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0章 梵音唱,惊往事前尘
玲珑煦暖的烛光像初春的暖阳融融泄泄,照亮了将离安然的面容,一双沉寂的星眸微微一灿,开始有了些许生机。耳畔梵音悠悠,声声慢,恰似雀跃过枝的鸟语,似乎能够让人心神宁静,慢慢忘却尘世中的种种烦恼。
隐着模糊的疑问,将离托起泥般沉重的身子,往四周望去。长垂的烛泪在落地的宫灯上静静地流淌着,熊熊火焰照得八面昏黄的墙镜斑斑驳驳、影影绰绰。
连绵展开的陈旧画卷从墙壁铺展到刻有莲花的地板上,那画卷上,盘古只手顶天立于混沌初开的大地,女娲扬手挥鞭凌空而舞,神农氏暮雪曳杖直入深山亲尝百草......此去经年生生演绎。只是一眼,就容易让人坠入各种回忆中去。
伴着曲折回环的冉冉檀香,红蕊细枝点缀在墙镜几处,室内更是轻香浮动。周遭的一切沐浴在一片浓郁的光霭之中,一时间皆成了静物图画。
将离揉了揉太阳穴,两道冷冷的眉此刻已然交织在一起,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但被黑甲卫一掌击下琉璃瓦的画面却在脑海里翻涌着,不知怎地,这件事仿佛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它就像一个烙印留在那里,吃满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可当他抬眸望着墙镜里的自己时,八面墙镜映出了周遭的星星点点包括他那冗长的身影,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实。他,还是那个他,无论是十八年的容颜,还是行动前身上穿的那袭黑色的束身服饰,都没变。
居戚戚而不可理解之时,墙镜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长长的湛蓝色披风从脖子一直垂到足下,整个颀长的身子皆掩于披风之中,孤高的身影看得竟有些模糊,唯有围脖的厚厚雪绒最是醒目。
看得有些迷离出神,竟不知那人是从镜中走出还是镜后,回神之际,那人已经从他身后踩着绰绰烛光慢慢走来。
“阿离,你终于来了。”轻声呢喃中,夹杂着过尽千帆后的苍凉和劫后重逢的喜悦。
心中惊颤,这话在许多心弦上叩起回响,听语间,牵肠百转,将离戚戚然转身望去,他眉间的惆怅如薄层烟,冷峻的眉峰和刀削的侧脸......看他,仿佛在看自己。
亲耳听,亲眼见,他始终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的九哥将别。
“阿离,你怎么了?见到九哥,你不开心吗?你可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十年,足足等了你十年......”
轻轻伸出一只手想要去触碰,雪净的白袍露了出来,将别痴念着十年,离离疏影更显语气中寂寞泛滥。
将离冷冷立在原地,整个单薄的身子有些倾斜。眼前的人真的是九哥吗?眼前这一幕从来都只是出现在他一个个夜凉如水的梦里,而如今,是梦?还是......
抬眸间,九哥的眼里满是坚定。
将离颤巍巍伸手小心试探,眼看二人指尖就要触碰,他却旋即收回,错乱的眼神无处安放。
“不,你不是九哥,真正的九哥早已,早已......”
真相,他始终都不愿意说出口,更可况眼前之人......情绪不禁迷茫缥缈地充溢心胸。
九哥的死,是他
一世的错过,亦是他半生的悔恨。
神将司前腥风血雨中的惩戒刀以及那些不敢说出口的话......惊动着他无数根神经。全身的血液忽然涌至心头,微微一咳嗽,整颗心登时犹如刀绞。
一声咳嗽惊动两处心扉,急忙询问状况却是无果,将别旋即解下身上的披风,行至将离身边,为之紧紧贴上,“临行前,九哥是如何叮嘱你的,每次离家做任务,要记得照顾好自己,莫要因为大意而伤了自己的身子,怎么?九哥的话你不听,也不信了?”娴熟地打好绳结,习惯性拍了拍其胸脯,继而笑言:“许久未见你,身子倒是结实了许多。”
近身的距离,低眉浅笑间,久违的气息声连着心扉,似乎唤醒了往事前尘。将离记得小时候,无数个寒冷刺骨的夜里,九哥就是像现在这样,为他紧披风。他亦记得九哥打的绳结和别人不同,这种绳结无比坚固,难解亦难解,是九哥自己独创的。那时候他一心好学,缠着九哥教他怎么打,起初九哥还不愿意告诉他方法,除非他学会如何破解弯刀的方法并且能够挡住三招。
于是,他便没日没夜跟着九哥学习破解弯刀的方法,待他学完,谁知九哥又开了其他条件,说是要再学一种破解其他武器的方法才肯教......有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一次次的出尔反尔,如此,他便学会了各种本事,久而久之,十八种武器,他皆可破解,而学习打绳结的方法的事情,却一次又一次的被遗忘。在对九哥一次又一次地怀念中,这件事才被再次记起。只是那时,他再也没有机会学了。
如今,熟悉的绳结再一次出现在他眼中,将离已然泪目,激动地抓住了九哥的手,诧异问:“九哥,真的是你吗?可是,你怎会在此?”
“我当然是九哥,九哥不会骗阿离的,”将别笑着将手覆在将离手上,轻轻拍,就像在抚慰一个孩子。“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但真正的我却一直困在黎桑的浮屠宫,十年来,我从未离开过这里。”
九哥的话让将离怔住了,那些无数次在午夜梦回的血雨腥风竟然都是假的?一时间不知是忧是喜,将离摇摇头:“阿离不懂!九哥为何会困在这里?既然九哥没死,为何不回南靖,不回神将司!”
“此事说来话长,但这件事和父亲的死有关,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查找父亲的死因。”将别极度郑重地回道。
“父亲?父亲不是因为一次行动意外身亡的吗?”将离越来越不懂九哥说的话了,看着那张原本熟悉的面容,此刻竟有些诡异。提及父亲,他的心跳骤然加快,双手渐渐从九哥的掌心脱离。
看着将离脸上满是仓皇之色,将别淡淡咽了口气,须臾才道:“那时你还小,很多事不便告诉与你,如今你已长大,有些事,你该知道了。总之,你要记住九哥说的话,我们的父亲绝非死于意外。而且,今后,你要格外小心神将司的人,小心你的亲人!”
挨不过话中颇多的心酸,将别背过身去,暗自无奈地摇了摇头,落地的宫灯将他冗长的身影照得格外萧条。
九哥的话就像是耳边一直缠绕不绝的梵音,让人捉摸不透亦猜不出缘由,将离只觉得如步迷障。
骤然,那梵音变了调,耳畔仿佛有无数个僧人正急敲木鱼,口中亦狂念着一长串佛偈,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听得让人头晕目眩。将离整个人忽然踉跄,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很是模糊,光亮渐渐暗了下来,光影也扭曲成了鬼魂的模样,八面昏黄的墙镜中照映的景物颓然陷入一片巨大的旋涡之中,渐渐汇聚成一点,最后模糊不堪。
而九哥的身影也逐渐变得十分抽象,那梵音吵得他整个脑袋几近炸裂,情急之下,他不断呼唤着九哥,可自己的声音却被渐大的梵音一点点吞噬,最后,眼中的一片白净之色也随着他悄然阖上的双眼,一点点,消失了。
狂晕不止,将离再也撑不住,失去重心的身体顺着墙镜缓缓滑倒在地。从那一刻起,他的世界一片黑暗。
“九哥”
挣扎了一会,出奇的是,那梵音骤然止住。空气肃杀到极点,任何细微的声音仿佛都能被听见。
将离猝然从一片恍惚中醒来,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低垂的眸子开始睁开,一双慢慢由远及近的黑靴映入眼帘,同时,两抹逼人的刀光彻底惊醒了他迟钝的神经。
不再迟疑,将离抬起了圆睁的眸子,只见黑甲卫正双手提刀,目光如炬,两道剑眉针锋相对,与之前的神情完全不同。此时,那黑甲卫的真容终于暴露。
“是你?一切是你搞的鬼!”扑朔迷离之色登时将这个小小的镜房围得水泄不通,九哥,黑甲卫,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将离半梦半醒,一双诧异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张不真切的脸。
黑甲卫扣着刀再进了一步,双目含嗔:“将别是怎么死的?”
被黑甲卫问得先是黯然失色,随后惊异万分,这个人怎会知晓九哥的名字?
“你到底是谁?”
“将别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铺天盖地的火焰仿佛在黑甲卫身后熊熊燃起,将别之死被他死死咬着。不久前的黑甲卫虽掩着面罩,但一双眉目却透着淡淡的儒雅,实难想象,扯去面罩后的黑甲卫竟是这副狰狞的模样。
咫尺的距离,黑甲卫吞天的气息在将离脸上翻涌着,面对这威逼的一幕,将离本该就此一战,但黑甲卫那双深邃的瞳孔此时仿佛能噬人心魄。
将离的表情开始变得僵滞起来,对方升起一股令他无比畏惧的气势,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来自十年前阴影的恐慌,油然在他的心头升起。八岁的他,在大雨滂沱的神将司门前苦苦哀求他的母亲虬姝夫人饶了九哥一命,谁知一句“为手足求情也得死”逼得他泪水直流,最后眼睁睁看着九哥被虬姝夫人一刀一刀地砍死,那泊长长的鲜血同冰冷的雨水,从高高的台阶一直流到他幼小的心里,这给他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噩梦印记。
九哥之死仿佛那梦魇,于无数个夜里将他死死纠缠,今天又化身成了黑甲卫,出现在将离面前。将离这一次竟彻底失态了,他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后退躲避。
紧接着,他低吼一声,拼命想要摆脱这些混乱思绪,可黑甲卫已经接近了。
“是你?是你害死了将别,是你杀了你的九哥!”
“你到底是谁!”
第061章 故人辞,激十年长恨
“孤长云!”
黑甲卫如同一只发疯的野兽,对周围不管不顾。压在心头十年的孤寂等待与苍凉希冀,仿佛一堆干枯的柴火,皆被一个真相,一朝点燃。所有的喜悲骤然化作万丈怒气势要将万物屠尽,他猛地出手,寒光一闪,割开了将离右臂上的黑袍,飞起一片鲜血。
可这个伤势,丝毫没有减缓将离抵抗的速度。将离只手顶住再次挥起的弯刀,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之前黑甲卫口中的那个“他”,原来就是九哥将别。
孤长云再一次出手,另一柄弯刀寒光四起,这次割伤的是将离的左肩。一阵刺骨的疼痛逼得将离虎吼一声,浑身鲜血淋漓的他,刹那间,掀翻了所有的束缚,伴着单刀坠地的声音,赫然拔地而起,对身上的伤口置若罔闻。
谁知,将离的反抗彻底将孤长云逼到愤怒的极点。“他对你百般呵护,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挥起弯刀直直劈去。
面对孤长云的撕声质问,将离并未作任何辩驳。
孤长云此时之举,显然是要为九哥复仇,只是,他岂能告诉他杀死九哥的刽子手是他们的母亲?同时,那一句“百般呵护”无异于一把无形的弯刀,正一刀刀剜着他那颗青肿的心。
如果所有的错,所有的恨,必须要有一个人来承担,那就让他来吧!
“我在冰冷的九辰阁孤零零地守了数年,闯阁之人无数,与我交战之人亦无数,没有人能够闯到最后一层,可是终于有一天,他来了!同样是雪夜,他赤手空拳从第二层独闯到第九层,与我交战了无数回合,奈何难分胜负,却是越战越尽兴!”孤长云一边攻击一边嘶喊。
“直至二人打得口干舌燥,他提议要与我饮酒,如此我们便在瓦顶上对着一轮明月饮了一夜的酒,只叹相见恨晚!只可惜他任务在身,天亮后便要离开,那时他与我约定,要故地重游,要再来与我对饮!”
“十年!他一走就是十年!我在这里守了十年,却迟迟不见故人来!尽管如此,但我始终在等,”倏然,孤长云爆发了一阵狂笑。
“直到刚才,我才知道,原来他已经死了!他是一个杀手,他出手从未出过任何差错,他怎么会死呢?呵呵,原来是被他的至亲所害!原来这一切竟是因为他那个忘恩负义的亲弟弟!”
“一切都是因为你”索命的弯刀再次从空中落下,直逼将离。
听罢此言,鲜红的血丝在惊悸的瞳孔里丝丝可见,将离的眼眶几近睁裂,整颗心似有万千只蚊虫撕咬着。此刻,他竟一句话也说不说来,面对一次次迎面而来的弯刀,他也只是一躲再躲。
“怎么?恼羞成怒了?被我说到痛处了?你不是很想见你的九哥吗?我现在就送你去阴曹地府见见他,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亲口原谅你!”
说罢,便往将离的生死要害砍去。弯刀一挥而下,几盏明明灭灭的灯火终是击灭,整个镜房一片漆黑,唯有环绕的铜镜八面相映,泛起昏黄的光亮。
将离猛然一退,足跟牢牢顶在一面镜墙上,眼下已是退无可退。霹雳的刀光寸寸逼近,眼看刀尖就要刺入心脏,将离旋即放低身子,长蛇般从孤长云身下滑过。
那弯刀势如猛虎,最后落在墙镜之心。孤长云登时眸光一暗,整面墙镜“嘣”的一声,转瞬四分五裂,原本光滑锃亮的墙镜此刻已然化作一堆碎片。
正困惑如何离开这个封闭的镜房时,又听崩裂之声从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地传来,将离猛然回望周身,剩余七面镜墙一一破碎,镜房中的一切皆在镜中顷刻间支离破碎,八个漆黑的窟窿冒了出来。原来,八面墙镜之心竟皆是相连!
