!”

    “飞卿太过忠厚,对贺魏而言,或许这是一次莫大的机遇也说不定!”

    顾允奇怪的看着他,道:“魏氏的魏文暄闭门思过,贺氏的贺倓估计要被剥夺开国县侯的爵位,并折进去两位子弟,其他的处罚不知还有多少,怎么看也称不上机遇吧?”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飞卿要想在仕途多有建树,就要学会去揣摩主上的意图……”

    徐佑点到即止,顾允若有所思,这时几个女郎从墙外走过,不知谁人的清脆歌声飘过高墙。

    “吴中细布,阔幅长度。我有一端,与郎做裤。”

    “微物虽轻,拙手所作。余有三丈,为郎别厝。”

    歌声反复吟唱,缠绵悱恻,动人心弦,两人并肩看着岸边摇曳的黄竹,静听墙外传来的西曲歌谣,一时心平气闲,说不尽的惬意!

第六十六章 自此无心爱良夜

    顾允担心的情况没有出现,贺捷被押送到刺史府后,先是抵死不从,后来经不住卧虎司的刑讯,很快败下阵来,没抵抗多久就招认了全部罪行。一直没露面的贺倓仿佛消失了一样,包括整个贺氏,没人来刺史府打探消息,也没人托请走走门路,甚至连贺捷在牢房里的吃穿用度也不闻不问,好像真的完全放弃了他似的。

    五日后结案,刺史府上书朝廷,奏报此案的始末详情。司隶府通过另外的途径也作了汇报,比起刺史府的奏章详尽了不知多少倍,涉及的内容也更复杂,更触目惊心。原来贺捷等人并不是单单掠卖人口,甚至还偷偷的贩卖江东各郡的优质米粮到缺粮的魏国去,除此之外,在他们的私渡名单上,赫然出现了雷公弩等军国重器。安子道御览之后,勃然大怒,召来中书、尚书和门下三省长官集中朝议,然后在一日内连发了七道敕文:

    褫夺贺倓的开国县侯爵位,历年的赏赐也悉数追回;关闭大禹书院,勒令贺纯闭门思过,终生不得开学讲经;山阴公主安玉秀擅自顶撞刺史府,降为冠军公主,冠军县属于南阳郡,而南阳郡在魏国的手中,也就是说安玉秀由山阴上县,贬为侨郡侨县的公主,食邑和收入将会锐减,名声也因此大损;驸马都尉贺朝教妻不严,治家无方,罚俸三年,其父亲、御史中丞贺晟受连累,降一品任给事中、罚俸三年;除此之外,所有贺氏子弟三年内不得参与大中正定品,更不得出仕为官。

    还有魏氏,同样的该闭门闭门,该思过思过,该褫夺封爵和官职的一应罢黜,比起贺氏只重不轻,两姓门阀由此元气大伤。

    至于贺捷和魏度,却是两种不同的结局。魏度身为从犯,被判自尽,赐毒酒,留了全尸。贺捷身为主犯,却因为“八议”制度,即: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符合议亲、议能,亲是皇亲国戚,能是文才吏干,贺捷都沾了边,所以由大臣酌情定了斩刑,报给皇帝,依例减一等,最后判了流放三千里,至宁州烟瘴之地服苦役。

    徐佑知道结果后,曾说了这么一番话:“作恶不是不行,要看出身,还要看才干。魏度死就死在,既没有皇亲的名分做护身符,也没有天下知闻的才学来激起上位者的怜惜。所以他死了,贺捷却活了下来,或许不公平,但很现实!”

    处罚过后,论功行赏,顾允主政钱塘以来,屡破要案,居功甚伟,又能未雨绸缪,提出和掠掠买同罪之法,忠廉勤能,四贤兼具,故超擢为吴郡太守;散骑侍郎朱智,运筹帷幄,为国家社稷除此巨贼,特晋北中郎将、加关内侯,成为正四品的高官;另外,朱睿勇冠绝伦,召入禁中为殿中都尉,虽是八品小官,但也算得上天子近卫,前途一片光明。

    其余,诸如扬州长史胡瑾公忠体国,陟为御史中丞,司马邱原,勇于任事,拔为折冲将军、扬州都督府护军,余者皆有封赏。

    然而贺魏两人勾结抄贼和商贾,大肆劫掠良人,残害无辜,一经宣扬,在民间引起极大的争议,不时有乡间德高望重的耄耋老者,聚众各县、郡、州府衙门,擂鼓喊冤,愤愤不平。顾允随即上书,要以官位换得朝廷通过掠买同罪之法。安子道亲自下旨抚慰,驳回辞官之举,允其改律所请,朝议翌日通过此律法,颁行天下。并令有司从公中支取钱米,对受害百姓进行补偿和安抚。

    扬州民心大安,顾允的声望一时无两,年轻一辈中再无第二人能够抗衡!

