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0章 天地翻覆妖庭崩（三）
梦还真的身影隐没在了洞府幽深的阴影当中。
苏幕遮盘膝在原地，神念透眉心而出，洞彻须弥，他大半的心神放在了云天之上，关注着这场倾世之战，又有半数神念洒向五域人间，等待着更多老怪的现身。
三古时代，道法之鼎盛，以太古时代为最。
此间盖代者三人，但纵世妖孽注定层出不穷，或许这其中有许多人已经尝试了证道，葬身无归寂灭之地，但依旧有许多存在，随着岁月漂泊，依旧存在于世。
改天换颜之际，是他们证道的最后机会。
为苍生计，为自身计，他们也注定会赴这场悲凉落幕的太古盛宴。
一念至此，饶是苏幕遮也在心神震荡。
真正的太古画卷就要在自己的面前展开了，不是后世故纸堆中的只言片语，不是一二老怪口中对往昔的感慨。
注定着璀璨若星海。
注定着是荒古绝唱！
“太古的底蕴……”
轻声呢喃着，苏幕遮双眸微微眯起，他已经感受到了五域山河之间，那些引而不发的磅礴气息了。
……
中州，云海仙宗，山门外。
幽谷之中，有孤院独立正中，说来也奇，篱笆墙外，四片方田将小院围在正中。
院落里，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壮硕老者静静地躺在摇椅上。
他的头发花白，一呼一吸之间，似有沧桑岁月在身周流转，荡碎须弥，顷刻间似是一界因着呼吸而洞彻，又在闪念之间覆灭。
生灭之间，为道躯恒存。
唰——！
下一瞬，一道虚幻的身影显化在院落之中。
那是笙箫楼主的一道神念所化虚影。
伴随着笙箫楼主的身影显化，老者双眸忽的张开，一念之间，眸眼深处，似有雷霆海洋动荡！
就这样盯着笙箫楼主的神念虚影，便仿佛用尽了老者全部的气力。
数息之后，老者疲惫的闭上了双眼。
“多少个修真文明了，你已然无趣到，来看我的笑话了么？”
老者粗哑的声音之中听不出悲喜来，仿佛在面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
笙箫楼主的神念虚影之中有魂音动荡。
“昔年你我，是大道争锋，性命两道，本无高下强弱之分，镇压你万古岁月，只因为你的道，已然近妖，已然邪异！”
听着笙箫楼主所言，那老者只是嗤笑。
“昔年是你胜了，阴阳黑白自然是你说了算，有事说事，没事滚！”
“天地有变，太古时代要逝去了，你我昔年胜负，算不得数了，渡过量劫，是证道，还是再做过一场，随你！”
话音落时，笙箫楼主的神念虚影旋即溃散。
一息之间，整个山谷都在动荡。
大地动荡，让那四片方田破碎开来，连带着，小院的篱笆墙也随之倒塌。
再看时，老者已然站起身来。
磅礴如渊的气息开始在他的身上升腾。
“四口互垒是为田，三总三横方为锁。老东西，这方寸之地，桎梏老夫万古岁月啊！如今的天地之间，可还有人知我柳鬼之名？”
太古时代，万道兴盛，炼体一脉，以柳鬼为祖！
轻声的呢喃着，柳鬼道躯之中，气血奔涌，雷霆轰鸣之中，虚空因之荡碎。
柳鬼怒发张扬，一步迈出，下一瞬，身影已然到了云天之上！
……
十万大山深处。
妖族祖地。
虚空壁垒破碎，一道大能法旨横空显化。
山川动荡。
渺远无垠的大泽之中，一道苍老佝偻的身影显化，挥手将那大能法旨捏在掌心。
“改天换颜……祸事呐……”
轻声感叹着，原地里有遁光涌现，将老者的身影包裹。
他是妖族存世最为久远的妖圣，甚至经历过太初时代的岁月，是整个妖族的活化石。
以寿为尊，故而世称——寿龟老怪！
……
西域，沙海。
漫天扬尘风沙之中，一道清瘦的身影缓步从中走出。
老和尚身上的袈裟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但却精神矍铄，此刻双眸望向天穹。
良久，老和尚收回了目光，一手持着禅杖，一手竖在胸前，朝着西方佛门祖庭的方向遥遥一拜。
“阿弥陀佛，弟子今日，开杀戒矣！”
话音落时，老和尚蹈空步虚而去。
数息之后，一道又一道浩瀚的佛音响彻整个西域。
“阿弥陀佛，老衲白骨一脉弘衣，今日开杀戒！”
“阿弥陀佛，老衲欢喜禅一脉随禅，今日开杀戒！”
“阿弥陀佛，老衲金刚法门释玄，今日开杀戒！”
……
南域之南，无尽荒深处。
有老道，背负日月星三剑，蹈空步虚而去。
……
北域，有洞天世界显化。
一道清瘦的身影走出，荡开了如今已然稀薄的血煞之炁。
那是一个瘦骨如柴的老怪，苍老的已然不成样子，眉毛胡须花白，顶上枯发稀疏，偏偏双眼鼓胀如珠，容貌说不出的诡异。
老者抿了抿嘴唇。
“变天了……唤了万古岁月的孙不死，从今往后，老夫要做孙长生！”
话音落时，孙不死干瘪的道躯中迸发出临仙境老怪的可怖威压。
头顶三花，身悬五炁，老怪道境的一角化作虚影显化在身周。
那是无边无际的棺椁，葬着一段段不为人知的岁月！
……
就这样，一道又一道的身影腾空而起。
有隐世万古岁月的老怪！
有各圣地大教镇压气运的底蕴！
有昔年开一脉先河的祖师！
他们杀入了云天之上。
哪怕还未出手，只是那一道道可怖的气机在高天诸道之间交织，便洞彻了须弥壁垒，一瞬间，整个天穹仿佛都因之而支离破碎开来！
只是数息时间，高天深处，便有数位洪涛界大能喋血！
原地里，那少年大能变了脸色，震动着剑图，荡开笙箫楼主暗藏杀机的道法，四剑齐出，终于破开了漫天云雾的一角。
“故老者，杀！”
凌厉的声音回荡在云天之间。
下一瞬。
一道又一道如渊气息从天外天破碎的须弥洞口中蔓延开来。
近百位黑袍修士乘着遁光，闯入了荒古界的高天！
他们的身上，升腾着某种近乎不朽的气息，与老天尊的三位弟子恍若同源，却又给人似是而非的感觉。
一念之间。
云天之上的东皇太一，和南域洞府之中的苏幕遮，齐齐变了脸色！
翻手间，大道熔炉摄在掌心，苏幕遮凝视着高天深处的故老者。
这不是阳世不朽之路。
“伪神……”
轻念着，苏幕遮已然无法再静待下去。
哪怕老天尊依旧不曾现身，苏幕遮却也打定主意，要在闪念之间，斩灭大部分的故老者！
三古伪神的荼毒，带给荒古界的损伤，远比洪涛界诸修更甚！
一念至此，苏幕遮便要一步迈出。
也正是此刻，电光火石之间，苏幕遮精神一震，望向厚土诸道。
时光仿若在这一刻凝固了。
天地皆寂。
荒古界诸修在这一瞬间，心生悸动！甚至因着这种莫名而颤栗！
云天之上，东皇太一的脸色更是彻底煞白！
一口乌血从他的嘴角溢出。
原本如渊，原本鼎盛的气息，也在这一刻不可逆转的跌落下去。
渐渐地，锦绣的山河开始破碎。
天地同大道本源一齐哀鸣。
有支离破碎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荒古界。
那破碎声音的背后，是一道苍老而狷狂的笑声。
冥府崩溃，东皇失位！
下一瞬，中年大能祭起玉如意，朝着东皇太一这里兜头砸下。
苍老的东皇不住的咳血，脸色骇然。
“洛尊救我！”
话音落时，洛尊的背后，有道图展开！
三世同身图！
两道半是虚幻，半是凝实的身影从道图中走出。
那是洛尊的过去与未来身！
两道身影显化在东皇太一身前，拦下了中年大能满蕴杀机的道法。
但是此刻，云天之上，两界大能的目光，尽数落在冥府的方向。
那震荡开来的厚土诸道，那已经支离破碎的冥府之中，一道苍老的身影，逐渐显化。
老天尊头顶天青玉碟，手中握着七宝妙树，便要朝着地府的本源刷去。
他的脚下，是冥君的骸骨。
他的面前，有轮回的权柄显化，又在闪念之间，被七宝妙树击碎。
荒古界的轮回大道，重归天地自然。
荒古界的冥府，被老天尊斩断了与大道本源之间的因果和勾连。
眼见着，那七宝妙树便要彻底落下。
轰——！
金石相击之音响彻在天地间。
虚空壁垒破碎。
苏幕遮裹着白狼大氅，显化厚土之间，冥府之外。
“混沌海上，做过一场！”
“善！”
第541章 天地翻覆妖庭崩（四）
厚土诸道之中，元炁沸腾，斑斓流辉在苏幕遮的脚下化作蜿蜒长河。
迎着老天尊的身影，苏幕遮缓步迈出，身形愈发虚幻，仿若踏入了不可知之地。
老天尊亦是神情肃穆，收起了那遥遥刷出的七宝妙树，顶着天青玉碟，折身顺着苏幕遮走去的方向，同样缓步而出。伴随着他身形的动荡，四方的须弥壁垒都因之而哀鸣。
仿若天地之大，已然无法容纳这道苍老的身影。
云天之上，将这一切观瞧真切的诸修具是瞳孔微缩。
尤其以诸临仙境老怪感触最为真切。
苏幕遮也好，老天尊也罢，他们的道与法已然到了红尘之间生灵无法想象的地步。
他们未曾证道，但真正动荡起道与法，皆到了大千无法容纳的极限。
似此等人物，纵太古悠悠，不过盖代三人而已，如今，又添了两位。
也就是在诸修目光的注视下，苏幕遮的身影愈发虚幻了，仿佛要彻底如烟散去。
下一瞬，苏幕遮的脚步忽的一顿。
他再度侧头看向老天尊。
沧桑的眼波凝视着那道苍老的身躯，凝视着他身上披散的流霞，凝视着他头顶盘旋的天青玉碟。
一声无法捉摸的叹息声音响起。
仿佛岁月倒卷。
苏幕遮的身影再度凝实，立在支离破碎的冥府之界。
“未曾想，你将《三洞大道经》修到了这般境界，我原以为那三个后辈惊才艳艳，走出了自己的路，如今看，却依旧踏在你的身影之后。”
苏幕遮的声音喑哑，甚至有些断续，他的容貌分明依旧少年，却仿佛苍老的不成样子，尤其念着心头的感怀，一时间身形愈发萧索。
老天尊闻言只是一笑。
“一炁化三清，三清皆是我！法身也罢，本相也好，都是鸿钧当面，莫多言了，话出口便要伤人，你我还是混沌海上做过一场罢！”
话音落时，老天尊挥动手中七宝妙树，朝着苏幕遮这里应声刷下。
不再如先前那般无力。
那七宝妙树的流光似是割裂了阴阳。
“阴阳割昏晓！”
老天尊嘴角噙着笑意，任由手中的妙树在这一息之间枯萎，而后宝光彻底溃散，化作齑粉，又被狂风吹散。
鼎盛的道器溃散在天地之间，却让老天尊撬动了岁月。
这是老天尊的岁月之法。
那是灰色的狂风，沿着七宝妙树化作的流光划出的方向，裹挟着凛冽意境，仿佛不可阻挡一般，涌向苏幕遮这里。
白狼大氅猎猎作响，苏幕遮的手已经抬起，最后却又落下。
他本可以出手，挡下岁月长河涌来的狂风，只是此刻，冥府之界崩溃，厚土诸道动荡，这方脆弱的天地，却无法再承受苏幕遮的伟力。
于是，苏幕遮只是站在那里，任由岁月狂风席卷了自己的身形。
那道萧索的身影再度虚化，仿佛先前的种种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只是眨眼间，苏幕遮借着冥府之界破碎的大界壁垒，消失在天地之间。
几乎是同一时间，老天尊挥手，擎着天青玉碟，蹈空步虚之间，追上了苏幕遮的方向，身形同样消失。
云天之上。
诸修将冥府的变故瞧得真切。
那少年大能忽的唳喝。
“故老者何在！出手！”
话音落时，又数十道身影裹着神辉，从天外天降临，他们立在云天之上，也不寻人厮杀，只是祭起鼎盛道器，通身道与法似乎都凝聚在顶上道器之中。
仿佛琉璃破碎的声音愈发密集。
与大道的震动几乎合到了一处。
清朗的天穹上，渐次有着诡谲而迷蒙的灰雾荡起。
这些故老者的脚下，开始有着古朴的祭坛显化。
那仿佛是某种神道的天地野位，却与荒古界的道则迥然不同。
有妖圣震怒，厮杀之余怒斥。
“伪神！”
更多的老怪面色深沉，将目光落向厚土诸道之间，仿佛在跨越大界壁垒，注视着另一场斗法。
轰——！
高天哀鸣！
原地里，东皇再度咳血。
颤抖之中，他的气息再度衰弱下去，最后彻底跌落了大能境界。
只是此刻，便是洛尊的注意力，也已然不在他的身上。
诸妖圣眼含热泪，凝视着高天深处，那若琉璃一般层叠的无数神城坍塌，最后化作齑粉。
东皇失位，妖庭崩溃！
诸天碎裂，混而归一！
不等众人沉浸在惊骇之中，一道道流光从古老者祭出的道器之中迸发开来，若流光，似闪电，伴随着诸天的碎裂，一同飞入高天深处。
