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攻山前夜(下)
季长醉道:“你说的对,为了生存,大多数人是可以抛弃包括道德在内的一切东西的。我听说你是陶大人的学生,是不是?”
袁独谨道:“是,陶大人既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上司,他对我有着知遇之恩,我没齿难忘。”
季长醉握紧手中的大米,道:“他既然是你的老师,那你明白的道理,他自然也是明白的。可他为什么只派下这么点军粮呢?我实在是想不通。”
袁独谨道:“也许老师另有打算,或许这几天又以派出了新的粮队,我想老师是个懂得轻重缓急的人,不会让大军饿着肚子打仗的。”
季长醉道:“但愿如此吧。”他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信,又道:“你回京复命的时候,可否帮我把这封信带给陶大人?”
袁独谨接过信,道:“相国大人放心,卑职一定把信带到。”
季长醉道:“有劳了。”
这时裴世勋已经将所有的粮食都登记造册,对季长醉道:“禀告大人,所有粮食均已核算完毕,共计一百万零八千斤。”
季长醉拿过袁独谨手里的军需清单,在上面盖好相国之印,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还给了他,道:“这下你可以放心回去复命了。”
袁独谨道:“多谢相国大人。”
而这时与季长醉相隔不到十里的覆盆子之中的关青云的帅帐内,关青云刚刚也接收了一百多万斤粮食。
这一百多万斤粮食,可以足够他十万大军十日所需,但此时他却并没有为此感到高兴。
因为和这一百多万斤粮食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殿下不日就会回到西瘴了。”
给关青云带来这个消息的,是留守在西瘴二州的易越席。
他告诉关青云这个消息时,关青云还在检查覆盆子布防上的缺漏。
那时关青云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即感到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双手使劲地爪着桌角,用力到手上的骨节都凸现了出来,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掩盖双手在不停地发抖的事实。
而他之所以会如此失态,是因为他知道凡事违抗过那个殿下命令的人,都无一例外的死了,而且死的特别惨,惨到你以为十八层地狱里的刑罚,应该也不过如此。
所以他那时一想到殿下来西瘴,很有可能是要让他惨死,就不免失态了。
易越席那时还不知道关青云在想什么,道:“殿下好久没来过了,你可要做好准备。覆盆子如果实在守不住了,就让给朝廷吧,免得到时候殿下来了,刚好看见你打了大败仗。”
关青云强作镇定,道:“知道了,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只需要按时给我送来粮草就行了,别的不必多管。”
易越席道:“这粮草可不好弄,西瘴这穷地方,要凑齐这么多粮食,可把我给愁坏了。”
关青云听了这话,立即问道:“我们把那些贪官杀了,把田地都分给百姓之后,粮食不是一直都有很多富余吗?”
易越席打了个哈欠,道:“哪有这样容易的事?我的大元帅,粮食是从地上种出来的,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些穷鬼一个个穷得要命,要不是我这次从他们手里……”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看了眼关青云,好像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关青云瞪大眼睛,道:“从他们手里什么?难道你从百姓的手里抢了粮?”
易越席忙道:“哪有,我们就是为他们才造的反,怎么可能反过来去抢他们的东西?那样我们和那些贪得无厌的狗官不就一个样了吗?所以我只是从他们的手里借了一点粮,绝对不影响他们过日子。而且他们知道这粮是你们吃的,一个个地都还高兴极了,说宁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让你们吃饱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极为真诚,让你觉得他不是在讲话,而是在对着头顶上的老天爷,发着最毒的毒誓。
关青云看着易越席的脸,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他说的话是否可信,但那张脸上好像罩了一层云雾,让关青云什么也看不出,只能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你知道的,如果里面有一句假话,我就一定会砍了你的脑袋!”
易越席道:“关大帅,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可都是最早一同起义的人,在殿下找到我们之前,我们就在起义了!那时候朝廷的相国还是钱秉均那个老混蛋,我们为了活命,更为了给大家争一条活路,可是一起发了毒誓,把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了的!”
关青云道:“你还记得这些就好。我们起义造反,为的不是我们自己,而是西瘴千千万万的百姓,千千万万的同胞!如果有人胆敢对他们下手,不管他是谁,我关青云一定不会放过他!”
易越席见关青云满脸怒容,道:“好了,好了,关兄弟你消消气。你放一万个,不,放十万个心好了。要是有人敢违背我们的为西瘴百姓而战的初心,不用你关兄弟动手,我易越席头一个就饶不了他!”
关青云道:“好,好,有你这份心,我也就放心了。”
易越席道:“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不耽误你打仗了,西瘴那边还有许多要事等着我去处理,我就先走了。”
关青云道:“那我就不送了。”
易越席道:“我们是什么兄弟?用不着送,我自己走就行了。”说着就出了营帐,呼出一口浊气,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他觉得这汗有些油腻,心道:“看来这几天要吃的清淡一点了。”
易越席走后,关青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像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一样,但他思来想去,却总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便走出营帐,又把所有的布防都察看了一遍。
他再次回到营帐中时,已经过了午夜,月亮和星星都已经休息,但烦人的乌鸦却还在不停的叫唤着,这叫声伴随着关青云沉重的呼吸声,久久不能消散。
第一百二十一章 攻山失利
又是一个星月暗淡的夜晚,乌鸦仍然在低空盘旋,嘶哑地叫着,好像预示着有什么不详的事就要发生。
黑夜中,十万攻山先头部队里的将士都早就吃饱了肚子,集结在覆盆子之前。
季长醉望向山头,只见一个个火把在上面闪亮,它们在与黑夜搏斗,然而终究会败下阵来。
“进攻!”季长醉拔出别在腰间的铁剑,剑锋直指山头。
十万大军立即分成了无数小队,从四面摸向山头。每一个攻山的士兵,嘴里都咬着一把弯刀,以免出声引起山头上的叛军察觉。
这时上山的叛军还没有发现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攻山部队,直到半个时辰后,一名兵士跃进山头,一刀砍翻了一个举着火把的叛军,火把落地,战斗正式拉开了帷幕。
数不清的将士都跃到了山头上,金汇源和马肃远更是首当其冲,但他们意外的发现,山头上只有少的可怜的叛军,和多如牛毛的陷阱。
原来关青云虽然不知道季长醉什么时候才会攻山,但他已做好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意外情况的对策,所以他预先就在所有山头前都挖了一条深达六尺的坑道,在里面遍插削得锋利的竹片,再往上面布上一层浮土,以做掩盖。
所以最先跃上山头的将士们,几乎全都葬身在了这些坑道里。
金汇源也是最先跃上山头的将士之一,好在他身手矫健,在察觉到陷阱的存在时,一个翻跳就跳过了坑道。
而金汇源跳过坑道之后,反而身处于更为危险的境地之中,因为关青云只把坑道作为覆盆子的第一道屏障,他真正依赖的,还是那巨大的檑木滚石和锋利到可以射穿盾牌的箭矢。
檑木和滚石在陡峭的山崖上滚落,把许多好不容易爬上山的将士都撞下了山。而密集到常人根本就找不出缝隙的箭雨,更是把数不清的将士都活活地射死在了山上。
“注意隐蔽!‘铁甲卫’在前面给我顶住!”金汇源躲过一波檑木滚石,闪到一块竖起的坚石之后,他的左肩已经中了三箭。他咬住牙,猛地拔出这三支箭,倒吸一口凉气,殷红的鲜血自这三个小孔不断地流了出来。
金汇源来不及包扎伤口,只撕下了一大块战袍,包裹住了肩头,就又大喊道:“先头部队一定不能后退!一定要顶住!你们要是退了,在你们下面的兄弟就都完了!”
他的喊声在震天的檑木滚石与山岩的碰撞声中,显得极为渺小,就像是大潮来临,百米巨浪拍在岸上,有人对着这巨浪吼了一嗓子,没有半点用处。
轰隆声响彻大地,让四面的高山都在颤抖。‘铁甲卫’们手持的盾牌,可以挡住一次两次向他们袭来的檑木和滚石,但再多就不行了。
因为这些檑木和滚石从山顶上一路滚落下来,所携带的力道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也未必能接得住几个,更何况这些手持盾牌的汉子?
檑木和滚石不断地从山顶上被扔下来,箭雨也没有要停息的意思。‘铁甲卫’们大多已经支撑不住,他们即使号称是战场上的‘不动之山岳’,此时也已经口鼻出血,有的已经被撞下了山。
这些‘铁甲卫’都是马肃远一手培养起来的,对他都保持绝对的忠诚,是马肃远最大的本钱,也是他在朝中地位的保证。马肃远这时亲眼看着他费尽心血才培养出来的‘铁甲卫’正在飞快的消逝着,无比的心痛。他觉得每死掉一个‘铁甲卫’,他的心都好像被生生地扯掉了一块一样。
但他不能下令回头,更不能下令撤退,攻山本来就是死命令,况且这个时候就是季长醉下令让他们撤退,他们也难以撤下来了。
季长醉在山下看着这一幕,痛心地道:“想不到关青云准备得如此充分,我们还是失算了!这样打下去,非全军覆没不可,鸣金收兵罢!”
俞获之却道:“相国大人,此时万万不能贸然撤兵啊!”
季长醉道:“为何不能撤兵,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这十万人都死在山上吗?”
俞获之道:“末将不敢!只是此时撤兵,山头上叛军的攻势还未有所减弱,马将军和金将军就是想撤,也撤不下来啊!”
季长醉怒道:“那我们就只能这样干看着吗!”
俞获之道:“相国大人息怒!战场上瞬息万变,每次作战其实都是一次赌博,我们事先没有想到叛军的攻势会这么猛烈,所以很可能会赌输。但我们的筹码还没有输光,还有翻盘的机会!”
季长醉看着俞获之,大道:“你给我听好了!他们都是我季长醉的弟兄,不是他妈的什么筹码!”
众将闻言都立马垂首道:“相国大人息怒!都是我等无用,攻不下覆盆子,让相国大人失望了!”
季长醉没有理会他们,刷的一声,抽出佩剑,喊道:“所有的龙武卫!跟我一起杀上山去!”
众将立即都拦在季长醉身前,不让他上山送死。
季长醉道:“你们都给我让开!”
钟永道:“相国大人,古话说慈不掌兵,这说的是战场之上,最忌讳的就是意气用事,不顾大局啊!倘若相国大人现在不顾自己的安危,执意带人冲上山去,那我其余将士又岂能坐视?那时我们要死的就不是山上的这十万弟兄,而是四十多万弟兄啊,相国大人!”
这一番话让险些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季长醉稍稍冷静了下来,他大口地喘着粗气,红着眼眶,生平第一次握着剑的手在发颤。
这时钟永又道:“请相国大人三思!”
