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风有约,花不误(一)
暖阳斜照,孤云换影。
正是人间暖意时,在秦淮城门口向秦淮河畔延伸的一条官道上,车马辐辏,冠盖飞扬,行人如织。当地仇人缓缓而行,许多锦帽貂裘、红光满面的风人,骑着狼骑准备返程的异国使臣,还有来自异国他乡的客商,也出现在络绎不绝的人流中。
他们有的神色匆匆,有的散慢自得,有的心事重重,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或形单影只,循着各自心中的路一直走下去。
从官道上转入左侧的小道便能见到柳叶渡,柳叶渡呈缺月式依着秦淮河畔而建,因其特殊的构造与地形,其视差效果也大有不同,民间还流传着一种亘古不变的说法。
当离人乘舟离开柳叶渡时,回头去望,所见的柳叶渡呈缺月形,意味着离别,同时也提醒离人早日归来。
当离人乘舟归来踏上柳叶渡,伫立在小道上回望之时,所见的柳叶渡呈玉盘形,意味着团圆,重逢。
柳叶渡最外缘还与一段长长的水榭游廊相连,水榭游廊的走廊从柳叶渡的这头一直通向河畔中央,其中,一座华亭屹立在水面之上。
华亭顶部,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绿色的檐上雕着各种各样的精美的花纹,华亭上各有四个翘角,每个翘角上都系着一只古老的铜镜,华亭四周皆由四根大红柱子支撑着,正中央,还刻着一个金色的牌匾。
其上,“清风朗月”四字,笔走龙蛇。
出了城门后的小道由泥沙铺成,其上还参杂着许多参差的石头,马车行驶在上面,并不像城中的官道那么顺畅。
被磕磕绊绊所产生的摇晃惊醒,漠沧无痕缓缓睁开双眼,整个人睡得昏昏沉沉,他捏了捏额头,一颦一蹙,更显沧桑。
掀开轿帘,他朝石蹇淡淡问道。
“石蹇,眼下行至何处了?”
柳枝轻,一叶小舟停泊河畔。
阿信收回视线,勒住手中的缰绳,将行程放缓,侧着身子朝轿中的太子道。
“公子,前面就是柳叶渡了。”
漠沧无痕心中默默念着,轻轻一叹:终于要到了!
柳叶渡上,拉船的艄公迎来了远渡归来的船客,船客与艄公嘘寒问暖了几句后,开始忙碌着下船。
石蹇下了马,迎出了轿中的太子,瞥了瞥远处渺茫的烟波,心中莫名有些担心,他忽而朝太子问道。
“公子,是否需要奴才陪您一路同行?”
漠沧无痕放下了提着的衣袍,淡淡道:“你在城门附近的姚佳酒肆等我便好。”
石蹇点了点头,目送太子只身登上了柳叶渡,寒风吹气飞扬的柳枝,遮住了他放远的视线,上了水榭游廊后的太子,身影若隐若现。
柳叶渡上,在艄公的吆喝声中,船客正兴致勃勃地下着货。
遍地风光无心赏,登榭穿廊,漠沧无痕的步子悄然加快。秦淮河畔的风光无限好,可赏之处数不胜数,他初至秦淮那几日,行过许多桥,走过许多路,也曾游走在诸如白萍洲、晚归湾、黎民山的画卷中,却从未登上柳叶渡,遇此水榭游廊。
二哥约定申时水
榭游廊相见,实难料,水榭游廊竟是弯弯绕绕,冗长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
但又怕错过时间,他只能踩着急促的步子不断行进着,就这样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漫无目的地绕廊穿行着。
不知从何时开始,有铜铃声,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清凌凌,似梦中呓语。
仿佛是一种既定的指引,寻找二哥的心思悄然被寻觅铜铃之音代替,漠沧无痕缓缓慢下步子,那铜铃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凭栏远瞩,攒眉千度,星眸流转,终见,他一席青衣落拓,临岸远眺,孑然玉立于一座华亭之前。
心思飞旋,漠沧无痕遏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流星般的步子在游廊上飞起,朝二哥奔啸。
“二哥”
靠近,却不敢接近。脚步骤止,停至华亭前。
凝望,泪痕暗涌。两根碧玉色的带子飘逸地束于发间,同三千青丝随风扬起......才发现,他的背影竟是那般萧条,如风中之竹,凌尽风霜,凋落了翠华!
一股莫名的悲伤,忽然涌至心头!
自夜宴之夜一诀别,从那块断袍开始,他仿佛与他再无交集。朝廷之上,他总是忍不住想要去看他一眼,可是,他们好像再也不如从前那般有默契,他们的眼神从未交织在一起;朝廷前后,他总是尝试在百官之中寻找他熟悉的身影,可是,他仿佛不愿再见他,他仿佛要一直躲着他,他怎么也寻不到他。就这样,千言万语皆哽咽在喉,无处诉,无处解。
如今,他就在眼前,二人一亭之隔,却仿佛隔着一整座冰山,好像不经历一番跋山涉水,冲破种种障碍,他们遥指的指尖,就注定无法相碰一样。
“二哥。”
他知道,他听得见。
好像看不尽远处的风景似的,他不舍回头,又好像不忍面对破败不堪的从前似的,他不敢回头。
可是啊!他终究是要面对的,这场山河破碎风飘絮,谁也逃不掉,谁也别想逃!
他抑制住那些不可名状的情绪,暗自冷笑了一声,不知道在笑什么,若得铜镜相照,镜中人,还会是自己吗?不!他已经看不清了。
身后的蛩音,惊雷般滚滚而来,他的心蓦然慌乱起来......
他最终还是选择要去靠近,管他什么艰难险阻,管他什么飞短流长,他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所谓的千山万水的阻隔,只要回忆足够深沉,只要君心如磐石,天地鸿沟,也可一夜飞渡!
终回首,他一席白衣如雪,好似历遍人间山河后,打马归来,却始终不染纤尘。
他眉如春风细细裁,目似浩瀚星辰,眼底流淌着温暖的流光......再熟悉不过的轮廓,让人忍不住想要去触碰.....
去触他唇边的温度,去触他鬓间的稀疏,去触他眉间的傲骨,去触他心脏的起伏,去听他,如泣如诉!一如从前。
再见他时,所有的激动和喜悦皆慢慢散去......那张举世无双的容颜,仿佛被谁偷走不然为何会那么陌生?难道是他恍了神?
深邃的眼眸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再无光泽,涣散的眼神,仿佛早已看透世间风月,朱红色的冷
唇竟是越描越黑!更加惊心动魄的是,那刀削的侧脸上,**裸的骨骼清晰可见,又仿佛有什么凹陷下去,就好像是被谁狠狠剜了两刀!
雾气在眼前翻腾不止,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碰,忍不住想要开口关心:“二哥...你怎么了?”声音十分沙哑。
殊不知,他这番惺惺的举动,彻底使他慌乱!
一语尽,他的心中好像被插了一刀,胆颤不止,漠沧无尘下意识退了半步,避开了他悲戚的眼神,眼神暗了下去,仿佛溶在一片夜色里。
“二哥...”漠沧无痕五指散在半空之中,只觉得冰冷无比,他的二哥到底怎么了?
“你终究还是来了!我以为你不敢来呢!”漠沧无尘忽而望向他,抬声道,语气里不知是喜是忧。
神情的黯然转变,让他心中有些胆颤,漠沧无痕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字里行间带着淡淡的冰冷,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风有约,花不误,岁岁如此,永不相负。我当然要来。”
他一字一句念,语气更加坚定。
六字骤起,惊动每根神经!
八字终尽,漠沧无尘只觉得脑袋一阵跳痛,仿佛有千万只蚊蚁在间隙性撕咬着!
十四字,如瑟瑟琴弦,回音绕耳,叩起他许多冷寂的心弦,让他不可自控地坠入到那一幕幕疼痛的回忆中去......
他强忍着阵阵跳痛,弹指间,脖子僵硬得发麻,他继而问:“你一人来的?还是带着狼卫一路同行?”语调平平,终不似从前。
闻言,漠沧无痕不禁笑道:“既是二哥约我于此,我带狼卫作甚?从前咱们游山玩水,就不带什么守卫,如今京中乱,但这习惯,我改不了。”
“出去玩还带什么守卫?那群榆木脑袋又不懂春花秋月,被跟屁虫一样跟着,那得多扫兴!不带!不带!有二哥护着你就够了!”
一边说一边回忆着,音容笑貌仿佛就在耳边,记忆犹新。
他不会说谎。
漠沧无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为何要约在此处?”
漠沧无痕环视了一圈,脸上尽是满意之色,他忍不住赞叹道:“二哥眼光向来很好,此处风景奇佳,半个秦淮河畔的景色尽收眼底还不算,此处有华亭,可避风雪,有座席,亦可卧栏听雪。”
看到他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漠沧无尘嘴角浮现了一个不易让人察觉的笑,如他所料,他果然还是太冲动了,冲动得可以失去基本的判断能力!
“你向来喜欢观察,喜欢留心所言所闻,特别是每个景物的名称。怎么,如今忘了吗?”他提醒道。
听懂了他的意思,漠沧无痕垂下眸子,故作思虑,整颗心仿佛都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之中,压根什么都没想起来。
“二哥要考我地名?但方才我走得太急,什么也没注意到!”他解释着,困惑不止:“这里.....”
二哥抬眼朝华亭外望了一眼,漠沧无痕好奇地冲出华亭,站在亭前,转过身盲目地一望,他忽然发现,逆光立于亭中的二哥,脸色变得十分僵硬,两个黑眸,仿佛被挖空!
他迟疑地抬起头,朝上一看,“朗月清风”四字,浮现。
第106章 风有约,花不误(二)
“三年了,还记得吗?”
漠沧无尘缓缓走出亭中,淡淡问,眼前十里游廊曲折回环,一眼望不到尽头。
“落日残阳,铜铃幽咽,余音不绝。”
朗月清风,摇曳的铜铃......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世间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一切就好像已经被安排好,一切又好像是命中注定。
久望成伤,漠沧无痕垂下熠熠的眸子,一字一字念,三年前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
“我记得。漠沧十九年,乍暖还寒,北川皇林狩猎场上,我与二哥乘着‘清风’、‘朗月’在丛林中狩猎,躲过漠沧无忌的追杀,最后还在雪原上躺了一个下午,直到斜晖落尽......”
低缓地说道,语气里满是对回忆的憧憬与怀念,一语尽,眉宇间染上了淡淡的哀伤。
“只可惜啊!‘朗月’被利箭所伤,死在了丛林之中,最后还是‘清风’救了你我,形影不离的两个伙伴,却有一方先行离开,这该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啊!令你我都没想到的是,‘清风’竟在我们离开狩猎场返回皇宫的途中,冲到了悬崖之顶,凌空一跃,坠入了山涧。”
“后来才知道,刺杀失败后的漠沧无忌,心有不甘,便将‘朗月’遗留在丛林的尸身大卸八块,扔下了山涧喂了豺狼!或许冥冥之中,‘清风’早已感知到了‘朗月’的惨死,最后才会选择跳崖吧!”
漠沧无尘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撑着游廊上的栏杆,惋惜道。
就像一个过不去的坎,这件事,在他心中,始终挥之不去,如今二哥再次回忆起此事,漠沧无痕心中的愧疚便如开闸的水库般,流泻不止。
“自那以后,我与二哥就再也没有骑过马。”
他神采奕奕的眸子彻底黯淡了,一席白衣显得有几分落寞,哀思之际,耳畔忽而传来信誓旦旦的声音。
“‘朗月’是我最爱的坐骑,没有谁可以取代它。”
被二哥的话一震,漠沧无痕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他不禁转过身朝他胆颤地问:“二哥,一定很恨我吧!”
听到诛心的字眼,漠沧无尘眸光忽然一亮,盯着漠沧无痕良久,脖子上的青筋狂跳不止,他压着唇冷不防道:“恨!怎么不恨?”
他扬起头,面若冰山,深深道:“我当然恨!”
语调瑟瑟,点点乱人心。
面对二哥灼灼的目光,漠沧无痕的心跳仿佛漏跳了一拍,他颓然埋下头,下意识逃离他惊悚的视线,整个身子犹如霜打,再也玉立不住。
原来,二哥对这件事,从来都没有真正释怀过。可想而知,每当他乘轿出行,听到漠沧皇族的人取笑他时,他的心估计都要痛一次吧!