有着古老磅礴的气息展开，荒古界诸修心神凛然，仿佛有不可捉摸的古老阵法在众人的头顶，在高天深处展开，侵蚀着荒古界的大道本源，化作一方遮天手掌，挤压着原本宽阔的天地。
五域之地，有地龙翻身，有高山崩溃，有江河咆哮，有大泽干涸。
笙箫楼主的脸上露出了怒容。
“好胆！”
话音落时，楼主便要撕裂身周云霞，荡开剑气，冲入高天深处。
眼见此番，那少年大能只是轻笑。
“老人家还是留下罢！”
话音落时，少年大能舍了手中青萍法剑，翻手祭出一柄五色伞，兜头朝着笙箫楼主这里盖下。
五色神光流转，似是要将笙箫楼主的身形淹没。
那神光之中，亿万道符篆密密麻麻的交织在一起，化作锁链，封锁了方寸须弥，又似是化作了某种古老未知的道法，将大千之外的力量附着在笙箫楼主的身上。
五色土祭法。
少年大能欲使笙箫楼主飞升无归寂灭之地！
电光石火之间，朗朗笑声从五色神光之中传递开来。
“谢过小友好意，依吾看来，还是留在人世间的好。”
话音落时，有玉碑震碎五色神光，笙箫楼主负手而立，脚踏云霞，堪堪将诸符篆避开。
“老家伙们，还想此世证道的，别留手了！”
……
混沌海，海眼漩涡上空。
苏幕遮手托大道熔炉，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老天尊。
“毁了那段树枝，只凭你这本命道器，可挡不住我！”
“总要试上一试！”
话音落时，老天尊一步迈出，天青色流光涌向苏幕遮。
苏幕遮右手扬起，大道熔炉震荡，有岁月之焱若天河倒倾，要将老天尊淹没。
老天尊的身形不曾有丝毫的迟滞，仿佛要用这道法身迎接岁月之焱，只是拼命的将通身法力灌注进天青玉碟之中，杀向苏幕遮这里。
微微皱眉。
苏幕遮左手扬起，身下海潮呼啸，混沌之炁聚来，在苏幕遮的掌心炼成地火水风！
那熟悉而渺远的大界气息扑面而来。
老天尊立在火海之中，只是狰狞一笑。
“筹谋千古，等得便是此刻！”
话音落时，老天尊这道法身彻底溃散在火海之中，唯有那天青玉碟，在这道法身全部法力的推动之下，化作一道流光，没入苏幕遮左手掌心。
混沌海上寒风凛冽，仿佛回荡着老天尊最后未竟的呢喃。
“万道有灵，此为吾之造化大道！”
第542章 掌握道种震天风
伴随着老天尊回荡在风中的呢喃之语，苏幕遮的道躯微微一震。
这一瞬，他的神情甚至都有些恍惚。
掌炼地火水风，自从苏幕遮昔年炼就道种世界以来，这一式的雏形便已经被苏幕遮掌握。
无非是以道种世界的一界之力，泯灭大能的道业。
便是临仙境老怪又如何？终归是大能境的延伸，不过是在大千之中，将一条路走到了极限，如何能够体悟天地之间的浩渺，如何能够理诸道纷繁的玄妙？
甚至于早在浪荡洪涛界纵古时代的时候，这一式便被苏幕遮熟稔的运用，斩灭无算。
洪涛界……
电光石火之间，苏幕遮似是明悟了什么。
掌心中已然失去了那天青玉碟的踪迹，地火水风凝聚的须弥漩涡依旧洞开，苏幕遮的一缕神念没入其中，蔓延至道种世界之内。
体内，道种世界，虚空。
一枚通身斑驳的玉碟在虚空极深处静静的悬浮着。
天青玉碟。
这里有着老天尊燃烧了一具完整法身的浑厚法力，还有着本命道器上独属于老天尊的无上道纹。
此刻，伴随着天青玉碟的皲裂，浑厚的法力化作衮衮灵炁散逸开来，弥漫在虚空之中，又伴随着时空乱流，没入道种世界的天与地，与之伴随一同弥漫开来的，则是密密麻麻地无上道纹。
悄无声息之间，灰袍太元子的身影从道宫之中消失，又显化在天青玉碟上空。
“原来如此，《黄庭真经》修到高深处，开辟三元，列二十四数景神，便可阐述先天造化之道！”
昔年两人初见，便是张道鸿讲了一个貌似无稽的故事，以及苏幕遮为张道鸿讲述真经。
只是未曾想到，昔日的传道之因，却要变成这般噬身之果！
伴随着《黄庭真经》的道纹在道种世界散逸开来，苏幕遮瞬息之间，便感觉这已经无限接近于圆融的道果在脱离自己的掌控。
万道有灵，此为老天尊之造化道。
这一瞬间，三千古神、高天诸道、厚土诸道，甚至是混沌果树，以及灰衣泰皇，都因着那无穷道纹的消融，而诞生了一抹独特的灵韵。
他们本有灵，这是独属于苏幕遮，完全源自于苏幕遮的造化。
但这一刻，这种造化被打破，封闭的天与地似乎变得更为开阔，但万物的灵韵却愈发诡谲。
波诡云谲。
属于老天尊的造化之道，在与苏幕遮争夺这方天地的所属。
天青玉碟依旧盘踞在虚空，分明已经斑驳，却让灰袍泰皇不敢擅动。
这已经成了道种世界本源的一部分，哪怕只是极其微弱的一部分，若是贸然动荡，却很可能引动自身道果的永恒有缺。
昔日岁月长河有缺，让苏幕遮耗费了万古岁月方才改易。
如今再横生波折，哪怕底蕴已经浑厚，但是到了正确的时间，苏幕遮却很可能无法证道仙君。
一种名为“自我”的概念，开始弥散在天地之间，三千古神似是在这一刻明悟了前尘往事，双眸猩红，状若魔神，仰天怒吼。
混沌果树摇晃着枝丫，似要收回昔年散逸的道果，要勾连起天地，将万物的演化彻底挣脱昔年苏幕遮勾勒的景图。
甚至灰袍泰皇这一瞬间都有着纷繁的心猿意马侵蚀功境，不得已离开虚空，在彻底失去神智之前，自封于道宫之内。
电光石火之间，苏幕遮的万古道业，似乎便要倾覆在老天尊千载筹谋之中。
连承载道与法的根基道种都要离之而去，那将会是生不如死的境遇。
天青玉碟之中，老天尊法身尚且残存的神念感应到诸般变化，苍老的魂音动荡开来，似是带着无边恨意与嘲讽。
“你太自负了，自昔年纵古相逢，你便是这般的自负，将所有人都视作自己长生路上的棋子！众生为蝼蚁，那么生而为众生之一的你，又是什么！
那年忘川冥府的最后一战，你暴露了一切！你走的长生路！你的无上道果！果然，那是与洪涛界，甚至与这荒古界都似是而非的道与法！
你凝聚了一方真正的大千世界，化作了你的大罗法域！这是你自负的底气，也是你归去的路！同样的，你给了我相似的灵感！
你我都是失去了来路的人，若想真正归去，当有此等无上道果为依凭，你做初一，我来做十五！今日夺你这方大千世界，炼就吾之长生道果！”
话音落时，天青玉碟迸发出无边华光。
二十四道黄庭道篆若流星般，划过道种世界的天与地。
权柄流落。
混沌海上，苏幕遮的脸色一白，丹田之中，泛着紫金色的道种，似乎被外力牵引，要挣脱开来。
“哼！”
冷哼一声，苏幕遮另一手将大道熔炉抛起，直直镇在那须弥漩涡上空，与此同时，苏幕遮的手掌，直接没入洞开的须弥漩涡内，握住了道种世界的大界壁垒。
一念之间，岁月的风席卷了整个道种世界。
混沌果树不再摇晃，三千古神不再嘶吼，甚至那二十四道黄庭道篆都静止在某一处。
道种世界被停滞在了苏幕遮掌心那一瞬的永恒。
而苏幕遮的道躯，也因之被桎梏在了混沌海上，道种世界停滞，也代表苏幕遮的道躯同样受到了限制。
这同样是老天尊谋划的一部分。
苏幕遮低下头，凝视着那海眼漩涡之中陡然迸发出神光。
那与《黄庭真经》一般无二的神韵！那独属于老天尊的造化之道！
从筹谋前路的那一刻开始，老天尊盯上的，便不止是苏幕遮体内的道种世界！
立下虚天之阵，是在尝试将荒古界炼化为道果！
甚至分划三十三洲，立道盟，颁故老者之法，都是老天尊准备炼化洪涛界所做的尝试。
每一种都是老天尊的谋求，也都是这万古棋盘上的一部分，也都同样是闲棋，是老天尊留下的后手。
如今看来，老天尊真正的目光，还是落到了炼化荒古界上。
将大千一界炼就成长生道果！
苏幕遮浑浊的眼眸很好的掩饰了所有的情绪。
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
良久，苏幕遮缓缓伸出一指，点向海眼漩涡的正中央。
“岂能如你所愿！”
话音落时，有无端的风，席卷向荒古界。
那是喑哑的声音，此刻却煌煌若雷霆炸裂。
“来风！”
第543章 白骨天国渡众生（上）
荒古界，云天之上。
一道道身影化作流辉，绽放着斑斓道韵，撑开一道又一道无边道境，演化着漫漫岁月中炼就的无上道业。
那是一道魁梧若山岳一般的苍老壮汉，岁月终归在他的身上刻下了一道道深刻的痕迹，但却无法淹没他那一身磅礴的气血！
鼎盛大能！临仙境老怪！
伴随着柳鬼道躯之中气血的奔涌，闷雷之声响彻天穹，他的身上，渐渐浮现出某种与天地道法迥然不同的气息！
同样是神光闪烁，同样是道纹密布。
但这一瞬，柳鬼的肉身却在变化，修为的境界在他的身上开始变得模糊，而他道躯的某些特征，也开始变得非人，逐渐靠着妖类靠拢。
观瞧着柳鬼的变化，云天之上，不少妖圣都露出又惊又俱的表情来。
这是昔年淹没在岁月之中的过往，太初之时，仙道未盛的莽荒天地，曾经有人，屠戮妖类，用残忍的巫法，以妖族的血脉菁华为大药，采补冶炼，成就自身！
那是一段腥风血雨的过往，彼时诸天有妖心生杀念，最终却成就了柳鬼的大势！
一念至此，不少人看向笙箫楼主的方向。
他们是同一时代的盖代妖孽，昔年曾有大道之争，今日看结果，无疑是笙箫楼主胜了，才有了玄门仙宗的缥缈气度，而非柳鬼的血腥法术。
电光石火之间，已然无人追寻昔年隐藏的种种辛秘。
诸修只是这样静静的看着，看着一位本已葬身岁月长河的人物，在太古最末年，重现昔年的峥嵘！
这是炼体一脉祖师！
那是一位身形岣嵝的老龟，拄着拐杖，看似迟缓的行走在云天之际。
寿龟老怪刚一现身，便引得这片战场之上所有妖圣心神震动，血脉喷张！
妖族最古的大能！十万大山祖地最后的底蕴！
便是东皇太一，也在寿龟妖圣的面前，沉默的低下了头颅。
昔年妖族自北域升起妖庭，镇压太古一世气运的时候，老妖圣便曾经提出过异议，认为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并非长久延绵之道，过于鼎盛的妖族，或许会迎来后患。
彼时，尚且鼎盛的东皇太一，只当这位妖族的定海神针过于老朽，连心念都变得陈腐。
谁也未曾想到，老妖圣的诸般言语，却一一落到了今日。
两人无声息的对视了一眼，老妖圣只是叹息着挪开了目光。
他环视着天宇，身上的气息毫不掩饰的绽放开来，万古的天道璇玑，似乎在这一刻尽数汇聚到老妖圣的身上。
“妖族欠的，妖族还！儿郎们还不尽的，老夫还！”
这是妖族一脉老祖！
“桀桀！万古的恩怨呐！老龟，往日种种，便葬在岁月里罢！道爷往后不惦记你那龟壳啦！”
幽冷的声音忽的响起，寿龟妖圣神情微动，看向云天某处空旷之地。
“孙不死？未曾想你还未死！”
“耶耶死了，谁给你们收尸？还有，打今日起，道爷改名孙长生！”
话音落时，天地动荡，无边道境在那空旷之地展开。
那是数不清的棺椁，仿佛化作了长河一般，横在天穹上，葬下了无穷无尽的故事与岁月。
孙不死立在长河上空，只手拖着一具空棺椁，面露狞笑。
“葬下天，葬下地，葬下黄泉一条河。
赶着生，赶着死，赶着灵尸炼道果。
杀得你，杀得我，杀得群生朝仙阙！”
古怪诡谲的歌谣从孙不死的口中轻轻的哼唱起，一时间，长河之中，群棺震荡，仿若冥乐奏响，为老怪伴奏。
这是赶尸一脉祖师！
……
群修璀璨，这是太古修士最后的狂欢。
不止有如这些人一般狰狞之众，更有无声息之间，已然将自身道业合于天地之间的莫测人物。
有人震动宝剑，诸般杀念却汇于太古星海的星辉之中，不着痕迹！
有人轻诵梵音，仔细听时，恍若照见佛宗二十四净土之妙相，若佛陀临世！
有人静立洛尊身侧，不动神色，却有着晦暗的血光，隐隐勾连起这片战场上滔天沸腾的血煞之炁！
无人呼号，一切变化，尽数在电光石火之间迸发。
几近同时，闪念之间，诸修齐齐动了杀念！
宝光惊世，遮天的手印瞬间禁锢了数位勾连虚天之阵的故老者，古朴而邪异的神光绽放，那是柳鬼在尝试将这些沾染着近似不朽气息的异界之修炼化！用他昔年那无往不胜的古老巫法！
璇玑流转，顷刻间便有数位故老者脸色煞白，还未来得及反应，便魂魄丧倾，化作一团团乌血，那是寿龟老怪的魇魅之术，咒杀之法！