众将也道:“请相国大人三思!”
季长醉这时回想起自己下令让三千人渡江的时候,那时三千将士因为他下的错误命令,全都白白地送掉了自己的宝贵生命。
现在好像那时的情景又在重演,只不过将士的人数从三千人变成了十万人,命令由季长醉的一意孤行,变成了集中了众将的所有意见。
第一百二十二章 高祖留下的暗道
一将功成万骨枯,季长醉这时才真正明白,所有的所谓名将,都是用无数的枯骨堆成的。因为没有人生来就会打仗,或者说没人生来就会做某件事情。
功成名就,都是要付出无数的努力才能达到的,所以书圣一定写秃了无数支笔,揉废了无数张纸,推而及之,名将的手下,一定死了难以数计的人。
季长醉心道:“原来我本来就不会打仗,而我明知如此,当初却还和熙尧要来了这份差事,这不是在把五十万弟兄的性命当儿戏吗?我那时为了保住相国的位子,或者说为了一己之私欲,就让五十万人陪我玩火,而我还口口声声说他们是我的弟兄,我怎么会这样?”
裴世勋这时像是看出了季长醉的心中所想,道:“大人,凡事如已成了现实和过去,我们能做的就只有改变它的未来。十万大军既然已经上了山,我们能做的,就只有日后攻下覆盆子,为他们报仇!况且只要是打仗,死伤在所难免,每一个将军都不希望他手下的人死,但他手下的人必须会有一部分战死沙场,不然所有的人就都要死!”
裴世勋说的话,季长醉只听到了“攻下覆盆子”这五个字,他突然想到:“如果现在就攻下覆盆子,或许可以救得山上弟兄们的性命!”
想到这里,季长醉立即取出带在身上的地图,大道:“所有人都跟我来!”
这地图上是一条可以通入覆盆子的暗道,季长醉不知真假,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诈,而且他本来对这次攻山充满信心,更重要的是这地图是那殿下给的,所以他没有启用。
但现在,季长醉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能孤注一掷,像一个赌到最后的赌徒,已经押上了自己的一切。
众将这时都不知道季长醉是要干什么,但见他不是往山上走,也就带着大军跟在他背后。
季长醉按照地图的指引,往东奔了三里多路,来到一处山壁前。
这处山壁位于覆盆子的西北角,但因为和覆盆子并不相连,中间还隔着一座山,所以没有守卫。
按地图上所说,这块山壁是人力搬运过来的,只需将其移开,就可以发现一条暗道。
“把这山壁移开!”季长醉看着山壁,下令道。
众将也看着山壁,不知季长醉是不是真的昏了头,这样的山壁靠人力怎么可能移开?但是军令难违,他们还是按照季长醉说的做了,派了五百军士前去移开山壁。
这五百军士来到山壁前,使劲推着山壁,但山壁纹丝不动。
“再多上些人!”季长醉喊道。
于是又上了五百军士推动山壁,但山壁还是纹丝不动。
“再上!”季长醉还是大喊,好像不把这山壁移开就不肯罢休。
这次一共多上了一千人,两千人一齐推着山壁,一开始山壁还是纹丝不动,但过了片刻,山壁忽然发出来一声轰鸣,紧接着就缓缓地动了起来。
这时郑终忽然大道:“传说高祖当年攻打覆盆子时,曾经挖了一条暗道,但因为动用太多民工,而且那些民工大多死伤,高祖引以为一生污点,所以攻下覆盆子后,把知情人都杀了,自此世间便没了那条暗道的消息了。难道这就是那条暗道?”
俞获之看着山壁一点点地移开,露出一块深不见底的开口来,道:“也许真是那条暗道!相国大人神通广大,居然连这样的暗道都能找到,看来我们破敌有望了。”
他又对阳朔道:“阳兄,如果这真是高祖所留下来的暗道,你的‘暮骑’可就能派上大用场了!覆盆子之内尽是平地,‘暮骑’一冲进去,谁能挡得住?”
阳朔深吸了口气,道:“天佑大,但愿这是那条暗道!”
这时山壁已经被完全移开,一个高达一丈,宽至两丈的通道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山壁一被移开,两千军士就都坐在地上喘气,想必是累得不轻。
阳朔道:“两丈宽的通道,足够我四骑‘暮骑’并行了!”
俞获之道:“只是这通道如果是通的,为何看不到尽头?”
阳朔道:“现在天这么黑,不管有没有尽头,你都看不出来。”
他们正说着,季长醉已经先行探入通道,道:“我先进去探路,你们跟着进来!”
阳朔道:“劳相国大人和诸位前去看看,如果可以通向覆盆子,我便直接带着‘暮骑’冲进去,杀叛军一个片甲不留!”
此时通道之内,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跟在季长醉后面进来的俞获之等人举着火把,照亮了通道内的山壁,只见上面凹凸不平,均是刀削斧劈的痕迹,而且其上颜色暗红,看起来好像是陈年的血迹。
俞获之道:“看来这的确是高祖所留下来的暗道,当年挖出这条暗道,总共只用了不到十天,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钟永道:“十天便能挖出这样的一条通道来,高祖真乃神人也!”
季长醉和俞获之等人在通道里一直走了将近四里路,才停了下来。
他们停下来是因为前面已经没了路,只有坚硬的岩石。
俞获之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过了这么多年,这暗道已被人封死了?”
郑终道:“这暗道连朝廷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封死暗道?”
季长醉现在一心只想打通暗道,便没有听俞获之和郑终讲话,敲了敲岩石,只听得其中竟然是空的!
季长醉运足功力,一拳打向岩石,直打得石屑纷飞,但那岩石还没什么大的动静。
季长醉又一连打了三拳,打得拳头上的皮肉都已绽开,鲜血染红了岩石。
俞获之见状,忙道:“相国大人,还是拿炸药来吧!”
季长醉听而不闻,又一拳打在岩石上,众人只听得咔嚓一声,也不知是季长醉的拳头裂开了,还是那岩石裂开了。
下一瞬,季长醉收回拳头,那岩石上立时现出了无数条裂纹,接着就碎成了无数的细小石块!
第一百二十三章 生擒关青云
岩石一碎,季长醉和俞获之等人就看到了亮着无数火把的覆盆子。
“杀!”季长醉大叫一声,第一个杀进了覆盆子。
通道外的阳朔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在马上挥舞着长刀,大喜道:“弟兄们,冲杀进去,一个叛军也不要放过!”
随着阳朔的一声令下,三万装备精良的‘暮骑’就此自这条暗道冲进了覆盆子。
三万匹骏马冲出暗道,马蹄阵阵,将不知道要踏过多少具尸体。
覆盆子中的守军见到闪电般冲过来的三万‘暮骑’,来不及反应,就或被斩于马下,或被马蹄踏塌了胸膛。
一时间覆盆子之内烟尘漫天,杀声遍地,伏尸无算。
这时关青云还在覆盆子东面的山头上指挥守卫吃掉那十万攻山的大军,忽然见到覆盆子之内被攻破了,顿时便感觉腹背受敌,兵败在即,连忙让山上的守卫都不再攻击,随他一起冲出覆盆子,回西瘴去。
但此时的覆盆子,已经不是关青云想冲就能冲出去的了。
三万‘暮骑’在覆盆子中随意的砍杀,没有人能阻挡他们,而且其余步卒也已经陆续冲进了覆盆子,关青云除非立即从背上生出一对翅膀,不然绝对无法退出覆盆子。
这时又因为山头上的叛军已不再往下扔檑木滚石,也不再放箭,还能活动的攻山士兵都趁机翻上了山头,向关青云率领的守山叛军发起了进攻。
关青云此时在山上已是退无可退,他看着山下已经乱成一团的覆盆子,知道自己已不可能退出去,知道自己这数年来的努力,都已经付之东流,直感觉天塌地陷,耳鸣眼花。
不过好在尚方见形势危急,已经率三万余部退出了覆盆子,这让关青云感觉尚方在西瘴凭借地利和百姓的拥戴,或许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但无论怎么说,关青云也已经知道战局已定,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没能想到季长醉居然会带兵从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冲杀了进来。
他这时想到了那殿下给他下过的命令,觉得自己对不住一路跟随在身边的弟兄们,更对不住西瘴二州的百姓。
季长醉带兵肃清覆盆子内的残余叛军后,提剑跃上了东面的山头。
山头之上,关青云和两万多叛军被近十万人逼到了山崖边,已经是处于死境了。
季长醉持剑走到关青云面前,众将跟在他身后,唯恐他有什么闪失。
关青云看了眼季长醉,又回头看了眼背后的浑身伤痕,衣不蔽体的弟兄们,最后看了眼身后的好像根本就看不见底的悬崖,闭眼叹道:“季长醉,我败了,甘愿受死。但我有一个请求,我死之后,请你放我这些弟兄们一马,他们家中大多还有妻儿老小,让他们回家务农吧。”
季长醉冷哼一声,道:“我凭什么要答应你?你对我的弟兄下杀手时,可曾想过他们家中也有着妻儿老小?”
关青云又道:“战场上没有赢家,既然胜负已定,何必要再添上一份血债?如果你能放过我的这些弟兄们一马,有什么条件你都可以提,只要我关某可以做到,决不推辞。”
季长醉道:“好!只要你愿意为朝廷带着你这些弟兄把西瘴给平定了,我不但放过你的这些兄弟,还让他们个个都能受到朝廷的封赏!”
他心道:“每次打仗,我军都死伤甚多。这次如不是有那地图,死伤更是不可想象。现在虽然覆盆子已经打了下来,但要完全平定西瘴,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如果关青云肯为朝廷平定西瘴,倒是一件好事。”
季长醉想着,以为关青云不会拒绝。
谁料关青云居然昂起头,大道:“你岂不闻从来降将无伸膝之日,逃兵无回颈之时!要我弟兄们为了活命,就投降朝廷,反过来和西瘴的弟兄和百姓为敌,我和弟兄们宁愿死!”
季长醉见关青云宁死不降道:“好,我佩服你的为人,只可惜你不该造反,不该与朝廷作对。”
关青云大笑道:“哼,朝廷?视万民为牛马的朝廷,不反留着有何用?”
季长醉道:“我大朝原本四海升平,你休要在这胡言乱语!”
关青云冷笑道:“胡言乱语是你们这些官老爷的特权,我们这些泥腿子可不会!你如果能脱去身上的官服,一个人私下去下面看看,就知道我说的是对是错了!”