他贵为太子,没有人敢取笑他,而这三年来,二哥承受的从来都不只是别人的闲言碎语,而是‘朗月’离去带给他的悲痛!
他忽然意识到,至始至终,都是他太过自私了!以前以为有二哥在,就算天塌了,二哥也能为他撑起一片天地,殊不知,他却从未真正读懂二哥的心思,其实,二哥也需要人去保护,烟波江上,二哥也需要一片温暖的沙洲。
他骤然迎上前去,抱住了二哥,安慰道:“二哥,‘朗月’不在了,我还在啊!从今以后,就由我来守着二哥吧!不管从前你我之间误会或深或浅,我们都不要管它了,过去的就让它们统统过去吧!我们忘记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好吗?”
伏在他的身上,他发现,二哥的身体好冷,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温暖,心中苦涩不已,他将他越抱越紧。
被他的举动一惊,漠沧无尘只觉得眼眶无比
的刺痛,在他身上,一种久违的温暖,忽然失而复得,只可惜,他的心仿佛被重重冰山囚禁了数万年,早已冻得僵硬。
他难道真的听不出来吗?他的恨,如果真的只是‘朗月’之死那么简单该多好啊!
更何况,他从来都没有因此事怪过他,三年前,狩猎场上,余晖之下,在雪野中抱着他讲过的那些话,早已表明了他的真实心意!
只是,他明白得终究是太迟!
铜铃摇曳不止,飘散着冷冷清音。
他无处安放的手,在空中晃了几下,慢慢贴上了他柔软的白衣,他可以清晰感受得到他背脊的力量,和他的胸膛起起伏伏地跳动,他亦可以清晰感受得到他慌乱的气息......
纵一刻,也千秋!曾经的他,多么贪恋这一刻!
久违的温度仿佛要一点点揉碎他的冰心,他想要抱紧,却又害怕自己会彻底动摇、沦陷!
修长的玉指,白骨尽露,他竭力一抓,将他的身子猛地抽出他温暖的怀中。
被二哥的举动一惊,漠沧无痕居戚戚不可理解地凝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他发现,那双深邃无比的眸子竟然比月色还要凄清,与他四目相对,他却始终都看不穿他的瞳孔的颜色。
心弦已经拉扯到了极限,夜宴之夜那张狰狞的面孔忽然在他脑海里翻涌,全身的血液仿佛骤然冻结,四肢僵硬得不敢动弹,就连神经都变得麻木了,他只是怔怔地凝望着他,嘴角有些颤动。
寒风登时穿亭而来,悄然将他二人淹没在一片彻骨之冷中,二人的青丝瞬间被风扬起,于苍白的空中疯狂撕扯着。
“好!我答应你,让过去的,彻底过去,忘记那些不愉快......”
漠沧无尘点了点头,轻轻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淡淡的声音融在寒风之中,听起来有些空灵。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漠沧无痕激动得不能自已,旋即再一次抱紧了二哥,他再也不想放手,浑身的血液火一样在烧,好像这世间再也不会有寒冷了,他悄然阖上双眼,静听北风吹来的声音,任由飘逸的青丝随风肆虐。
空气中,每一丝气息仿佛都绽放出了一朵花,每一朵花都开出了冰释前嫌的喜悦。
“太好了!有二哥在,往后的路,无论多么难走,也无需畏惧了!”
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下了,案牍劳形,朝廷之斗,仿佛也彻底被抛诸脑后,他心中藏了许多话,忍不住想要释放出来,因为,一直以来,二哥是他唯一的知音,他是他唯一可以毫无保留地倾述之人。
“二哥,你可知,这些天我在朝廷之中的处境有多么艰难吗?漠沧无忌三番五次......”
“阿痕”他一手捂住了他的唇齿,声音戛然而止,看着他睁大的双眼,漠沧无尘淡淡道:“今日,我们不谈经纶,你说过,我们要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你忘了吗?”
两眸灿灿,待二哥将手松开,漠沧无痕旋即一笑道:“没忘没忘!恕我太激动了。”
漠沧无尘回之一笑,将负在他肩上的五指,顺势落到他的手心,状似关心:“阿痕,亭外风大,寒气逼人,咱们入亭去!”
“好!”漠沧无痕应声道,其实,他根本就不记得什么寒冷。
青白两袖忽而卷成一团,并肩携手入亭去,正要入亭,漠沧无尘不禁驻足,抬头朝亭上飞檐一仰。
“阿痕,你听,铜铃的声音多好听,你要一直记得啊!”
蓦然跟着二哥的视线望去,那铜铃悬挂在飞檐之下,被风不断肆虐着......他的旖旎的眸光慢慢暗了下
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二哥落下眼神,回头与他相望,他旋即静默地点了点头,嘴角漾出一丝笑意,他发现二哥的脸上满是欣然之色,可在某一刹那,他忽然觉得,二哥的笑是冰冷的,就好像,他已经忘了自己以前是怎么笑的了......
同袍入亭,静默无声,气氛悄然变得幽静,他忽而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后,他一定要好好守着二哥,他要他无忧无虑地笑!
亭中,檀木圆桌,七窍玲珑,镂空式的雕花,技巧精湛,旁边还有四个同流的圆凳,只需窥此一处,整个华亭的精巧雅致便不言而喻。
“二哥,与你说一件喜闻,十几日前你送我那盆雪悠花,你猜它怎么了?”漠沧无痕翻起袍子开始坐了下来,悠然自得道。
“它怎么了?”
只听得二哥随口接了一句,看着二哥此时忙碌的背影,他有些许好奇。并未怎么注意,他继而挺直了身子,正色吟道:“沐阳而生,临窗而开。”
言罢,登时喜上眉梢,内心无比欢愉。谁料,他的二哥只是自顾自地回了一字:“哦。”
对于他过于平淡的反应,漠沧无痕很明显有些失意。
雪悠花的种子是他冒着风雪冲进风尘府的落花院亲手从泥土中采撷赠与他的,当初所有人都笃定他成活不了,更别说在短暂的花期里开出花来,他向来不喜百花凋零的景象,故也作推辞,后来盛情难却,为了不让他失望,他便将之移植到了东宫。
不曾想,雪悠花竟出奇地活了下来,而今花开正好,他以为,他会比自己还要高兴,谁知......
正伤心,二哥回头淡淡道:“你说与我一桩喜闻,那我也还你一桩乐趣,可有兴趣?”
作为报复,他也就淡漠地点点头,然后便见二哥从身后摆开的食盒中,取出两只杯盏,摆到桌前,扣住一只杯盏,细细推至他面前,笑着道。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惊奇不已,他指着眼前的杯盏,朝二哥诧然道:“二哥竟然还带了酒?”
“每日望着宫墙那些残雪,想来秦淮河畔此时早已雾凇沆砀,天地一色,便也想着于此亭中,对一江山色,饮一杯热酒!”
漠沧无尘弯着身子一边取物一边一字一句解释道,随后,双手小心翼翼摆出小炭炉,开始生火。
“往日在漠沧我几番缠着二哥去雪中饮酒,二哥都闲麻烦,故作推辞,今日二哥怎会突然有这番雅兴?”
眼睛忽然一片眼花缭乱,漠沧无痕更加惊奇地问。
“我知道你一直恋慕着书卷中描绘的秦淮风光,曾经在漠沧时,却一直苦于没有这番良辰美景,今日咱们终于可以如愿了。”
几缕寒烟袅娜开来,金灿灿的火焰慢慢浮现,漠沧无尘一边解释,一边将一只黝黑色的酒壶置于小炭炉之中。
“二哥费心了。”
听他耐心地忆起从前,漠沧无痕早已听得入神,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眼里透着暖暖的光。
见他忙地满头大汗,忍不住说道:“这等苦活,二哥不应该做的,对了,怎不见莺莺?”
以前出游,皆是莺莺和阿信相随.......
这一言,反倒提醒了他什么。
那话一说出口,他的心跳在一霎那仿佛止住了!
闻声,漠沧无尘悄然抬眸,与他对视了一眼。
无莺莺,亦无阿信。
“二哥......”漠沧无痕锁着唇,心里压着的那桩事不断催促着他坦言:“阿信他......失踪了!”
第107章 风有约,花不误(三)
风尘府东厢,大火骤起,天铄地。
“走水了东厢走水了”
东厢走水的消息不翼而飞,东花厅奔走呼救的,甬道上提桶救火的,从后院撤离的,甚至还有趁机溜进正殿顺手盗取昂贵字画的,皆如热锅上的蚂蚁狂跳不止,整个风尘府开始乱成一团。
西厢长廊上,一道倩影犹如一阵寒风在穿行,出了长廊,绕过重重假山,最后停驻在了柴房门前。
她举目一望,重掩的柴门,冷冰冰的铜锁,让她登时束手无策。
眉头一蹙,眼里透着不甘,她目光登时一扫,柴门前右侧的枯木下,布满了一堆枯枝,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静静地躺在泥土里。
时间紧急,不容思忖,她旋即冲到枯木下,取了一块大小正好的石头,朝那铜锁疯狂砸去,虽有些吃力,但铜锁最终还是在她急切的眼中被砸开了。
弃石,破门而入,她目光一扫,映入眼帘的是一堆在柴房里堆砌着的杂物,骤然,耳畔传来支支吾吾的声音,她循声而去。
“阿信!”
距被密封的窗户不到五步的地方,一片狼藉,洒在土灰里的米粥染着尘埃,过了一夜,已经变得十分僵硬。
阿信就斜靠在一堆高垒的柴火上,缠缠绕绕的绳索将他束缚得不能动弹,他睁大着一双惊悸的眼睛,嘴里堵着一团白布,想要说话却不能说话。
被木板封锁的窗户上,几缕阳光从罅隙里斜斜地射了进来,照在他暗淡的脸上,无数尘埃在淡淡光影中飞舞着。
莺莺旋即回身,将柴门暂且掩上,然后奔到阿信身边跪着身子心急如焚地准备给他解绑。
“对不起......我来迟了。”
他的身子挣扎不止,重重绳索在错乱地拉扯中越扯越乱,就像她此时的凌乱如麻的心。痛心不已,莺莺急着想要道歉。
眼泪直直地从眼角滑了下来,在脸颊上留下了两行乌黑的痕迹后,落到了一片尘土里,被关了一天一夜的阿信滴水未进,整个人几度昏厥,莺莺的到来无疑是他最后的希望。
见阿信躁动不已,好像有话要说,莺莺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旋即取了他口中的白布。
“水...水!”激烈地喘着粗气,阿信沙哑着嗓子问:“水......”
莺莺凝着迟疑的目光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有!”
然后颤抖着双手从腰间摸到热水袋子,启了塞子后,凑到他嘴边:“是热的!你慢点喝!”语气里透着担心。
挣脱了双手,阿信一把抓起热水袋子将水疯狂灌入口中,喝了几口后,两只饿得翻白的眼睛盯着莺莺,舒缓且无力。
见状,莺莺又急着从袖中取出一块包得严实的手帕,手帕被层层叠叠展开,一块饼露了出来,他立马抢过她手里的饼,埋头撕咬着。
眼前的这一幕,彻底看湿了她的眼睛。
她想劝他慢些吃,可是抑制不住的啜泣仿佛堵住了声带,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整颗心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在撕咬!
一日前,那个旭日东升的清晨,公子忽然飞鸽传令、发出暗号,引阿信速速回到风尘府。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太子
并没有死在雪野之中,恐太子因雪野追杀一事对阿信产生怀疑,又恐阿信将之前的事对太子和盘托出,公子才急着将阿信召回,并雪藏于风尘府中。
阿信的突然回归,开始让她惶惶不可终日。若是让公子知道,她背着公子屡次误传、封锁阿信从东宫带来的消息、频频造成他与太子之间的误会,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是,她又不敢找阿信坦白,让他对之前的事情守口如瓶,她不敢!亦不能!左右徘徊之际,将夜,公子忽然遣走了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掩了门,留阿信单独问话,她知道,整件事情终将暴露!
她终究还是违背了当初的誓言,骗了公子,亦骗了阿信,让公子和太子之间的关系恶化到无可挽救的地步。
自知此生罪孽深重,她解了三千青丝,拖着一席厚厚的衣裙,独自登上了风尘府最高的楼阁。
她坐上了高高的天窗,久久望着那轮缺月,心中感慨万千,回想此生陪公子走过的漫漫长路,淡淡的月光下,从嘴角的浅笑到后来的痛哭不止,那张原本精致的容颜一点点变得凄美......