群尸弥漫，有古老的阵法降临于世，连带着孙不死口中哼唱的古怪歌谣，似乎也成了那诡谲力量的一部分，无边的尸海，淹没着一位又一位故老者的身影。
还有日月星三剑自高天深处落下，洒向天穹。
还有二十四周天化无边佛国，强行渡化世人。
还有……
长久的杀伐，云天之上，这片战场的血煞之炁令人心悸。
此刻，无边血煞之炁轰然之间异动，却无甚先兆，恍若天成，羚羊挂角。
眨眼之间，滔滔血海汇聚，涌向洛尊面前的老者大能。
与此同时，洛尊与身侧的宫装妇人，一人摇晃幡旗，一人手捏法印，伴随着血海的动荡，杀向那老者！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霎时的惊悸，几乎让老者的面容变得扭曲。
往昔无往不利的黄玉宝塔在血海的冲刷之下迸发着悲鸣。
连那一卷阴阳图录，也在沾染血海气息的瞬间，便被腐蚀大半，顷刻间灵光溃散开来。
鬼神之力将老者头顶的黄玉宝塔打落。
那容貌与洛青衣有着几分相似的宫装妇人，也挥出法印，撕裂了阴阳。
都天神煞化作利剑，刺入老者的道躯。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艰难，昔日种种，若走马观花一般浮现在脑海。
这便是贫道悲凉落幕的时刻么？
这般想着，未等老者的神魂彻底没入无边黑暗之中，一道苍老的叹息声音却响在他的耳边。
须弥倒卷。
一部金书挡下了洛尊和妇人的杀伐术，也在电光石火之间，将老者挪移，拉扯到了自己的身后。
只是都天神煞入体，到底削去了老者的三花五炁，打落了鼎盛的境界。
无人欢喜。
连洛尊都如临大敌，同诸修凝视着那忽然现身在云天之上的苍老身影。
老天尊。
“如此鼎盛天地，可为吾之长生道果。”
老天尊一手捧着金书，一手抚须，似是要将这天地之间的风景尽收眼中。
正待老天尊举起手中金书，要有所施为的时候。
云天之上，诸修的动作具是齐齐一顿。
继而，诸修尽数望向碎裂开来的冥府方向。
那是灰色的猎猎狂风！
那是岁月长河的咆哮！
那是一道癫狂的身影！
“格老子的，又疯球了一个！”
煌煌神音回荡，一时间，连老天尊都稍稍心神失守，仿佛只听着这声音，便要彻底淹没在岁月的冲刷之中。
也唯有寥寥数位太初时存世的老怪，复杂而感怀的凝视着那癫狂的身影。
太古第一人，盖代第一妖！
石夷国主！
第544章 白骨天国渡众生（中）
云天之上，一派寂静。
所有的修士都静静的凝望着那道粗狂的身影，那位披着兽袍，身形粗狂的存在。
强如洛尊，也朝着那道身影微微低头颔首。
这是对于昔年传道者的尊敬，也是对荒古界大道先行者的敬重。
连笙箫楼主也目光感怀的凝视着老国主的身影，似是欲言又止，最后归于缄默。
他是国主的老友，昔年有过太多的交情，如今也有着太多的疑惑。
昔年老国主举国飞升，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在大千之外遭遇了什么，为何会有天谴，为何会失败？
无尽荒到底有着什么，让石夷国的残骸坠落此地，万古岁月之后，又有九道花从此而出，甚至间接成全了洛尊的长生道。
世传老国主疯了，他现在是甚么状态，甚么境界？为何要长眠于岁月长河之中，甚至……如今的他，是生是死？
修行到了大能境界，已然站在了一道的顶峰，大都可以透过外相，窥见部分本真，这甚至本就是大能强盛的原因之一。
但是无论是谁的目光，落到老国主的身上，却像是看到了无尽的灰色雾霭，将一切遮掩，难以窥见丝毫。
不见道法，不知生死。
迎着诸修的目光，老国主的目光渺远，却未落到任何人的身上。
他望向了天外。
望向了混沌海潮之上。
他的目光在和苏幕遮对视。
若无先前，苏幕遮点入荒古界的那来风一指，若无苏幕遮动荡岁月长河，老国主的苏醒不会来的这样快。
这是岁月之道上两位前行者的对视，是两种似是而非的岁月大道之间的交驳。
不需要言语，这种大道的交驳，更胜千言万语。
苏幕遮的神色愈发凝重，老国主远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强大，在他的感受中，甚至还要强过即将证道的洛尊！
而老国主疯狂的双眸之中，也逐渐恢复了点点清明，点点神智，他朝着苏幕遮的方向轻轻颔首，而后移开了视线。
最后，老国主无声的凝视着云天之上，鸿钧老道的真身。
老天尊的手紧紧攥着手中金书，与石夷国主对视，眉宇之间只剩凝重。
他终归还是失算了。
数千载岁月，他聚洪涛一界之力远征，半为报复苏幕遮昔年所为，半为谋求证道成仙之路。
他本以为，如自己一般，才情惊艳之辈，一界之内，万古罕有。
苏幕遮理应是这大千之界之内的绝巅。
为此，他甚至不惜摧毁温养万古岁月的本命道器，只为将苏幕遮困在天外。
可即便如此，他终归还是没有预料到许多的事情——
那曾经淹没在岁月之中的各脉祖师！
那摇晃着幡旗的近仙人物！
那脚踏云霞的苍老道人！
还有……这从岁月长河之中迈出的伟岸身形！
恍惚之间，他似是预见了自己落败此界的光景。
双眸微微眯起，凝视着石夷国主，老天尊缓缓开口道：
“老前辈，你我萍水相逢，大可不必生死相向，贫道修得道德玄宗之法，说来也是尊老爱幼，许多事情……以贫道看，都可以商量着来。
依着贫道这双法眼浅见，老前辈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不过无妨，吾有诸般妙法，或者逆改阴阳，或者辟易生死，或者斡旋造化，总有办法让前辈继续走出道路来。
自然，吾知荒古界鼎盛，道法亦是玄妙非凡，只是你我两界之间，虽同源，却殊途，各有千秋不是？荒古道法做不到的，不代表洪涛道法做不到。
若是老前辈能重新接续前路，以您老手段，迈出那一步，易如反掌观纹而已，吾可许诺，可立大道誓言，您老飞升之前，吾不炼化此界。如何？”
浅浅淡淡地说着，老天尊的嘴角也逐渐露出笑意来。
反观云天之上，荒古诸修脸色都一点点难看下来，便是如洛尊，如孙不死，如笙箫楼主等人，也都心生忐忑。
他们素是知晓石夷国主手段的人，更曾经历太初之年石夷国主的煊赫声势。
只是……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天知道，万古岁月之后，石夷国主的雄心是否在岁月之中流逝，苟延残喘了一整个太古时代，他是否渴望着接续前路？毕竟……
考验着石夷国主的是长生！
毕竟，人是会变的。
迎着诸修的目光，迎着老天尊的目光，石夷国主的脸色渐渐变得轻蔑起来。
他似是不屑地看着老天尊。
摇了摇头。
“你太年轻了，不是一个好说客。”
老天尊的嘴角微微抽搐，冷冷的看着石夷国主。
“什么意思？”
面对老天尊的诘问，石夷国主并未直接回应，他似乎又在思索甚么，数息之后，方才开口，仿佛是回应，又仿佛是说给荒古诸修。
“昔年，老夫曾尝试过举国飞升，壮业未竟，但是在大千之外，老夫见到了仙人！真正的仙人！”
话音刚落，云天之上，诸修心神震动，如老天尊都是面色剧变，亦有人目光闪烁。
“在大千之外，老夫与仙人论道，各有所得，仙人言说，老夫之才惊艳，可惜所做之事过于惊世骇俗，古往今来，罕有功成之辈。
数息之后，死劫降临，仙人施展不可思议之手段，救下老夫性命，劝我同他远行，为仙人随侍，经日受仙光滋润，千万载之后，可接续前路。
老夫并未答应，只因仙人并不懂我的道。今日你之诸般言语，老夫也是同样的答案，只因你并不懂我的道。”
说罢，倒是老天尊先笑了起来。
“荒诞不经！老先生讲故事手段，比不过许多说书先生！既如此，吾倒要问，你有甚么道，连仙人也懂不得！”
话音落时，老天尊手持金书，一步跨出，杀向石夷国主！
缭乱的身影之中，又有两道老天尊的法身撕裂须弥，显化在云天之上！
仿佛先前已有感应，又像是准备良久。
同一时间，洛尊与身侧宫装妇人齐齐动荡身形，一人摇晃幡旗，一人运转阴阳，各自拦下一道法身。
电光石火之间，斑斓元炁肆虐，将四道身影尽数遮掩在法力风暴之中。
此间变化，恍若吹响了法螺，诸修纷纷厮杀到一处，出手不再似先前般多有试探，一时间杀招频出，处处喋血。
……
半悬空处，老天尊一步迈出，洞彻须弥，闪念之间杀至！
原地里，石夷国主合掌而握，任由狂风席卷而过，却似诸般道法不加于身。
凝视着老天尊愈发接近的身形，石夷国主缓缓的摊开手掌。
“昔年，老夫的道，是岁月！”
“如今，老夫的道，是石夷！”
话音落时，有璀璨而刺目的光芒，从老国主的掌心张开。
那是一座古老而莽荒的巨城！
那是一座白骨铸就的森然国都！
亲眼得见那掌心神国的瞬间，萦绕在洛尊与笙箫楼主等人心头的困惑也尽数消散。
难怪，诸修搜寻无尽荒万古岁月，却始终不见昔年石夷古国的残垣断壁。
在举国飞升失败的那一瞬间，老国主的道，就变成了石夷古国！
他将整个古国炼化成了自身的本命道器！
那森然国度之中，可见亿万魂影，口诵着古老而不可听闻的经文。
那是昔年，殒命在死劫中的石夷国之民！
他们也被老国主留住了，以某种禁忌的方式，依旧在天地之间存在着。
“此之谓——白骨天国！”
第545章 白骨天国渡众生（下）
半悬空处，老天尊表情慎之又慎。
迎着石夷国主掌心的璀璨白芒，老天尊双眸微眯，扬手间祭出金书，狂风中书页翻飞，闪念之间迎风暴涨，点点金光绽放，半似护住老天尊周身，半似隐隐将石夷国主罩下。
与此同时，老天尊右手不断抖动，摇晃着天青色道袍宽大的袖口，内中似有无边风暴酝酿。
这是老天尊的须弥道术。
电光石火之间，万般灵韵神辉自老天尊的袖口绽放，各自划出光弧，斩向石夷国主身周各处关隘。
有金剪腾空，环龙吟振声，演阴阳化双龙之攻伐！
有青藤木杖虚点，贯连天地，摄取罡煞，聚古之杀阵引而不发！
有串珠崩碎，响海潮之音，显周天之妙道，欲横镇悬空！
……
数之不尽的杀伐之器显化！
石夷国主不动声色，一眼扫过，将诸宝观瞧的真切。
“倒是颇有几分精巧，可惜，只寻常道器耳，却称不得妙了！”
话音落时，石夷国主托起掌心白骨天国！
那不可听闻的诵经之音轰然炸响，若煌煌神音，刚刚响彻天地，便动荡着半悬空的片片金光！
只一息光景，便见那金书宝光黯淡，便是悬在半空的本相也因之缩小不少。
再看老天尊袖口中绽放的须弥道术，电光石火之间，大半灵光溃散开来，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哀鸣之音，不知多少的道器瞬息之间被煌煌神音震碎，其中泰半残存之器，也在半空中颠簸着，各有斑驳裂痕诞生，再难为继。
最后，唯有寥寥数道灵光，挣脱了神音束缚，斩向石夷国主的道躯。
仿佛是错觉一般，石夷国主分明就站在那里，却像是和厚土诸道之间的岁月长河融为了一体，在灵光杀至的瞬间，身形有着瞬间的闪逝。
可老天尊磅礴的神念笼罩天地四方，分明观瞧的真切，可在神念的感应中，石夷国主自始至终都站在那里，未有寸动。
偏生那数道灵光斩下，却不见了踪影，更不要说在石夷国主这里留下甚么痕迹。
原地里，老国主撇了撇嘴。
“你这一界，炼器之道，却是一般般。”
听闻此言，老天尊缄默不语，只是眼角抽搐，挥手将身前诸般灵光黯淡的道器收起，便是那金书也不见了踪影。
电光石火之间的交手，自是老天尊落了下风，可他自是有苦难言。
诚如石夷国主所说，这林林道器，在他们这等绝巅修士而言，也只得精巧的评价。
与寻常大能斗法，或在两可之间。
但长生路走到了尽头的老怪，他们经年炼化温养的道器，都已经成就了自身道果的一部分，伴随着修为的不断攀升，也开始逐渐挣脱大能道器的藩篱，或多或少的有了超脱之相。
如洛尊的鬼幡。
如楼主的玉碑。
如国主的神国。
也如他自己的天青玉碟。
只是，依昔年定计，为了算计苏幕遮，老天尊早已毁了自身本命道器。