季长醉道:“不可理喻!”背过身去,又下令道:“将关青云单独收监,把其余叛军的兵刃都除去,关在一块,待我们收回西瘴后,再交与皇上处置。”
几名兵士立即上前打掉了关青云手中的剑,在他身上套了一个枷锁。
关青云道:“季长醉,你能关住我,但你永远也关不住西瘴的百姓,总有一天,朝廷亡于百姓之手!到那时,所有的贪官污吏,一个也跑不了!你虽然没有贪过什么钱财,但你现在抓我,也就是在帮他们,帮他们贪更多的钱,鱼日更多的百姓,逼得他们不得不反,不得不反!”
季长醉挥手道:“一派胡言,带下去,要是让他跑了,你们提头来见我!”
那几个兵士道了声:“是!”就押着关青云下去了。
关青云临走时,还在疯狂的大笑着,他笑季长醉的无知,也笑季长醉的可怜。
关青云被押走之后,季长醉看了一眼他的残军,对众将道:“这些人就交给你们处置了,只要不杀了他们,随你们怎么办。现在覆盆子已经被我们攻了下来,我们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夺回西瘴二州,彻底平息这场叛乱。”
众将都道:“是!我等一定竭尽全力,肃清叛乱!”
季长醉见金汇愿的肩上的箭伤还在流血,道:“金将军先去歇着吧,此次作战,你功勋卓越,勇冠三军,我会上报皇上,为你请功的。”
“多谢相国大人!”金汇源拱手道。
季长醉道:“好了,你们各自都有各自的事要办,三日之后,我们便进攻西瘴。”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三日间事(上)
季长醉说完之后,就下了山头,袁独谨一路都陪着他。
袁独谨道:“相国大人此次大获全胜,我回京之后,定当向皇上和文武百官述说战况,想必皇上听了之后,一定会龙颜大悦,犒赏三军的。”
季长醉笑道:“我不求什么犒赏不犒赏的,只要军需不断,让我这四十多万人马能吃饱肚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袁独谨听出了季长醉话里的意思,道:“相国大人放心,军需的事,我一定会去陶大人禀报的。说不定下一批军需,又会是我运送过来的。”
季长醉道:“那可再好不过了,不知你打算何时启程。”
袁独谨望了眼已经有些发白的天空,道:“军需的事,实乃十万火急,片刻也耽误不得,我现在就走。”
季长醉道:“袁大人如此为我军着想,季某真是无比的感激。”
袁独谨道:“相国大人言重了。正所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军需是军国大事,我既是沐浴皇恩之人,这样做实在都是应该的。”
季长醉道:“天下能有袁大人这样想法的官员,只怕不是太多。”
他说着又牵来一匹浑身漆黑,高大壮实的马来,对袁独谨道:“山高路远,你要赶路,非要有一匹好马不可。这匹马日行千里,夜行也是千里,可在路上为你省些脚力。”
袁独谨摸着马脖子上光滑的皮毛,跨上马背,道:“相国大人的吩咐,卑职不敢不听,便骑着这匹马去京城复命了。”
他调转马头,又手持马鞭,对季长醉拱手道:“相国大人,卑职就此告辞了!”
季长醉也拱手道:“军中事物繁忙,我就不远送了,路上一切当心!”
“是!”袁独谨说完,策马直驱而走了。
之后的两天,他几乎都在马鞍上度过,所以第三天傍晚,他就已经到了应天城。
袁独谨本想到应天之后,第一时间去拜见皇上,却见孙让在城门前候着他,便在他面前下了马。
孙让扶着袁独谨下马,道:“袁兄,你可算是回来了。陶大人这两天都叫我在这里等着你,不准我离开半步,可让我一阵好等啊。”
袁独谨道:“恩师让你在这等我,却是为何?”
孙让笑道:“这我可不知道,但你只需到陶大人府上走上一遭,便什么都知道了。”
袁独谨皱眉道:“我回到京师,理应先觐见皇上,怎么能先去陶大人府上?”
孙让道:“袁兄说的哪里话。我且问你,是陶大人派你运粮到前线的,还是皇上派你运粮到前线的?”
袁独谨道:“是陶大人,却又如何?”
孙让道:“既然是陶大人派你办的事,你便和陶大人汇报就是了,何必要去宫里惊扰皇上?”
袁独谨道:“这……”
孙让见袁独谨还在犹豫,道:“陶大人可是已经等了袁兄许久了,况且袁兄和陶大人还有师徒之谊,去老师的府上坐上一坐,有什么打紧?”
袁独谨叹了口气,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孙让又掀开一辆马车的车帘,道:“陶大人知道袁兄一路上辛苦了,特地让我备下马车,送袁兄到陶大人府上去。袁兄,请上车吧。”
袁独谨见这马车金顶朱窗,富丽堂皇,本不想乘坐,但孙让都已经为他掀开帘子了,他如果不上车,岂不是也太不给孙让面子了。况且这一切也都是陶延礼的安排,他如果不上车,就是不给陶延礼面子。
所以袁独谨在犹豫了片刻后,就跨上了马车,孙让随即就驱使着马车,让它直奔陶府而去。
不一会儿,马车就到了陶府。孙让停好了车,袁独谨就从车上走了下来。
陶府是应天城中出了名的大宅子,墙高院深,据说还是由工部的人修建的。
袁独谨看着这宅子,觉得今天自己进去了之后,恐怕会难以顺利地出来。
孙让笑道:“袁兄,陶大人就在府中的书房等着,我这就带你过去。”
“有劳了。”袁独谨跟在孙让身后,进了陶府的大门,穿过一座座院落,见着了许多假山池沼,亭台楼榭。
袁独谨问孙让道:“这宅子花了不少银子吧。”
孙让道:“实不相瞒,这座宅子,陶大人一两银子没花。”
袁独谨道:“哦?那这宅子是怎么来的?”
孙让道:“是应天首富康复观送的。康复观钱多的都数不过来,这宅子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说话间,袁独谨和孙让已经到了书房之前。
孙让道:“陶大人只见你一个人,我就先告辞了。”
“一路上有劳了。”袁独谨说完,走到书房门前,正要扣门,就听得陶延礼在书房中道:“是独谨吗?直接进来就是了。”
袁独谨便轻推开门,走进书房,低头道:“学生拜见恩师。”
陶延礼笑道:“把头抬起来些,有些日子没见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袁独谨抬起头,只见陶延礼的两鬓都已经有些白发,额头上也新添了几道皱纹,不由得道:“几日不见,恩师怎么忽然生出这许多白发来了。”
陶延礼笑道:“你先坐下吧。”
待袁独谨坐下,陶延礼又道:“我们身为臣子,为皇上分忧,苦点累点,都是应该。西瘴不是正在打仗吗?皇上看得起我,要我掌管军需,我比往日自然还要劳累一些,不过我听说前方大胜,就觉得劳累都是值得的。”
袁独谨道:“恩师为国事如此辛劳,不愧是朝中的栋梁。”
陶延礼看着袁独谨,笑眯眯地道:“我就算是栋梁,也是老木材了。这木材老了,就要换新的。独谨,我看你就是个顶好的新木材。”
袁独谨道:“老师过誉了。”又道:“不知恩师此次唤我前来,有什么事吩咐学生?”
陶延礼道:“没什么事,就是想见见你了,怎么,嫌我烦了些吗?”
袁独谨道:“学生不敢,只是学生运完粮草之后,季相国要我带一封信给恩师。”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三日间事(中)
陶延礼道:“季相国给我的信?”
袁独谨拿出信,送到陶延礼面前,道:“是,这信季相国亲手交给我的。”
陶延礼接过信,却并不打开,笑着道:“其实我都不用看,就知道这信里面写的是什么。无非就是说前方战事吃紧,要我赶紧送军需去罢了。”
袁独谨道:“前方的军需确实短缺,三军将士每日在前线浴血奋战,要是连肚子都吃不饱,那实在是说不过去。”
陶延礼道:“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这一仗打的很难,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要你去运送军需。你清正廉洁,凡事都严于己,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但有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拿银子的手永远也不会闲着,就算是军需,他们也要从中大捞一把,中饱私囊,全然不顾前方将士的死活。”
袁独谨道:“恩师是说的是,学生受教了。”
陶延礼又道:“你今年二十有六了吧。”
袁独谨道:“是,学生今年正好二十六岁。”
陶延礼叹道:“当年我二十六岁的时候,第三次参加科举,第三次落榜。你比我厉害啊,二十六岁就中了进士,皇上对你也很是看重,好好地干下去,前途不可限量。”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要想官运亨通,光科举夺魁,也还是远远不够的,你明白吗?”
袁独谨道:“学生愚钝,还请恩师示下。”
陶延礼看着袁独谨,接着道:“俗话说做官先做人,我深以为然。一个人要是不会做人,一定就做不好官。而科举考得好,却不一定就会做人。因为做人是一门极其深奥的学问,没有什么人能够真正弄明白,所以我才说要想官运亨通,光读几本圣贤书,写一手漂亮的章句小楷,是远远不够的。”
袁独谨问道:“那老师以为,要集齐哪几种东西,才能在官场上走的更远?”
陶延礼笑道:“你还是太年轻了,缺少历练。官场哪里是用来走的,那里面有无数的陷阱、暗流、漩涡,你必须要时刻保持谨慎,要像在薄冰上一样,用爬的,慢慢地往前爬。不用羡慕那些用跑的,或者走的,他们的风光都不会长久。等你爬到官场的岸上了,你就会发现,那些用跑的,跑了没几步就掉阴沟里去了,而那些用走的,虽然走的比用跑的远,但是他们也一定会在上岸之前,就被一根他们看不见的绳子给绊倒。”
他喝了口茶,看着袁独谨,又道:“在官场里,在朝堂上,只有那些在地上爬着的人,才能看到一切陷阱,才能在这些陷阱里逃出生天,平步青云!”
袁独谨道:“请恩师恕学生愚钝,学生实在不知恩师讲这番话的用意。”
陶延礼眼神一凛,道:“难道你不觉得,季相国在官场上,就是用跑的人吗?”
袁独谨听了这一句话,像听到了一声闷雷,这闷雷在他心中炸响,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是好。
陶延礼又道:“季长醉从江湖中人,一跃成为相国,从万人之下到万人之上,这样的情况,有史以来,都未曾有之。他其实都不是在跑了,他完全就是在飞,敢在官场中飞的人,一定会中途夭折,这是千百年来不变的一条铁律。”
袁独谨垂着头,低声道:“听了恩师今日所言,学生如坠云雾,浑然不觉其中真意。”
陶延礼道:“有些事,本就只需懂得三分,如果全弄明白了,反而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他说着,撕开信封,取出季长醉的亲笔信,把整封信都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
读完信后,陶延礼看了眼身旁的火盆,把信直接扔在了火盆里。
袁独谨连忙伸手去火盆里取信,但这时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信一碰上火,转眼间就化为了一堆灰烬。
“恩师为什么要烧了这封信?”袁独谨见信已成灰,收回手,又坐了回去。
陶延礼道:“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留之无益,不如烧了。”
袁独谨问道:“这是季相国的亲笔信,恩师何谓之无用?”