已经不想与孤长云正面对决,但此刻正是出手的最佳时机,他抑制攻击的冲动,双眉紧锁,朝最近的一个窟窿望去,然后纵身一跃,飞出了墙镜。
最后的落脚点是一排木制的浮桥上。长长的浮桥从脚下的这一头,连着遥远的那一头,其间的距离,难以蠡测。将离小心翼翼站了起来,环视着周遭的一切,浮桥周围皆是一些木制的机关,这些机关密密麻麻,紧紧相连,充斥着整个空间,找不到源头,亦寻不到尽头,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垂眸一看,莫约十尺的距离,浮桥之下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木盘,整个木盘由八根从高空上坠下来的绳索加固着,八根绳索均匀地分布在木盘周围,同木盘一同飞速旋转。由于速度之快,看不见木盘之上的构造和雕刻的东西。
越看越出神,将离开始怀疑,莫非这里就是终极机关的位置?迟疑之际,那木盘旋转的速度似乎开始慢了下来,将离以为眼花,醒了醒神,再望......整个浮桥摇摇晃晃。
“去死吧!”
声音来自顶部,将离猛然抬眸,循声望去,不料,孤长云手持弯刀从空中迎面直下,整个浮桥不知怎地摇晃不止,情急之下,将离的目光最后落在那飞旋的绳索之上,于是,纵身一跳,顺着坚硬的绳索一路下滑,短短几秒,虽避开了孤长云的偷袭,但绳索与掌心之间的摩擦却犹如螺旋的钢刀,不断给他带来锥心刺骨的绞痛感。
最后落到木盘之上时,手心已经晕出血来。来不及迟疑,为了防止被旋转的木盘甩出去,将离只能跟着木盘转动的节奏,不断踩着步子将进未进地行进着。
浮桥之上的孤长云嘴角不禁勾起一丝冷笑,虽偷袭未遂,但在他眼里,将离必死无疑。木盘之下是飞旋的齿轮,若是木盘上的人失足坠下木盘,那比经受绞刑还可怕!不再犹豫,他猛地挥出弯刀,砍断两根飞旋的绳索,沉重的木盘缺少了一个支撑,登时往下沉了几分,连累正在其上的将离身子一歪。
见此,孤长云连忙又砍断了另外一处的两根绳索,木盘又歪倒了几分。
将离因此差点失去重心,随倾斜的木盘一同下偏,幸得木盘转速再次慢了下来,他才及时将身子挪到了离木盘中心稍近的位置。
忽然,不知哪里传来的钟鼓声,轻悠悠地响了三声。将离猛地意识到,千面琉璃、万象佛光即将结束!眼看孤长云要再次举起刀来,砍断另一处的绳索。将离抬头急呼:“这里机关重重,哪个才是终极机关?”
闻言,孤长云定了定手中的刀,轻笑了一声:“哈哈哈,死到临头,你还惦记着终极机关!不过我可要提醒你,你脚下的这个木盘,正是操控下面的千面琉璃盛世美景的机盘,它停下来的那一刻,便是盛景结束的时刻!”
按照之前的推断,那些暗器理应从高处发射,终极机关自然在第九层,可是这里的机关怎会和炽云殿的机关相联系?将离望着脚下的木盘,心中开始隐隐不安。“这里究竟是哪里?”
“哈哈哈,你还不知道么?你刚才入的是第二层的羽幻阁,现在所处
的位置是九辰阁第二层和第一层交接的地方。你要找的终极机关在第九层呢!”
“你!”闻言,犹似晴空听惊雷,忙了这么久,到头来竟回到了原点,将离已然震怒,若非因为九哥的缘故,他早就亲手杀了孤长云。
“呵?怎么?想杀我?我告诉你,你从第九层的顶端坠了下来,要不是我救你,你早就摔成一滩肉泥了!你欠我一条命,如今我合情合理地拿回去,到了阴曹地府,你哥哥也不会怪我!”两道冷峻的长眉紧紧攥在一起,孤长云的弯刀一落,两根绳索旋即断裂。
“咯噔”一声,整个木盘坍塌下去,巨大的木盘此刻全然靠最后两根绳索吊着,若仅剩的两根绳索也断了,整个木盘将会倾斜到极致,将离也会彻底从木盘上滑落。
此刻,将离的体力已濒临谷底,加上之前受了刀伤,负在木盘上的身子越来越难以控制平衡,伴随着最后一声钟鼓声,整个木盘终是止住了。
登时,将离不知是该为此感到幸运,还是失意。若是木盘仍旧在旋转,他断然不能控制平衡,整个身子也将彻底被木盘转入齿轮中。可是,木盘止住了,炽云殿的千面琉璃彻底结束了,那些暗器再也不能帮他干掉漠沧皇了。
浮桥上,孤长云见将离垂死挣扎的样子,忽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他本是个冷酷之人,自那次与将别相遇后,他便是一副侠者风范,十年来,但凡遇上闯阁之人,他都以退为进,绝不痛下杀手。或许,他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成这副模样。
一丝哀伤忽然从孤长云眼中飞闪而逝。要怪就怪,不该与那人相遇,不该许下什么约定,更不该在今日遇见将离。或许,就像这十年那样,继续等下去该多好,哪怕等到生命将息那一刻,也是值得的。
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孤长云斩断种种思绪,沿着浮桥往前急走了几步,在浮桥的激烈摇摆之中,挥起弯刀朝最后两根绳索赫然砍去。
听到头顶咯吱咯吱的声音,将离意识到大事不妙,抬头之际,孤长云已经行至浮桥边缘,准备将最后两根保命的绳索砍断。生死一瞬之际,将离覆手飞出一只金镖。
锋利的弯刀刚斩断半根绳索,骤然被飞来的金镖打偏。那弯刀登时飞离了手心,本就重心不稳的孤长云也一同坠下浮桥。
将离眼前幽地一黑,惊悸的瞳孔不断放大,这个结果,是谁都没料到的,也来不及料到的。
紧接着,孤长云从毫无依傍的空中直扑到木盘之上,由于木盘已经塌陷,孤长云沿着木盘一面一路下滑,直至滑至边缘,手心猛地被什么拽住了。
“抓紧我的手!”
将离想要抓住周围的东西,可胳膊已是酸疼无力,整个身子有一半都浮在木盘之上,只靠一只手死死抠住边缘的凹槽,另一只手亦将下方的孤长云攥得死死的。
孤长云的弯刀在木盘上弹跳了几两下后,掉到了木盘底部的深渊中去了。
此时,二人皆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稍有不慎,二人都将坠入深渊。
悬在死亡边缘的孤长云,仰视着上方的将离,他现在可以轻而易举杀死将离,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那个他一心要置于死地的人,如今却肯舍命救他?忽然,他觉得甚是可笑。“你就不怕我顺势拉你下去陪葬?”
第062章 蟒龙袍,断旷世长情
“可你还不是犹豫了么?”
将离的身体无助地在半空晃动,面色狰狞,始终不肯松开指头。
身下的木盘微微颤动着,将离死死盯着它,默默地计算着承重的大小和倾斜的程度。他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可坚持不放手,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选择。
“抓紧了!我有办法救你上来!”
这时候,其他的机关也在开始停止运作,有些机器由于惯性正慢慢从远处或高处倒退、轻移,而这个移动的过程必然要经过木盘下的齿轮轨道。原本的木盘停止旋转后,会处在一个正常的位置,然而,由于孤长云的破坏,木盘已经坍塌,这将严重阻碍其他机器的正常归位,若是其他机器与木盘产生碰撞,将离和孤长云必将直坠深渊。
时间更加紧迫,将离别无选择亦没有更多时间思考,只得把身子勉强向下探去,试图将孤长云的手攥得更紧,减少意外的发生。
木盘处在黑洞洞的深渊之上,庞大且复杂的机关室之中,将离和孤长云看上去变成了一个个小蚂蚁。耳畔机器运作的声音直直传入耳中,拨动着人的心弦。
“记住他说过的话!”孤长云再一次仰头朝将离大声喊道,然后开始将手心从将离青紫的五指间一点点抽出......
心中轻叹:将别,来世就换我来寻你吧!纵天之涯高,海之角远,翻三川五岳,穿五湖四海,再赴今世之约!待那时,再与你对饮至天明!
“羽幻阁中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
将离脸上满是仓皇之色,感知着手里一点点的异动,心跳骤然狂跳不止。
......
离了束缚,孤长云终是坠了下去。
“孤长云”
还未听到答案,五指霎时一空,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薄薄的空气在指尖游走,染上一丝丝冰冷。
见孤长云最后一面时,他的眉眼里仿佛始终泛着点点光芒,就像盛夏夜空里的点点繁星,就像远在异国高高斜卧于屋顶时,与九哥遥隔千里的对望。
曲折连环的雕花长廊,从炽云殿的东面出口一直蜿蜒至通往东宫的甬道。长廊两侧本是通风的开口,由于临近寒冬,为防止风雪侵入过道,此时都被一卷卷竹帘遮挡着。每卷竹帘上都用轻纱笼起,上用金线绣出祥云。有风从竹帘的罅隙吹过,轻纱飘动,便如云涌廊间一般。
刚出了炽云殿,四个奴才才缓缓松了一口气,提着灯笼佝偻着身子走在太子前头引路。阿信急忙跟上太子急促的步伐,同时小心翼翼为他披上手里的披风,“殿下,今夜雪大,小心地滑。”一边整理袍子,一边忧心道。
“几时了?”漠沧无痕飞快摘下金色面罩,忽然问。
腾出手,利索接过面罩,急着回:“回禀殿下,子时将至,再过一刻,伴随着盛世美景结束,席上的赐酒仪式也将告一段落。”
太子忽然不动声色了。理好太子的披风,阿信也不敢出声了,他只是反复咀嚼着回话的内容,忽然后悔不已。
刚从那冰崖上下来,好端端的,他干嘛又提赐酒的糟心事?方才太子对赐酒之事便失望不已,为此还处处与漠沧君主针锋相对。今夜之后,漠沧君主和太子的关系恐怕又将面临新一轮考验,哎......
想到这里,阿信的心忽然沉至谷底,抬眸之时,却再一次推至峰端,不敢动摇。四个奴才停住了脚步,退在一旁。
“平王殿下安康。”
长廊前
头,平王殿下独自一人出现在通道上,一席漆黑的披风随三千青丝被风吹得起起落落。阿信看得有些走神,怔了一会,才匆匆失礼,亦退在一旁。
“太子殿下,别来无恙呀!”昏黄的灯火融在无边的夜色中,照不出漠沧无尘脸上任何的表情,唯有那微微抬起的侧脸,犹如刀削。
漠沧无痕伫立在原地神情有些恍然,旋即走上前,颇是意外道:“二哥,你怎会在此?”方才在长宴之上由于相隔较远,他始终没看清二哥的正脸,如今走近细看,不知是夜里光线的原因,还是因为近日休息不佳,他发现,多日不见,此刻他的二哥竟显得格外憔悴,往日的奕奕神采全然消失。
“今日乃是太子殿下的生辰,作为殿下的亲兄长,我自然是来送礼的!”漠沧无尘只手负在身后,不动声色回道。
闻言,漠沧无痕心中已然窃喜,原来白饵说的方法真的有用。自亡奴囹圄回来,他就取了笔墨通宵达旦写下一封书信,然后命阿信送至风尘府,信中的内容皆是阐述那日亲临风尘府的事情以及离开风尘府后的种种。信送出后,他并未收到任何回信。
正如白饵说的那样,换一种方式把话说开,一回不成,两回,两回不成,那就三回。于是,接连数日,数封亲笔书信皆命阿信亲自送至风尘府并配上他的贴身信物。
虽一直未收到任何回应,但二哥此时出现并要赠礼,显然,这些信已经打开了二人的心扉。想到这里,之前炽云殿的种种冰寒与苦楚皆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心中的喜悦再也藏不住,悄然漫上那张如珠如玉的脸庞,前一秒还是愁云惨淡万里凝,此刻已然面色皎皎,犹如明月浮出云端,淡淡流光融融泄泄。
他满怀期待地急着问:“不知今年二哥要送四弟何礼?”
每年生辰,二哥的寿礼总是花样百出,与那些王孙贵胄的珠光宝气全然不同。但不管二哥要送何种礼物,他都格外喜欢,因为受礼的心情往往取决于人,而不在于物。
听到漠沧无痕惊奇的询问,漠沧无尘将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放下。明眸抬起,似笑非笑地看向漠沧无痕。
“我敢送,你敢收吗?”
长廊架空层上垂下的几盏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烛火昏暗,在漠沧无尘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影子。看着二哥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样子,漠沧无痕的激动的心陡然漏跳了一拍。
“四弟......有何不敢?”
见漠沧无痕有些诧异的样子,漠沧无尘的笑容更加诡异。低了低头,将身后一方薄薄的紫檀木锦盒移到漠沧无痕身前。
阿信急忙上前准备接下寿礼,谁知,漠沧无尘晃了晃手中的紫檀木盒,像是要表达什么。阿信稍稍抬眸,须臾,再退了下去。
漠沧无尘悠悠走近了些,最后凑到漠沧无痕的耳边,声音缓慢而轻柔:“打开看看吧?”
漠沧无痕迟疑地点点头,接过紫檀木盒,轻轻启封,映入眼帘的东西真切地不能再真切,它如一根根银针一点点刺痛着他惊变的双眼。
华美的紫檀木盒登时飞落至地,漠沧无痕紧紧攥着手中的东西朝他的二哥质问。“二哥......这是何意?”
伴随着紫檀木盒坠地的声音,漠沧无痕话音刚落,便被漠沧无尘狠狠一句歇斯底里般的嘶吼吓得后退了一步。
“何意?你一个太子神明之智,会不知我何意吗?断袍!我送给你的是一块断袍,你我二人从此恩断义绝,这回可明白了?”