一招失算，老天尊也只是心中恨恨，胸中无名怒火反而更胜几分。
“老先生如此评价，且让吾来一试贵界宝器！”
话音落时，老天尊身影晃动，原地里一道道身影重叠，无边神芒冲霄而起！
道躯本相，一并二十四尊朱衣景神之身，合围半悬空，已经迎风暴涨，扩散开来的白骨天国！
天国中央，古老的祭坛之上，石夷国主负手而立。
伴随着降临白骨天国，老国主的表情也不再似先前般生动，阴翳的脸色愈发冷漠起来。
“神道？也是老夫当年玩剩下的！”
轻声呢喃着，白骨天国四方正门内，各有一道神光显化！
煌煌神音加身，一时间到让这四道神光的身形凝实许多。
眼见得这般变化，云天之上，妖灵子的呼吸不禁变得急促起来。
昔年石夷国主掌岁月之法——封妖！
依此法，老国主封石夷九妖，以庇护国祚！
岁月颠沛流离，老国主生死不明，石夷九妖也成了昨日黄花，有彻底殒命者，有隐姓埋名者，亦有如妖灵子般转世者。
如今，唯有四妖残存。
古朴的歌谣声从岁月之中响起，甚至盖过了经文神音。
那是和老国主似是而非的声音，听起来，要年轻许多，似是真的源自太初年间，传递着老国主年轻时某个困惑的时刻。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闇，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
下一瞬——
轰！
无边的风暴自半悬空处炸响！
这是老天尊与国主之间纯粹道法的对抗！
斑斓的霞光裹挟着凛冽风暴自半悬空处迸发，瞬息之间席卷着荒古五域！
余下四域还好。
偌大的中州，此刻却是山崩地裂！
早在两人选择厮杀于现世半悬空的瞬间，便有不少心性谨慎之修，或撕裂虚空而去，或藏身洞天世界。
莫说是这般绝巅修士了，万古岁月以来，便是寻常大能斗法，也多在虚空之中。
现世斗法，一旦法力动荡，便是这般局面。
可即便有人先见，此刻依旧有不少修士反应不及，甚至连呼喊声都未来得及传出，便在风暴之中化作齑粉。
更不要说尘世凡俗。
举目望去，人间尽是炼狱。
原地里，法力风暴遮掩了所有人的视线。
数息之后，方有声音从中传出。
“老东西，再打下去，今日便是中州陆沉！”
“沉就沉了罢！老夫是石夷国主，不是荒古国主！”
……
云天之上，厮杀不止，血雨瓢泼。
只是数息时间，老天尊的两尊法身便脸色煞白，甚至身形稍显虚幻。
这终归非是本相，《三洞大道经》再玄妙，也难无中生有，两道法身，终归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一时间，或可抗绝巅老怪，却也难以长久。
不远处，老者大能将一切变化瞧得真切。
眼看着老天尊的法身被洛尊再度轰飞，他咬了咬牙，仿佛做出了甚么艰难的决定一般。
下一刻，本已被削去三花五炁的老者大能，身上忽然有凛冽的气息绽放开来。
他整个人都伴随着这凛冽的气息而融化。
不再复人形。
气血与元气混成一团，更有着点点暗金色的不朽物质涌动，顷刻之间洞彻虚空，裹向洛尊。
侧旁，宫装妇人脸色大变，身形还未动，老天尊的另一道法身便已杀至，拦住宫装妇人的去路。
狂风席卷，回荡着老者大能最后的话语。
“师尊，弟子去也！”
下一瞬，五色神光从洛尊脚下涌现。
云天之上，斑斓霞光汇聚。
成仙路，降临了。
第546章 渡尽劫波今何在
电光石火之间，一切就这样突兀的迸发。
洛尊向来淡然的脸色此刻也在不断的变化，他不敢置信的环视着身周萦绕的五色神光，又满怀担忧的望向虚空，望向身侧。
往昔岁月，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飞升时的场景，只是洛尊从未想过，自己飞升便在此刻。
他还有许多事未竟。
这尘世，尤有着他牵挂的存在。
他的道侣，他的爱女，他的弟子……
余者还罢，洛青衣动用了他留下的后手，逃离中州之难，妖灵子亦是鼎盛大能，尚可自保。
只是先前闪念间的交锋，老天尊的两道法身合力，顷刻之间，便已重伤了宫装妇人。
阴与阳的痕迹，在她的身上开始崩溃，不再圆满，滚滚阳气恍若热浪般从她的身上散逸开来。
哪怕妇人的回击，那蕴含阴阳罡煞之法印，在顷刻间撕裂了老天尊的一道法身，一切结果都似乎无法改变。
这就是长生的代价么……
罕有的，洛尊心头苦涩。
五色土祭法托举着他的身躯，不断朝着成仙路而去。
而原地里，洛尊的身形也不断的闪逝，岁月之炁冲刷着他的道躯，却让他无法挣脱分毫。
“唉！”
一声苍老的叹息从不远处传来。
孙长生驭着万千棺椁，撕裂虚空而来！
也不言语，只是挥手间，有铜棺穿梭，直接将不远处已然无法维持身形的老天尊法身震碎。
他凝视着宫装妇人，眸眼中满是沧桑。
“傻孩子，为师当年便说过，你跟了这般的人物，只怕总有一日，要为师来给你收尸，白发人送黑发人，未想到昔年一语成谶，应在了今日，老夫炼了一辈子的尸……唉……”
孙长生已然语塞，挥手将铜棺招致身前，再抬手时，宫装妇人的身形已然无法维持，道躯崩溃开来，混着阴阳罡煞，气血与魂魄溶于一处，化作暗红色血水，尽数没入铜棺之内。
下一瞬，孙长生撕裂虚空，将铜棺送出。
做完这一切，孙长生方才仰起头，看着洛尊不断抬升的身影。
“镇住了最后一缕生机，这孩子昔年便是向死而生，以玉尸演化生机，活出了第二世，本可修天尸道，不幸却遇你而遭情劫，但跟脚还在，或许千万年后……总之……算是个念想吧！”
听闻此言，洛尊只是恭敬的朝着孙长生这里遥遥一拜。
“谢过孙前辈。”
原地里，孙长生却只是摇摇头，不复先前的桀骜，反而颇有些兴意阑珊。
“修行万古岁月，到了最后，怎么反而成了孤家寡人，无趣……无趣！大千已是伤心地，洛衣，我看你身上这五色神光颇为玄妙，今日飞升，算我一个罢。”
话音落时，孙长生大袖一挥，身后棺椁长河，泰半消散，融入孙长生的法域之中，泰半穿梭四方空间。
一息之间，无数棺椁洞彻须弥，开合之间，似是不讲理般，将许多洪涛界修士强行镇压在其中。
再一招手，这无数棺椁又洞彻须弥而来，自孙长生的手中凝而为一。
不理会掌心玉棺的剧烈震动，孙长生的身形拔起，只两三步，便立在了洛尊的身侧，竟主动勾连起那五色神光。
一时间，斑斓云霞沸腾起来，万千仙光垂下，不朽物质开始洗练洛尊与孙长生的根基。
与此同时，凄厉的嘶吼声音从孙长生掌心的玉棺之中传出。
他们也被牵连进了这样的造化之中。
只是，这是独属于荒古界修士的造化，他们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被迫选择了“飞升”。
那斑斓的仙光，此刻更像是噬人的剧毒。
“哈哈哈！如此，某来陪你们同行这最后的路！”
云天之上，有着雄壮的笑声传出，若雷霆炸响，却又显得异常虚弱。
笑着笑着，柳鬼开始大口咳血。
他的状态很差，浑身染血，甚至他的身侧，有着不少破碎的鳞片，不少撕裂的兽爪……
换做旁人，如此伤势，便是有九条命也该陨落。
但他是柳鬼，是荒古界炼体一脉祖师！
是故，此刻他依旧一息尚存。
感应着洛尊和孙长生往来的目光，柳鬼咧咧嘴，又笑了笑。
“不成了，这回彻底没念想了，不过……死在哪里不是死？”
话音落时，柳鬼身形暴涨，玄色鳞甲遍布周身，一时间，竟再难看出柳鬼身上人族特征。
他仿佛在顷刻间化作了狰狞的凶兽，泛着猩红的眼眸，张开血盆大口，环绕四方咆哮！
“鲸吞天地！”
禁忌道法的气息迸发开来。
顷刻之间，狰狞凶兽鲸吞数十尊洪涛界大能！
这让柳鬼那狰狞的肉身愈发的庞大，但是那些大能仿佛依旧活着，依旧在不断的挣扎，只是呼吸间，柳鬼周身的鳞甲便不断的破碎，殷红血迹弥漫开来。
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远远地，不少洪涛界大能瞧得真切，便要横渡虚空来救，顷刻间又被无数荒古界大能出手拦下。
唰——！
下一瞬，柳鬼狰狞的身躯腾空而起，直直撞进头顶的斑斓霞光之中。
砰——！
仙光四溢！
斑斓霞光仿若彻底沸腾开来。
可怕的法力风暴迸发！
那是大千生灵所无法直视的光芒！
数息之后，唯有血雨潺潺落下。
等诸修再抬头的时候，却再也无法找寻到柳鬼的身影，也再也难寻到那团五色神光。
狂风席卷天地。
唯有孙长生最后的声音犹在其中回荡。
“葬下天，葬下地，葬下黄泉一条河。
赶着生，赶着死，赶着灵尸炼道果。
杀得你，杀得我，杀得群生朝仙阙！”
……
天外，混沌海潮。
苏幕遮将荒古界中发生的一切都收入眼中。
他看到了老国主掌心的白光，看到了柳鬼的陨落，看到了洛尊和孙长生踏上成仙路，走入无归寂灭之地。
“唉……”
长长的叹息声，苏幕遮有些疲惫的合上了双眸。
连混沌海潮中的风都静止了。
苏幕遮身周的时光仿佛凝固，连那道身影，都似乎化作了岁月之中的剪影。
下一瞬，洪涛界，厚土诸道间，岁月长河忽然沸腾开来。
一道狭长的身影从中走出。
灰袍太元子。
他一手倒持青锋剑，一手缓缓将整个岁月长河托起。
晦暗的双眸凝视着云天之上或惊或惧的洪涛界诸修，苏幕遮喑哑的声音隆隆传开。
“既然来了，便都留下罢！”
话音落时，灰袍太元子一步迈出！
第547章 岁月葬尽不归客
“来风！”
一步迈出，灰衣太元子的身影立在了云天之上。
那是无法言喻的冷肃，便是自忖相识苏幕遮的楼主与东皇，此刻也面带诧异神色。
灰衣太元子那仿佛粗粝山岩雕刻成的面庞上，似乎只沉淀了岁月的沧桑，甚至凝视着那双晦暗的眼眸，竟无法从中看出丝毫情绪来。
诸修看去，仿佛与岁月直视，仿佛看到了甚么非人的存在。
原地里，唯有笙箫楼主轻声的呢喃着。
他走过漫漫岁月，曾经见识过类似的存在。
“岁月大妖……”
老国主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因为他自太初年间，便是岁月之主！
如今，太元子也做到了同样的事情，封岁月成妖！
那喑哑的声音在云天之上不断的回荡开来。
初闻时，冥冥天穹，一时间仿佛连九霄罡风都因之而停滞！
下一瞬，无边狂风席卷而来！
那是岁月之风！
朗朗晴天，一时间仿佛被人蒙上了灰色的细纱。
随着狂风涌动的，是迷蒙的灰色雾霭！
一时间，高天诸道，似乎因之与整个大千割裂了开来。
那岁月之炁是如此的黏稠，如此的浓密，诸修道心无端的悸动开来，恍惚之间，似乎听到了岁月长河咆哮的声音。
下一刻，他们真切的看到了。
看到了灰衣太元子左手缓缓托举起来的岁月长河！
天地失声。
这该是怎样的伟力，能够让人将岁月举起！
那道纤瘦的身影，仿佛站在了天与地之外的另一极，脚踏着岁月，摇晃着时光，从不可言说之地，向着众生走来！
唰——！唰——！唰——！
岁月长河的咆哮之声愈发真切。
只是云天之上的荒古诸修不少神色诧异，微微挑眉。
数息光景过去，他们并未感受到岁月之炁的侵蚀。
那无边的长河仿佛在云天之上密密麻麻地划分着支流，唯有他们，似乎“幸运”的站在了干涸的河滩河岸上。
而洪涛界诸修，也同样被河网捕捉，任由其遁法超凡，任由其穿梭须弥，却仍在岁月之中。
那清瘦的身影近了。
岁月之炁也渐渐地沸腾起来。
远远地，一道剑光斩来，碎裂虚空壁垒。
那仿佛是这条大河的归去处，诸修透过虚空裂缝望去，那里是荒古界虚空的极深处。
真空妙无，虚空妙有之处。
就这样，不疾不徐地，灰衣太元子的身影渐行渐近。
而岁月长河滚滚而逝，不住地推动着长河中的林林身影，仿佛要一点点从天地之间抽离开来。
息驾非穷途，未济岂迷津。独立大河上，北风来吹人。
雪霜自兹始，草木当更新。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
不闻愤怒的喊杀，不闻凄厉的嘶吼。
没有禁忌的道法，没有决然的杀伐。