陶延礼道:“信中所言,俱是废话,毫无用处。”
袁独谨又问道:“敢问是什么废话?”
陶延礼道:“信中三句不离军需,我若有军需,自然会送与他,他何必要反复赘述呢?”
袁独谨道:“恩师难道从开战至今,真的只派我一人送了军需?”
陶延礼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道:“是,不过我也是出于无奈。朝廷实在是没有可用的银子了,我虽恨不得把天下的粮食都运到前线去,奈何没有银子,就筹措不到粮食,就没有军需可以运到前线去。”
袁独谨道:“朝廷不是国库丰盈吗?怎么会连买粮的钱都没有了?”
陶延礼道:“前年南蛮的大水,北漠的旱灾,去年东海的地震,还有今年西瘴的战事,早已把国库变成一个空壳子了。要不是如此,朝廷也不会想着改革西瘴的税制,西瘴也就不会发生叛乱了。”
袁独谨惊道:“西瘴的叛乱,是因为改革税制而起的?”
陶延礼又喝了口茶,道:“造反对于所有百姓来说,都是一种危险至极的行为,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没有百姓会想着造反。西瘴改革税制,让西瘴的百姓都活不下去了,所以他们才会造反。”
袁独谨道:“可朝廷当时改革的策略我也看过,其中并没有夺民之财,竭民之力的条例,西瘴的百姓怎么会因此活不下去?”
陶延礼道:“我说过你还太年轻了,朝廷的国策再怎么好,推行国策的都还是各地的大大小小的官员。所以就算朝廷在西瘴改革税制没有与民争利,但各级官员都看准了这个机会,从中把本应该是百姓和收归国库的钱,都放进了自己的腰包。如此一来,他们都吃饱喝足了,百姓和国库却都快饿死了。”
袁独谨长叹一声,道:“若是如此,那国事已不堪问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三日间事(下)
陶延礼低语道:“你的话未免重了些,虽然形势如此,但我大朝的根基还在。只要挺过西瘴的战事,抄几个巨贪的家,一切问题就自然都解决了。”
袁独谨道:“可是现在没有军需,季相国他们怎么能挺过西瘴的战事?”
陶延礼睁开眼睛,道:“没有军需,他们自然是很难取胜。但是如今覆盆子已在我们的手中,他们只需遣送三十万士兵回籍,留余下的人坚守覆盆子,守过这段日子,待国库里又有了银子,就可以助我大朝度过难关了。而这也是我唤你来的原因。”
袁独谨道:“唤我来的原因?”
陶延礼道:“我想让你再押送一批军需去覆盆子,告诉季相国,让他遣散三十万人,然后坚守覆盆子,等到下一批军需到来,再集结大军,攻下西瘴。”
袁独谨道:“我一个小小的户部大夫,季相国怎么会按我的去做?”
陶延礼道:“这就看你是怎么和他说的了,而且你是我的得意门生,季相国说到底不过是个江湖侠客罢了,他说不过你。”
袁独谨道:“可是……”
陶延礼打断袁独谨,正色道:“没什么好可是的了,大朝的气运现在都在你的肩上担着,你任重道远,只能按我说的,押送军需到覆盆子去。”
袁独谨还是没有决断,又道:“这件事皇上准许了吗?”
陶延礼毫不迟疑地道:“这就是皇上的口谕,不然我岂能让你去干这样的事!”
袁独谨终于答应了,道:“既然是皇上的命令,那学生定当万死不辞!”
陶延礼见袁独谨已经把事情给揽了下来,微微松了口气,又道:“那好,你现在就又赶回覆盆子去吧。这几日让你来回奔波,我心里也甚是过意不去,但逢此关键时刻,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学生明白。”袁独谨站了起来,退出书房,“我这就赶赴覆盆子去。”
陶延礼道:“一路当心!”
袁独谨应了一声,就转身走了,他走了不久,陶延礼也出了门,去了宫里。
宫里守卫森严,但陶延礼一路都畅通无阻,因为有曹建义的干儿子涂云水为他带路。
行至通天阶,涂云水忽然对陶延礼道:“陶大人,本来今日老祖宗是和您约好在元虎道碰面的,可是皇上方才忽然召见老祖宗,大人只怕是要在决政殿前等上一会儿了。”
陶延礼道:“曹公公有皇上召见,我等上一会儿,也是臣之本分。”
涂云水道:“我常听老祖宗说陶大人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陶大人不但是个聪明人,而且还是是个明事理的人。”
陶延礼笑道:“公公谬赞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不觉已到了元虎道。
涂云水停了下来,道:“再往前走就要到中清殿了,没有召令,小的不敢过去,就劳陶大人自行去决政殿等老祖宗了。”
陶延礼道:“一路多谢公公了。”说着就又继续往前走。
走到决政殿前时,陶延礼还没有看见曹建义的身影,知道他还在殿中,便立在殿外的台阶下等候。
台阶下干冷无风,但决政殿中的九个火炉却让殿中暖如春日。
可即使决政中如此暖和,曹建义仍然感觉骨髓都在发凉。
面对着李熙尧的质问,他跪倒在地,浑身发颤,冷汗长流。
半个时辰前,李熙尧把他召到决政殿中,开口就道:“曹建义,西瘴改革税制,你和你的那些干儿子们,一共贪了多少?”
曹建义那时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再隐瞒就会罪上加罪,便把一切都说了。
谁知李熙尧意不在此,转而喝道:“有一个叫梅绍基的江湖人士,据说家财无数,你们又拿了他多少银子?”
这句话让曹建义变成了现在的模样,让他失去了所有他觉得自己还可以留在李熙尧身边的希望。
因为曹建义跟了李熙尧这么多年,实在是太了解他了,曹建义知道李熙尧有多么地恨江湖,恨江湖里的所有人,现在李熙尧知道他连江湖里的钱都敢拿,绝不可能再把他留在身边。
李熙尧见曹建义闭口不言,龙口微张,道:“朕叫你回话,你听不见么!还是已经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曹建义连忙道:“奴婢不敢!皇上说的话,奴婢每一个字都牢记于心,奴婢犯了大忌,收了梅绍基的钱。”说着他就挥动手掌,开始打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几个巴掌下去,曹建义的脸已经又红又肿,嘴角也已经流了很多血。
李熙尧道:“算了,不用再打了。你已经一把年纪了,朕不忍再看。”
“奴婢谢过皇上万岁爷!”曹建义立即住了手,但又往地板上磕头。这地板都是由金砖铺就而成,坚硬非常,曹建义的额头立时就被磕破,渗出的鲜血流了一脸。
这次李熙尧却没有加他停下,只道:“曹建义,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曹建义听了这话,知道李熙尧已是要让他出宫了,不禁浊泪横流,颤声道:“皇上满三岁时,奴婢就跟在皇上身边,到今天,已经三十年了。”
李熙尧又道:“朕没记错的话,再过七天,到二月十四,你就五十有六了吧?”
曹建义道:“皇上日理万机,却还记得奴婢的生辰,奴婢感激不尽!”
李熙尧道:“古语云:‘年过半百者,可知其天命矣’,你知道你自己的天命所归了吗?”
曹建义涕泪交加,不再磕头,道:“奴婢知道,奴婢的天命就是一辈子伺候皇上,为皇上分忧。”
李熙尧道:“可惜你的天命要中断了,你不该收那么多干儿子的。本来你收了谁的银子,朕都可以视若不见,听若不闻,但你的一个干儿子告诉朕,你收了梅绍基的银子,朕便不能容你了。”
曹建义这时什么都明白了,他收了梅绍基银子的事,所有干儿子里只有涂云水知道,他没想到,自己到头来还是栽在了自己最疼爱的干儿子手里。
第一百二十七章 填不上的窟窿(上)
李熙尧瞥了曹建义一眼,又道:“你跟了朕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来,也还是有些功劳的,所以朕不忍杀你,但也不能再留你在身边了。朕听说朕的万年吉壤修的没有一点进展,你明日就去监工吧,去为我大朝六位先帝守陵,不要再回宫里来了。手上的差事,都先交给蒋忠。”
曹建义抹了把眼泪,道:“奴婢明白了,皇上的万年吉壤,奴婢一定督着他们建好。”
他说完就站了起来,背过李熙尧,走出了大殿。
刚出大殿时,曹建义就听到李熙尧喊了一句:“蒋忠!”不觉脚步一滞,险些被门槛绊倒。
蒋忠走进门,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忙搀扶着曹建义,道:“干爹小心!”
曹建义推开蒋忠,摆了摆手,道:“我没事,皇上召你,你快去罢。”说完就急步走出了决政殿。
蒋忠到了殿内,双膝跪地,面向李熙尧,道:“奴婢给皇上请安。”
李熙尧道:“免了,曹建义去守陵墓了,宫里的事,你暂且先管着。”
蒋忠道:“是。”
李熙尧又道:“你新官上任,朕命你去办一件事。国库那边朕许久没有过问了,你去替朕看看,无论看到了什么,都把实情告诉朕。”
蒋忠道:“启禀皇上,国库一直都归户部陶大人管着,奴婢要是进不去怎么办?”
李熙尧龙颜微怒,喝道:“要是曹建义去干这件事,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国库是朕的国库,还是他陶延礼的国库?朕要看看国库里还有多少银子,难道还要他陶延礼点头不成!”
蒋忠连忙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办。”
“慢着,”李熙尧又道,“如果国库里没什么银子了,就传旨给祁州总督阳昌邑和会州总督葛实真,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给前线的季相国筹措到足够的军需。”
蒋忠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下去吧。”李熙尧靠在龙椅上,微闭着眼,揉了揉太阳穴。
…………
曹建义出了大殿,感觉自己这三十年来,从一个没人会在意的十三皇子的大伴,成了风光无限,谁也不敢轻看的首席太监,现在又成了看守皇陵之人,真是恍如梦幻,唏嘘无限。
陶延礼看见曹建义出了大殿,立即迎了上去,恭敬地道:“曹公公,我在此恭候您老多时了。”
曹建义看了陶延礼一眼,道:“我道是谁大晚上的还站在这里,原来是陶大人啊。不知陶大人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陶延礼往四周望了一眼,道:“公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曹建义道:“不可,皇上派我去守皇陵,你有什么事,都请和蒋忠蒋公公谈去吧。他就在决政殿里,陶大人再等一等就可以见到他了。”
陶延礼惊道:“公公跟随皇上日久,皇上怎么会……”
“正是因为我跟随皇上日久,皇上才会派我前去守陵。”曹建义一步步走下阶梯,“你这些年做的事,皇上早有察觉,现在还留着你一条命,就是要你去填窟窿,你若填平了则罢,填不平,就在劫难逃,回天乏术了!”
