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汉广【二】
镜湖,湖底。
琉喀忒亚正讲着一些故事,忽然感觉到一阵极大的波动。
在这个安静的有些死寂的世界,这种动静,称之为石破天惊也差不离多少。
她脸色一变。
和黍离先生有关吧……黍离先生他……遇到了什么?
但很快,她平静了下来。
再怎么说,黍离先生也比我更有阅历,现在该做的,是要离开这里了吧?
还不待她说什么,【好奇】就抬起头道:“黍离说让我们趁乱走,否则可能离开不了了。”
琉喀忒亚沉默片刻,没有多问。
“好。”
她的声音,平静中有些颤抖。
囚鸟要离开囚笼了。
离开了它为自己搭起来的囚笼,进入更大的囚笼,它是会悄无声息的死亡,还是会……
她不知道。
琉喀忒亚不知道。
只是离开这里,难免情绪有些复杂。
是极小的离愁和莫名的悲伤,以及更多的、根本说不清的情绪。
或许黍离先生在这,能够分清这种情绪吧。琉喀忒亚这样想到。
他可是情绪流派的……
琉喀忒亚一挥手,那有些潦草的叠在长桌上的书籍一本本飞入“虚空”,长桌很快褪色,然后归为了虚无。
这时麦秀已跑到昨夜她呆着的地方──原本是一间很大的屋子的地方,把那包像是桌布一样的大包囊抱起,很快的扫视一眼,又很快的跑了回来。
东西齐了。
【好奇】晃晃悠悠的飞了回来──她把那枚种子放入了湖水里,如黍离所说的那样,它吸饱了水,而且只膨胀了一些。
“我们走吧。”
麦秀默默跟在琉喀忒亚背后,显然没有先走的想法。
琉喀忒亚沉默着,站起来,看着四更依然矗立着的石柱,有些失语。
她要离去了。
像以前她的前辈一样,一个又一个执意远离这里。
她依然沉默着。
四根石柱,矗立在每一个精灵定居的地方,它们是自然的映射,也是自然的馈赠……
她喃喃自语。
“在森林深处的阴影中……”
“在安详与寂静之中……”
“永恒之月高悬于永夜……”
“以leucothea之名,我祈求您打开大门,祈求您指引我前往……”
“wherea hero i stand……”
“the path where beauty met the beast ……”
“the elvenpath.”
灰白的石柱随着琉喀忒亚的喃喃自语,一点点竭力放出光辉。
终于,当琉喀忒亚说到elvenpath时,四团璀璨的光团自石柱中飞出,融入了琉喀忒亚的身体里。
石柱剥蚀,颓为齑粉。
“走了。”琉喀忒亚此刻的声音,已经不再是温柔如水。
依然平静,依然澄清,但比起水,她现在更像是大海。
【眷恋】躺在麦秀的肩膀上,有些脱力的感觉,但却开心的笑着。
她的小手捏着一张同样很小的图案──正是刚刚琉喀忒亚喃喃自语的场景。
哪怕不知道那是什么,【眷恋】很清楚:她赚翻了!
elvenpath,精灵之路。
精灵一族所有像游侠一样的史诗英雄的起点,都是这场仪式。
出了镜湖,她们并不停留,直直的背着波动传来的方向,远离着那里往外走去。
一大片的树由实转虚,一座波光粼粼的淡水湖浮现出来。
在她们离开很久,远处,一只骷髅,骑着一头寻水兽,背着一面破旧的旗子,向这片湖跑来。
它们跃入湖中。
骷髅死死抱着寻水兽,终于潜入了湖底,只剩几块泡的有些烂了的石料,连废墟都算不上。
寻水兽在湖底翻了个身,将背朝着湖底,哼哼了几声,饱饱的喝了一口水。
骷髅插旗。
它的动作,简洁的好像练过几千遍。
大阵将起!
……
大雾苍茫。
昔日有着百川灌河之称的秋水刀,此刻被“点燃”之火烧灼之后,升腾起的蒸汽依然弥漫在这一大片的森林之中。
黍离隐隐约约的能望见橘红色的扭动着的火焰。
他已经斩了很多刀。
领主身上已经燃起了橘红色的火,这让黍离很简单就凝视着他。
所以他注意到了蓝色的胶质一样的流体。
它给予黍离的感受,很特别。
特别到好像在提醒──你见过它!快想起来!别忽视它!
但黍离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种沮丧无力的矛盾感觉告诉了黍离,告诉了他他的潜意识想告诉他什么。
──邪神。
灰雾之林的大格局在黍离眼中又清晰了一些。
邪神,领主,孙汉广。
邪神控制领主,领主选择孙汉广成为领主。
该跑了吗?
已经告诉麦秀她们,告诉她们赶紧离开了,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
自己一个人,怎么都能兜个圈子,再和她们相遇。
但……
但没有后顾之忧这种说法,好像自古就和一意孤行联系的很妥当。
“志士仁人……”黍离嘟囔一声,“我可能是疯了。”
他的眼,已经不只是像在燃着橘红色火焰了,他已经能感觉到眼珠传来的炽热感。
像是在烧。
他浑身上下,都像是在燃烧。
【愤怒】的力量,已经点燃了他,点燃了他的骨血与肉,也点燃了他的心髓与眼。
情绪失控了。
这一次,他是自己选择了放任。
因为什么?因为……因为……
所有藤蔓扭曲狂舞,阻碍着黍离前进,而更多的藤蔓也在扎根破土而出。
长刀劈砍,也砍不光那么多的藤蔓。
它们像是活物一样,懂得闪避和车轮战。
又一根藤蔓自交织的好多根藤蔓中穿刺而出。
黍离此刻正在空中,眼看已经躲不过去了,然而他却匪夷所思的凭空接力,然后一脚踩在藤蔓之上,就这样,像是打水漂一样,飞着接近领主。
黍离此时的情绪,有些喜悦。
但只是被他旁观着的喜悦。
──只为了发动“雀跃”。
琉喀忒亚曾说,情绪流派真是恐怖。
他们就是这样,能够以一种虚假的情绪来欺骗自己,只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
飞跃在高空,迎面是狂风,黍离咬着牙,双手握在刀柄──
吼───
他咆哮着,一刀劈了下来!
橘红色的火,在他飞跃的轨迹上留下一串串燃烧着的焰火。
噗嗤噗嗤──
这是烈火被狂风吹灭之前,还未熄灭、反而被它吹的更烈之时,一瞬间的胀大与炽烈带来的声音。
领主抬臂欲挡。
长刀一贯而下。
黍离落地,顺势翻滚起身,劈开斩出狂舞的火焰刀,直接燃尽那些救驾一样的藤蔓。
这个时候,他的背后才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一只巨手,砸在地上。
第六十一章 汉广【三】
迷雾,森林,沉重,狂舞。
黍离听见了重物落地的声音,而“点燃”燃起的橘红色火焰给他的反馈也让他知道,他斩断了一只手。
是右手。
是的,黍离能得到橘红色火焰的反馈,那本来就是他的力量。
他刻意砍向了右手,先前他就观察过,孙汉广第一步是迈左脚伸右手。
──和帝国几乎所有的将士一样。
这意味着,他的右手更重要。
但黍离的心情依然很压抑。
他还得到了另一个反馈──被斩断的地方,出现了很难点燃的物质。
是蓝色的胶质。
黍离没有回头,而是纵着长刀,劈砍着藤蔓。
橘红色的火焰开始往赤红色转变,黍离的力量缓慢而顽强的增强着。
一刀劈断藤蔓,那落地的断肢却在一阵颤抖后落地生根。
像一棵巨树一样,深深的扎根在这块土地。
黍离只觉得袭击过来的藤蔓越来越多,杀之不尽除之不绝。
这让他越来越愤怒。
隐约,他听见了[愤怒]的咆哮,像是狂暴的巨龙一样的咆哮。
他无畏的劈砍着。
他无谓的劈砍着。
他一点点积攒着怒火。
他冷漠的看着自己一点点积攒着怒火。
橘红色的火焰齐齐摇摆,仿佛要黯淡的熄灭,却见赤红色的烈火自火焰的焰心哧的一声蹿上来,燃的愈发炽烈。
【愤怒】就像是熔炉,你要将你的所有拥有物一件一件投在里面,来换取力量,而代价是,当【愤怒】达到一定限度,那炽烈而狂暴的火焰,能烧透这个熔炉。
得到,失去。
很完美的交换。
很公平的力量。
黍离的眼依然艰难的保持着冷静,战斗的热血和他固有的冷静从心挣扎着维系着“止水”。
他深深望了一眼领主。
然后眼底的冷静被火焰代替。
“愤怒熔炉”!
──黍离将维系他理智的“假面”与“止水”投入了熔炉。
他不知道他会得到怎样的力量,但他知道,这种赌命一样的发泄才能把【愤怒】的怒火全部宣泄出去。
【克制】压不住彻底爆发的【愤怒】,他如果不能宣泄出怒火,之后的任何一个时刻失控爆发,他都承担不起。
现在这种局面,会发现他的,已经发现他了。再往后不过是多与少的区别。
多和少,有区别吗?
有区别的只有零和无数。
黍离最后一个想法是,死亡是否是解脱?
而后,彻底失控。
赤红色的火焰扭曲着空间,黍离十米之内,所有顽强的藤蔓全部燃为灰烬。
黍离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去。
很慢、很慢。
一种很难描述的红色自赤红色的火焰中亮起,然后轻而易举的取代了赤红。
瑰丽,炽烈,光芒,灼眼。
它点燃了领主。
──包括那未被燃起的蓝色胶质。
蓝色的胶质一样的神秘物质像是消融一样,一点点消失,只有那些灰色的暗色的物质多在火焰之中残留一会。
但一切都消失。
领主在低吼,翠绿的藤蔓颜色加深,然后变暗,然后变干硬,然后噗嗤一声直接燃为了灰烬。
细细的灰厚厚的铺在泥土上。
领主跌落在地,他的身上已经不再缠绕着藤蔓亦或者枯叶。
树叶莎莎作响,整个灰雾之林回荡着着密密麻麻浩浩荡荡的兽吼。
是低沉、压抑还带着愤怒的吼声。
仿佛一位无名无形的存在在鼓动着无数怪物的情绪。
“黍离”微微站直了,缓缓歪着头,赤红色的双眼中不可思议的闪过一丝戏谑。
他咧开嘴笑了笑。
然后打了个嗝。
嗝──
一切吼声戛然而止。
仿佛一群怒发冲冠的莽夫突然被抽去了所有怒火。
“黍离”抬头看了看高空。
密集着遮挡着视线的藤蔓争先恐后的避开了视线,这让他看到了天空。
依然是好像灰霾遮盖一样。
“嗬……”
他缓缓凝视着领主。
穿着残缺铁甲的领主,原先大概是护心镜的地方嵌着的铁片上,亮起了一个图案。
是十字。
“符……文……”
领主缓缓撑起了身子,没有站起来,而是跪坐在灰烬之中。
他的姿态,比起将军,更像是一位守礼的文人。
“情绪,真是很久没看到的能力了,天地翻覆,已经六年了。”
他一声喟叹。
“黍离”没有言语,只是纵着炽烈的火,一点点往外蹿去。
“我叫苏审,楼兰镇守府一文官。”孙汉广是垂着头的,并没有开口,但这道有些虚弱的声音依然从他的身上传来。
准确的说,是覆在他身上的那层白光。
“黍离”凝视着他。
“不相信吗?”这声音有些苦恼,好像在思索,“我记得情绪流派会教国文课的吧,你应该知道那一句‘死犹为厉鬼以击贼’,我现在就是那种状态。”
“黍离”沉默着。
怒火稍稍平静,炽烈汹涌的火缓了缓势态。
“真相并不重要,我现在想告诉你几件事情,时间不算多,希望你能把我说的都记下,然后告诉他。”
“他”指的是黍离,两人都知道。
火光让孙汉广的脸映出了朦胧的红色,苏审稍稍停顿便继续说:“邪神注视着这里,的力量应该有枯败和森林,我在这座森林里布了阵法,我和孙将军若是不死,降临不了。”
“第一件事是一个请求,我希望你能纵火烧了这一片,至于为何,你应该知道。”
他的声音温和淡然,仿佛运筹帷幄的谋士。
“我感知到了楼兰镇守府的令牌,子夜怎样我大概也能想到了。”
“所有镇守府的令牌都可以接管帝国的符文,这意味着你可以凭着它在这个末日里得到一些遥远而有限的帮助。”
“第二件事是一个请求,我请求你能保护它,看在它能帮助你的份上。”
“我研究了一些东西,不过并没有得到很大的突破,现在看来也研究不了了。”
“取代灵气的这种力量,对一切生物死物都有着难以抵抗的侵袭,我在森林外圈养了一些活化的枯草,它们可以结出一种果子,果子应该是因为那种力量而出现的,但一没有体现出那种力量的堆积,二也没有体现出对那种力量的抵抗,并不能看出来它出现的原因。”
“森林里有一些怪物体内也有此类的器官,应该大体是类似的。”
“这第三件事,算是一个不及时的提示,这种器官,可以试着在镇压清扫之后使用。”
苏审不再言语,好像怔在了那里。
很久很久,他轻轻吟唱着: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让他吟咏的不是游女,是星汉灿烂,是江河浩荡,是帝国辉光,是诗书礼乐。
而横亘在他与它们之间的,是天地翻覆和命运不仁。
第六十二章 汉广【四】
当黍离终于再度掌握身与心的时候,火已经烧光了这一大片,而且依然简单而炽热的扩散着。
莫名的,他想到了一个很有烟火气的词儿。
火树银花。
其实是很有烟花气。黍离又莫名的这么想了一句。
刀依然握在手上,其上的火却已经平静了,只有断断续续孱弱很多了的蒸汽还在升腾而上。
现在这里该叫白雾之林了。
而白雾之中,黍离眼前,领主依然端坐着。
黍离细微隐秘的扭了扭肩膀,只是那种几块肌肉几块肌肉的调整。
──他在接收留给他的消息。
终于,从他将刀鞘插入土中之后,他稍稍放松了刀柄。
但也只是稍稍。
“您……现在是谁?”斟酌了一下,黍离还是用了敬称。
帝国尚武,军人很受尊重。
“下官苏审。”孙汉广依然微低着头,只有那道朦胧的白光波动着,回答了黍离。
死犹为厉鬼以击贼。
只闻其名不见其实的秘术,千古风流人物只有一人修成,苏审或是第二。
那种本该成为史诗流传几千上万年直至文明终结的事儿,竟因为文明终结而无声无息的将要熄灭。
当大火烧尽,当阵法消磨,邪神会视他不见吗?这样的存在,这样的意志,这样超越了人类本身的奇迹,邪神怕是更加渴望。
但黍离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是沉默着看着他面前这位坐着的、倔强笔直的军人。
黍离不知道,这样的末日,埋没了多少这样的奇迹,又让多少悲歌与怒吼溺死在无边无望的邪念之中。
并不惋惜他们的默默无名,惋惜是和平年代才有资格的悲叹,到底是软了一些。
他无奈的是,这些本可以振奋人心亦或者激励灵魂的史诗与奇迹,被抹消成了毫无意义又完全无谓的只言片语。
但他无能为力。
这种无能为力,他太熟悉了。
“阁下,该走了。”白光微微波动,“火又盛了。”
黍离抿着嘴,想说些什么,却只能无言着一步一步后退。
他凝视着他的眼,好像看到一个又一个慷慨赴死的军人。
一国之将士为一国而死。
这是命吗?!