大道本源却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颤抖，那是无算大能陨落的象征。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淹没在岁月之中，仿佛无疾而终，仿佛自然化道。
一道又一道的身影，就这样沉默在了永恒奔涌的岁月长河之中，仿佛将他们漫漫一生的光阴都凝聚在了这一息的岁月之中。
洪涛，洪涛。
竟有几分一语成谶的相应妙趣。
灰色的遮天手印从高天深处拍下。
那是东皇的身影，他脸色更为苍白了，龙袍之上血迹遍布。
有着柳鬼前驱，东皇太一也想要效仿，只是那天穹的斑斓云霞，随着洛尊的飞升，已然消弭。
同样被遮天手印拍下来的，还有老妖猴。
一人跌落了天地果位，一人不过寻常妖圣，柳鬼能轻易做到的事情，对于他们而言却十分艰难。
是故他们已然燃烧了气血，燃烧了部分神魂，乃至于本源！
原本年轻魁梧的妖猴，此刻也佝偻着身躯，显得无比苍老。
看了一眼东皇太一，灰衣太元子喑哑的声音传出。
“旁人可以舍生取义，但你要活着！要亲眼去看，看妖族的生生死死、起起落落，然后赎罪！”
话音落时，遮天手印笼罩着面色苍白的东皇太一，继续落下。
亿万神纹涌现，将东皇太一封印，而后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了南域的山河之中，消失不见。
而后，灰衣太元子看向老妖猴，这个曾经带给他深刻印象的妖圣。
“别总喊生死同归了，好好活着，生死间的大恐怖，足以让人绝望。”
话音落时，灰衣太元子掌心剑光轻磕，将昏昏沉沉的老妖猴砸向了南域极北处。
那里临近中州，伴随着石夷国主与老天尊交锋的余波，同样开始陆沉，朝着古战场演化。
目送着老妖猴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灰衣太元子这才回转目光，凝视着岁月长河之中依旧在挣扎的身影。
尚且残存挣扎的，除去青年与少年大能，便唯有故老者了。
许是这样的经历，这样的煌煌天威，终于让人感受到了生死之间的大恐怖。
有人道心崩溃，灵台的清明一点点溃散来开，竟狷狂大笑。
“吾有阳世不朽之道！岁月如何，何以葬不朽！吾道永恒，出剑罢！你我做过一场，再决生死！”
狷狂的笑声在寂静的云天之上是这样的刺耳。
灰衣太元子先是轻轻的颔首，复又摇了摇头。
“阳世不朽之路啊……同天地日月之寿，或许是不朽的，或许是永恒的，可是大道寄托半步仙器，永恒的不是你们，而是不朽物质。”
话音落时，灰衣太元子翻手收起青锋剑。
他慢慢地抬起右手来。
一缕灰色的火焰凝聚在指尖。
没有道与法的痕迹，甚至没有剧烈的温度。
点点火星，就这样轻飘飘的落向了岁月长河。
轰——！
云天之上的河网，在这一刻彻底沸腾开来！
那是岁月之焱！
滔天火海淹没了那人狷狂的笑声。
云天之上重归死寂。
咆哮的浪焰让不少荒古大能如临大敌，几乎顷刻之间便架起遁光，远远地避开。
远远地看去，那滔滔火海之中，再度只存灰衣太元子清瘦的身形。
他仿佛从天地之外的一极走来，如今，又要走向天地之外的另一极去了。
大道独行。
诸修望去，那道悬在岁月长河之上的身影，是那样的萧索。
而后，灰衣太元子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
漫天火海开始朝着那道须弥裂缝不断涌去，直至最后，连着苏幕遮的身影，消失不见。
原地里，诸修面面相觑，若非漫天血雨，若非中州上空的剧烈波动，甚么妖庭天劫，甚么异界之修，仿佛从不曾出现过，仿佛镜花水月一般，只教人心生恍惚。
尘归尘，土归土。
终是岁月葬尽了不归客。
第549章 大道千秋阴阳全
诸修凝视着老天尊蹈空步虚而去的身影，却无人胆敢出手。
太古一世，妖庭鼎盛，只是这短短一日的光景，却彻底打断了妖族的脊梁。
漫天妖圣尽数心神复杂。
感受着大道本源的更易，他们清楚，属于妖圣无上的时代，结束了。
原地里，笙箫楼主也是神情疲惫，略略颤抖的手轻轻摩挲着玉碑。
他曾经洞见大千之外的风景，他是横压一世的盖代妖孽。
但他终归老了，道法未衰，但心已疲惫。
一日光景，他见证了太多老友的消失，或者殒命，或者飞升。
半悬空处，石夷国主亦是托举着白骨天国，未曾追逐着老天尊的背影而去。
他的状态很不好，纵然重伤老天尊，却也带给他了几乎无法承受的负担。
终归已经不再是那个扬言举国飞升的帝君了。
生与死的状态在他的身上不断的交织，甚至平静的眼波深处，有着几乎癫狂的浪流涌动。
他的气血不自主的奔涌着，肌肉颤抖着，那竭力表现着镇定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一尊诡谲的血肉怪物。
世人皆知，石夷国主已经疯了很久。
虚空深处，无声地叹息着，灰衣太元子一步迈出，消失在岁月长河之中。
……
混沌海潮。
老天尊嘴角不住的咳血，身形萧索，收起那古铜道宫，朝着洪涛界的方向而去。
大道独行。
无法言喻的复杂心绪此刻齐齐涌上了他的心头。
雄图霸业，儿女情长，一朝溃散。
这灰蒙蒙的混沌海，多么像是他道心中的尘霾。
感慨着。
下一瞬，老天尊的身形一顿。
他的表情痛苦，苍老的皱着几乎扭曲到了一起。
远远地，一道遮天手印笼罩而来，朝着老天尊的方向兜头拍下！
灰衣太元子踏浪而来。
老天尊颤抖着抬起手来，几乎有些吃力地，将那遮天手印打散。
岁月的狂风席卷而来，吹得老天尊衣发凌乱。
那是几乎野兽般痛苦的嘶吼声音。
“太元老贼！你是要赶尽杀绝么！还是说，你我就在此地，决一生死！”
说话之间，三元神庭之道加身，二十四尊朱衣景神与老天尊的身影重叠到一处，万丈神霞陡然迸发，又敛于一处。
无边神音响彻四方。
老天尊鹰视狼顾，苍老的眼帘开合，死死地盯着灰衣太元子的身影。
与此同时，那喑哑的声音也传来。
“决一生死？也许吧，会有那么一天，但不在今日，不在此地。今日你我，难杀彼此。”
听闻此言，老天尊只是嗤笑，眼神轻蔑。
“那你阻我为何？前来叙旧？洪涛之扬眉尊者已死，你我之间，无话可说！”
灰衣太元子也不动怒，迎着老天尊近乎蔑视的目光，只是轻轻摇头。
“此行阻你，只是要你留下些不该拿的东西。”
老天尊毁了荒古界冥府，就那么在诸修眼皮子低下，夺取了荒古界阴冥本源。
灰衣太元子此行，便也为此而来。
“昔年你夺高天诸道，毁忘川一界，今日我还施彼身，拿走的东西，凭什么要还？”
这亦是老天尊心头苦楚，昔年倾天之战，几乎让洪涛界本源永恒有缺，费尽数千载岁月，老天尊划分三十三洲，托举高天诸道，但忘川冥府之毁，依旧让轮回权柄归于自然。
偌大一界，至今无有冥府存在。
他欲借荒古界阴冥本源，补全忘川所缺，重立洪涛冥府。
听闻此言，灰衣太元子周身气息陡然变得癫狂起来，喑哑的声音更是低沉，恍若鬼蜮魔音！
“宝物有德者居之！昔日老夫做过甚么，都是老夫的本事！你无力阻拦，老夫便是有德者！至于今日……老夫说了，不该拿的东西，你得留下！
老夫本尊就在混沌海上，拼着道果永恒有缺，你大可一试，老夫会不会全力出手，将你留下！便是决一生死，也不是不行！”
话音落时，灰衣太元子的身周，有着一条蜿蜒的岁月长河虚影显化，仿佛远远地勾连起甚么无上大道一般。
眸光闪烁，老天尊看到了这条岁月长河的尽头，那是静坐在海眼漩涡上空的苏幕遮，那是大千级数的无上道果！
三千大道的纹路开始在太元子的灰衣上显化。
一步步迈出，不疾不徐。
太元子的容貌甚至都因之而变化，有峥嵘骨角顶在头顶。
龙首人身。
灰衣缥缈。
岁月的光影在太元子的身上重叠，仿佛道种世界之内的泰皇临世。
生平罕有，老天尊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沉默了。
半低着头颅，心生颓然。
不再言语，老天尊挥手之间，将荒古界阴冥本源挥向太元子的方向。
就这样沉默着，老天尊转身离去。
他要活着，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要好好的活下去。
只有这样，他才能依仗鼎盛一界之力，积蓄卷土重来的力量，只有活着的人，方可言复仇。
注视着老天尊离去的背影，太元子没有再出手阻拦。
他抬手间，以岁月之炁将荒古界阴冥本源包裹，而后沉入这似虚似实的岁月长河中。
直到最后，老天尊的身影彻底被混沌海的雾气笼罩，彻底远去，两人都未在言语。
原地里，太元子轻抿嘴唇。
你还是太年轻了，太过执拗，不过终是造化弄人，恨便恨了，我本荒古修，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卷土重来，等着了结你我之间的因果。
尘缘尽，果初圆。
彼时，将是你我之中某人，证道仙君之时。
心中轻念着，太元子转身，走入身后的岁月长河之中。
……
海眼漩涡上空。
凝固的岁月剪影如湖水微澜般跌宕开来。
苏幕遮悬空静坐，浑浊的眼眸望向掌心的道种世界。
老天尊的千古谋算，终归还是给了他意料之外的“惊喜”。
当然，早在许多年前，苏幕遮也预料到了类似的可能发生。
终归只是一片向死而生的天地，说是无上大千之道果，这一方世界终归还是有缺。
洪涛界的高天诸道本源化作了三十三天，向死而生的天与地早就了广阔阳间。
只是那阴冥之界，却依旧孱弱，如无根浮萍。
而如今，苏幕遮却看到了拼图完整的可能。
“不破不立……”
轻声念着，苏幕遮细细思忖着，下一瞬，他却忽的抬头，望向海眼漩涡的深处。
那是石夷国主的身影，撕裂大界壁垒而来，仿佛经年老友一般。
第550章 三世同身摘道莲（上）
老国主踏浪而来，海眼漩涡上空，苏幕遮盘膝而坐。
光阴在这一刻重叠，传说的身影从岁月中走出，让人瞧见了真容。
花白而干枯的头发，粗糙的麻布乱衫，暗红而皲裂的皮肤。
这仿佛不是那盛传的太古第一妖！
仿佛只是凡尘中的寻常老农。
老国主就这样静静的站在苏幕遮的面前，苍老的眼眸凝视着苏幕遮的身形，扫过他身上的白狼大氅，最后又落到了苏幕遮的掌心，落到了道种世界。
苏幕遮那浑浊的眼眸，也用着同样的方式，注视着老国主。
两人的眸眼深处，皆有着岁月长河的虚影显化，阴阳逆转，光阴倒卷。
这是论道，亘古罕有的论道。
无声息之间，两人探寻着那本就无法宣之于口的辛秘，乃至于——禁忌！
少顷，老国主微皱的眉宇舒展开来，他哑然长叹，似是在赞叹，又像是在遗憾些什么。
而苏幕遮的双眉却皱的愈发紧蹙，数息之后，他偏转开目光，望向老国主的身周，凝视着老国主身周那岁月的痕迹，老国主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却不曾阻拦，只是绽放开气息，一条岁月长河的虚影贯穿了他的身躯。
几乎同一时间，苏幕遮望向了这条岁月长河虚影的尽头。
轰——！
无尽的光芒从苏幕遮的脑海中炸响。
只是惊鸿一瞥，苏幕遮却如遭重击，两行血泪流下，模糊了他的目光，也切断了那条岁月长河的虚影。
“无量光，无量寿，无量福，无量天尊，无量仙圣，无量真……”
苏幕遮喑哑的声音都在颤抖着。
良久，苏幕遮方才颤颤巍巍的抬起另一只手，拭去脸上的血痕，疲惫的张开双眸。
“这是真的么，你的道，洛道友的三世同身法，这是那个……那个似是而非的荒古界传承的道与法么？仅存一世道身真的可以驻世长存么？想不到，想不到……”
苏幕遮罕有的面露茫然神色，他的声音愈发喑哑了，到了最后，几乎不可听闻。
老国主面露感怀，他轻叹着，走进几步，抬起苍老的手掌，轻轻拭去苏幕遮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在宽慰亲近的后辈，又像是在凝视着另一个自己。