众人闻言皆齐刷
刷地跪下,心中狂跳不止。漠沧无痕耳中一阵轰鸣,全身的血液皆在这一刻涌至心头。顾不得心头的绞痛,强撑着想要解释清楚:“二哥你是误会了,四弟的诸多话皆在信”
“误会?呵呵”还未等漠沧无痕说完,漠沧无尘不禁轻笑了一声。接着慢慢退了一步,拱手深深一鞠。“我想殿下是会错意了!太子殿下乃是天之骄子,连威震天下的漠沧君主都视之为天神转世,将之捧至心尖。我乃是一个小小的平王,岂敢与太子殿下有误会!还请殿下谨开玉口,免得让我难堪。”
看着眼前的二哥判若两人的样子,漠沧无痕知道现在他无论怎样解释,二哥都听不进去了。索性忍住哀伤,就此离开,等今夜过后,再与他好好说清。
见漠沧无痕要走,不再理他,漠沧无尘冷冷一笑挺起身来,往漠沧无痕跟前踱了一步,睥了眼漠沧无痕阴恻恻地说道:“怎么,被我吓到了?害怕了?心痛了吗?但事情已经这样了,又能改变什么?假如你不是太子该多好,假如我们不是亲兄弟该多好,咱们还能一如从前那般在温泉山戏水游戏,我也还会是你的好二哥,我们也会有更多的可能。”
“可是,没有假如啊!那你就守好你的东宫、坐稳你的太子之位呗!咱们各走各的路,各受各的苦,谁也不要记得谁。此时,你作你的太子,我作我的平王,明日之后,朝廷相见,咱们各自为营。往后,你为皇,我为臣,日后,君臣相见,要杀要剐,我漠沧无尘绝无二话!”
“从前,我为太子,你我二人之间,为兄为弟,惺惺相惜。如今,我亦为太子,你我之间为何不能一如从前?”
漠沧无痕抑制住不定的情绪,对二哥直言,一双冰冷的手想要去触碰,触碰眼前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不管明日和往后如何,不管我是不是太子,我始终愿意与二哥同甘共苦,咱们兄弟之间也绝不会兵戎相见!”
“不可以!”漠沧无尘一双怒眼圆睁,抬手狠狠一挥,将漠沧无痕的手甩至半空。“春季的花败了,还可以在寒冬盛放,但这终究是人一厢情愿强求所致,若非天意如此,那便是违背天道!呵呵,且看今朝树上花,不是旧年枝上朵,花且如此,又何况是人呢?或许咱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了罢了。如今你念着这份所谓的旧情,只不过是忘不了那些可笑的回忆罢了,只不过是怕人在背后传言说太子位高权重却是忘恩负义之人罢了!”
听到刺骨的字眼,漠沧无痕极力辩驳,仿佛在守护一个执念:“那不是你所谓的旧情!那也不是可笑的回忆!二哥莫非忘了儿时自己所说的话?你说你会一直护着四弟,你还说......”
见漠沧无痕越说越有趣,漠沧无尘最后忍不住狂笑起来。“太子殿下,你醒醒吧!童言无忌罢了!你何必当真。即便太子要当真,那你也应该记得我也曾说过,到底是还不是亲兄弟,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到底是不是亲兄弟,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同样的话再一次从同一个人口中说出,竟是别样的味道,曾经二哥话中的“亲兄弟”指的是那些伤害他的人,如今,他话中的“亲兄弟”,竟尤指他自己!
托着二哥的双手,漠沧无痕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哀伤和愤怒,厉声质问:“我不信你会变成那种同室操戈的人,二哥是否已经受制于人?你且告诉我,如今四弟已经长大,由我来护你,我可护你!”
“呵呵呵,你护我?如果说,我想杀了你呢?”
第063章 无情刀,剜心头之血
此言一出,吓得跪地的奴才两肩直哆嗦。
几近扭曲的面孔直直地贴近漠沧无痕凛然的神色,两股不同的气息相互交融着、翻飞着。漠沧无尘先是紧紧攥住漠沧无痕的手,紧接着便是一个狠狠的前推,大惊失色的漠沧无痕吃了一个踉跄,几近要摔在地上。“哈哈哈......”
见到漠沧无痕如今这副模样,再联想起今夜长宴之上他孤立无援的样子,漠沧无尘今夜已然兴奋到极点。只要他不好过,他才开心!他才自在!他才快活!
自己一番真挚执念的想法竟被漠沧无尘说得如此不堪,他苦苦哀求,他却步步逼死,漠沧无痕再也无力解释什么,努力支起冰凉的身子,往前行了一步,看着笑得得意至极的漠沧无尘,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失魂落魄地哑着嗓子喃喃问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各自珍重吧!”觉得漠沧无痕这个问题无比的好笑,漠沧无尘无意再与他多言,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便打算转身离去。斜眼视了眼周身的奴才,这才朝他恭敬地拱手相道:“对了,恭祝太子殿下福泽绵延,万寿无疆,臣,告退。”
喋喋几字犹如万箭穿心,余光里,漠沧无尘漆黑的身影一点点远去,最后消失在长廊尽头,手心的那块断袖藏在袖口被攥得紧紧的,心头血压得他胸口极闷。“阿信!那些信究竟有没有送至风尘府!”
“回禀殿下,阿信确实将信亲自送至了风尘府!”阿信将头埋到地上,泣不成声。
短短数日,一切为何会变成这样?他不知道,哪怕风尘府门前,他对他闭门不见,哪怕兄弟二人心生隔阂,他也仍旧选择去相信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他都会相信他。可是,如今看来,这件事,绝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不能再看着他就这么走下去了!
痴痴念念的漠沧无痕双目含嗔追了上去。千千结,系不住他周身华丽的披风,疾步轻咳中,一席披风滑落于冰冷的长廊之上,几盏寒灯下,他凄清的眸色,比月色还要寂寞。
四个奴才提着灯笼神色慌张地跟了上去,阿信顿于原地,脸色极为惨淡。
“四弟为何走得如此匆忙?今夜,东宫莫非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秘密?”凛冽的寒风缓缓送来了亲昵的声音。
长廊的另一个拐口,漠沧无忌大步流星迎面而来。
四个奴才慌乱的心还没安定下来,这会儿变得更乱了。他们再次齐刷刷跪在地上,行礼的声音参差不齐,略带颤音。
漠沧无痕冷冰冰立在原地,没有看漠沧无忌一眼。阿信见状,急匆匆上前斟酌回话:“禀昌王殿下,太子殿下身体不适,故,奉旨回东宫。漠沧君主的旨意,殿下自然不敢怠慢。”
闻言,漠沧无忌嘴角暗暗一翘,往前轻轻踱了两步,直勾勾的狼眼中,满是揣测:身体不适?呵,九级祥瑞台上就开始装病,炽云殿的宴席上连连败退,几声咳嗽就想博得父皇的怜惜,再全身而退、逃之夭夭?
太子的心思,他哪里会看不出来?况且,今夜乃是太子寿宴,宴会才告一段落
,大寿星却急着要退?若说其中没藏着什么,他自是不信!这才借登东的之名,暂退宴会,跟出来一探究竟。说巧不巧,还真被他撞见了。
“哦?看来是本王会错意了。”灯火好像有些暗,他再进了一步,朝漠沧无痕细细一看,只见他脸上满是凄惨之色,两个本该星灿灿的眼睛此刻竟异常空洞,如此看来,宴席之上,父皇对他的打击可真不小呀!实难想象,众人敬仰的漠沧太子,方才还是一副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样子,此刻竟居戚戚地披上了一层层铩羽而归、大势已去后的惆怅,看到当朝太子如今这副模样,他这个作大哥的,还真是有些发自内心的心疼。
“我说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伺候的?没见到太子殿下穿得单薄吗?眼下乃是深冬,这外面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多注意些!”
闻言,阿信心头一惊,赶忙上前将手里的披风呈上,准备为太子披上。
“去去去!毛手毛脚的,”漠沧无忌眉头一紧,颇是不满,便将阿信遣走,自个儿扯过披风,亲自为漠沧无痕披上,嘴里点点宽慰:“哎,父皇今夜这般冷待与你,你也别往心里去,这不还有我这个做哥哥的,在你身边守着你么?”
寒风登时扑面而来,尚未理好的披风被他抬手一挥,转瞬扑飞到身后的一片尘埃之中。眼神吝赐,漠沧无痕始终没有正视漠沧无忌一眼。
无尽的漠视与高傲,彻底激怒了漠沧无忌。没能及时抓住滑落的披风,手心登时凉飕飕的,一如此刻他那被凛冽寒风肆虐的侧脸。这种感觉,仿佛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猛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呵!怎么?被戳到痛处了?”漠沧无忌眸光一寒,拍了拍袖袍,极其淡定地说道:“恰逢良辰美景,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父皇办这场太子寿宴,只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计划!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父皇只不过想借着这次宴会,收买黎桑朝廷的心,父皇也只不过是想借你的寿宴,将那些暗地里的反贼一网打尽!我早和你说过,万里江山面前,一个太子,真的不算什么!你早该明白呀!你说呢?我的好四弟!”
“你心心念念护着那些仇人,父皇呢?这些仇人,在他漠沧君主眼里简直就是一群蝼蚁。父皇对仇人深恶痛绝,你觉得你求的那个令,抑制得住他的嗜血的心么?你可能不知道吧,那个‘承翰宸兮’楼巍峨耸立,气势磅礴,在瞒过所有人的情况下,能在短短半月之内建好,靠的是什么?其背后又是什么?那是成百上千条活生生的性命呐!一座由鲜血和尸体堆砌而成的太子楼,它能不万众瞩目么?”
冰冷的声音似豆大的雨点,在漠沧无痕耳畔阵阵环绕,僵硬的脸庞形同槁木,让人看了心生畏惧。阿信拧着眉伫立一旁,见这抽丝剥茧之势愈加不妙,不再忌惮,急急断言:“请昌王殿下慎言!莫要再说下去了!”
谁知,漠沧无忌变本加厉,语调一升再升,“我不妨再告诉你,庆国大典当天,秦淮河畔雨花台上,父皇私下里早早命人备好了无数死囚,准备在大典那天,将之开刀见血,歃血祭天,以开天光啊!”
“请昌王殿下莫
要再说下去了!”阿信咬牙切齿苦苦哀求。
“哈哈哈......哈哈哈”
两把刀子终究是划破了他沉闷的胸口,心头血终是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刺耳的狂笑声中,一泼殷红的鲜血从漠沧无痕苍白的口中涌了出来,飞溅在漆黑的空中,洒下一地的斑驳。华丽的锦袍上,金线绣出的花与蝶,痴痴缠缠,染上滴滴血丝后,此刻竟是美艳动人、不可方物!
疾咳声触动万千神经,漠沧无痕压着胸口,薄片般的身子几近要往后坠落,幸得阿信及时扶住。
四个奴才吓得几近昏厥,手中的灯笼红光灼灼,“噌”的一声,倒在地上,熄灭了。
失心的笑声仿佛骤然冻结的冰层,于冷寂的空中戛然而止,漠沧无忌惊得连退两步,这个结果,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两眼一寒,扫了扫地上那抹鲜血,心中惊悸:莫非他的病不是装的?莫非他真的染了寒疾?
见情势不妙,残局一发不可收拾,漠沧无忌颤颤指着身下那几个奴才,急急道:“既...既是奉旨回东宫,还不即刻送太子回宫!”
言罢,淡漠的眸子从漠沧无痕喘息的面容上移至长廊入口,长袍一挥,漠沧无忌的身影在通道上慢慢消失了。
冰与火在他五脏六腑密密交织,漠沧无痕颤巍巍,提起藏于袖口的那块断袍,久久凝望。
那断袍被他越攥越紧,最后染上点点殷红。寒风穿过罅隙,轻纱浮动,苍云翻涌。长长的廊庑从血迹斑斑的这头,蜿蜒而下,一眼望不到尽头。
雪止了,浩浩荡荡的寒风仍旧在肆虐。
这时承翰宸兮大楼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内部爆裂。几个弹指之后,只见一团比天空的烟火耀眼十倍的火光云,从太子楼顶层爆裂开来。暴怒的油料和酒器从内胆舒展筋骨,伸出一只只杀伤力极强的爪子,整个太子楼瞬间被烈烈火焰缠缠绕绕、无尽纠缠,挺拔的身躯在半空扭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形状。
隐约可见,燃烧的彩灯和红绸在半空中飘飘摇摇,一眨眼,便飞落至一片深渊。
朱雀街东面一隅的上空,登时风起云涌。炸裂之声,横扫四周,霜冻凌凌的枝头霎时响起无数白鸟的鸣叫,无数白鸟腾空而起,直扑云霄。
短短几秒,火势从最高层蔓延至中层,翻滚的赤焰与烟云向四周疯狂地放射,朵朵火焰如巨大的火莲再绽放。又是一瞬间,点点星火乘着东风飞下四周,把毗邻的太子楼的囚奴囹圄和施工木棚一点点吞没。
朱雀街在这一刻,从喧嚣一下子变为死寂。无论是亡奴囹圄外燃灯祈福的仇人、藏娇楼上纵情的贵胄、朱雀街守城的漠沧士兵、东市饥肠辘辘的乞丐,还是在聚龙城城阙上侦查窥视的风人们,都在一瞬间抬起头来。原本灯火辉煌的太子楼,此刻竟是火光四射!
恐怕,这不是烟花戏法,是烈烈的大火!
“走水了!走水了!承翰宸兮楼走水了!”