    这日徐佑身子大好,趁着天气不错,站在院子里慢条斯理的打了套太极拳,想要舒活下筋骨。左彣在旁边看的瞠目,却不好意思开口问,何濡就没他这么好人品了,讥道:“七郎,你这是什么拳?绵软无力,迟缓呆滞,莫非是睡梦中自创的么?”

    徐佑前世里算是个太极爱好者,有钱有势之后拜访了不少太极名师,但欺世盗名之辈太多,没学到什么精髓,也就是个强身健体的作用。听何濡调侃,笑道:“其翼,你上来过过招,这软绵绵的拳要是不能把你打的鼻青脸肿,我今晚饿肚子,不吃饭!”

    何濡可不上当,道:“我是谋士,动口不动手。七郎真有信心,干脆跟风虎打一场,我出十两金子,押风虎赢!”

    旁边坐着的履霜跟着叫好,道:“我也压风虎郎君,嗯,押一千钱!秋分,你押不押?”

    秋分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徐佑的身子,这次突然晕倒,让她彻夜担心,到现在还没有从惊慌中解脱出来,生怕他练拳过累导致隐疾复发。听到履霜的声音,急忙摇手,道:“我没钱……”

    何濡奇道:“七郎还克扣你的月俸啊?岂有此理,扣了多少钱,我给你讨回来!”

    “不,不是!”

    秋分脸都红了,道:“我的钱反正都是小郎给的,没什么克扣不克扣……再说现在府里缺用度,我先攒下来,以后还能应急……”

    徐佑知道她想起了当初在义兴时连口饭都吃不饱的窘境,那可真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收了拳势,走到近前,摸摸她的头,道:“没事,你跟着履霜押风虎赢就是了,稳赚不赔!”

    “好,来来,开局,开局!”何濡高兴的起来张罗,左彣无奈道:“其翼,我跟郎君是对手,按规矩不能下注。你、履霜、秋分都押我赢,这赌局怎么开的起来?赢谁的钱去?”

    “咦?”

    何濡呆了呆,以他的智商,几乎不可能出现这种乌龙事件,不得已干咳两声,道:“无妨,咱们把规矩改一改,你和七郎都可以下注。”

    徐佑笑道:“可以啊,风虎你押谁?”

    “郎君,恕我大胆,这次押我自个赢!”

    “好,我也押你赢!”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然后发出哄堂大笑。何濡黑着脸,道:“不行不行,这不是耍赖吗?”

    “呸!我看就你赖皮!”

    徐佑懒得理他,拿起准备好的巾帕在热水盆中湿了湿,拧干擦了手脸,道:“给飞卿准备的礼物怎么样了?”

    履霜忙道:“都准备好了,一尾桐木琴,一只雉鸡,两枚白玉璋,五幅吴中山水画,十把青竹折扇,还有砚台、竹匣、瓷器、茶叶若干。”

    “雉鸡?”左彣迷惑道:“送鸡做什么?”

    其他的都可以理解,唯有雉鸡不解其意,何濡解释道:“雉鸡不食诱饵,不惧威逼,被活捉也会自杀,有宁死不屈的节操,所以士人之间送雉鸡,表达内心的敬意和赞美忠信,也有互相砥砺的喻义。”

    “原来如此!”左彣对履霜很是佩服,才学不亚于读书人,道:“怪不得郎君将此事交给履霜去办。”

    徐佑听了履霜的清单,眉头微微一皱,道:“一共花了多少钱?”

    “共两万七千余钱!”履霜看着徐佑的脸色,心中忐忑,道:“是不是太简陋了?我马上去补办……”

    “对一郡太守而言,确实简陋了些,不过对飞卿而言,他绝不会收咱们这么多礼物的,就是送过去,也会原封不动的退还。”徐佑笑道:“别的东西都算了,能退回店铺的退回去,不能退的留下来自用。你去取一把团扇来,对了,还有笔墨!”