陶延礼听了这话,立即明白李熙尧让曹建义去守皇陵,乃是明贬暗保。因为李熙尧已经知道了内情,也知道曹建义贪了不少,为了保住他,便让他离宫守陵,这样他虽然少了荣华富贵,却还可以保得一条命在。
可即使陶延礼想到了这些,他还是慌了心神,连忙对着曹建义道背影道:“公公救我,公公救我啊!”
“我救不了你,也没人能救你了。”曹建义头也不回,步子也没停,朝着承运门一路走了过去。
这时蒋忠已经从决政殿退了出来,陶延礼平复心神,走到他面前,道:“蒋公公,多日不见,你看上去倒是年轻了许多啊。”
蒋忠看了看陶延礼,道:“陶大人好会说话,但咱家心里有数,知道自己长的什么样。陶大人这么晚了还要进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陶延礼道:“倒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只是我最近碰上了个麻烦,不知道要如何解决,特来请公公为我出出主意。”
蒋忠笑道:“哦?陶大人为六卿之一,权势不可谓不大,谁敢找你的麻烦?”
陶延礼道:“瞧公公说的,我一个给皇上作奴仆的,哪有那么大的权势,敢找我麻烦的人多了去了。”
蒋忠道:“那是谁找你的麻烦,那麻烦又是什么?”
陶延礼道:“我碰到的这个麻烦,说出来公公可能不会信,是我和一个人借了些钱,但因为手头拮据,一时还不上,他便强行来找我要钱,说我要是三日内还不上钱,就派人砸了我的家。”
蒋忠道:“陶大人说的,咱家确实不信。陶大人掌管户部,只有别人欠陶大人钱,陶大人怎么可能欠着别人钱呢?还有,纵观应天城中大小帮会,有哪一个敢到陶大人的府上捣乱?”
陶延礼道:“公公有所不知,我欠那人的钱可不是小数目,而且那人的势力,也远非一般帮会可比的。”
蒋忠道:“不是小数目?那陶大人是欠了那人多少钱呢?”
陶延礼伸出五根手指,蒋忠瞧了一眼,问道:“五万两?”
陶延礼笑着,摇了摇头。
“五百万两?”
陶延礼还是摇头。
“难道陶大人足足欠了那人五千万两不成?”
陶延礼收回手掌,道:“是,足足五千万两白银,不知公公能否给我指出一条还上这五千万两银子的出路?”
蒋忠看着陶延礼,心道:“他的胆子可真大!掌管户部不过五年,就至少挪用了国库五千万两银子,还好皇上已有察觉,不然再任他这样弄下去,大都要亡国了!”
蒋忠在脑中想了一番,道:“虽然五千万两银子的窟窿是大,但出路也还不是没有。”
陶延礼道:“请公公指路。”
蒋忠道:“其实这说到底,无非就是钱的事罢了,只要钱又回来了,窟窿也填上了,谁也不会拿陶大人怎么样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填不上的窟窿(下)
陶延礼道:“那我要是一时填不上呢?”
蒋忠道:“陶大人,这欠债还钱和杀人偿命一样,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当初在借那人五千万两银子的时候,就要想到自己往后能不能还得上。人呐,有多大的胃口就吃多少的饭,不然吃的太多了,是会被活活撑死的。”
陶延礼额上不禁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道:“公公说的话,我都明白了,但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问公公。”
蒋忠道:“陶大人请说。”
陶延礼抬起头,看着蒋忠,问道:“公公以为,这五千万两银子,我要在几天内还清?”
蒋忠沉吟了片刻,道:“依我看,最多三天,三天之内还不上这五千万两银子,那人说不定就会直奔陶大人的家了。到了那时候,只怕就不好收场了。”
陶延礼道:“我明白了,三天之内,我一定会想法设法还上这五千万两银子。”
“那我就祝陶大人好运,早些还上这些银子了。”蒋忠笑着背过身,面向决政殿,“我还有皇上交代的事没办,就先走一步了,夜黑天凉,陶大人也早些回府上去吧。”
“那我就先行告退了,公公日夜辛劳,还请保重身体。”陶延礼说着,就走下阶梯,回到了府邸里。
孙让已等候陶延礼多时了,见他回来,立即道:“大人此行如何?曹公公表态了吗?”
陶延礼叹了口气,道:“曹公公已经离了京城,是局外之人了。他这一步棋走的真是妙啊,把自己身上的污泥浊水都给洗干净了,保住了自己性命,却不管我们的死活了。”
孙让接着又道:“那接替曹公公位子的,又是哪一个?”
陶延礼道:“是他的干儿子之一,蒋忠蒋公公。我与他见过面了,他和我通了气,告诉我只要在三天之内,把国库里的窟窿给填上了,就可以过关。但区区三天,让我到哪里去找五千万两银子来?”
孙让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对陶延礼道:“大人,康复观富甲一方,咱们是不是可以在他身上想想办法?”
陶延礼道:“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康复观在应天城经营了五十多年了,和宫里都有来往,何等厉害?你不拿出和五千万两银子等价的东西出来,他不可能会给你银子。之前找他要的一百万斤粮食,就是给了他减免半年商税的好处,他才肯给的。”
孙让道:“按大人这么说,这三日我们岂不是只能坐以待毙了?”
陶延礼道:“还有三天,事情都还有转机,关键是这五千万两银子,要从哪里着手?户部已经没有可用的银子了,就算我扣住京官们的俸禄,再让郭擎、严客他们去下面加征赋税,最多也只能凑出三百万两银子。五千万两的窟窿太大了,一时万难填上啊!”
孙让这时忽然道:“大人,事已至此,富贵险中求,咱们不如挺而走险,剑走偏锋,说不定会有奇效,能保住一条性命。”
陶延礼问道:“什么险招?”
孙让缓缓道:“卖官。”
他话一出口,陶延礼就打了他一巴掌,把他得他嘴角鲜血直流,怒道:“放肆!自我朝高祖皇帝开国立祚以来,卖官鬻爵就是死罪!况且卖官鬻爵之事,历朝历代,皆视之为最不光彩的事。季长醉刚上任时,遭到那么多人弹劾,都没人说他卖官鬻爵,你如今竟然我去干这样的勾当,你不要脸,我还要得紧!”
孙让擦了擦嘴角的血,道:“大人,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凑不出那五千万两银子,咱们连性命都没了,留着名声还有什么用?大人拉不下来面子,只需给我这个权力,我来办就是了。大人掌管户部,只需和吏部的颜大人通个气,再把户部的补缺都卖出去,收五千万两银子并不算难事。只要大人点一点头,我这就去为大人卖官,凑出这五千万两来。”
孙让已经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但陶延礼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他在他还未完全泯灭的文人的良知和求生的本能之间挣扎。这时他把自己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和他为官所得到的一切放在一起比较,比较到最后,他发现比起良知和圣贤书,还是自己的性命和得到的利益要更为重要。
陶延礼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叹息道:“罢了,什么圣人之书,什么文人风骨,到底都是百无一用的东西。你替我去卖官吧,卖得五千万两银子,填上这个大窟窿,救得你我二人逃出生天!”
孙让道:“大人放心,我这就去办,一定在三天之内,卖得五千万两银子!”
孙让说完就要出门,左脚刚跨出门去,陶延礼就闭着眼睛,道:“慢着!卖官的名头不能随意,叫平叛捐罢。以助季相国西瘴平反为由卖官,这样显得我们卖官还至于太过难看。”
“属下明白了。”孙让右脚也跨出了门,然后走出了陶延礼的府邸,开始筹划卖官的事宜。
他心道:“户部值钱的补缺,还有一个少卿,两个大夫,三令五散官。少卿卖个一千万两应该不成问题,两个大夫加起来卖个一千万两,三令五散官加起来再卖个一千万两,就有三千万两银子了。剩下的两千万两,再让郭擎和严客拿出一些官职来补齐。”
筹划好之后,孙让以陶延礼的名义,给郭擎和严客各写了一封信,派专人送了过去。
郭擎和严客都是一州之总督,又都是陶大人一手扶持上去的,让他们帮这个忙应该不成问题。
孙让想到这里,又把卖官的地点定在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并且把卖官的消息以请帖的形式,发给了各富商。他知道卖官的事一旦被朝廷知道了,他和陶延礼都会难逃死罪,所以卖官的事一定要做得干净,做得密不透风,确保朝廷里的人看不出一点风吹草动,这样他和陶延礼才有可能度过这个难关。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进军西瘴
冬日已过,但春日还未到来。覆盆子中虽然已见不到冰雪,但还是有些寒冷。
大军已在覆盆子中休整了三日,三日里季长醉和众将完成了三件大事。
一是定好了进攻西瘴的路线,采取先攻章州,再取越州,逐步推进,步步为营的进攻方略,稳扎稳打,争取把伤亡降到最小。二是处理好了那两万多叛军,把他们尽数移交给了新上任的岚州总督杨知节。三是暂时解决了军粮短缺的问题,原本三日里袁独谨送来的那一百万斤粮食已经所剩无几,但季长醉听从了裴世勋的建议,以朝廷的名义,向临近州县共借得各种粮食八百万斤,可供大军支撑二十余日。
时至正午,季长醉骑在马上,抬头仰望,只见今日天上的太阳格外的火红,觉得是个好兆头。
大军已经准备开拔,季长醉策马穿行在齐整的大军中,巡视三军将士,见军容严整,士气高昂,顿觉只需大军扫过,便可收复西瘴,平定乱党。
巡视完三军之后,季长醉面向所有兵士,下达了进军的命令。
一时间大军从覆盆子中浩浩荡荡地开向章州,骑兵居前,粮草辎重居中,步卒居后,一直前进了三百余里,因为夜里起了大雾,不利于行军,才在原地安营扎寨,稍作休息。
帅帐中,季长醉正在和裴世勋商讨一些进军西瘴的事宜,因为季长醉觉得很奇怪,大军开进章州之后,居然没见着一个百姓,也没遇着一个叛军,简直就像进入到了一处无人之境一般。
季长醉道:“我们行军三百余里,却连一个人影也没见着,这实在是有些奇怪。西瘴虽说是人烟稀少,却也定然不至于稀少到三百里不见一人的地步,这其中恐怕藏着蹊跷。”
裴世勋道:“可能是叛军知道我们迟早会来,便把附近的百姓和粮食都移走了,以免为我们所用。”
季长醉道:“这一点我也想到了,但我想如果是你说的那样,叛军应该多少总会留些痕迹下来,但我们一路上却什么痕迹也没发现,好像这里就从来没有过人一样。”
“大人说的有理……”裴世勋话还没说完,季长醉忽然就听到中军处传来了一阵骚乱声,唯恐是叛军趁着大雾来劫粮,连忙走出帅帐,直奔中军,裴世勋亦紧随其后。
季长醉到得中军,但见大雾之中,百步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只听见大雾中传来了撕扯布袋声,喊叫声和打骂声。
季长醉觉得奇怪,因为如果是叛军劫粮,那就一定会焚烧粮草,那应该就会有砍杀声和火光才对,可现在既没有听见砍杀声,也没有见着火光,实在有悖常理。
来不及细想,季长醉探入大雾之中,走了百余步,看见了洒落了一地的小米,和一个昏倒在地的人。
季长醉走了过去,只见那人衣衫褴褛,面色黝黑,瘦得不成样子,肚子凹陷了下去,与一排排突出的肋骨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那人额头上还被钝器打破了一个洞,嘴里还有没能咽下去的沾着泥土的小米。
季长醉心道:“这人看起来不像是叛军,像是一个已经饿得不行了的人,难道是西瘴发生了饥荒,周围的灾民因为饿得受不了了,便来抢粮充饥?”