等到眼眸彻底干涸,眼泪再也流不出来,她慢慢从怀中取出了漠沧无霜曾给她的那瓶毒药,蓦然想起了几天前的事情......
“若公子敢再次做出违背人伦之事,我会亲手将他毒死!”
“风有约,花不误,呵...风有约......”
“今夜,我要让他死!”
... ...
一步错,步步错,这场乱世深情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终是打开了那瓶毒药,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毒,也许叫作断情散吧!
正当她准备一饮而尽之时,楼阁之下忽然传来公子传唤之音!
她知道!阿信和公子的长谈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握着手中的那瓶毒药凝望了良久,楼阁之下,满府的下人都在寻她,她的名字亦在整个风尘府声声不绝,回荡天穹!
“莺莺姑娘!公子传唤!莺莺姑娘!公子传唤!”
她六岁开始便在平王府为奴,十年来,公子的传唤,她一刻也未曾怠慢过!
她终究没能拿定决心,收了毒药,正了妆容,下了楼阁,见了公子。
可令她意外的是,公子一如往常般平静,对于阿信之事,他只字未提,只是遣她伺候更衣。
随后,听到下人窃窃的言语,她才知道,阿信被公子囚禁在了柴房,走漏风声、靠近柴房者,都得被处死!
今日,趁着公子外出,她点燃了东厢,引开了所有看守柴房的下人,才得以见上阿信一面。
眼前狼狈不堪的阿信,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就像,他小时候那般!
“阿信,你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吗?”
她跪坐在一旁,静静看着阿信狼吞虎咽地吃着,泪眼开始婆娑。
“那时的我们,双双在漠沧皇宫伺候公子,初入宫廷那会儿,你总是吃不饱,一到晚上,肚子便要痛得你翻来覆去,丝毫没法入睡。于是啊!待所有人都睡下,我便带着你悄悄溜出小奴所,摸着黑去厨房找吃的,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一些白天的残食,运气不
好呢,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小奴所。”
金色的阳光安静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生动地回忆着,晶莹的眸子里,忽然生出一笑。
“后来啊!我们开始变聪明了!我们学会了在白天屯粮,一到中午,你负责在厨房外望风,我负责潜入厨房藏吃食,中午的吃食可丰盛了!但你却独爱第一次吃的油酥饼。满载而归的我们,将所有吃食都藏在小奴所后的假山里面,待到夜深人静,咱们便顶着大大的月亮,躲在假山后面开始胡吃海塞!”
凌乱的青丝遮住了他整张满是泥垢的脸,阿信低着头捏着手里的饼,只觉得身子一片发麻,浑身的血液都僵硬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击破了他的泪腺,手中的饼啃得愈发艰难。
“有一次,咱们很不幸被房嬷嬷抓了个正着,半夜里,我们被房嬷嬷拖到了罪奴所,她挥着鞭子问我们,‘是谁偷的饼!快说!不说我就打死你们!’,咱两一条心,不管房嬷嬷怎么威胁,咱们愣是只字未吐!结果房嬷嬷气得暴跳如雷,当时你还用了一种生灵来作比呢!你还记得吗?”
泪水汩汩地流了下来,他极力地埋着头,抓着手里的饼,不再有任何迟疑,只是一口并作两口撕咬着,和着泪水将饼一并吞入腹中。
莺莺迷惘的眼神落在半空之中,兀自地笑着:“你说,她活生生就像一只大公鸡!噗!哈哈哈......”
苦涩与甜腻,混为一体,骤然,他的腹中,仿佛有一把刀子不断翻绞着他的肠胃,让他痛不欲生。
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他颓然俯下身子,疯狂作呕,刚刚吃下去的饼,被一点点吐了出来......
被阿信的作呕声一惊,凄迷的神色黯然偷换,莺莺惊叫道:“阿信”
她凑到他膝下,慢慢拍着他的后背,看到他此时痛苦难受的样子,整颗心都在慢慢缩紧。
“够了”
终于,受不得她这般惺惺的样子,他赫然抬起头,一把将她从身边推开,歇斯底里地朝莺莺嘶吼了一句。
“回不去了!咱们都回不去了!”
从前的时光再美好又能如何?都说回忆最美好,殊不知,回忆是人们笑着说起从前时最深的毒!谁要是碰了,注定要痛不欲生!
“阿信...你怎么了?是饼不好吃吗?还是吃噎着了?”莺莺慌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胆颤地问着。看着阿信满脸的不开心,她难过极了,怔怔地思虑了片刻,须臾,道:“我知道了...是热水袋子没水了...”
啜泣着,她擦了擦眼睛的泪花,抿了抿唇,浅笑道:“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找水!”
说着,她垂下眸子摸到他身边的热水袋子,仓皇地准备起身出去找水,谁知......
阿信抬手猛地拽住空中半只热水袋子,五指越捏越紧。
“啪”
热水袋子被他一把摔在了尘埃之中,她模糊的泪眼里,热气腾腾的热水从热水袋子里汩汩地流了出来,在她脚下晕开一片漆黑......
真相,刺穿了她的双眼;
现实,亦将她撕得粉碎!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第108章 爬龙床,做王妃
“你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我阿信六岁便与你相遇于奴隶市井,公子心善,见你我可怜,用一枚金钱将你我从市贾的屠刀下换回,你一口认定了公子,要陪公子回宫,从此常伴公子身侧,我便陪着你入了皇宫!”
“我一路陪着你,走到现在,从来不曾对你有过欺瞒哄骗!而你却一直对我有所隐瞒,骗我许下‘这辈子,你守护公子,我守护殿下’这般可笑的誓言。我面前你信誓旦旦道许约一时,守约一世,公子面前你两幅面孔下千般欺瞒,万般哄骗。你还有一丝一毫对我的真诚么?”
“如今这一切皆是因为你对公子情根深种!我早就提醒过你,主是主,奴是奴,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僭越了规矩。”
对莺莺彻底寒了心,阿信的眼神变得极其暗淡,他吃力地支起发麻的身子,铁青的面庞因痛恨而扭曲。
她倒在地上,怔怔地望着阿信,眼里满是悔恨,唇瓣下意识地蠕动了两下,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见他行动有些艰难,只顾着从地上爬起来,去搀扶他,谁知......
“别碰我”
预料到她想干什么,他旋即只手横推,朝空中嘶吼了一声。
“想趁我不备,将我推至地上,对吗?还是又要惺惺作态,来搏取我的对你的怜惜与原谅?”
“不”
他字字诛心,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踉跄的身子歪在他面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眶里凝着的眼泪顷刻间如山崩倒。
“不是这样的......我绝不否认对公子的爱,我也向来听你的话,这十年来,对公子,我从未敢有半分僭越,至始至终,我对公子都只是爱慕之情啊!我从不敢有任何奢望,我只想守护好公子而已...”
闻言,直教人听得双耳发溃!事到如今,她居然还在说什么守护好公子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千人唾骂还不算,阿信都不禁为她感到万分羞耻。
“你只想守护好公子而已?你只不过是想守护好自己的爱情罢了!”
他一针见血,撑着身子,步步紧逼。
“你总有这么多的说辞!殿下与公子走得近了些,你便心生嫉妒,公子对殿下亲昵了些,你便怀恨在心,殿下来赴约,你便费尽心思假承公子之意拒之门外,让公子对殿下寒透了心,殿下想要与公子和解,你便千方百计截下殿下的任何消息,逼得公子对殿下渐生怨恨,殿下有难,你便想着借公子之刀对殿下痛下杀手!”
“如今你与我说,你只想守护好公子而已?逼着他去杀自己挚爱的人?这就是你所谓的守护好公子?”
被她羞辱得无地自容,阿信开始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莺莺退着步子,发凉的背脊悄然顶到了一根柱子上,整个人猛地踉跄了一下,连心都在跟着颤抖。
“这些...你都告诉公子了?”
她绷着心弦,匪夷所思地问。
“当然!”阿信止住苍白的笑声,想都没想便斩钉截铁道:“公子昨天一如既往地问我殿下最近在干些什么,我自然是一如既往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我可不会像你这般计谋深深!”
他附加了一句,说足了讽刺。
昨夜,从那日登门无端被拒到送来和解书信,阿信皆对公子和盘托出,谁知这
一切公子竟然从头至尾全然不知,从那时起,他便知道了莺莺彻彻底底地骗了自己。
听到阿信的话,脑袋一阵发麻,莺莺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起初,她便想过阿信和盘托出的后果,但是,公子昨夜对她却丝毫没有要怪罪的意思,她以为阿信什么也没说,公子自然还不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直到现在,她那点残存的侥幸心理,被他句句如剑刺得粉碎!
他说得对,自欺欺人的人,的确是她,计谋深深的人,也的确是她!本以为只要能拯救病入膏肓的公子,她也能从中得救,怎料,她所中的毒却越来越深!殿下与公子之间,她千般阻隔,万般拦!失了公子最初的模样,亦失了自己的本心,到头来,真相骤揭,终是一场空!
她阖了阖沉重的眼皮,冷冰冰的身子斜靠在柱子上,任由眼泪汩汩地滑落。千疮百孔的心悔意横流,她暗自摇着头,脑袋一阵跳痛,她知道,她不能再这么错下去了!
“你还与公子说了什么?”她慢慢睁开眼,压着声音哽咽着问,声音有些沙哑。
“你还觉得不够羞耻么?非要我一字一句将你暗地里做的那些苟且之事抑扬顿挫地说一遍吗?”
被莺莺可笑的神色一震,阿信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声:“既然你如此恬不知耻,不如咱们就到公子面前去说可好?”
莺莺颤抖着摇了摇头...
“你放心!我绝不拆穿你!你只管用你那最后一点颜面跪着喊着求公子原谅你!可怜你!说不定他就会像十年前那般心生感动,一朝将你送入红罗帐,顺你心,如你愿,爬了**榻做了平王妃!”
“啪”
咬牙切齿终难忍,莺莺扬起巴掌,势要打醒狂言徒。
诬蔑她可以,诬蔑公子万万不能!
惊抬眸,与之四目相对之时,惊变的瞳孔里皆染着火光。
她终于恼羞成怒了?她的春秋大梦终于做完了?
巴掌落,她的心也彻底滑落,终难信眼前人竟判若两人。
曾经彼此约定好要守护一辈子之人,如今竟成了他口中的狂情男?曾经陪他一起忍饥挨饿、栉风沐雪之人,如今竟被他说得如此不堪?纵然她罪孽深重,也不至于要被他这般羞辱!
小小的柴房登时飘荡着疾风暴雨的气息,玲珑煦暖的斜阳暗自轻移,逃之夭夭,整个屋子彻底失去了生机。
侧耳听,柴房外满府皆乱,火爆声,曳屋许许声,泼水声,奔走大呼声,皆融在风中交织成繁弦急管之音。
然而,这个却屋子静得可怕。被打得彻底疯魔,阿信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颓然仰天大笑起来!
“你还嫌不够乱吗?”莺莺极力拉扯着嗓子朝他嘶吼道。“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为何公子要将你囚禁于此?你勤勤恳恳忠心侍主,昨夜所言亦毫无保留,公子没理由不放你回东宫!”
笑声戛然而止,阿信的眼里开始生出几分迟疑,莺莺的话蓦然将他的记忆牵回了昨夜的画面。
想起此事,头便疼得厉害。公子在传他问完话后,便让自己暂且退下,于重重迷影下,他忍不住想要向公子问个明白,随之,被公子恐怖的神色一吓,他悄怆而出。谁知,他刚走出殿门不到七步,便被人塞了白布、套了麻袋,几番挣扎后他晕厥过去,再次醒来之时,已被囚于柴房。
“很明显,公子不打算让你
回到殿下身边伺候了!”
“不可能!你休要挑拨离间。”
“你若突然消失,太子殿下必然会下令全城搜查,公子既想要掩人耳目,最好的两个办法便是杀了你或者将你远送他乡!将你暂囚于此,他就不怕殿下的人查到此处吗?”
莫名的恐慌忽然涌至心头,阿信很快就意识到整件事情有些不对劲,他错乱的眼神忽而移到柴门处,兀自低语喃喃道。
“不......我要去找公子问个清楚!我要去找公子问个清楚......”
“公子早已不再府上!”莺莺喊道,见阿信骤然恐慌的神色,她旋即走近他的身边,托着他的双手,对上他不定的双眼,苦苦相问:“昨夜你到底还与公子说了什么?”