数息之后，老国主凝重的点了点头。
“是的，这是上一个荒古界的道与法，是仙真传承的余韵，是老夫的过去，是洛衣的现在，是某些人的未来……”
沉默着，苏幕遮长叹。
“错了，我错了，驻世万古悠悠岁月，我自以为洞彻了辛秘，我自以为了解了太古时代的全部真相，我自以为堪透了这片天……”
感慨之中，苏幕遮仰起头，凝视着混沌海上灰蒙蒙的上空，他的目光仿佛已经跃出了大千，注视着那无归寂灭之地。
那亘古群仙的葬地。
反倒是老国主，轻拍了苏幕遮的肩膀，收回了苍老的手掌。
“不，也许反而你是对的，洛衣也是对的，所以他真正的飞升了，你也走在一条仍旧可以前行的路上，唯有老夫的前路，断绝了，寂灭了过去，葬送了未来，甚至失去了部分本真，所以太古一世，只有诡谲莫测的石夷国主，往后……也只会有石夷国主了。”
听闻此言，苏幕遮倒是翻手取出了一卷真经，昔年洛尊手书《三世枉生功》。
仙人一证永证，不朽的气息萦绕在真经上。
岁月的光影在苏幕遮的指尖缠绕，却仿佛是触碰到了某种伟力，被阻隔开来。
数息之后，苏幕遮收起真经。
他的指尖又探向海眼漩涡的方向，无声息之中，有大界壁垒被撕裂，苏幕遮与老国主一同看到了一尊暗金色的棺椁穿梭虚空乱流，消失不见。
那是孙长生温养弟子的棺椁。
光阴的剪影映照在两人的眸眼深处，他们看到了无归寂灭之地一道无声息高悬的残躯。
“洛道友真正的飞升了，孙道友却半道崩殂……”
老国主亦是感慨的点点头，太初年间，他与孙不死亦曾相识，算是老友。
“这是自然，不证完美仙君境，难度天谴。”
一念至此，两人沉默，对视而叹。
良久，苏幕遮方才再度开口。
“能仔细说说么，那个存在着仙真传承余晖的……上一个荒古界。”
听闻此言，老国主继续沉默着，他转过身来，看向海眼漩涡的方向。
“从何说起呢……老朽自是愿意知无不言的，但你该知道，有些事情已经不可言说，曾经的辛秘如今已经成为了禁忌；而有一些事情，却也不能说给你听。
老朽前路已断，或许这条路曾经是对的，但现在肯定是错的，所以石夷国主在太古初年便已疯癫，不得不自封在岁月长河之底，故而有些事，也许并非我想的那样，并非我看到的那样。
告诉了你，便是对你的误导，甚至会有禁忌的力量掺杂在其中，让你无声息之间走上老夫的旧路，在疯癫中悲凉落幕，断绝前程。
因为同样的事情，老夫在太初年间曾经做过，那时笙箫道友惊才艳艳，我以为他可以挣脱一些桎梏，甚至反过头来帮到我，改变一些老夫悔之莫及的事情。
所以老朽将一些自认为的真相，自认为的细节，悄无声息的透露给了笙箫道友，结果……这是老夫太古一世最后悔的事情了，我害了笙箫道友。
以他的天资，也许不需要老朽的那些帮助，就可以像你这般，走出属于自己的路来，走在正确的方向上，结果，禁忌的力量还是影响到了他。
所以笙箫道友盖代妖孽，镇压一世，却只能驻世残存，无法跨过天堑！倒是后来，老朽想明白了些，故而自封之前，曾经亲自出手，将一些痕迹彻底从岁月长河中抹去。
之后依旧流传在世间的，便只有了岁月之法，以及某些关于三世同身的只言片语；再后来，洛衣小友得之，崛起于五域之间，自创《三世枉生功》，于今日飞升。
说这些，便是前因，是要教道友知晓，非是老朽藏私，只是不愿害了你，那么……从何说起呢？”老国主抿了抿嘴，“也罢，便从三世身说起好了……”
第551章 三世同身摘道莲（下）
海潮之上，云雾飘渺，老国主负手而立
“据说悠久岁月之前，三世身法门还不叫这么名字，同音而不同字，名唤三尸身法门，那实在是太久远之前的事情了，久远到这样的字眼，老朽也只曾从故纸堆中寻见过。
至于那个古老的名字，证见着甚么样的真意，阐述了何等高邈道境，已经非是后人能够知晓的了，有传闻说古名不祥，有传闻说那是仙真证明过的错路，有传闻说是真法失传。
世说纷纭，老朽不表看法，一切任由道友自行评判，总而言之，到了老朽降生，开始修行之路的时候，世上诸宗盛传的，便都是三世身法门了。”
听到这里，苏幕遮神情一怔，追问道：“世上盛传？”
老国主轻轻颔首。
“对，世上盛传！道友，不要用现在的目光去看待亘久之前的天地，在那个时代，清灵仙乡的门户还是洞彻通畅的，三千大界托举着清灵仙乡，那是和如今完全不同的盛况！
自然，道与法的传承，也是和如今截然不同的，三千大千世界，各有曼妙，如花开三千，争奇斗艳，但当时，诸界之间还没有如今这样鼻塞，大界诸宗也多持仙人传法。
道法万千，诸宗迥异，但根苗上，却殊途同归，旧时是三尸身法门，到了老朽的时代，便是三世身法门。修行此类法门，方为仙道正统，余者皆为左道旁门！
直到后来，岁月流逝，无量光阴之后，有天谴诞生，阻隔仙凡之路，三千大千世界之间的联系也随着天地的寂灭与重生，剥离开来，失了正统道法，演化出各自的千秋妙道。
但是，若仔细观瞧的话，还是能够从如今的许多无上道法中看出些三世身的痕迹来，当然，太古一世，唯有洛衣小友一人走出了真正的三世身法门来。
而先前与老朽交手的洪涛界后辈，老朽怀疑，他所修持的道法，也存在着三世身的痕迹，或者说，本就是昔年的真经留世！只是他自己不察，还未堪透这一玄关的真意！
观其修持，两道并存，于内，似神仙同修，开辟三元神庭，那二十四道神身不过末流，以神皇道身坐镇三元，统御二十四神，真走到这一步，便是三世身法门！
而于外，那三道法身也端的玄妙，似同源而出，潜力巨大，若是以肉身为熔炉，以气血为药，以法力作薪柴，将这法门彻底与自身道果熔炼为一，或许可以省去万古苦修，直接走出三世身来！
可惜了，此子天赋非凡，福缘深厚，观其行径，却颇小家子气，眼皮子也浅薄的很，空坐宝山而不自知，只将这无上妙法当身外化身来用，暴殄天物！
不过道友还是需要警惕，此行他无功而返，三道法身相继折损在道友这里，老朽也拼着癫狂发作，重伤了他的道躯，但是破而后立，若他真的洞彻道法之中的关隘，来日……会很可怕！”
听闻老国主此言，苏幕遮也是面容肃穆。
浪荡万古岁月，苏幕遮在求长生，也是在与老天尊争锋。
旁人看来是此消彼长的过程，对于两人而言，或许便是生死立分。
一念至此，苏幕遮亦是感慨道谢。
“多谢国主指点，贫道定会早做准备。”
老国主的表情似是很欣慰，他长久的凝视着苏幕遮，继而转过话头。
“道友，你我很像，真的。老朽生于上一个荒古界的末法时代，或许是环境类似，你的身上，有着十分类似那个时代修士的气质，初见你时，老朽欣喜若狂，以为是当年的道友现世，以为……老朽并不孤独！
结果很是可惜，当然，对你而言或许是幸事，无需历经那样的绝望……与你不同，没有甚么无边杀劫，没有甚么无量量劫，那是一个较为宁静的时代。
只是如春夏秋冬，如草木枯荣，历历万古，一代又一代的修真文明逝去，荒古界的造化生机也消耗殆尽，万道走向了破败，走向了凋零，要葬尽万物，然后从寂灭之中复苏。
老朽就是生在了这样的一个时代，在上一个荒古界最后一个鼎盛修真文明消逝之后的数万年降生于人世，那是一个荒凉的时代，昔年鼎盛的仙道传承如同残阳，将余晖洒在人间。
此后万古岁月，悠悠无仙，甚至于，成仙路洞彻贯通，万古岁月却也未闻仙人临凡，甚至连仙人法旨都罕有传世！万物生灵都陷入了末法的绝望与癫狂之中。
当时的老朽，也是这般，心怀着无边的怨愤，纵我天资盖代，却只恨生不逢时！然而即便是这样，在那个凋零的天地之间，老朽依旧修出了自己的三世身！
当然，并不完善，在那样的时代，哪怕是老朽，也多少有些急功近利，过分的去追逐结果，反而导致了自身道基有了瑕疵，否则，三世身圆满，哪怕末法时代，老朽立地飞升，便是仙君！
但这样的瑕疵，并非不可更易，哪怕在末法时代已经无计可施，谁让老朽掌控了岁月祖炁的权柄呢！当时的老朽有着两个选择，一个便是逆着岁月长河而上！
不需要太久，因为几万年之前就曾是荒古界最后一个鼎盛修真文明的时代，哪怕不是正确的时间，老朽却同样有信心，将道果完美，强行飞升，挣脱藩篱！
但在当时，老朽太自大了，以为凭借着自己的天资，世上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就这样，老朽以道器寄养亲友，带着一群人，跃入岁月长河之中，顺流而下！
吾欲成万古未有之壮举！要见证荒古界的寂灭，同样见证荒古界的复苏，见证一方大千世界的开辟！阴阳诞生，辟开混沌，重炼地火水风！那会是一个生与死、阴与阳分明的时刻！
老朽准备在那一刻证道！以仙君道果飞升！甚至失去了荒古界大道的限制，老朽可以带着亲友一同飞升，举教飞升！举国飞升！这便是当年的真相！
可惜……这样的野心，彻底毁了我！天地崩溃的那一瞬间，想象之中的复苏并没有到来！老朽错了，毕竟，关于大千世界的生灭，并未被人记载，谁也没有想到，一片死去的高天与厚土，要经历无法想象的漫长时光，才能够向死而生！
甚至伴随着荒古界的寂灭，原本宁静的海眼漩涡都变得暴躁起来，无尽的混沌海潮席卷而来，愈演愈烈！等老朽惊醒的时候，即便以当时的修为，都已然无法挣脱！
否则，寻一大千世界隐世避居，也不会是如今的结果。老朽被困住了，滔滔海潮，沉沉浮浮，数不清的光阴逝去，直至某一日，那汹涌的海潮，已经开始损伤老朽的道躯。
绝望之中，也是侥幸，老朽重新找寻到了荒古界的岁月长河，存身岁月之中，老朽避过了生死大劫，再之后，又是一段漫长的时光，漫长到让老朽感到绝望！
终归是道果有缺，不成仙，终究是敌不过岁月，老朽或许可以强撑，但是寄养在道器之中的亲友，却在岁月的销蚀中，带着绝望，带着癫狂，彻底寂灭！
直到最后一人陨落，老朽也彻底疯了，无边的孤独袭来，老朽忘记了昔年熟稔的经文，忘记了曾经存身的天与地，忘记了生与死的概念，也就在那一刻，老朽的一世身寂灭，我……没有了过去！
已经说不清中间到底过去了多久，疯癫之中，许多细节已经模糊，甚至不曾被老朽记忆，或许是万古，或许是无量光阴，直至某一刻，荒古界从寂灭中复苏。
从来没有过石夷古国，有的只是太初年间依旧带着癫狂的老朽，有的只是被老朽强行镇压在道器之中的故人神魂，甚至，那已经不再是神魂，而是他们在岁月之中的剪影。
甚至老朽都不清楚石夷代表着什么，没有了过去，再也难忆起自身的跟脚，那只是老朽道器之内，刻在玉碑上的两个古字，或许是石夷仙宗，或许是昔年的地名，谁知道呢？
再后来，老朽没有了最初的疯癫，稍稍冷静了下来，感念着前尘往事，老朽的仙君道果终难圆满，当时只觉得，既如此，舍弃仙君道果的一步登天，先证道成仙，再寻其他也好。
毕竟，这片天与地，已经没有甚么值得老朽留恋的了，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老朽托举着白骨天国，要证道飞升！但是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诡谲的天堑隔绝了仙凡门户！
老朽失败了，证道失败，飞升失败，坠落无尽荒的那一刻，老朽祭出一世身挡劫，苟延残喘下来，却也失去了未来，从此，直至万古后，直至自身寂灭，世间就只有石夷国主在了。”
老国主声音萧索，说罢，苏幕遮也是长久的沉默。
从鼎盛中走出，最后也只得悲凉落幕。
大道独行，老国主却彻底没有了前路。
这样的癫狂，这样的孤独，在这一刻甚至开始侵蚀着苏幕遮的道心。
深深吸了一口气。
苏幕遮方才将心头的悸动压下。
“道友，你察觉到这其中的端倪了么？”
“什么？”
“哪怕天地覆灭！岁月长河却依旧永存！道友，你说，这证明着甚么！”
第552章 问君此身归何处
老国主离去了。
大道独行，身影愈发萧索。
他的状态很差，最后的言语之间，癫狂似乎已经无法遏制。
甚至，他已经无法被完整地称之为人，称之为修士。