    履霜应声去了,拿来团扇后,研墨润笔,交到徐佑手中。徐佑左手执扇,右手执笔,想起跟顾允这一段风云际会,心中岂能无感,千言万语,化成残诗两句:

    自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送去吧,告诉飞卿,我抱恙卧床,不能为他送行,但愿吴县的明月,依旧如同钱塘的迷人!”

    三日后,顾允乘舟船离开钱塘,李定之、杜三省以及衙门的众吏卒齐到码头送行,不知从哪得到消息的钱塘百姓蜂拥而至。少时,码头上密密麻麻的聚拢了不下千余人,还有许多从别的郡县跑来的民众,大都是白蛇案中从元阳靖庐挖出枯骨的死者家眷,哭喊声响彻云霄。

    顾允矗立舟头,眼眶湿润,三次拱手下拜,对身后站着的鲍熙叹道:“我来钱塘不过一年,又为钱塘百姓做过多少好事?只不过毁了天师道扬州治的魔窟,救了几个被劫掠的女郎,论起功劳,跟朱四叔和徐微之他们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但百姓却不觉得如此,他们会将你的微末之功牢牢记在心上,宣扬你的美名,鼓吹你的德望,我实在汗颜,也愧疚不已。”

    “明府数次冒天下之大不韪,与门阀和朝廷针锋相对,几乎押上了身家性命和仕途前程,百姓心中自有明镜,可以照出为官者的得失、善恶和功过,今日的盛况,明府当之无愧!”

    顾允没有说话,从腰间解下徐佑送他的折扇,打开来看着上面的两句诗,眼中浮现难以言述的男儿情谊,回首遥望越来越远的钱塘城,喃喃道:“自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微之,珍重!”

第六十七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

    新任钱塘县令陆会刚满三十岁,白面长须,身材矮小,右耳生有突起的赘肉,很不雅观。扬州大中正不喜他的仪容,加上是陆氏庶出子弟,给他的定品并不高,所以二十五岁才得以出仕,比其他门阀子弟足足晚了五年,又在各州郡下县轮转任职,直到顾允高升,才通过家中运作,调到钱塘这个上县任亲民官。

    陆县令上任,第一把火就烧到了詹氏头上。白蛇案后,属于詹珽的家产全被官府查封,后来由顾允做主,将至宾楼重新给了詹泓,其他田宅分别给了詹天和詹熙。詹泓经过这段时间的用心经营,已经初步恢复了至宾楼的旧观,每日留宿用餐的顾客如流水般进进出出,利润极大。

    谁知这日一早,突然来了一大群衙卒,粗鲁驱赶至宾楼的客人,并查封了存放银钱的库房,抓了所有的掌柜和侍者,关进衙门的监牢里不许探访。詹珽得到消息后急忙前往县衙疏通,谁知杜三省避而不见,李定之只会打哈哈,不肯给句实话,最后忍痛使了十万钱,他才答应去找县令说情。

    就这样过了三天,詹珽坐卧不安,李定之那边给了回话,陆会觉得这些家产原属于詹珽,詹珽戴罪,被流放边境从军,他的家产自然归公。詹泓想要也不难,可以拿钱赎回去,至于需要花费多少钱,这个倒是可以商量。

    詹泓听的目瞪口呆,官字两张口,真是一口黑,一口白,徒呼奈何?詹氏现在大不如前,经过多番波折,连普通的士族都比不了,无力对抗一县明府,只好低头服软,通过李定之和陆会讨价还价。

    不知是不是运作这个钱塘县令花了陆会太多的积蓄,狮子大开口,要詹泓用三百万钱赎回至宾楼。詹泓自身体残疾,心灰意冷,淡出詹氏的权力核心多年,往常只领些例钱外加田地收租来养家糊口,也没经营过什么买卖,身家有数十万钱顶了天去。后来詹氏分家,分给他的大都是田宅等死物,虽说接了至宾楼这两月势头不错,可无论如何凑不够三百万的现钱。再说至宾楼拨筋去骨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咬死了只肯给陆会五十万钱略表寸心。

    一个要三百万,一个给五十万,要价的狠,还价的更狠,这笔买卖怎么谈的拢?陆会觉得面子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派户曹椽赵衰对挂在詹泓名下的荫户佃客进行检籍,逐门逐户,无有遗漏。