惊恐的尖叫声从承翰宸兮楼一直传入聚龙城。
“朱雀街告急,速速通报,承翰宸兮楼走水”
第064章 君心烈,赴囹圄之约
灯影幢幢的琉璃窗外,渐渐浮现出人头攒动的乱影,人群嘈杂的声音飘进了寂寂的东宫。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被异样惊动的漠沧无痕,沙哑着声音问。旁边的侍女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着手心和嘴角的血迹。
紧着眉从内殿出来的阿信,斟酌着上前回话:“回禀殿下,听闻……方才朱雀街的承翰宸兮楼,走水了。”手中的盒子被他攥得紧紧的,犹犹豫豫,不肯将之放下。
得知这个消息后,漠沧无痕并没有太多的反应,他忽然问:“几时了?”
“还有一刻,便是子时。”
“更衣。”漠沧无痕张开臂膀,示意侍女更衣。冷冰冰的声音飘了出来,侍女不敢懈怠,急忙为之宽下那血迹斑斑的锦袍。
“殿下,今夜,还是要去吗?”阿信不解地问。
夜宴开始之前,太子就告诉了他今夜要离开东宫的消息。具体去做什么,太子始终没有告诉他,但他敢断定,此事定然与之前的事如出一辙。
“去。”漠沧无痕挥了挥手,示意阿信将盒子放下。
明知是什么结果,阿信仍旧劝:“殿下身子正恙,如今外面又一片纷乱,此时离开定然不安全!何况,众人皆知,仇人至今没有任何行动,这其中定然有阴谋!殿下若执意在此刻离开东宫,难保不遭受仇人的袭击,到那时,后果不堪设想!”
冷寂的眸子凝视着阿信手中的盒子,命令:“启盒,换。”
“请殿下以东宫为重,以自身的安危为重!”太子态度果决,阿信难以从命,只好屈身长跪。
气氛僵持着,不知所措的侍女心忧太子,亦屈身长跪,哀求:“请殿下以东宫为重,以自身安危为重!”
被众人的这番举动一惊,漠沧无痕紧锁长眉,扫了眼周身,良久,紧闭的唇齿终是打开:“换!”声如霹雳,直击人心。
太子命令难违,颤颤巍巍的双手慢慢松开了手中的盒子,跋山涉水般呈至太子面前。长睫遮住了剔透的泪花,侍女暗暗咽下一口气,旋即起身,取过盒子,将破旧的衣裳取出,终是从了太子的命令。
惊呼声似被海浪袭击的沙鸥于波涛汹涌中扑翅翻飞,熙熙攘攘的人群像被风刮乱的雪片,登时凌乱了原本井然有序的聚龙城,焦急不安改写了人群那原本心花怒放的面容。
千面琉璃、万象佛光虽散去,但巍峨屹立于聚龙城中的浮屠宫,像是洗尽铅华般,于凉凉夜色中,更具神韵、更加庄严。然而,占据众人心思的,不再是这座惊世宫殿,而是城外的太子楼。
“救火啊!快出城救火!”
穿过拥挤的人流,踩着厚重的雪地,漠沧无痕艰难地行进着,此刻,他的心,犹似城外的大火正烈烈燃烧着。今夜,本该是个良辰,奈何天子无情,手足无义,幻想中,一切的繁华绮丽皆被过去发生的星星点点,如同这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大火,一一燃尽。
垂眸看,冰冷刺骨的大雪桎梏着浩瀚大地;有谁知,那大雪同时也桎梏着他那颗原本炙热的心。
“快!快”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呼喊声融在冷风中更显悠远绵长。
穿过一座座廊庑红墙,与行色匆匆的陌生之人擦过几次肩,赶了一会儿之后,一把刀子扼住了喉咙似的,挨不过胸口的狂闷,漠沧无痕终是在一个纵横交错的路口停了下来。
该路口是连通聚龙城西门兑月门和东风司的虎
口,但凡城中或城外有险情、灾害发生,收到聚龙城城阙上发出的急救信号后,东风司的急救军便会在第一时间内倾巢出动。此刻,距该虎口不到十尺的地方,漠沧和黎桑的士兵各自排成了两条长龙队伍,手持兵刃正踏着急促的步子如长流般涌来。
放眼望去,铠甲之色,一为苍白,一为灿金,泾渭分明,让人眼前一亮。紧跟其后的是,数量满载着救援物资的马车。被噬人心魄的气势吓得东奔西跑、上蹿下跳,宫女和太监一时间不知所措,最后被那连连呵斥声惊退在一旁。
城外太子楼走水的事情早在一刻钟前便发生了,然而,这些急救军此刻才出动,显然,漠沧派过来掌管东风司的统帅与黎桑的统帅,在这半个月内,其任务交接以及合作的工作做得并不是好。放在以前,这会儿,城外的火早就扑灭了,或者说,如此盛大的夜宴,压根就不会发生这种意外。
停在路口的漠沧无痕不禁打了个冷颤,连咳了几声,堵在喉咙里的那口气才彻底释放出来。两手撑着膝盖,一边弯腰舒气,一边思虑:眼下城中纷乱,白饵与将离会在何方?眼看子时将至,若是迟迟未赴约,他二人定焦急万分!也许......也许他们不再等下去呢?
浅抬眸,孤对一片泓碧寒星远山,浮云沧波踪迹不定,不禁让人结下千千心思;暗思念,与白饵分别之时,那双坚定的眸子清澈的如一湾碧波,刹那间,流入他枯竭的心田。
彼时的她,定于灯火阑珊处,痴痴等待;此时的他,能做的,便是笃定地一往无前。平生他最恨许约,约定易许,赴约却难。今夜,此约,他定不可负她!
“啊”
一阵疾风席卷而过,飞雪如扬沙登时横扫他惊慌的脸庞。咫尺之间,一辆辆马车从他惊魂未定的眼中飞逝而过,好似一只只利箭,足以扣动心弦。此时,半个身子已然倒在路边的雪地上,从思念中跳了出来,他长叹一声。“好险,好险!”
“你也知道险撒?眼下城中生变,这个虎口兵荒马乱的,你还跟个蠢驴似的杵在这。年纪轻轻,不要命撒?”
近身的距离,尖细的声音不徐不疾地传来。
漠沧无痕仰头一看,身旁躬身站着一个老头,那老头莫约六十的年纪,一身奴才的装扮,两眼微眯挤成一条不太拥挤的线,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方才就觉得自己被谁拽了一下,漠沧无痕这才彻底反应过来,原来是这位老头救了他。
此刻他不是太子,时间虽紧,但礼数不能少,未曾在意老头话中的调侃,漠沧无痕朝老头点了点头:“多谢老伯施以援手,不知老伯大名?”
“咳!你这一问,真是羞煞老奴了,老奴只不过是一个半身将入黄土的糟老奴才,哪有什么大名!”老头掬掬一笑,眼前这个少年反应虽慢了些,但对他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接着又搭了把手,将之扶起:“早年老奴唤作温煮水,待在这深宫数十载,他们都习惯唤老奴温公公。”
顺手拍了拍衣衫上的冰渣子,漠沧无痕一对修长的剑眉,蘧然皱了下来,他往袖口和怀中各摸索了两遍,竟空空如也,“羌笛呢?我的羌笛呢?”未曾注意老头方才所说的话,此刻,眼里、脑海里,骤然被那支羌笛占据着。
几根青丝凌乱着少年冰凉的脸庞,几粒微不可微的碎冰渣子还停滞在上面,这副狼狈且憔悴的模样下,一双湛蓝色的眼眸却闪烁着不知名的光芒。亦是在这般忧心如
焚的情况下,那两鬓如裁,那眉间似乎凝结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气魄!
呼啸的寒风之中,老头负手凌立,久久凝视着眼前这个忙碌的少年,暗自点点头,眼中若有所思。
兵马倏忽而过,留下两条漆黑的雪线。那雪线犹如两条委实不窄的带子,与这虎口相互交错着,细细一看,颇有几分层次感。只是没过多久,于一片熙熙攘攘的喧闹中,那雪线登时弯弯曲曲,甚至直接模糊不清,看得让人好生压抑。
前后几番摸索,那支意外坠入雪地的羌笛,可算是被他寻回了,“幸好未损。”半跪在雪地,漠沧无痕掩着袖子小心擦拭着羌笛上的雪迹,面露喜色,只是,那两只手早已被刺骨的雪冻得通红。
“年轻人,既然羌笛已寻得,趁着城中纷乱,赶快逃出去吧,逃得越远越好。”老头看上去虽有些年迈,但一双眼睛却是格外有神,凭着多年看人的经验,他很快就察觉到了少年的异常。
这些天,想要逃出聚龙城的宫女、太监或者各殿各司的奴役数不胜数,只可惜,城中风人眼睛甚多,能成功逃出去的,寥寥无几。这个形势,众人皆知。可是每天仍旧有许多人想尽各种办法在逃,对他们来说,他们宁愿去冒这泼天的风险,也不要留在这个囚笼里饱受风人的折磨。
因此,他们便制定了许许多多的计划,有些耐不住性子的,制定的是短期逃亡计划,有些但求万无一失的,则是长期逃亡计划。毋庸置疑,今夜,是众多人计划中的最后一步。
在老头眼里,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必定是这群人中的一位。
“老伯误会了,我不逃,我赶着去亡奴囹圄找两个人,”被这个不知姓名的老伯,整得有些迟疑,时间紧,未曾多想,将羌笛妥帖放入怀中后,便起身朝着亡奴囹圄的方向一望。“漠沧君主下令开囹圄,释囚奴,燃灯祈福。老伯可知,此刻亡奴囹圄中,这些囚奴会在何处燃灯呢?”
眼下,风势正盛,整个聚龙城和朱雀街的上空都隐隐飘着一些花灯,下过雪后,整个夜空亦是雪霭沉沉,花灯的来向,着实难辨。更何况,偌大的聚龙城鳞次栉比,即便是到了亡奴囹圄,若想寻到白饵等人的确切位置,难保不会迷失方向。
听到少年这个解释和疑问,老头心中着实有几分好奇,如此难得的机会,他不把握,竟要去寻那亡奴囹圄?莫非他知道今夜要发生什么?莫非......
耳边少年一声声唤着,老头这才回过神,心叹:许是老谋深算久了,但凡有点异样,都要生出点猜疑来。见少年急切地问着,顺着亡奴囹圄的方向指了指,道:“聚龙城的北面,亡奴囹圄毗邻着一座废弃的宫殿,那宫殿唤作......”
话至一半,老伯的声音竟断了!
漠沧无痕急着问:“那宫殿叫作什么?”
“那宫殿叫作阳春宫。黎桑,庆德三年,先皇御赐,多大的殊荣,只可惜......”仿佛被远处缥缈的景致迷了双眼,老头半指悬在空中以惋惜的语调念着,仿佛在讲一段陈年旧事,一声沉重的叹息飘了出来。
完全不知所云,漠沧无痕得了线索,前行的路登时在他眼里宽阔且明亮了许多,匆匆谢别后,便打算赶路。
刚行几步,一阵不可名状的担忧却油然而生,漠沧无痕又折了回去。“老伯,你不逃吗?”
那老伯仍旧痴立雪中,遥望着远处亡奴囹圄的方向,眼神竟有些呆滞。
第065章 阳春宫,困蝶与少年
“逃?咳咳,困在这囚笼般的聚龙城中数十年,谁不渴望外面的自由?谁又不想逃呢?可真到了要逃的时候,才发现,已经不想逃了。哎......人老咯,走不动咯!”
一声轻叹,随风飘逝。
老伯掬掬一笑,准备转身离去。话中的含义登时将漠沧无痕推入一片迟疑的境地,轻轻转身,也打算背道而去,又听见,耳畔隐隐传来一声嗟叹。
“该走的没有走,该回来的没有回来,咳咳......”
在亡奴囹圄附近转了半天,老伯口中的那所废弃宫殿就像是世外桃源,寻不到入口。“阳春宫”在他心中频频念着,目所能及,唯有一堵堵高高的红墙和探出墙头的老树枯藤。
兜兜转转,不知不觉中,眼前是一座寂寞荒凉的院子,杂草丛生的甬道,枯枝遮天蔽日,将微弱的月光切割成凌乱的碎片,间或有一两声冬虫阴森的鸣叫从阴暗的角落传来。
“嗖嗖”不知哪里传来的怪物尖叫声吓得他登时面色苍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整个身子靠在了一扇门上。屏气凝神细细一看,一只满身毛刺的怪物从假山上蹿入一片杂草丛中,发出最后一声鬼叫后,便彻底消失了。
缓缓舒了一口气,同时也卸去了浑身的警惕,漠沧无痕安然地顺着门靠了上去,本想借机喘口气,谁知,身子陡然一轻,随着门的移动,倒退了半步。
一回神,转身望向自己的身后时,发现是一栋陈旧的宫殿,有点破烂,像是年久失修一样,与方才见到的那些巍峨大殿不同,这里貌似已经荒废了许多年。两扇掉漆的朱红色大门,被一根生锈的锁链牢牢地锁着,其上隐约可见蛛网密布的迹象。
不知怎地,“阳春宫”三字登时跳入了他的脑海中。
根据这座殿外部的构造来看,废弃之前,这座宫殿的主人应该是皇室的人,而此人的身份定然不凡。
两扇大门并未完全闭合,一条由上至下的缝隙像一道漆黑的鸿沟,将两扇门分隔,宫殿内仿佛有一双手硬生生将这扇门掰开。
咽了口唾沫想要转身离开,可是那宫殿之中却仿佛带有某种魔力,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让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要趋前去看一眼。
两道冷峻的长眉缓缓压了下来,脚步脱离了理智的掌控,漠沧无痕前进了两步,轻扣锁链,透过缝隙向内张望。一片昏暗的大殿中,素净却不失华丽的罗幔散发出祥和的气氛,陈旧的卧榻,古老的柱子,蒙尘的花瓶......悉数被这片祥和所笼罩,顿时给人一种家的感受。
最吸引他的是,殿中那扇曲折的画屏,其上,秦淮河的万千旖旎风光悄然间,跃然纸上。那一刻,他的天空忽然变成了天青色,江南的烟雨朦胧了他的视线,东边的彩云之端,煦暖的阳光悠然乍现,将他惆怅的脸庞映得神采动人。
扇门之隔,恰像流光乍现,清晨长影,宽窄狭长,尽向前指引,像要扑入另一个神秘的世界,同四周的黑暗溶成一片模糊,化作渺小星辰。
信念,像一股泉流透过意识,漠沧无痕越看越痴迷,眼前斑驳的景致仿佛在哪里见过,是前世?还是经年旧梦里?恍惚之间,他总能感受到,那殿中仿佛有一双泛着清澈的眼睛在看着他。手心一紧,两双眼睛于无边黑暗中寂寂对视着。
荧光闪闪,蝴蝶飞来,漆黑阴冷的阳春宫渐渐变得阳光明媚……
“娘亲,蝴蝶”四岁的漠沧无痕拉着篁妃的手,发现三两只蝴蝶从雪莲花丛中飞来,在她云鬓步摇间盘旋、飞舞,惊讶地叫着。
“好看吗?”看着无痕兴奋的小脸,篁妃柔柔一笑。
“好看。”无痕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发亮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篁妃笑得更加温柔,蹲下身子握住了无痕的肩膀。
“这里太冰冷了,不适合它们的生存。”
无痕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奇地问。
“哪里才适合它们的生存呢?”
