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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拙眼     北齐帝业txt下载     北齐帝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九十章三板斧

    “明天,会不会太仓促了?”王衍皱眉。

    王琳也皱眉,神情要比王衍淡然许多:

    “不仓促,陈军士气已泄,被咱们团团围住,断然持久不了的……况且,留给我的时间不多,再等上一段时日,恐怕他的援兵就要来了。”

    “休整一夜,明日总攻。”

    王琳戎马一生,功勋极多,现在比他更具战争经验的将领找不出几个。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是很容易让人信服的,王衍知道父亲起码有七成把握,但还是不免忧心:“我听闻,萧摩诃极擅偷袭,他今已陷入死地,不知道还会不会铤而走险,想出什么奇招来。”

    “哈哈,是我想多了……我只是觉得,他敢在无大军遮护的情况下独自打钟离,定然是一个胆大包天的。”

    王琳却摆摆手,浑不在意道:

    “他跟吴明彻一样,也就那三板斧了,都已经被老夫吃得死死的,被攻灭是迟早的事情,凭他如何折腾,还能玩出花来不成?总不能他还自不量力,再度上门偷袭吧?”

    王衍初听这话,表面释然,但心里终归还是吊着一口气,迟迟不肯松懈下来。

    王琳也是一样,嘴上分析觉得萧摩诃不会这么做,但心里却觉得儿子所言实在有几分道理,走着走着,王琳的面色渐渐阴沉起来——也许是父子俩心有灵犀,两人同时抬头,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之中看到了浓浓的后怕和忌惮!

    王琳一直从理智的角度去考虑,可他刚好也忘了,战争是世间最极致的暴力和野蛮。

    当他已经深陷战局,不是对手死去就是他死去,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萧摩诃现在恰恰就是一头被逼到绝路的猛兽,为了获取胜利,他有什么是不会做的?

    很多时候,砍死对手,三板斧也足够了!

    此时月光早已完全被乌云遮蔽,乌云完全笼罩在头顶,山林间传来几声夜枭的怪叫。

    萧摩诃嘴里衔着一根竹棍,在林间小路上埋头穿行,一双锐利的眼睛四处打转,可目力所及只有深沉如墨的夜色。

    在萧摩诃的四周,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少人马,偶尔能听见甲胄铿锵的撞击声,还有低低的、粗喘气的声音。

    前方的路快到尽头了,他停下脚步,朝四周眺望了一阵,有几个打扮的和普通百姓一般的斥候猫着腰快步朝他跑来:“将军,前面的路我们打探清楚了,再过一道山梁,就是齐军大营了。”

    萧摩诃登时大喜:“图你们绘制了没有?”

    “有。”斥候连忙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齐军营地结构、方位、各个望楼我们都已经看了个大概,只有左面和中军大营未能观察,那里挨着一道溪水,要潜过去太难了。”

    “足够了。”萧摩诃急忙摊开地图,迅速蹲下,两名士兵刚刚点起了一小堆火,四面用木盾隔挡,以确保不会被人从远处发现……虽然图上一些地方被汗水浸湿,导致一大片墨渍被晕染开来,但图原本的形貌依然十分清晰,萧摩诃对着火光仔细看图,还不时用手指比量一下。

    摇曳着的火光将他的脸色照得忽明忽暗,渐渐的,萧摩诃笑了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此处多丘陵,地势偏狭,他仓促过来没找到好地方设立营盘,几万大军干脆挤在一起。白日胜了几场,他以为自己赢定了,一定疏于防范。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萧摩诃拍着图,立即站起身来,几个亲兵连忙将火踩灭,黑夜之中,萧摩诃眼神比火光还要摄人。

    他准备夜袭。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举措,也是萧摩诃惯用的伎俩。

    为此,他从齐军斥候监视不到的小路绕路远行,一路摸到这个地方。

    王琳和萧摩诃鏖战数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萧摩诃必定不敌,迟早被围歼。这次偷袭齐军大营的策略,将是萧摩诃的一次豪赌,真正称得上孤注一掷!

    “齐军大营正面是一道缓坡,右侧则要较陡一点,但这没有关系……我的意思是,我们从正面佯攻,右侧派一支人马,趁齐军慌乱出战,与我短兵相接的一刻,立即攀上右侧,将寨墙给我推倒,如果推不倒,那就纵火,声势给我造大一点,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齐声说道。

    “如果能斩王琳首级,大家都是头功,都有封赏。”萧摩诃的语调里藏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狂热,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反败为胜,将王琳按在地上打,他心里就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明白。”众人再次齐声说道,不同于来时的忐忑,这一次,大家的眼神都坚毅了不少。

    萧摩诃他看着自己这一众麾下,这些都是他的部曲,是他建立功名的基础所在!现在,他终于要带着他们去做一件或许能名传史册的大事……大家正交代一些细则,忽然之间,听到远处齐军大营之内传来一股喧哗之声,接着有许许多多的脚步声如涓涓细流一般涌入,冲击着耳膜。

    大家登时有些躁动,萧摩诃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自己带着几个人爬上前去打算看个究竟,他心里也在打鼓,怎么好端端的,齐军营地里忽然跟炸了窝一样,难道发生了营啸?

    猫腰行走了大概半刻钟,脚下的路变得平坦起来。

    恰好这时天上的云层变得单薄了一些,有微弱的月光如薄纱撒下,萧摩诃找了一个视野极佳的地方隐蔽起来,极力让身子融入黑暗,暗地窥伺着齐军大营内的动静。

    由于仓促搭建,大营根本还没有大营的样子,除了四面夯土高墙以外和几处不高的望楼之外,基本没什么防御工事,各军营之间排得很密,军帐和物资往往挤在一起,可想而知,一旦有外敌夜袭攻入,必然混乱不堪,很容易便会烧成一片。

    但和萧摩诃预料之中的不同,这个时候齐军应该都已经睡着了,而此时的齐军却四处跑来跑去,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东西,一队队的齐军抱着军帐和火盆子下山丘来,就地扎帐,过了半个时辰之后,一座小兵营的轮廓就已经显出了模样。

    沿着东、南、北各有一队二十人左右的兵营,距离各自大营的营门也有六百余步,他们还在各自营门口五十步远的地方架好了火盆,刚好正对着那边一片黑黢黢的密林……齐军这样布置,基本上萧摩诃的夜袭计划就泡汤了,只要他敢带人来,就会被迅速反应过来的齐军反过来包围剿杀!

    就算萧摩诃可以及时将山下这几个小营地拔掉,接下来还要一刻不停的往上冲杀……在这种黑灯瞎火的情况下,齐军在半山之上,视野远比陈军要好,到时候陈军就是一个个移动的活靶子,在齐军弓弩凶猛、短促的打击之下,只能是被打崩打溃的下场!

    萧摩诃心里恼怒不已,哪怕是稍微早来一点点,他也已经完成了偷袭,取得了胜利。

    而现在,他却趴在灌木丛中一动也不敢动,只要他一动,就会立即承受来自四面的合围打击。

    嘉山保不住了,必须马上撤走!

    萧摩诃不敢恋战,趁着月色又渐渐被云层遮蔽,他赶紧带着手下缓缓退出,消失在夜色里……

第三百九十一章狮子回头

    萧摩诃已经深陷绝地,唯一能翻盘的机会就是利用王琳的疏漏,以一场偷袭取得胜利,但行至半途,眼看将要动手之际,王琳却忽然反应过来,在大营四周布下了严密的防范措施……至此,萧摩诃的奇袭之策正式宣告破产,连夜撤走也实属必然。

    王琳被儿子一统提醒,总算反应过来,一面让人加强营地的防御,一面又加倍遣出斥候,盯紧陈军动静,竟是一夜后怕,未敢松懈。

    至后半夜寅时,帐外忽然有斥候慌忙来报:“禀都督,陈军营地不对劲,营内人马全都出了营门,正往西南方向奔走!”

    正伏在案上假寐养身的王琳腾的一声站起来,提起架上佩剑就匆匆揭开帐门,见齐军营地已经是人马喧腾,立时竖起眉来,中气十足地喊道:

    “慌张什么?无故惊军、奔走哭嚎者斩!”

    行军作战,最怕此类现象,一旦秩序开始杂乱,全军的军心都会开始崩溃。这就是为什么古来兵家都如此重视“军令如山”的缘故所在,如果不能做到如臂使指,那这支大军的单兵作战能力再强也是白搭……尽管带惯了精锐的邺城禁军,但要在短时间内拉起一支有战斗力的部队,也不是简单的事情。

    经过昨夜的教训之后,王琳反思了很久,他决定不再以老乡般的温和态度面对士卒,转而要使用更加铁血的姿态指挥部下……一声大喝镇住部下之后,立即便有一队甲士从帐边两侧汇集过来,粗暴闯入人群之中,将刚才鼓噪生事的人跟拽猪羊一般拖出,立时斩首!

    营内上下登时噤若寒蝉,王琳一手按在剑柄上,缓缓挪步下了木阶,目视斥候道:

    “消息可属实,你们看真切了没有?”

    斥候面对眼前这个气质全然陌生的大都督,心下一警,连忙辑首道:“卑职万万不敢作假,我们的斥候接近陈军大营,一直到了营口的时候才有人发现,我们又登山而望,发现营内人马也少得可怜……还有,陈军还用楼车堵塞住了西南方向各个小路的隘口,不准我们观察。”

    “不准你们观察,你们如何知道他们一定是在逃窜?”

    “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你又看得见什么?”

    “卑职耳力好,可以从他们的动静中推断出来,卑职敢以人头担保!”面对大都督咄咄逼人的姿态,他一咬牙就上了军令状。王琳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环视一圈,见到诸将人人脸上都有喜色,才淡然下令道:“萧摩诃已弃营盘,命骑军追击,万勿使其逃脱!”

    “遵令!!”

    一小半人一哄而散,那斥候还呆愣愣站在原地,没有王琳发话,他不敢妄动。

    “你做的不错,刚才你如此不知道分寸,当众泄露军机,致使营内喧哗,我本来想斩了你,你的表现救了你自己一命,”王琳深吸一口气,“下去自己领二十军棍,然后滚到王顗王将军麾下报告,就说奉大都督令,提拔你升任骠骑营帐下幢主,即日生效!”

    “喏!”那人大喜,然后喜滋滋下去挨板子了,众人都神色复杂,大都督这一把萝卜一把棒槌切换自如呀。

    当然,大家也都只敢暗地里腹诽两句……王琳大概不知道部下们的想法,埋头思索着一些事情,略显焦躁的来回踱步两圈,终于又忍不住开口道:

    “遣人去看一看,皮都督到了那里?我最多再给他五日时间,五日之内,援兵能到否?”

    “都督,不算路上的时日?”

    “算,如何不算?把马跑死也要把话给我送到!”王琳回身看向众人,咬牙切齿道:“真要让我死在淮南,他以为他就能好到那里去?陛下圣裁使他往我帐下听令,我不信这老东西敢抗旨不尊!”

    嘉山西南,萧摩诃正在历经一场艰苦的逃亡,几乎就是在堵死后路的那一刻,萧摩诃立刻意识到齐人一定马上就会追击过来,若不趁现在敌人还没反应过来,恐怕很快就会被合围,军令被飞快地下达到每一个人,部队立刻舍弃营地,朝着规划好的路匆忙奔去。

    命令简单扼要:“逃!”

    事实上尽管萧摩诃费尽心思,可他还是低估了王琳的反应速度,将要日中之时,他们走出嘉山范围不到两里,立即就有哨探来报,说后方出现齐人的骑兵。

    萧摩诃当即便心里一突,停下马来。邺城禁军乃是王琳用来压箱底的部队,战斗力不可小觑,王琳舍得让他们出来追击,说明王琳是铁了心要灭掉他!

    而此时,萧摩诃驻足观望,发现身侧居然只剩下数十骑,且个个带伤,那些步卒已经在逃跑的过程中陆续走散了,齐人的骑军正跋扈的在平缓的丘陵地带恣意冲杀……萧摩诃想起大半个月前他接到命令提兵北上之时的意气风发,再想起在钟离几场鏖战的惨烈,再到此时的绝望之境,不禁悲愤交加,赤红着双目,不顾一切调转马头,提起长槊指向齐军杀来的方向喊道:“杀!”

    这支齐军都配有弓弩和长槊,显然是专门来猎杀萧摩诃的,他们看到萧摩诃马力已经疲惫,匆忙赶去捡人头,却没料到萧摩诃居然有这胆子,这么快就掉头冲了过来!

    “杀!”

    正被齐军追杀的陈军步卒们见到自家将军冲过来,当即又鼓起了血勇,不顾脚下跟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提起刀枪也掉头回去冲杀。

    但他们军纪虽然严明,单兵作战的能力也不俗,毕竟奔行了一夜,早已是一支疲师。

    齐军是过来捡人头的,又多是骑兵,根本不惧陈军,见到陈军居然还有勇气挑衅,当即结成骑阵,要一鼓作气打垮这支南朝精锐……只能说不愧是王琳拿来压箱底的部队,这支齐军战斗力也非同凡响,他们先是轻骑出动,往两边迂回,以弓弩射杀、骚扰陈军,待到陈军血勇被消耗得差不多的时候,再配合主力,合力剿杀,还有许多干脆舍弃战马,下马步战,开始近身搏杀。

    陈军一下子陷入了混乱之中!

    来不及射箭的弓兵被长矛刺穿;盾兵想要举盾掩住身体,却发现周围的同伴被冲散,盾阵的优势荡然无存,阴险的刀刃可以从侧面轻易割开腰部;只有少部分枪兵还举着长枪、长矛,茫然四顾,根本不知道接下来的攻击会从何方而来。

    在这种凶猛而短促的打击下,只是短短两炷香的工夫,这支陈军便被打成了一盘散沙,再度溃散开来。萧摩诃固然勇猛,冲杀在前,但也无法挽回颓势,杀的浑身是血,渐渐气力不支,几个下属赶紧扶他上马,这是他们刚砍死一个骑卒抢来的好马:

    “将军快走,我们再为将军拖延一阵,只盼将军回去能照顾我等家小,我等感激不尽!”

    萧摩诃眼含热泪,哽咽不能言语……半个多月,整整六千人马,被王琳像碾豆腐一样碾碎,这都是他的过错,可怜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将军,再不快走,大家都白死了!走!”

    正值萧摩诃怔怔发木的空当,士兵用匕首在马臀上刺下,马儿吃痛之下,当即疯狂奔逃……王衍在乱军丛中得见,扬鞭喊道:“不要跑了萧摩诃!”

    一队骑兵当即分出去追杀,列队飞奔,在旷野之上宛若洪流。

    他们一拉近距离,就纷纷端起弓弩,瞄准萧摩诃的后背。

    尽管马背颠簸,高速奔驰之下弓箭准头很差,但领队之人正是那日在城头上要射杀萧摩诃的西域胡娄凡,几次射偏之后,他再度拉满了弓弦,瞄准萧摩诃的后心,萧摩诃没能躲开,肩胛之上中了一箭,强弓破开厚甲刺入肌肤,萧摩诃闷哼一声,身形顿时有些摇晃。

    娄凡大喜,当即从箭囊之中又抽出一支箭,再度瞄准之际,忽然见到有一支箭直蹿面门而来!

    娄凡大吃一惊,几乎是本能做出反应后仰,才堪堪躲开这一箭,但饶是他反应迅速,也险些丢了性命!那一支箭就贴着他的头皮擦过去,不,是犁过去!

    箭簇的箭锋划开他的皮肤,顿时鲜血淋漓,齐军赶紧驻马向前看去,只见前方有一陈将正领着一彪人马迎面冲杀过来。

    萧摩诃本来就已经是强弩之末,撑着一口气奔逃而已,见到援兵过来,再也支持不住,从马背上栽下来,那名陈将急忙冲来,一个漂亮的俯身随手将他捞上马背。

    这是何人?

    齐军纷纷惊疑不定,陈军之中还有这号猛将?

    不待他们深思,娄凡见萧摩诃被人救走,且后面还跟着许多陈军,不敢恋战,当即撤走,其余齐军也纷纷调头要走……但那救走萧摩诃的陈将却显然不大乐意了,不但不乐意,还亲自上马追击!

    一人追一群!

    齐军之中有人不忿,中途调转马头,要杀此人,结果被他当即挑杀在马背上!娄凡见状更加不敢停留,一刻不停往前奔逃,后面那员陈将穷追不舍。

    于是正在扫除残局的王衍便见到了这样一幕:十数个齐军在前面跑,只一人在后面追,就像一群被狼赶着跑的羊……王衍当即有一种荒谬至极的感觉,随即,他便又见到那员陈将从马背上跃起,将一条长槊舞得如龙一般,凶狠残暴的、接连将一个个骑卒挑杀在马上!

    那一队骑卒几乎被他杀光!

    娄凡惊骇欲死,只顾闷头往前逃命,但好在那陈将见前方齐军势大,不敢再追击,驻足了一会儿便要离去。

    王衍觉得此人简直不将他放在眼里,当即开口喝道:“我是大齐从四品下奋威将军王衍,来将可通报姓名!”接着又说道:“本将不斩无名之鬼!”

    那陈将一开始并没有理会他,只顾闷头往前走,听到最后一句,回头嗤笑道:

    “有本事来啊,这么想知道我姓名,我便告诉你,你记住了,你爷爷我是周罗睺,将来斩你父子二人狗头的就是我!”