被莺莺深望的双眼盯得一愣,阿信忍不住想要逃避,她一遍遍强调着昨夜之事,昨夜那些犹如梦魇般的画面便不可操控似的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地翻涌着。
“我想不起来了,我想不起来了!”
眼神迷离,头疼欲裂。
“阿信!你慢慢想,你一定想得起来的!”
莺莺忧心如焚,阿信越是如此,她便愈加坚信,公子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女囚...”
被莺莺逼得头痛欲裂,阿信嘴里忽然流出几个字。
“什么女囚?”
“殿下生辰之夜混入亡奴囹圄是为了见一个女囚!”
莺莺登时惊愕不已:“殿下怎会与一个女囚有联系?”
“自打殿下第一次在水榭歌台见到那女囚,殿下便开始对她念念不忘,殿下还为此几番故地重游,后来殿下与她在囚奴囹圄中再次相逢,曾命我去囚奴囹圄救她,中间几经波折后,殿下与她约定好于生辰之夜在亡奴囹圄相见......”
阿信努力回忆着。
心脏登时缩得厉害,莺莺骤然追问。
“殿下是从什么时候与那女囚相见的?”
被莺莺问得有些迟疑,阿信怔怔道:“殿下最后一次来风尘府之后......”
闻言,莺莺不禁后退了半步,暗暗思忖,这两件事发生的时间恰巧相吻合,这其中,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为了新欢,忘了旧情?为了一个低贱的女囚,放下尊贵的地位?连她都忍不住要怀疑的事情,中毒至深的公子,又怎么可能不会有所怀疑!
明知答案如何,她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些话,昨夜都和公子交代清楚了?”
见莺莺满脸皆是不可名状的惊慌之色,阿信只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她反反复复的问题,让他彻底对莺莺失去了耐心,忽然,他眼神一厉,抓住了她胆颤的双手不停地问。
“公子是几时走的?他去了何处?他既知道了你的诡计,你为何还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此处?”
“莫约半个时辰前!”莺莺怔怔道,眼里若有所思。
阿信不禁看了看窗户,发现阳光已经移动了位置,推测道:“申时?”
申时是太子殿下和公子最后一次约定好的时间。
“他去了何处?”着急见到公子,阿信又问。
半晌,见莺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阿信失望至极,索性一把推开她,正要冲出柴门,耳畔忽然传来诛心之声......
“我明白了!公子想要暗杀太子!”
第109章 炉中酒,正沸腾
远渡东归日,斜阳晚照时。
满载一船余晖,轻舟推浪缓缓行,清凌凌的河水也似多情,不禁泛起圈圈涟漪,水光愈加潋滟,像一颗颗洒落在碧波上的玛瑙,熠熠生光,令人神往。
清风初起,雾霭袅娜而散,华亭显露。亭中两人对坐温酒,炉火正沸。
“炉中酒正沸,只可惜这雪呀迟迟不至。”
望着冉冉升起的白气,漠沧无尘不禁轻叹了一声,继续往炉火中添了把炭。
云雾翻起,远去的轻舟时隐时现,弹指间,仿佛沉入了水底,彻底没了踪迹。
“无妨。”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漠沧无痕淡淡道:“我有预感,这雪今日定是要落的,咱们边饮边等,定可等到的。不过,就不知二哥的酒是否带足。”
漠沧无痕望着他,忽而一笑,良久,发现他似乎有些走神。
漠沧无尘蓦然抬眸,信誓旦旦道:“足...足!肯定足的。”佯装一笑。
察觉到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漠沧无痕忍不住关心地道:“二哥,你怎么了?还在担心阿信的事吗?你且放心,我已派人对整个秦淮展开了搜索,阿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听及阿信,他的面色倏尔沉寂如水,心里却十分惴惴,战鼓好像已经敲响。
“当初八皇子逍王为了争夺太子之位,联合他的母亲柔贵妃,送了十个婢女到我寝殿,在我每日的饭菜里下毒!”
闻言,心跳登时漏跳了一拍,他忽而抬眸与他对视了一眼,手中的衣角抓得更紧,看着他湛蓝的眸子泛着点点星光,他下意识垂下眸子,如坐针毡般,听他点点道来。
“对于那种慢性的毒药,每日的试毒是发现不了的,后来……发现得及时,所有婢女皆被父皇处死。为了这件事,二哥还三番五次请求父皇允许你搬到东宫与我一同居住,你说,有你时刻在我身边盯着,保护着,没有人敢对我动手的,但是父皇没同意,你才让阿信入了东宫,代替你照顾我,保护我。”
当年发现慢性的毒药的不是旁人,正是囚于冷宫三年的篁妃。如果说,每当危机来临,二哥是那个站出来直面与敌人厮杀的人,那么那个人,便是永远在他背后为他提前预知各种危机的人。
漠沧皇族七十七妃嫔,三十三皇子,轮番上阵,强强联手,三十六计,日新月异,奇招不绝,然而,他,扳不倒,杀不死。
别人皆道他是天神之子,生来便有天神庇佑,凡间的任何力量,在他面前注定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守在他背后的,是她,冲在他前面的,是二哥。
“你说,除莺莺外,阿信是你最信任的奴才,送他到我身边伺候,你一千万个放心,如此,他便入了东宫伺候我,转眼,这一伺候便是八年。每次出行,他亦相随,如今,他不在身边,确实有些不适应了。”
听他语气愈加低沉,伤感像无涯的海浪,登时漫卷而来,直到侵入他封锁的心门,咬着牙,他赫然抬眸喊了一声:“阿痕!”
被二哥唐突的神情一惊,漠沧无痕居戚戚不可理解的望着二哥,想说的话停滞在了唇齿间…
只见他淡淡一笑,扬指指引:“酒已温好,咱们趁热畅饮吧!”温和的语气透着谨慎。
他落下紧着的心,随意朝亭外望了一眼,苍山悠远,斜阳晚照,各种光影交错不断,旋即又道:“这雪还没落下来,咱们再等等吧!”
“阿痕不信二哥带足了酒?”他盯着他问。
听言,他笑着道:“与二哥对饮,就算是取秦淮之水兑酒又何妨?”
被他说得登时有些惊愕,漠沧无尘一时不知如何接口,他深望着那炉沸腾的酒,眸色被吹浮的火光照得忽明忽暗。
漠沧无痕又道:“我怎么可能不信二哥,我只不过是不信自己的酒力罢了…”说着,脸上不禁露出惭愧的笑。
接着,他拾起桌面上的炭夹,拨弄着火炉里的炭火,炽热的火光照在他脸上,只觉得温暖无比,耳畔,是那炭火烧开时发出的烈烈响声。
“二哥还记得咱们喝酒喝得最疯狂的一次吗?”他漫不经心问,被这火炉罩着,似乎连声音也变得更加温暖。
“不记得了。”他淡漠地应了一句,没有看他一眼,半晌,忽而憧憬道:“不过,今日之饮,定然永生难忘。”
“我记得。”
他埋头沉吟了片刻,抿了抿嘴,搁下炭夹,净了净手,欣然道:“三年一度的狩猎考验那次,由于漠沧无忌的诡计,我们没能在规定的时间内狩下足够多的猎物,遵照规定,没能通过考验的皇子,都要被贬。”
漠沧皇偏爱,只贬平王一人,满朝文武乃至整个漠沧皇族皆不答应,他,更不能答应。他本想求父皇宽恕二哥,但,他们开的是“先例”,是整个漠沧的耻辱。为了往后狩猎考验能长久的继承下去,他的父皇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所以必须有人受这个罚!
当初说好了,要是没能通过狩猎考验,他们就一起遭贬。父皇母后有心保他,既不能放过二哥,那他便陪二哥一同受贬,这是他最后的立场。
深吸了一口气,他继续道:“后来咱们一起被父皇贬去了乌月谷看守皇陵,初守皇陵那几天,由于朗月清风一事,我一直闷闷不乐的,你便陪我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皇陵外,咱们喝得烂醉如泥,又睡了三天三夜,我才彻底从悲伤中走出来。”
“后来,天晴时,咱们攀山看日升月潜,落雨时,咱们躲在屋子里听雨对弈,乌月谷不似北川雪野,四季如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那里气候奇佳,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当春风乍起,咱们去山寺寻觅桃花,当夏木葳蕤,咱们去溪谷垂钓锦鲤,当秋月当空,咱们登上高峰插茱萸,当飞雪忽至,咱们裹着雪袄卧栏听雪。两年下来,整个乌月谷都被咱们游了不下一百遍!现在想想,看守皇陵的日子其实一点都不苦。”
“若有机会,真想再与二哥故地重游一番。”
他垂下眸子,望着那些火光,画面仿佛又重现眼前,回忆时,语气里满是怀念之情。
抬眸,再次看向二哥平静如初的面色,他的心里愈加惆怅。
他曾与他说过,看守皇陵这两年,是他此生最难忘的两年,他怎么又会突然不记得了呢。
“三年贬谪,改为两年,全得益于父皇对你的宠爱,咱们才提前返回了皇宫,返回了那个是非之地!”
嗔视着炉中闪烁不定的火星,漠沧无尘漠然接了一句。
“我知道二哥一直都想离那个地方远远的,可是啊!咱们生在帝王之家,享受着寻常之人没有的荣华,拥有着寻常之人没有的权贵,咱们生来就与寻常之人不同,注定要承受不寻常的负累,咱们头顶上的这尊冠,不是那么好戴的。”
漠沧无痕感慨道,语气中透着诸多无奈。
远离,何尝不想,可是,焉能?
天生他泼天的权贵,便有人要咒天,咒这天不亮,咒这天不公,他们斗不过天也不信天,便开始想着夺走本该属于他们的权贵,于是,他们不惜违背天道,以他们所认为的人道,展开了一生的权贵角逐。
可笑的是,他也不信这天,他所坚信的是,不属于他的,他终究不会要,真正属于他的,他一定会争着抢着夺回来!
若要说远离,要多远才是离?即便是他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杀他的人也照样追到了乌月谷!
守陵两载,暗杀之术,防不胜防,刀光剑影,梦中惊醒,幸得高人几番暗中相救,他与二哥才在乌月谷活了下来。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他若不死,这场角逐注定无休无止;从那时起,他便知道,他注定离不开那个地方。
守陵两载,他没有一刻不念着宫里的那个人,他只盼着有一天能够重返皇宫,与她重逢,哪怕是隔着重重宫闱!
听他语间的冰凉,话中的忧伤,似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戳破了他的泪腺,烈焰双瞳忽而闪动着点点星光,他死咬着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是声嘶力竭。
如果两年前,咱们没有返回那个皇宫该多好啊!哪怕是与你一起死在乌月谷,我也心甘情愿,那一定会是咱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千般恨,万般悔,直教人肝肠寸断!
终是没忍住,一颗颗剔透的泪珠重重地砸了下来,映着灼灼火光,那如珠如玉的泪,仿佛淬火而生,平时愿,皆在那炉火之中,一一燃尽。
不知是因亭中骤然的沉寂,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由,那烈烈炭火燃烧之声许许,仿佛有野兽在撕咬什么。
漠沧无痕暗思忖,明明拨过了炭火,为何炉中之火,却越烧越旺,好奇心使然,他凑近火炉,探究着。
一炉之隔,亦可感知他的牵肠百转。他发现,他的二哥好像哭了。
“二哥,你怎么哭了?”他忧心忡忡地问。
“火太盛,催痛的!”他凛若冰霜地答。
火光照在他阴沉沉的脸上,两颗原本深黑如潭的眼睛,忽而变得格外澄澈,就像是在雨后打开的窗子,迎来一片风光霁月的景致。
他看得出,他哭过。
“明明拨过了炭火,这火怎又烧起来了。”不愿他难堪,他垂着眸子继续探究着缘故,嘴里喃喃道:“看来二哥风尘府里的炭火是极好的......”
静静睨着炉中正沸腾的酒,漠沧无尘知道,这把火,终是要烧起来的!
第110章 对金樽,陈三愿
“几番岁月,几许年华,子规啼血,残阳风沙,庚风不老。”
极目远望,他一字一字念道。
念罢,便是放声一笑,绯红色的光影,恰巧照在他的脸上,眉目宛若一副画。
难以压制内心的冲动似的,他蓦然回首与之相顾,痴醉道。
“阿痕,你看这华亭外的景致多美啊!连绵飞雪总是不绝,而这落日残阳却只是一瞬,如此良辰美景,岂可辜负?快,快与二哥痛饮几杯!”