强烈的不甘、强烈的愤慨最终却只变成了转身离去。
大火烧红了他的背影。
情绪不会永远被压抑,越克制,越肆虐。
当大地裂开的时候,爆炸的会是整个地心的岩浆。
……
很久了,白雾已经散了,孙汉广终于张开了眼。
“的意志已经离去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侥幸不死的无力,“但很快就要再度莅临了。”
“没事,没有整座森林作为的载体,没有你和我作为跳板,用不了全力的。”苏审依然淡然。
“我还是太弱了……”孙汉广有些气馁,他本来就只是一个普通的还够不到将军二字的将领,“如果是将军的话,这座森林肯定会被我们掌握……”
将军只指折子夜。
无愧于世代将种四字的折子夜。
“已经很好了。”苏审道:“至少……我们保护好了最后一位精灵,死后遇到她的前辈,才有一点点资格请求她们的原谅。”
孙汉广有些弱气的问,“这外交事件不会让我背锅吧……”
苏审有些想笑,但他已经笑不了了,所以他只是寡淡平静的回他说,“将军会扛的,我们与他一起便是。”
“一起一起……”孙汉广说完便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才闷闷的问,“我们要死了吧?”
“孙将军还怕死吗?”苏审依然淡泊。
“国破民死家亡,早该去死了……但我好怕面对他们,我……我没能保护住任何一个要保护的人……”
他似乎有些哽咽,但木化之后的身体已经没有眼泪了。
为了抵抗侵染,他已经抛弃了很多人类独有的东西。
比如有着情绪的眼泪。
“没人会怪你的,我们已经做了错误的世界里最正确的选择了。”苏审的声音有些低沉。
“先生,大火之后,楼兰能不能再长出树来,我还清醒的时候,埋了好多种子在土里,我埋得好深的,肯定不会被侵染……”孙汉广的声音中,希翼与憧憬已经取代了惶恐和无助,“还是好想看到楼兰能长出一棵树的……”
“可以的,这叫次生演替。”
“楼兰该长树的……我们等了那么多年了……”
孙汉广的情绪,波动很大,一会积极,一会消极,俨然已经不正常了。
只有苏审一直保持着死之前的冷与肃。
“这就是命,我们已经不可能反抗了,最多一死了此生。但依然有人会逆流而上、以命搏命。帝国从来不缺这样的人。”
帝国从来不缺这样的人。
无畏而无谓的事情,总会有人大笑着去做,意义这种东西是没有意义的,去做什么事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意义。
此之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孙汉广很笃然的说:“他就很像!”
这是他说的最肯定的一句。
“是啊……走了。燃为灰烬,便不会被邪神控制了。”
孙汉广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前方狂舞的烈焰。
他走的很慢。
像一大块一大块木头拼凑起来的巨人一样,每一步都走的艰难。
只有苏审的声音依然伴着白光的波动,回荡在被火焰扭曲了的空间中。
“当火焰燃尽邪恶,连灰烬都冷了下来之后,厚厚的冷灰之下,依然会有着种子在沉睡。”
“或许草木不会再枯荣了,但只要有一棵种子破土发芽,我们就没有死去。”
“哪怕只一霎那的怒放。”
“生命就是这样,卑微苟且,却又永不停息的生长着。”
“你我终于可以不用苟且偷生了。”
“世界,再见。”
他终于走到了大火之中。
这里已经聚起了一群沉默着的骷髅,大约三十人,常人高矮,不过骨骼都要壮一些。
他们沉默的一如往昔。
不苟言笑。
孙汉广沉默的,沉重的,右手捶胸。
火还在烧。
丝丝缕缕的黑烟自孙汉广身上升起,带着亵渎和腐烂的气息,而后团成狰狞的模样还未能说些什么便一瞬之间泯灭在了烈火之中。
骷髅们同样沉默着,抬起了右手,碰了碰他们的肋骨。
大火之中,一军之残部,从容赴死。
第六十三章 熄灭
肆意的火已经熄了。
距离那一场厮杀已经过去了又一天,黍离沉默的坐在一块砖石上,抱着秋水刀。
刀鞘自然是拿了回来。
可有的东西,却留不住了。
在这一次逃亡途中,他感知到了一股浩瀚伟大却又枯萎死寂的力量。
即使不回头,他也知道,那是邪神。
苏审口中掌握着枯败与森林的邪神。
阵法……
好遥远的名词了……
能修成“死犹为厉鬼以击贼”,苏审之前大概是四季山最有才情与天赋的传人。
四季山……这也是一个遥远的名词,那里必然已经被邪神主宰了那原是朗朗乾坤下朗朗读书声的书生圣地,但现在……
这种问题,大概是再不会有答案了。
也不再有意义了。
什么是末日,黍离讲不清。但它总会将一切曾熠熠生辉的事与物磨减为毫无意义的东西。
千古第二?
死的依然平平凡凡,像这六年来死去的的所有人一样,没能泛起任何波澜。
黍离抬头望着高空,那是依然昏暗无光的天。
光,没有,光明,也没有。
他现在,好像被无数有形无形的力量纠缠着,每走一步都是一场突围。
可……可他又能突围向何方?
天大地大,何以为家?
前行而不知方向,相遇而举世皆敌。
沉默着,黍离突然还是笑了。
比起其他人,情绪流派还是要好很多。
至少……至少我们不孤独。
不孤独……
黍离有点想勾起微笑,但他依然没有好心情来费力做这样的事情。
不孤独啊……在这个末日,能有人陪伴,该是多大的幸福,哪怕你沉默寡言,但你只要存在便会让我心安又平静。
人类就是一种孤独却又害怕孤独的动物,不是吗?
只不过……只不过末日把这种孤独放大成了举世皆敌的提防与胆怯。
去他妈的。
黍离并不暴怒的心中暗骂这一句,只觉得深深的晕眩感和无望。
但他很快平复了情绪。
很久没有看见人类,这同样代表着很久没有看见人类的死去。
而现在,两个模糊的一闪而过的人,悄无声息的死在了他的背后,还有之前同样一闪而过却别样真实的折子夜……
生命是如此的卑微。
黍离默默无言。
……该走了。
黍离站起来,感知了一下【好奇】的方向,安静的往那赶去。
他平静的好像心无波澜。
他的脸有种麻木而僵硬的感觉。
若是旧时代,这该有风沙莽莽来作为背景。
而现在,寂寞荒凉,伸展四方。
……
肆意的火已经熄了。
琉喀忒亚已经带着麦秀走了很久。
她不敢停。
【好奇】恹恹的,趴在麦秀的肩上,一点也没有往日黍离在侧的活泼与快乐。
她闭着眼。
她不去看任何东西。
她在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
她知道……
她知道现在该要稳妥的视而不见,哪怕这会压抑着她的存在。
【眷恋】已经回了情绪之海。
她还很脆弱。
更何况这一次她“收藏”了精灵之路,等她可以使用“回响”之后,这几乎意味着她可以批量主持精灵之路的仪式。
如果她能找到一个隐藏又安全的地方的话。
琉喀忒亚此刻已然无师自通了如何避开怪物,这便是精灵之路之后她得到的能力之一。
或者说,是一种感觉。
她应该有了很不错的战斗力了,但她不敢去验证。
趁着周边有着更大的波动,她才进行了精灵之路的仪式,然后她才敢带着麦秀一起逃亡。
突然,【好奇】轻声说了一句,“黍离开始赶路了。”
她的声音里掺杂着疲惫和希翼。
甚至有些轻快。
琉喀忒亚也舒了一口气,心里好像多了莫大的底气,但她面上依然沉静,“我们可以走慢点了。”
不能停,停下来之后,那种安静与死寂会让她感到四面八方都在投来恶意,仿佛每一个地方都可能突兀的窜出来一位邪神。
她的心中,世界确实如此恶意。
哪怕她也知道,倘若真是如此,跑与留其实并无多少差别。
但……但这种或许徒劳又无谓的行为,总归可以给她一些虚假而无谓的宽慰。
生命就是这么卑微。
希望……希望黍离先生能来的早一些……
琉喀忒亚握着优美多过于华丽的细剑,这样想着。
……
肆意的火已经熄了。
厚厚的灰烬铺满了原先是森林的大地。
灰烬已经冷了。
这是死灰了。
一团浓郁的带着亵渎伟大灰败枯萎意味的邪念盘踞在灰烬之上。
灰绿色。
这是快要成形的邪神的邪念体。
但不可能成形了。
厚厚的死灰之下,猛地窜出来一块蓝色的肉块。
然后是更多。
它们争先恐后的砸入邪念之中。
如同无谓赴死的蝼蚁。
它们一点点的,把本来灰绿色的邪念染为了蓝色,是斑斓的难以名状的蓝色……
还掺杂着邪念本来的灰与绿,于是就更加的斑斓。
遥远的高空传来愤怒的不可名状的咆哮。
“■■■■■”
但是无能为力。灰烬之上的的感染,依然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终于,这团邪念慢慢有了大体的轮廓。
类人型。
双足双臂有翼无尾。
的身上,斑斓的颜色流转着,的形体也在波动着,就像水纹一样。
歪了歪头,抬头望着高空,低语。
“安静。”
于是咆哮声熄灭了。
戛然而止。
在这具身躯或许可以称之为头部的地方,猛地炸开了一个口子,而后一枚甲壳一样的东西自体内浮出。
姑且称之为眼。
的眼翻滚着,好像在辨识方向,再然后,眼定了下来。
眼凝视着某一处。
而后,邪念随着邪神的邪念体,奔涌向了前方。
“复仇!”
在咆哮!
……
肆意的火已经熄了。
因为蓝色肉块的窜出,本来铺散整齐的死灰炸开了一块,连死灰之下的大地都被炸开了一块。
这里已经彻底成为了不被注视的地方。
邪神的视线全部远去。
只有沉默依然在驻留。
又过去了很久,天色黑了又暗,俨然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此地依然毫无动静。
甚至已经没有了再描写的意义了。
末日就是这样,不会有任何一个地方因为过去发某件事情,成为一个旅游景点亦或者其他。
一切意义只停留在某一个瞬间。
过了这个瞬间,便不再有意义。
只是……
好久好久……
铜铃响了一声。
如在招魂。
特别篇:雨水
大雨滂沱。
黍离双手各握一把短枪,剧烈的喘着气,他的枪下,是巨兽犹在蠕动的尸体。
暴雨冲刷之下,血液转瞬不见,强大的情绪之力在雨中狂舞。
即使是在邪念剧烈波动的暴雨之中,这样的动静也很引人注目。
“走!”
不远处,一个穿着皮甲的女子矫健的跃上巨兽的尸体,一声喝。
黍离仅有的力气全部用来拔出他的武器,然后踉踉跄跄的站立着,几乎就要砸向地面。
女子拦腰抱住了他,夹在腋下,带着他就往远处跑去。
“谢了,岚……”黍离的声音有些虚,单枪匹马杀死一只巨兽对于人类来说,太过于艰难,更不要说还是在末日。
两人逃亡。
活着是永远的进行时,每一刻的活着都是在为了下一刻依然可以活着而挣扎。
一场厮杀从不以谁胜谁负谁生谁死为标准,胜者可能再不能战斗、生者可能下一刻死亡。
永远不安,永远挣扎。
这便是末日。
还没等名为岚的女子带着黍离跑了多远,自极高的天穹砸下的暴雨慢慢偏斜,而后偏斜的越来越厉害。
好像是放平了一面帷幕——
无风。
雨成浪。
雨水恍若潮涌一般,自背后砸来,直接将岚与黍离拍散。
岚翻滚了几圈,勉强在浪潮中站稳了身子。
极意·立柱式。
她没有寻找黍离,暴雨横行肆虐遮蔽了她的视线,她也根本不可能找到。
雨水渐渐高涨。
依然没有风,但是水面剧烈的起伏着,宛若神威。
邪神?!
岚沉默而立。
她只知道,这一次,她好像有感知到什么冥冥之中的暗示。
比如,她可能要死了。
也好。
活是奇迹,死又何惧。
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一定找你喝酒。
一股极为强大的气势自岚的身上升腾而起,如苍龙盘踞。
一霎那,雨水退避,邪念清净。
“真武,极意,岚!”
暴雨之中,一字一顿,干净利落,英雄凛冽。
极意并不是很玄妙的流派,只不过无止境的磨练自己的意志而已。
但没人会否认,真武死战第一便是极意,特别是当他们决意赴死之时。
意之极致,神鬼辟易。
岚一拳破开雨幕,而后逆势而上,潮水因此停歇。
在动静之间,时间缓慢流淌。
蓦地,好像有漩涡在旋转不停,漫天的雨和奔涌的浪全部聚向了一个地方。
一个高大的蓝色巨人凝聚成型。
岚连退三步。
那巨人低头凝视着自己被打穿的腹部,闷声自语,“一心求死就为了一个伤口?”