    王衍一开始只觉得被一头狮子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心悸莫名,而后开始愤怒起来,要命左右出去斩杀此人。

    但不知为何,他始终不敢下这个决心,只一双手攥得发青,目送他大摇大摆离去……

第三百九十二章运筹

    王衍见到此人的第一眼,就是觉得他不可力敌,本能有些胆怯,再加上王衍也心虚,以为陈军主力就在附近。

    那么,最优选择当然就是先人回去禀报王琳这边情况,然后再尾随试探。

    在与此人对上之后,萧摩诃的首级能不能拿到已经成为了次要问题。

    也许是被周罗睺的武力所慑,齐军的斥候虽然远远地跟着,但并不敢靠太近,等到试探出这所谓的南朝援兵其实只是一支孤军的时候为时已晚,周罗睺已经带着重伤昏迷的萧摩诃施施然远去,倒是王衍几乎咬碎了一口白牙,以为平生仅有之奇耻大辱。

    淮南齐军之中最富战力的部队,上千名骑兵,居然被这个南将一人一马给吓住,简直荒唐!明明大胜的是齐军,被周罗睺一搅和,反倒是他王衍像一个落荒而逃的小人,让人恼恨!

    回去之后王琳自然也找了他问询情况。

    “如此说来,那只是一小支南兵精锐而已,并不是南朝大军主力到来了?”

    嘉山战事罢了,王琳大军浩浩荡荡入驻此地,开始打造起坚固的营盘,无论是将、战兵、辅兵抑或是民夫,都开足了马力运作,正式踏入正轨,整个大军如同一个缜密的机器,隆隆发动起来。

    照理来讲,王琳刚刚一鼓作气击败萧摩诃,他最怕的应该是有人趁他立足未稳,也同样一鼓作气杀过来,如此一来萧摩诃嘉山大败马上就要转过来,在齐军身上重演了……然而王琳闻言也只是扬了扬眉,既不激动,也没有想象中的焦虑模样。

    到了这个份上,决战在即,这位在北朝称臣的南人主帅也将自己压榨到了极致。

    王琳卸去了铠甲,一副普通文士的打扮,周围陆陆续续路过一队队的士兵,运着辎重,往地势更高的地方而去……王琳凝眉看了好一会儿,才捋着胡须,偏头扫了王衍一眼:

    “看你那样子,好像一定会败一样……我们眼下虽然还处于劣势,但最终胜败在谁手里,还是未可知之事,你年纪轻轻,怎么一点年轻人该有的朝气都没有?

    “不过就是一个有些武力的年轻后生,居然也把你吓成这样?大战之中,只有刘裕、韦睿这种算无遗策的盖世名将才能控住成败,匹夫只是百人敌而已。”

    王衍知道父亲是在指责他遇事总想太多,张张嘴,无奈苦笑道:

    “我感觉,他好像不一样……儿总是忧心,与陈兵野战过一场,才知道原来陈兵的战力也是丝毫不弱的。”

    还未待他说完,王琳便撇撇嘴说道:

    “——那是自然,南朝国力本就更孱弱一些,无论内政还是人口都不能与北朝比肩,若无那么些勇将悍卒,凭什么能与北朝对峙几百年还分不出上下?”

    他顿住了脚,恰好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眯眼看向南面天地,乌云正朝这里涌来,空气里都开始升起一股泥土的气息,要下雨了,要涨水了……王琳不知在思忖些什么,过了半晌,回过神来,笑容之中带着一股严肃的意味:“……乱世,最出英雄人物,不能小看。”

    “当年侯景做乱,笑言南朝无将,他的结果又如何?”

    “多少人是凭借着那一次的军功起来了?”

    “说起来……我是小兵出身,靠着你姑姑被湘东王宠爱才在大王身边混了个一官半职,人人面前敬重我,实际却看不起我,我不甘心,就跟了王僧辩,好几场厮杀下来,博得了一个‘军功第一’。如果不是因为侯景之乱,我也就是一个一辈子借着妹妹恩宠侥幸上位的兵家子。”

    王衍静静的听着。

    王琳面上闪过一抹追思:“我因此志得意满,觉得天下英雄也不过如此,结果陈霸先又起来了,一起来就是势大难挡,先是斩杀王僧辩,把持了中央大权,然后明目张胆开始篡位……我跟他交战,虽然也胜过几仗,可终究实力不及人家,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天下原来已经不属大梁了……”

    是啊,大梁早亡了。

    “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在这南北乱世之中,一直就是如此,相互倾轧,英雄往往被另一个英雄所灭,大梁享国不长,其实也早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王琳疲惫闭上双目,摇摇头:“我这大半辈子,都过得凄惶,旧主猜忌我,群僚忌惮我,投奔北朝之后更是……人人都视我为汉奸、二臣,可我胸中愤懑何人能知?我不投北朝,难道要投靠那逆贼陈霸先吗?若当时大王肯用我,梁国江山何至于此?!”

    “……我不管别人如何看我,不管从前现在还是将来,王琳就是王琳,大梁虽然不在了,但大齐还在,陛下对我有厚恩,我不可以对不起他!”

    王琳深吸一口气:“……我已经,做好战死淮南的准备了。”

    “父亲言重了,何至于此?”

    “淮南如果丢失,就算陛下不杀我,难道我还有这个脸面活下去吗?”

    王琳捋着胡须,一脚踏入阳光之中,“其实胜负也是六四开,皮景和已经在夏丘,距离仁州赤坎城只一河之隔,三万大军须臾可下马头城,直抵钟离。

    “元文遥也调用数百乘战船、水兵四千从海州运抵淮阴,将入洪泽湖进入淮河。

    “潘纯陀领八千甲兵坐镇盱眙,慕容子安坐镇济阴郡,贺若弼扼住齐安,阻止南兵北上,我自稳坐嘉山,背靠池水,与陈军周旋……整条池河防线共计五万大军,可谓固若金汤,如果这样都战败,那我确实该杀该死。”

    王衍闻言,蓦然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父亲。

    战争之中,多谋多得,少谋少得,把对手的脉给把准了,才能看清对手所有的战略意图以及缺点,从而制定针对性的策略。吴明彻咄咄逼人,王琳拒不应战,作壁上观。

    冷眼旁观了如此之久,虽然气势上而言,王琳确确实实处于下风,但吴明彻这一路大军的所有不足都已经不可避免的在王琳面前暴露出来。

    “吴明彻久攻石梁不下,暴露出两个问题。

    “一,几路陈军确实不是铁板一块,已经开始各自为战。二,吴明彻后劲不足,后方不稳……想想这也是必然之事,他们攻入淮南腹地才不过三个多月而已,那里就有这个本事摆平一切?”

    “假如朝廷德政败坏,民不聊生,南朝攻入淮南倒是顺应天时,可现在他们来做什么?难道是朝廷对淮南百姓、豪强不够好,不够宽容吗?

    “他又是背盟伐我,第一桩大义首先就失去了;以南朝的国力,根本不足以支持几路大军长久作战,劫掠百姓也就实属必然,民心失去了;此地以南多是山丘,少有河网,再说时至春季,大河涨水,不便船舶行驶,他要如何与我在河面上争锋?任忠二心难测,未必会响应他攻我。

    “至此,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失去了。

    “等皮景和援兵一到,他们就该落荒而逃,再敢与我作战,岂非自取灭亡?”

    王琳肃容说道。

    王衍睁大眼睛,支起耳朵听着,面上难掩震惊之色。

    至此,王琳的所有筹谋都在他眼前清晰的布展开来……

    几个月以来,王琳一直在寿阳按兵不动,坐视城池一个接着一个丢失,不但朝廷大臣们抱怨陛下所托非人,连往昔部下也失去信心,在对手的眼里俨然成了笑柄。

    而时至今日,陈军虽然依然保持着高歌猛进的状态,但谁也没想到,王琳在不声不响之间,就已经做好了一切事情,将每一个决战的必要因素全都筹算无疑。

    那一笔笔轻描淡写一般的铺垫,丝丝缕缕缠绕起来,将要化为灭顶的杀机,朝着陈军的数万主力,轰然压下!

    不知道,知晓嘉山大败的吴明彻,接下来到底会作何抉择!

第三百九十三章上巳

    天色如晦,沁凉的雨丝飘洒在邺城之中,几处小型殿宇模样的暖阁里,灯火通明,有女人正叽叽喳喳的说话:

    “今日玩闹了一天,回去之后都记得烧香汤沐浴,特别是你,到处跑跟个皮猴子一样……你撇嘴做什么?都已经是大姑娘了,一点正形都没有。”

    皇后正教训着小姑子,喋喋不休的架势弄得宝庆好不烦躁,皱起小脸来,想表达一番不满,可一看见嫂嫂横眉竖目的样子,刚升起来的心气转眼烟消云散,只垂着头,做小家碧玉的温顺模样,悻悻说道:

    “唔……我知道啦,回去一定注意。”

    嫂嫂直皱眉,看得她心里发慌,毕竟以她的天性好动,阳奉阴违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皇后也知道她的脾性,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嗔道:“你知道就好,我怕你回头又当成耳旁风,你们这一家子,个个都不是听话的主!我反正是尽了义务了,听不听是你们自己的事。”

    无端遭池鱼之殃的小胖子此时正跟一条鸡腿厮杀,闻言,茫然看了娘亲一眼,转眼又埋头啃了起来。

    小胖子啃的很认真,从头到尾啃,居然看出了一种按部就班的感觉。

    他从小就是这样,有轻微的强迫症倾向,吃饭一定是从左边第一盘菜开始,读书写字的时候砚台、笔架一定要放得靠前一点,就连室内桌子、床榻、杂物的摆设,也要是固定的。

    如果有一点偏差,轻则心情不畅,重则发火,这一点就是他老子也没那么严重。

    一边挺着大肚子的陈悦儿挺喜欢白净可爱的高珩,时不时动筷往他这里夹菜……皇帝不喜欢分食,连带着邺都都兴起了一股风尚,在不宴客的时候,大家都是聚坐在一张大桌边上,看起来颇为热闹。

    高珩仰起沾满了肉汤的圆脸,把还没开始啃的另一只鸡腿塞到陈悦儿碗里,“娘娘你也吃。”

    孕妇看着眼前这拳头一般大的鸡腿,笑容有些勉强……

    她怀孕之后,身材样貌看起来圆润了一些,但胃口却属实不敢恭维,头几个月的时候基本吃啥吐啥,后来听说南朝入寇淮南,形容就更加憔悴。

    高纬亲征回来好生安抚了一番。这一天恰好是三月三上巳节,皇帝带着一大家子去铜雀台“祓禊“、春游,也理所当然的将她给带过来了,水边祭祀,虽然玩的高兴,但还是半点吃不下。

    “多少吃一点吧,还怀着,补一补。”

    高珩是一个健壮的孩子,又早早册封了东宫之位,有子傍身的皇后当然拿出大妇的气度来,关切问候道。

    陈悦儿脸色有些白,摇摇头说道:“吃不下,没胃口……陛下怎么还不回来?”

    此时大家才似乎发现皇帝很久都没有回来。

    众人面面相觑,皇后却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无奈摸着小胖子的头:“……不知道。”

    “我知道。”高珩眨动黑白分明的眼睛,指向水榭外、一处被繁花异木遮蔽住的回廊:“在那边跟左相、右相议事呢,好多人。”

    ……

    相比那边的其乐融融,高纬这边的气氛要森冷严肃很多,此时高纬正跟几个臣子在议事,偶尔有争辩和吵嚷的声音传来。

    王琳的种种布置,都在给人一种决战的信号,这个节骨眼上,所有人的神经也都跟着紧张了起来,这两天,不断有臣僚进献平南之策,但总的思路,差不多都是类似于“调集兵马,四面合围,反败为胜。”的想当然的计划。

    虽然高级臣僚们都一眼看出这种想法并不靠谱,但无奈朝中的呼声实在太大,总是要摆上台面议论一番才好揭过。

    争议是免不了的,吵架也是免不了的。

    “……又是调兵调兵,那里有那么多兵可以调?晋阳军绝对不能轻举妄动,那是国之根本……从晋阳调兵去救淮南,我看你们是疯了,刚打完周国,不用休整吗?

    那里有这样的道理?”老慕容满脸愠色。

    “决战在即了呀左相!”

    “确实,我也实话告诉你们,国库没钱了,这一仗基本上把几年的积蓄都打空了,再调集大军,恐怕朝廷连粮草都凑不齐,更不要说军饷的事。”祖珽也摊手,表示无奈。

    ……

    穷,非常现实、且无奈的理由。

    说实话高纬也不是没有想过要立即调集大军,杀一个回马枪,但他找来户部的人问了一下,看了一下他们统计出来,送上来的账簿,就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皇帝西征,调集全国之兵以来,大齐治下的所有郡县都要贡献一份力量出来。为了西征能够顺利推动,去年年中和今年年初,河北、河东、河南各仓中都有大批的粮秣被调往汾州、洛阳一线。

    其中还不包括铠甲、兵械、马匹的靡费,这样一算,朝廷的直接损失,一出一入就有千万石之多。

    如果算上淮南兵灾,朝廷的损失更是大得惊人,这小半年,各屯兵重镇的账簿上,‘元管’、‘见在’这两项已经低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地步。

    而且更为让人头疼的,明年的亏空恐怕依然无法改变,打这一仗虽然大胜,但大齐总还是需要时间来消化不是?

    因此,大臣们都不赞成此时出动大军援救淮南,也正是因此,高纬才给王琳独断之权,让他真真正正做了淮南的实际掌权者。

    虽然是无奈的现实,高纬毕竟听得烦躁,随手拨开一片树枝,默默往前走着,沉着嗓音说道:

    “不要聊这种没有用的了,朕抽不出人马来,要么王琳挡住吴明彻,把他赶回去,要么淮南丢失,就这么简单。

    “皮景和已经去救了,多说无益。

    “现在都想一想,此战我们赢了怎么说,输了又怎么说?”

    众人好一阵无言,老慕容眼光闪烁一阵,快步跟上,在背后恭敬说道:

    “臣对王琳有信心,胜负应该还在五五之数,也许胜算更高一些也说不定。”高纬回头看了他一眼,老慕容立即拱手道:

    “当然,臣不知道王琳的布置,这些只是臣心里的一些揣测,臣猜想,王琳一定是在等吴明彻的余力消磨干净,再出手一举打垮吴明彻,这种手笔……这种手笔也是罕见,又有皮景和做应援,并非没有赢的把握。”

    高纬仍是忧心忡忡,毕竟史实就在他脑海之中,史实就是皮景和等在淮西袖手旁观,王琳一拳难敌四手,难以挽回大势,最终才被吴明彻扼颍口,决水灌城,导致寿阳陷落,王琳被杀。

    现在虽然他逼令皮景和向前,又有贺若弼堵住樊毅北上通路,寿阳这个基本盘暂时保住,王琳也言之凿凿要在池河之畔攻灭吴明彻。

    可高纬心里还是不能放心。

    “看来是朕太高估南朝了?”语气自然是疑惑的。

    高纬停下了脚步,立在廊旁,繁花遮蔽人眼,一条渠水自脚下流过。

    左相也跟上:“不能这么说,南朝锐兵天下皆知,不过……臣的意思是,陛下不要将他们看得太强了,王琳也曾经是将南朝折腾的够呛的人,侯景、陈霸先麾下大将败在他手中的不可胜数,

    陛下该相信他,

    再说,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败了,淮南没了,那又如何?

    大势毕竟在我们手上,陈顼得了淮南,也最终还是要被我们拿回去?陛下难道这点自信都没有?”

    高纬释然一笑,顿了半晌,说道:“朕并非没有自信,朕只是一想到他趁我不备,将淮南夺走,总是……觉得膈应,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这番话说来语气轻松,但言语中那股杀意却绝不是假的。

    埋头又向前走了一阵,高纬忽然问道:“尉相愿、宇文述如今到了那里?”

    左右臣僚都面面相觑,硬着头皮奏道:

    “臣等不知,尉相愿、宇文述二人已经有十多天没有奏报传来,我们也不知他们到了那里。”

    高纬眉头皱得更深:“让人去打听一下,有消息立即报与朕,真是……连节也不让朕过个安生。”说罢,皇帝拂袖离去,群臣也各自散去……这一刻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宫宇内的回廊之间也点起了灯,这座皇家园林里,各种细细碎碎的祈福杂声响了起来。

    一直到深夜,都再没发生其他事情。

    江陵,沮水之畔,黑甲红绦的齐军将队列排得整整齐齐的,这支齐军的诸将尉相愿在甲士簇拥之下闭目养神,梁王萧琮也勒马在一边静候消息。

    过不了多时,迎面忽然尘头大作,萧琮以及他的一众护卫顿时就紧张起来,尉相愿蓦然睁开眼,凝视前方,看着几个打头奔来的探马,微笑道:“不要惊慌,这是我们自己人。”

    出现在萧琮等人面前的齐军,大约三四百人,按照队列,每五骑为一个横列,纵使是散开奔走,也能从中窥见许多门道来,出色的水准让尉相愿这种见惯强兵悍卒的都暗暗咋舌,无论从军容还是从他们无形之中展现出的水准来看,这些人都称得上是难得的精锐了。

    “练兵确实有一手。”

    没想到只是一些时日不见,那周国降将居然能把兵练成这样,从中便可以看出他的能力,难怪陛下看重他,算得上是有真材实料的。

    皇帝诏命他们全取江陵,此前尉相愿与宇文述决定分兵,一路往南,一路往西,包抄围剿,约定今日在沮水汇合……宇文述是典型的鲜卑人相貌,眼窝深陷,满面须髯,左手边还搁着大弓和箭囊,通身一派杀气,他打马过来,偏开腿下马见礼,而后硬邦邦道:

    “南郡已为我所攻克,将军大概也已经扫清了复州和沔阳,依将军所见,我们接下来是直接回去复命,还是带人渡江趁南朝空虚直捣荆州,请将军明示!”