“有一个地方,每当春季来临,百花盛开,蝴蝶便会成群结队飞来,它们会绕着花枝飞舞,会停在轻舟的柳叶桨上休憩,会被那些多情的墨客写进秀丽的诗篇,会跃然于阳光倾泻的宣纸上,会伴着款款弦乐飞过花香四溢的河畔,它们,无忧无虑,一世自在。”
看着他不解的样子,篁妃又是轻轻一笑,只是这一次,她的眉宇间染上了淡淡的哀愁。
“娘亲说的地方太美了!可是它们为何会飞到这里来呢?它们……它们会死吗?”
无痕嘟囔着小嘴赞叹道,转瞬,眼里的光泽却淡了下去。
“它们和我们一样,迷路了。它们,它们一定会找到回家的路。”
篁妃淡淡道,一双清澈的眸子久久注视着远方蝴蝶飞来的方向。
“娘娘大事不好!君主的圣旨到了!”一个侍女冲入了院子,语气中尽是**之势。
该来的总要来的,默了默眸子,篁妃转身紧紧抱住无痕,柔和的目光变得十分严厉,寸寸柔肠解不开无情之结。
“痕儿,从今以后,你要一如既往,时刻记住,我不是你的娘亲!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你是漠沧太子!是漠沧皇室最尊贵的血脉!”
嘈嘈切切地说完,她信手一挥,吩咐贴身侍女将太子速速送走,蝴蝶纷纷散去。
“娘亲”
大难临头的信号逼至心尖,侍女立即将太子从后院送走。
紧接着,一个手持圣旨的大太监领着另一群太监突然出现。
“篁妃因思旧成疾,为妻不忠,为妃不尊,包藏祸心,蓄意谋反,今无药可治,吾皇仁心仁德,赐清辉宫一座,以颐养百年!”
慢悠悠阖上圣旨,大太监低眉一笑。
“篁妃娘娘,君主可是说了,清辉百年,守宫百年,您就慢慢守着这清辉宫,好好养病吧!”
指令一下,身后的太监撕扯着将篁妃拖出了园子,往那座冠冕堂皇的冷宫去。篁妃挣扎着向隐于暗处的无痕伸出了手。
“本宫没病!本宫没病”
“娘亲!”无痕努力伸手想要抓住篁妃,一阵疼痛引起一声惊呼:“啊”
漠沧无痕猛地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回头往四面八方盘查了一番。一片黑暗正侵蚀着他空洞的双眼。
再回过头,才发现,原来是他太激动而撞在了紧锁的门缝上。
光亮越来越暗,殿内的景致变得愈加漆黑,甚至有些恐怖!
不知是气氛变得恐怖的缘故,还是大梦初醒心有余悸的缘故,蒙尘的锁链登时从颤抖的双手中抖落。未敢再思量,漠沧无痕转身而逃,几个踉跄后,跃下长有枯草的台阶,寻着光亮的地方,一路奔逃。
十八年来,他从未敢做这样的梦。
这一路上,各种惊悸和困顿填鸭着他的乱糟糟的大脑。无厘头的踪迹最后停在了一片视野稍稍开阔的地方,历经这番心酸后,置身于这空旷之地,一股失落感与孤寂感登时如潮水般漫上心扉。
气喘吁吁中,整个世界一片死寂。眼前一片荒芜之色,石壁嶙峋,好似群魔张牙舞爪,密
密麻麻的枯枝爬满了数尺高墙,视野变得极其狭窄,环视整个寰宇,唯有头顶一片深沉的夜空漫卷着无边的寂寞。
漠沧无痕此刻忽然后悔不已。只怪自己一时心急,还没等老伯的话完全说完,他便急着要去找那废弃的宫殿。怎知,这宫殿废弃太久,如今已是杂草丛生,地形也因此变得极其复杂。眼下囚奴燃灯的具体位置尚未确定,而他却已经失了方向。
子时早已过去,生辰已过,徒留年岁增长,他终是没能如期而至,他终是负了与她许下的约定。此刻,她一定很失望吧!
到头来,竟是三人结义,一人缺席,如今再想起那日与将离、白饵在亡奴囹圄的画面,他只觉得羞愧万分。
作为太子,他保不住黎桑一代忠臣;作为兄弟,他化不开二人之间的冷冰;作为朋友,他守不住与她的一夜之约。他觉得自己真的好失败!
想到这里,漠沧无痕忽然冷笑了一声,脸上满是自嘲之色,对着远处翻滚的乌云暗暗道:“没想到往日高高在上的漠沧风国太子,竟是这般狼狈!此刻,漠沧无忌若是在此,估计又要一番冷嘲热讽了吧!朝廷之中运筹帷幄数载,什么样的阴谋诡计、险恶战场我没见过?可面对这般窘境,却只能束手无策!或许,若我不是太子,可能连一个市井边挑担卖水的小贩都不如吧!”
一声轻叹,融在夜风里,晕开一朵朵愁云。
没有人可以帮他了。此时,他是彻彻底底地孤立无援了。或许,从他选择要找那个人开始,他就注定要孤军奋战。今夜过后,恐怕这条路会走得愈加艰难。
这时候,正迷惘地望着头顶小小的天空时,突然被夜空中飘过的一样东西吸引了注意,不由自主地三步两步朝前方走去,试图离那东西近些,疑惑:“那是什么?”
他惊讶地睁着眼睛,叹:那是……天灯?亡奴囹圄真的就在附近?白饵就在不远处?
漆黑的四周忽然有了一抹光亮。“白饵,白饵......”漠沧无痕痴望着那盏格外美丽的天灯,一边加快步子走着,一边口中痴念。
他知道,她还在等他!他知道,她没有离开!可是,曲径深幽,荆棘密布,天地苍茫,她究竟在何处?
穿梭于荆棘和小径间,遍地高高低低的枯枝杂草,将他的破旧衣裳刮得凌乱不堪。紧接着,夜空中的天灯越飘越多,随着它越飞越近,上面的字迹渐渐清晰。漠沧无痕眯着眼睛细细看去,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生辰吉乐......愿早日与故人重逢!是她!真的是她!”
才一个弹指,远处的天灯越来越多。每个天灯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每一个都甚是娟秀,悄然间,这些书有字迹的天灯,就与从其他方向飘过来的天灯区别开来,它们仿佛是指引。
......
白饵独自一人站在梅花树下,白皙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含苞待放的花苞,眼中尽是花开的希冀。风动衣衫,腰肢纤细,更显不堪一握,比起之前又瘦弱了几分。
远处,花灯湖畔,青坡之下,人群中,躺着一具被白布掩盖的尸体,尸体旁边跪着一个年纪莫约二十的男囚,男囚青丝凌乱,双目垂珠,冰冷的眉梢停驻着一朵淡淡的雪花。
“盛宴之夜,伺机逃狱!说!是谁带的头!”
说话的风人手持长鞭,僵硬的腮帮子鼓的像两块不经打磨的石头,他的眉又短又粗,眉梢皱皱的,像两把悬着的小刀,酒槽鼻子下,尖尖的嘴巴不停逼迫道。
“带头闹事者,剥皮,腰斩,炮烙,自己选一个吧!”
第066章 天灯劫,聚虎豹豺狼
“大......大人,是他!是他!方才小奴正在湖边燃灯,结果起了一阵大风,小奴手中的天灯刚燃起来便吹到另一处去了。大事不妙呀!小奴心想,此乃吾朝太子之福,岂可轻视?于是,小奴立刻奋不顾身地去追那天灯,不知不觉便行至远处的丛林时,小奴本想取回天灯便速速赶回来。谁知......谁知!竟意外发现这个贱奴竟然想逃狱!”
最先发言的是嫌疑犯一号,该男子中等年纪,满脸胡渣,牙齿长的有些参差不齐,张口闭口间,还隐隐散发着一股臭味。
“大人,他在胡说,他在胡说啊!”
被人这般诬陷,嫌疑犯二号自是连连摇头,他疯狂地移动着膝盖,停在风人的靴下极力辩驳,被雪覆盖的草地冷冰冰的,寒衣抵不住,一双膝盖早已湿透。
“小奴名叫张继宝,祖籍吝州,半年前为报杀父之仇,在仇人家里做了一年的长工,最后设计了一场大火将仇家付之一炬,终是报了杀父之仇,后来辞了家中的老母亲,远赴秦淮投案自首。按照黎桑法令,今日本是探亲之日,为了赶上探亲时间,老母亲从三天前就开始从吝州出发,她年迈且腿脚不好使,到达秦淮之时已是将夜,虽紧赶慢赶,却仍旧错过了探亲的时间,”
说着,热泪情不自禁涌了出来,“她听闻今夜囹圄中的囚奴暂得释放,便深夜寻到此处来见小奴一面,谁知,见她时,她那脸上、手上竟是血迹斑斑!天知晓,她......她一人是如何拄杖行至此处......”哽咽声模糊了再清楚不过的字眼。
声如悲笳,萧萧瑟瑟扣人心弦。湖畔边的囚奴三三两两靠了过来,有的手提花灯眼神呆滞,有的对着那具尸体不敢直视,有的心如刀割坠入一片永恒的回忆中去,谁都不敢出声,唯有那笑嘻嘻的北风不懂人间喜悲,自顾自的穿过一条条人缝,好不怡然自得。
寒风阵阵吹,声音骤然凄厉,“怎料,风雪太盛,小奴再见她时,她与小奴才言几句,便活活冻死在雪地之中!而此人,独自逃至林中,却被小奴和其他巡逻的官爷意外撞见,他逃狱未遂,便见机拿小奴作盾,诬陷小奴!”嫌疑犯二号张继宝横眉怒扫,泪眼含嗔,提指直逼嫌疑犯一号。
被滴滴血言震惊,众人诧异的目光,悄然间随着手指所指的方向,移了过去。
被这逼人的目光吓得一楞,嫌疑犯一号顿时惶恐不安,皲裂的五指紧紧攥着手里的花灯,眉头一勾。
“你这分明就是在狡辩!你所说的,也仅仅是你的一面之词,试问,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婆怎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的母亲,你又如何能证明她是你的母亲?你又如何能证明她方才和你说过这些话?敢问,在场的,有谁可以证明你方才所说的话属实呢?”言罢,他朝人群中来回扫了一圈。
良久,众人的眼神默了下去。
见此,他才信誓旦旦地继续说下去:“既然在场无一人可证,那么也就只有对你说出
这话的人,才能为你证明咯?”
被众人灼灼的目光盯得语塞,张继宝颤颤手指仍旧停在半空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说的这个人,正一动不动地躺在这呢!一个死人怎么能作证?”风人信手把玩着手中的鞭子,冷不防地反问道,随后朝二人嗤之一笑。
“对啊!一个死人怎么能作证?除非她会开口说话!”
死人开口说话就有鬼了。这些话不免让人听得有些发笑,他们好像很久都没有遇上这种滑稽的热闹,有几个囚奴开始跟着风人在后面随声附和。
嫌疑犯一号勾了勾尖尖的嘴角,紧接着又道:“一个死人不会开口说话,自然就作不了证!而小奴却亲眼所见,这贱奴在丛林鬼鬼祟祟的,准备逃狱呢!被军官抓获时,他的身边还有一具尸体呢!”
“这一点,小奴手中破损的花灯,可以为小奴证明!而小奴也的确是亲眼所见,这个贱奴想逃狱!”说着,他忙不迭将那盏花灯双手托起,高高举过头顶。
“即便是他想逃狱,他怎会与这个死老太婆有联系?”风人抬抬眼,忽然问。
“说不定,这贱奴逃狱在前,杀人在后!”