这时季长醉先前听到了各种声音都已经平息了下来,裴世勋和众将也都已赶到。
半个时辰后,一个个火把照亮了中军,事情终于弄清楚了。这次的骚乱正如季长醉所想,是由一群受了灾的灾民引起的。
这群灾民一共有三百多人,每一个都已经瘦得没了人形,其中的一百多人已经被守卫在中军的兵士给当作叛军打死了。
季长醉了解了情况后,让所有兵士都不再动手,任凭这些灾民取粮充饥,还让人架起两口大锅,往让这些灾民自行煮粥。
但这些灾民连看都不看大锅一眼,撕开装着军粮的布袋,抓起里面的粮食就往嘴里塞。他们有的头上还流着血,有的腿都被打瘸了,但他们此时都近乎疯狂地往嘴里塞着粮食,让人看来竟有些心痛。
这时裴世勋对季长醉道:“大人,我在南蛮为官时,也遇上过饥荒。那时灾民们领到赈灾的粮食后,也是像这样吃下去了,因为他们太饿了,饿到舌头,饿到整个人都已经麻木了。”
季长醉叹了口气,道:“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总觉得他们太惨了些。让人往那两口锅里煮上粥,再取勺子和碗来,粮食就这样生吃下肚了,总归不太好。”
裴世勋道:“我这就去办。”立即着人煮上了两大锅粥,取来了两把大勺子和两百多只碗。
粥快煮好时,那些灾民闻到粥香,也都不再吃生的粮食,纷纷前来喝粥,他们一个个都不用勺子,拿起碗就往锅里舀,也不怕烫,一仰头就把一碗粥喝进了肚子里。
两大锅粥很快就没了,季长醉又下来再煮,这样一连煮了十大锅粥,这些灾民才不再吃东西了。
这十大锅粥,是一千多军士的份量。
吃完粥后,这些灾民都靠在粮车上,没有一个坐着的。
众军士都觉得站着太累,对他们道:“你们都坐下吧,没人会赶你们走的。”
灾民们还是没有一个坐下,一个军士道:“这些人真是不识抬举,叫他们坐着还非要站着,天生的贱命!”
这时一个灾民开口道:“军爷,不是我们不想坐,是吃得太撑了,实在弯不下腰啊。”
众军士听了这话,都哑口无言了,因为他们没有吃撑到弯不下腰的经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听到这种话,都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冲击,好像突然见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
季长醉也是如此,他想起关青云说过的话:“视万民为牛马的朝廷,不反留着有何用?”心道:“这些灾民是因为朝廷受灾的,还是因为叛军?如果是朝廷,那朝廷的罪过,实在是太大了!”
第一百三十章 饿殍遍野
处理完中军的骚乱,已近拂晓。季长醉一夜未眠,总在想着灾民的事。
那些灾民吃饱之后,都不肯走,要留下来当兵,季长醉答应了。
但裴世勋却说:“大人,收留这一两百个灾民,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照以往的经验来看,一个地方如若出现饥荒,定是饿殍遍野,灾民不可胜计。我们一旦开了收留灾民的先河,其他灾民定会闻讯而来,到时候万一前来的灾民过多,我们的粮草就会告急,大军便会陷入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依属下看来,我们可以给这些灾民一些粮食,遣送他们回家,这样我们也算是对他们仁至义尽了。”
季长醉没有听从裴世勋的建议,道:“不可,我虽不懂灾情,但我知道人一旦饿坏了肚子,便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让那些灾民带着粮食回家,一定会遭到灾民的哄抢,如果这些灾民中有奸诈的人在,就还会有囤粮自重的现象出现,那样灾情就会更严重了。”
裴世道:“可我们此次出兵的目的是平定叛乱,如果因为这些灾民,而导致大军陷入险境,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季长醉道:“叛乱是要平的,但灾民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这样吧,你以我的名义,写一封奏章,把这里的灾情都如实呈上去,让朝廷出粮赈灾。”
裴世勋见季长醉已下了救灾的决心,知道已不可能说服他,让他舍弃这些灾民了,便立即写了一封奏章,差人送到应天去了。
此时的裴世勋还没有想到,不过半月之后,季长醉的四十多万大军,就会因为救济灾民,而陷入到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之中。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奏章送出去后,天已全亮了,大军又拔营进发,两天里一共前进了五百里,还是没遇到一个叛军,但遇上了成千上万的灾民。
这些灾民知道季长醉肯收留他们,还愿意给他们饭吃,都两眼放光,蜂拥而至。
这时与大军相隔数万里的应天城中的陶府,已经被龙武卫团团围住。
陶府周围的人家见状,都早早地关紧了门窗,只敢在窗户上戳出一个小洞,从中观看陶府的动静。
此时陶延礼在书房里看着眼前的三尺白绫,已经是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被关进了天牢,会连选择死亡的权力都没有。
他踩上凳子,摸着白绫,想到这三日来的遭遇,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三日里,孙让以他的名义,一直在应天叫卖户部和一些地方的官位,前两天都很顺利,一共卖得了四千万两银子,只需再把户部少卿的位子卖出去,就可以凑齐五千万两银子,填上国库的窟窿。
但到了第三日,一个人来到孙让面前,开口就说要出一千万两银子买个户部少卿。
孙让当时喜形于色,对那人道:“早知道您会来,这两天有许多人来买这个位子,我都没卖,就等着您来呐。”
那人笑了笑,道:“那你可要后悔没把这个位子卖给那些人了,你且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孙让这才仔细看向那人,一看就吓得惊惶失色,冷汗满头,道:“大……大将军怎么到这来了,属下方才说的,都是玩笑话,还请大将军莫要当真。”
姚焕然道:“有些事可以不用当真,但这卖官鬻爵的事,却是一定要当真的。从你卖出第一个官位开始,我就已经得到消息了,让你们多活了三天,不过是看在蒋公公的面子上罢了。没想到陶延礼干了五年的户部上卿,却还如此蠢笨,竟然想出了这么个可笑的办法出来。他难道不知道,但凡有京官上任,官员信息就要给皇上过目吗?”
孙让听了这话,已是面如土色,口不能言,像是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
姚焕然也没有给他回过神来的机会,直接一剑斩下了他的头颅,没有一点迟疑,他这么干脆的斩出这一剑,是因为他觉得孙让这样的人,连审讯的必要都没有。
杀完孙让之后,姚焕然把孙让手里的四千万两银子都派运回了国库,那些出钱买了官位的富商们,也都被剥夺了官位。
这些富商使了银子,到头来却什么也没得到,都愤愤不平,但他们也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只当是自己倒霉,上了陶延礼的当。
孙让这边出事之后,尚在家中的陶延礼就得到了消息。
而他得到消息之后,就听到了大队人马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声响,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活下去了,便一人来到书房,在房梁上挂上了三尺白绫,准备自己了断。
在他自己了断之时,三日里出现的画面都在他的脑子内依次出现,当最后一个画面闪过之后,他缓缓睁开眼睛,把自己的头挂在了白绫上,然后一脚踢翻了凳子。
…………
这样又过了三天,大军已经收复了半个章州,收留了十余万灾民,季长醉看着粮食在一天天地飞速减少,已经感觉到了隐患,知道再这样收留灾民,大军很快就会被拖垮。
而为了大军不被拖垮,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些灾民都从大军里驱逐出去,让他们自生自灭。
季长醉对此再明白不过,但他看着那些瘦骨嶙峋的灾民,总是狠不下心来,几次想要下令驱赶灾民,最后都只能作罢。
这样又过了三天,章州已经收复,还是没有见着叛军的影子,季长醉已经隐约猜出了叛军的意图,他猜想叛军就是想借章州的灾民来拖垮他的四十万多大军。
但季长醉虽然猜出了叛军的意图,却也没有什么好的应对的办法,他只能寄希望于朝廷能派人送来赈灾粮款,以助他脱出困境。
可季长醉这个希望是注定是要落空的,因为早在五日前,陶延礼就上吊死了,他所有的财产,也都被抄没进了国库。国库里有了四千多万两银子,但这四千多万银子在弄清陶延礼的案子之前,除了李熙尧,是没人敢动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失控的灾民
距季长醉收留第一批灾民到现在,已经过了半月之久,但大军还是停留在章州,没能再前进一步,因为军中的灾民已有三十万人之多,几乎整个章州的灾民都在大军之中。
帅帐之中,季长醉听探子带来的消息,说前方五十里处的一座山谷里有大批叛军出没,看其午饭时的炊烟,应不下三万人,感到一阵心烦。
三万叛军离此地只有五十里,我四十多万大军却不能出击,真是窝囊!
季长醉想到这里,不由得自责了起来,因为如果不是他收留了那么多灾民,导致军中粮草在昨日晚间就被吃光,也不会造成现在四十多万大军既不可进,又不能退的局面。
他心想:“我身为三军统帅,却妇人之仁,以为自己可以救得灾民们的性命,没想到现在不光没能救得了灾民,反而还连累了四十多万弟兄。”
季长醉正想着,裴世勋突然走入帅帐,对他道:“大人,有一个好消息,袁大人又送军需过来了!现在军需已经到了中军,袁大人就在那里等候大人。”
季长醉问道:“哪个袁大人?还是袁独谨吗?”
裴世勋道:“就是他,我看他这次带来的粮车不下三百辆,看来至少也有三百万斤粮食。”
季长醉道:“前日不是刚刚得来消息,说陶延礼已经畏罪自尽了么?袁独谨是陶延礼的人,陶延礼都已经倒了,他应该没理由再运粮过来了,怎么会又亲自运了三百万斤粮食来?”