失去了过去，葬下了未来，他只是徘徊在阳世历劫不灭的孤魂野鬼。
可叹，一句长生，让悠悠亘古不知多少天骄悲凉落幕，变得不人不鬼。
前赴者如此，苏幕遮也同样相信，后继者亦会源源不断。
只是两人最后的浅淡对话，恍若洪钟大吕一般，始终响彻在苏幕遮的心头。
纵然天地覆灭，岁月长河却亘古永存。
永存。
多么美好的字眼。
永恒存在！
除却仙人，这大千之间，果然有永恒存在的事物么？
岁月长河，是否真蕴含着与证道有关的辛秘和禁忌？
这是万古无仙背后的真相？还是无轨迹灭中仅存的希冀？
苏幕遮甚至不太敢去想。
甚至只是心中浮现出这样的念头来，便觉得要有大恐怖降临，道心悸动。
缓缓沉下气息，苏幕遮将诸般思绪压下，不再去想老国主状若疯魔的言语，再度将目光落到掌心的道种世界。
与此同时，苏幕遮同样伸出右手，翻开掌心。
恍若将须弥握在其中，一眼望去，那须弥世界中有星河划过，内蕴无算玄元道胎；有五色土祭坛悬浮，承载着修罗地狱，内中亿万阴灵嘶吼；有玉书悬浮，一道书生身影一闪而逝，照亮其上古篆大字——《诛心天律》。
还有，那斑驳皲裂的冥府本源。
往生数万年的浪荡与奔波，仿佛都是为了成就苏幕遮掌心的道种世界一样。
这是他的长生路，与所有人都不同。
只是这般凝望着，苏幕遮的眉头却点点皱起。
诚然，诸般底蕴炼入道种世界，定然会推动着苏幕遮迈出最后的几步路，甚至站在仙乡飞升的大门口。
只是这样强行的拼凑，真的是条正确的道路么？如此炼就一炉，自己的道果当真混元无漏么？
或许并不是这样的，否则老天尊也无法用一枚玉碟就让自己落到如今地步。
造化之道。
这意味着如今的道种世界依旧死气沉沉么？
沉默中，苏幕遮凝视着遍布山河的莽荒凶兽，看着悬在天穹的三千古神，凝视着接天连地的混沌果树。
最终，苏幕遮的目光落在了大界壁垒上，落在了这两片仍旧在向死而生的高天厚土上。
饶是这数万载岁月，苏幕遮已经为之做出了太多的功业，也只是让这高天厚土之间隐隐萌发生机。
老国主已经证明了一个事实——大千世界的寂灭与复苏并非是一蹴而就的过程，这其中需要漫漫岁月的变化，漫长到让一代妖孽道心崩溃，乃至于葬尽过去。
于道种世界而言，或许也注定会是这样。
沉沉死气仍是主调。
这才是一方大千的本源根基所在。
沉默着，苏幕遮缓缓收起右手，合上掌心。
“时间……苏某有的是时间，等过了悠悠万载，吾不介意再等一个三古岁月！向死而生……从昔年叛出玄阳宗，兵解南域，苏某一路走来，也不过向死而生罢了，说起来，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轻声呢喃着，苏幕遮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二十四道黄庭符篆上。
这是老天尊留下的谋算，是苏幕遮道果上的破绽。
无上神念爆发，疾风骤雨一般，苏幕遮将这二十四道黄庭符篆尽数笼罩在自己的神念之中。
“或许也不用那么漫长的岁月，既然失之造化，那么便向造化中去取！参悟造化符篆，或许可得见通衢仙路！这半生奔波，苏某不是为了成就大千世界，而是要让大千成就苏某的道果！”
“鸿钧老天尊，这一卷《黄庭》还是苏某昔年所传，今日又得了这二十四道篆，一饮一啄之间，谁能说得清因果啊！”
“吾与你的斗法，不知始于何处，却从未停止过。”
这般思忖着，苏幕遮喑哑的声音中竟也带了几分欢欣，几分雀跃。
如此数息之后，苏幕遮屏息凝神，缓缓地闭上了双眸，岁月之风拂过，原地里有光影定格。
……
荒古界，岁月长河。
灰袍苏幕遮从中走出，悄然撕裂虚空壁垒而去。
云天之上，诸修目光凝重，望着高天深处已然凝聚成形的虚天战场。
那先前大界壁垒的破碎之处，如今在道与法的衍化下，聚成须弥漩涡，似乎通往某处诡谲。
金色的血雨飞溅，幽邃的灰雾已然开始弥漫。
老国主离去之前，曾经遥遥朝着虚天战场印下一掌。
只是这遮天掌心，却也不曾在高天深处留下丝毫的痕迹。
曾经睥睨万方的玉碑，在笙箫楼主的手中，亦是毫无建树。
林林无上杀伐之术席卷高天，可那虚天战场却巍然不动，仿若天堑般，就这样笼罩在荒古诸修的头顶。
瞧见了苏幕遮踏空而来的身形，笙箫楼主急忙引着诸修迎了上去。
“太元道兄，这般情景，计将安出？”
先前云天之战，苏幕遮的手段已被诸修看在眼中，此刻皆以道兄而成，便是笙箫楼主这里，神情急切中也带了些敬意。
迎着诸修的目光，苏幕遮瞥了眼高天深处，又沉默着摇了摇头。
笙箫楼主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以道兄手段，也难以施为么？”
“诸位道友，世上没有不孝的修士，也没有不孝的仙人。”
听闻苏幕遮此言，笙箫楼主面露沉吟神色，若有所思，只是不少人却面面相觑。
“敢问道兄，此言何解？”
“世间修士，皆是天生地养，你我跟脚，都在荒古一界，以吾等如今的手段，覆灭大千一界也不算难，只是却不好与荒古界大道冲撞；贫道的意思便是，这虚天战场，还有伪神之道，已经与荒古界大道本源融在了一处，这里是战场，也是荒古界的一部分。”
一时间，诸修面面相觑起来。
“莫做妄想了，准备好传道天下，引芸芸诸修来应虚天之劫罢！杀戮之中，或许会在殷红里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盛世来，贫道就在南域，坐镇现世！”
第553章 横渡欲壑斩龙皇
云天之上，苏幕遮最后留下的话，仿佛成了太古末年最为使人绝望的谶语。
似是一语成谶，似是本就如此。
那些忽然出现，动荡着荒古界天地，又悄然散去的异界孽修，无端地给人以恍惚之感，仿佛这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明日醒来，仍旧是那个鼎盛的太古时代。
然而中州陆沉，冥府崩碎，虚天之劫……
这些留在荒古界天地永恒的伤痕，却清晰的告诉天地间的芸芸诸修，他们注定要在一场腥风血雨中，踏过尸山骨海，才能走进远古时代。
至于苏幕遮。
果如他曾经在云天之上所言，身处南域，坐镇现世，冷眼旁观诸修历劫而行。
高天深处灰雾弥漫的那一天，苏幕遮不曾现身。
迷蒙灰雾荡尽云天之上的那一天，苏幕遮不曾现身。
诸修与灰雾中的诡谲人形生物生死攻伐的那一天，苏幕遮仍旧不曾现身。
他仿佛将自己隔绝在了芸芸诸修之外，隔绝在了荒古界之外，隔绝在了远古时代之外。
可是任谁将视线投注到南域，便可看到那端坐在山巅，身披白狼大氅的孤寂身影。
而苏幕遮，也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有妖圣殒命，他不曾出手。
有大能喋血，他不曾出手。
这里面，甚至有曾经与苏幕遮同赴五域论道者。
曾有人横隔万里，与苏幕遮怒视，目光对上的瞬间，却不见苏幕遮有丝毫动容，他们只能望见那双浑浊的眼眸。
似乎这个人真的就要静静地坐在那里，同整个太古时代一起，埋葬在岁月之中。
如此，一月，两月……
一年，两年……
……
岁月兜转。
转眼间，便是近百年岁月过去。
虚空深处。
岁月长河。
灰袍太元子静坐在河岸旁。
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波动着滔滔不绝的河水，不时地在长河中翻腾出涟漪来。
光影激荡，粼粼波光之中，竟映照出一幅幅蕴含着苏幕遮的画面。
灰袍太元子只是端坐在原地，饶有兴趣的观瞧着波光中所映照出的。
仿佛时光倒转，将苏幕遮在太古时代的一切都呈现在了眼中。
浪荡万古，苏幕遮固然大道独行，一往无前。
可他到底，仍旧模糊了太多太多的记忆。
大半生走在阴谋诡计之中，大半生都在行生死攻伐之事。
苏幕遮罕有这样的时日，静静地端坐在河边，回忆着过去。
这仍旧是老天尊留给苏幕遮的惊喜之一。
老天尊自言，将苏幕遮的痕迹从洪涛界的岁月中抹去。
这本是愤恨之语，却教苏幕遮明悟了岁月之炁的另一种用途。
到了今日，苏幕遮也不得不去思量这些事情。
毕竟，他堪称是独断了太古末年，在这场倾天之劫，苏幕遮留下了太多力挽狂澜的身影，太元子这三个字，势必会和洛仙、洛尊一般，留在三古时代的故纸堆中去。
而今，他却洞悉了将自身痕迹从岁月中抹去的法门。
再度伸出手来，灰袍太元子想要重新扬起波澜。
可是凝望着波光中呈现出的一幕幕回忆场景，罕有的，他的手颤抖了。
良久，良久。
灰袍太元子到底还是未曾落手。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感怀的看着粼粼波光中的一切。
……
现世。
许久岁月逝去了。
苏幕遮长久地凝视着高天深处，凝视着天外天的永恒有缺之处。
洪涛界修士的身影再也不曾出现过。
老天尊像是负伤的野兽一般，不知躲到了何处去，暗暗地舔舐伤口，暗暗地积蓄着倾覆远古时代的力量。
正此时，忽地，有悠长的道钟声传遍天地。
紧接着，便是煌煌神音，朦胧之中，似是有亿万人在齐声诵念着甚么。
苏幕遮的神情一怔，紧接着，皱起眉头，偏转了目光，望向北域。
他的眼眸很是疲惫的张合。
喑哑的呢喃声音传出。
“欲壑难填……”
话音落时，苏幕遮已然自山巅起身，一步迈出，遁光裹着苏幕遮的身形，消失在原地。
……
北域。
昔年东皇血祭之地。
如今已然得见微萌生机。
诸妖齐聚于此。
正中央，有老龙妖圣，身披衮龙袍，头戴平天冠，正立于一处古老祭坛之上。
这是昔年东皇证帝君之处。
下一瞬，虚空壁垒撕裂，苏幕遮蹈空步虚，迈步而出，立在老龙妖圣面前。
“你……在做甚么？”
瞧见苏幕遮身影，那老龙妖圣且惊且惧。
“太……”
未及妖圣呼唤苏幕遮道号。
原地里，苏幕遮只是冷冷地望着老龙妖圣。
“你想要做甚么？”
闻言，那老龙妖圣无端地打了一个寒兢。
“敢教道兄知晓，如今……已然改天换颜，老龙欲全一族之力，谋此世天帝果位。”
“谋天帝果位……”轻声念着这句，苏幕遮已然怒极反笑，“那你再教一教贫道，是谁改的天？是谁换的颜？岂能轮得到你？想做天帝，可曾来问过某！”
话音落时，煌煌雷音响彻天穹。
彻底将原本亿万生灵齐声诵念之音荡碎。
凄风冷雨，直教老龙妖圣寒入骨髓。
他再也难以自持，急慌忙间，推金山倒玉柱，轰然而跪。
“不敢！不敢！是老龙一时蒙昧心智，做得忤逆之举，若道兄有意天帝果位，吾等全族愿举力相助！”
此言一出，苏幕遮的声音愈发幽冷。
“你在骂我？”
老妖圣跪在那里，身形颤抖的愈发厉害，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中依然带出的哭腔。
“断无此意……断无此意……”
“你宁肯跪下来求我，也不肯从天帝祭坛上走下去？天帝果位……”又轻声念了一句，苏幕遮负手而立，狂风席卷，白狼大氅猎猎作响，苏幕遮浑浊的眼眸环视四方，似是在与天下群修对视，“贫道还在一天，这天帝谁都别想做！想要这个位置，等贫道哪天不在了，你们再伸爪子！”
说罢，苏幕遮缓缓地下头，复又凝视着跪地不起的老龙妖圣。
“衣服不错，可惜了。”
话音落时，无端有风起，待轻风拂过之后，原本蹈空步虚而立的苏幕遮，已然散去了身形，不知何时就已经离去。
原地里，齑粉风尘扬起。
待诸修再看去时，那祭坛上，再也没有了老龙妖圣的身影，唯有一件衮龙袍，一只平天冠，散乱的落在地上。
……
南域。
苏幕遮自虚空中走出，立在山巅。
正待盘膝坐下，继续盯住高天深处的时候，忽然有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为何非要杀他？”
苏幕遮循声回望，却是梦还真出关，正立在他身后。