几番岁月,几许年华,子规啼血,残阳风沙,庚风不老。
并未注意到他后面的话,他只是在心中默默念着那断句残篇,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却怎么想都想不起原句是什么。
“阿痕。”
再抬眸,他已将酒杯甄满,接着,一只酒杯推到了他的面前。
“你我相伴十六载,二哥此生能遇阿痕,实乃三生有幸,来,让二哥敬你三杯。”漠沧无尘捧起杯盏,款款而道,话语间颇是雀跃。
这一刻,他的心里似乎有无数桃花无尽疯长,他不知道,他等这一刻等了有多久。看着眼前的漠沧无痕,他深邃的眼眸越陷越深。
被二哥此举一惊,他旋即捧起杯盏,正色回道:“这十六载阿痕深得二哥庇佑,能遇二哥,是阿痕前世修来的福分,这三杯酒,理当由我来敬。”
“阿痕,你得听话啊!”他轻轻落下手中杯盏,慢悠悠地提醒道。
“二哥莫要推辞,今日,这酒,非我敬不可。”二哥面前,他向来喜欢任性而为,他丝毫不怕惹二哥生气,旋即将杯盏高举过眉,悱恻陈词:“第一杯,敬二哥,一愿二哥此生无病无灾长安康。”
无可奈何似的,他也只好匆匆端起杯盏,与他相视而笑,共垂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一刻,漠沧无尘沉沉的眉眼,笑得格外灿烈。
执金壶,倒二杯,酒色绯红胜残阳,醇香扑面,折入心扉。
“第二杯,敬二哥,二愿二哥此生无所负累任逍遥。”
第二杯,举过眉,他在心里深深道,二哥,我知道你厌倦宫墙,厌倦经纶,总有一天,我要你做这世上最自由、最逍遥的王。
接过手中酒,交过故人心,二杯酒,情更深,意更切。他点点头,抿了抿朱唇,将酒与他一同饮下。
起初还无感,两杯酒下肚,辛烈的后劲推波助澜般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灿了灿有些微醺的眼,很是清醒地继续斟着第三杯酒,杯里映着他潋滟的眸光。
他静静看着他斟酒时每一个动作,酒倒入杯中时,发出“咕咕”的响声,每一声都击打着他蒸腾的心。
“第三杯,敬二哥,三愿二哥早日陌上良人初相遇。”
他嘴角微微浮现一笑,眼底流着淡淡的光,格外生动。
二哥长他两岁,中馈犹虚,想来,平王府也是时候该有个平王妃了。
其实在他心里,二哥有时候就像一个孩子,他也会有小脾气,他也需要人无微不至的照顾。
虽然恋羡他的女子,从漠沧追他追到了黎桑,但在他的印象里,二哥从未对那些女子动过情,他记得,他曾问过他,是否有了心上人,他却吟起了诸如“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此类的清丽词句。
那时的二哥,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从不把这些儿女私情真正挂在心上,平王府也好,风尘府也好,他的身边总是簇拥着许多佳丽,别人皆道他风流多情,其实,他知道,二哥是还未真正遇到适合他的人,等他遇上了,那个人应该会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吧!
然而,他却不知,他这句有关风月的陈愿,就像是一枚枚刺,直扎着他不断紧缩的心脏。
看着他含笑的眼眸,正焕散着诚诚恳恳之色,他紧张的瞳孔忽而闪过一丝白光,万千不可操控的戾气登时被什么点燃,电闪雷鸣时,燎原而起。
看着他杯中酒尽,他暗自抬了抬眼,冷峻的眉峰微微扬起,
须臾,他猛地举杯,将最后一杯酒饮尽,一切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用余光看着他深深饮下第三杯酒,眼里扫过一丝冷笑。
这胃虽还不得消停,但这第三杯酒,他却饮得格外尽兴。
那一刻,时光仿佛缓缓停滞,他手中的酒杯在空中滑落至地,发出刺耳的响声,一朵雪花伴随着响声轻轻荡落,无声,无息。
【作者声明2】
由于近期盗版网站猖獗,网络上的盗版章节层出不穷,故,今天本章以下内容皆是为防盗版编制,作者码字不易,若亲爱的读者喜欢本书,请移步网或熊猫读书,收藏订阅追读正版的《步步为饵》,原著作者云庭风在此感激不尽!正在追读正版的小可爱们,不用着急,本章剩余部分,会补上哒,让我们打击盗版!
漠沧十九年三月十日,午初。
北川,皇林,狩猎场,乍暖还寒。
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狩猎场上,那些矫健的狼骑早已躁动不安,不停踩着蹄子,在漠漠黄沙中来回驰骋。
漠沧无忌骑着狼骑在狩猎场中央盘桓着,一对鹰正眸睥睨四方,散发着灼灼寒光。
狼骑背上,系着一副材质上乘的赤红长弓,两条八爪黑色蛟龙缱绻其上,各自蟠踞一方,烈焰双瞳杀气交织,争锋相对,旁边上百支锋利的羽箭躺在弓袋里,宛若严阵以待的士兵。(防盗版章节)
春雷鼓惊天动地,狼骑更加按耐不住,他锁着唇,双手死死勒住缰绳。
撕裂的疼痛感没有让狼骑产生反抗,反倒令它更加亢奋,它张开一排排参差不齐的狼牙,仰天长啸一声,惊九州之寒。
风沙骤起,滔天的气势震人心魄。
狩猎场四周聚着许多漠沧皇族,旧岁政绩良好的王孙贵族,还有附近的漠沧百姓,他们有的高声齐呼,拍手叫好,有的耳鬓厮磨,议论着狩猎场上斗志昂扬的皇子们,有的甚至一掷千金以自家传家之宝作为赌注,开始押注今
年全场狩猎最佳者。
漠沧无忌朝右侧瞥了瞥他二人,不禁勾了勾嘴角。
“恰逢三年一度的漠沧皇子狩猎考验,咱们年纪正好差之一二,今能与两位皇弟一同站在这狩猎场上一较高下,真乃一大幸事啊!”
虚情假意之音如瑟瑟冷弦,在耳畔泠泠作响,漠沧无尘也就自顾自的拨弄着胯下挂在“清风”脖子下的金色铜铃,丝毫没有要理会漠沧无忌的意思。(防盗版章节)
“二哥……你说咱俩互换彼此的马匹上阵狩猎…真的可行吗?”
距狩猎开场还有不到一刻的时间,漠沧无痕还是忍不住朝身边的二哥问了问,手里的缰绳被他攥着紧紧的,一丝丝淡淡的液体分泌出来。
此时的漠沧无痕正值束发之年,而漠沧无尘却要长他两岁,他灿了灿两只桃花眼,笑着朝四弟道。
“阿痕你就放心吧!我的‘朗月’和你的‘清风’向来形影不离,你的‘清风’就是我的‘朗月’,我的‘朗月’就是你的‘清风’,咱们换着骑不但不会影响他们的发挥,而且,说不定还能激发他们的潜力呢!”
他木讷地摇了摇头,并不是很懂二哥的意思,思虑之际,耳畔又传来了聒噪的声音。
远渡东归日,斜阳晚照时。满载一船余晖,轻舟推浪缓缓行,清凌凌的河水也似多情,不禁泛起圈圈涟漪,水光愈加潋滟,像一颗颗洒落在碧波上的玛瑙,熠熠生光,令人神往。(防盗版章节)
清风初起,雾霭袅娜而散,华亭显露。亭中两人对坐温酒,火炉正沸。
“炉中酒正沸,只可惜这雪呀迟迟不至。”
凝望着冉冉升起的白气,漠沧无尘不禁轻叹了一声,继续往炉火中添了把炭。
云雾翻起,远去的轻舟时隐时现,弹指间,仿佛沉入了水底,彻底没了踪迹。
远渡东归日,斜阳晚照时。满载一船余晖,轻舟推浪缓缓行,清凌凌的河水也似多情,不禁泛起圈圈涟漪,水光愈加潋滟,像一颗颗洒落在碧波上的玛瑙,熠熠生光,令人神往。
清风初起,雾霭袅娜而散,华亭显露。亭中两人对坐温酒,火炉正沸。
“炉中酒正沸,只可惜这雪呀迟迟不至。”
凝望着冉冉升起的白气,漠沧无尘不禁轻叹了一声,继续往炉火中添了把炭。
云雾翻起,远去的轻舟时隐时现,弹指间,仿佛沉入了水底,彻底没了踪迹。
远渡东归日,斜阳晚照时。满载一船余晖,轻舟推浪缓缓行,清凌凌的河水也似多情,不禁泛起圈圈涟漪,水光愈加潋滟,像一颗颗洒落在碧波上的玛瑙,熠熠生光,令人神往。(防盗版章节)
清风初起,雾霭袅娜而散,华亭显露。亭中两人对坐温酒,火炉正沸。
“炉中酒正沸,只可惜这雪呀迟迟不至。”
凝望着冉冉升起的白气,漠沧无尘不禁轻叹了一声,继续往炉火中添了把炭。
云雾翻起,远去的轻舟时隐时现,弹指间,仿佛沉入了水底,彻底没了踪迹。
第111章 郎有情,妾有意
心头仿佛被人挖去了一块,意识颓然被什么吞噬,大脑刹那间陷入一片死寂......
无边的黑暗里,‘朗月’中箭后凄然栽倒在雪中,周身的鲜血染红了整片苍白的雪地,‘清风’扬起马蹄朝天际的斜阳嘶吼了一声,骤然冲向了悬崖尽头......藏着生辰之礼的木盒被揭开,一块断袍刺目惊心......
漠沧无痕掐着腹部几乎要被那锥心之痛摧断腰身,而漠沧无尘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丝毫没有听清。时光静默无声,唯有午夜梦魇浮光掠影般一朝纷至沓来。
当每一丝疼痛被渐次勾起,大脑中便会相继闪过从前那些叫他痛苦不堪的画面,咬牙隐忍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唯有滚烫的泪珠从赤红的眼眶里疯狂掉出来。
“呵呵呵...痛吗?”他垂视他良久,静静看着他埋着头攥着白袍挣扎时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要问一句。
凌乱的青丝散落在白袍上,始终不见那张容颜浮现在他眼前,耳畔始终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他作痛的声音!
对他的这个反应着实是不满,漠沧无尘猝然凑近他身,愤恨攀升到了极限,长袍扑落一阵狂风,他将他的肩膀疯狂拧起,睁大着眼珠子死锁着他悄然翻起的脸皎若星子的眼眸仿佛沾着尘埃雨露,颚骨和颞骨凸得极其刺眼,嘴角撕出血来!
与之四目相对,明显可以感受得到,他扫视的眼里正充斥着相同的怨恨!
“不敢说啊?那就由我来告诉你!此刻的你所遭受的是摧心剖肝之痛!是兄弟阋墙之痛!是众叛亲离之痛!亦是你有口难言之痛!”
几缕青丝遮住了他赤红的眼眸,他已不再看他一眼。
“你是不是觉得特委屈,特怨恨我?我告诉你!这数日来,我在你身上所受的痛,比你如今任何一个时刻的痛还要入骨!还要锥心!我所遭受的,我也要让你亲尝一遍!”
“凭什么”忍无可忍,他迅速抬眼,逼问着他。
“凭什么?”被这个忍俊不禁的问题难倒,与他面面相觑,须臾,不禁苦笑了一声:“萧伴琴,琴随萧,天作之合,两相依,郎有情,妾有意,一拍即合,无悬念。我也想问一句,凭什么?”
“同甘共苦十六载,到头来,凭什么别人取而代之?栉风沐雪十六载,到头来,凭什么新人笑旧人哭?亏你还对曾经心心念念深情不枉!你在与那贱人纵情声色之时,可有想过你那个日日夜夜拿着别人慰寂寥的哥哥!想过吗!”
他声声质问,狰狞的眼眶被点点催红,十六载的风霜吹至心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谁能料,他一语落,惊雷骤起,他几乎无法理解他在说些什么,可偏偏他说的每一字一句皆落于他心上,掷地有声!
“这些...你怎会知晓?”他诧异地问,声音很是沙哑。
“你还想瞒多久?”漠沧无尘骤然反问。“皇室处处尔虞我诈,众藩王同室操戈,唯独你我惺惺相惜,同舟共济十六载,才得以躲过明枪暗箭,于那险恶之地谋得一片立足之地,试问,靠的是什么?”
漠沧无痕含泪相望,带血的唇瓣微微颤动着,却说不出半个字。
“相濡以沫,从一而终!”