裴世勋道:“属下不知,但既然他已经送了粮食过来,正好可以解一解我们的燃眉之急。”
季长醉道:“你说的不错,只要粮食到了,管他是谁的人。”
季长醉话未落音,就忽然听到了一大片奔跑声,过了片刻,奔跑声又变成了喊叫声和撕扯布袋的声音,与那天晚上灾民抢粮的声音如出一辙。
“不好!这只不过才断了半天粮,那些灾民就居然已经忍不住了么!”
季长醉以为是军中的灾民又在抢粮,连忙掠出营帐,直奔中军而去。
这时裴世勋还在疑惑:“才断粮一天,灾民们绝不会如此疯狂,况且粮食已经运到,只需稍等一会儿就能吃上热饭了,灾民们没有理由抢粮。难道这次真的是叛军来劫粮了不成?”
季长醉施展“游云掠影”,片刻间就到了中军,只见成群的灾民自西边的越州涌来,每一个都和之前章州的灾民一样瘦得没了人形,但这些灾民比起之前章州的灾民,要更加疯狂!
这些灾民从越州赶来,不分男女,也不分老幼,都直扑中军,直奔粮车。
到了粮车前,这些灾民都张嘴直接咬破布袋,吞咽里面的粮食,甚至连布袋都被他们吃进了肚子里。
而由于季长醉先前就有收留灾民的先例,此时中军周围的军士便都没有阻挡这些来自越州的灾民,任凭他们吃着军粮。
袁独谨见了这个场面,直觉心惊肉跳,他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但他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他望向灾民涌来的西边,只见灾民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看起来至少也有二三十万人,照这样下去,他幸幸苦苦运来的军粮,根本就撑不了几天。
而且灾民越来越多,万一这些灾民都还只是先到的,真正的大批的灾民还在后头,那后果根本就不堪设想。
袁独谨想到的,季长醉也想到了,他于是立即召集众将,命他们带人赶退这些灾民,但不准要了他们的性命。
众将得令之后,立时各自带着一万精锐,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根包着棉布的木棒,以确保不会伤了这些灾民的性命。
但众将带人驱赶灾民时,发现无论他们用什么方法,都赶不走这些灾民,因为灾民们根本就不怕他们,也不怕他们手里的木棒,灾民们只要一碰上了粮食,就好像是已经在吸食人血的蚂蝗,万难把他从粮食上赶走。
裴世勋从帅帐赶了过来,见形势如此,深知若不用杀,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便对季长醉道:“大人,这些灾民都已经饿疯了,若不杀上几个以儆效尤,只怕这三百万斤军粮都会毁于一旦啊!”
“你说的我都明白,但这些灾民再怎么说都是大的子民,我怎么能将他们杀了?”季长醉下不了决心,暗自着急,寻思解决之策,但怎么也想不出个办法来。
裴世勋又道:“大人如不愿大开杀戒,属下还有一个法子,只是成功的希望渺茫了些。”
季长醉忙道:“什么法子?”
裴世勋道:“灾民起事,往往都有一个领头的,我们如果能擒住那个领头的,让他驱使这些灾民离开,或许能暂时解除这个困境。”
季长醉望向灾民,见灾民之多,看得眼睛都有些花,便道:“这么多灾民,领头的却又是哪一个?”
裴世勋道:“要在这么多灾民中找到一个领头的,一时间确实难以办到,但现在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可用了。”
“你说的是。”
季长醉知道现在唯有找出那个领头的,才能让这些灾民离开,便和裴世勋各带了一队人马,穿梭于由灾民组成的大潮之中,寻找那个领头的人。
茫茫人潮之中,季长醉目之所见,俱是直扑粮车的灾民,不知怎样才能找到裴世勋口中所说那个领头的人。
他想所谓的领头之人,必定和其他的人都不太一样,但此时他所见到的灾民,莫不都是拿起粮食就往嘴里塞的,更本就看不出有什么分别。
这让他不禁想到:“领头的人可能还没到中军,而是在来中军的路上。”
想到这里,季长醉举目望向西边,忽然见到离中军不到半里的地方,坐着一个和其他灾民都不一样的灾民。
因为其他的灾民都在奔跑,而那个灾民却盘膝坐在地上,而且那个灾民虽然也很瘦,却瘦得并不难看,如果不是衣着破烂,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得道的高人。
第一百三十二章 半圣之人
季长醉见那个灾民与众不同,以为他就是那个领头的,便走到他面前,近看之下,见他皓首白须,身板清瘦,面目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季长醉又确信自己没有见过他,因为只要是见过一面的人,季长醉就不会忘记。
“其他人都在抢粮,老伯为什么不去?”季长醉想试探他一番,看看他究竟是不是领头的人。
那灾民闻言,看了季长醉一眼,笑道:“季大侠,武林大会一别,不觉已经十年了,别来无恙?”
我明明没有见过他,他怎么认得我?还说十年前在武林大会上就已经见过我了?
季长醉心中疑虑,道:“季某好像没从见过老伯,老伯怎么认得我?”
那灾民又笑道:“那是因为季大侠虽没见过我,我却是见过季大侠的。十年前吕渡衣邀我与他同观武林大会,说有一个后起之秀,剑术独步武林,只在徐伯启一人之下。吕渡衣很少夸人,说得我是心向往之,但我怕我到了武林大会之后,会引起一场不小的厮杀,便没有答应他。但我虽然没有答应他,却暗地里改了容貌,自行到了武林大会上,才发现吕渡衣所说的后起之秀,原来就是你季长醉季大侠。”
季长醉听了他说的这些话,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拱手道:“当年能拒绝吕渡衣的邀请的人,只有‘半圣人’了。晚辈季长醉,见过前辈。”
原来这个灾民打扮的人,就是外号“半圣人”的蒙空,蒙空行走江湖已逾七十载,论资历,连徐伯启也比不上他。而且他还有一手令人称奇的预言的本事,凡事只要经他嘴里一说,没有不成真的。也正因为如此,蒙空在江湖里也结仇甚多,因为很多江湖人倒了霉,便说是他在暗中诅咒。但季长醉明白蒙空的仇人们这么说,都只是托词罢了,他们之所以与蒙空过不去,就是垂涎和忌惮他那预言的本领,想据为己有,或是干脆让他那本领彻底消失。
蒙空从地上站了起来,道:“我只是比季大侠空长了几岁罢了,算不得什么前辈。以武功而论,季大侠一手绝妙的剑术,实在是可以做我的前辈的。”
季长醉笑道:“前辈太高看我了,江湖中谁人不知,前辈要想杀一个人,只需略张尊口,就可以杀人于无形之中了。”
蒙空道:“我哪有哪个本事,都只是江湖传言罢了,离谱至极,不足为信。天道渺茫,谁也不能探明其中的规律之所在,所谓预言,不过是依据事实做推论罢了。”
他又道:“话说我这几年都隐居在越州的死魂山,不知外间诸事。季大侠为什么身处此地,还身披战甲,莫非季大侠已经从军了?”
季长醉望着越来越多的灾民,道:“此事说来话长,现在有灾民聚众抢粮,形势万分危急,没有时间和前辈细说了。敢问前辈可否知道,谁是带领这些灾民来抢粮的人?”
蒙空寻思了片刻,道:“这次饥荒,我目睹了所有过程,不瞒季大侠,这些灾民都是因为太饿了,自行过来抢粮的,没有人带领他们,也没有人指挥他们。”
季长醉叹了口气,道:“那我和四十多万将士,岂不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三百万斤军粮被这些灾民所瓜分了么?”
蒙空道:“那倒也不至于此。这些灾民虽然都是自发而来,但他们都服一个人,听那个人的指令。”
季长醉问道:“那人是谁?”
蒙空道:“那人姓关,名青云,在西瘴三百万百姓之中,极具威望,只要他肯出面,这些灾民定会自行离去。”
季长醉心道:“这些灾民都已经饿到这种程度了,关青云真能让他们退去?”
季长醉这么一想,觉得就算请得关青云出面,也不见得能退去灾民,但此时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可用,便到了关押着关青云的营帐,叫人解去他身上的枷锁。
关青云看着季长醉,抬动一下眼皮,道:“为何解掉我身上的枷锁,有什么企图?”
季长醉道:“没什么,想看看你被关了几天,有没有什么变化。”
关青云冷哼一声,道:“我心如磁针铁石,就算你把我关到死,也是无有丝毫变化。我此生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造反,就一定要推翻朝廷,把满朝的贪官污吏都斩尽杀绝!”
季长醉皱眉道:“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恨朝廷,就算你的家乡处于脏吏治下,你和你的家人因此受了他的压榨,那也是贪官的过错,和我大朝廷、大皇上有什么干系?”
关青云冷笑一声,道:“哼,没有干系么?任用那些贪官的是各州总督,任用各州总督的是你口中的朝廷,而朝廷又是由你口中的皇上一手促成的,你还敢说我们受到压榨,和朝廷,和当朝皇上没有干系么?”
季长醉眉头一皱,一张脸都布满了将信将疑,道:“就算你说的对,但贪官污吏是每朝每代都有的,并不仅我大朝有之,你难道仅因为几个贪官污吏,就要推翻朝廷不成?”
关青云大笑道:“你说的好!贪官污吏确实每朝每代都有,正因如此,自开朝以来,凡为帝王者,皆为天下之窃贼也!”
季长醉怒道:“放肆!当今皇上英明神武,岂是你能侮辱的!”
说其他皇上为窃贼,季长醉没有什么感觉,但要说李熙尧为窃贼,季长醉就怒不可遏,因为李熙尧是他的生死兄弟,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诋毁李熙尧。
关青云道:“我知道当今皇上是你的好兄弟,但只要他是帝王,就不可避免是天下之窃贼!”
季长醉强压胸中怒火,咬牙道:“何以说自古以来的帝王,皆为窃贼?”
关青云道:“我问你,如果今天有一个拿着几匹布或者担着几斗米的人在路上走着,有一个人把他给杀了,抢走了他的布和他的米,那个人是不是窃贼?”
第一百三十三章 窃贼之争
季长醉道:“是,那个人不仅是一个窃贼,还是一个杀人夺财的强盗。”
关青云大道:“杀一个人,夺一个人的布匹米粮的尚且是窃贼,杀天下人且夺尽天下人的布匹米粮的却反倒不是窃贼了么?”
他接着道:“大历代皇帝中,最英明者莫过高祖,然而高祖屠平阳关,杀了数十万人。如果让我跟随高祖,当他屠平阳关之时,我必弃其而去矣,因为这种屠杀无辜之主,我不忍做他的臣子!”
季长醉道:“高祖屠平阳关之时,天下正当大乱。大乱之时,安能不杀一人而定天下?”