蔚蓝色的雨水涌动着,将这个被破开的水洞修补完成。
“就为了这样吗?”祂垂眼俯视着岚,无边的邪念因祂狂舞。
无风无雨。
天地晴朗。
邪神化身。
岚沉默不语。
而后左脚重重踏出,一步跃上高空,右脚凭空下踏,空气爆裂,虚空颤动,如有苍龙咆哮——
然后停滞。
“太弱。”邪神抬起左臂,以掌接下了这一拳。
岚的小臂没入了邪神的左臂之中,动弹不得。
“你的同伴已经抛弃你了,你还要为他而战?”邪神的声音低沉的爬在大地之上。
岚咬着牙,左臂满是被撕裂啃咬的疼感。
“痛苦吗?如果他没有逃跑,至少这痛苦会有他来陪你,但是他抛弃了你。”
岚身在空中,无处借力,只能右手捏在邪神左臂上,挣扎着想要拔出左手。
“真是无力的物种。”
邪神突然一甩手,将岚砸向了地上。
“本以为会见到什么,结果依然是这样平凡的眼神和这样平凡的意志。”
“呵,但是我可以给予你一个活命的机会。”邪神低笑,“为我行走大地之上,我将赐予你死亡之后的永恒!”
岚用右手握住左上臂,咬着牙,直视邪神,“去你妈的。”
“呵。”
一滴水,自岚的手臂中滴出,而后是一滴又一滴。
水带着骨肉的碎渣,一瞬间没入大地消失不见。
岚猛地跪在地上,细碎而强烈的撕裂感让她忍不住低吼。
“真是软弱的物种。”
邪神的声音有些讥讽,“你的整条手臂已经被我种下了雨水,如果想活下——嗯?!”
岚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她抬头,脸色苍白,随意地将左臂扔在了地上,笑了。
“去你妈的。”
邪神沉默。
“真是奇怪的物种。作为超出我意料的馈赠,我将给予你长眠的死亡。你的死亡将与世无争!”
邪神用右手握着左臂,轻轻一挥,雨水流转,赫然便成为了持剑的独臂巨人。
祂踏步向前。
岚艰难的摆出了一个起手式,以自己的意志锁住了流血,也凭着意志强行忽视了自断一臂后带来的重心偏移。
但是她依然没有直面邪神的实力。
哪怕这只是比邪念体更强一些的化身,极意跨越不了人与神的天堑。
忍不住的,她去想,黍离应该跑远了吧,这样我才没有白死了。
喂,我喜欢喝白酒的。
可是末日已经没有酒了。
岚有点想笑一下,但却只是漠然的凝视着邪神。
她的意识慢慢模糊。
她的意志渐渐狂舞。
终于,她无意识的嘶吼着,意志激荡,成苍龙之形!
极意,死战!
“吼————”
邪神漠然的一剑劈下,天地失声,世界空白。
——砯!
两杆短枪破开水膜,刺入邪神体内,发出水撞击岩石的声音。
黍离凭空出现,脸色苍白,满脸漠然,烈焰缠身。
肆虐的火一霎那胀裂成了狂龙,直接将邪神独臂咬下。
——这是愤怒。
黍离在邪神腹部连续重踹,最后翻身后退。
邪神缓缓倒地。
“真是……奇迹的物种。”邪神闷声自语,“我感知到了一个独立的世界,令我惊叹的才情。”
“但还是太弱小了。”
邪神没有站起来。
黍离给予了这具化身一击重创,水色大剑自然没能杀死岚。
岚咆哮:“你的力量!将由我的意志主宰!——极意!”
脱离了邪神的水色大剑摇摇晃晃的被握在了岚的手上。
大剑,跳斩!
水色的大剑崩为水流,渗入大地。
邪神凝视着岚与黍离,特别是黍离身上至今未熄的橘红色火焰。
祂的声音与眼神,平静悠远。
“雨季开始了。”
“我将于每一个雨夜凝视着你们,直至你们于漩涡中沉入深渊。”
“而后你们将自深渊归来,为我行走在大地之上。”
“我等待着你们。”
邪神高大的身躯炸裂开来,化为漫天的大雨,浇在两人身上。
黍离挣扎着背起了岚。
火焰熄灭。
“我有点困……”
“睡吧。”
“等醒了我想喝酒!”
“没有,喝我的血。”
“不要……”
“嗯。”
岚没有问黍离为什么留下,也没有问他躲在哪里,就像黍离一直没有问过她喜欢喝什么酒一样。
雨渐小,两个人,一条没有终点的长路,生死未卜。
大雨滂沱。
第六十四章 无题
白昼之光尚且不能穿透厚厚的遮碍,黑夜之时要柔和很多的星光就更看不见了。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夜,黍离见过很多,从难言无助到默然不语,他能清楚的记得自己的情绪是怎样波动的。
毕竟他是情绪流派的。
也正是如此,他才更明白,命运是怎样把一个默默无名的平凡人改造成如今的模样。
很久以前吧,大约是末日最开始,他也曾这样望着漆黑无望的夜空,默默的安静着。
那时候他心中想的是一句话。
一句很著名的话。
世上最使我们震撼的,是头顶的星空和我们心中的道德律。
多么宏大而谦逊的一句话,人类的渺小和人类的伟大都被熔炼进了这一句之中。
可是啊,星空已被遮覆。
取而代之的是能照见人类之卑微的邪念。
黍离很安静。
没有光的世界是很让人绝望的,向光性不只是植物才有的,而它体现在人类身上,其实是一种心理。
一种很复杂的心理。
对自古照耀的太阳光辉的遥远敬畏,对自古传颂的英雄正义的憧憬崇拜,对出生以来就一直身处其中的阳光的习惯……
光已经和很多人文词汇划了等号。
光明,英雄,正义,神圣……
希望,慰藉,平复,振奋……
我们失去了很多。
不只是物化的帝国,也不只是流传的文明;不只是喧闹的城市,也不只是温馨的家园;不只是黎明破晓之时的军队晨训,也不只是黄昏落日之时的学堂放课……
我们失去了一切,却又在一无所有中明白了人类之卑微,凭此苟且而偷生。
黍离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有怎样的波动,哪怕他冷静的觉得自己该悲愤亦或者悲伤一些。
没有。
什么都没有,只是安静。
其实希望还存在着,黍离这样想着。星光只是被遮挡了,所有的星辰依然在顽强的放着光辉。
黍离曾路过破碎星野,在无数令他栗栗不敢言的气势之中艰难穿行,那时能照见他的前路的,只有那些丝丝缕缕的星光。
──破碎星野之中,天空已经碎了,有很多地方,像是缺了一个口一样,能直接看到世界之外的星空──其实只是看到某一角的星空。
黍离那时总是安静的仰头看着那破碎的裂口,让柔和安静的星光抚在他的脸庞。
那样的感觉……挺好的。
能照见星光的话,哪怕只是一个人,也不会孤独,也不会害怕。
黍离安静的仰头看着天。
看不见光也没有事的,知道星空依然存在着,也能有一种遥远的虚假的慰藉。
就好像是一种可以想明白但不能说破的信念一样,哪怕是假的我也不会去深思、不会去想透。
糊涂才是从心的真理。
难得清醒就可以了。
可是……
可是那团遥远到黍离不去深思都知道太飘渺的星光,慢慢扭曲了它的样子。
──其实本来也没有样子,毕竟星光只是幻想。
它扭曲着,烧为了一团火。
是炸裂开来可以燃烧大地的那种火……
黍离又想起了安静燃烧的孙汉广和他身上不曾黯淡的白光。
也回想起了那烧烫了皮肤也点燃了情绪的大火。
而现在,他的眼中,好像看到了炽烈燃烧的大地,就好像这个末日,还有着无数的灰雾之林在被点燃。
黍离很清醒。
他知道,这不过是他很难得的被触动之后,难以克制的幻想。
灰雾之林的真相他其实并没有猜准,但也差不离多少了。
将军抗拒着领主的身份,符文抵抗着邪念的侵蚀,不可名状的暗示与同化则被苏审的手段一一挡去。
这种情形,或许还有很多,但……但这个世界从不缺少默默无闻的熄灭,也不缺少无谓的抵抗。
星光与烈火……
黍离有点想笑。
星光与烈火,星火啊……
我记得,有人说过一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呼,看来以前的夜风没有那么……死寂而压抑……死寂到可以熄灭焰火。
黍离安静的呆着这儿,除了隔一段长的时间会眨一下眼,他几乎安静到了静止。
星火什么的,无谓的美好。虽然明知道这种东西没有意义……
但是意义这种东西,早就被末日给否定了,我们又为什么要因为这种被否定的东西来否定其他的东西。
黍离沉默了一下,顿时感觉有点绕口,也有点想不明白自己内心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他的脑中有些混沌,仿佛有火在烧着什么,但又好像没有。
黍离有些黯然,但只是一瞬,这种细微的情绪便自然的平复了下来。
他缓缓闭上左眼,右眼仍在凝视着高空,然后张开,然后是右眼。
没有任何深意,这只是他一个习惯性放松的方式。
这个夜很安静。
甚至大火之后那种莫名的压抑都消减了很多。
邪念的浓度在缓缓上升,黍离并不意外,也没有什么感慨。
只是某一刻,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对他来说已经很遥远的技巧了,这个时候他才有些轻缓的念叨了一声:“心眼。”
麦秀不在身边。
下次再教吧。
黍离的情绪放松了一些,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麦秀对于他来说,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重要。
他有些低估了自己心中衣钵传人四字的分量。
但挺好的……
黍离有些艰难的淡淡微笑。
有些僵硬,还很浅。
邪神没有降临,应该是被苏审先生挡去了,是布了大阵吗?环绕着灰雾之林的荆棘丛也是大阵的一环吧。
黍离遥遥感知着【好奇】的位置,而后起身赶去。
她们没有很强的战斗能力。那场仪式之后的琉喀忒亚或许算一半,但是还不够。
不明白挣扎之意,是不懂得如何避开诡异的。
他要在夜晚赶路,追上她们。
……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特异。
这才是末日的日常,那些惊心动魄的特异与惊奇和人类一样,同样会被荒芜与孤寂抹消。
黍离遥遥见到了一些摇晃的食尸鬼,它们依然漫无目的当着行尸走肉,一如从前。
关于食尸鬼,黍离其实猜了一些东西,毕竟这种陡然出现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的怪物,只要静下来就一定会忍不住猜测。
最初黍离猜它们曾经是人类。
末日最开始的时候,黍离在野外,他没见过末日是怎样爆发的。
后来他问过铜驼,铜驼很沉闷的回了一句,不是。
那个时候,有个挺高的大汉,以前是厨子,很平和又很冷幽默的说了一句,“但凡是人变了食尸鬼,都不得喜欢生吃尸体,红烧油焖爆炒凉拌都好。”
黍离当时冷不丁的确实笑了。
压抑死寂的末日,有个笑的理由的话,那就笑吧。
再后来其实也没什么值得一说的故事了,那个大汉死了,在某一次遇到邪神狂信徒的时候,和两个黍离甚至已记不得事迹的人一起断后,死的很悲壮。
大概本身就不想活了,遇到一次机会,就慷慨激扬的赴死去了。
死的高高大大,和他的个子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黍离只觉得沉默压在胸口,笑是很难笑了。
即使他忽然记起了从前帝国数不胜数的美食,也只觉得遥远而灰白。
不过,既然食尸鬼不是就地变化而成的,那就是从其他地方放进来的,无论是怎样出现,能分布的如此均匀广泛,还能牢牢的卡住吞食尸体这一功能,和某一邪神亦或者某一派邪神基本是扯不开联系的。
尸体,死亡,乃至更深层次的生死有序轮回不休,绝对是很强大的职能──这意味着很强大的邪神。
那些掌管的力量细致而弱小的邪神于人类而言,已经是破了天的存在,更强大的邪神……
如果帝国尚存就好了。
但末日没有如果。
第六十五章 重逢
黍离已经走了很久。
他已经远离灰雾之林,植株很快就稀疏了,再然后就很难看到了。
眼中的一切回归到了黍离已习以为常的荒芜和贫瘠。
和很久以前一样,他安静的目睹了许多无声无息的死亡,怪物们或凶猛或狡诈的猎取着食物,还不及将战利品全部吞食入肚,便已窜到远处。
它们会挑着最重要的最能饱腹的那一块先吞下,然后等待着仪式终结,再和游荡而来的食尸鬼夺食。
死渡鸦通常是食腐的,当被很多怪物光临过的尸体只剩下残存的肉沫,死渡鸦们会集群飞过来,落在裸露的白骨之上,仔细的剔下骨缝间的碎肉。
白骨对某些怪物来说,也是可以食用的,只是灰色大地还没有见到这样的怪物。
黍离走过铺着死亡与生命的大地,偶尔为食物而猎杀,偶尔在仪式之后切一块肉,偶尔像昆虫一样蛰伏在地躲避着仪式。
更多的时候是赶路。
这是一段很长的寻找,却又因为这一路上怪物的弱小和黍离的强大,变得简单而枯燥。
对于黍离来说,这竟然算是一种放松,特别是【骄傲】告诉他“【好奇】有我护着”,连赶到她们身旁的紧迫感都消失了。
虽然步速依然是比之平常稍快,但遇到各种各样的事件的时候,黍离敢选择等待了。
在原地等待着仪式结束,像一个安静的旁观者,而不是绕过仪式继续赶路。
这种对末日的旁观,让黍离自紧绷中舒缓了一些,也让他开始思索一些问题。
比如……既然此处游荡的各种怪物,并没有很多能吞食白骨的,那么为什么见不到曝露在野的白骨?