与虎谋皮,就该沆瀣一气。嫌疑犯一号咧开门牙,冷冷一笑。
“你住口!她是我的母亲!岂容你们这般亵渎!她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只是为了见上我一面而已!如今她尸骨未寒,却要平白无故受你们的指指点点!我和我的母亲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为什么”
悲伤逆流,怒火爆发,按捺不住悲愤,张继宝将深埋的头颅高高抬起,纤纤长睫染着冰晶雪花,更显凄厉,质问众人,也仿佛在质问苍天。
生怕风人迟疑,嫌疑犯一号当机立断,拱手请示:“大人,今夜乃是我朝太子之宴,我皇圣恩,暂赦囚奴,为太子殿下燃灯祈福,这是天大的福泽啊!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啊!而这个贱奴却妄想逃脱,还犯下命案!这分明就是对太子殿下的欺蔑,对我皇的大不敬!还请大人早作决断,以免耽误了太子殿下的大事。”
言罢,暗暗抬眸,朝身边的嫌疑犯二号张继宝隐秘勾勾一笑,眉眼里满是春风得意。
“长得一副尖嘴猴腮样,说起话来也是油嘴滑舌的,不过也不无道理,”被嫌疑犯一号说动容的风人,抬了抬眼,轻轻挥手,招来几个风人,揶揄:“时间紧,不及细理,挖肾,剜胆,或是啥,哥们儿自个看样子玩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囚奴皆惊退了一步,他们齐齐看向雪地里的张继宝,脸上尽是悄怆幽邃之色,谁也没察觉,某盏花灯从某奴手心悄然滑落......
被几个字眼吓得胆颤不止,嫌疑犯一号用尽意志强撑镇定,整颗心却依旧是狂跳不止,险些就要惨死于此,这种刺激感,对他来说,真真切切的在玩命啊......
“且慢!”
悦耳的嗓音从人群中乍现,引得众人频频循声
望去。只见,人群中,走出来了一个女囚。
“人命之案,岂能因他证据不足而轻易定罪呢?”踩着破碎的雪地,步步踏入这个由四人组成的局中局,白饵颇是冷静:“若是按照这个方法推测下去,那么,我倒有一个问题,想请教这位持有花灯的大哥。”
凤眸微转,淡淡目光落在嫌疑犯一号身上。
还当是什么神人想搅他的局,没想到竟是一个惹人垂怜的小女子,嫌疑犯一号也不再害怕什么了,他轻轻朝那美女道:“你且说说看。”
“大哥从头至尾,皆一口咬定,天灯因风吹至林间,你因拾灯目睹案发现场。那么,你敢确定,此刻你手中的天灯,一定是被风吹走的那一盏么?”
白饵轻轻一笑,慢慢悠悠地问道。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狐疑,若是嫌疑犯一号手中的天灯是假的,那他从头至尾便是在说谎!
此刻,众人皆在等待嫌疑犯一号的答案。
“这是为太子祈福的天灯,无比贵重,我怎么可能会弄错!我敢确定,这盏天灯就是最初的那一盏!”嫌疑犯一号丝毫不惧美女的问题,他也就当那是无畏的挑逗,何况,若答案为否,那他岂不是自打自的脸么、再自掘坟墓??
闻言,白饵不禁姗姗大笑,她若有所思状,移步至嫌疑犯一号身边,取了天灯,高举于众人眼前。
嫌疑犯一号心弦登时绷直了,张继宝也抬眸颇是不解地再次朝天灯望去。
“大家请看,这盏天灯明显和其他的天灯不同。”
天灯被嫌疑犯一号弄得虽有些褶皱,但天灯上原本的痕迹却没有损坏。众人把目光拉进,三三两两摇头,表示并未发现什么不同。
紧接着,白饵取了火折子,再次燃起了那盏天灯。灼灼火光瞬间将嫣红的天灯再次照亮,渐渐,灯面上出现了几个字。
“生辰吉乐。”
白饵悠悠拨动着手里的天灯,试图让更多人看见这个亮堂堂的真相:“既是太子生辰,小奴便多留了个心思,想着在灯面上写几字祝福语,也算是为太子殿下祈福。”
要她为狼人祈福,那是万万不能的!
囹圄大开,囚奴奉旨燃灯,整个聚龙城仿佛一座迷宫,李愚若要与她相见,必定十分困难,于是她才想了在天灯上写字的方法,试图提醒李愚。
天灯上留字固然合理,但,灯面上的内容若是过于直接,此举很可能会被隐于聚龙城的暗哨查到,她也将引火烧身。
然而,这些散碎的字眼拼凑在一起,便是另外一层意思,若是李愚能有幸看见这些天灯,这层意思,他必然读得懂。
可是谁又能料到,她小小的心思,如今却成了此案的关键线索。
“在案件发生前,小奴就将这些写有祝福语的话放上了夜空,由于风雪缘故,某些天灯意外吹落。如今来看,这位大哥很明显是拾了我的天灯。也就是说,他一心咬定的天灯,分明就是假的!”
第067章 西风恨,吹不散眉弯
众人猛然间晃过神,白饵并未就此罢休,而是继续将这桩假天灯案子一撕到底。
“此人,贼喊捉贼,见逃狱未遂,便随便取了吹落的天灯,编造出拾天灯的桥段,试图掩盖其真实意图!”
望着一张张幡然醒悟的脸庞,她彻底抛弃了所有畏惧和退步的念头,压在心中良久的愤懑,忽地涌至心头。她将手中的天灯猛地打落在地,火烛般的目光移到了嫌疑犯一号身上,不再离开。
“而真正的苦主却是张继宝,他的意外出现,临时给了你另一个生机,你只要咬定逃狱的人是他,便可以洗脱自己所有的嫌疑!以此糊弄所有人!最令人可憎的是,你竟凭空编造出犬子杀母的罪名,强加其身,这简直是可笑至极!”
被眼前这个毒辣的美女揭得心慌至极,嫌疑犯一号吓得双肩直哆嗦,一边被雪地中冰冷刺骨的寒气冻得面色苍白,一边被她言之凿凿撕得体无完肤,他半晌才吞吐出几个字:“天……灯灯,是我情急之中,拾错的!”
“拾错?呵呵!方才问你之时,你一口笃定天灯为你所有,如今,你倒是拾错了!你可知,你这一错,错害的是是你我的族人!”
说“族人”二字,未免有些唐突,何况是说给上百个如江沉吟这般抱着等死心态度日的死囚听,但,她终究是要说,不管有几人信!
“原来真正逃狱的人是他!”
“居心叵测!”
“丧尽天良!”
……
紧接着,揭破真相的声音此起彼伏。
墙倒众人堆,形势如火。嫌疑犯一号只觉得背脊发寒,他颤颤抬眼,惊悸的瞳孔里,一张张凶狠狡黠的面孔避无可避,好一个不凑巧,竟对上了风人笑眯眯的眼神!
那眼神,仿佛在宣判末日降临!
求生的**盖过了他心中的恐惧,嫌疑犯一号登时发疯似的爬到风人身边,摇尾乞怜:“大人!大人!天灯真的是小奴拾错的!您千万不要被这个贱奴蛊惑,说不定,他们就是一伙的!”
“人家都说了你的证据是假的,你还想怎样呢?要不,挖肾,剜胆,你来选一个试试看?放心,不会疼的……”
风人弓着身子对上了嫌疑犯一号惨白的眼珠子,和颜悦色地朝嫌疑犯一号轻轻道,脸上僵着一个亦真亦假的笑容。
嫌疑犯一号大脑飞旋,眼珠子猛地一转,激动道:“小奴的证据假不假姑且不计,这个贱奴不也无法自证么?这个老太婆的死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他本是罪奴之身,如今又与外面的人勾结,还闹出人命!大人,要挖就挖他的肾,要剜就剜他的胆!”
“你住口!他是我的亲生母亲!”张继宝,斥。
嫌疑犯一号被张继宝凄厉的双眼瞪得不敢再接口,气氛骤然肃杀到极点,一个弹指,才传来风人嘲讽的声音。“这个死人究竟是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恐怕也就只有天知晓吧!哈哈哈……”
看客看得颇是不耐烦,紧接着,一个士兵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在风人耳边窃窃私语。
越看越不对,白饵手心一紧,犀利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两个风人,夜寒霜重,连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既然你们各执一词,那本爷就给你们一次自证的机会,”那风人忽然把目光转向张继宝,又是一笑:“听说
你们前朝流传着一个割肉喂母的故事,还颇是有趣呢!不过呀!今夜本爷不想看割肉喂母!咱们就来点轻松的!都说舐犊情深,反过来也是一样的!若你能在这个死人唇边吻上一口,便可证明她就是你的亲生母亲!如何?”
闻言,仿佛有一把刀子,在张继宝心里慢慢划开了一个宽敞的口子,他不敢相信,风人竟是这般恶心,他颤动着皲裂的双唇,满腹的辛酸与苦楚,有口难言。
“吻一个死人?这是对死人的大不敬啊!这是大忌啊!”
“听说被鬼魂到了阴曹,还会不得超生啊!”
“吻死人是会遭霉运霉病的!不出三日便会暴尸啊!”
人心惶恐不安……
“怎么?不敢啊?”风人弯着眉朝身下的张继宝真切一问,登时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人不是你的母亲啊!既然如此,那就当作是丧尸扔到宫门外喂狼吧!”风人好像彻底没有耐心了,双眉拧成团,不再视他一眼,极不耐烦地引手唤人。
回头,含泪望了眼雪中的老母亲,张继宝垂下眸子,心如刀绞,眼泪滑了下来,一寸寸割伤着冻僵的皮肤。
于仇家忍辱负重三载,他哪里怕什么酷刑,他只想为他的老母亲讨回一个公道罢了!若是不能自证,他的老母亲便要死无全尸!为人子,复仇三年,他没能担起一个做儿子的责任,如今,他最后的亲人也因他惨死了!
千般悔恨无处化解。无声之中,他还是做出了选择:“我愿自证。”
闻言,风人眉头一皱停了停手,忽然狂笑不止:“哈哈哈……好!”
风人明显是在故意刁难,这件事岂会这般简单?白饵紧着眉连连失色疯狂摇头。“不能做!千万不能做啊!”
白饵想要冲过去伸手阻拦,转眼却被风人举起的刀柄拦截。
退却!退却!她能做的,只是退却!她能做的,只是眼睁睁,看着张继宝做下违背天伦之事!
冰冷的瞳孔中,张继宝匍匐着满载风霜的身子,正一点点爬向那具尸体,背后,是风人一个个奸诈的魅笑!
“不可以!她可是你的母亲!”
束缚,挣脱不开。白饵惊悸的眼神下意识在人群中四处盘桓,那一张张脸庞,是同一种肤色,也是同一种神色……在这个隔岸观火的季节里,白饵已然分不清,到底是她做错了?还是他们做错了?
最后一滴泪被雪地中三个重重的响头彻底磕落,张继宝缓缓掀开白布一角,指尖触到那张熟悉的脸庞,深深浅浅殷红的伤痕遮不住条条皱纹在她脸上刻下的衰老,往事一幕幕如飞雪般涌现,填不完他千疮百孔的心。
寂寂目光中,一吻惊落,耳畔响起了毛骨悚然的狂笑声。
掩上白布,再回首,张继宝的眸子愈发凄厉,声音沙哑冷酷,犹如含了无数冰锥。“现在,证据可足?”
“足!证据很足啊!”风人们纷纷高高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他们对此十分满意。紧接着,主心骨微微一咳嗽,淡淡地抬了抬眸,“证据是足了!但爷还不满足呀!大家恐怕还没看够吧?”
“证据已足,你没有理由再追究与我!真正逃狱的人是他!”张继宝申辩,同时朝嫌疑犯一号睥了一眼。
“哈哈哈……理由?爷想追究一个奴的过错,靠的从来不是什么理由
,而是心情啊!哈哈哈……”
“你”风人的话彻底将他逼入深渊,他怎么能相信风人的话呢?他们就是一群毫无良知的野兽,他怎么能和畜牲辩法理呢?“呵呵,若不是因为你们这群狼人今日强行占道,封锁城门,我母亲又怎会错过探亲的时间!若不是你们!她又怎会落得血迹斑斑伤痕累累惨死于雪中!”
这些话,他早就明白,只可惜怪他太卑微,最初说不出口。到如今,一切都晚了,可笑,这个世道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张继宝起身撕声怒吼了一声,提起千斤重的拳头鬼怪般恶狠狠地朝风人砸去。
谁知,刚跑了几步,却被风人一脚踹倒在地,激起一片飞雪。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面色暗了下来,风人冷哼了一声,忽然一步步朝那具尸体走去。
众人惊回首,簌簌飞雪之中,风人尖锐的弯刀早已举过头顶,斩不断飞雪,最后凌空而落。那饿狼般硕大的身形在一片黑白交织的背景中模糊,目所能及,是一个枯木桩似的东西幽地从雪地上飞起,转瞬又砸落在地,最后沿着斑驳的血迹一直滚到了白饵的脚下。
是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头!
“啊”那人头仿佛是一包火药,吓得众人连连扑退。在一片此起彼伏的人的尖叫声中,成群的人儿落荒而逃。
白饵倒在地上,无声凝望着,手心的雪块被她抓得紧紧的,最后连同那心一般,彻底落空,徒留刺骨之寒。那鬓发如雪的头颅,在她琉璃般的瞳孔里不断放大,登时,好像有什么东西扼住了她命运的喉咙,让她开始喘不过气来!
须臾,一坨半红半黑的粘稠液体夹杂着一丝一丝的浆液,从雪地上流了出来,发出极其腥臭的味道。黯然的容颜半掩,白饵狂拧过头,连连作呕。
眼泪不禁滑了下来,眼前的这一幕不由让人坠入各种血腥的回忆中去。
“我要杀了你们”
亲睹那半截鲜血横流的尸体后,狰狞的眼中翻起了嗜血的渴望,张继宝嘶吼着从雪中爬起,发疯似的抢过风人刀鞘中的弯刀,一时间人兽不分,一个劲地乱砍乱咬,苍白的雪色将他鲜血淋漓的脸庞衬得无比凄清。
茫茫雪野中,仿佛有一具丧尸在吃人。风人吓得连连退却,场面因此变得一度混乱。
漆黑的雪地上一时间人群如洪水般汹涌,各种光影交错不断,这一幕幕看得白饵几近麻木。
江沉吟不见了,李愚究竟在哪?将离今夜能否归来?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心中疯狂质问,神经几近崩溃,白饵咬着双唇连连摇头,眼中满是绝望,她从雪中爬了起来,她知道,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要去找他们,她要去找他们!