“你以为你负的只是那日的申时之约吗?你负的是十六载的痴心守候,你负的是此生的海誓山
盟!我真想剖开你的心看看,看看它到底是什么做的,焉能负了这一世长约!”
闻言,石破天惊!漠沧无痕彻底瘫倒在地上,脖子手臂僵硬得不能动弹,全身的血液皆汇至大脑,骤然冻结,任何冰冷刺骨于他已是无感,他仿佛做了一场梦,一朝梦醒,寒鸦扑飞,空留冰冷的黑羽,在他眼前徐徐落下,空气中弥漫着凄凉。
看望着他俯身嘶吼时神情崩溃的模样,漠沧无痕着急解释:“对不起二哥......这次是我没能及时告诉你,才造成了你我之间这么多的误会,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疏忽。你听我与你好好解释......”
看着他绝望的神色,漠沧无痕撑起一口气,拉着他的衣袍,着急解释:“她是我偶然遇到的女子,我与她并不相识,她却屡次舍命助我脱险,后来我们一次次重逢......她和二哥一样好...”
见到他的眼神渐行渐远,脸上满是苍白之色,渐渐,他更加激动,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可他却不知,从他开始说出“误会”一词时,他的心就已经彻底死了。
缓缓阖了阖刺痛的双眼,他在心中缓缓念着:生有缘,去有因,因缘天定,莫强求......
昨夜当阿信说出实情,得知一切皆是莺莺所为时,他原本也以为,他与他之间,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可当阿信说出女囚一事时,他的心犹如刀绞,压在心底里的怒火彻底将他的理智吞噬,那夜**榻上被他狠拒,他不怪他,有约不负乃莺莺所为,他亦不怪他,偏偏他与那女囚一事,他忍不了!
遣走了阿信之后,他孑然一人立于偌大的寝殿,他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连夜赶入聚龙城,去东宫将他亲手杀死!几度自我挣扎与徘徊,他半夜去了落花院的雪地里躺了一个晚上,他本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谁知,无论这雪怎么下,无论这雪多么刺骨,他心中对他的恨,就像三月陌上枝枝蔓蔓杂草,疯长不止!
如今看到他饮下自己研制毒酒后,被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本以为如此便可让他知道心痛的感觉,让他感他所感,痛他所痛,才发现,他丝毫体会不到自己内心的痛楚!
更可笑的是,事到如今,他竟然还在为那个下作的女囚欢呼雀跃?思及此处,他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恨!
“她是个女囚!”
反手猛地锁住他近在咫尺的喉,眼神遽然交织在一起:“为了一个女囚,你不惜在生辰之夜冒险混入囹圄?你可曾想过,你是太子!与那贱人相近,便是作践我!”
“......”被漠沧无尘的反应一惊,幸得只手及时撑在了地面,才稳重最后的重心。“从前的你从不低看任何人,如今究竟是怎么了?”他吃力地滑动着喉头,满脸皆是失望之色。
见到他为了她蓦然变换的神色,浑身的血液仿佛被点燃,漠沧无尘将他的喉捏得更紧,眸光暗变:“我会让你的背叛付出应有的代价的!”
旋即,他从腰间猛地抽出一柄短刀,朝他的心脏刺去!
一抹锃亮的刀光忽而闪现,漠沧无痕震惊不已,一把推开眼前的漠沧无尘,旋即作出了闪躲。
看着刀尖刺入了地面,寒意瞬间侵蚀了他的双眼,漠沧无尘朝右一瞥,眼神变得更加凌厉,忽而将手中的短刀攥紧,扶着圆桌站了起来。
忍住
心脏的剧痛,漠沧无痕立刻支起半个僵硬的身子,眼中的泪水仿佛凝结成冰,泛不起一丝涟漪。
“你疯了吗”
“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他再次横起短刀,朝他刺去,这一次出手更加残酷,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天边的斜阳,忽然送来了从游廊外赶来的两道长影。
“殿下小心”
“公子不要”
声音骤然传来,只见华亭外,莺莺和阿信冲了进来。
得知公子今日起了杀机的莺莺,在风尘府问出了公子申时的行踪,便同阿信骑着快马一路朝此赶来,可谁知,初入游廊,看到的竟是他二人厮杀的场景!
丝毫不在意莺莺和阿信的出现,趁其不备,漠沧无尘遽然将短刀逼近漠沧无痕,眼看短刀就要插入他的心脏,谁知,短刀竟从手中弹落!
“公子!殿下可是当朝的太子,你的亲弟弟啊!”
顾不得礼节,阿信收了收手,斩钉截铁大喊。说罢,旋即将太子扶起。
“阿信!”漠沧无痕攥住了阿信的手,几乎不敢相信他会在这时出现。
“殿下你的脸色为何这般难看,你的身体......”
被阿信的意外出手相救一震,漠沧无尘心中的这把火烧得更烈!
“让开!”他厉斥了一声,又仿佛是命令。
“公子,不可!万万不可啊!”莺莺跪在公子身前,苦苦乞求着。
“公子!你为何要这么做?”
阿信连连摇头,眼中满是不信。
“起初莺莺和我说,我还不信,如今亲眼所见,你竟真的要杀殿下!难道你丝毫不顾往日的情分了吗?殿下日日夜夜为了你寝食难安,梦中的呓语皆是你,每每因寻你不得,便从睡梦中惊醒......当初亦是你让阿信在殿下身边服侍,代你好好照顾殿下,这些,你都忘了吗?”
在赶来的路上,阿信想了许多话,如今,他只想要一个答案。
有些话,他早已听倦了。
阖了阖沉重的眼眸,冷唇紧锁着,华亭之中,他逆光站着的身子有些倾斜,斜阳将他萧索的身影拉得格外长。
有些话,听了直教人心有不甘。
莺莺赫然抬眸,侧着身子朝阿信和太子道。
“够了!公子对殿下一片真心,若不是那夜殿下拒绝了公子的真心,事情就不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莺莺!”漠沧无尘忽然低沉了一句,语气中透着警告。
“公子让我说吧!再不说,殿下是永远不会懂的!”
莺莺收着眼眶中的泪水,抑制住不定的情绪,凄然道。
“人人皆道公子是断袖,可他却从来只爱一人,平王府里那么多美男子,偏偏偷走公子心的却是殿下!公子从小便爱恋着殿下,他守了殿下十年,亦等了殿下十年,只盼着殿下有一日能够长大,能够懂他的心意!他明明知道殿下是自己的亲弟弟,可仍旧会不由自主地去爱他!”
“这些年来,殿下早已成了公子心中的剧毒!殿下日渐长大,他中的毒便越来越深!一边是情不自禁地爱,一边是背在身上的人伦道德,轻重既难权,他便要日日夜夜受尽煎熬!可是,他所承受的,殿下却从来都不知!”
第112章 水中月,镜中花
“日日夜夜,公子对殿下牵肠挂肚,却只能拿他人聊以慰藉,他以为如此便可麻痹自己,如此便可不去想殿下,可他的脑子里始终都是殿下的模样!他至始至终都放不下啊!他甚至还试图饮下鸩毒就此了却残生!”
莺莺越说越急,心中那团燃烧的大火瞬间堵到了嗓子眼。
每当公子吩咐她去寻些美男之时,她总是跪在他膝下苦苦劝他莫要再如此折磨、作践自己。但是,无论她如何哀求,公子却执意要寻他人来消遣、麻痹自己。
而公子每次作践完自己,那些被选来侍寝的人都会被他杀死,渐渐,公子开始变得喜怒无常,身子亦大不如前,每每看到公子如此,她便心如刀绞。
有一次,她终于鼓起勇气,哭着喊着去求公子悬崖勒马,甚至以死相逼,可卧病在床的公子却哑着声音告诉她,他虽对他千般恨,万般怨,但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
他就像他心里的毒药,融在他每一滴血液里,每每想起他,血液在流淌的同时,那毒药也要发作,那种感觉简直让他痛不欲生。不忍公子饱受折磨,她只能尽心尽力去完成他的吩咐,只要能减轻他的痛苦!
或许在别人眼里,公子生来就是一个怪胎,是漠沧皇室的耻辱,万千佳丽他不爱,偏偏要违背人伦,逆常理而行,可其中的痛,其中的苦,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身为平王,坐拥整个平王府,平王府上上下下数百人,他也想好好守住平王府,可他根本摆脱不了既定的命运,更无法跳出爱恨嗔痴的苦海!
每每想到此,他便愧疚不已,一度想要饮鸩一死百了,若不是她及时发现并阻止,恐怕平王府早已挂起了白幡!或许,要是真到了那时,铁石心肠、薄情寡义、自私自利的太子殿下,都不会明白公子真正的死因吧!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结局,她又岂能让公子白白殉情?
“殿下不念公子恩情便罢了,如今为何还要拿一个女囚来羞辱他呀?”
莺莺跪在地上朝太子一指,晶莹的眸子里染着火光,骤然反问。接着,苍白的脸上忽生一笑。
“人人皆道殿下济世爱民,重情重义,心有浩然。我看啊,这世上,最是铁石心肠、薄情寡义、自私自利之人,莫过于殿下了吧!”
天尽头,那轮喷薄的火球,在一瞬间仿佛坍塌了似的,陷入了重山之间。不知不觉,光影偷换,一泼朱红丹彤直射在莺莺滚烫的脸与颈上,而身侧的漠沧无尘彻底陷于一片沉沉的昏暗之中,他始终阖着双眼,泛白的面庞比夜色还要凄凉,四对眉目与唇,仿佛锁住了天边半缺波诡云谲。
闻莺莺之言,好似窥天崩地裂之前兆,阿信顿时僵在那里,几乎不能理解她在说些什么,他呆滞的眼神顺着莺莺所指缓缓移到了太子身上......
只见太子的面孔由于心脏的痉挛已然变得苍白,像在梦中被惊醒似地,目光仿佛从遥远的地方摸索回来似的,空望着对面轮廓愈见模糊的漠沧无尘,极尽森森!
他暗黑色的唇闭得紧紧的,好像失音了一般,好像麻木了一般,既说不出话,也没有了力量!
刹那间,整个人顿了顿,没站住脚又趔趄了两步!
见此,阿信起身想要去扶,却来不及伸手。他倒在了圆凳上,眼眶里的血肉清晰可见,仿佛在跳动!
气氛僵持了两秒,耳畔又响。“怎么样?痛吗?
悔吗?再痛又怎样,终究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再悔又如何,一切都晚了,都晚了!”
惊回眸,只见莺莺收了手,仰着头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散乱的青丝在风中凌乱,整个人彻底失了仪态。
她疯了!她一定是疯了!
“放肆!”理智被冲天的怒火吞噬,五脏六腑就要被气炸,阿信猛地一挣,只听得“叭”地一声,甩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太子面前岂容你这般撒野?”
被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彻底崩溃,顶着泼天的怒骂,莺莺倒在地上整个身子颤抖了两下,屡屡青丝遮住了她咬牙吞泪时的神情。待那六亲不认的声音落下,她渐渐支起身子,猛然抬头,朝阿信嘶吼了一声。
“你莫要忘了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
此言一出,霹雳四起。公子大恩,将他送到太子身边服侍,忠心守护不假,但他对太子终究有所隐瞒!
从暗中寻找张通士一事到寻找皇宫地形图一事到太子入囚奴囹圄一事再到夜奔亡奴囹圄只为赴白饵之约一事,太子始终在叮嘱他要不留痕迹,可公子面前,他却透露的巨细无遗!
谁才是他真正的主子啊?
公子面前,他绝不可昧一句假话,否则,那就是不忠,那就是忘恩负义!太子面前,他深得信任,他亦拼了命地为他各处奔波,阻明枪,挡暗箭,奉着最危险的命令,亦走着最忠诚的步子!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一味的忠心守护,到头来,还是成了背叛!
可笑的是,自古一仆不侍二主,而今,他托的到底是谁的命,忠的又是谁的心啊?
... ...
“地图,本宫信你,才敢用...至于这件事,本宫自有分寸...阿信只管一如既往做好本宫给你安排的事便好...”
“阿信请求殿下将此事交于阿信来办,哪怕让阿信一同相随也好,只要能保证殿下的安全!”
“这件事,只能本宫亲力亲为...何况,偌大的东宫还需要你来守着...”
... ...
深刻的画面悄然被唤醒,他忽然可以感知身后太子诧异的目光,他知道,绝不能让他听出任何破绽,他得让他知道,他阿信没有背叛他!始终都没有!