大地有问题,或者空气有问题,或者更难以理解的什么地方有问题。
可能和邪念有关,但是黍离想不明白,最后也只能略过这个问题。
正常到让人习以为常的事情细思下来,才是真的恐怖,这种让曝于荒野的白骨无声无息消失的力量若是作用于人,那该是一种多么令人绝望的境地。
黍离并不惊慌,只是沉默着,心中只是淡淡的旁观式的悲观。
他有点孤独。
不是软弱的要人来陪的孤独,只是字面上的孤独。
孤,一个人。
独,一个人。
孤独是一种一个人的感觉,说不上是柔弱还是坚强,大概只是可以一个人看着远方。
很安静。
面色如常。
没有火气,也不冰冷,算不得平静淡泊,说不上隐忍克制。
大概是如果风吹过来,就随着它漾起不大的波澜,又或者是石子投河自然而然的溅起涟漪,却又被广阔的水面抚为平静。
很难说清楚,但黍离现在就是长久的处在这样一种情绪之中。
炽烈的情绪波动已经成为又一段记忆,并没有深沉的思索就只是长久的安静。
走走停停,如同一个旁观者,安静的看着末日,并不多参与,也不因其中的残酷与无望而悲怆亦或者悲悯。
世界是他们的亦或者是祂们的,对于【孤独】以及孤独的黍离来说,没有关系。
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都没有太大区别,也都没有太大关系,这就是孤独。
不过,到底还是有点关系的。
黍离不会否认自己承认的关系,也不会逃避自己的羁绊,那不是孤独、那叫孤僻。
他只是这样一点点接近着预定的相遇,并安静的保护着自己,就如同他未遇到麦秀之前的那样。
有一种遥远的期待感,随之而来的是整个苍白无力的世界都被其充盈的满足感。
虽然很淡,但能在末日感觉到这些,已经是一种幸福了吧。黍离这样想到。
足以称之为幸福了。
哪怕世界依然是这样糟糕,但只是有了一点柔弱的光亮,就觉得糟糕之中也有着几分美好。
光线从黑暗中晕开又缓缓归为黑暗,如此循环不停,黍离旁观着前行。
有着焦红色破裂皮肤的无毛小型犬低伏着头慢慢往前走,忽而在某一处嗅了几下。
还没等它做什么,突然就被地下窜出的巨大沙虫死死咬住,可下一刻焦红色升腾为烈焰,直接便烧焦了沙虫。
无声的厮杀最后以烈火熄灭为终止,沙虫拖着无毛犬的尸体就钻入了地下。
食尸鬼茫然的在这里徘徊了很多圈,有一只一不小心卡在了坑里无力嚎叫,很快便被分了吃了。
等食尸鬼游荡向其他地方,黍离就看见集群的死渡鸦寂静的掠过此地,并不落下来。
黍离望了一眼,没看见邪念化的死渡鸦。
如此的仪式一次又一次重复,结果无非是谁死谁生谁食尸。
而苍白的重复之中,只有一点让黍离记得很清楚,他离【好奇】越来越近。
马上就要和她们重逢了。
一想到这,黍离反而缓了缓步速,握紧了刀。
最多天黑便能相见,反而不用急于一时,琉喀忒亚与麦秀已经找了一处还没有被夷平的废墟,安静的等着黍离。
天色灰白,没有起风,世界荒凉而苍茫。
没有起伏,没有动乱,黍离见到了一堵坍圮了大半的石墙,也遥遥感知到了三道熟悉的气息。
大概无望的世界里值得欣慰的事情里,有这么一条:灰白无望的长路不会骤然突起一座高山。
虽然希望不常见,但是陡然降临的绝望也同样并不常见。
越过石墙,有人等候。
重逢大概值得惊喜,不过黍离的情绪依然平稳:“我回来了。”
他有些温和的笑了笑。
真好。
卷末总结
写到这里,就很突然的收尾了。
是有很多还可以写的章节,比如其实有想把【水恶魔】相关的设定补全的。
水源是挣扎求生很重要的一环,水恶魔及其相关设定自然要讲的明白一点。但是最后还是没有去写那段剧情。
这一卷的收尾很明显是删减了很多剧情就这样飞略过去了。这里面的原因原因有很多,但也没必要说出来当什么解释。
想了想,也不太可能把所有没写明白的东西换白话列一遍,那我就重新排一排灰雾之林的时间线吧。
这是第一卷最主要的剧情,可惜还是没能写的长而清楚。
……
帝国折家折子夜邀请湖之精灵前来楼兰,意在将其改造的更适合人类生存。这背后的各方利益交换不提,至于折子夜为什么可以成功的邀请到那么多的神话种:最主要的原因和楼兰遗迹有关。楼兰遗迹就是下一卷最重要的地图。将沙漠变为绿洲,可以以此为天然的大阵镇压遗迹。
末日爆发,邪念取代灵气,因此导致了怪物的紊乱扭曲与疯狂。楼兰城直面邪神,折子夜率军死战。
另一方面,楼兰的失联使得他们不知道世界的情况,于是折子夜派苏审突围求援。他们知道精灵有着依托于自然的联络方式,所以苏审部突围的方向便是防护林,那里驻扎着孙汉广部。
抵达时,孙汉广部已残。精灵们的独特吸引了一位邪神的目光。苏审与孙汉广合力击杀了祂。所有人与精灵最后只活了琉喀忒亚一人,她自我封闭于镜湖。
苏审失去肉身,领悟“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依附在孙汉广的尸体。
后楼兰城破,折子夜决死一战击杀所有邪神,死亡。
重新降临的邪神瓜分了此地。
占据着防护林的邪神唤醒了孙汉广,想将他作为人间的化身。
死亡的将士因此成为骷髅与游魂,孙汉广也重新归来。
然后,在邪神即将完成所有谋划的时候,苏审截胡了这一切。
他接过孙汉广因为邪神而得到的对于灰雾之林的部分主宰权,调遣骷髅在整座森林布下了阵法。
在隔绝、架空了邪神之后,苏审也发现自己与只拥有残缺混乱灵魂的孙汉广已经被困在了这座森林,而灰雾与恐怖巨兽则是邪神对他们的反击。
在六年的对抗之余,苏审对邪神与邪念做了大量的研究与猜想。草妖可以说就是他圈养的。并且研究出了打断邪神降临仪式的阵法。他准备好了好几种最后的反制手段,可以保证这个邪神什么都得不到。
事实祂也确实什么都没得到。但是苏审缺了太多的案例,他没有想到的是,哪怕邪神收不到任何收获,只要他有理由降临,就是一种极其重要的收获。
之后便是黍离的到来。
关于为什么灰雾之林附近会有那么多草妖:精灵们归于自然,这里是楼兰附近自然能量最密集的地方。
其他的部分线索是下一卷的。
那个正文登场过的那个还活着的邪神到底为什么能直接降临,答案正文里有,不过,可能比较难猜——其实是没让人猜的资格。
不过,原来占据灰雾之林的邪神不仅是之前六年什么都没得到,甚至,苏审终于死了他哪怕在灰雾之林的所有谋划都没有收回来,凭借着这一点祂是有资格直接降临的——这代表着祂可以在楼兰遗迹的盛宴中获得提前的极大优势。
——然后,祂被另一位邪神截胡了。就是那个登场过的邪神。
下一卷,盛宴。
这个脑洞特别想写的一个场景有点远,可能要在四五卷的地方。这本书甚至可能写不到那里。但就这样吧,慢慢写反正没申请签约,有站短就签没有就拉倒。
如果写不到那里,那我就开个特别篇去写——破碎卷,“当世界面对死亡”。
噢,预告一下第二卷的卷首语。
我爱那一种人,他们不向星空的那边寻求没落与牺牲的理由,他们只向大地献身。
第一章 故人
平芜荒野的尽头,遥远的人影慢慢拔高。
是黍离一行人。
沉默安静,平淡安稳。
三个人都有惜字如金的趋势,这结伴逃亡的路上,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值得一说的故事。
麦秀坚持着修炼,一点点入门,而琉喀忒亚,她的传承再怎么也比黍离全,完成了“精灵之路”之后,她所缺的无非只是六年末日挣扎。
“休息一下吧。”
没有人回应黍离,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一如平常,眺望着远方。
麦秀继续背着大的包囊,当初逃离镜湖的时候大多东西都在琉喀忒亚的“虚空”之中。黍离汇合之后,东西就拿了出来了,否则频繁的使用能力可能会显眼。
麦秀和琉喀忒亚现在,都在学着收敛自己的气息与波动。
两人都是骤然得到力量,琉喀忒亚依靠镜湖全部残留的底蕴,麦秀则是突然觉醒了心的力量。
骤然得到的力量,都不稳固,也不容易驯服,这样的情况在末日是很危险的。
到底琉喀忒亚之前便懂了很多,现在她已经能不错的掌握她的力量了。
她看黍离一直眺望着远方,便走向他,轻声问,“要到了什么区域中了吗?”
琉喀忒亚的声音给人的感受,已经从温柔变成了平静,她正在以很快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像一位游侠。
“不算危险,有一处流沙。”黍离回得很平和。
琉喀忒亚没再说什么。
平平无奇的日常也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只是这样枯燥的安静的跋涉与停歇。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能一直苟活着。虽然无望又无趣,至少活着。
但并不会。
黍离的手很自然的搭在了剑柄,平静的望着前方。
一道阴晦莫名的强大力量,在靠近。
夕阳暗淡,无风。
琉喀忒亚小心的自“虚空”抽出一柄纤长的细剑,蔚蓝与黛青的纹络交错着铭刻在银白的剑刃之上。
这不只是一柄华美的细剑,剑身之上,缠绕着无形的神秘力量。
名剑·湖光色。
在琉喀忒亚抽出细剑之后,麦秀刚想唤醒【眷恋】,就看见黍离很自然的一步一步往后退。
琉喀忒亚先是一愣,随后也很自然的往后撤步。
不愧是阁下,想必这就是帝国兵法所说的敌进我退吧。
麦秀眨眨眼,乖巧的照做。
反正先生一定有他的道理。
而被相信着的黍离,默默防备着可能的突袭,也早已做好朝任意方向狙击的准备。
没有感知到很明显的堕落与亵渎的气息,也没有更高层次的“神”的气息……
应该是人……
但是这种不告自来,似乎来者不善啊。
秋水剑依然没有出鞘,对他来说出鞘只是一瞬。而刀剑威力最大的时候,便是它尚未出鞘。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朦胧着、看起来身材不算高大的人,身在碧绿色的屏障之中,沉默的停滞在他的视线中。
瞬间出现。
悬空而立。
黍离眯起了眼,右手缓缓拔刀,还没等他拔出,却看见那道屏障如冰消瓦解,一瞬消失。
那人脚尖轻点,落在大地。
隔着挺远,黍离并没有看清对面那人的模样,只是通过隐约的轮廓,大致觉得是个男人,而且肩上似乎站着一只……鸟?
黍离缓缓站直了腰,握着刀柄的手也稍稍放开,很平静的将秋水归了鞘。
解开屏障应该算是释放善意,黍离于是将秋水入鞘──反正拔刀于他而言,只是一瞬,而他有自信能有能力留出这一瞬。
似乎是感觉到了双方的善意,两行人并没有对峙,而是一方等待一方过来。
所以黍离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是男人,戴起了黑色的兜帽,在这个昏暗与黑暗为基调的末日,勉强算是个保护色。
他的肩上,有一只死渡鸦。
而先让黍离注意到的,便是这只死渡鸦的眼,和绝大多数的死渡鸦的眼都不一样,它的眼……
是幽幽的碧绿。
而且……黍离总感觉他见过这只死渡鸦,可他很确定自己对碧绿色双瞳的死渡鸦没有印象。
死渡鸦瞥了黍离一眼,万千嘲弄,随后又盯着麦秀看了一会,摇头晃脑,最后凝视着琉喀忒亚,逐渐花痴。
沉默没有持续多久。
黍离对面,男人开口了,“前辈好,我叫白七,来自……弑神前线。”
他笑了笑,有种少年的感觉。
“本来没想到会遇到前辈的,但是那场大火与其中汹涌的愤怒,让我终于想到了前辈。”
“毕竟……那样强大的情绪,应该也就前辈了,哪怕当时并不确定,也想着追上来看看,所以我们终于相遇了。”
“很高兴能见到前辈。”
黍离安静的站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于弑神前线来说,应该只算是第一代成员而已。
最多加上弑神成功的光环。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他们当初喊着说要弑神的家伙,只是将弑神前线四个字扩散开了而已。
仅此而已。
陌路相逢之时,该猜疑的依然猜疑,该绕路的还得绕路。
最后,黍离轻轻说一句,“白七?你的名字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你…你认识云三吗?”
白七笑了,“我的命就是她救回来的,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
怪不得叫白七,黍离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化为一句,“她还好吗?”
“挺好的,只是有时候会很沉默。”
黍离沉默。
当初与黍离一起四处逃亡的人,最后选择了冲击教堂,试图以人类之身弑杀邪神。
但是没有带云三。
因为她是神的牧师,而神,已经死去。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还是白七开口。
“其实我挺庆幸前辈你们没有带着云姐的,否则我就会失去一个很好的前辈,也会在那天孤立无援地默默死去。”他笑了笑。
“其实都释怀了,毕竟你们给予云姐的也是善意,善良本就是自私的给予他人善意嘛。”
不带牧师,是当初一致同意的。
没有了神灵护佑的牧师,无法以心的力量驾驭神的伟力,而这样的牧师最大的价值就是她的知识和医术。
这些能力在弑杀邪神时毫无作用,而在其他时候,又无比重要。
所以他们都希望,让云三活下去,不只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保留复仇的火种与人类的传承。
更为了直面邪神之时,能少一个挂念和分心,或者说,累赘。
这是无私又自私的善意。
黍离没有就这个话题说什么,说开了也不过是把两人都知道的事情说的琐碎无趣而已。
他只是有些怅惘的问一句,“现在的弑神前线……怎么样了?”
白七好像有些开心,他又走近了一些,很自然的摘下了兜帽。
黍离瞥见上面有缝补的痕迹,明白那是云三补的,那枚骨针如果他没记错,是某天他们猎杀的冷骨鸟的喙。
“喏,我们现在逃的时候,方便了一些。”白七指了指他已经结晶化了的半边脸,有些开心的说:“可能对祂们还有哪些怪物来说,我们更像是他们那头的了。”
黍离眼一凝,看清了那是什么之后,更是无言。
“前辈大概不知道怎么回事吧,不对,其实看到之后总会猜到七七八八的。”白七的眼神飘远了些,“云姐说了,你们曾经想过把自己的能力改的更适合邪念环境的,妥协一部分来换取邪念对你们更大的宽容。”
他顿了顿,笑了一声。
“我们也想到了那,一招一招的琢磨,创出几招在邪念之中不那么显眼的招数,然后凭着这些,一步一步建立邪念环境下的能力体系……”
他似乎是想哈哈大笑,但最终只是嗬嗬笑了两声。
“我们差点就成功了……”
黍离顿时只觉得情理之中的无望和难以掩盖的失落。
白七亦然,“我们已经找到路了,甚至可以说很快就能创造出来一招半式,能再一次走到怪物之前适应这个世界,哪怕违逆不了邪神也可以在食物链上爬上去那么一些……”
“但是……我们错了。”
“没有失败,那条路依然在哪里,我们还可以继续走,我们的错只在于……我们无视了邪神……”
“一块莫名其妙出现的绿水晶柱,出现在了我们萎缩着的地底,在睡梦之中,某一位邪神莅临于此。”
白七连自嘲的笑声也发不出,只是沉默着,然后打破沉默继续述说。
“不是强大的邪神,很弱小,可能是绿水晶柱根本不能承载祂的力量,但尽管如此,我们疯狂的攻击祂,也依然没能挡住祂的屠杀……”
“最终,在无望之时,绿水晶柱崩裂了,可能是真的不能承载祂的力量了……而我,还有其他一些人,被施舍着一样苟活了下来。”
黍离只是沉默。
琉喀忒亚与麦秀一直沉默着。
只有白七最后问,“其实我们一直被注视着吧,哪怕祂们的目光与思维没有投射到我们身上,祂们也会在某些时候知道我们吧?”