寒风习习,血腥味弥漫开来。纷乱的人群中,一具中等年纪的男尸面目扑地,一寸寸陷入厚厚的雪中。旁边那盏被风撩拨的天灯,早已被踩得破碎不堪。
靠着夜空中天灯的指引,掀开被风吹断的密密枝条,倚着一棵枯木,漠沧无痕寻入了一片宽阔的青坡。
“快跑啊!”
“救命啊!”
被几个失魂落魄的囚奴撞了一个踉跄,漠沧无痕总觉得这形势似乎有些不对劲,他伸手拦住了一个逃窜的囚奴打听:“发生什么事了?”
第068章 路迢迢,唱惊世长歌
“尸尸尸变!尸变啊!”那囚奴来不及解释,神色匆匆地离开了。
望着青坡之上密集的人群,漠沧无痕忽然隐隐不安。根据写有字迹的天灯飘来的方向,他可以确定,白饵此刻应该就在附近。
时间紧,不容思忖,漠沧无痕往人群中寻去。
“白饵”视野之下,人头攒动,众里寻她千百度,却频频无果。
囚奴手脚皆被铐链束缚着,燃灯之地虽大,但他们并不能跑多远,所有的出口皆被风人看守着,生乱后,看守囚奴的士兵成群结队地赶来压制骚乱,所以,原本人群拥挤的青坡,此刻,更加拥挤。
尖叫声和训斥声登时此起彼伏,融在风雪里,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曲子,听得来不由让人心惊胆战、毛骨悚然。
白饵小小的身子,犹如一张片薄薄的花瓣,镶嵌在人群之中,目所能及,面目不识,她,望眼欲穿,却始终寻不到,他眉下的注目。
“白饵”
风动花枝,暗香无人嗅。
茫茫人海里,她和他,亦如两叶背向而行的小舟,被人流冲散,然后各自远去,再无交集,所有的痴痴前往,只是一场注定不会相逢的离别。
“白饵”
他不依不舍,始终在寻找,停停走走,再回首,枉回首,又回首,难回首。
困顿流连之中,他长眉一蹙,猛生一计。沉吟片刻后,不再思量,只身推开人群一个劲冲上高地。
高地之上,花枝轻扬,霜雪负荷,红花细蕊,极尽芬芳,云丝在漂移,人影愈加散乱。
他从怀中取出小心珍藏的羌笛,提指间,耳边扣起许多回响……
“你善管弦?”
“管弦并不是我最擅长的东西,我最擅长的是唱歌,我会各种各样的曲子,从古至今,信手拈来……”
“你呢?你平时善于……或是有什么喜好?”
……
眼下人海茫茫,他款款吹奏,却只待一人。
那雪夜的笛声,来自敞开的心扉,悠扬飘荡,延绵回响,萦绕着无限的遐想与牵念,缓缓地飞升。
他不禁心念:那夜所说之事,我还记得,你呢?
……
“我,我倒是只会拾人牙慧,吟些古今词句,偶尔玩弄玩弄笛子,权当附庸风雅罢了。”
“如此甚好,我倒是很愿意和你附庸风雅,下回,等你有了笛子,你可要在我眼前好好露一手,有乐相伴,哪怕夜夜清歌到天明,我也愿意奉陪到底!”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此刻我还真想高歌一曲,很多心事演奏出来,大抵就能好受些。”
所有的等待不会被辜负似的,终于有了回音!
远处,有浮屠宫传来的钟鼓之音,再远处,有朱雀街传来的繁弦急管,丝丝缕缕中,她听到了!她真的听到了!
……
“若是他日有机会,我定陪你奏上一曲,到时候,你可别怪我焚琴煮鹤,坏了你的歌声。”
“你放心,你若敢奏,我便敢唱。我等着你说的那一天!”
频频回首,每一个刹那,便会在不经意间,陷入那夜的回忆中去。
是他?真的是他吗?
优美典雅的笛声在
耳边萦绕,仿佛在眼前平铺了一幅幅写意的画面。
人声鼎沸中,她尽力埋头推开阻挡的人群,那笛声愈来愈近,演奏之人的轮廓亦越来越清晰,她立于青坡之下,抬眼深深地望去,迫不及待地确认是否是他。
只见他褴褛衣衫依旧,凌乱青丝依旧,清澈的眼眸,专注于羌笛之上,没有一丝涟漪。
是他!
那一刻,风动花枝,她眸光似水,不禁浅笑,只觉得花香扑鼻。
她知道,所有的等待真的有了回响,那夜的话,他还记得!
眸中恰有一颗星子闪动,一流冷涧倾泻一片忧愁的平静,激起了不可名状波涌……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面对混乱,风人终是拔出了弯刀,谁又曾想,这喧嚣之中,忽然传来婉转之音,那弯刀刚举过头顶,便下意识的停住了…
因逃窜坠地的囚奴倒在雪地中,闻声,不禁抬眸,原本绝望的眸子忽然泛起了点点光泽…
“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不知何时起风,青坡之上的梅花一如笛声缓缓飘散。
藏匿于草丛中痴睡的人,眨了眨载着冰晶的长睫,不禁循着声音飘来的方向望去…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他玉立于青坡之上纵情演奏,她隐在人群中轻轻吟唱。
风起之时,四目相对,心上繁花初绽,细腻轻香悄然漫上心扉。
物是人非,他,终是不负此约。
风雪兼程,她,终是不负等待。
风中,他与她相视而笑。
“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
她曾以为,相逢长谈是世间最美的际遇,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相逢不必言语。
他曾以为,重逢深拥是不由自主的欢喜,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重逢不必深拥。
万语千言、山长水阔,已在曲中,大抵如此。
“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乐音百转回肠,漾起千层涟漪,悠扬的曲子如泣如诉,婉转成海水的曲线。
“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
渐渐,众人慌乱的心似乎安定下来,他们循着歌声点点靠近,利器被收回鞘中,眉眼里皆是春意盎然。
很快,白饵便被人群点点包围。凄美的月光下,花瓣同她三千青丝一样,被风扬起,灯火阑珊之处,蝴蝶飞来了,低吟浅唱之时,浅笑的眸子惊喜地凝望着那绝美的莹光,她轻轻扬指。
令她惊奇的是,那蝴蝶竟在她指间翩翩萦绕!
心潮暗涌,她不禁嫣然一笑,踩着松软的雪地,伴着那美丽的蝴蝶,悠然起舞。
人群中,有暮雪曳杖的白发老人,眼前的片片光景,让他想起了秦淮河畔初春时的场景,他双眼灿灿,不禁潸然泪下。“飞雪逝,年岁尽,家国灭,故人辞,嗟叹将晚!嗟叹将晚啊!”
笛声阵阵催东风,莺歌款款飞落花。
被动人的画面吸引,团聚过来的囚奴越来越多,连绵不绝的飞雪拉开了清丽的帷幕,浩瀚苍穹天灯翩飞,碧波湖水倒映皎皎明月,皆幻化成画面中奇佳的点缀,一时间,连绵的青坡竟
成了一座纵情声色的水榭歌台。
其上,陌上公子人如玉,美人如花隔云端。
“白饵,我们终于见面了!一别三日,为何春秋那般长?”隔着片片落花,漠沧无痕深深凝望,心中痴念。
三千青丝,在风中起起落落,一如歌声抑扬顿挫,错落出无尽优雅。她伸手接住一片花瓣,暗暗欢喜:“终是重逢!”
笛声缓缓落下,她一舞倾城,众人的目光早已呆滞。
然而,今夜的聚龙城就像一只沉寂了千年的魔兽,从钟鼓骤响的那一刻起,便彻底苏醒。
饥肠辘辘之时,它嗅过赤云殿的血腥;瑟瑟发抖之时,它染指太子楼的熊熊火焰;闷闷不乐之时,它也要去听听这惊世长歌、看看这倾城之舞。
阴风怒嚎,弥天大雪似惊涛骇浪,从聚龙城的西北边,一路烧杀抢掠席卷而来,一个兰花绕指的时间内,便将整个青坡围的水泄不通!
乌云盖顶,月坠深渊。
当所有人还沉浸在各种余音之中时,青坡之乱,早已惊动了亡奴囹圄首要负责人。远处,斯巴甲将军麾下第三十二团团长破西风手持长戟,领着成群结队的风人,正怒气冲冲地往青坡赶来。
“将今夜所有逃狱、闹事的囚奴,通通抓捕,严惩不贷!”
一声长令,撕破了所有凄清。众人纷纷从沉醉中醒来,风人旋即拔刀,奉命逮捕,凌凌的刀光,狰狞的面目,引得囚奴们大惊失色,倒吸了一口冷气后,便蛇鼠蚊蝇般疯狂飞蹿,无不在为自己的性命奔波。
立于骚乱的人群中,白饵猛然回首,不禁对上了破西风犀利的眼神,稍稍安定的心,忽然被波涛汹涌的洪水一口吞没。本想急急避开这等意外,谁知,经亡奴囹圄一事后,那破西风似乎记住了她的容貌,只是一眼,便引得他久久迟疑。
“捉住唱歌的女囚!”
闻声,心中犹如猛浪击石,余光里,目光如利箭般纷纷投射而来,白饵忽然觉得,所有矛头皆在此刻齐齐指向了自己。
正当迷惘之际,冰冷的手心忽然有了一抹热烈的温度。
“跟我走!”
轻回首,白饵跟着李愚没了一片人海,成功躲开了破西风死锁的视线。
不知为何,明明是搏命的时刻,她的脑子却是一片茫然,没有对策,没有惊慌,也没有顾虑。
原本,自秦淮生变,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度日,这些天,她的心思越来越重,城府越来越深,甚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然而,在五指与他相扣的那一刻,她真的觉得好轻松,就像跨越了千山万水,再回眸的那一刻,她看见所有苍云和雾霭点点散去,明月当空,照亮了无边的黑暗,也照亮了她无处安放的玲珑心。
“抓住歌女”
耳畔夺命的声音声声催紧,漠沧无痕将她的手越攥越紧,他怕她的手会在某一刻,悄然脱离他的掌心,他怕她就此淹没在一片人海里,他怕他从此因寻无果,他怕刚重逢就要分别,他,不想放手。
众目睽睽之下,他,只是李愚!
沿着曲折连绵的青坡,二人一路逃亡。本想着闯入林荫深处,便可掩盖踪迹,谁知,行了片刻,一堵爬满青苔的高高宫墙,彻底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一回,他们是彻底的山穷水尽了!
第069章 相拥最暖寒时
“将军有令,全面搜查,务必要将所有逃逸的囚奴一一抓回囹圄!”
空灵的声音使二人心中一惊,行走在这错综复杂的林草地中,白饵摔了一个踉跄,随着李愚意外扑入一丛茂密的芦草之中。
心思飞旋,她双眼紧闭差点失控地叫出声来,本以为会摔得奇惨无比,未曾想,却巨细无遗地扑在了李愚身上!
睁眼那一刻,所有的惊慌与无措,皆被他臂膀的宽阔和胸脯的温暖一一击溃。抬眼之时,所有美好的轮廓在她眉眼里刻画得如痴如醉。
落定,他面色安然,温润的目光寂寂一笑,诉说着无尽的安稳。
风动芦苇,惹半空飞絮,这一刻,草木皆兵!
逼近,他怀抱着她的脑袋,将之紧紧压在自己的胸口,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生死一瞬,他已做好了殊死抵抗的准备。
贴身的距离,她急促的呼吸与他缠绵交织着,刀光剑影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格外安静,安静到,足以听见他起起落落的心跳声。
幸运的是,宫墙的逼仄制造出了无路可退的假象,风人怀疑的心思因此淡了不少。巡视的目光一转,最后落在林草深处衍生出来的一条小道上,紧了紧手中的弯刀,眼神一定:“追!”
听见风人脚步渐远,白饵这才松了一口气,倚着林草从李愚身上爬了起,不知不觉,她冰冷的身子竟暖和了!
背着浩瀚的夜空逆光站着的白饵,俯着身子急急朝李愚伸出手,轻声呢喃:“你没事吧?”
几缕青丝滑落肩膀,在风中轻舞。此时的她,一如她月下起舞的样子,美丽动人。
良久,看着李愚怔怔的样子,白饵脸上晕出的红霞再也藏不住了,她敛着脸轻轻一笑:“狼人,暂时走了…”
回过神,李愚执着她的玉手,从芦草地上起身。
透过芦苇丛的罅隙,警惕的眼神窥探着周遭的一切,白饵回过头急道:“青坡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狼人很快就会折回来,我们快走!”
凝视着她亮丽的眸子,他坚定地点点头,拉着她冰凉的手再次踏上渡劫之路。
拨开密密芦苇,穿梭于一片飞絮之中,斑驳飞絮和苍白雪片,溶在一片浓墨重彩的夜色中,无尽交织着,渐渐迷乱着二人的双眼。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前行,仿佛永远不会与安定有任何瓜葛。
路行一半,她忽然止住,眸色暗了下去……
“怎么了?”他蓦然回首,问道。
对上他疑惑的眼神,她做了一个郑重的决定:“我们分开跑!”
情况不容他疑问,她松开了手,紧接着解释,誓要让他信服、也要让他安全:“狼人要抓的闹事者是我,我才是他们的目标!你快走”
“羌笛是我奏的,我也是闹事者!他们要是真敢抓人,那就抓我好了!”