    楚律上承魏制,规定官品第一第二者佃客无过五十户,第三品十户,第四品七户,第五品五户,第六品三户,第七品二户,第八品第九品一户,但实际超过此数的何止百倍千倍?这些人不需要向朝廷纳租服役,所以许多农户宁可放弃自由民的身份,自愿成为士族的荫户佃客。针对这种情况,朝廷会经常性的进行检籍,把超出数目的荫户重新编入户籍,并对隐瞒的士族加重处罚力度。

    不过,在门阀政治的操控下,检籍成为一种例行公事,只要不是故意找茬,一般都得过且过,没人当真。这次陆会派人去查詹泓,摆明了打击报复,却又让人无话可说,为官之道没学多少,整人的法子倒是融会贯通。

    詹泓起先定了七品,后来身残,被大中正降到了九品,也就是说,按律他只能荫一户。实际上分家前他有五户佃客,分家后又多了百倾,佃客也随之多了三十户。这些佃客里有齐民,有流民,身份各异,却都是违法的存在,简直一查一个准。

    顾允任钱塘令时正直清廉,户曹椽赵衰惧怕,平时不敢搜刮,少捞了不少的油水。这次得到陆会的授意后,如同饿狠了的豺狼,瞧着詹泓的宅院不停的吞咽口水。上门就翻箱倒柜,搞了个鸡飞狗跳,不仅将所有荫户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抓走,连詹泓的仆从侍婢也抓走了好几个,至于顺手盗走的钱财器具更不在少数。

    詹泓气得差点吐血,再找李定之说项,却连县丞的大门也进不去。这时一直避而不见的杜三省找到他,劝他去跟县令道个歉。当然了,价钱不是之前的三百万了,包括违禁收留荫户、私藏流民之罪,想要全部摆平,至少七百万钱!

    詹泓百般无奈,却也知道民不与官斗,继续跟陆会对抗下去,只会更加的举步维艰。于是掉头去找两位兄长求救,詹天和詹熙一嗜酒,一嗜赌,分的家当还不够自己挥霍,如何肯给詹泓,双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这也是大姓士族不愿意轻易分家的原因所在,一家人遇到难处,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内斗内乱,也要集体想办法出主意。现在分了家,名义上还是一姓,实际上已经是两家人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会舍得倾囊相助呢?

    求救无门,说合无望,陆会给了詹泓七天限期,七天要是还不交钱,立刻上禀中正,夺了他的九品评状,再依律治之笞刑,到时候斯文扫地,莫要怨天尤人!

    詹泓顿时陷入绝境!

    也是在此时,他突然想起詹文君离开钱塘时的一席话:日后若是遇到不可开解的难题,去找徐佑帮忙,他是温润君子,却智计百出,定能护你周全!

    詹泓听说过徐佑这个人,义兴徐七郎嘛,只要不是耳聋目盲之辈,都知道他的名声。但是时至今日,家破人亡,不明白阿姊为什么对他另眼相看,竟邀往明玉山住了一些日子。他是读书人,以为徐佑只是赳赳武夫,心下并不认同阿姊的看法,所以从未跟徐佑有过联系。加上之前顺风顺水,也没必要去找他,现在遇到詹文君说得不可开解的难题,权当死马作活马医,备了礼物,敲响了静苑的大门。

    接到拜帖,徐佑愣了楞,才想起这位詹泓是詹文君的八弟,被詹珽陷害眇了一目,断了三指,最受詹文君的疼爱。虽然不知他登门拜访的用意,但瞧在詹文君的份上,怎么也得倒履相迎。

    “见过郎君!”

    进了大堂,一眼扫过陈设,结合刚才一路走来在院子里的所见,詹泓对徐佑的观感大为改变,能将宅院修得如此雅致,一定不会是俗人。

    徐佑还礼,请他落座之后,笑道:“早听郭夫人说起过你,一直缘锵一面,没想到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徐佑的热情让詹泓有些忐忑的心平稳了几分,自嘲道:“我容貌鄙陋,平时多待在家中读书,一般很少出门。要不是今日走投无路,也不会冒昧打扰郎君!”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徐佑看他神色悲怆,吩咐秋分上茶,宽慰道:“不用急,慢慢说。如果真的遇到麻烦,我能力所及,当尽心相助!”