黍离:“我不知道。可能如此。”
他吞没了后一句。
我们只是世界祭台上,暂且未被享用的祭品,而所谓仪式,最终将归于死亡与死亡之后的吞食。
邪神与祭祀与仪式……
白七:“一切都是仪式啊,其实还是想不明白是哪里成为了仪式,又或者那邪神真的只是巧合来到地底,不敢赌了,没有资格了……”
“但活了下来之后,我们还是达成了目的……被迸裂炸开的碎水晶刺入血肉之后,我就这样了,除了笑的时候只能笑一半,张嘴会有点疼,整个人也不怎么对称了,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之外,我变强了很多……”
“嗯,能逃的更简单了。”白七还是笑了笑,他还是很爱笑的。
“或许这条路就叫怪物吧,既然不能走过去那就偷渡,以前好多蛮子来帝国不就是偷渡吗,我们现在……也就是这样了……”
黍离抬头看了看天。
弱小真的是一种无力的状态,连活在自己的故土都需要偷渡。
“其实还可以,怪物好杀一些了,虽然以前的招式现在再用都有些别扭,但总比所有力量都被无边无际的邪念压死在体内毫无作为要好很多。”
“就是到帝国废墟的时候,要难过很多,但我们现在也没有实力去占据那里了……”
黍离自然知道帝国能残留到现在的废墟之中盘踞着什么样的怪物,也深深明白那边从来都被邪神凝视着。
那里真的有很多,能够杀死邪神的手段。
帝国并不弱小。
若不是黍离至今想象不出原因的戛然而止,帝国最后的末路声势再怎么弱小也该是一场盛大的悲剧。
是那种有着史诗乐的悲剧。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黍离只是通过白七的描述,就差不多勾勒出了现在的弑神前线。
用邪念来对抗邪念。
黍离并不抱希望,尽管看起来好了很多,但是,邪念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依然不为人所知。
很有可能最后就是邪神一个响指就结束了一切。
也没人指望能用邪神的力量来杀死邪神,人类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无力,自然不会再多奢望。
只不过,也只能这样。
哪有什么选择的机会,人类面前,向来只有一条被锁死的路,哪怕是死路也只有前进后退停留三个选择。
现状依然是以前的模样。
黍离一叹,“能再多说一些吗,你与我们,怕是不能同行。”
白七没有意外或者其他的神情,“来见前辈只是一个突然的想法,其他的东西再多说其实也没什么了,不久之后就必须离去了……”
“前辈其实不用说的那么客气,当您看到这些绿水晶的时候其实已经有足够的理由驱逐我了,能再多停留,其实很幸运了,对其他人来说,我们这样的存在无非就是潜藏的危险。”
白七倒退着往后离开,“很想说的具体,但怕是来不及了,盛宴将至,邪神将至,希望前辈小心。”
“这一次的盛宴,我只知道将莅临在楼兰国遗迹中。”
“希望再见面,我依然还是我。”
碧绿色闪了一下,白七消失在了黍离的沉默之中。
天地孤独,空空落落,又只有黍离一行三人,在浩大的世界里矮成了埃土的姿态。
第二章 流沙
在沉默中,黍离觉得自己需要说些什么,来让麦秀和琉喀忒亚知道一些基本情况。
虽然前面并没有很危险的地方,但是危险之险就在于意料之外。
流沙之地并不算是很独特的地形,无非不过是流沙多一些又难以看出来一些而已。
“你们俩应该都没有见过之前的流沙,现在遇到了反而要好提防一些。”
“和之前的流沙不同,很少起风的世界里,流沙真的成形时还是很明显的,它的难以提防在于出现太快。”
黍离望着前面一片平整的大地,说道:“这里每一块小的区域,都不要过久的停留,否则大地就会碎开裂缝,然后迅速分裂成碎沙一样的大小,直接吞噬了你。”
琉喀忒亚和麦秀细细一想,不禁悚然。
“不能回头走,不能多停留,听见一切异响都要远离,看见一丝动摇都要躲避,这样差不多就能活下去了。”
说完之后,黍离好似突然想起一样,又补了一句,“麦秀,如果实在赶不及,记得‘雀跃’。”
麦秀认真的点了点头。
“我先去探一探路,你们不要走动。”说罢,黍离就如平常一样,不紧不慢的往前走。
他最初停下来的时候,就恰好掐好了距离,流沙之地的入口离他们暂留的地方并不远。
黍离并不是笔直往前走的,这样等会他退回来就可以直走了。
回头看了看琉喀忒亚与麦秀二人,然后黍离便很从容的向前一步,停了下来。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麦秀凝神屏息,认真的看着黍离那里,而琉喀忒亚则是眼一凝。
她的眼力,在完成精灵之路仪式之后,便突破了很大一步,她甚至可以看到趴在更远处的枯草的叶片脉络。
而现在,她看到了大地细微的起伏,就像是水面被踩破之前,微微凹下又弹起的起伏。
这就是流沙的最初吗?琉喀忒亚想道:所以黍离先生是要以身试险来让我们看清流沙的样子?
而就在此刻,在麦秀和琉喀忒亚的凝视下,大地猛地裂开一道不长的裂缝。
就好像不堪重负的水面终于破开了一个口子,而其上的人即将坠入深渊。
而这道不长的裂缝就好像某种征兆,在一瞬间,更多的裂缝几乎是眼花缭乱的绽放。
从一到难以计数,只是一瞬间。
而紧接着,比蜘蛛网更细密的裂纹几乎是魔幻般的流动起来,从勉强保持大体的静止,到急湍一般的疯狂轮转,几乎看不见间隙。
这……就是先生说的出现太快吗?麦秀忍不住的去想,自己在这种境地下,能不能赶得及使用“雀跃”,而她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记得要开心,要使用“雀跃”飞出来……
黍离当然不知道麦秀在想什么。
而对他而言,这种程度的危险完全不能使他动摇,虽然不靠着“雀跃”他也能走出去,但为了示范一下,他依然选择了波动更大的“雀跃”。
并没有直接使用,而是用【克制】的力量,刻意把运转速度压制在了麦秀的水平。
流沙已没了脚踝,黍离依然平静,又等了等,才摇摇晃晃的往上飞跃。
即使压制了水平,他依然像是未被阻挠一样,毫无挂碍的飞跃而起。
心的力量比之普通的自然力量,当然要强一些,否则也不可能抗拒着引力,自大地飞向天空。
黍离飞跃而出,并没有就此折返,而是继续向前,轻轻落地。
然后,在第一道裂缝出现之后,轻轻一步往前走去。
他要看一看,多大的步幅才能让之前的裂缝不影响到之后。
虽然一般情况下没什么用,但这种数据可以让他估计一下危险指数。
也能让他通过这一点,猜测流沙之中是否会有某种怪物。
流沙之中是能生存着一些怪物的,黍离曾经见过流沙中的土狼,甚至听说过流沙之中的飞鸟。
怪物的能力,几乎是不讲逻辑的。
而能生活在流沙之中的怪物,几乎可以很轻松的遇到几只游荡过此处的怪物,然后凭着主场优势悍然发动攻击,缠斗不就就可以坐视食物陷入流沙之中。
唯一的不好可能只是……
这么傻的怪物,几乎锁死了是遍地都有还难吃的食尸鬼。
有人见过游荡着的一群食尸鬼茫然迷糊的陷入流沙之中,其下若是有趴着睡觉的怪物,想必也很懵,一觉起来全是食尸鬼,怪物攻城吗?
黍离随意想着一些听闻,又走了几步,再不停留,往外绕了一个圈,自更远处出了流沙之地。
不算很危险,或许还没有怪物,否则流沙之地下面的沙土应该更松散一些,也会崩裂的更快一些。
走到麦秀二人面前,黍离开口说,“每一步不能停留过五秒,然后麦秀你走的时候步幅再大一点。其他也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其下最多不过三两只怪物,遇到不要缠斗,有我。”
黍离习惯性的把危险说大了一些,在这种还不算绝望的危险之中,多提防总比太无视要好很多。
至于真的到绝望境地了,再提防也没用的,一意赴死才有一点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当然,更可能死的更慷慨激昂一些。
“麦秀,包囊给我,记得注意脚下,但也不要忘记看着前方。”
当麦秀怀着一种忐忑而惊疑的细微不安感踩在流沙之上时,黍离和琉喀忒亚已经一步一步往前走去了。
三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太近会相互影响,会让大地裂变的更快,太远会难以互救,黍离还是有些不太放心的。
如果小心,如果幸运,这样的路其实也没有什么危险,无非是不能跓步停留。
前方的路要走多长,麦秀依然不知道,但只要跟着先生还有琉喀忒亚姐姐,她就觉得安心。
很久没有这样安心了。
她就这样跟着前面二人,一步一步往前走,即使身在天地之中渺小如埃土,但能看见身边的人,再渺小也有着生命的坐标。
它告诉你,他还在这里,你不孤独。
这处流沙之地并不算辽阔。
麦秀不过警惕了一两里路就听见黍离说,“出来了。”
她第一想法其实是往斜前边跑,她想成了怪物出来了。
这么多年的藏躲,她遇到的最多的危险其实就是怪物突然出现。
但很快她就明白,是出了流沙之地了。
——在她看见停着不动的琉喀忒亚和黍离两人脚下并没有裂开之后。
停在原地,莫名的,她回头望了望,心中有一种感觉,她可能再不会回来了。
很正常,但却有种说不出缘由的惆怅麦秀细细分辨,也只能想到留恋二字。
这里好像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也确实没有。
麦秀安静的沉默着,她忽然意识到,她撒野奔跑的童年与栗栗苟活的少年,都是在这里被划下了终止符。
此时此刻,她与过去将要割裂了,顿时有一种空虚的茫然感。
好像她突然走出了熟悉的环境,又骤然被放在一个陌生冷酷的地方,无处着力,无能为力。
未来会在哪里……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过去与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一切,都将埋藏在这块被夷为荒芜的地方。
荒草之下,沙砾之上,再不会有轻轻踩下的脚印和一闪而过的身影,更不会有抱膝畏缩的夜晚。
很久的凝视之后,她回过头,突然笑了。
我还有【眷恋】呢。
是啊,哪怕已经失去了很多很多很多,我现在也还拥有着很多呢,黍离先生、【眷恋】还有琉喀忒亚姐姐。
一瞬间的笑容很快敛去。
但麦秀还是有着很淡的带有安心意味的愉快。
其实到不了愉快的程度,但麦秀一时之间,也只能想到这个词儿。
不管前面怎么样,不管是漫长的逃亡还是突然的变故,往前走,总会看见未来的吧……
黍离回头看了一眼麦秀。
他能感受到麦秀原先有些茫然的情绪,也能感受她莫名出现的轻松,虽然他猜不出她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但小姑娘似乎并不怎么无助,这就够了。
当唤醒了情绪之力之后,你的真实情绪或许连你自己都想不明白也看不懂了。
这就是【情绪】的代价,也是其冰冷和无情。他们看似是最多情的人,但谁能分清那些让他们自己都为之澎湃的情绪,是真心还是假意?
只有真的那样想着,才能唤醒那样的【情绪】,失去了自己,才能保护自己和自己想要保护的。
人类在得到的同时,必然在失去着什么,理固宜然,自古如是。
于黍离而言,他知道他失去了真实的哭与笑,但没事啊,活着就好了。
活着就好了。
他如同往常无数次那样,继续望向了远方。
天地混沌,苍苍茫茫,无边孤寂,灰暗荒凉。
背后有什么值得怀念吗?
早就没了。
很多时候,你越想回头看,就越是只能抬头,望尽天涯。
天涯望不尽,正如回头已无岸,前无望而后无路,人类的悲凉莫过于此。
不同于其他两人,琉喀忒亚此刻却是真的有些茫然。
麦秀与黍离都停了下来,她自然也不会再往前走。
镜湖是一个囚笼,她被自己的梦拘束在其中,快要有六年了,终于在遇见了黍离之后,彻底从梦中醒来。
可镜湖外面的世界,何尝不是一个更大的囚笼。
邪念弥漫在一切地方,无时无刻无边无际的压抑与荒凉一直在啃食着幸存者的心理防线。
幸存者是不幸的,这大概是末日最残酷的冷眼。
琉喀忒亚持剑驻步,只觉得长剑握在手,却找不见危险,也看不见敌人。
我好比那笼中鸟……有翅难展……
这该是帝国的戏文吧,果然,论刻画人心,还是帝国更厉害一些。
莫名,她想到了戏文。
没有人是天生的战士,而琉喀忒亚更不是,她连后天的战士都还算不上。
精灵之路是很强的仪式没问题,但过去对于精灵来说,这种仪式常常被束之高阁。
因为缺少意义。
她们哪怕是自然生长,哪怕是手不握刀剑,凭着天生的以及被眷顾的力量,依然是世间很强大的术师。
但末日之后,一切都暗淡了。
琉喀忒亚不再回着头凝视着背后,而是和黍离一样,望着远方。
没有云霞,没有清风,没有明月与烈阳,苍苍茫茫,一片灰暗。
这大概是最不美丽的远方。
但这就是生者唯一可以凝望的方向。
琉喀忒亚忽然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对黍离说,“黍离先生,之前你做测试的地方,已经平整如新。”
黍离依然是平静的模样。
“正常的,每一处流沙之地都会慢慢平复。每一次挣扎的痕迹,终将被时间杀死,而后再无意义,直至再度重复。”
现在的所有事情,都差不多是这样。
“这样啊……”
琉喀忒亚喃喃低语,声音渐小渐不可闻。
“好了,走吧。前面……可能会有战斗了。”
战斗,避不开了。
只是不知道,会从什么地方开始而已。
盛宴将至……
那些邪神的信徒也该出现了吧,更不要说必然有的循着本能聚集而来的怪物。
连弑神前线都听闻了消息,这一次看来会很热闹。
这一次盛宴又是因为什么?
楼兰国的残骸?