“你住口!你休要在我面前提什么主子,一个一面喊着忠心守护主子一面用着最卑鄙的手段哄骗欺瞒主子的人,她也配提‘主子’二字?”
“你所谓的真相,只不过是你两幅面孔下的另一套说辞罢了!公子和殿下为兄为弟,兄弟怡怡!戚戚具尔!却被你说得如此龌龊不堪!荒诞不羁!只怕是你早已被勾栏里那些分桃而食的戏文污了眼,才会编造出这般败俗秽语来搬弄是非!旁人烂嚼舌根也就罢了,连你也在这里一个劲往公子和殿下身上泼脏水?”
“你休想将这一切的过错都归到殿下身上!风尘府外,假承公子之意拒殿下于府门外让公子误会殿下负了申时之约的人是你!几日前,将殿下亲笔写下的和解信悉数拦截让公子和殿下之间势同水火的人是你!雪夜里,阻止我入府向公子当面报信的人也是你!这一切若不是你从中作梗,公子和殿下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整件事很乱,就像一团乱麻一样,越扯越乱,但他的思绪却格外清楚,一切都是莺莺造成的,是她!是她......
阿信像
疯了似的,指着,喊着,嗔视着,神经有些麻痹。
莺莺瘫在地上,不敢抬起头看在她耳边声声咒骂的阿信,无论他此刻是什么神情,憎恶或者怨恨,悄怆或者绝望,悔恨或者愤懑,都会让她痛不欲生。
“阿信,你说什么......”
听到身后太子的声音,阿信忽而回头,抓住他的手,势要让他相信:“殿下”
“够了”
身侧,忽然发出了一阵咆哮声,那仿佛是忽然炸响的惊雷!
二人同时看向漠沧无尘,漠沧无痕胆颤又激动地问:“二哥,阿信说的...是不是真的?”
雨露般的泪水不可遏制地涌了出来,莺莺的视线一片模糊,苦涩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嘤然的幽咽声,像午夜于漠漠苍穹上飞过的夜枭留下一片寂寥亦惊扰着每一个没有归途的迷梦。
她知道,她哭不是因为红肿的脸上泛起的点点刺痛。
公子没有作答,后来,她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有人拥在一起厮打,还有人冲上去阻止,光影幽暗,已然分不清楚公子和殿下纠缠在一起的身形,泪水不断揉碎着她的视线,往日再熟悉不过的轮廓此刻已是难辨。
耳畔里,是公子愤怒的吼声和殿下沙哑的质问声以及阿信惊恐的哀求声,还有杯盏坠落的声音,圆凳翻倒的声音,拳头碰撞的声音,身体拉扯的声音......
“四弟,你放心,从今以后,有二哥在,他们不敢欺负你!他们若还敢再害你,我就拿刀,一个个捅死他们!”
“不要,他们是你的亲兄弟。”
“到底是不是亲兄弟,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
“二哥会永远像现在这样,护着四弟吗?”
“我的傻四弟,我当然会一直护着你,因为,这辈子,除了我阿姐,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二人许约,四人铭记,许约一时,守约一世,这锦绣山河还未踏遍,这盛世繁花还未看遍,怎能兵戎相见?
“不要打了......”
耳边各种轰鸣,几乎要撕破她的神经,她不停地摇着头,一遍遍地喊着,直至哽咽,唇齿始终没有放弃阻拦,可是无论她怎么喊,那些声音始终都在响着,就像眼泪始终都在流......不要打了。
渐渐,他们的嘶喊结束在一声尖锐的穿刺声里,她用力灿了灿眼,眼泪滚出眼眶后,她的视线稍微清晰了一些。
公子和殿下停止了厮打,目光都牢牢地盯着此刻正倒在殿下身前的阿信。他一动不动,就像被雷击后的样子。
他睁大了眼睛,看了看身前的公子,然后又转过头看了看她,目光有些涣散,神情有一种如梦初醒般的恍惚。
莺莺心中一跳,一把带血的短刀,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心脏。
过了一会儿,暗红色的血才开始一股一股地从心脏里流出来,流满了他紧攥着刀柄的双手,流在袍子上面,最后流到了满是狼藉的地面。
紧接着,他颤了颤唇,一汩汩鲜血从唇齿间的罅隙里涌了出来,滴在了地上,与地面的殷红融为一体。
华亭夕照,残阳啼血。
原来,那断句残篇吟作,水中月,镜中花,几番岁月,几许年华,子规啼血,残阳风沙,庚风不老。
朔风吹雪,天地骤白。
这雪终是落了。
第113章 折灵花,归家去
是夜,墨染苍穹。
纹理清晰的花岗岩凿出的通道极其逼仄,其间莫约七尺,两人并肩同行尚可,只是置于两堵高墙之间,便显得有些拥挤。行于一片漆黑之中,幸得一行渐白的雪迹点缀其上,映着点点光亮,不然便以为是步入了地狱。
冗长的暗道里,忽然迎来了一盏招摇的明灯,橘红色的光亮甚是渺小,却也于太虚里成就了一泓澄碧星辰。
“大人,这边走。”狱卒掌灯行在前头,轻声道。
凄寒的灯火将漠沧无痕苍白的脸照得格外孤虚,狱卒说了什么,他丝毫没有听清。
朵朵雪花自九天飞来,穿过一线罅隙,几番飘飘荡荡,最后还是落了下来,落在了泥淖上。
清凌凌的锁链声落下,他止住脚步,仰起头往最高处望去,天际仿佛一线不宽的长河,泛着淡淡的微光,极力凝望,想要看穿什么,却终究只是徒然,唯有几朵雪花落在他脸上,冰凉凉的。
狱卒紧张的步子也跟着停了下来,同行的人是当朝太子,踏错半步,他的小命都将不保。不敢冒犯尊荣,他也只能守在一旁,等待跫音再起。
然而,他并没有如愿,传入耳畔的是忽然喘起的急咳声!
惊恐不已,灯盏登时滑出了手心,他正要上前询问太子的状况,谁知,太子喘息着吩咐了一句:“稍作休息!”
继而趔趄着步子独自疾步往前头行去了。
望着太子萧索而去的背影,狱卒愈加惶恐:“大人”
“别过来!”
被太子陡然严厉的呵斥声一震,狱卒迈出去的步子下意识地收了回来,举目而视,纷飞的雪瓣,彻底隐去了他的身影。
四周悄然幽寂,滑落的灯盏,将他脚下的那片雪映得格外猩红。
忍着急咳,蹒跚的步子终于踏到了暗道尽头,漠沧无痕拐入了一处阴暗的角落,只手撑着胸口挨着墙角慢慢滑到了地上,堵在胸口的那股闷气,催响了惊天鼓,他佝偻着身子,手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本以为这样能好受些,谁知,这一咳仿佛彻底催醒了他心中的剧毒,心脏忽而一紧一缩,狂跳不止,胸口也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脸色随着咳嗽渐渐变红,剧烈得仿佛要将肺咳出来。
如他所愿,亲尝了锥心入骨,他终于知道了何谓心痛!
眼泪止不住模糊了双眼,他知道,这并非是他心中委屈难耐,怨恨翻起。
他只求可以痛得再剧烈一些,也许这样他就能好受些,也许这样他就能不去想那些已经支离破碎了的东西。
抱着头哭了片刻后,心中的跳痛才渐渐止住,这一轮每隔几个时辰便要发作的剧毒折磨才真正地偃旗息鼓。
此刻发作,总好过待会发作。
拭干了眼泪,只觉得眼前忽而一片清澈,眼眶虽有轻微的刺痛感,却有一股热气充斥着。他撑起身子,打算扭头离开去寻狱卒,收眼之时,却似有一抹霞光映入眼帘。
他驻足移目看了看,一朵紫阳花竟乍现墙头,惊奇不已便近足细看,才发现,紫阳花是从开裂的墙缝中长出来的!
精致的花蕾开得极好,四
五个花瓣组成了一朵小花,花朵呈鲜红色,五六朵甚至七八朵小花簇在一起,又组成了一朵小花球,状似一只绣球绣于万绿丛中,难怪世人赐予它另一个美名绣球花!
这一朵紫阳,像极了半红的轻云,亦像极了一团团烧得正旺的火焰!将他空落落的心一寸寸填满,一寸寸烧得炽热!
端详良久,漠沧无痕灿了灿眼,沉吟片刻后,扬手将其折下,然后掩于袖中。
… …
“不行!我得去寻他!”
白饵忽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径直往铁栏边走去。
“白饵!莫急!二弟说过会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咱们再等等吧!说不定他已在路上。”将离回道。
“月已爬至中天,昨日这个时候早已归来,你说,他会不会遭遇了什么不测?”白饵转过身,一脸担忧地望着将离:“开凿冰渠,囹圄植株,难如登天,你说,这囹圄的总管会不会有意为难他?或者说,他遇上了破西风?”
白饵越说越急,各种糟糕的结果在她脑海中纷至沓来。
见她满脸皆是惶惶不得安定之色,将离的心也随着她的一颦一蹙牵连着,他皱下眉头,须臾决定:“我去找破西风!”
闻言,更加不安,白饵见他准备起身,旋即迎上去劝阻。
“你的伤尚未痊愈,不可乱动!我有办法,我去找!”
胳膊被她牢牢按着,将离明显可以感觉得到,她的双手充满了力量,可见她恢复得不错!
“我都在这躺了一天了,你就让我去吧!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多动动才能恢复得更快!”将离仰起头一本正经道。见她愁眉紧锁的样子,不禁露出一丝浅笑:“你总说你有办法,你压根一点办法都没有,硬闯,硬拼,把自个弄得头破血流,就是你的办法?在我面前,你撒不了谎的。”
听他信誓旦旦,覆手可掌乾坤似的,调侃着,白饵旋即毫不留情地驳斥:“我哪有你说的那么不济!若非是你硬闯,硬拼,又怎会落得如今这身残废?”
“听你这语气,你这是…开始嫌弃我了?唉,待我垂垂老矣,终要落得一身残废之时,我孤寡老人又该怎么办喏?”
将离卑微地垂下头,叹了一口气,空气中飘起了团团白气。
“你莫要嘴贫!小心一语成谶!”
见他装出一副悲戚的样子,白饵不屑地摆了摆眼,索性也不再看他。
将离撇撇嘴,顿时噤若寒蝉,他可不想孤独终老!
他知道,未遇上她之前,他就想过,若是他此生没能死于奔命中,那便孤独终老,可既然上苍让他有幸遇上了她,他断然不会让自己孤独终老!
耳边忽而寂静,偷偷抬眼,发现她又打算离开,立刻拉住了她的手:“你要抛弃我?诶!不是,我说你还真嫌弃我了?我跟你说,我受的可都是些皮肉伤,我还是那个身强力壮、无坚不摧,神将司的一名顶级杀手将离诶!你又忘了?”
他这句话,倒是勾起了她与他之间的诸多回忆。
“我叫将离,来自南靖允国,是神将司的一名顶级杀手…”
想到这,白饵忍不住一笑,回过
头朝他道:“说你是顶级杀手就罢了,身强力壮,无坚不摧,就免了吧!”
“江湖人不诓小姑娘,我身子如何,你又不是没见过…”将离勾了勾眉,得意洋洋地嘀咕道,手中一紧,将她的小手贴到自己的胸脯上:“真的是身强力壮诶!你自个感受会儿便知!”
被他攥得急促不安,白饵弓着身子垂视着身下的将离,四目相对,噬人心魄,脸颊忽然像火一般烧了起来,顿了两秒,挣扎道:“大病危了神经不成?将离你快放开我…”
见她即将摔入自己怀中,将离嘴角轻扬,做好了迎接的准备,谁知,她忽然呻吟了一句,料想,定是惊动了她身上的伤口!
将离旋即松了她的手,脸上浮现出不安,皱着眉头关切地问:“怎么了?伤到哪里了吗?”
趁他松懈,白饵旋即挣脱了他的束缚,鸟雀般飞到了铁牢门口,只听得身后传来灰溜溜却十分不羁的声音。
“骗我?你果然是天生的诱饵!”
抚着铁栏,白饵往外巡视了一圈,又轻轻回头道:“我看你力气还挺大的嘛!恢复得不错!我觉得不用再等了,明晚咱们就实施那个计划吧!”
得见她笑如春花,将离的目的似乎已然达到,他抱着臂膀,皱着眉若有所思般点点头,酝酿了一会儿,继而云淡风轻道:“好!”