第三百九十四章嚣张

    齐安郡,麻城西南,大别山脉如卧龙一般自西北至东南静悄悄潜卧着,一条河水将三座城池分割开来……日光渐出,战场的轮廓清晰的落在贺若弼的眼中。

    昨日大战的惨烈痕迹还停留在战场,附近山丘之上,被火焰焚烧得只剩下焦炭的树木还冒着幽蓝的火光,在清晨的微光里,显出一股独特的美感,数不清的甲士持戈荷弓从身边跑过,奔向一个又一个阵列之中,不少将官打着马在阵前呼喝,命令士兵加紧布防,大家都按照自己本身的地位,忠实的执行上官的吩咐。

    没有人说闲话,贺若弼将马鞭扬了扬,眯起一双眼睛,用锐利如隼的目光扫视着远处缓缓推来的陈军阵列,身边的副将马上会意,一手按着剑,阔步前行,厉声大喝道:

    “刀盾兵上前,长枪兵排后,彼此间隔五步,弓弩手……压上!”

    齐军立即分开阵列,有序上前,人人脸上都显现出死志来,随着最前面的刀盾兵将大盾重重放下,后排长枪兵立即将长枪压在盾牌之上,如同刺猬炸刺,整个齐军都变得杀气凛然。

    那厢,樊毅在山坡之上观望一阵,扭头对左右说道:

    “齐军有三州之地做为后盾,军心高昂,贺若弼大将之才,不可轻忽啊,我看今日这场仗,又是彼此僵持不下。”

    樊毅转了两圈,如此又观望了一阵,见齐军阵势依然是不动如山,这才下令让前军推进。

    “将军,陈军出动了!”

    贺若弼陡然睁开眼,淡然扫视前方,随后下令:“我们也推进。”副将明显楞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望着将军。

    “我说,我们也推进。”说罢,贺若弼深深地望了远处樊毅的那杆将旗一眼,转身离去……齐安是贺若弼阻挠樊毅北上的桥头堡,樊毅想要成功北上扼住颍口,必须要路过此地,贺若弼不能让他如愿,贺若弼刚刚下令,就有人迅速挥动旗帜,告诉大家将军的所有命令,有不少将官都张望着这边动静,以确认所有的命令不被遗漏。

    中军,大战的紧张气氛尚没有前军如此严肃,一些士兵窃窃私语:

    “贺若将军让我们进攻。”

    “进攻?……哦。”

    “陈军的数目是我们的几倍呢,这仗恐怕有些悬。”、“昨天陈军也是我们的几倍,我们不照样打赢了?”、“贺若将军亲自带着人冲阵呢……那些南狗以为自己人多,不够他们得瑟的,直接冲着将军就去了,结果被咱们一支几百人的偏师打得大败。”

    “今天将军难道还想这么打?”

    “不清楚。”

    双方在麻城西南的这场对峙已经持续了整整六天,在持续了几个月之久的江北保卫战里,这算得上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转折点,贺若弼第一次在各方面都处于劣势的情况下,有了单挑整个南陈西线大军的能力……齐安至关重要,是王琳大都督破解吴明彻连环扣之中的重要一环,赢了贺若弼从此封侯拜相,如果败,整个淮南可能落入南朝之手。

    在整个六天的时间里,南朝周炅遵奉建康台城的旨意,两万大军陆续撤出江北,樊毅则率部按照原计划北上,并不出意外的与贺若弼遭遇,双方加起来总计三万之众战于麻城西南。

    陈军兵锋正炽,但他们也没有丝毫的放水或是松懈,轮番的进攻让人数本就不多的齐军兵线绷到了极致,稍有不慎便可能全盘崩溃。

    虽然贺若弼能征惯战,又依托了地利的优势,但六天下来,贺若弼麾下减员两千有余……

    这样的减员速度,比之当初与黄法氍对阵之时还要触目惊心。

    连樊毅也几度预测贺若弼会崩溃,但贺若弼越战越勇,因此,当他看见齐军开始往前推进与陈军对冲的时候,心里的感觉是非常不可思议的,随后一丝困惑从心底浮了起来:

    贺若弼并非莽夫,他不知道自己如果拒守齐安或者麻城,拖延的时间会更久一些吗?

    在兵力差距悬殊的情况下,展开一场全面反攻,那根本就是……疯子才能干出来的事情……

    樊毅不知道贺若弼到底在搞什么鬼,出于试探的心理,他又遣出了一支兵力,指望给齐军造成更大的压力,迫使他露出马脚。

    贺若弼不为所动,如同一个疯狂的赌徒一般,平静而坚定地将所有的底牌全都压了上去……与陈军交战以来,贺若弼连获几场史无前例的大败,“这是耻辱。”他是这么跟士兵们说的,也同样是这么想的,要雪耻,就得拿出辉煌的战绩出来,甲士们拔刃向前,铁流滚滚,数千孤军硬是打出了万夫莫当的气势,人群之中,贺若弼被弓箭射中左肩,他挥刀斩断箭杆,一手拿盾,一手执刀,回头对着远处的士兵狂吼道:“弓箭压制,给我齐射……剩下的,都跟我冲!!”

    樊毅喟然一叹,心里陡然冒出一个想法来:如果周炅在这里就好了,眼前这个疯子,根本就不是他独自一人能灭得掉的!

    随即也拔刃在手,凝眉怒目道:“给我冲!……打垮他们。”

    陈军将遮护中军的左右两军也推上了战场,贺若弼见此,眼底反而闪过一抹得逞的笑意,鼓足余力,带着一众士卒猛力冲阵。

    双方对冲厮杀,场景万分惨烈,贺若弼冲杀在前,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战团,附近的陈军见此都不约而同的涌过来,准备干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贺若弼挥刀劈斩,一连斩杀了几个挡路的敌人,鲜血飙飞,又多了一些齐军趁机加入战团,不远处,更多陈军士卒冲了过来。

    突破口已经被打开了,齐军至此已经是退无可退,在贺若弼带领之下纷纷振奋,高举长刀、长枪大声呼道:“杀!杀!杀!!”

    周围陈军被震慑,纷纷后退。

    樊毅没有惊慌,只是冷眼观望,他知道自己还远远未到败的时候,纵使贺若弼现在勇不可挡,但双方的兵力差距毕竟摆在那里,时间一长,贺若弼自己就会支撑不住的,那么浅显的道理,贺若弼没理由不懂啊……

    樊毅狐疑望向战场中心,两边士兵已经再度纠缠在一起,烈火一般的仇恨愈来愈烈,无论陈军、齐军,都跟失去了理智的疯子一般,红着眼睛,不停叫喊着,舍生忘死的杀了上去。一个陈军士兵想趁贺若弼不备,杀掉贺若弼,但他的刀子甚至都还没靠近贺若弼的身体,随即握刀的手被削落,自己的头也被一刀剁了下来!

    贺若弼的刀已经在激烈的劈斩之中崩开了豁口,气力也有些不支,胸口剧烈起伏,周遭陈军还在不断涌过来……

    这个时候了,他还在挣扎什么……他等什么呢?

    樊毅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阵中那个悍勇厮杀的身影,目光闪烁不定,他这才发现齐军并非全部出动,还有一支生力军在将旗下伫立,不管刚才同袍们厮杀得如何惨烈,这些人甚至都没挪动一下脚步。

    贺若弼在保全一些实力……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还想反扑?

    樊毅皱起了眉,他很不喜欢这种事情失去掌控的感觉,正待他还要令中军压上之际,一阵惊呼登时响了起来——贺若弼再度躲开一杆刺来的长枪,踉跄后退两步,脚下与腰身蓄力,正要再度向前挥刀之际,也听到了这阵呼声,他下意识偏头向西南方的天际看过去,西南方向,陈军在西归水边上的营寨,忽然燃起了浓浓的黑烟!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樊毅登时变色,刚才还在奋勇厮杀的陈军士兵面色陡然惨白……贺若弼丢下手中盾牌,举刀大喊:

    “陈军输了,陈军败了,向前,向前!斩杀陈军!!”

    齐军阵地,观望了许久的中军,终于下场……战场之上,陈军士兵们相顾茫然,先是一阵嗡响,随后,展现在樊毅眼前的,是一场大溃败!

    ……

    池水北岸,数不清的人马渡过淮河抵达了马头城,皮景和总算没有失约,将淮北、山东的调来的两万士兵送到了王琳的手里。此时王琳正在嘉山兵营之中,看着越来越多的辎重、部队陆续赶到,眉头却是紧紧皱着的:

    “这么说,皮景和还是不打算亲自来一趟淮南了?”

    “并非如此,皮都督也有重要军务,任忠毕竟也已经到了山阳了,声势不小,再让他打下去,陛下那里不好交代……皮都督让我告诉王都督,他自带五千人去淮阴,淮南大局就拜托王都督了。”

    王琳眉头皱得更深,但到底也没说什么,毕竟他要的士兵到了就行,只略略斟酌一会儿便说道:

    “也好,请他盯紧任忠一些,不要放他过了淮河。”

    王琳心里其实是有些失望的,在他看来任忠根本就不足为患,他想着,尽快集中力量打垮吴明彻才是正道。

    相比之下,皮景和几番推诿不来,已经不单单是对王琳有意见的事情了,王琳甚至觉得,这人活了一大把岁数,是不是已经开始怕死了?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他总不好派兵去讨伐皮景和,暂时……也就,只能这样了。

    皮景和是北齐武勋集团之中资格最老的人之一,人家在朝官们的眼中才是根正苗红,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内讧,让吴明彻、黄法氍有机可乘。

    “让书记官过来,替我写一封信,”王琳很快将这件不愉快的事情抛诸脑后,看着书记官摊开宣纸,也不斟酌用词了,径直吩咐道:

    “下一份战书,语气嚣张一点,说我十万大军已经齐至,是他自己北上来送死,还是等我南下取他脑袋?”

第三百九十五章兵势如水火

    王琳的战书转达至吴明彻所部之时,石梁城的攻守战已经进入了尾声……

    至此,王琳谋算可谓精巧准确到极点,齐将可朱浑道裕依仗孤城据守已有一月有余。

    在此期间,虽然陈军一路高歌猛进“收复”周遭城池,但各州郡齐军也竭力抵抗,让吴明彻在外布防的部曲兵众们损失惨重,这才有了石梁城下久久不能推进的僵持之局。

    经历过几场攻防恶战之后,石梁城乃至整个泾州之内已是满目狼藉,农田、民宅都遭到了严重破坏,甚至就连几座邬堡也被拆除。

    吴明彻率军进入石梁的时候,只见野火遍地,耸立的塔楼都多被推倒横在地上,可朱浑道裕的脑袋早被砍下挂在城门口,睁大着一双眼睛瞪着源源不断入城的陈军……四处都是死尸,可见此前的战事之激烈。

    但攻下石梁并未给吴明彻多大的振奋,反而让他有些心事重重……本来石梁他是预计要不战而克的,但战事居然拖延如此之久,也大为出乎他的意料。

    此战之中,不但淮南军民反抗之意坚决,多线作战的陈军也开始暴露出一些严重的弊端,兵力不足,粮草不足,打击范围太深太广,兵线太过分散,时有将官纵容士卒劫掠,激起民愤。

    诸如此类。

    这些事情如果只是一两件,那么还不足为虑,但随着王琳以“空间换取时间”的策略慢慢奏效,这些弊端就开始集中爆发。

    诱发这些事情发生的首先当然是外因:

    从十六国乱世再到南北乱世,淮北淮南都是南北两朝战争爆发的集中地区,边鄙之地当然民风悍烈,也有不少豪强盘踞在此。

    且说……王琳昔日所以能割据淮南投北,这些人没少出力,比如王琳的岳家裴氏一族,这些人在北齐朝廷这些年的拉拢下来,渐渐淡忘了南朝,而心向北齐。

    陈朝一路攻取淮南大城,要扫清周边之际,便遭遇了这些人的顽强抵抗。

    吴明彻的中路军人众并不多,只三万余众,算上民夫、辅兵也不过五万余人。

    打下了城池要安抚地方豪强、民众,又要分兵驻守。

    如此分摊下来,即便陈军再如何精锐、将帅参划的再如何稳妥,也难免捉襟见肘。

    先是两月前,吴明彻正与长孙洪略对峙之际,江北一乡豪打出北齐朝廷的齐号,率乡众五千人攻打瓜步,被任忠平灭;再是二月初旬,和州官吏接到贺若弼书信,降而复叛,又被韦载率军平定……数路大军,除却任忠那一路还算顺利之外,连黄法氍也不得不为汝阴、北陈等地的“叛乱”来回奔波,免得大好局面被再度搅乱。

    另外,由于南朝国力不足,暂时无法将大战所需的物资运输到位,各路大军的军资、钱粮一半多只能自行补足,各路主帅也为此绞尽脑汁,其中也少不了烧杀劫掠。

    陈顼北伐,打出的旗号是收复故土,然而他们却以一种这样的姿态来到淮南,不得不说,让人感到悲哀和荒谬。这注定会造成许多后患,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民心向背!

    北齐经营两淮期间,重视发展民生,加强了对两淮地区的掌控。几年发展,颇有些净土的味道,一度成为了北齐粮仓所在,而南朝大军大肆北来,时有烧杀掳掠的迹象,使得江北地区遭受了严重破坏……时至晚春,早已经过了农时,许多地方甚至连秧苗都未来得及播种,今年的收成也就可想而知,百姓心中的怨愤之气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也是陈军后方叛乱不止的根本症结所在!

    吴明彻虽深知陈军种种做为的弊端,却也无可奈何。

    一方面,陈国确实不能及时保证粮草辎重运输及时,自古以来,讲究一个兵马未到,粮草先行,陈军要快速推进,“取之于民”乃是必然之事;

    另一方面,自古皇帝不差饿兵,在这个时代,你指望一支军队在物质**无法满足的情况下,做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全心全意为了人民”,那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其将会导致的后果,必然就是军无战心,甚至兵变!

    对此种情况,陈军将帅不能不约束,却也不能约束的太严,这就导致了一种恶性循环,他王琳一日不覆灭,淮南一日不全部落入陈国的手里,就别想后方会消停。

    故此,兵力分散是难免的,后劲渐渐不足也是难免的!

    吴明彻所以没能迅速拿下石梁城,原因也便是在此处。

    为此,吴明彻专门做了补救措施:暂时分散开兵力来,让长于内政、后勤的韦载去平息后患……自己在石梁城下猛攻,明明坐拥两万精锐,却并未直接动身北上,也正是出于此种考虑。

    貌似一切都很正常,都在按照原计划向北推进,韦载迟早可以平定后方,稳住陈军粮草的运输线,他也一定可以攻下石梁,夺取泾州全境,但偏偏是在萧摩诃这一环出了差错!

    钟离、嘉山,数场大败,萧摩诃七千余士卒,得已南返者仅不到两千,这是他叩关而入淮南以来,遭逢过的最大惨败!

    此时,王琳的那封战书正静静地躺在案牍上,吴明彻摘下了头盔,站在大帐中央,身上衣物早在入城之时便被雨水、泥污弄湿弄脏却来不及更换,周遭各级将帅也是一样的形容,几乎是厮杀刚毕就被吴明彻传唤过来,人人正经危坐,气氛有些紧张……吴明彻在众人注目礼面前转了两圈,方才斟酌好说辞:

    “王琳邀我决战,你们怎么看,此时决战可否?”

    这话说出来,语气虽然还算平淡,但在座所有人都知道话里的含义所在,故此,帐内中路军诸将,自程文季以下,俱皆变色。又过得半晌,程文季才捧拳慎重道:

    “王琳,奸诈之辈,却又素来果决,他说要决战,也许是真心求战……这人先是料定我们不能立即北上,以石梁城做为拖延,慢慢积蓄力量,养得兵强马壮,找到时机便要一战功成。”

    “我料也是如此,十万大军,他还真吹得出来,他要是有十万大军,早就一股脑杀过来了,还会邀我北上决战吗?他是想利用嘉山之险,跟我打消耗战,把我拖死在池河边上!”

    吴明彻点点头,接着又问道:“那依你们所见,王琳他会怎么打?”

    吴明彻举目望去,诸将都是面面相觑,并无一人作声。

    吴明彻目光微嘲,神色淡淡道:“你们中不少人曾是他的下属,老上官的打法是什么样的,你们居然都不清楚吗?不用怕,说的不好我又不会怪罪你们,直说便是。”

    还是无人作声。

    吴明彻环伺一圈,眼睛落在萧摩诃身上:“元胤,你跟王琳交过手,你觉得此人战法如何?齐军到底战力如何?”