亦或者那把莫名流传开来的剑?
黍离不知道。
他走在前边,只觉得寂静得有些平常,又忍不住想……
这安静的世界,有多少和他一样有着这样那样理由的人,正一步一步走往即将开始的盛宴。
这其中有多少是要弑神,又有多少是要吃人,有多少自知将死,有多少置死求生?
依然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国最后的遗迹,绝不可能平常又安稳,这一次哪怕是真的能重回到灵气环境之中,人类的境地也不一定会好。
那些陷阱与诅咒,很可能是针对人类的。
楼兰从来不是大国,但这种西域小国,最有可能留下来的,就是诡异的诅咒。
邪神与人,谁会更怕诅咒呢……
不言而喻。
特别篇:惊蛰
二月节,乍暖还寒。
天色昏昏沉沉,隐约有着沉闷的雷声,如沉睡的苍天在打着鼾。
黍离握着短枪,俯在断壁之上向外看去。
没有怪物来。
这是一处比较大的废墟,以前可能是个学堂。大部分屋舍已经被撞塌了,看痕迹可能曾有怪物横冲直撞。
但很幸运的是,这里并没有被怪物占据。
黍离一行人在此喘息。
“准备转移。”
很小的声音在黍离耳边凭空响起,这是铜驼的声音。
黍离环顾一圈,而后无声起身,轻着脚步往废墟里走去。
踏地无痕。
这是“雀跃”的力量。
黍离往回赶的时候,也看见了岚,“雀跃”中的黍离自然的对她笑了一下,温柔和顺。
哪怕互相看到了,他们依然没有聚在一起。
一个人比两个人更不显眼,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
这里是曾经的碑林城,城市已经被击碎了但是符文的力量依然于此流转,邪神与帝国的交锋在帝国死后仍未停歇。
他们本不会踏足这里。
这是邪神化身频繁出没的地方,邪神的信徒被调遣在附近,残存的怪物狡诈而强大。
但他们不得不踏足于此。
原定路线的前路有邪神莅临,隔着很远都能看见无数怪物被牵引着砸到青铜的通天高柱之上,成为一团团模糊的血肉。
这是极上位的血肉邪神在进食。
以青铜柱为筷箸,大地为砧板,万千残存的血肉成为祂的食物。
他们不得不改变道路。
哪怕血肉的邪神这一次进食完之后,很可能会不再注视那片区域,亦或者已没有信徒为祂发动献祭的仪式,他们也依然没有前往的资格。
自极上位的邪神口中喷涌而出的气息可以将世界都侵蚀为污地。
终于,黍离和岚回到了团队暂且聚集的地方。
铜驼拄剑而坐,坚毅沉默。
云三将散开的药草重新封闭储存,而她的身边是帮她掩盖药草气息的莫小柒,莫小柒算是云三的学徒。
其他人或躺或坐,或者也在整理物资,或者默然呆坐。
其实并不是所有物资都需要整理一遍,只是这种沉默与压抑让人一旦呆滞就会想要自杀。
自杀是一种解脱,如果你在这个末日活了四年你也会这样认为的。
“林棵和白地回来了。”
拄剑的铜驼打破了沉默,而两人归来的消息让所有人都稍稍放下了心。
他们是负责探看前路的,他们回来就代表前路无恙。
如果他们这个时候还不回来的话,那么他们也要转移到其他地方了。
黍离与岚因为曾直面雨水的邪神,故而一直是负责断后的。
他俩安静的呆在门外,和屋里面的人既游离又紧密。
这是他们遇到的唯一一个接纳他们的团队,在将死之时救下了他们,哪怕知道邪神的诅咒也不曾驱逐他们。
因为他们的首领叫铜驼,很久很久以前是帝国的万夫长,戍卫过滨海也镇守过帝都。
林棵是瘦高的中年人,白地是有点黑的少年郎,前者是士兵后者是武馆学徒。
“下一个水源地有水孽出没的可能。根据脚印或者搏斗等痕迹来看,它比较活跃也比较强势。周围活动的怪物不多,至少脚印并不多。”
“大地很平整,土壤里的邪念依然稳定,这里并未爆发过高烈度战斗,安全度较高。”
“没有发现人类及其他种族的踪迹。三十零零方向约六千米处发现一座怪物巢穴。”
林棵对着铜驼低声报道,这是他身为军人见到军方将领的本能。
他的话其他人一样能听见。
而与此同时,白地走到屋中间蹲下,将带回的物资散开。其他人开始整理分类,而药草则被莫小柒接过来进行初级处理。
到一个地方先是侦查,而后是扫荡及警戒,而后才是驻扎与搜集,以及与此同时的继续侦查与戒备。
铜驼是这个团体的核心。
一名万夫长的军事素养才是他们活到现在的关键。
黍离下意识看向了岚,却看见岚将头枕在门框上、略微仰着头、一直在看着他。
他笑了一下,却避开了岚的视线。
黍离望着他们来时的路。
屋里的报告依然在继续,所有人都整理好了物资背起来,等着铜驼的指令。
“水是必须取的。水孽处取水需要净化而且危险,而巢穴未知且不一定有水源。”
“如果是往日,我必然选择水孽。未知比危险更加危险。”
铜驼拄剑望向黍离,而后盯着岚——的断臂。
“隐约雷鸣,风雨将至。惊蛰了,那位雨水的邪神可能要来了。在这个时候,水孽可能会成为祂降临的跳板,我们赌不起。”
黍离收回目光。
他想说些什么却难以开口,最后只是沉默的听着。
“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有人觉得不该管黍离和阿岚的,可以离开。我不会挽留,也会给齐物资。”
没有人回应。
铜驼拄剑的手微微用力,“那好,和以前一样,我们出发。”
林棵带着白地率先前去,方向正是三十零零、也就是正北偏西六十度。
铜驼往外走去。他的背后,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背起皮质的背包,沉闷的女人提着两个葫芦还背着三个水囊。
云三又看了一眼黍离,然后跟了上去。莫小柒抱着药草包在云三后面,乖巧安静。
岚笑了一下,“人家看了你好几眼呢,不回一个?”
很明显她指的是云三。
黍离没有笑,“走了。”
岚撇了撇嘴,却没说话,和黍离一样尽职的断后。
距离遇到那位雨水的邪神已经有半个月了,黍离的情绪之海慢慢从愤怒的汹涌中平复,而岚也终于习惯了断了一臂的影响。
对于极意一脉来说,以极致的意志扭曲自己的认识并不算艰难。
铜驼接收两人之后,一直让两人负责断后,也曾直言事不可为的时候他会放弃他俩。
但黍离依然觉得感恩。
随着铜驼一起逃亡的路上,他难得的找到了一种安心感。
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和导师第一次去野外时的那种对导师的安心感。
唯一让他担心的是,这半个月没有下过雨。
这有违于节气规律。
黍离知道,那位雨水的邪神现在可能正如盘起的毒蛇一样,在等待着一次出击的机会。
离祂曾经降临的地方越远,理论上他们便越安全。
所以越远离,黍离就越担心。
雨水的邪神口中那句“我将于每一个雨夜凝视着你们”的诅咒,黍离一直记在心里。
于错落的废墟之中,黍离忽然对岚说,“我们再落远一些。”
岚没有回答,只是安静的跟在黍离的更后面。
苍茫大地上,一行人断断续续躲躲藏藏的往前逃亡。
没人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也没人在意。
惊蛰时节,万物出乎震。
在破碎的大地之上,在邪神与邪神的犬牙差互中,被惊起的人类们依然在为了活着而活着。
活着是最后的信仰。
第三章 暗地
走在一段长路突然停下,有很多种情况,但能让黍离停下的,只有两种。
大河横亘,亦或者凶人挡路。
前面,三个披着黑袍的人静静的挡着黍离三人前面,显然已等候多时。
黍离站定。
缓缓抽出了秋水。
琉喀忒亚如他一样,而麦秀,没敢跑远,稍稍跑到两人中间,偷偷的将琉喀忒亚送她的短刀倒扣在手心。
“水?”对面有人嗤笑了一句,声音有些嘶哑阴森,在这死寂的荒芜之地传开了很远。
至少,隔着五十多米,黍离听见了。
黍离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厚重的邪念自三人体内生出。
土?
黍离不语。
他知道,那一看就是邪信徒的三人嗤笑的是什么。
无非不过土克水而已。
秋水与湖光色,都带着很显然的水色,自兵器之上便能感觉得到。
嗤笑似乎并无不妥。
黍离面色如常。
但是……能挡住大河汹涌的,只是大地与高山而已。
既无高山之险峻,又无大地之厚德,即使遇到土克水又能如何?
黍离立在原地,甚至不再想此刻该如何,而是静静感知着三人身上纠缠着的浓郁的邪念。
既然是邪信徒,那么……是谁的信徒呢……或者说,是哪一种领域的邪神的信徒……
信徒,呵。
黍离心中只是嘲弄,面无表情。
琉喀忒亚则很认真的双手持剑,身上的布衣几乎如水一般,奇异的变为了轻甲。
水色蔚蓝。
湖蓝色的长发自动束成了马尾,她这就好像是贵族少女在决斗一样,哪怕英武也依然很精致。
这自然又引来了远处一阵放肆的大笑。
黍离不曾先攻,其他两人自然理所当然的围在他身边。
黑袍的邪信徒并没有讲究什么敌不动我不动,呵呵,在邪念环境之中,真有人能杀死我们吗哈哈哈哈?
但即使这样,他们依然下意识的往琉喀忒亚这边攻来——最外一人显然是冲着麦秀来的。
黍离的眼神有些悠远,甚至没有随那三人挪步对峙。
——他感觉到了很淡很淡的邪神的邪念,也很自然的发现了,这和他之前曾感知的那些,并不完全一样。
这是代表着他们邪信徒身份的标记?
思索的眼神随着敌人很迅速的逼近,一瞬便消失。
对黍离来说,任何可能的危险都比真相更需要重视。
琉喀忒亚已经摆好了起手式,满脸肃穆的等着敌人的逼近。
可没有等到。
只有一道邪念自浅到浓,从灰色团聚成黑色,抽射向了三人。
邪信徒们,绕着个半圆,在离黍离三人不远处散了开来,然后谨慎的消耗着。
琉喀忒亚自然不会被这样的攻击击中,而是长剑挥斩,很轻松的将它们击散。
黍离克制了自己想要出手的想法,在不久之后的生死之战前,能有个机会锻炼一下琉喀忒亚和麦秀,也是可以的。
至于会不会出意外……
无论怎样,总可能有意外的,更不比说,这样的世界能活下来,也是一种意外。
而如黍离所意料的,三名黑袍的邪信徒游走着,一边试探着消耗一边肆意的大笑。
邪神的信徒,黍离见的不多,但这不多的见闻里,绝大部分的邪信徒都表现出了一种类似一朝得志后的肆意以及难以掩饰的胆怯。
就如同现在见到的这样。
琉喀忒亚似乎是想明白了黍离的意思,并没有原地空等着被消耗。
她的实力,比对面三人都要强,若不是因为邪念的缘故,恐怕能强很多。
邪神的信徒与其说是淬毒的爪牙,不如说是蚁附的蝼蚁。
只有少数才算是凶徒。
黍离很清楚的是,邪神摧毁了帝国与城市,怪物冲垮了营地与村庄,但即使如此,在末日最初,依然有着不在少数的幸存者。
怪物得到血食之后,争夺与内斗会比追逐与屠杀更加常见,哪怕有着邪神的侵染也无非放大了争夺血食的血腥与暴戾。
而在此基数下,能活下来并且因为胆怯或者其他原因苟且于邪神麾下的,弱者比强者更多。
在最初的末日,会出没在远离城市的邪神,大多都只是最为弱小的那些,祂们接受信徒的速度从来都无比迅速。
黍离静静的站着,离他不远处,更准确的说是离麦秀更近的地方,一具尸体安静的躺着。
他没有让一个初学者面对亡命徒的打算——哪怕这所谓的亡命徒,除去一些粗浅的邪念手段,算不得强。
而随着他与麦秀的视线,琉喀忒亚正压着另外两人打。
精灵是有传承的,黍离原先并不知道太多,但这一路上,偶尔和琉喀忒亚的对话让他知道了:每一个神话种的个体都是有着传承的,在他们的脑海中,适时的告诉他们一些秘闻。
而很显然,琉喀忒亚这一手很规范的剑术,就是传承中的某一项。
黍离看得出来,她还在变强,或者说,变得更加适应。
他们的战斗,比之最初交战的地方已经要更加远离黍离二人一些。
这意味着琉喀忒亚曾把他们打的不得不后退——虽然有一个选择了前进。
而现在,琉喀忒亚在做的,是让他们不能继续后退。
——当湖光色会比他们退的还要快时,后退不过求死,格挡才算苟存。
黍离又望了望,不再关注。
不出意外,琉喀忒亚不久就会取得胜利,而在那之前,黍离要看看这莫名出现的邪信徒随身带了些什么。
走近了之后,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浓郁又有些刺鼻的邪念气息。
黍离并不多想,而是循着感知从尸体的身上摸出了一块有些嶙峋的暗红色石块。
捡起这块石头的时候,自它身上传来一种微烫的感觉。
是与火相关的物品。
那么,他们投靠的是焦土的邪神?
楼兰地处沙漠,若真是焦土的邪神,那么沙漠的高温必然有利于祂的降临。
他们似乎等了很久,很笃定我们会路过这里。
黍离思考。
不远处,琉喀忒亚斩出了一个漂亮的斜月斩。
随斜月一起消逝的,是两个不被人铭记的生命。
……
黍离吩咐麦秀去摸那两具尸体,而他本人则是站起来,平静的将秋水收回了刀鞘之中。
琉喀忒亚手中湖光色斜指着大地,一滴血自刀锋划下,坠在刀尖之上越拉越长,最后,悄无声息的滴落。
它滴落在了沙砾与沙砾之间的粗粝缝隙,极细微的溅起又很快不再颤动。
血并不多。
只是染红了很小的一块土。
黍离低头看了看他脚下的尸体,他的身下同样没有蜿蜒的血。
——可黍离是将情绪之力贯于秋水,直接洞穿了他的心脏的。
他走向了琉喀忒亚和麦秀。
麦秀的动作不是很快,好像对尸体还是有些胆怯,但已经很勇敢了,至少黍离看不出她有在颤抖。
而琉喀忒亚则是有些沉默。
“他们身上几乎没有鲜血了。”黍离的声音还算平常,“邪念缠身、鲜血枯竭,还有这块焦石,这一次可能有一位焦土的邪神出现。”
琉喀忒亚将湖光色收回刀鞘。
“会死很多人吗?”她转过头看着黍离,“会有人赶来的吧,像是弑神前线或者其他。”
“从来都是这样的……”黍离道:“真的已经看不到希望了,能找到一个理由慷慨赴死,已经很幸运了。”
“我听过一句话,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是不是这个意思?”