“杀他一人，是为救荒古界，是为救芸芸诸修，为此计，死一人，不足惜。”
第554章 天涯踏尽红尘路
山风呼啸。
驻足在山巅的两人长久的沉默。
凝视着梦还真静立在山巅的出尘身影，苏幕遮满是风霜的脸上，终归还是露出了些许笑容。
他似是笑的很勉强，却又那样的情真意切。
梦还真出关，证道大能。
“前尘的事情，你都想起来了么？”
罕有的，苏幕遮喑哑的声音中，蕴含了那么丝缕的希冀。
“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证道大能的那一瞬，我想是做了一场万古清秋的梦，等恍然梦醒的时候，才发觉已经换了天地。前生种种，就像是发生在昨日一般，像是切身经历，却又觉得朦胧渺远。”
这一刻，梦还真的声音是那样的清灵，仿佛仍旧沉浸在那漫长的梦中，口中所说，不过是梦里的呢喃声。
听到梦还真的言语，苏幕遮脸上的笑容更盛了许多。
“你还记得，那就好。”
大道独行。
苏幕遮即便是走在一条孤独的路上，可他仍旧希望，走过之后，能够有人还记得他。
似是洞彻了苏幕遮的想法，梦还真那闪烁着绮丽光芒的双眸，陡然间变得锐利清澈起来。
“你要离去了么？”
苏幕遮点点头。
“该到我离去的时候了，我走在一条正确的路上，可现在却不是正确的时间，还有一场因果等着我去了结，临走前，我会抹去太元子这个人在太古岁月中的一切痕迹，这很难，我若是驻足更久岁月，或许长河中会倒映出残留的光与影。”
话刚说完，便见梦还真急切的开口道。
“我随你一同去！太……苏幕遮，我来荒古界，是为了陪你走长生路的。”
苏幕遮脸上的笑意缓缓地变浅，他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复又摇了摇头。
“不，你在天地间轮回而活一世，这是属于你的时代，你得留下。我要走的路太过凶险，恐怕难容下第二个人。临走之前，我会在岁月长河中编织太古末年的片段，力挽狂澜的是飞升证道的洛仙，而你则是玲珑大罗道道主梦还真，太古终末最后一位盖代妖孽。”
“那……你我还有再见之日吗？”
“会有的。”
“可万古太久，纵然证道大能，可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
闻言，苏幕遮神情一怔。
恍惚而渺远的记忆重新浮现在了他的心头。
玲珑大罗道道主梦还真，太古大能，血战万古岁月，陨落于远古初年……
恍然间忆起了末法时代自己从故纸堆中见证的只言片语，见证的三古辛秘，凝视着眼前梦还真的身影，苏幕遮并未将之说出口。
岁月难欺，他要努力地维持一个横贯万古的谎言。
沉默中，苏幕遮翻手取出了青锋剑，递到梦还真的面前。
紧接着，苏幕遮的指尖捏起一缕灵光，点在梦还真的眉心。
“这是洛仙的道，《三世枉生功》，这是你昔年所用青锋剑，蕴含着你前世的道！等你在大能境界走到尽头，便修三世身法门，以青锋剑为依凭，凝炼过去身。三世同身，这是可证仙君的无上伟力，如此……万古之后，你我复可再见。”
抿了抿嘴，梦还真欲言又止，她伸出手，握住了青锋剑。
剑鸣声清扬，至宝有灵，在传递着欢喜的心意。
手指拂过剑脊，梦还真再度抬起头。
“可若是有如此伟力，三世同身，我能以伟力贯通万古岁月，缘何不能与你同行，倘若在岁月长河中顺流而下，这般又有甚么区别？”
她仍旧心不有甘，想要随在苏幕遮的身侧。
“谁说我要顺流而下？三古时代……”他轻轻摇头，白发在肩头飞舞，“世人眼中的万古岁月，于我而言，还是太过短暂，我准备逆流而上！”
苏幕遮要逆着昔年石夷国主走过来的路，追溯自身岁月之道的极限！
那是足够教一方死寂的高天厚土从寂灭之中复苏的岁月力量。
那是比漫长还要更为漫长的岁月！
那是葬尽了石夷国主一世身的无边绝望！
“那好，我在万古之后等你，你要记得归来。”
话到最后，总是无言。
呼啸的狂风之中，苏幕遮最后望了梦还真一眼，似乎是要将她的身影牢记。
下一瞬，他那裹着白狼大氅的清瘦身影，便像是梦幻泡影一样，无声无息间消失在了山巅。
……
虚空深处，岁月河畔。
灰袍太元子伸出手，岁月之力在他的指尖流淌而过。
有凌乱的光与影在奔流不息的长河中浮现出来，那是属于苏幕遮的岁月，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太古年间的存在。
光影倒转，那点滴光怪陆离的碎片，化作流光，没入灰袍太元子的眉心。
而后，岁月之力从指间蔓延，复又化作数之不尽的碎片，沉入岁月长河之中。
惊鸿一瞥指间，那些苏幕遮编织出来的光影中，是洛尊力挽狂澜的身影，是梦还真从杀戮中证道大能，是散修观冥府寥落，偶然通悟《百鬼经纶》草本传世。
最后一缕岁月之力消散在灰袍太元子的之间。
他浑浊的眼眸透过须弥壁垒，望向荒古界的天与地。
一切熟悉而陌生。
长久的沉默里，仿佛是那疲敝的行人，在无声的叹息。
一言难道万千。
他的身上泛起斑斓灵光，兜转之间，灰袍太元子消失不见，原地里，苏幕遮身披白狼大氅，白发飞扬，望向身前咆哮的岁月长河。
隐约间，苏幕遮依稀能够看到，那横躺在长河底沉睡的石夷国主。
行路至此，苟延残喘，老国主只能以一界岁月之力镇压自身的诡异与不祥。
凝望着老国主沉睡的身影，苏幕遮像是在看他自己。
他即将踏上一条凶险的路，一步一黄泉，倘若未能顺遂，老国主的今日，便是他的明日。
挣扎万古，也许就会如此悲凉落幕。
“希望走到尽头的时候，我能记得回来时的路……”
轻声地呢喃着，有岁月的虚影萦绕在苏幕遮的身周。
夺宙！
他迎着岁月长河咆哮而来的方向，缓步走入了岁月长河之中。
沸腾的河水淹没了那白狼大氅，淹没了飘扬在岁月之中的白发，直至最后，他整个人彻底消失不见。
河底，似是传来一声沧桑的叹息。
虚空远处，有星光兜转，梦还真手持青锋剑的身影一闪而逝。
……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第555章 向死而生道是缘
岁月长河中，苏幕遮逆流而上。
滔滔河水迎面灌涌而来，卷动着他的白发狂舞如龙。
一时间，天地间似乎未有那纯粹的灰，成了唯一的颜色。
只是苏幕遮浑浊的双眸平静无波，踏波澜如履平地，一股同源而出的力量萦绕在他的身周，这是岁月祖炁的权柄！眼前的长河，似乎已经再难侵蚀他分毫。
渐渐地，有凌乱的光影碎片，伴随着浪花的汹涌，呈现在苏幕遮的身旁。
那是被人编织过的一段岁月，有因天崩而失帝位的东皇太一，有横压一世的盖代妖孽洛尊，有搅动太古星海以杀证道的梦还真……
量劫降世，老天尊横压天外，荒古群雄奋起挣扎，向死而生！
可这里面，却独独缺了哪个披着白狼大氅，大道独行的孤寂身影。
一段又一段光影碎片浮现，复又伴随着浪花打落，消失在岁月中不见。
一整个太古时代，那个真正搅动着风云的人物，却被他自己抹去存在的痕迹，初时，苏幕遮目不斜视，这毕竟只是一段虚假的时光。
渐渐地，当越来越多的光影生灭，当岁月逆转，当苏幕遮真正迈过那条线，走到自己还未横跨混沌海归来的节点之前。
苏幕遮那浑浊的眼眸，终于落到了这些凌乱的光影上面。
那是一位鬼修摇晃着手中的幡旗，形只影单，血战中州！
那是一道缥缈的身影，裹挟着云海，大半个身子越长生路而上！
那是一座骨城坠世，城中鬼魅若烟消云散，只留那喋血之人自顾癫狂！
再往前走，苏幕遮看到了柳鬼证炼体之法脉，与笙箫楼主大道争锋！
再往前走，苏幕遮看到了孙不死游走十万大山，筹谋寿龟老怪的龟壳！
再往前走，苏幕遮看到了数之不尽的妖圣云集北疆，东皇登天帝果位！
偌大的太古！漫长的太古！
那一段段可歌可泣的故事，那一个个映照着星海一般惊艳的天骄，当他们的身影消融于岁月之中，当古史只剩下故纸堆里的只言片语，谁又曾想到，一个出生于末法时代的修士，会逆流追溯至此，横隔万古岁月，见证他们的绽放！
“逆流而上，向死而生，古往今来唯我一人！今日，我为古之先贤见证！来日我证道时，岁月当为我著史！”
即便是心性坚韧若苏幕遮，在见证了一段又一段波澜壮阔的光影之后，仍旧不禁失神感叹。
他那清瘦的身影大步疾行，不曾为任何一段光影而驻足，却仍旧心向神往，以喑哑的声音作歌，吟啸而徐行！
渐渐地，浮现在岁月长河中的光影愈发稀少。
大河滔滔，巨浪翻腾，河水愈显湍急，偶然间浮现出的光影之中，只能教人看见莽荒的天地，肆意纵横的妖兽，和茹毛饮血、步履艰辛的先民……
直至某一刻，最后一道光影在他的身旁生灭。
湍急的岁月长河，几乎教苏幕遮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他逆着时光，走到了太古时代的初时，走到了荒古世界绽放斑斓瑰丽的开始！
第一次，苏幕遮停下了脚步。
他回望来时的道路，那浑浊的眼眸张合，视线似是堪透了万古。
再回身，苏幕遮轻笑。
“时光……岁月……似是而非……”
喑哑的声音回荡在冥冥之中，话音落下的瞬间，岁月祖炁的道与法在苏幕遮的身上升腾，那原本脚踏桎梏不前的阻力，悄然间消失一空。
于是，苏幕遮坦然迈出了脚步。
下一瞬，前所未有的光芒将他淹没，那已经不再是光影，而是无量的道法之灵光！
这一整段岁月长河，似乎被无上伟力所凝固，苏幕遮微微眯起双眸，倒映在他眼波深处的，是荒古世界开天辟地之处，最为纯粹的光亮，是腾空而起的太阳与太阴，是顶天立地的三千先天神魔！
光明的绽放与消隐似乎都在这一瞬，三千先天神魔的造化与寂灭似乎也在无量光芒中定格。
这是传说中的太初时代，是三古之上，荒古世界生灭的真正辛秘所在！
它或许是一段极其漫长的岁月，更甚于太古，能教先天神魔磨灭自身寿元！
可又或许，这本就难以称得上是一个时代，因为它从未曾显化于世！因为彼时，甚至时光的力量都凝聚在某尊先天神魔的身上，不曾造化在天地间。
漫长与瞬间，极端的融合在了这一刻。
第二次，苏幕遮驻足，他的目光落向天地的西南方向。
那里，在无量光芒的照耀下，一缕灰芒若隐若现。
“遂古之西极，有地，来风曰夷，处西南隅以司日月之长短。”
轻声呢喃着，这简短的字句，却是苏幕遮身上，横跨万古岁月的因果之始。
就这般凝望着，不知过去了多久，苏幕遮方才收回目光，不再留恋眼前的场景。
他既是在回忆自己身上已经逝去的岁月，更是在借着三千先天神魔，为自己参道悟法。
开天辟地的场景，再也没有甚么比过眼前更为直观的呈现。
这或许会是苏幕遮即将要亲自走过的路。
此刻多观览一瞬，来日，或许便能化解一段瑕疵。
若道法不能圆融，若天地不能完美，苏幕遮又如何能敌老天尊，他又如何能于红尘证道仙君！
可到底，终归还是要踏上前路，亲自去走。
一步迈出。
苏幕遮越过了荒古世界开天辟地的太初一瞬。
无量的光芒在他的身后收敛。
顶天立地的神魔身影若泡影消融。
……
空怀铁马横戈意，未试冰河堕指寒。
……
迈出这一步的那一瞬间，苏幕遮沉沉地吸了一口气。
幽深的寒意将他吞没。
时光的力量在他的身上如冰雪一般消融。
举目望去，灰色的岁月长河在这一段彻底化作了死水坚冰。
天地间彻底失去了颜色，只剩下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灰。
他低下头，甚至看不清身前的路。
渐渐地，有白霜笼罩大氅，复又被苏幕遮的气机搅碎。
接下来，将会是一段漫长的岁月，一段教石夷国主无端疯掉的漫长岁月。
向死而生，昔年苏幕遮如是，走出了万鬼洞窟。
如今，苏幕遮亦如是，走出了荒古世界。
兜兜转转，仿佛回到了从前。
向死而生。
多么教人艰难的字眼。
沉默中，沉郁的岁月弥漫而来，苏幕遮的身影亦随之，彻底消失在岁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