    萧摩诃身上脸上都被白布包扎,听到吴明彻传唤,当即站起身来,拱拱手艰难道:

    “王琳其人,外示奸猾,其实内里再稳妥不过,我以为,他在池水之畔严阵以待,诱使我军与他对线,背后实际大有文章,暗藏杀招……我军将士一定要严查周边,不可使王琳有机可乘,主力缓步前推,还得有一支偏师掠阵,游击打援,这样才能稳妥。”

    吴明彻早知道王琳是一个怎样的对手,虽然并不认为萧摩诃在军政大略之上比得过他,但萧摩诃毕竟最近才和王琳打过仗,对于王琳,萧摩诃的感受应该最为直观才是,因此多少还是听进去了,正抚须思量之际,忽然有人作声道:

    “我觉得如此恰恰又中了王琳下怀,方才萧将军也说了,王琳外示奸猾,其实骨子里再稳妥不过,硬仗、诡仗都会打。这样一个王琳,怎么会指望把全部家底放在城池都没有一座的嘉山和我们对耗就能赢?”此人正是前不久带着萧摩诃杀出血路的陈国悍将周罗睺,只见此人眯起眼睛,言语凿凿道:“他的指望一定是池河,这才是他要做的文章!”

    吴明彻不甚了解周罗睺,但也时常听闻周罗睺文武全才,上回又几乎是单枪匹马救回了萧摩诃,心下倒也有几分重视,只是在听完他的全话之后,吴明彻不由得哑然失笑:“池河?……你且说说看。”

    “池河遮护钟离、马头城,联系济阴,过淮水直通盱眙,这一片,同属淮河水域……嘉山正是池水上游啊将军,他占住嘉山,一方面,以钟离、马头城为后方基本,一方面扼住池河,以池河为纽带,将济阴、盱眙防护纳入掌中。

    “看似阵线过长过于松散,但他们之间是相互关联的,王琳为这一战煞费苦心,小到人心揣摩,大到军力调度,他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筹谋布局,嘉山只是他基本盘的一点,他的目的就是要将池水周遭做为我们两军角力的一个面,只要我们陷入局中,他就会一次次的加重筹码,最终把我们逼到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

    众人哗然,纷纷面上惊疑不定,吴明彻只神色淡淡地捋着胡须,说道:

    “你说的虽然有理,但是不是有些夸大其词了?没有人可以操纵那么大一个局,钟离、济阴、盱眙,横跨太远了……再说,你讲他以池水为纽带将济阴、盱眙也控制住合力拒我,这也不太现实……王琳不是傻子,他不会不清楚,池水如此窄、浅,我要渡过去是很容易的,就更别提掐断这条所谓的纽带了。

    ”你的意思就是我不该去应战了?”

    “我非是此意,王琳把我们逼到这一步已经是非打不可,可是现在是春汛呀将军,”周罗睺骤然说道:“大雨下了好几日,看样子还会再下好一段时间,这池河再浅,它也是会涨的呀,若我们面对的不是能淌过的河水,而是一条汹涌湍急的大河,我且问一问将军,我们的水兵在那里,我们的大船在那里?”

    吴明彻楞在原地,一时哑然。

第三百九十六章决战(一)

    吴明彻眼神闪烁许久,终究是黯淡了下去,摆手说道:

    “若真按照你的说法,等到我们一切都准备充足,再行北伐之举,恐怕战机早已失去……如果寿阳、钟离都没有拿下,这次北伐终究只是一个笑话,轰轰烈烈来,灰溜溜的去,实在窝囊。”

    “将军——”

    周罗睺还要进言,被吴明彻一个眼神制止,他定了半晌,轻轻吐气道:“自我们攻入江北以来,一直都是大胜不是吗?王琳之前一直在做缩头乌龟,这次跳出来又怎么样?难道我们便怕了他,就因为他可能设险,可能会有埋伏,我们就不往前打了?”

    “那里有这样的道理?是吧……”诸将一时安静,大家的面色都迷茫了一瞬,而后渐渐坚定起来……吴明彻立在原地,说道:“就在当地招募民夫,让他们自备好干粮,把我们停泊在渎水的战船拖到洪泽湖边上去,十日……不,五日之内,必须抵达盱眙。”

    “五日?只怕不能。”

    “不能也要能。”吴明彻不由分说,斩钉截铁道:“我们老规矩,兵分四路,程文季、萧摩诃率军六千,朝嘉山压去,我领着剩下的主力大军去济阴、池河一线,至于任忠和黄法氍那边,马上动身,一个协助围困盱眙,一个北上直取寿阳。”

    “只怕任忠、黄法氍都不会听从将令。”

    “时间上也赶不及了……”

    “我知道他们一向不服我,我也不要他们服。跟他们说,这便是决战!赢者鲸吞淮南,输掉的一无所有,这一仗要是输了,陈国尚且都不知道能保全几年,跟不要说同在一个朝中,与国同休的将门、世家了!”一向温吞水一般的吴明彻骤然爆发,让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高皇帝收编他们,允他们同富贵,他们就是这样报答高皇帝大恩的?!”

    “我不管他们如何回复,中路大军是朝廷中军,我们不能退!是强是弱,总要碰一碰才能晓得。”老将军须发皆张,目光如电,“扔掉收缴上来的财物,先组织民夫将辎重运输完毕,休整一日,明日程文季、萧摩诃率军先行,等韦载平叛归军,让他迅速动身北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一道理亘古不变。当陈军终于按捺不住,向着平民和富户下手的时候,就注定了淮南的整个局面会变得一地鸡毛……虽然说实话,韦载“剿匪”平叛远远不能比大军冲锋陷阵来的惨烈血腥,但它的频繁程度,也足以将沙场百战的老卒拖的疲惫不堪。

    韦载知兵善战,拥军两千余众,皆身披坚甲利刃,但正是双拳难敌四手,猛虎再如何彪悍,要咬死群狼也是要废许多周折的。

    况且,这种由乡里土豪组织的起义,一旦出现就是不死不休的苗头,韦载对待这种“聚众造反”的人自然全无好感,可被剥夺了家业的百姓、土豪对陈军的恨意也同样不必赘言,当双方短兵接触的一瞬,双方其实都已经明白,这是血债,只能用血来偿还!

    所以双方再无一丝一毫的妥协余地,简直就是以命换命的打法,最终韦载仰赖兵强马壮,将乡豪们的“大军”围杀在一处邬堡——这是逆贼在新城郡仅剩的据点了,而他们自己也付出了堪称惨烈的代价,死在肉搏之中的陈军士卒达到了四百多,近乎这支军队的五分之一!

    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才算将南谯州境内的暴乱平定,麾下无论将官、士卒都窝着一股火气,要不是韦载严格约束麾下,让他们不得滥杀,他们早就屠戮老幼了。韦载将民心、民意都看在眼里,知道靠杀是没有用的,得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去拉拢去教化。

    “他们原本都是我们南朝的子民,后来才被北朝夺走,我们是一家人……”

    韦载如此说道,但平叛终归还是要靠暴力手段,双方的仇恨越积越深,早已经不是韦载这看起来有些装模作样的言语所能感化的了的。

    韦载也一直为难,但他总以为自己还有时间,直到吴明彻命他率军北上的军令传来。

    “将军怜悯这些百姓,卑职等人都能理解,二十年前我们也是一家,可现在他们都已经把南朝忘了,还频频做乱,不信将军你试看,只要大军一走,这帮人保准又会聚集宵小做乱,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在前线了,难道中途又折返回来吗?将军……早做决断。”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面对众人苦劝,韦载只是摇头,脸色灰败难看:

    “都是陈国子民,做甚么要自相残杀呢?”

    底下将官面面相觑,只捧拳,硬邦邦说道:“他们早把自己看成是齐人,恐怕只有将军还将他们看成是自己人,不杀何以威慑宵小!”

    韦载不说话,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大片蜷缩着跪在地上的青壮、老幼,他们衣衫不整,面上露出惶恐的神色,当韦载的目光扫到他们的时候,一些人还会眼神闪烁着垂下头,这目光的意义,便是仇恨……韦载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随你们吧。”

    乌云遮日,旌旗半卷,西归水畔,万马千军横扫沃野……贺若弼驻马在一片山包上,扬鞭指着仿佛笼罩在雾气之中的城池,意气风发:“前面就是南司州了,樊毅跑得快,要不然某可以就在这河边活撕了他!他娘的,又得围着城好一阵。”

    在麻城西南的那一仗,贺若弼佯装正面进攻,实际上让军士乘着小船,顺流过去,几把火烧了陈军营寨,虽然陈军在营内也有人驻守,随时可以扑灭,但齐军以火油点燃,火势蔓延极快……在正面战场上,贺若弼拿出鱼死网破的架势,陈军久战,又死伤惨重军心已经疲惫,忽然看见大营起火,势必大溃!

    这是一场翻身仗,江北以西的战局自此逆转!

    历阳王也纵马上前,笑道:“贺若将军可是要攻城?”

    贺若弼眨了眨眼睛,轻蔑地冷哼一声,说道:“围着,不攻城,接下来最重要的是集中力量接住陈军的孤注一掷,断了他们的妄想,老老实实往回跑……一旦他们开始撤离,我们就继续围上去,一点一点的割肉,得要让他们的血流尽流干才好。”

    荆州,小雨过后,碧空如洗。宇文述、尉相愿以一场突袭一举夺下了南朝荆州重镇所在。而后,宇文述进言,不让大军进一步打下去,就停驻在荆州,准备以逸待劳,吸引陈军来战,替江北分担压力,尉相愿欣然应允,此时驻守在天门重镇的陈军正乱成一团,距离他们开展试探性的进攻还有一段时日。这几日,齐军上下总体而言都处于一种休整的状态。

    这一日,尉相愿闲来无事去寻宇文述聊天,到处见不到他,听人禀报说宇文述去了城外踏青,尉相愿满腹犹疑,出了城,碰巧看见宇文述躲在树下正捧着一卷诗集看得入神,尉相愿着实是吃了一惊:“我以为伯通是一个同我一样的丘八,谁成想伯通居然还有这种雅好?”

    尉相愿一向佩服宇文述打仗的本事,又与宇文述相处了一段时日,知道宇文述为人谦恭严密,而且军功在前从来不吃独食,会做人,因此关系一来二去也就好了起来,私下的时候也可以随意开开玩笑。

    宇文述将诗集丢在一边,无奈轻笑道:

    “我一个厮杀汉,却总是喜欢做一些附庸风雅的事情,让尉相兄取笑了。”

    “这有什么可笑的,大丈夫谁不想出将入相?”尉相愿找了一个干点的地方坐下,“照我说,以宇文兄的本事,封侯封公是早早晚晚的事。天下还未一统,宇文兄大有可为呀。”

    “一统,那也只是早晚的事情。”宇文述仰面,迎着春光,眯起眼睛眺望远方,那里有一个小村庄。三三两两竹屋相望,十几个农夫赶着水牛,深翻收割过水稻的湿地,空气中飘满禾苗和野草的清新香气,还隐隐传来少年们的嬉闹声,便是桃花源恐怕也不过如此。

    如此看了一阵,宇文述忽然说道:“我打算去袭击天门。”

    尉相愿面色一滞,讶然地看向他,然后平静下来:“什么时候动身?”

    “今晚。”

    “会不会太仓促了,底细都还没探清楚呢。你这是长途奔袭,风险不同以往你要晓得。”尉相愿面露为难之色。

    “再不去,恐怕来不及……总要试一试。”

    尉相愿还是迟疑,而后点了点头。

    王琳在嘉山停留超过了一个月,一直到人马和粮草全都规整之后才开始商议准备作战的事,皮景和带来的两万大军,再加上自己掌中掌控的郡兵,民勇,总计近六七万人马,整合精简之后分作三个营,每个营两万多人马,经过好一番操练、休整,这支大军开始建立起一定战斗秩序。

    三营兵马,王衍领一营,张平宅领一营,王琳自己直领一营,除却水师之外,每个营有标准配置三百骑兵,一万两千长矛手、朴刀手混编,两千盾阵轻甲步兵,两千弓弩手,抛石车手,投枪手混编,辎重营辅兵两千余人,另外还有一支骑兵单独列在外面,总计一千六百余人。

    重头戏是,淮南水师,黄龙快船三百七十二艘,五牙大船四十三艘,还有上百艘铁皮大舰,比五牙大船也只略小一点,形状狰狞,真正的杀人利器,大都督王琳称之为野猪舰,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据说每次战役之前,如果能败敌,这艘战舰就会发出野猪一样的吼叫。

    此时野猪舰逆流而上,蹚过嘉山,果然发出野猪吼叫,全军上下无不振奋,王衍笑呵呵看着这一幕,回头悄悄问王琳:“阿爷,这种人才你从那里找来的,这猪叫学得也太像了。”

    王琳横了他一眼,语气不善道:“我没听明白你说什么,下次再胡说老子直接军法处置,抽死你!”

    王衍讪讪地躲在一边,王琳撇过头去不再看他,喃喃自语道:“只要能赢,装神弄鬼又算什么……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等陈军上门了。”王琳站得笔直,眼神之中闪烁着剑影刀光。

    这一天,有斥候来报,陈军大举北上,距离嘉山已不到四十里,王琳只淡淡道了一声知道了,便让王衍下去准备,等待在陈军前方的,是齐军主导的第一轮阻击……踩着春汛的尾声,王琳预想之中的决战,如期而至!

第三百九十七章决战(二)

    天空依旧飘荡着小雨,嘉山以南,池水之畔,负责拦截程文季萧摩诃六千大军的正是王衍,王衍命慕容子安率步卒两千余人,加上娄凡率领的数百轻骑兵沿途骚扰,在萧摩诃、程文季向前推进的途中阻挠了片刻,慕容子安险些被斩,娄凡向后退走,紧接着,王衍带着两万甲士下场鏖战。

    这是一场血腥、惨烈的厮杀。

    程文季、萧摩诃率领的精锐步甲与王衍中军精锐杀成了一片,血流成河,陈军艰难厮杀,齐军同样死伤惨重,在齐军势大的情况下,双方居然打出了一比一的战损比例。

    而这个数字,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扩大……王琳在不远处观战,最终在侧窥伺已久的骑军开始冲阵,绕后冲击陈军侧翼,程文季组织步甲迎头而上,他们挥舞着长刀大斧,矮着腰身,专砍马腿、人腿(这并不是南宋独创战法,南北朝时期步甲已经开始用这种战术虐杀北朝骑兵。)骑军一时不支,仓惶后退。

    但骑军却并没有丧失战斗力,首战受挫之后,这些人开始转变战法,化整为零,以游骑的方式用弩箭袭扰、射杀陈军,齐军趁势突入,陈军四面溃散,到处都是混乱的战场,然而有萧摩诃、程文季这种猛将坐镇,总体而言陈军还是在有序的向后撤离。

    齐军的骑军来不及整合到一起,也只能四散溃走,王琳的少数骑兵不可能再突入陈军之中杀人,可胜负已分……在双方目光可及之处,齐军已经将他们右侧主力屠戮干净,右翼主将在乱军之中,硬生生被齐军的长枪长戟拖拽下马,乱刃砍死。

    事不可为,程文季在运动之中果断朝后方撤走,他麾下的步甲、辅兵也陆续朝这边汇集过来,萧摩诃默契的带着少数兵马上前迎战。

    齐军在帅旗指挥之下,也在逐渐聚拢,准备开始第二波冲阵,此时摆在萧摩诃面前的敌人,已经是己方数量的三倍有余。

    但这一刻,对于要不要压上性命主动进攻,萧摩诃却没有丝毫的犹豫,陈军上下也依旧表现出高昂的斗志,他们甚至也还有再次冲阵拼杀的能力……但萧摩诃自己清楚,他麾下的中层将官已经在方才的杀戮之中消耗干净了,齐军在有计划的猎杀底层将官!

    若非本身这支大军的人数较少,容易调度,恐怕陈军要考虑的就不是后撤,而是如何保全部队,避免全军覆没!

    这让萧摩诃从心里感到忌惮,接着,他下了死令,各将官要时刻注意聚拢士卒,不能孤身置于敌军兵锋之前。

    萧摩诃此前一直听闻王琳的传说,但一直未能领教王琳的厉害,嘉山大败之后他苦思对策,以为已经有了六成的战胜把握,但直到此时,他才沮丧的发现战败依然无法避免。

    真是一个劲敌!

    萧摩诃心想,好在程文季和萧摩诃这一路从来不是主力,吴明彻的谋算只是要他们牵制住王琳主力,他调兵攻击济阴、盱眙,将王琳的全盘布置从中间断开,斩大龙!

    几场战争几乎都是同时进行的,想来王琳也绝没有可能来得及救援……

    乌沉的云天之下,细雨洗去了他身上的血腥气,薄红的血水、雨水顺着衣甲向下流淌,萧摩诃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提起长槊,说道:“准备进攻。”

    另一侧,王琳在山坡上观望了一阵便失去了兴趣,扭头离开。

    王衍前往帐内禀报的时候,双方的这场拉锯战已经结束,齐军是毫无疑问的胜利者……而王琳却丝毫也没有过问的意思,他的帅案上放着一张与池水相勾连的各水道的地形图。

    围着济阴的正北方向,一条淮河尤为醒目。这是王琳命哨骑花费了一个多月绘制的地图,王琳盯着图纸看了好一阵,对大家说:

    “吴明彻攻击济阴了,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以嘉山、池河为前沿,钟离为基本盘,固守此处,慢慢拖延,消耗陈军的士气和军力;二是一鼓作气打垮我们正面的陈军,然后紧急挥师东出,援救济阴、盱眙……我们正面之敌只剩下不到四千余众,而包围济阴、盱眙的恐怕有五六万人。”

    诸将一时沉默,王琳麾下大将张平宅拱手说道:

    “吴明彻想玩田忌赛马,以弱势兵力对我们的主力,自己率军去攻击我们的薄弱点,实在奸猾。”

    张平宅这样一说,底下各种讨论就纷纷涌了出来。

    “固守嘉山、钟离只是等死而已,早晚被他们聚而歼之……”、“吴明彻以主力守在济阴,怕不是在钓鱼,引我们上去决战,化被动为主动。”、“攻我之必救,上来就找准命门,陈军看穿了我们的布局,不打算和我们消磨,打的是一战功成的主意。”……

    总的来说,这些猜测还算是比较客观的,王琳却是轻轻一笑,手掌按在图纸上,沉吟了一阵,说道:“以我所见,吴明彻想吸引我到济阴一战是真,中路军主力在济阴也是真,但关键却并不在济阴,而应该在盱眙……他那么费时费力的拿下石梁城,为的不就是创造条件让他可以两线出击?”