关青云冷笑道:“定乱当然要杀人,就算我西瘴之人起义,也必须要杀人。但自古以来,不得不杀者唯二而已。一是有罪,不得不杀,二是临战,亦不得不杀。有罪而杀,天经地义;临战而杀,形势所迫。如果以平乱为幌子,至富饶之地便夺其财,过人丁兴盛之地便掠其民,入城便屠其城,这不是天下之窃贼,又是什么!”
关青云越说越兴奋,额上青筋暴起,接着道:“所以将帅杀人,不是将帅要杀,实是你口中的皇上要杀;贪官压榨民财,也不是贪官在压榨,实是你口中的皇上在压榨!总之天下万民所受之苦难,俱出于皇帝一人之手!”
季长醉叹息道:“你所说的,大多是天下动乱之时的事。现在原本天下大定已久,你带领西瘴人士起兵造反,不是逆天而为,自寻死路吗?”
关青云道:“逆天而为,自寻死路?我听不懂。你说现在原本是天下大定的时候,可你下去看看,去西瘴看看,天下大定,没有战事,但百姓中身死者,何止十之五六!”
季长醉轻喝道:“一派胡言!没有战事,怎么可能会死那么多人?”
关青云冷笑一声,道:“怎么可能死那么多人?你去仔细看看吧,看完之后你就会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就会知道什么叫做暴骨未收,哭声未绝!但即使民情已经如此,你口中的皇上还不是一样的穿华服衮冕,乘黄金法驾,坐堂皇前殿,受百官朝贺,高筑万间宫室,广建千里苑囿,用来藏其后宫三千佳丽,肥其万世子孙!”
一口气说到这里,关青云大喘了一口气,好像说这些话对他而言,是极为耗费精力的。
季长醉此时听到这里,感觉自己的世界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看不见的东西,这时忽然都可以窥得一二,但他不知道这窥到的一二,到底是真是假,是好是坏。
关青云休息了片刻,又继续说道:“凡是受人恩惠者,必欲思图报答。你口中的皇上受天下人的恩惠,不思图报,反而终日思害。匹夫无故而杀人,杀其一人抵命足矣。你口中的皇上,享用天下而无故杀人,虽杀其百遍,亦不能抵过其杀一人之罪!这是因为你口中的皇上是万民之父,百姓之仰望如日月的人,受这样的荣誉仍然无故而杀人,其罪过岂不重于匹夫百倍!”
季长醉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儿,又忽然问道:“你心目中的君主,是什么样的?”
关青云道:“我心目中的君主,与常人无异。”
他说着,看到旁边的盘子里摆着一条烹饪好的鲈鱼,用手指着鱼,问季长醉道:“你觉得这鱼好吃么?”
季长醉道:“渔谚云:‘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可见鲈鱼的味道着实不错。”
关青云又道:“如果让你去江上钓得这鱼,鱼脱竿之后,在地上跳跃,你捉住鱼,把它按在案板上,剥去它的鳞甲,劈开它的头,剖开它的肚腹,取出它的肠子内脏,这时它的尾巴还在摇摆。你把这条鱼煮好之后,还能说它的味道好吗?”
季长醉长叹了口气,道:“不能,如此我已不忍吃它了。”
关青云咳嗽一声,道:“人和一条鱼比起来,甚过日月之于萤火。但享用天下之民脂民膏,亦类似于享用一条鱼的美味。可为什么于鱼不忍,于人则忍之?杀一鱼而享用一鱼之美味则不忍,杀天下人而享用天下人的血汗则忍之!”
他叹息了一阵,道:“我心目中的君主,没有什么特别的,唯有不失其本心而已。”
季长醉道:“你觉得世间会有这样的君主出现吗?”
关青云断言道:“决不会!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一个人如果身居皇帝的高位,每日受百官朝拜,受万民供奉,那他想要不失其本心,是绝无可能!权力和财富,这两样东西都能极快的腐蚀掉一个人,让人身居高堂之上,再不能体会黎民之疾苦!”
他看着季长醉,又道:“就说你自己吧,你自从武功独步武林之后,是不是看到那些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就如同看到蝼蚁一般?”
季长醉默然了,他心中惊道:“他说的没错,我武功被霍四海废掉之前,我自以为天下除师父和吕渡衣外,已无人能胜过我,每次看到平民百姓之时,确实把他们当做蝼蚁之类,不加理睬。”
关青云见季长醉沉默不语,道:“你默不作声,我便当你是心中默认了。所以说只要是帝王,难免就会视天下百姓为蝼蚁,把他们当做是其一人的财产。所以帝王们往往根本就不会关心百姓们的死活,只会想尽办法压榨百姓们的利益,以为己用。所以前几年朝廷在西瘴改革税制,才会弄的税越收越重,越收越多,导致西瘴三百万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只能起义。因为只有起义才能推翻各地衙门,才能从衙门里夺来粮食,才能吃饱肚子,才能活命。”
季长醉听关青云说了这么多,找不到一句能反驳他的话,沉思良久之后,才找出一句来,道:“你方才说的,我都无从反驳,但我想问你一句,如你所说,帝王于百姓害处如此之大。但如若你们起义成功,夺得了大的天下,难道不又是会建立一个新的王朝,不又会有新的皇帝出现吗?”
第一百三十四章 灾民退去(上)
关青云道:“你说的不错,如果我们和千百年来的起义一样,是为了夺取天下而起义的话,确是会再建立一个新的王朝,确是会再有人当皇帝。但我们的起义,和那千百年来的起义都是不同的。”
季长醉道:“哪里不同?”
关青云道:“哪里都不同。我们起义为的不是自己当皇帝,为的是让千百年来给皇帝做奴仆的百姓站起来,让他们不再受到剥削和压榨,所以我们只要起义成功了,天下便再没有了皇帝,百姓便可以永远安居乐业,不再忍受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苦难了!”
季长醉想到西瘴二州的那些灾民,又道:“那如你所说,西瘴被你们占据后,西瘴的百姓是不是都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
关青云拍着胸脯,有些自豪地道:“那是自然!自从我们占据西瘴之后,西瘴三百万百姓无不按人头分得了田地,无不免去了所有的赋税徭役。西瘴的百姓有了田地可以耕种,又不用受赋税的盘剥,怎么能不安居乐业?”
季长醉见关青云的神情如此认真,明白他还不知道西瘴已经发了大灾,本不忍心在此时把实情告诉他,但事情已经是万分紧急了,如果现在还不把灾民的事如实告诉他,只怕那三百万斤军粮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季长醉想到了这一点,便下定了决心,沉声道:“如果我说西瘴现在遭了饥荒,路上全是饿坏了的灾民和已经饿死了的人,你信还是不信?”
“放你妈的屁!”关青云破口大骂道,“西瘴近年来都风调雨顺,自我和弟兄们占据西瘴以来,亦再没了贪官,这样既无天灾,又无**,西瘴怎么可能会有饥荒,怎么可能会饿死人!”
季长醉叹道:“天灾自然没有,可**就不一定了。你有没有想过,你一直把你们的起义和你的弟兄们说的这么高尚,可是万一你太过高看了他们呢?”
关青云大道:“弟兄们起义时都发了毒誓,今生今世都不为官夺民财,为吏取民膏,谁人若犯,众兄弟必当共杀之!我的弟兄们怎么会和那些心比炭还黑的贪官一样,掠夺民财?”
季长醉又叹了口气,道:“我别的比不上你,但我在江湖中闯荡了这么多年,对人心和人性的了解,自认要比你高上一筹。像誓言这样的东西,对许多人来说,都和废话差不太多。他们发一个毒誓,就和放了一个不臭不响的屁一样,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你就算让他们一天发一百个毒誓,他们也发得出来。”
关青云厉声道:“那是你见到过的江湖中人,我的弟兄们多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乡下汉子,做事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一点弯子也不绕。他们把誓言都看得极为重要,哪怕是丢了性命,也绝不会违背誓言的!”
季长醉道:“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是不是?”
关青云正色道:“如果没有亲眼看见,我至死也不会信!”
季长醉突然想到一个法子,道:“那好!你敢不敢就此事与我打一个赌!”
关青云顿了顿,道:“赌便赌,有什么不敢!都说你季长醉逢赌必赢,我却不信这个邪!赌注是什么,你说吧!反正我现在已经是阶下之囚,身上什么也没有,有没什么东西可以输给你了。”
季长醉道:“你放心,我不会要你任何一样东西,我只要你输了之后为我办一件事!”
关青云问道:“什么事?”
季长醉道:“要是你输了,西瘴现在有灾民,你就为我退去来我军中抢粮的所有灾民,如果我输了,即西瘴现在没有灾民,我就引大军撤退,终此一生,再不带兵入西瘴半步!”
关青云原本坚定认为西瘴不可能有灾民,这时却忽然不再那么坚定了,额上冒着冷汗,道了一声:“好!”
“那你现在就与我出去看看,看此时在我中军抢粮的,到底有多少灾民罢!”
季长醉说完就直奔中军,关青云紧跟在他身后。
到了中军,关青云见到了他在一生见到的最难忘的景象:方圆五十里挤满了瘦得不成样子的灾民,灾民们不顾一切地扑在粮车上,吞咽着粮食……
关青云见了这样的景象,如遭雷击,身子一软,直接便倒在了地上。
他之所以会忽然之间就变得这么脆弱,是因为他在见到灾民的那一刻起,心中所坚信不疑的信仰便已经尽数崩塌。
那信仰原是他所有力量的来源,也是他一生的追求,但现在眼前的惨象,让他明白了他的信仰是幼稚和不可实现的,这让他感觉自己这一生不仅什么也没做成,还害苦了西瘴的三百万百姓。
季长醉把关青云从地上扶起,大声道:“这时候你躺在地上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和我都不希望西瘴有灾民,更不想这些灾民死!但如果这些灾民再这样下去,为了我四十多万弟兄的安危,我只能把灾民都给杀了!”
关青云这时猛地抓住季长醉的肩膀,拼命的摇晃,道:“不!不!不!你不能杀了他们,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你要杀他们,除非先杀了我!”
季长醉道:“我不想杀他们,但正如你说的,临战,不得不杀!这些灾民如果再要抢粮,我就只有下杀手了,毕竟我的弟兄们也是要吃饭的!”
关青云忙道:“一定有还别的办法的,你不要下杀手,千万不要下杀手!”
季长醉道:“别的办法就是你把灾民都叫走!你在西瘴百姓中很有威望,他们相信你,相信你不会害他们,所以只有你可以控制这些灾民!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把你带到这里来,让你看到这一切。”
关青云道:“如果他们肯听我的,不再抢粮,没有了粮食,他们怎么能活下去?”
季长醉道:“那是他们退去之后才要考虑的事,但如果你现在不让他们退去,我就会让大军对他们下杀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