    听詹泓说了事情的起因,徐佑惊诧莫名,他事先已经从顾允口中得知接任钱塘县令的是陆会,但听顾允说此人历练多年,官声尚可,不料刚来没几日,就拿詹泓开刀。

    詹氏也不知今年走了哪门子的霉运,天师道欺负,换个新县令也欺负。徐佑真想让詹泓去看看祖坟的风水,是不是埋错了地方。

    “要是仅仅涉及至宾楼,此事好办,至宾楼是顾府君许你的,陆县令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只不过现在难办的是,你门中的荫户超出了朝廷规定的额度,真要按照律法,恐怕闹将的不可收拾。”

    荫户制的初衷,是为了避免豪强大户兼并土地,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经过百年庄园经济的演变,荫户制实际上名存实亡。可朝廷并没有明文取消荫户制,陆会拿住这个作把柄,詹泓就是告到金陵也无济于事。

    “哎,早知陆会这么难缠,早先就该给他三百万钱,省却多少麻烦!”

    破家县令,灭门令尹,亲民官品阶虽低,却直接面对万千百姓,手中权力说小极小,说大却也极大。詹泓出身詹氏,曾是钱塘中等士族,如今虽没落了,可底子仍比普通寒门强上许多,面对陆会的威逼几无招架之力,更别说那些老百姓,真真是官府刀俎上的鱼肉。

    詹泓打心底觉得懊悔,但世间没有后悔药,垂头丧气于事无补。徐佑想了想,道:“杜县尉肯提点你,说明也看不惯陆县令的做派。稍后我去拜见他,探探口风,陆县令要只是求财,说不定能够寻到两全其美的法子。”

    詹泓千恩万谢的离开,何濡从内堂转出来,道:“詹氏除了一个詹文君,其余人等皆庸碌之辈,怪不得先后被别人盯上,也是命数使然。”

    徐佑叹道:“说不得要跟陆会打打交道……秋分,去叫风虎来,我要出门!”

    想在钱塘安身,县令是第一个不能得罪的人,他跟何濡商议过,陆会初来乍到,立足未稳,要拜访他也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只不过因为詹泓的缘故,这个机会提前出现,却未必合适。

    “陆会的吃相是难看了些,可正因为难看,才说明他志在必得。七郎为詹泓出头,不怕彻底得罪了陆会吗?”

    “他是詹文君的弟弟,我能见死不救吗?”

    徐佑在履霜的服侍下穿好厚衣,无视何濡挤眉弄眼的笑意,淡淡的道:“何况,陆会的人品要是真的如此卑劣,早晚会得罪他,不如先拿詹泓试一试也好!”

第六十八章 大贼小贼

    “陆明府想干什么?”徐佑开门见山,没有跟杜三省兜圈子。大家好歹共过患难,说话直白些,显得不那么见外。

    “捞钱!”

    杜三省一点没有为尊者讳的意思,两个字掷地有声,简洁明了。起身为徐佑倒了一杯酒,他是粗人,府中不备茶,只有酒,殷勤劝道:“尝尝,自家酿的梨儿酒,外面喝不到。”

    “梨儿酒?听起来很好喝的样子!”徐佑笑着饮了一口,有点后世果酒的味道,作为解馋的饮料还是不错的,作为酒呢,差了些意思。跟杜三省干了一杯,又道:“只为财?”

    “只为财!”

    杜三省回答的斩钉截铁,再起身倒了一杯酒。徐佑仰起脖子一口饮尽,淡淡的道:“那就好,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他一直担心陆会这时候对詹泓动手,背后会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虽说他是陆氏的人,顾陆朱张四姓一家,跟顾允对着干的可能性不大,但保不准受人蛊惑,一时利益熏心做出背叛家族的事来。

    “县尉给个实数,七百万钱实在太多了,杀了詹泓也凑不出来。不如各退让一步,如何?”

    杜三省跟詹泓没什么交情,却在李定之做起缩头乌龟之后,主动出面帮忙说项,肯定得到了陆会的授意。他跟李定之不和,新县令来了,大家自然各凭本事拍马屁,积极向领导周围靠拢。目前来看,杜三省的水平比李定之的水平要高一些,更得陆县令的欢心。

    “我估计,是我估计啊,未必说的确凿,明府的底线应该在五百万钱上下。你看,至宾楼前后三进,僦舍数十间,至少值一百万钱吧?詹泓的九品、士籍、奴仆、佃客,还有其余的田舍财物,怎么也值个四百万,明府要五百万钱,说少不少,说多真的不算多!”