    “盱眙,淮南重镇,他不需要攻打,只要围着,就能让我进一步感到恐慌,我要是固守,他可以一个个把他们吃掉,逐步积累胜势,我如果主动出击,他们也可以在士气正旺的时候从容迎战,胜败难料……但他唯独算漏了一点,没有人可以操纵如此大的一个局。”

    “哪怕他的船只过千,可以立即从渎水进入淮河、洪泽湖也是一样的……他的布置太分散了,”王琳顿了半秒,说道:“我们和他们相比,优势之处就是我们有坚固的后方,而且力量集中,骑兵、步甲、水军我们全都具备,根本不用怕他们!他玩田忌赛马,我们就逐个击破!”

    “至于盱眙,如果决战能胜迟早还会回来,决战若败,怎样也保不住,当做弃子吧。”

    满帐上下又是为之一寂,舍弃盱眙这个代价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但也无人出声反对,就目前形势而言,这实在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了……面对吴明彻包抄夹攻,王琳选择了断尾求存,集中绝大部分的实力,将拦在面前的一个个阴谋诡计全都砸烂!

    王琳无视吴明彻有意放出的,陈军频频攻击盱眙和济阴的信号,专心对付程文季,企图集中优势击败这一路陈军,程文季毕竟人少众寡,且粮草再难支应,在王琳的猛烈的攻击之下只得后退,嘉山大营再无威胁……而此时,陈军围攻济阴已有半月。

    双方都在耐心苦熬,王琳坚持不应战。

    吴明彻无耐之下,只得再加上一个砝码——东路军任忠停驻在山阳,东路大军转而向西,围攻盱眙,盱眙守将多封战报四处求援,皆无响应,看来失守就在旦夕之间……

    而此时,淮北一支兵马从宿豫开拔,沿着泗水一路往南,直指淮阴而去。

    泗水之畔,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今年仰赖老天庇佑,雨水丰沛,在战火还没有波及的地方,农田丰茂。

    “行军途中不得喧哗,否则军法处置!”

    一支装备精良的齐军部队穿行在泥泞之中,即使在急行军,也保持着一支精锐大军该有的秩序和军容,他们全身披甲,肃然无声,细密的雨丝扑打在他们的身上脸上……道路一旁,一员大将勒马而立,回身望去,大军犹如一条长龙,穿行在群山沃野之间。

    这名大将早已上了岁数,面色蜡黄,脸上满是皱纹,大有风霜之色,但精神气还算饱满。他骨架粗大,坐在黄骠大马上更显得高人一头,且身后背着一张长稍大弓,其弓身以铁皮包裹,竟比寻常的硬弓还要粗上一些,顾盼之间,凛凛杀气叫人不敢直视。

    这便是北齐元老、淮北大都督皮景和,此时他已经下了马,传召了几个回军的哨骑过来问询:“前方是何处?快到淮水了吧。”

    哨骑恭恭敬敬的下马,拱手说道:“启禀都督,前面正是淮河,渡过去就是淮阴了……淮阴此时正屯着一支陈军,约莫在城东十二里处,距离淮河河岸约莫六十里,刚好扼住要冲之地,与淮阴城互为犄角,有门五处,水闸三座,易守难攻。”

    诸将听了后,面面相觑,而后谏言道:“都督,我们兵力只有数千,虽然不怕和陈军野战,但此处凶险,与淮阴遥相呼应,打起来容易被敌军两面包抄……而且我们哨骑四出,虽然探听清楚了敌军虚实,但我们的动作肯定也瞒不过他们。”

    “末将担心,我们还没把营寨打下来,他们的援军就已经到了,想必会有一场恶战,末将以为,在此处开战还不合适,不若另寻渡口过去。”

    老将瞅了他们一阵,在叉着腰在原地走了两圈,四处看看。

    视野的尽头,淮河涛声隐隐传来。他思量了一会儿,断然拒绝道:

    “兵贵神速,如果是陈军主力我或许不敢贸然前进,但这只是他们留下来的一支驻军,此时不战,更待何时?干他!”

第三百九十八章决战(三)

    吴明彻发动总攻,担心力有不逮,联络了东路军主将任忠及西路军主将黄法氍。

    黄法氍在合肥,要调动兵员粮秣总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而任忠则因为东路实在没有像样的对手,倒是一路都顺风顺水,只是当他一路大胜推至山阳的时候,北齐在淮南的基本盘毕竟还保存着,任忠也就不敢轻易越过淮水,以免被北齐军包围全歼。

    这个时候分兵而进的劣势就暴露无疑了,分兵而进,本身需要很完善的战略意图和作战计划,大的战略方向和节奏不能错,后世安禄山要造反,还绘制了详细的作战路线图,扯旗造反之前给底下马仔一人一份路线图让他们照着打,可他能成功的基础是唐王朝内部空虚,兵力都在藩镇手上,事到临头玄宗把箱底都抖空也凑不出几个人来,怎么跟手握十数万虎狼大军的安胖子抗衡?

    南朝与周国结盟,自然有所依仗,淮南也确实空虚,但这和安胖子扯旗造反的形势完完全全不一样,虽然总的来看,在今天之前,南朝大军攻入淮南的时候也的确顺风顺水。

    吴明彻为中路主力,连下谯郡、阳平,黄法氍先围历阳,再拔合肥,而后势如破竹,任忠、周炅、樊毅等次第进入江北……高唐、瓜步、胡墅等城无不是一战而克。

    南朝气焰汹汹,偌大声势,让北齐朝廷也一度以为淮南不保。

    按照原计划,南朝可以很顺利的将淮南纳入掌中。

    南朝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偌大的北周居然如此之快就被北齐给干残了,于是南朝一下子失去了奥援,陷入到尴尬境地。

    紧接着,北齐朝廷马上将注意力从关中转入到淮南上来,南朝数路大军的压力可谓是与日俱增,王琳积蓄实力,轻易不肯和吴明彻决战。淮南各地民心向背,纷纷组织武装反抗,要一个个拔除也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这就导致了任忠这边就快一步跨过淮河了,而吴明彻还在石梁城下苦熬。

    已经几乎是各打各的了,大家都不再一个节奏上。

    仗打到这个份上,其实任忠心里也隐约开始觉得不对了,南朝这次恐怕是误判了形势!如果北齐还在河东、河南和北周僵持,那么他们此来的确可以捡一个大便宜,可北周如此大的一个块头,居然也说揍趴下就被揍趴下了,其背后说明的问题不能不使任忠深思。

    北齐的国力、军力,本不是南朝可以挑衅的!尤其是在前梁接连丢失蜀中、淮南、江陵之后,南朝更加无法在国力上与它抗衡。

    可都已经到这一步了,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任忠正是进退两难。

    所幸此时吴明彻终于铲除了石梁城及大后方,开拔往济阴寻求决战。

    任忠做为吴明彻名义上的下属,也不好不听将令,也只得服从,调头往西南方向去攻盱眙,尽管还是止步于淮水边缘,但好歹是解除了这不上不下的尴尬之局,至于淮阴,他留下一个徐敬成,命他严守。

    这个徐敬成正是南朝名将徐度之子,才干有,但是不多,甫一带兵打仗就被王琳大败,然后又跟着周文育、侯安都奇迹般的逃回,不但没受惩罚,还加官太子舍人,在章昭达、吴明彻麾下都水过一波资历,典型的官二代幸福人生,靠着老爹的功劳簿就把未来安排的明明白白。

    任忠之所以将他留在此处,动机也很可疑。

    徐敬成是建康朝廷的铁杆,跟任忠这种大军头可不是一路人,他原先参与了破袭广陵的战役,后来被吴明彻插入东路军,估计也是存着监督任忠的意思。

    任忠和建康朝廷现在是相互猜忌,只维持着表面的君臣体面了,自然也不会鸟徐敬成,于是徐敬成这个吴明彻瞩意预备要主导东路战事的人,变成了任忠的跟班,一路过来,任忠真是一丁点战功也没有给徐敬成捞过。对此,徐敬成是满腹怨气,却又无可奈何。

    也许是苟了几个月,都没有打过像样点的仗,徐敬成脑袋里那根紧绷的弦不自觉松懈下来,直到有军报说有齐军强渡淮河,大举南来的时候,他才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立刻推开怀中温香软玉,披挂上马急吼吼要大军备战,可此时齐军前军早已渡过淮水,不用徐敬成四处巡查,直奔陈军大营而来,两军立即厮杀在了一起,齐军只数百骑,初时的确打了徐敬成一个措手不及,但陈军毕竟是在自家地盘上作战,局面居然被徐敬成扭转了过来。

    剩下的齐军仓惶向后撤走,徐敬成被激起了雄心壮志,当即就不顾大雨天气,要率军出击,却不料被皮景和逮了个正着……原来前军数百骑只是皮景和放出的诱饵,他以疑兵掩住前面,自率精兵绕后攻击陈军,徐敬成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被皮景和杀入阵中,好一番蹂躏!

    兵败如山倒!

    齐兵多披挂重甲,骑在北地大马之上,数百人一齐冲阵,宛若铁塔一般,令人胆寒!

    徐敬成不由得感到一阵绝望,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即便他想集结步甲抵抗也来不及了,而在这场战斗之中,一旦步甲无法拦截、硬撼重骑,徐敬成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往那个方向跑。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

    就在皮景和率军冲阵的同时,皮景和的左右两军递次渡过淮水,直接奔入战场,在徐敬成还在琢磨如何全身而退的时候,齐军已经向着陈军两侧完成了包抄……齐人铁骑死咬着他不放,徐敬成节奏已大乱,剩下的齐军则抓住陈军的薄弱点,一头扎了进去!

    可想而知,这个看似尚算完整的陈军大阵,很快就会被齐军搅得稀巴烂!

    徐敬成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脑海中跟浆糊一般,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险些从马上栽下来,待他反应过来,急匆匆扯了马缰要破围逃跑。

    “莫要走了陈将!”厮杀之中,有人大喊,此时大家才发现陈军中军已然溃散,皮景和麾下重骑已经贯入到大阵中央,肆意砍杀,待发现陈军主将不见了之后,纷纷催动战马要追,但由于重骑本就不耐久战,刚刚厮杀过一阵,无论马匹还是骑卒都已疲累,无力追击。

    只有一员老将单骑驰出,直追徐敬成而去,这老将正是皮景和!

    徐敬成俯在马背上仓惶逃命,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正是要让齐军无法判知他下一步的轨迹,奔驰之间,极难瞄准……皮景和麾下坐骑也逐渐力弱,但他仍未放弃追击,等到距离已经拉开了上百步,他这才从马屁股上取下了一张大弓,对着正在奔驰的徐敬成张弓、瞄准!

    徐敬成见距离已经拉开,心下正暗自庆幸捡回一命,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一道黑线如电光一闪,栽落马下!

    皮景和缓缓打马上前,用槊杆将他挑了起来,只见徐敬成眼睛大睁,自咽喉正中处窜入一支羽箭,从箭簇一直没箭尾,插入处居然一点血也没有流出来,但已是气绝而死!

    这等射术,恐怕就是那些西域胡也稍逊一筹……不,那些西域胡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徐敬成一死,陈军军心大溃,这一战齐军光是俘虏就有数千人,堪称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胜,皮景和没有让人留下来收拾残局,自领着人趁着大胜去攻袭淮阴,另外让人修书一封传往各地……

    盱眙守军士气大振,而陈军则一时失声吗,任忠咬咬牙调军东顾,皮景和率军南下驰援的讯息寻思传遍了淮河边缘,此时很多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场大胜对于决战的双方到底意味着什么。

第三百九十九章决战(四)

    “哈哈哈哈,好,好啊!”

    潇潇暮雨之中,一座望楼之上,巡视各营的王琳接到了来自淮阴的军报,不由得开怀大笑。

    虽说此时陈军的船队已经进入了济阴东面的大湖,但淮水两岸毕竟还是齐人的天下,淮河水系河网密布,有任何讯息王琳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军报一贯简洁明确:“陈遣徐敬成统兵一万锁淮河,皮景和遇之,即与交锋。景和以疑兵挡住前面,自率精兵绕出敬成后,掩杀敬成,敬成顾后失遣,被景和杀入阵中,大破之。”

    军报后面还提及,皮景和一战射杀徐敬成。

    提气!

    ……皮景和是北齐开国元勋,真正的军中元老,骑射技艺冠绝三军,虽然已经年迈,但仍有百步穿杨的本事。王琳本以为,他年纪那么大了,最多也就跟那些老将一样,只能在指挥岗位上发挥作用了,谁成想这老头子居然如此生猛,依然挽得了强弓,骑得了大马。

    甚至此前,王琳一度以为他迟迟不来是贪生怕死,心里老大不满,可就在他已经做好盱眙失守的准备之时,皮景和就宛若从天而降一般,一战将战局扭转了过来。

    嗅觉敏感的王琳很快就意识到,这不仅是一场局部的胜利,更是将淮南全局扭转的契机!

    他马上召集诸将议事,主题只有一个:“决战时机已到,五万大军即刻东出,前往济阴决战!”王琳大手一挥,眉目之间只见一派凛然之色。

    诸将此前在接到皮景和斩杀徐敬成的讯息之后,不是没有想过淮南战局就此逆转,主动权已经不在吴明彻手中,但对于王琳此时便按捺不住,要伺机决战,还是感到茫然……众人面面相觑好一阵,纷纷看向王琳诸子之中最受器重的王衍,其中意思很显然是让他问一问。

    王衍一贯老好人,硬着头皮问道:“我们刚刚击退程文季、萧摩诃,现在就要东出决战了?这……会不会太仓促了一些?程文季去而复返怎么办?”

    “甚么仓促?亏你也是读过兵书的,兵贵神速不知道吗?!”王琳大怒,“行军作战可不是越简单越好?什么计策,什么想法,统统都是狗屁,想法越多错的越多,打仗的诀窍跟杀人是一样的,不出手的时候讲究稳,一出手讲究的就是快准狠!哪怕有一丁点的血腥味透出来,就要立即做出反应!”

    “可以一举击溃吴明彻,我干嘛盯着程文季这种小鱼小虾?他不过只是吴明彻分出来牵制我们的一路偏军而已,大老远从石梁跑来,一没有兵力补充,二没有后方保障,三没有粮食运输,耗了那么多天,他还有力气跟我打下去?做梦……我就是留个空寨给他,他也没这个能耐啃!”

    王琳面露不悦,但站在他这个层级的将领,听不懂他的所图为何的人毕竟是大多数,于是只能按下心中不耐,硬邦邦解释道:

    “此前吴明彻是围住盱眙,占住济阴,逼迫嘉山,企图一点点吃掉我,现在是盱眙无恙,嘉山大捷,反倒是他吴明彻孤悬在济阴,呵呵,头尾尚且不保,腹心岂能得保?这就是我们击败吴明彻的最好机会,若迟了一步,失去战机,淮南又会是僵持糜烂的局面,我的意思是……打。”

    此时小雨暂停,日光渐出,薄而淡的日光从头顶斜照下来,王琳瘦削的身躯站在阳光里,影子被拉的长长的,宛若狩猎的螳螂!

    密切关注着嘉山以南四十里外的程文季所部,在傍晚时分接到了齐军齐出的军报,不到片刻,各营兵马已经是人心惶惶。

    “不应该呀……”

    未能占据水道的陈军消息要滞后一步,程文季怎么也想不通王琳为何会在此时出兵,他先是严厉训斥了喧哗的士兵,随即与萧摩诃跨上马,亲自去查探敌情,在一处视野较好的山上停驻下来,朝北边看去……只见薄暮之中,数不清身着各色衣甲的士卒从群山之中涌出,转而向东。

    虽然看不清旗帜,但那密密麻麻、犹如蚁群一般的甲士依然让人心神动摇,短暂的失序之后,齐军迅速结成了行军的队列,朝着东南而去……

    四周寂静无声,在山上看见这一幕的二人只觉得头皮发麻,有战栗的情绪从尾椎骨上慢慢升起,随后渐渐平息。

    萧摩诃艰涩问道:“我们要进攻吗?”

    程文季抓着马鞭,几次想下令调兵冲锋,但却迟迟没能做出这个决心,他颓然撒手,摇摇头:“不行的,去了就是送死……我们打不过他们的。”

    “我们不要和他们硬拼,先回石梁,再转道去济阴。”在萧摩诃疑惑的目光之中,他顿了好半晌,说道:“决战要开始了,我们留在这里没有用了。”

    济阴,当徐敬成被斩,任忠撤走的讯息传来的一刻,陈军上下一度陷入了短暂的失声。

    他们想不明白,一个月都不到,一片大好的形势为什么陡然就翻转了过来?