琉喀忒亚的语气虽然是疑问句,但已经很笃定。
一讲到道,黍离就有些说不明白,但他知道另一个词儿。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道,但我知道,这就是帝国。”
琉喀忒亚默念,帝国……
麦秀已经安静的站着听了一会了,她听不懂什么是道之所在,也不清楚为什么这就是帝国。
她是个来不及长大就被抛到末日的小姑娘,国还未能记得,家就已经有些忘了。
之前都是不幸。
而现在,挺幸运。
这就好了,想不明白道与帝国,看得清黍离先生就好了。
黍离不想在这多留,虽然很明显邪神并未降临,但邪信徒的出现本就预示着邪神的注视,杀便杀了,再留在此地难道等着仪式招来的客人吗?
“我们走……”
还没等黍离说完,就看见琉喀忒亚抽出了湖光色。
他有些疑问,但下意识紧握刀柄,扫向四周,他如在弑神前线时一样信任他的同伴。却见湖光色的刀刃悄然变短,而琉喀忒亚一手持刀一手握着长发,轻轻一挑。
她割去了自己的长发。
而现在,黍离才真的反应过来,琉喀忒亚并非是发现了他都未曾发现的敌人。
无论哪一本传奇小说,都没有写过这种剧情,也没有出现过短发的精灵。
他是真的有些诧异。
琉喀忒亚自己倒是笑了笑,语气有些轻快,“该走了。”
黍离很快就恢复平静。
是该走了。
这一次遇到邪信徒,除了模糊的知道了某一位邪神的力量,除了知道了邪神的人间力量已经出现在附近,再有就是得到了那块焦石。
一块似乎被烧过的石头,几乎感觉不到邪念。
而在三人走了之后不久,几乎是刚刚走远,就有一个灰白虚幻的八爪自地下伸出,很快的抓了抓那三具尸体,然后便消失不见。
板化的大地依然是那样的平整。
只是,灰暗的世界里,那三具尸体有些模糊昏暗的影子却同时消失不见。
极远处摇摇晃晃的出现了一群食尸鬼,它们一步一步靠近,又一步一步下沉。
终于,在几只来的更晚一些的死渡鸦嘲讽的昏黄色眼瞳的注视下,那群张牙舞爪低沉嘶吼的食尸鬼全部消失了。
大地缓缓流动,弥合成了平整安静的模样。
像极了一个礼貌的食客闭着嘴缓缓咀嚼食物。
岁月静好。
一个不留。
死渡鸦们扇着翅膀扑腾扑腾不敢着地,一边发抖一边小口小口啄着腐肉。
胆小、无助,但是能吃。
肉已经腐烂了,邪念萦绕于骨肉之间,盘旋隐现,诡异莫名。
当死渡鸦重又展翅飞走,此地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
邪念在消散。
拘束着它们的躯体已经破烂不堪,只剩下大半腐肉。
这种邪念的流逝,直到与环境趋于一致之时才会停止。
而在那之前,更可能的是,又一群食尸鬼吃掉了他们的尸体,亦或者他们以怪物的身份又一次站立起来。
但是都没有。
安静的大地安静的出现了一个灰色的漩涡,而后漩涡消失。
“有发现了什么吗?”
是一道清冷的女子声音,自不知名的地方轻轻响起。
“同胞,精灵,邪念与腐尸,还有一只刚刚跑开的八爪。”
是一道平静的男子声音,随之是几道敲击声,干净利落。
“所以可以锁定位置了吧?”
她好像有点期待。
“可以。已到达楼兰区域。”
他依然平静,而敲击声依然没有停止,好像在持续的操作着什么。
“跟上去吧,这一次……”
清冷的声音有了一丝停顿。
“等等!感知到了一枚符文!”
男子平静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激动的情绪,这一次,他们可能要真的发现什么重要的东西了!
符文……帝国之基石……
那么久了,物质位面能保留下的符文几乎全部处在人类与邪神接近不了的地方。
邪神接近不了符文,人类接近不了邪神,似乎触手可及的希望,被锁死在了难以跨越的绝望之中。
“符文?!——”
“正在接收,正在解析……这枚符文的加密方法很独特,看来是这样避开了邪神的搜查……”
男子喃喃自语。
敲击声密集快速。
而其中,抽刀声破空声入鞘声几乎同时响起,其后才是恍若气泡破裂的一声轻响。
“看来那只八爪没有跑开呢……”女子的声音平复成了最初的清冷,“刚刚拔刀的冷光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怪物看见,我去周围扫荡一圈,你小心。”
“嗯。”
敲击声突然停止。
“……”
“……”
“登神……”
一切重归寂静。
第四章 山神
如果一座山用它坚实的山体和毅然的行动告诉你:你不必开口,我与世界万物一齐奔向你。
你会怎么样?
黍离以前不知道,现在他知道了。
一座比昏黄更深邃的高山,和曾经楼兰很常见的沙暴一样,呼啸着、嚎叫着,浩浩荡荡地向黍离一行人奔来。
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黍离抽刀,而后很果断的一刀插入大地,“进坑!”
灰色大地并不是土地,而是像粘黏在一起的沙砾。
黍离这一刀,直接将这些被邪念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手段牢牢团聚着的沙砾击碎了。
一刀崩出了一个不小的坑,黍离的力量可见一斑。
三人跃下。
高山已经卷起了狂风,被击碎的沙砾一瞬便刮向远方。
风如刀,刀犁地。
灰色大地肉眼可见的薄了几分。
黍离半跪,秋水刀紧握在手,就横在地上。而琉喀忒亚则是护着麦秀,湖光色已经收了起来。
如此大的动静,使用虚空不算起眼,躲在坑中再持着长剑反而碍事。若真的无路可走,直接自虚空中抽出湖光色便可以了。
黍离看得见一层又一层薄薄的沙砾飞舞而起,化为漫天的尘沙,如同火中狂舞的蛾子。
仿佛有君王在赦令它们。
高山悬停于空。
沙暴渐歇,却并没有落回地面,而是层层叠叠的往山体上覆去。
黍离眯着眼,很快的将山体纹路看了一圈——没有邪神邪念纵横的痕迹。
不是邪神。
是可以和邪神化身正面交战的霸主。
黍离缓缓站直身子。
躲不过去的,奔来的高山悬停于此,本来就是再明显不过的消息。
黍离已经被发现了。
不管如何,已经被发现了,就绝不可能躲开。
伸出手将琉喀忒亚与麦秀拉出沙坑,正在二人拍掉些沙子时,黍离问,“我以前并未来过楼兰,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存在……你们想得到山中会是哪一位吗?”
琉喀忒亚是神话种,而神话种几乎快成了霸主的代名词。
虽然大部分神话种都够不到这个级别,但这在他们的世界中并不罕见。
而麦秀则是楼兰本地人。
她可能会听说过一些凶猛的山神或者神兽,而这座高山之上可能正是某一位被传为山神或神兽的存在。
无论琉喀忒亚还是麦秀,都可能听说过这样的顶级狩猎者。
如果能提前知道它是谁,或许这一次突如其来的遭遇会变成不小的好处。
毕竟他与他们,都一样是末日之中的……可怜人。
毕竟他们也有着同一群敌人——
黍离不相信,盛宴之后,邪神会宽容的放过这一位大补之物。
他同样不相信,这位在盛宴之前如此肆意的霸主会是一直如此肆意——他必然是想要做什么的。
不过,很可惜的是,琉喀忒亚与麦秀都没能将眼前这座飞来的高山与记忆中某个耳闻的存在对应起来。
黍离不语。
他在想着,等会如果可以交流,他该说什么。
先生您已经很危险了!
天下苦邪神久矣!
今束手亦死,对抗亦是死,等死,弑神可乎?
都似乎可以。
但黍离觉得不行。
他并不认为,自己能比他看得更加明白。
黍离抬起头,又一次凝视着这座高山。
我看见山了。
它并不妩媚,看似莽莽而来无所畏惧,又满满一股人之将死肆意张扬的即视感。
山看见我了吧?
你在想什么呢?
高山缓缓落地,在它终于与灰色大地连接在一起时,黍离竟觉得这灰暗的大地亮了一些。
他不觉得这是错觉。
这座山可以一定程度镇压邪念?
黍离还没有想明白,就看到一条蜿蜒的山路自山上缓缓伸到了黍离三人面前,礼貌优雅。
至少对一座山来说,足够礼貌优雅。
所以这是高山向人类伸出了一只手吗?
黍离不再多想,熟练地将秋水收入鞘中,往前一步便踩到了山路上。
到了这一步,怎么也不可能径直离开。
琉喀忒亚牵着麦秀,也踩了上来。
山路真的仿佛一只手臂,平稳的收回了山体之中。
黍离面前,是一座庙。
一座不大的破庙,灰尘蛛网,神像颓唐。
黍离轻轻推开了半敞的门,拖长的吱呀声中,灰尘簌簌飘落。
琉喀忒亚与麦秀却是进不来。
黍离听见一声惊呼时便立马回头看去,琉喀忒亚便告诉他她俩怎么也进不去。
看来是有什么话要单独问我?
黍离想了想,最后还是将沉沉的在情绪之海睡了好几天、然后就一直在情绪之海上空飞来飞去的【好奇】唤了出来。
她这几天一直“漫不经心”地念叨了很多很多句好闷啊想找小姐姐聊天啊据说没有同龄人陪的孩子长大会自闭的黍离你觉得那是真的嘛如果是真的那真是太可怜了……
如果真有什么情况,【好奇】只可以直接将黍离拉过来的。
这不是【好奇】的能力。
这是【骄傲】的一件藏品的能力。
不提背后的叽叽喳喳,黍离步速平缓的往着神像走去。
神像并没有像是寻常村野的破庙神像一样,蒙满了蜘蛛网,反而很干净。
很不一样的是,殿中央的神像并不是人像,而是一条龙。
一条纤细的神龙。
不是神话种的巨龙,而是人族的图腾之一:龙。
黍离没见过这样的庙。
龙图腾在寺庙或者宫殿都很常见,但那是作为装饰或者礼仪或者寓意存在的。
或许也有这样的庙吧?只是我不知道?黍离有些怀疑自己。
不过不管怎么样,总算是与这位神秘的存在相见了。
“您好,我叫……苏訸。”
破庙安静得很。
不,已经算不得破庙了——
当黍离说完一句话之后,他突然感觉这个山中寺庙活了过来。
不是说这是一个活物,而是它突然变得更有生气了。
破裂的砖石重新整齐,蒙蔽的灰尘消失不见,植株葱郁,神像辉光……
在柔和的霜色辉光中,很自然的,龙睁开了眼。
祂凝视着黍离。
黍离不动声色,心静如水。
“我知道你,黍离。”
出乎黍离意料的,祂称呼的是黍离,而并非苏訸。
黍离下意识的想要握刀,手刚刚抬起却又立刻抑制住了。
龙的神像微微抬头。
“知道你的名字并不奇怪。帝国武运凋落,剩下的每一个武者我都知道。”祂这样说。
黍离不语。
他似乎猜到面前的是什么存在了。
——帝国敕封的神。
“山神?”黍离轻声问。
山神龙幽幽一叹:“正是莫沙山山神。”
黍离一愣。
“不知莫沙山坐落在何省何地,我竟然不曾有所耳闻。”
他在等待答案,一座有着正统山神的名山,不会默默无闻。
如果黍离只是普通帝国子民,他最多只是有所疑惑。但作为情绪流派的传人,帝国所有名山大川他必然是会有所耳闻的。
除非——
“莫沙山不在某省某地,也并非天生地养的名山,末日之前一直镇守在阴影位面。”山神龙解释道。
阴影位面?
帝国造物?
黍离恍然般的点头,心里却很快过了一遍:这一次飞一般的出现可能是自阴影位面飞来,那种镇压邪念的感觉也可以和帝国造物对应起来,那么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更主要的是,黍离没有感知到心悸或者忧虑,对于情绪流派来说,对于未来的预知可以体现在突然而来的某种情绪之中。
黍离定下心来。
这样如果还是被欺骗了,那他是否能感知到不对劲已经不重要了。
而那样的存在,也完全不需要这样对付黍离。
凡此种种,思忖一番不过一个刹那。
“冕下……”黍离下意识想用莅临二字,但转念想到如果此时依然这样用词,难免有一种莫名的滑稽感。
“冕下此番来到楼兰,想来也是为了盛宴?”黍离换了个更直白的词语,只觉得文白别扭,但也没什么推敲的想法了。
其实山神是当不起冕下二字的。但是此时此地,兴许天地之间,可以称之为神的存在也就这几位了。
镇守在其他位面的帝国正神。
山神龙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思着,忽然问:“你可知邪神侵蚀世界所求的是什么?”
黍离默然,“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我于莫沙山之上,与邪神立于神国并无区别。你可以知道。”
“为了更强?或者为了一个世界的凋亡?或者为了享用世界之中的祭品?或者为了愉悦?或者只是一念至此甚至无意识为之?”黍离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反问。
他一直觉得,人类之于邪神的价值不该那么高,虽然人类确实奔波逃亡,但是当人类残存之后,确实能苟活下来了。
或许之前被屠杀是因为人类聚在一起太过显眼?
黍离也曾想过为什么莅临城市的邪神最后如此强大,但始终不明白人类有何实力让祂们如此强大?
山神龙:“或许都有可能。”
黍离:“原来冕下也不知道。”
山神龙:“只是难以明白。只不过祂们之于这个世界的关系,我倒是可以看明白。”
山神龙微微一叹,“祂们在此方世界表现的实力不是祂们真正的实力,世界在艰难的限制着祂们。如果解释的话,祂们需要一个通道来在此使用祂们力量,而这种方法最简单的就是获得世界的认可。”
黍离听到此处,不禁骇然。
“规则?”
“不管怎样,得到认可即可。咬文嚼字的话,即为夺到认可。”
黍离一霎那好像想明白了什么。
人类,死亡,仪式,世界……
“所以屠杀是为了占据世界对于人类的认可?其他种种也是如此?”