    五百万钱!

    徐佑对陆会真是刮目相看,当初徐氏向袁氏提亲,聘礼也不过一二百万钱,他区区一个六品县令,俸禄不过八百石,按每石米粮二百八十钱计算,刚刚上任就想干一票,捞足二十年的俸禄,胃口大的超乎想象。

    “詹泓的家底你是知道的,之前在詹氏不受重视,后来分家,大头被詹天和詹熙拿去,分得多是田地和宅院等死物。满打满算,或许有数百万的家当,但手中实际攥着的帛、米、钱不足百万之数。”

    徐佑俨然成了詹泓的大管家,将他分说的马上就去街头要饭了。杜三省听得无言以对,论口才,十个他也赶不上徐佑的一颗小白牙,道:“郎君,不是我不肯通融,你心里也明白,我只是个传话的,至于明府那边同不同意,还得看他的意思。要不,这样,你给顾府君去封信,看看顾府君怎么说?”

    杜三省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好像在评估徐佑和顾允的关系,有没有随着职务和地点的变化而发生变化。

    徐佑微微一笑,道:“飞卿刚刚莅任,昨日还收到他的来信,说起吴县种种,感叹百废俱兴,忙得不可开交。这点小事,我想就不必麻烦他了。”

    “是是,郎君说的是!”

    顾允的影子站立在徐佑的背后,杜三省踌躇了半响,十分为难,道:“这个,具体多少合适?郎君交个底,我好给明府回话。”

    “二百万钱!”

    徐佑一口咬死,不给杜三省讨价还价的空间,道:“这是最高价了,如果陆明府还是不同意,那我也没法子。詹泓的姐姐詹文君是郭勉的儿媳,郭勉的实力如何,县尉也是经历过之前那场动荡的人,知道其中的深浅,也知道其中的利弊。”

    杜三省忙点点头,表示充分理解徐佑的意图,并承诺尽力劝说陆会。等送走徐佑,在院子里思忖一二,备车去了县衙。他跟徐佑算是可交的朋友,但朋友终归只是朋友,陆会却是掌控他仕途前程的上司,夹在其中,叫人左右为难。

    徐佑和左彣回静苑时特意绕路经过至宾楼,曾经热闹的逆旅如今门前冷落,几乎看不到天南地北的商贾的身影,跟当初刚来钱塘时的盛况不可同日而语。

    “郎君,你说陆会到底想干什么?”左彣眼中满是疑虑,道:“陆氏好歹也是吴中门阀,陆会应该不缺钱,甫一上任就盘剥治下的士族,传出去不怕污了他的名声吗?”

    “皇帝还有几门穷亲戚呢,陆氏豪富不假,却不见得宗族内人人皆是豪富!”徐佑叹了口气,道:“二百万钱,詹泓要倾尽家财了……只是可惜了这座至宾楼……”

    山宗百无聊赖的趴在地上,一手拿个布罩,一手拿着尖草,翻着墙角树根的土洞找促织。秋分跟在后面瞧着热闹,道:“山郎君,捉到了吗?”

    “嘘!快,取水来!”

    秋分将手里灌满水的竹筒递过去,山宗对着洞口倾泻,不一会就溢了出来,却不见促织的踪影。

    “咳……”

    山宗颇觉尴尬,又不肯在秋分面前丢了脸,信口说道:“许是别处还有出口,被这狡猾的小虫跑了。不急,咱们慢慢找,院子这么大,总找得到!”

    “嗯!”

    秋分从来没见过捉促织,貌似极好玩,兴致勃勃的跟着山宗将满座院子的土洞翻了个遍,眼看着两个时辰过去了,别说捉到,就是促织的叫声也没听到一次!

    徐佑从外面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山宗的衣服沾满了泥土,脑袋朝下,撅着屁股,正用尖草在洞里搅和,别提多狼狈了。秋分蹲在旁边,使劲探着脑袋,也不知怎么搞的,白生生的脸蛋溅了数点污渍,看上去固然可爱,但也有些莫名其妙。

    “你们干什么呢?”

    “别吵,别吵!”

    山宗不耐烦的挥挥手,猛的扑向草丛,鼻子先触地,摔了个狗啃泥,却毫不介意,一骨碌爬了起来,高兴的摊开手一看,空空如也!

    “好小虫,跑的挺快!”