    为什么?

    自从进入江北以来,陈军还从未遭受过这样的重挫,此前王琳惧怕陈军,缩在寿阳不肯出兵,在这连场以强凌弱的鏖战之中,陈军已然将自己的战略目的达到了大半,依照陈**人的思维,淮南军的枝叶全都已经被他们砍去,王琳就算还有一个寿阳也是无力回天了。

    然而这种破竹之势似乎到头了,砍柴刀也终于在齐军坚硬的防线上卡住……自从他们靠近淮河以来,就连遭重挫,先是嘉山大败,然后是淮阴大败,陈军的厄运似乎在这一个时间段集中爆发了起来,不但打掉了陈军骄狂高昂的士气,还隐隐有压倒陈军的气势。

    此时每一个陈军将领终于开始真正冷静下来,用心审视眼下的形势,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苍白而严肃的。

    济阴城久攻不下,到底还要不要继续下去,大家心里都没有定数。

    周罗睺坐在原地许久,终于开始硬着头皮上前谏言道:

    “将军,我军大势已去,不若早早从济阴退去,免得陷入重围。我要是王琳,听说淮阴战事,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

    一片哗然。

    吴明彻定定地看了他半晌,额上的皱纹更深:“还没到这个时候,他此时要来战,那便战就是了……我们占住济阴、围住盱眙,不就是逼他来跟我决战吗?”

    “将军——”

    吴明彻不耐地抬手,“好了,不要再说了!你想说的,我岂不知?”他撇过脸去,语气严厉了许多:“临敌岂能怯战?你不要在蛊惑众人,动摇我大军军心,不然军法处置。”

    周罗睺动作僵在那里,顿了好一会儿,这才凝眉肃然道:

    “末将非是怯战,齐军若来,还请将军用我为先锋!”

    吴明彻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置可否,周罗睺咬牙切齿好半晌,似有不甘,但终究拗不过吴明彻,拂袖而去。

    诸将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其实他们心里隐隐也觉得周罗睺说的有道理,可吴明彻看来是铁了心要和王琳碰一碰了,众人纵有满腹犹疑,也只能憋在肚子里。吴明彻面无表情,但眉头却隐隐皱起,面色晦朔难言,沉默了许久,他才轻轻说道:“整军备战吧。”

    这一天夜里,陈军主动解开济阴围困,朝西面八里结营以待……陈军停泊在湖面上的船只也陆续进入淮河水道,他们将目光从济阴这座孤城身上移开,投向即将到来的大战。

    一日后,军队前方的斥候观察到有齐军哨骑的动向,吴明彻遣一支兵马前往截击,试图将齐军引入到对陈军有利的地形中去,两支前锋部队厮杀上了一场,各自扔下一些尸体,朝后退去……随后,王琳中军在济阴西南附近与陈军遭遇,双方几乎同时向对方发起了进攻!

    在西南方的丘陵之间的开阔地带,两个由血肉拼凑的大军厮杀在一起,中军的号角声嘹亮,千余名壮汉被陈军将领催促着,搭起一道人墙,举着长枪和盾牌向前推进,对面,数百骑兵披挂着重甲,飞驰而来,一下撞在单薄的人墙上,血肉横飞!

    冲破人墙后的齐军甩掉长槊上的尸体,再度催动战马,加速向前,在如此偏狭的地带,除非同样顶盔贯甲、武装到牙齿的重甲步卒可以稍稍抵挡他们,其余人上的再多也只是炮灰而已。

    陈军已然短暂失序,大脑一片空白,在人墙被撞破之后只晓得往后跑,只要脚步稍有迟缓,冰冷的槊尖就会从他们的胸口透出,陈军将官们看得心疼不已,但也无可奈何。

    陈军的人墙战术终究是起到了一点作用,在稍稍滞涩了重甲骑卒的脚步之后,扛着长枪利斧的重甲步卒接踵而来,将那些脚步迟涩的骑卒纷纷拽下马背,乱刃砍死!

    为首的胡将终于承受不住这种损失,见时间已经拖延得差不多,齐军后续的部队也接连涌来,便立即挥舞长槊大吼道:“散开,经两侧到阵后集结,违令者杀!”

第四百章决战(五)

    王琳、吴明彻心心念念已久的大决战,总算是在济阴拉开了序幕,吴明彻失了先机,先手明显是王琳棋高一着。

    吴明彻本来占住济阴,围住盱眙,便是要先握住先机,逼王琳不得不与他决战,如果王琳不战,他也占尽便宜,届时将淮南防线一一拔除,自有西进找王琳算账的时候。

    徐敬成的死明显打乱了吴明彻的节奏,等到吴明彻意识到决战不可避免,要往西南方向朝嘉山进逼的时候,王琳以野兽一般惊人的嗅觉先行出手,恰巧将他堵在河口。

    大战,一触即发!

    吴明彻以无心算有心,首战便陷入僵持的局面,陈军战力固然可堪夸赞,但厉兵秣马后的淮南新军也不是吃素的,甫一交战,他们便展现出了惊人的组织度……在这个下午,陈军的前锋部队犹如被巨大的碾轮碾过,在齐军海啸一般巨大的攻势之中败下阵来。

    做为带兵数十载的宿将,吴明彻立即敏锐意识到,如果今日不能撕开王琳险恶的包围圈,这三万陈军精锐将尽丧于池水边上!

    陈军中路大军毕竟是戍卫台城的皇帝亲军,战斗素质十分惊人,在遭逢大败之后,竟短暂的激发起了“哀兵之志”,这使得齐军的攻击势头受挫,击溃陈军前军的齐军非但没能乘势上前咬死陈军,反而让陈军闷头敲了一棍,有秩序的龟缩防御和忽然发动的亡命突袭,一度让齐军吃尽了苦头!

    不过,陈军长于作战能力和战术,而王琳所长倾向于战略,王琳擅长运筹,此前如此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一点差错也不敢出,焉有战败之理?

    陈军上五百人,他就上一千人,此种无赖打法之下……吴明彻只得分出少许兵力防住背面,在原地结成联营,试图将王琳拖入大规模的阵地防御战之中,周罗睺苦劝不可,声言王琳仓促而来,辎重粮草都未齐备,陈军应该一鼓作气以全力突围为要,不能在此与齐军僵持,吴明彻不听。

    两日内,齐军后续粮秣、部队果然陆续赶来,王琳就地结营与陈军遥遥相对。

    吴明彻登高望去,只见齐军营寨俨然,兵马众多,将济阴南、西两面陆路遮护得如铁桶一般,始有悔意。

    但局势已经如此,再如何说此前的种种是非也无可奈何了,仗打到这个份上,吴明彻总不能指望王琳下口轻一点,不要将他连皮带骨吃下去吧?

    不要说二人本就无甚交情,便算是有交情,王琳也断断不会做这种妇人之仁的可笑事情!他费尽心思维护者淮南大局不失,等的不就是今天?

    陈军已经被齐军堵住,剩下他要做的,就是尽力保持齐军的战心和组织度,一轮轮的对陈军发起进攻。

    即便齐军单兵战力还有所不如,但只要大局稳住,吴明彻纵有如何如何了得的手段,他也半点不惧!王琳已经决定,就是用人去堆,他也要活生生拖死陈军!

    于是数万大军,在这纵横不足四十里的地界,展开了一个地一个地、一个点一个点的拉锯战,陈军战力强,但在王琳周密的部署下,占不到什么便宜。

    齐军反应迅速,每每陈军击溃齐军一支千人队,转眼又有两支过来应援,王琳用这种法子,不到两日,就将陈军高昂的战心压下一半!

    进入淮南以来,陈军何曾受过这等挫折?不说长孙洪略、卢潜,就连广陵也没能稍稍阻塞南朝兵锋。而现在吴明彻却被王琳压着打,谁也不知道大军要以何等方略赢得这场战争。

    稍微懂兵事的此时都已经可以想象,如果吴明彻再这样同王琳干耗下去,陈军必败无疑!这样一个成名已久的宿将,却在这个时候犯了糊涂,让众人尤为不解。

    其他人没看明白,王琳倒是大概已经明白了个七七八八,看着众人哄笑,神色淡淡地嘲讽吴明彻:

    “明明有机会撤走他不走,非要在湖边上和我死磕……一边结营背靠大湖引我来攻,一边暗地调船过来沿水道袭我,打量着我不知道他鬼心思,这个老贼当真以为挨着水边他就是无敌不成?”

    诸将以为此战必胜,本在庆祝,听得王琳这般说,纷纷不解,但只是略一思忖,又开始浑身上下冒出冷汗来……此前齐军未免太顺了一点,导致他们忽略了很多东西:

    吴明彻做为一个南朝大将,他们看得到的人家未必看不到,换成任何一个有脑子的将帅,恐怕都不会将己方大军置之死地的,除非他打算的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吴明彻尤擅水战,且少有失利的情况,一般来说只要在河边上撞见他,那可算是倒了大霉了……齐军上下将官光看见他们已经将陈军围死,却本能忽略了吴明彻背靠的这条河与湖泊!

    联想一下吴明彻此前一连串的“昏招”,现在想来倒有几分刻意的味道,让众人不寒而栗。

    为将帅者,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别人怯懦时须放胆,他人冒进时须谨慎。自从与侯瑱交战败过一场,王琳用兵要比以往更加谨慎,轻易不会小觑任何对手,哪怕面对的是昔日瞧不上眼的手下败将吴明彻。

    对于吴明彻水战风格,王琳也整理了个七七八八,自信可以在战场上做出及时的应对,现在王琳唯一要做的就是判断吴明彻何时会出手,而他何时该出手了。

    “那我们该如何部署,若全军一齐压上,可以摧垮南兵吗?”诸将先是愕然一阵,而后纷纷起身问道。

    “不要着急,”王琳没有第一时间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继续捋着胡子,继续淡定道:“此时我们与陈军的交战面积已经被压缩的很小,他要是敢决堤放水,连他自己也会一并被淹掉。我料定,他能做的无非是使战船渡河,攻占我后方而已,此战要胜,关键就在于能否一鼓作气摧垮陈军,那么……我们先不着急,先把我们着步步压迫、延绵不断的攻势保持住才是正经事。”

    说到此处,王琳又是勾起嘴角,轻蔑一笑:“吴明彻此时乃是孤军,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只能拜一拜河神了。他会水战,我也会。”

    王琳所料没错,如此又僵持了一日有余,吴明彻终究按捺不住,提前发作,等到斥候来禀报的时候,东北方向陈军也同时发作了,王琳不顾远处震天的喊杀声,匆匆出帐远眺,只见宽敞的河面上飘着许多牙船,正排着齐整的队列,逆流而来。

    王琳见了也丝毫不显慌乱,嘱咐了几句,不过半个时辰,早已准备多时的齐国水军也乘着上百艘野猪舰出现在河面上,正是顺流方向,与陈国水师争锋相对!

    江面水战,战船是基本平台,摧毁战船是水战第一要务。在火药还未盛行的时代,水师作战一靠火烧,二靠撞击,火攻比较看运气,如果老天给面子,刚好顺风,纵火烧船简直不要太舒服,如果老天不给面子,刚好是逆风,就别放啥火了,赶紧逃命要紧。

    王琳当年在芜湖就是这样败的,放火没看风向,居然把自己的船给点着了,轰轰烈烈的南伐大军以惨败收场……而撞击这一条也很考验战术,撞击有直接拿船撞,还有拿拍竿打的,章昭达的平虏大舰就用这一招打的王琳没脾气,但拍竿也并非全无缺点:

    一则是将拍竿落下后再拉起来费时费力,不能不间断持续攻击;二则是拍竿头部绑着石块,但竿身用的却是木材,用起来往往容易损坏,甚至折断。

    吴明彻针对这种战法做出了改良,他选拔一批小船,以重金赏赐士卒,开小船到敌船大船下,硬碰硬后拿拍竿猛击,等到对方的拍竿都落下了,便命大船急进,逼近敌船发拍,敌船往往被他打的稀巴烂,这正是以小换大、弃卒保帅的做法,非浸**战多年的宿将不能想出。

    昔日周陈交战的时候,陈军就是用这种法子,让北周一众大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水师葬送,而毫无办法。吴明彻显然是要接着发挥己方传统艺能,以水战扭转战局了。

    陈军鼓起风帆,拼命摇着橹,许多轻捷灵巧的小船次第蹿出,快速上前缠上齐军大舰。

    齐军野猪舰尖头有两个粗大的木桩,正似野猪獠牙,齐军齐声大喊,却是不顾这些缠上来的小船,顺着河水的流向,朝陈军笔直撞过去,陈军大船在“砰……咔擦——”的声响之中被撞开,船身震荡,偏开一个角度……

    借着两军各小船大船也次第涌来,双方战成一团,大船相互撞击,小船干脆就挨在一起,两军士卒就在船上你一刀我一枪的放对厮杀……吴明彻立在中央大船上瞥着这一幕,脸色微变,只见彼处小船船只居然一点也不比他少,而小船后面还跟着许多大船,恰似万马千军,奔腾而来!

第四百零一章决战(尾声上)

    陈国水军骁锐,齐军船舰亦是声势浩大,令人心惊,至此之时,在这一条并不算特别宽阔的水道上,双方也只有迎面对冲,死不旋踵了。

    野猪舰一头扎进陈国水军船阵之中,借着那一股顺流而下的气势,横冲直撞,肆无忌惮!

    陈军这边,在经过短暂的错愕之后,也立即开始回过神来:

    野猪舰的一波猛冲,虽然给南朝战船带来了很大的创伤,在一定方面打乱了大军熟悉的作战节奏,但也使得野猪舰进入了一个可以被拍竿打击的范围!

    机不容失!

    许多陈军立即拍成战斗队形,长枪手在前,刀斧手在后,弓弩手压阵,张弓搭箭,严阵以待……人数虽然不多,但却是典型的步兵临阵队列。吴明彻居于中央,目光寒幽幽地盯着齐军水军的战舰……在混乱相撞的船只之后,还有好几艘大船接连而来。

    他顿了好半晌,才说道:“向后撤。”

    吴明彻此话一出,无论将官士卒,尽皆愕然,南朝水战无数场,未有在江上临敌后撤的先例……气氛一时凝滞,吴明彻面黑如锅底,语气愈发冷肃:“齐人野猪船甚锐,此处狭窄,避让不及,与齐军硬撼就成了添油战法,殊为不智,池水之后便是大湖,湖面宽阔,利于我发挥水战优势。”

    说是这般说,但陈军还是用拍竿将面前的野猪舰拍了个稀碎,然后才放心从容撤走,岸上陈军与齐军短兵交战了一阵,也随之退走……看着陈军船舰消失在视野之中,王琳好一阵失望,但这种情况在此前也是早有预料的,倒也不觉得如何难怪,只是可惜而已,并叹道:“吴明彻是只会水战、灌城那一套,但无奈这两招他玩得转啊,只要在河边撞上他,八成讨不了好……我看不说北朝,便是南朝也没人比他更精水战的了。”

    “如果没有点杀手锏,张平宅还真不是他对手。”

    张平宅是王琳麾下得力干将,尤擅水战,但他的指挥水平显然与吴明彻不在一个水平上,目前来看张平宅唯一的优势,就是战船、牙船数量规模比陈军多而已。

    身边几个将领闻言,心里微微一动,便自告奋勇道:“吴明彻水战虽然厉害,但此次决战又不是在长江边上,乃是在我们自家地盘,背靠的是淮南,可不是建康!他再厉害又能怎么样?如今陈国大军无论水陆尽皆后撤,我军军心振奋,正可乘胜追击,一举破敌!”

    “不要逼得太死,把陈军隔开来,并将南面放开……最重要的,不能让陈军水陆呼应。让他们聚拢在一块去,被强压着与我死战,那就麻烦了。”

    王琳微微颔首,这般说道:“陈军之中多有我的旧部,打出我的旗号,大军全部压上去,不要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乘着他们后退慌乱,把他们分成几股赶到南边去。”

    “都督,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被他们水陆夹在了正中间?济阴虽然还在,但他们那点子人,对整个战局来说毫无作用,万一张将军水战不利……”有人显然有不同看法,但在王琳愈发严厉的目光中,他终究不敢再多说,讷讷垂下头来。

    王琳捻着胡须,表情严肃,眉宇之中却并无半点惧色,只淡淡道:“临敌需放胆,这点豁出去的觉悟都没有,打甚么仗,回家买几亩地,去做田舍翁吧。”

    那个将官的表情愈发羞愧,王琳瞥了他一眼,没有多批评下去,接着又目视着战船汇聚的方向,双方水军碰撞,留下了许多将沉未沉的船只,烟火四起。这些东西挡在面前,暂时只有一些小的船只才能穿过去,王琳皱眉,下令道:“让张平宅尽快清干河道,缠住他们的大船!”

    待麾下诸将各自领命而去,王琳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至此,此战的结果已经清晰起来,无论他如何筹算,都想不到齐军战败的理由。

    因此,王琳必胜!

    但在王琳眼里这算不得什么,吴明彻从前是他的手下败将,即便王琳胜了,也不过是把手下败将再打败一次,如此而已。能一举打垮南朝的国运,打垮南朝聚集的国力和士气,才是王琳首要的目标所在。

    他其实很佩服吴明彻、黄法氍这些人,一大把年纪了,还征战不休……

    说起来,他也到知天命之年了。也不知道今生今世,能不能达成夙愿……亲手埋葬陈国!!