达成一致后,白饵恍过神,差点忘了寻李愚一事,攥着那栏杆,千眉攒度,凭栏远眺,正念叨着,耳边忽而泛起了悦耳的铁链声!
“白饵,我回来了!”
两人一盏,自远处姗姗而来。
看到这一幕,硬生生把一颗豆大的眼泪给逼出来了!白饵抿抿唇,擦了擦眼泪,回头向将离激动地传达着这个好消息。
“他!!他!回来啦!”
“听到了!”见她语无伦次的样子,将离忍俊不禁,笑着应和了一句后,缓缓靠落在墙上。
狱卒落下灯盏,开了牢门,伴着一声“吱嘎”声,整个天字号地牢忽然洋溢着团聚的喜悦。
“白饵,大哥,你们是否安好?”再见他二人,总觉得已过了千年,李愚忍不住寒暄。
“一切都好!今日你回来得迟了些,有人差点要拆了这囹圄!”将离与李愚对了对眼,笑着道。
听这话有些匪夷所思,李愚扫扫眉,侧身看了看白饵。
“我要真能拆了这囹圄就好了!飞出这牢笼,去看看外面的苍穹!”
送走了狱卒,白饵一边大声道一边慢慢行至二人跟前。历经重重劫难后,仿佛不再忌惮任何事情,借亡奴囹圄风人所言,入了亡奴囹圄的人都要疯魔,但她知道,此疯魔并非彼疯魔!
“今日如何?他们可有为难你?”
她继而转过去拉着李愚迫不及待地问。受着风人的管制,纵斗智斗勇,寄人篱下般滋味足以诛心。她等着答案,心里却早已有了答案。
李愚佯装一笑,摇了摇头。
第114章 听飞雪,定盟约
“那今日囹圄外的天气如何?”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白饵凝视着他,心底藏了许多话想要和他说。
透过他那双湛蓝色的眸子,她仿佛可以看见一整片雪野,其上阡陌纵横,弯弯曲曲,回环曲折,一直延伸到秦淮河那浩瀚的雪色。
“今日......”李愚负手在后,不经意地垂下眸子,闪烁其词之时,眼底流淌着的流光淡淡隐去,而余光里,她倩影轻移,缓缓跳出了他的视线,唯闻一段流水清风似的欢歌。
“朝时金光万缕,几度流云翻转,晚来余霞成绮。”白饵蓦然转身,迤逦的眼神忽而飞到天窗上,只听得窗外的小雪正簌簌地飘落,她嘴角情不自禁露出浅笑,折回的眼神更加旖旎,继而朝他呢喃:“此时...但闻玉磬。”
一番绘声绘色,她满心期许地仰头望着他,等待着他心底里的答案,而他却恍如在梦中。
她不知,流云翻转,余霞成绮,这寥寥几字,早已将他本就不定的思绪牵扯到了那片斑驳的光景里。只可惜,隔着空旷孤寂的漫漫时光,共对同一片斜阳,却是两种心思。
“呆望了一整天天窗,感情就看出了这么一个结果?”看着白饵一脸自我陶醉的样子,将离忽然纳闷地问了一句。
他本以为,为了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她会一心一意想着关于逃狱的计划,他本以为,她既能做到旁若无人,想必是个极其专注之人,感情心思都用在看星星看月亮上了啊!
她不经意地偷瞄了李愚一眼,然后敛着脸喃喃道:“囹圄之中度日如年,我也只能闲数流云、静听雪声!”
她自顾自地玩弄着相扣的十指,垂眸思忖,将离又怎会知晓她的心思,从前看天,等候的是雨燕飞来,而今看天,等候的,却是良人归来。
难解傻人心思,将离木然地摇摇头不再接口,眼神漫不经心一扫,凭着敏锐的察觉能力,很快便发现了李愚身后的异常。
他摆摆头,朝李愚淡淡问:“二弟今日归来,似乎与昨日有些不一样。”
被大哥唤得心头一震,李愚诧异地抬起头,看向他时,眼中是波澜不惊。
没想到,他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伤痛,躲过了白饵,却终是没能躲过大哥。
“有什么不一样吗?”白饵一个激灵,凤眸抬起,轻柔信步至李愚身边,看画一般看着他面上虽清冷如雪,但眸光精炼,似水无痕,除了阳春三月的暖意,便是江南烟雨的多情。
有什么不一样吗?心中颇是心旷神怡,她窃窃问。
“刚才那股子机灵劲哪去了?”将离勾了勾唇角,别有深意地问。
提刚才,忆刚才,白饵只觉得一言难尽,索性转过身子对空喃喃了一句:“可能躺着看到的风景与站着看到的风景有所不同吧!”
将离皱着眉不禁举目两处来回观望,只觉得地上一阵拔凉,心中忿忿:感情又在嫌弃他?
正迟疑着,李愚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抿唇朝二人笑了笑:“确实有些不同。”
迷之微笑再次引来白饵迥异的目光,只见李愚负手从身后奇迹般地变出一簇光彩夺目的花枝!
囹圄之中没有灯盏,唯有囹圄外悬挂在暗道墙上的孤灯静静地照着,这一刻,所有的光亮仿佛都聚焦在这簇紫阳花上。
“紫阳!?”白饵盯着李愚手中的花枝惊讶道,李愚笑着点点头,将紫阳花递给她。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因这簇紫阳花而沸腾,她兴奋地接过紫阳花,埋头观赏着。
“何谓紫阳?”见白饵看得入神,将离不禁疑惑地问。
白饵不假思索地解释道:“紫阳花又名绣球花,绣球花长在茎的最顶端,它很是娇小,初绽时是淡绿色,花开之时是淡粉色,还透着一点儿白,花开四瓣,犹如一只只粉色的蝴蝶!”
说着说着,她不禁要问:“这囹圄之中冰天雪地,亦暗无天日,按理来说,枝叶不可能开花,那么这簇紫阳花又是从何而来呢?”
“为完成主管的第二个条件,今日我征得主管同意,出了囹圄,去了离这不远的山涧,只为移植花木,途中偶遇一片紫阳花,见其花开甚好,便私下折了一簇带了回来。”李愚不疾不徐解释着,轻轻问:“怎么样?喜欢吗?”
“甚是喜欢!”白饵一个劲地点着头,眼中泛着点点霞光。
白昼替主管完成三个条件一说,终究只是流于表面,为了不让他二人起疑,他只能借紫阳花作幌,将谎言慢慢填实。关于紫阳花的来源一说他虽骗了他们,但得见他们眼中难得的欢喜,他的心中亦是格外欣慰。
“花是不错,只是,为何我从未见过?”将离有些不解。
“紫阳向来因开于严冬而闻名于世,南靖的四季向来温暖如春,紫阳在那一带开得并不茂盛,你未见过也是情理之中。”白饵淡淡道。情不自禁捧起紫阳花赞叹了一声:“得此紫阳真乃是喜事一桩!”
如此似锦繁花与她相映,可谓是相得益彰。将离静静看着她,嘴角不禁溢出一丝浅笑,又听她一阵雀跃,故而扬起头饶有兴趣地问:“哦?喜从何来?”
“紫阳历经百年,美艳至极,为世人喜爱,其背后亦流传着三种花语。其一,紫阳历经雨雪风霜,凌寒而开,预兆冬残春近。”白饵娓娓道来。
“确实是喜事一桩!”将离赞叹着点点头,与她相视了一眼。“那么其二呢?”
“紫阳簇拥而生,几度凄风苦雨中,难免会有分离,但其花瓣终紧密相连,枝叶亦交相辉映,预兆斩不断的亲情,即便遇到分离,也终会重聚。”
说着,白饵下意识朝李愚和将离看了看,脸上再次浮现出重聚的喜悦。
“说得好!那这可谓是喜上加喜了!”将离忍不住拍了拍手大声说道,仿佛饮了一壶烈酒般,语气里满是酣畅淋漓的快感。
看着眼前的将离,她实难想象,昨天他还伤得不能动弹,如今倒像极了一匹即将脱缰的野马。收着紫阳,白饵笑着往囹圄中心的小木桌信步而去,同时不忘提醒:“你呀好生躺着,莫要惊动了伤口!”
“区区小伤,不妨事!”将离视线随她而移,只见她跪于小木桌前开始拾掇着那簇紫阳,似乎遗忘了什么,故而提醒:“其三呢?”
听到他满是期待的追问,白饵停了停手里的花枝,暗自温婉浅笑,笑容宛如月光流水般的宁静悠闲。没有作答,只是将头埋得更低,继续摆着手里的花枝。
望着她的背影,将离更加好奇:“诶?怎么不说了?其三呢?”
见白饵不语,将离又木讷地望了望李愚,朝他挤了挤眉,只见李愚也灿着眸子嘴角似笑非笑着,实难懂,他们为何忽然这般含蓄!
“喂!其三?”
锁链忽然泛起清凌凌的响声,囹圄门被送饭的狱卒打开。
“其三就是用饭!”见此,李愚伺机朝大哥回了一句,然后转身去领晚间的食盒,回头之时,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开饭喽!”
天地仿佛骤然被
人的食欲给吞噬,所有或疑惑或喜悦的情绪皆被这场即将拉开的盛宴帷幕所代替。
白饵接过李愚手上的食盒,一边雀跃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想要知道晚饭是什么。
“来,大哥,慢些。”李愚行至大哥身边,小心搀扶着。
“二弟莫要担心,大哥恢复得极好。”将离握着李愚的手信誓旦旦道,然后大胆地脱离任何辅助,全神贯注地站了起来,起初身上还有些刺痛,稍稍站稳后,并无大碍。他负手而立,一如往日扎根于尘土中的不老松。
见到大哥脸上忽然露出自信的笑,李愚紧张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接着伴着他踩着行云流水的步子往小木桌行去。
“全只烧鸡!肉沫花粥!”
惊喜不断的声音忽而充斥着整个囹圄,盖过了渐渐变大的雪声,小小的天窗外,晶莹的雪花一朵连着两朵,两朵并着三朵,不紧不慢地飘了下来。
“还有一壶热酒!”白饵高举着食盒里的最后一份吃食惊叹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如今待的是世人口中所谓的最残酷最恶毒的天字号囹圄那个一度被称为人间地狱的地方。
“看来今日与昨日相比,的确有很大的不同。”将离望着眼前的一切正色道,语气变得有些严肃。
听出了将离话中的含义,白饵攥着手中的酒,眸色忽然暗了下去,眼前的不同,她再清楚不过了。
自白昼开始,囹圄的吃食便要比昨日好了许多,不仅如此,白日里狱卒又添了些许取暖之物,眼下这个小木桌亦是新置的。
起初她和将离以为,一切皆是因李愚去求主管所致,可后来接二连三的迹象表明,事情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她背着聚众闹事的罪名在前,坐实逃狱罪名在后,一旦入了天子号囹圄,随时都有可能被处死;而将离行刺的是漠沧君主,所犯的可是死罪,同时他亦是抓出幕后黑手的关键线索,按理说,朝廷不可能会轻易放过他。
可自昨夜起,他二人皆是安然无恙,无提调,亦无审问,一切风平浪静,宛如暴风雨的前兆。
或许眼下的这顿盛宴,便是他们最后的晚餐。
她与将离身犯死罪,李愚每日质子般行走于刀刃之上,死亡之于他们,是必然的,只是时间问题。既然他们解不开背后那个巨大的阴谋,那么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会与死亡无缝相连,或许,这一切比死亡还要恐怖!
恐夜长梦多,因此,她和将离白日里便商议好了逃狱之事。
思索了片刻后,她回头笑着道:“紫阳花的预兆向来不假!瞧,果然是大喜!”然后将目光转向木桌上摆着的那簇紫阳。
李愚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今时的改变,他再清楚不过,有赵廷尉把持着狱中局势,亦扫除了破西风的阻碍,一切皆能如他所愿,让他二人安安心心把伤养好。
“来!今日咱们要开怀畅饮!”将离对上她灿烂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或许,自那簇紫阳花出现在囹圄后,谁都不愿意去破坏眼前的这份美好。
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再是死亡的气息,而是淡淡的紫阳花香。
三人席地而坐,一边听雪,一边对饮,直至黑夜沉沉,囹圄外的最后一轮职守结束,整个暗道陷入一片死寂。
白饵与将离对视了一眼后,警觉着起身,行至铁栏边轻轻打探。
搁下手中的碗,将离忽而朝李愚低语道。
“二弟明时可否想个法子早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