“说是认可其实并不准确。无非是夺取权柄,从大火暴雨到繁衍死亡,当一切权柄都被邪神们占据,那就必然是万物皆休。”
黍离至此,反而已经平静了下来。
“对我而言,万物皆休也没有变得更坏。我曾执意守护的大多已经碾碎为尘土,我所真诚热爱的几乎全部倾颓成废墟。无论是下一刻便死亡还是苟延残喘至老死,我已经明白我的生命再难有什么美好或者璀璨。”黍离诡异的平静。
“冕下为何来到楼兰?太本质的东西我不敢追究,但我很想知道这一次楼兰盛宴你们可会有人与我赴死?帝国在阴影位面必然是残存有力量的吧。”黍离顿了顿。
山神龙默然。
良久,在压抑的沉默中,祂终于开口了。
“我们——我们这些苟活在阴影位面的家伙——并不想让你去楼兰。leucothea也是如此,你的徒弟麦秀也是如此。”
“为何?”
“你很有可能是万事皆休之后帝国最后的希望。leucothea——也就是琉喀忒亚,她可以联通阴影位面与精灵圣地,这代表着什么黍离你该不会不知道吧。而麦秀……当她唤醒了【眷恋】之时,她就代表着帝国过去一切的辉煌。”
黍离沉默。
“所以说,你来这里是为了带我们三人回到阴影位面?然后让其他的人为我们赴死?”
“不是其他人。是我与其他人为你们断后。”
“但我不同意。”
山神龙石刻的双眸瞪视着黍离,隔了好一会祂终于开口。
“自古只有山神庇佑人类抑或两者一同赴死,未有人类为山神断后一事,对否?”
黍离立刻明白了祂想要说什么,但沉默着最后依然只苍白的回答了一声,“对。”
“是故此番大战,吾必将身死道消再无来世,对否?”
黍离忽然之间悲郁难忍,可还是默然道,“对。”
“帝国上下千年未有百姓战死将士独活之事,对否?”
“……对。”黍离又记起了折子夜。
身前邪神,身后子民,三尺气概,将军赴死。
“是故此番大战,将士必将随吾冲杀陷阵身死无悔,对否?”
“……对。”
“你黍离乃是天下豪杰自然可以随吾赴死,可你让琉喀忒亚与麦秀如何存活?随吾辈一齐陷死大墓抑或天地苍茫当一双孤魂野鬼?”
“你自然可以勇夺三军之帅,可陷弱女稚童于无生死地以全己身英雄气魄,真英雄否?”
一直都是这样……
义无反顾的赴死……
理所当然的悲怆豪迈……
当仁不让的英雄气魄……
我……
“……”
“……否。”
黍离抬起头,安静的盯着山神庙的顶,不再言语。
他一直不是一个独断的人。
从末日前到弑神前线,再到现在。
在他必须强硬、必须冷静的时候,他可以固守自己的看法,但当更大的权威压来,他发现,在这种没有闪躲的境地,他无法找到一个反驳的角度。
他好像看见了星空璀璨。
是帝国将星如云的那种星空璀璨。
“我想知道更准确的计划。”
第五章 离去
黍离走出山神庙,天色已昏黄。
琉喀忒亚和麦秀依然在门前等着他,姿态安静而提防,只在看见他之后才变得放松。
先开口的是琉喀忒亚。
“里面是神庙吗?”
“嗯,是曾镇守阴影位面的山神神庙。阴影位面还没有被侵蚀得那么严重,我们接下来去那里。”
“嗯?不去那个遗迹了?”
“先前是避无可避,但是现在有了退路,再怎么也要把你们带过去。如果你去了那里,可以帮着帝国联系到精灵圣地,麦秀也能正常的成长。”
黍离说的不紧不慢,但是语气却怎么也说不上笃定。
身为水之精灵的琉喀忒亚看出了他的迷茫。水能映人心,特别是黍离并没有特别提防的时候,这样表现的迷茫她是能看到的。
麦秀与黍离同属情绪流派,看的更加清楚明白,只不过她习惯沉默也习惯相信黍离而已。
黍离扭头盯着庙中重新化为石像的神龙雕像,长久沉默,最后道:“走了,这次……真的能逃得久一些了。”
迷茫什么的,归为底是软弱,末日是容不下这样的情绪的。
当黍离走出山神庙,他就已经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而在那之后,他还能做的无非那样前行而已。
山神龙说的没错,他有无数的理由离开,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乃至于全局,他都该离开。
更不要说,补全传承、继续修行、传递信息等等等事情,在这一次逃离之后,都可以做。
——他是特殊的,他自己也知道。
黍离代表的,是对上位邪神力量的第一手情报,能活着走出原帝国精华区域还能和帝国势力接触的,只有他一个人。
或者说,只有曾经的弑神前线。
黍离三人走下山去。
莫沙山会吸引邪神所有的注意力,山神龙作为位与将军齐的存在,比之邪神亦不弱多少。
哪怕没有百姓与帝国的护持,山神龙也不会弱上多少。
更不要说,莫沙山本就没有帝国子民之祈愿的护持。
这里的邪神有没有能击败他的个体还是疑问句呢。
当重新踏上灰色大地的时候,黍离不禁有片刻的停顿。
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频繁回头的人,向来走不了远方,他一直知道。
山高路远,无人远送。
……
山神庙,一炷香之前。
黍离沉默不语。
山神龙缓慢的把自己盘成一团,而后居高凝视着黍离。
“你该离开了。”
“我最后再问几个问题,问完我便离开。”
“请说。”
“食尸鬼……”黍离只说了这仨字,立马闭口不言,转而问:“折子夜将军你们必然是发现了的?”
山神龙并不追问停顿的缘由,只回答,“是的。”
“那一次最终的结果是……?”
山神龙合上双眸,“那一位邪神真身降临,已然死了,不知可否复生。折将军战死……有上位邪神注视着那里,不敢现身,也未能知道最后的结果。”
黍离不语。
即使是他最深入过去的帝国精华区域,也未尝直面过上位的邪神,那种尚未降临便扭曲世界的伟力绝对是人类不可企及的境界。
沉默了一会,黍离抱拳告辞。
“我跃出阴影位面的地方,便在此地不远处,你从那里可以直接进入阴影位面。入口有符文镇守着,你不会感应不到的。”
“那入口对应的地方,有人在等着你们。”
山神龙不再盘着,而是像很多神龙雕像一样作张牙舞爪的威武状。
“愿你此去,万里无忧。”
没有长风,没有豪迈,黍离听着这一声送别词默默转身,走向庙外。
很可能不会再见了。
末日之中的生离几乎便是死别。
但是,还是希望能再见面,无论是何种情形,好让我知道这个世界还没有绝望到那种程度。
山神庙中,山神像下,香炉之上,一支香悄悄燃起。
纤细,虚浮,羸弱。
这是帝国子民之祈愿,祈愿下一次相见。
……
“便是这里了。”
黍离离别莫沙山,向着莫沙山来时的方向赶去,而后循着感知,终于走到了一处有着符文隐约波动的力量。
是一道朦朦胧胧有着起伏波动的浅灰色雾状物质,呈圆形,低低的趴在地上,大约只有一个大饼的大小。
符文体系中有着情绪体系以及精灵体系的影子,凭着这种联系带来的隐约呼应,黍离三人都能感知到那一枚符文的力量。
或者说,帝国建立符文体系,未尝没有搭起各流派之间的桥梁的意思。
“从这里进去就是阴影位面了。”黍离道:“我先去里面探一探,十个呼吸之后没有波动传出来你俩再进来。”
末日之后,黍离并没有去过阴影位面。而之前寥寥几次,他也是通过比较正式的渠道去的。
对于阴影位面的野外,黍离只有耳闻,没有真的见过。
而末日之后,哪怕他确实可以有方法破开去阴影位面的通道,他也不敢这样做。
或者说,没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和底气。
黍离将大拇指抵在刀格,而后一脚踩了上去。
他现在的感觉就像是踩在了虚处,但又隐隐约约有一种羽毛拂过的滞涩感——虽然还算不上滞涩。
但是黍离感觉得到,他的脚最终还是踩在了大地之上。
就在这时,他的影子肉眼可见的一点点缩小。
那种踩到实处的感觉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失足坠落的感觉。
很快,坠落的感觉消失不见,只留下漂浮般的轻盈感。
黍离知道,他已经到了阴影位面。
第六章 阴影
位面是神话种带来的名词。
而帝国的位面学也是在这种情况下,由神话种主导着建立起来的。
帝国所在的位面被定义为主位面,而其他可被观测的位面被定义为附属位面。
它们不同程度的附属于主位面。
其中包括但不限于阴影、神话、星空、死亡。不考虑神话种回到神话位面,相对来说,阴影位面是最容易到达的。
但是,这只是相对。
至少在末日之前,黍离只知道一种短暂前往阴影位面的方法。
【负面情绪】
位面学不是情绪流派研究的方向,而【负面情绪】也只是作为一种阴影跳跃的战斗技巧而存在。
至于怎么正规的进入阴影位面……
那自然是和刚刚一样,走帝国开辟的通道。
特殊符文的力量流转在黍离的周身,让他可以存在于阴影位面。
黍离站在原地没有走动。
他抬头望去,视角正好看见主位面的情形,他安静的等待。
十个呼吸过去了。
琉喀忒亚让麦秀先进阴影位面,而她则负责断后。
这是一次很短暂的断后,大概不到一个呼吸。
“现在该往哪里去?”琉喀忒亚环视一圈,没有走动。
她很清楚,在阴影位面如果辨不清方向便随意走动,走散是唯一的可能。
“等一会。”黍离的声音有些低沉,在这种氛围下,三人沉默着。
而这种沉默,很快被一种很奇怪的脚步声打破了。
黍离稍稍沉溺在【负面情绪】的心神忽然一震。
这种脚步声……
他试图找到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但它似乎是毫无规律的,不停变幻,像是胡乱瞬移一样。
终于,黍离感知到了符文。
然后他便看清了来者。
这是一具全覆盖的铠甲,比常人更高一截,铭刻着各式符文,单手持长剑。
剑身黑亮,看起来并不锋利。
他悬浮着,停在三人面前,看起来很幽远,像是隔着相当长的距离。
“姜成,负责引领三位前往基地。”铠甲中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
“黍离。”平淡。
“琉喀忒亚。”清澈。
“……麦秀。”有点慢。
姜成并没有立即带路,而是又靠近了一些。
“还有一个同伴。”姜成说了这一句,很长没有说话,但最后却好像是想打破沉默,对三人说,“她叫于麑!”
黍离点了点头,不答话。
琉喀忒亚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无声笑了,而麦秀则依然在默默修行。
没有多久,黍离若有所感,望向左边。那里有人。
姜成解释,“她来了!”
在左侧的阴影中,好像跃出了一道……刀的冷光。
刀光,这是黍离的最早的感觉。但很快,那种莫名的感觉忽然消失在阴影中。
很强。
水尤清冽,这是琉喀忒亚忽然想到的一句文。
“于麑,姜成的搭档。”
每个音都很短,显得有些清冷。
于麑习惯的与姜成并肩,像是归队的队友等着队长下一步的指示。
姜成低头看了一眼于麑,“好,准备出发。”
黍离点头。
姜成:“在出发之前,我想知道你们对阴影位面有多少了解。”
“大概没多少。”答话的是黍离。
“其实很简单,阴影位面就是一切阴影的集合。光照而成的影、黯淡的心境、失落的国度,这些一切哪怕分散在世界之大,也被揉进阴影位面。”
“阴影是不规则的,而阴影与阴影的融合也是我们难以理解的。在阴影位面最艰难的是,它在永远的变幻,而我们难以分辨。”
“所以,该怎么分辨方向,又怎么确定尺度?”
提问的依然是黍离,而解惑的一直是姜成。可能是很久没有与人说这些的机会,姜成并没有直接回答。
“很久之前,大概有好几个十年,记不清了,帝国决定在阴影位面开辟一个基地,那时候遇到的最大的问题有三个。”
“你询问的方向与尺度是一个,另一个是有着高矮胖瘦概念的人类该怎么存活在没有高度与重量概念的阴影位面。”
“第三个涉及军事机密,我不能告诉你。不过等你到了基地,应该也不会对你保密。”
“解决第一个问题的方法有很多,而最常用的是,找到长久的阴影。”
黍离思量着长久二字。
“阴影的概念非常广泛,从具体的影子到抽象的心理阴影再到难以理解的失落国度,影子会因为日升日落光线缭乱而幻灭,心理阴影会因为心境变迁而更改,但是失落国度是长久存在的,于是,失落国度成为了‘锚’。”
“再次……虽然阴影没有高度与质量,但是,阴影并不罕见,或者说,它比主位面要广袤得多。”
“大地的缝隙会制造出长久的影子,肉眼难以发现,但是依然存在,这就引出了阴影的一个重要概念,层。”
“阴影是分层的,层与层之间隔绝却又相连,从地下的阴影穿过去和在主位面行进是一样的。”
黍离很快明白,并想到了很久以前得知的一个名词,“地下直道?”
琉喀忒亚一直在听,听到这终于听不懂了,而于麑和麦秀则都没关注,一个在注视,一个在修行。
“走阴影位面毕竟是想开辟出捷径,只是隐秘并不是帝国的首要目标。”
“在主位面的大地深处建造枢纽,并人为制造出阴影,凭借帝国的强大实力打造出一个帝国专用的层。”
姜成忽然叹了一口气,“好了,闲话已经说完了,符文的检测也通过了,现在确实应该离开了。”
黍离点头。
于是姜成在全身铠甲的小臂处轻点一下,很短暂的停顿后,稍显明亮的光自一处菱形的符文射出,点在了其余四人的额头。
黍离克制住下意识的躲避。
他看见对面于麑的额头出现了微小的银白色菱形标记,明白自己应该也是这样。
这造型让他感觉有点奇怪,却听见姜成沉声道:“注意。”
很快,一道并不弱小的坠落感加持在黍离身上,但瞬间进入战斗状态的他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
等到这种坠落感消失不见的时候,他已经身处一间灰白色的建筑中。
“这里便是直道了。”
姜成身上的铠甲变得单薄,像是一件战袍,简单的披在身上。
这里看起来不像是阴影位面,更不像是末日。
黍离扶住了有些摇晃的麦秀,忽然心中有些复杂。
昔我帝国,承平日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