    乌云密布,空气沉闷,天穹之下,各种旗帜在混乱的厮杀之中歪歪斜斜,两军在一片山崩般的喊杀声中碰撞在一起,掀起了层层的血浪……随着陈军的后退,齐军已然有序的将陈军分割开来,并猛烈的朝前猛攻,意图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击垮陈军!

    此刻的陈军怎还顾得上阵列完整?无论是中军、前军抑或是左右两军,都已经全然被冲垮了编制。他们发现自己正逐渐远离中枢指挥,已经开始出现各自为战,甚至军心瓦解的苗头,各部将官都打出了自己的将旗,跨上战马,一边在人群之中冲杀,一边挥槊大喊:“朝我靠拢!”

    待齐军将陈军迫退了一段距离,王衍立即带着所部步甲和骑卒冲下土丘,意图沿河往内包抄陈军,平缓的斜坡让战马得已充分加速,马蹄声砸得地面地动山摇。

    “把陈军驱离水边,杀!”一边冲,王衍一边大喊。

    “杀!”齐军狂态毕露,纷纷提槊舞刀,从山坡上俯冲而下,他们根本不在乎面前有多少敌人,他们只想打赢这场战争……面对眼前声势浩大的骑兵群,陈军士卒纷纷开始慌乱起来,平日里哪怕北人有两倍与几的兵力,这些部队也有把握战而胜之。

    但现在他们的阵型已经混乱,还未集结好,尚处于各自为战状态的部队甚至连基本的羽箭拦截都做不到,又如何能拦住面前这一大群横冲直撞的骑兵呢?

    “搭人墙!!”几个靠近此处的陈军被忽然变化的局势惊得手足无措,立即组织起百余名精锐步甲举起兵器,怒吼着挡在冲来的齐军前面。剩下的不顾一切吹响号角,命令各部兵马迅速朝中军靠拢……委实说,陈军的战力真的不能说是不好,在战局已经呈现全面劣势的情况下,还能做到纪律分明,只要战旗所向,无不是前仆后继,但要在一片混乱之中恢复阵列严整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就在陈军一部分刚刚有了一点秩序的时候,齐军的骑兵就已然撕开了陈将匆匆建立的防线,杀入“阵中”,陈军再度四散……齐军五六万大军,只有两千左右的骑兵,绝大多数都被王琳拿来冲阵了,陈军现在仍是混乱一片,再不剿杀这伙骑卒,让他们再冲一次,整个局势将彻底无可挽回!

    “所有骑马的跟我上!”周罗睺也急了,怒吼一声,提起长槊就去找齐军厮杀。

    齐军之中也有人很快注意到陈军这边有百余名骑卒正在迅速聚拢,在齐将喝令之下,也有数十步甲挣开战团,提着长刀利斧向周罗睺马前扑。已经冲起来的骑兵不是个别散乱的步甲所能阻拦的,但周罗睺这边还只是令骑卒集结而已,并未开始尝试冲阵,现在过去,说不得能将他拦截剿杀。

    周罗睺长声大喝,格开步甲砍来的一刀,然后一槊扫过去,将偷袭的齐人打得脑浆迸裂,极其凶悍!每一个齐军扑来,都只是给他的槊尖增添一抹血痕而已……

    那边,王衍带着千余骑卒如同巨大的砍刀,一路杀到底,在陈军中军所在砍了一道大口子,所过之处,断指残臂不可胜数,他们已经深深凿进了陈军中央!

    本就散乱的陈军现在成了一锅粥,王衍带着骑卒冲杀陈军,周罗睺带着少数骑卒迎头而上……齐军又开始乌压压涌上来。

    “今天这场仗败了!”这一刻,陈国一方,几乎所有士卒脑海中都冒出这样一个想法,局势已经失控,这里远离吴明彻中军所在,甚至离水边都很远了,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吴明彻是死是活……大家茫无目的的战斗,毫无尊严的死在齐军一轮又一轮的收割之下。

    由上到下,军心浮动!

    周罗睺气结,但此时已再无撤退之理,陈军没来得及整合就被全部打散,士兵与士兵,队伍与队伍之间都开始各自为战……齐军的状况也好不到那里去,那一大群齐军骑兵也已然被冲散,现在只要上去擒杀了那王字旗下的人,便能为大军引得一线喘息的时机。

    大家可以集中力量,聚拢在一起,然后往水边靠拢!

    “挡我者死!!”周罗睺从喉管里冒出一股狠劲,一槊将挡在自己马前的敌人刺了一个对穿,顺手一抛,将尸体砸向另外几个奔来的敌军,躲避不及的骑卒顿时被砸翻落马,还未等他起身,周罗睺的马槊已至,突的一下,透过铠甲的缝隙,直接插入咽喉!

    王衍面上终于有了慌张之色,连忙命左右上去擒杀此人!

    周罗睺将一杆长槊舞得如一条毒龙,如杀神下凡,俨然有万夫莫当之勇!

    周罗睺此时正将一个骑卒捅了一个对穿,瞅见王衍要走,随手砸过去,王衍避让不及,被砸落在马下……周罗睺大喜,格开众人阻挡,就要上前斩杀此人。

    周罗睺专注之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支箭飞掠,直奔面门而来!

    他慌忙避开,却没来得及,那支箭恰巧从侧脸擦了过去,锋利的箭簇划破眼睑、眼膜……

    而后……鲜血淋漓!

    陈军士卒纷纷惊呼出声,要上千死保周罗睺,周罗睺捂着流血的左眼,右手抓着的长槊却不曾放下,他仰起脸,冷冷看向王衍的方向,被砸翻落马的王衍已然被士卒扶起,带着惊惧的表情,连连向后退去……

    周罗睺抓紧了长槊,将槊尖上挑了一个角度,正要再度上前,他忽然听见远处湖面的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轰——”

    如同夏日的怒雷,也像是骨头被碾碎的声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第四百零二章决战(尾声下)

    周罗睺仰起头,那只完好的右眼睁大了,看向那边的天际,隐现蓝黑的天幕之下,一片低矮丘陵之后,有血红色的光芒隐隐跃出……隆隆的爆裂声、刺耳的尖叫声隐隐传来……

    而在场的所有人却都已经惊呆了。

    他们还都保持着搏杀的姿势,已经到了半空的兵刃却迟迟没有落下去。

    “那是……什么东西?”大家都已经被齐军给隔开了,首尾尚且难以照应,何况是在湖上水战的水师了。所有陈军士卒脑海里都浮上空白来,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陈军难道败了吗?连吴明彻这样的老将都败了吗?至此之时,不管心智再如何坚定的人,此时都有一种疑惑。

    这种疑惑来源于信心的动摇。

    “陈军败了,快,剿灭他们!”

    王衍被部下拖着离开战团,这个已经反应过来,连忙使人要剿杀陈军,尤其是周罗睺!此言一出,陈军本就受到冲击的信心愈发动摇起来,反观齐军却是士气大振,所有列阵的士兵举着如林一般的长枪长槊,齐齐吼起“杀杀杀”来,赤着两条臂膀的壮汉提起鼓槌,咚咚咚的声响震动四野。

    如此连喊三杀之后,陈军的秩序已然完全陷入到混乱之中……由于陈军被切割成了几个部分,后面的陈军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被这士气影响,开始骚乱起来。

    兵败如山,再难挽回。

    周罗睺死死攥着马槊,一下将袭来的步甲刺穿,又回身一槊,将一个骑卒挑杀在马背上,把几个逼上来的齐将迫退,这才扯着脖子,对着还愣在原地的士兵大吼道:“信我的跟着我来,我带你们……”他绷紧了下颚,字字铿锵如铁,“——杀出去!”

    他的额上青筋暴起,左眼有鲜血躺下,一杆马槊长龙般扫过敌军,如杀神下凡,凛然不可侵犯。

    看见部下一个个被人当面挑杀,王衍与几个齐将是又惊又惧,满头是汗……如此勇猛的悍将,恐怕就是萧摩诃都稍逊一筹,何况他们?

    况且,身后就是王琳,要是王琳有个什么差池,这场仗恐怕不败也得败了。

    于是大家基本上也都绝了亲自上前讨教的心思,只一面命大军合围,一面驱赶残敌……周罗睺一样,一面退走,一面收拢溃兵,中途历经了齐军的几次剿杀,不提近身肉搏,光是羽箭,身上就插了七八支,不过他穿得甲十分厚实,内里又裹了一层丝绸,只伤及皮肉而已,将箭矢斩断之后,又可以接着厮杀。

    他的勇猛不光激励了一些心灰胆丧的士卒,就连站在北面山坡观摩水战的王琳都诧异,对此稍加关注了一番,了解情况之后,捋着胡须啧啧赞叹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周法暠的儿子……周法暠居然生的出这样的儿子?你们,能不能抓活的?”

    “……”几个部将面露难色,好在王琳只是随口一说。

    “算了,死的也是一样的。”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在王琳眼中,周罗睺毕竟远远不如吴明彻重要,哪怕他已经表现出了一个名将的潜质,但在没成长到能够左右战局胜败的时候,王琳都是不屑理会的……

    毕竟,到了眼下这种时候了,也确实没有什么机会给他们翻盘了,大势已然稳稳地操在王琳手中。

    吴明彻今日尚且难逃一死,周罗睺一个后起之秀又能如何?

    或许几百人的溃败他能拦得住,几千人的溃败他也坐的稳,但如果是几万人的溃败呢?

    须知兵败如山倒,山越大,势越猛,倒塌的时候就越会摔的粉身碎骨,这是任何统帅都无法挽回的。王琳只是关注了一会儿就没再过问了,他将目光收了回去,又开始紧张注视起湖面水战的情况。

    湖面之上,战船相撞,有好几艘船上,大火燃了起来,伴随着乌黑的烟柱……

    陈军三两艘大牙船靠近了齐军的船舰,甲板上连接的拍竿猛力地拍击在齐军船只的船身上,许许多多的陈军乘着小船涌过来要找齐军拼命,每一个人眼中都布满鲜红的血丝……

    但这只是徒劳而已,张平宅甚至都懒得和他们缠斗,他再次放出了野猪舰,数艘中小型的野猪舰突入进来,朝着对面仅存的十几艘大船猛力冲击。

    齐军在上面覆盖满了干燥的茅草,下面覆盖着一个个,用木桶装起来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一些军士摇着橹,战战兢兢地往前划……山坡上观战的所有人,呼吸都悄然粗重起来,他们永远也忘不了刚才的那一幕,把这些东西点燃了,“砰”地一声,拦在面前的所有东西全都粉碎无疑。

    哪怕他们之中早已有人见识过这东西的威力,但还是忍不住感到颤栗,他们从未见过杀戮如此高效的武器,任何坚固的防御在它面前都不值一提!

    “这东西,一个个扔威力实在有限,还是得堆在一起才能发挥出威力来,”王琳眼中含着几缕笑意,用手势比划了一下,“就像待会儿这样,‘砰’的一下,拦在面前的,不管是人也好,船也好,还是城墙也好,什么都没了,吴明彻大概没有想到吧……时代变了呀……”

    “齐人的船来了,船上装的又是那玩意儿……快点拦住他们!”

    陈军想起此前被火药支配的恐怖,纷纷惊惧大喊,而后两边散乱的小船纷纷涌了上来,想要在野猪舰撞上大船之前将它截下来。

    但这注定是徒劳无功的,齐军小船也一路尾随,挡开杀来的陈军的同时,抛出了手中的火把,落在遮住战船的干草堆上,火焰舔舐着天空,浓烟四散……

    点火之后,船上站着的士兵纷纷跳进水里,不光是他们,就连此前一路护送它们过来的小船也拼命往回游。

    陈军崩溃了,纷纷要四散而走,更有许多干脆一头扎进了河水里面,小船上一个将官揪住斗志溃散的士卒,大声吼叫道:“给我开过去,上去拦住他们!!”但没有人听他的话,没有人停下来,在这里的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随时会爆炸的怪物朝他们过来。

    “到底败了呀……”

    在看见冒着黑烟的野猪船朝这边撞来的一刻,吴明彻悲哀地叹了一口气,他摘下了头盔,扔在地上,鬓边的白发被风卷乱,纠缠在一处。

    ……

    “可能大家都已经听说了,陛下有意退兵,是我一力主张北伐,我无能,害大家今天都要死在这里,是我的错。”慌乱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诸将目不转睛地盯着吴明彻看,“我跟陛下说,淮南如果收不回来,建康就保不住了,南朝就要亡了,我非是虚言,就算是跟其他人我也是一样说。

    “守住长江,先要守住淮南,以淮南为屏障才能江山稳固,然而自侯景之乱、大梁失国以来,巴蜀丢失,江陵丢失,淮南丢失,传到大陈的手里的时候还有什么?什么也没有……我为什么北伐?因为天下偌大,我们大陈已经无路可退。”

    晚风卷起了旗帜,一点霞光从渐淡的云层后透出来,霞光似火,空气中透着一股悲壮的意味。

    “做为一个失败者,我对大家深感歉疚,恨不能立刻去死,做为一个陈国臣子、大军统帅,我希望大家努力一搏,哪怕是被说成螳臂当车也好,不自量力也罢,勇敢的冲锋,不要让这些北人……看扁了我们南人!”

    “——都督快看!”山坡上观战的人纷纷惊呼起来,王琳定定的看着这一幕,当先一艘野猪舰上的茅草恰好烧到底下,点燃了引线,然后“砰”地爆开来,爆炸声犹如雷鸣,将周遭不远处几个船只震开,火光冲天……在隆隆的爆炸声中,陈军的船只丝毫没有打算避让。

    火焰和鲜血……吞没了一切!

    王琳面颊一抖,深深地看了哪里一眼,其中意味,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敬佩,只淡淡道:“真是一条汉子。”

第四百零三章大势已去

    对于大部分的陈军士卒来说,这几日的遭遇都实在太过梦幻,不过几天的工夫,一切都仿佛颠倒过来了:

    明明之前数个月,陈军一直保持着绝对优势,甚至是南朝如裴忌、韦载这种长于大局排布的兵家都觉得北齐朝廷忙于西征,无暇南顾,等到他能抽出力量,淮南淮北恐怕已经被南朝吞入腹中。

    事实似乎也正证明这一点。

    数路陈军逐步推进,几乎每十天克下一城,淮南军被抽调一空,剩下的老弱与屯田兵毫无战力,临时被授命坐镇寿春的王琳避而不战……所有人都觉得不会有什么意外,按照他们的整个蓝图而言,他们的战略已经达成,他们只要一鼓作气……只要一鼓作气就能终结北齐在淮南长达二十年的统治,让王琳彻底吹灯拔蜡!

    就像是跟人掰手腕,对手已经被压到喘不过气,他们只要胳膊上再使一点劲,就可以让对手彻底崩盘,然而就是在这要一鼓作气的空挡,他们才赫然发现对方身上的肌肉群远比自己发达,养精蓄锐已久的北齐军,在这决战的时刻,能拿出的力量和底牌要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王琳开始发力。

    于是陈军崩盘了。

    大溃逃。

    如果有一个全知的视角让大家可以从天空中向下俯瞰,便能观察到,在蓝黑的天幕之下,陈军的盘桓在湖面上的战船已然全部被齐军船舰摧毁,在被齐军分割的另一侧,数万的披上甲的大军对着陈军不足两万的军队展开了来回冲杀!

    大片大片的野火在蔓延……被分割开来,齐军不断冲击着他们散乱的阵型,在人群之中开出一条条血肉铺就的道路,处于劣势的陈军战心渐弱,不过在陈军将官的压迫之下勉力为战,直到湖面传来一连串巨响,王琳斩首吴明彻,传檄四处的时候。

    大家都感觉脑海中空荡荡一片,行尸走肉一般,怔怔盯着齐军中军那面缓缓压迫过来的王字帅旗……王琳单骑驰出阵前,带着悲痛的语气跟所有人说:“在场诸位若有我曾经部下,请放下武器,站在一边,王某实在不忍与你们刀兵相见!”

    王琳本就是兵家子出身,带兵多年,麾下部众无数,且为人素讲义气,南朝许多军官都念他的好。

    按照正常的历史轨迹,王琳被吴明彻俘虏之时,许多人私下跑去见王琳,并向吴明彻求情,吴明彻本来杀他的**并不强烈,但当他看见王琳在军官、士兵们之中的影响力之后,立刻便下了死手。不管王琳被怎样评价,纵观南梁矢国、到南陈建立的这一段时间里,他确实是一个举足轻重,值得大书一番的人物。

    中路军主帅都死了,还挣扎个什么劲?

    犹豫了许久之后,第一个陈军将官放下了武器,紧接着,还有许许多多军官带着自己的麾下放下了武器,他们未必不忠心于南朝,只是现在大势已去了……而周罗睺几乎就是在确认吴明彻被斩杀的同时,带着手下剩余的士兵不顾一切杀出退路,往南逃走!