    秋分看到徐佑,脸上一红,略觉不安,道:“小郎,山郎君说要带我捉促织……”

    “促织?这大冷的天,外面哪里还有促织?”徐佑瞪了山宗一眼,道:“跟我来!”

    山宗嬉皮笑脸的将手中的器具交给秋分,偷偷嘱咐她藏好了,明日继续捉,跟在徐佑屁股后面,道:“七郎,是不是要给我派点事做?之前朱凌波要来静苑,我天天躲在后花园的柴舍里,结果赶上你受伤昏迷了几天,她也就没来成。现在朱凌波已经回富春去了,我总不必东躲西藏了吧?”

    一路聒噪,徐佑没搭理他,来到何濡的院子,他正在读书,手中捧的还是那本从宅子里找到的无名古卷,笑着问道:“山宗,找到青头将军了吗?”

    促织以白色为下,青色为上,尤其冠以将军名号的青头,更是万人敌。山宗垂头丧气,道:“青头将军?连白尾小卒都没见到一只。”

    “序属三秋,时维七月,禀受肃杀之气,化为促织之虫,白露旺生,寒露暂绝。如今已经是大雪节气了,哪里寻的来活虫?”徐佑的眼神宛如看着一名智障,道:“你跟其翼打赌了吧?赌注是什么?”

    何濡欣赏了一下山宗的神色,慢悠悠的道:“赌注就是由他作方斯年的师傅,等斯年练气小成之后,教授诸如拳脚兵器等进阶的武艺。说不定要不了几年,七郎麾下又多了一名九品高手。”

    徐佑哈哈大笑,山宗的身手偏向小巧腾挪,机变百出,正适合方斯年这样的小女娘,道:“恭喜山郎君收一佳徒儿,今晚我做东,摆酒庆祝庆祝!”

    山宗仰天长叹,道:“我算是上了你们的贼船了!”

    “你小小抄贼,不上贼船,还想上官船吗?”

    大家混的熟稔,开点小小的玩笑无伤大雅,山宗不以为杵,反倒更喜欢这个样子的徐佑,道:“原来郎君这里也是贼船,我昨夜做梦还以为自己改邪归正,从此青云直上,衣食无忧,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呢……”

    “贼有大小,小贼只能聚啸山海,持刀剑,劫人财,今日不知明日事,浑浑噩噩的等着被剿灭的那一天;大贼却能一呼百应,率万众,封王侯,老天爷不肯给的,就自个拿命去取,取得到,是天命,取不到,也不白来世上一遭!”

    何濡说的平淡,听在山宗耳中,却仿佛晴天响起的惊雷,好一会才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两位郎君是要做小贼呢,还是做大贼?”

    徐佑没好气的道:“做良民!其翼喜欢说笑,你不必当真!”

    山宗拍了拍胸口,后怕道:“吓死我了,这样的玩笑,何郎君以后少说为妙。”

    何濡微微一笑,随口转移了话题,道:“杜三省怎么答复七郎的?”

    “千里做官只为财,陆会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发财而已!”

    “价钱呢?”

    “五百万!”

    山宗大怒,双目露出凶光,道:“我们辛辛苦苦在海上打劫一年才搞来多少?区区一个小县令动动嘴巴就要五百万钱,简直丧心病狂,无耻之极!”

    不患寡而患不均,山宗对贪官未必有多么仇恨,只是贪官赚钱如此容易,跟抄贼的营生比起来,显然更加具有吸引力和性价比。

    “十几年埋头苦读,出身,门第,机会,人缘,缺一不可,然后才可能在诸多候选人中出任钱塘县令,其实也不比当抄贼来的容易。”何濡讥嘲了两句,笑道:“七郎怎么还价的?”

    “只给二百万钱,詹泓还有一大帮子人要养,总不能真的让他倾家荡产。”

    “陆会不同意怎么办?”

    “不同意?”徐佑露出让山宗不寒而栗的笑意,道:“钱塘不是陆会的私宅,想要称王称霸,他还不够资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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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贵子介绍:
徐佑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到胸腹间渗出的一丝血迹,茫然四顾,却见证了一个永远在流血的时代! ——看前世纵横金融界的狐帅如何在这个乱世立江左,踏青云,算庙堂,定乾坤,平南北,开盛世,这是一本关于日月、阴阳、君臣、南北、佛道、贵贱的书,冷静中审视历史,惶恐中评点人物,很轻松,也很有趣!寒门贵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贵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贵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