    同一时间,韦载、萧摩诃、程文季急匆匆从石梁发兵北上;任忠暂时打退了皮景和的攻击,正计划再度对盱眙形成围攻之势;黄法氍自合肥发兵,将渡淝水,准备攻取淮南……然而,韦载在石梁城东北方二十里处的时候,听到了中路军几乎被全歼的消息。

    王琳从扫除了济阴、淮河南岸之后,兵分四路,呈辐射状往东北、东南、正南奔驰扩散。

    任忠在第一时间选择了逃走,他干脆利落的放弃了阳平,也不打算和韦载大军汇合,自顾自地往东南退往盐城,打算转道神农郡,进而退出江北……东路少数布置在阳平、淮安一线的南朝中军兵马浑然不觉,等到反应过来,早已经无处可逃,遭到齐军截击,不肯投降的直接被屠杀。

    韦载退回石梁,连忙去信告知黄法氍。

    而击败东路军的王琳大军,在齐将慕容子安的带领下,转头朝南面追杀过来。

    风和云都变得不详起来。

    黄法氍接到信的时候,齐军布置在淝水东侧的营地已经被他拔掉一半,再给他几天空挡,他就可以包围寿阳,而现在这一切都成为了梦幻泡影。

    淝水两岸,火把的光芒稀疏,如同星光点点,在漆黑的大地之上蔓延。篝火边,黄法氍借着摇曳的火光静静看着来信,鲁广达按剑站在一边,魁梧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忽隐忽现,气氛诡异而安静,黄法氍将信折好,塞进怀里,声音低沉的说:“准备撤退吧。”

    鲁广达满脸震惊之色,不解的看着这位老将。黄法氍疲惫的叹了一口气,在暖色的火光下,他脸上的老人斑愈发明显,“吴明彻被王琳堵在池水河口,一战全歼了,中路军已经被打垮了……任忠,靠不住的……这场仗已经输了,再不快走,王琳就要碾过来了。”

    鲁广达持续失声,这寥寥几句话,所蕴含的讯息实在太大,一时间让他转不过弯来。

    “唉,当初兴师北伐,谁想到会是这个结局?大家拿出吃奶的劲,千算万算,终究没能斗得过王琳。吴明彻一将无能累害三军,他是南朝的罪人!”黄法氍沉沉叹气,说道后来,心底竟升起一股怒气,他沉默了片刻,指向寿阳的方向:“等着瞧吧,从今往后,陈国大军别想再踏入这里一步了。”

    大势已去。

    齐军与陈军在石梁附近连战四场,互有胜负,合肥孤悬,黄法氍心知守合肥必不长久,要退往历阳,于此同时,守在广陵的裴忌也北上前往泾州,参与到与齐军的这场对峙之中……王琳正扫荡淮水南岸,主力暂时无暇南顾,陈军还有一点点时间做准备。

    而就是这点时间,决战战败的讯息迅速传播到大江南岸,震动台城!在攻入江北之前,谁都相信陈军必胜,哪怕后来高纬挟大胜之威,陈国君臣也自信胜算当有七分……高纬刚刚打了一场倾尽国力的大战,他没有这个能力找南朝算账的。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

    吴明彻的中路军是朝廷手中最精锐的一支军队,陈霸先曾经带着他们将入寇的北齐兵马迎头痛打,纵观天下也难找到如此敢战能战的铁军……但这支兵马折戟沉沙了,钢铁被硬生生崩碎了,当败报传来的一瞬,所有人都似乎听见了“咔擦”一声的清脆响声,那是骨头被打断的声音。

    陈顼本来正在一处别院里静养病体,赏赏花,看看书,指望着能多撑几年。他现在基本很少过问朝政了,没事就叫上几个宠爱一些的儿子、女儿,考较一下他们的学问,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但自从刚才,战报传来的时候,陈叔宝、陈叔陵都清楚的看到,父皇的脸色,当时就变了。

    薄而淡的日光透过朱红的格窗,斑斑点点洒在织锦的毡毯上……台城的宫阁之内,现在是死一片的寂静……虽然已经将至夏季,但陈顼还是觉得浑身都跟漏着风一般,浑身冰冷。他的手颤抖着合上奏折,闭上眼睛:“把毛喜和淳于量给朕叫过来。”

    内侍如逢大赦,小跑着蹿了出去。陈顼蜡黄苍白的脸上涌上些许潮红,胸口起伏不定,仿佛多呼吸一下,都要耗费莫大的力量,尽管他的眼睛依旧阖着,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也还是一派平静的样子,但陈家兄弟此时都已经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了,纷纷低头装鹌鹑。

    “臣淳于量(毛喜)觐见陛下!”不多时,毛喜和淳于量都赶来觐见了。陈顼睁开了眼睛,瞥了他们一眼,眼神示意宦者赐座,也不等他们谢恩,便径直发问道:

    “吴明彻战败了,你们看这仗还有打下去的必要吗?”

    淳于量赶来的时候,心里也想的是皇帝一定会问这件事,已经想好一番说辞,正要开口谏言,忽然想到身边这位左光禄大夫才是皇帝的铁杆心腹。淳于量现在虽然位高权重,但终归还是地方军头出身,并非皇帝心中嫡系,皇帝显然并不太信任他,何不让毛喜先试一试水呢?

    毛喜倒是没有多大避讳,皇帝径直发问了,他也就径直作答:“臣以为不可再战。樊毅已然战败,扼住颍口阻绝河南通路之谋已成妄想,现在吴明彻又被王琳所杀,中路军一败,三路大军已成雪崩之势,难挡齐人兵锋……还不止这个,齐军已然攻破江陵,若非周炅父子力战,天门恐怕也要失守……”

    “你的意思,朕吃进去的地盘,又要全部吐出来?”陈顼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又瞥向淳于量:“你觉得呢?”

    淳于量硬着头皮说道:“臣也以为不可再战……”还不等陈顼有表情波动,他又连忙补充道:“当然,臣只是说不再主动出战,我们转攻为守,放弃那些吃不下的地盘,依托城池和齐人周旋……但秦郡、谯郡、广陵、江阳这四处,是一定要死保的。”

    这个答案让陈顼略略感到满意,他点点头复又问道:“此战一败,不论江北,就连建康京畿也是人心浮动,朕现在心里是一团乱麻,卿有什么可以教朕的?”

    “臣不敢,”淳于量连忙垂下头,做出恭敬的态度来,斟酌再三,说道:“建康京畿,尚有中军三万余,加上各地辅兵,人数足有十万余众,我们可以召集这些兵马过来,在玄武湖上演武布阵,扬我军威。届时士气可定,人心也便可安了。”

    “好。”陈顼颔首。此时毛喜又站出谏言道:“陛下,这样一来,明面上人心是安定了,可这暗地里,可能还有许多人不服呢……好教陛下知道,当日商议国策之时,许多官员反对我朝背盟,便是吴明彻与徐陵二人一力主张北伐。此战一败,朝野上下更是群情汹汹,陛下如果不加以处置,恐怕这把火就要烧到陛下身上了。”

    陈顼默然半晌,带着病色的蜡黄脸上愈显苍白,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朕知道了,明日上朝,朕会下诏将徐陵贬黜回家,这便算是给了群臣一个交代,也算是,给朕那个好女婿……一个交代。”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其中凛凛杀气依然让人心惊,在场众人早已是重汗透背。

第四百零四章大势已去(续)

    徐陵是南朝文坛巨子,也是陈国上下少有能挑起大梁的人才,要撤掉此人,陈顼其实心里也有芥蒂,但这终究是时势逼迫下的不得已的选择。

    他需要那么一个替罪羊,替他承担北伐失败的反扑余力,并非他真就不认同徐陵的主张——当初议定北伐,没有陈顼的首肯,是不可能推行下去的。

    陈顼当然不是为了报复当年高纬摘桃子的行为,他选择北伐,在于陈国与北齐之间天然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须知,北朝和南朝是有世仇存在的,而这种世仇也基本扎根于南北矛盾之中:其一,自胡虏暴权被一一扫灭,拓跋鲜卑一统北方之后,南北二朝,一个自诩中华正统(南朝),一个自命承袭晋为水德(北朝),双方互相贬损,这是道统上的矛盾;其二,北齐势大财雄,南陈地盘虽然广阔,但所领之地俱是人烟稀少,蛮人、土人遍地,陈国对领土和人口有着天然的诉求,而北齐挡住了南陈谋求土地和人口,这是根本上的矛盾。

    在萧齐、萧梁之后,南朝对于北伐一事其实倒不是很热衷了。

    但只后面一点,便足以成为陈顼大动干戈的理由——陈国没有土地、没有遮护、没有人口!

    建康就孤零零悬于长江边上,江北尽是齐人领地,竟然毫无遮掩!以至于陈霸先在位之时,北齐两次入寇,南朝都是被动还击,虽然最终都是大胜,但这种生死随时操于敌手的感觉还是让人分外不安,齐国稳稳压住周国之后,陈顼的这种不安的感觉就愈发强烈。

    然后就是人口了。

    侯景之乱,不但整垮了萧梁,还让做为后继者的陈国丢失了大片可以继承的领土、人丁。

    宇文泰趁机夺取了巴蜀、江陵,高洋、高演兄弟后知后觉,但也吞并了淮北、淮南,近一千多万的人口被周、齐二国瓜分一空!

    而南朝剩下的州郡虽然也不少,但人口却十分贫瘠,剩下的人口主要集中在江东、建康京畿一带,侯景之乱以后,也是十不存一。

    陈霸先立国之后,经过长久的休养生息,陈国的人口还远远没有恢复,低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很难想象,陈国这样一个大国,人口居然只有三四百万!

    可以说,要不是陈**队之中名将辈出,在萧梁末世的战乱之中又养出了许多敢战能战的悍卒,陈国的基本盘早就端不住了……

    所以,陈**队的战力确实很可观,他真正的致命伤是国力的缺陷!

    此战一败,不光让陈顼收复两淮的理想破灭,更将陈国十数年积攒下来的力量消耗一空,陈国再无本钱支撑一场北伐了……现在,不光要平息国内因为战败产生的众怒,也要想办法和高纬周旋,尽快将这场战争消除掉,那么,无论从大局看,还是从小局看,徐陵都非贬不可!

    陈顼静坐了许久,直到阳光从窗口照进身上,才发觉已经是下午了。

    廊柱边上,陈叔宝与几个兄弟依然埋头做鹌鹑状,脑袋是不是往下坠,显然是有些发困,内侍小心瞥着陈顼的脸色,上前轻轻拍着陈叔宝的肩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陈叔宝恍然回过神来,一抬头便看见父皇铁青的脸色,他连忙弄出起身拜倒,连带这几个兄弟也纷纷惊醒,有样学样。

    陈叔宝被父皇瞪了一眼,心里正一团乱麻,跟小鹿乱撞一般,脑海中翻来覆去想着等下的说辞,等下父皇会问什么,自己该如何答才能让父皇满意,诸如此类……正沉默之际,陈顼却是冷冷开口了:“太子此前也听到毛喜与淳于量的话了,你以为如何?”

    陈叔宝被父皇刀子一样的眼神看的头皮发麻,并不敢与他老子对视,只默默垂下头来,声音如蚊讷:“儿……臣,臣以为毛喜与淳于量说的都有道理,在对付高纬之前,我们得把内部给稳住了,这个时候只能牺牲一下徐陵了,但又不能太涨他人志气,该我们得的土地,须要寸土不让!”

    陈顼盯着他看,嘴角慢慢牵出一道浅弯,陈叔宝以为父皇这是满意了,心里刚刚窃喜又躲过一劫,谁知皇帝下一句便道:“就这?老调重弹而已,朕想知道你要是朕,你心中做何想法。如果不远的将来,你坐在朕这个位置上,面对北虏汹汹来势,你要如何面对?”

    “臣……臣……”

    显然这个命题过于庞大复杂,长于文采风流的太子显然也摸不着头脑,陈叔宝跪在下面,措辞措了半天,除了“臣”之外却是一句有用的也没说出来。

    陈叔陵、陈叔坚几个兄弟悄悄对视一眼,心里都暗暗讥笑。

    陈顼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压着几乎掩饰不住的失望和讥讽:“近日来,满朝上下都在称颂太子贤能,朕听着是真高兴,真的信以为真,以为朕百年之后,你能够顶门立柱,起码也是一个守成之君,能保祖宗基业不失,谁成想只一问就露出跟脚了。”

    陈叔宝惴惴不安,陈顼眼神愈发愤怒、失望:“你从小聪慧,又是跟朕在周国吃过苦的,朕和你母亲因着此事对你偏爱更多一些,谁成想你居然如此不争气……你以为朕不知道,你跟江总日日宴请宾客,通宵达旦的饮酒,孔奂几次要求换下江总,改任王廓为太子宫总管,朕也因为你不愿意,不想驳了你的面子,没答应。”

    “……宴请宾客朕也暂且理解成你长大了,要收拢自己的班底,所以对这些视而不见……可如今看看,你的功夫都在豢养门客和喝酒赋诗上面了,说起帝王之道、治国理政,居然无半点长进,想来,你的贤能之名,也是江总和那些门人替你鼓吹的了——太子,你倒是真‘贤’啊!”

    陈叔宝冷汗直流,陈顼胸口起伏不定,冷冷盯着他:“来人,把江总的职权剥了,废为庶民,把东宫养的那些脂粉、门人全都给朕轰出去!”

    太子待要辩解,又被陈顼一个眼神钉死在原地,“你做太子那么些年,于君父多有不恭,于朝堂元老多有不敬,你要是敢拦着朕,朕就索性废了你!”

    太子心里最后一层防线被击垮,瘫软在地上。

    陈顼下了龙榻,在原地走了两圈,复又说道:“……你这么大了,该明白事理了,人家高纬十岁出头就被他老子架着坐了皇位,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几年下来也把国家治理得日益强盛,你比他缺一个脑子吗?朕知道你聪明,你要把你的聪明用到正道上,好好学着,如何做好一个帝王,不要再让朕失望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让陈顼不高兴,没准真就当场废太子了,陈叔宝不敢再多说,只唯唯诺诺称是。

    这就完了?

    一边跪着的陈叔陵面上却隐现不甘之色,正绞尽脑汁,准备在父皇面前爆一下陈叔宝的猛料,陈顼忽然点名:“叔陵,朕听说你在外面跟人说朕不喜叔宝,有意立你做太子?还说你像朕?”陈顼的语气已经难掩冷笑,“朕想问一句,你那点像朕?你又听谁说朕想立你做太子了?”

    这下张口结舌的变成了陈叔陵,“儿……儿臣是醉酒,随口一说。”

    “唔……随口一说。”陈顼仰面看着房梁,点点头。

    “以后不要随口一说了,”他看着陈叔陵,表情里完全看不出半点喜怒,“纵然是酒后失语,也难保这不是你的心里话,想必是朕平日太过优容于你,到了就藩的年纪还把你留在身边,让你有了一些不该有的想法,好在现在还来得及补救……”

    陈叔陵脸色发白,身躯微微颤抖。

    “……等下你出了宫门,就直接去封地,备上干粮,晚饭就不用留在建康吃了,你敢回头,朕打断你的腿。你以后安安分分做你的藩王,倘若有一天朕忽然死了,以叔宝的心性,也不会对你怎么样,荣华富贵总是有的。总之,没有诏书,少回建康——听明白没有?!”

    前面陈顼话说的还算平声精气,最后一句,直接变得杀气难掩。

    陈叔陵直接吓得软倒在地,与此前的陈叔宝竟一般无二,陈顼眼底闪过一抹隐痛,但仍是强撑着冷硬道:“你性子莽撞,做事不过脑子,不适合做储君。朕是为你好,你将来也有了儿女,便会明白……现在,你,还有你们,统统给朕滚出去……”

    众人立时一哄而散,只有陈叔陵还跟丢了魂一样,愣愣跪在那里。

    陈叔宝走到门口,又连忙折回来,将他拉起就走……小阁之内又恢复了一片死寂,内侍们低垂着头,藏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陈顼处置完这些事情,只觉得满心疲惫,国事家事天下事,丝丝缕缕缠绕在他脑海中,打成了死节,找不到答案。

    今后,大陈该何去何从呢?

    ……

    “呵,耀武扬威有什么用?陈国自此只能是案上鱼肉、待宰羔羊了。”

    当听到陈顼命淳于量在玄武湖操练兵马的消息,高纬也只是轻轻一声嗤笑,前面的消息一层层传上来,抵达邺城之时,这场淮南攻守战已经进入了扫尾阶段,王琳抢下石梁,便不再前进,樊毅被贺若弼驱出江北,从河南、淮北赶来的兵马虽然还是源源不断,但两军已经进入了僵持阶段。

    其中最亮眼的,还是尉相愿、宇文述这边,长驱直入,攻取荆州,虽然在各路陈军进逼之下还是没能坚持住,但也大大涨了北朝的威风,足以让高纬出了心中这口恶气……吴明彻中军主力被歼灭大半,陈国已经是元气大伤,再也无法阻挡他了。

    至于玄武湖上检阅的十万大军,在他眼中存在感低到简直如同空气一般,听着数字唬唬人罢了。

    可笑陈顼,一生以重振南朝雄风而自期,然“德不及文,智不逮武”,在基本判断上都出了差错……这人在治政上面是一把好手,严格来说甚至算得上明君,但时势如此,他能奈何?以北统南之势已经成了定局,任何敢于反抗的,都要灰飞烟灭。

    这一战,大多数人看到的是淮南得保,为此欢欣不已。

    但高纬想得更远一点,此战之后,陈国再也无力与北朝相抗,只能苟延残喘而已。

    南朝气运自此终结,这数百年的抗衡争斗,数千里的大好河山,已然依稀可以看到其落幕晚景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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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政界新星因为一场意外,重生成为那个北齐历史上著名废柴高纬,此时天下三分,朝廷**,外面还有一个北周虎视眈眈,地狱级别的难度,怎么破?北齐帝业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北齐帝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北齐帝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