不再解释,于微凉的夜色中,他再次拉起她的手,踩出一条康庄大道,步步清风,宛若蹁跹的蝴蝶,飞向前方。
垂眸,她小心翼翼,当心着飞快的步子;浅望,她含情脉脉,窥见他回头之时眉间的桀骜……
错综复杂的地形和岌岌可危的态势,于他们来讲,是极
为不利的。一个是从未步入黎桑的异国人,一个是从未涉足宫廷的弱女子,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大大小小的荒径与甬道,无论选择哪一条,都是未知,都是冒险。
何况,眼下风雪泼天,再这么逃下去,断然不行。
困顿之时,他忽然想起了那个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当你纠结于选哪条路时,你要记得来时的路,是最好的路!”
这句话,他记了十多年,亦用了十多年。如今,面临这样的难题,他忽然有了答案。
一次次逃过狼人的视线,二人最终来到一座废弃的宫殿,雕龙画凤的飞檐之下,一帘雪幕映出了鎏金四字阳春宫。
冲上台阶,取了附近的一块石头,李愚猛地将那锈迹斑斑的锁链砸断。“这座宫殿是我在来的时候发现的,它应该废弃了很多年。”
“这里的地形这么复杂,你竟然还记得来时的路!”听此,通红的脸上满是惊讶之色,她一边转着身子巡视着周围的动向,一边踩着碎步不停揉搓着冻僵的小手。
“嚓!”伴着锁链断裂声,两扇大门轻悠悠地开了。
他拾起锁链,将之与石头抛入一片枯草之中。“我的记忆其实特别差,我压根就不知道具体的路线,情况紧急,由不得多想,我也就乱窜一通,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这里仿佛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吸引我过来。”
一边解释,一边推开了门,然后迫不及待回头,引手唤白饵。谁知,白饵竟像个霜打的茄子,呆立在原地,脸上满是诧异之色。
李愚不禁一闷,挥挥手朝她道:“我形容的很吓人吗?”
她轻轻点头,像个受宠若惊的孩子。
“别怕,有我在。”
李愚笑着回道,然后领着白饵入了宫殿。
掩上门后,轻轻划开火折子,整个阴暗的宫殿骤然有了些许光亮。
白饵蜷缩着冰冷的身子观察着这个令人她有些害怕的地方。一重重被金钩束着的素净帘幕,在一半光亮一半黑暗的气氛笼罩下,无不散发着阴森的气息。
重重帘幕一直引入到内殿,内殿正心摆着一方蒙尘的榻子,右侧,一个大书架子占满了整面墙。旁边放着一张桌案,上面放着文房四宝和烛台,还有一个虚锁的大箱子。
“这里相对隐蔽,狼人一时半会应该寻不到此处,外面风雪正盛,我们就在这先避避吧,等外面的风头过了,我们再想办法,”将门深锁后的李愚,高举起火折子,朝白饵走去,只见,帘幕旁,微弱的火光将她离离疏影影照得极为萧条,看着她冻得颤抖的样子,他心中委实不安,声音忽然变得极为温暖:“这里虽然已经废弃了,但里面的陈设却一如往常,我们仔细找找,说不定可以找到避寒取暖的物什。”
白饵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开始同他一起摸索起来。转了一圈,眼神最后还是落到了那个大箱子上,白饵不免有些奇怪这个大箱子的材质应该是上好的木材,其上亦有精心雕刻的花纹,或山水鸟兽,或祥云逐月,那把未阖的玲珑小锁外表还镶着金,然而,如此贵重之物却是虚锁,似乎是经常有人打开去看。
好奇心使然,白饵取
下小锁,轻轻启封,发现里面有一件极其鲜艳的嫁衣,其上还安置着两卷画轴。白饵俯身将画轴拾起,视线旋即落在嫁衣之上。仔细一看,立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嫁衣上绣着的金丝凤凰,展翅欲飞,这精巧的针法和华美的图案,还是她平生第一次见到。她随意地搁下两卷画轴,兴致斐然地捧起那件光彩夺目的嫁衣。
“白饵,你看这是什么!”
窃喜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她悠然的遐想,她笑颜盈盈地回头,只见李愚手中正捧着若干个红色的物什,仔细一看:“是蜡烛!”
寻得蜡烛,仿佛如获珍宝,李愚笑着道:“有了它,这里就不会那么黑暗、冰冷了。”
“可是,若是我们将蜡烛点燃,我们的行踪就暴露了。”白饵咬着唇,话中颇是无奈与不甘。
貌似是这么回事,不过......他沉吟了片刻,眼神在附近晃荡了一圈,忽然朝白饵摇摇头:“无妨!”
白饵不解,只见李愚半屈着身子,将蜡烛置于地面,然而起身走到帘幕旁,落下金钩,将重重帘幕一一拉起,看到这,她不禁嫣然一笑:“还是你有办法!”
李愚一边兴致勃勃地忙活着,一边谦虚地解释道:“大概是和你待久了,脑子忽然灵光起来了。未见你时,我真是被自己蠢哭了!”
听到他这般虎头虎脑地自嘲,白饵更加忍俊不禁:“你何出此言?”
“我我我就是一个路痴,今夜一出囹圄,便入步迷障,先是掉队,然后又是失了方向,若不是靠着那些写有字的天灯,我可能已经困在某个沟壑里出不来了。”李愚自怨自艾着,脸上挤出一抹尬笑。
“噗!今夜本就是多事之夜,城中纷乱不止,偌大的囹圄,寻人实在是不易。灯上留言之法,我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竟不知,你真的注意到了!”李愚一提起此事,白饵便觉得分外惊讶。
灰溜溜地埋下头自责道:“如此巧妙的办法,也就只有你才能想得出来,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说罢,转过头,继续将帘幕拉起。
“你不要自责,最后若不是因为你奏的羌笛,今夜我可能再也寻不到你了。”白饵安慰道,语气悠地淡了下来。他不知,在她最无助和最绝望的时候,是他的羌笛,给她带去了希望,是他的款款笛声,让她无处安放的心有了着落。让她最为感动的是,他居然还记得初遇时的约定,他说过,若等他有了笛子,他日定与她奏上一曲,不曾想,这个约定最后竟在众人的瞩目中践行了。
现在回想起方才在雪夜浅唱起舞的画面,心中仿佛已经暗藏了一整个春天,那些画面,那些声音,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从她六岁作歌女起,相同的画面每天都在水榭歌台演绎着,而自己就像一只笼中雀得不到自由。对她来说,雪夜下的她,虽然带着脚铐,但她却无比自在,一切皆因他纵情演绎的笛声。
思及此处,她才恍然大悟:“李愚你就是个大骗子!”
话锋突转,不免让他心头一惊,莫非她知道了他的身份?李愚怔了怔,手中帘幕一角被他越抓越紧,他心弦紧绷,轻侧着脑袋,始终不敢回头,良久,才斟酌着问:“我何时骗你了?”
第070章 难掩少女心思
“当初问你擅长什么,你只道是只会随意玩弄玩弄笛子,今夜来看,你哪里是随意玩弄?方才你的演奏,真的震撼到我了!”白饵撇了撇嘴,李愚的过分谦虚令她十分不悦。
谁知,那满脸的怒气,转瞬却被她嘴角那抹情不自禁露出的弧度给击溃,实在不知,她是在责怪他的欺骗,还是换着法夸赞他。
不过,听到这个回答,他的心算是彻底安定了。他轻轻一笑,偷偷瞥了她一眼,有点做贼心虚:“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管弦,大抵如此。”
和李愚到今天也不过是第三次见面,可是听他说完这句话,白饵的心里一时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或许,她终于遇到了那个能够真正读懂她的人。
重重帘幕被一一拉上,李愚不紧不慢地将蜡烛摆在几处暗角,并一一点燃,不一会儿,偌大的宫殿忽然变成了一方渺小的天地,寒风吹不进来,火光泄不出去,所有的温暖仿佛只为二人而生。
点燃最后一块蜡烛后,转过身,面对着白饵,李愚又恢复了平时温和的笑意。
四周渐渐亮了起来,火红的烛火照亮了她手中那件鲜红的嫁衣,通红的脸庞此刻被映衬得光彩动人。
“白饵,你拿的是什么?”注意到白饵的不寻常,李愚好奇地走近看向她手中的嫁衣。“好美的嫁衣!”
听见李愚的惊叹,白饵凝视着手中的嫁衣,莹莹眸子好似雨后初晴的湖水,水光潋滟,时光静好。
看着她动人的神情,不禁细想:披上嫁衣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呢?他眼中一亮,忽然急道:“夜深了,空气越来越冷了,快把它披上吧!以免受凉。”
“它?”白饵忽然抬眸朝李愚指了指手中的嫁衣,脸上满是诧异之色,见李愚认真地点了点头后,头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长睫遮住了她眼中的渴望。“这恐怕不妥吧,人们都说,穿上嫁衣就意味着嫁为人妻,从此以后,相夫教子,举案齐眉,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情至断金石,胶漆未为牢。”
说着说着,她不禁侧过身去,手心里的珍宝被她紧紧贴入怀中。思来想去后,吞吐出几字:“我...我觉得不妥。”声音甚是细腻。
她一次次说不妥,绵绵几句中却尽是对锦瑟和鸣的美好憧憬与希冀,看着白饵逃避的视线,李愚暗自摇摇头,眼中不禁浮出一丝笑意:“人们,还说过天之大,地之大,食饱衣暖才为大,你只是取个暖而已,又何来那么多顾虑呢?莫非,莫非......”
李愚捏了捏下巴狐疑着,见她越发不淡定了,即刻不假思索地连声戳破:“莫非今夜你想做新娘子!”
“李愚你在胡说什么呀!”听他这般唐突的言语,她心头猛然一惊,不可名状的情愫忽然在她心头萦绕,她极力排斥,却挥之不去。
这番猜测,不知不觉让他又联想到了什么。他急忙摇头托着她狭小的臂膀,正对着她那好似施了粉黛的脸庞,惊奇道:“你试想,若你是今夜的新娘子,那么这嫁衣不正好遂了你的愿顺理成章地披上么?”
“什么时候连你也开始学会取笑我了?”白饵撇撇嘴,只觉得双耳极为滚烫,忙不迭一字一句解释道:“我最大的顾虑是这嫁衣的主人。你且想想,这里虽看起来荒废了许多年,但殿内的摆设和主人平日用的东西悉数未变,很明显,封殿之前,有人刻意将这里原模原样地保留了下来,我猜,这个人应该经常来这里怀念宫殿的主人。”
看着她一副一本正经的神情,李愚也开始安静下来听她细细讲着。“可这与嫁衣有何关系?”
“这说明宫殿
的主人对这个人很重要呀!正所谓爱屋及乌,这嫁衣自然不例外。而且,我猜,这件嫁衣对这个宫殿的主人来讲,也有别样的意义吧!”白饵低下头,轻轻触摸着图案上的一针一线,语气也变得低沉缓慢。
听她一番言语,他不禁联想到第一次与这个宫殿相遇时的画面,不知为何,当时的感觉与此时的感觉是那么的相似。
李愚怔了怔,忽然抬起头,脸上又是一副居戚戚不可理解的样子:“它再重要,如今也是旧物了,与其丢弃在此等它长满虱子,倒不如靠你来发挥它最后的价值。而且我觉得你说的那个人和宫殿的主人也不像是什么坏人,我相信他们会应允我们的。所以,你莫要再顾虑,赶快披上吧!”
迫不及待想看到她披上嫁衣的样子,李愚趁机从她手中取过那件嫁衣,冗长的臂膀轻轻一挥,在白饵慌乱的目光中,那件美得不可方物的嫁衣在空中划开了一道惊艳的弧度,其上,那只被朵朵祥云簇拥着的金色凤凰,张开了凤翼,仿佛要腾空而起,引得一阵清风轻拂而过。
伴着几根活色多姿的凤尾在他浅笑的眼中缓缓飘过,他牵起她的手,长眉微皱,矫健的身形见势一转,她轻飘飘的身子也同他一同旋转,最后,那飘摇而落的嫁衣,竟完美地落在了她冷冰冰的身上。
那一瞬,受宠若惊的她,宛若偶然驻足留恋世间的窈窕灵凤。
青丝如瀑,明眸似水,润泽的唇瓣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嫁衣如火烧云霞,将纤细的她温暖地包裹,明媚却又娇弱,仿佛一朵清水芙蓉,落在他的眼里,瞳眸久久凝视着。
原来,披上嫁衣的她,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美丽。生平第一次,他有了想要想要保护一个女人的冲动。此刻,他多么想揽她入怀。
当漫天的嫣红落下,白饵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她忽然觉得他熠熠的眸光中尽是柔情。
绰约的红烛灯火映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分外迷人,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傲然气质,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信服和依赖。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眼前之人,和她认识的李愚判若两人。
两个人拉着彼此的一只手,踮着光滑的地板静静地转着,纤纤玉指在半空中轻扬,仿佛要起舞。
心蓦然慌乱起来,白饵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呆呆立在原地,然后渐渐松开了手,瞳孔忽地缩了一缩。
被她的异样惊醒,李愚终于回过神来。黑眸旋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淡淡问道:“这嫁衣,可合身?”
听他轻轻呢喃,心思更加飘渺不定,她不禁点了点头,试图掩饰内心的不可操控的狂乱。
李愚扫了扫周身,眼神定了定,然后回头朝白饵浅笑道:“你等我一会儿。”
困惑的眸子随着他的身影转了过去,只见李愚取了近身的一盏烛火,只手掀开帘子弓着身子往内殿深处走去了。
不知其意,白饵回过头对着那一帘悠长的孤影,自顾自的注视着,整颗心一如那影影绰绰的灯火错乱着,她捂着脸舒了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冰冷的脸庞早已一片滚烫,完全不知,究竟是第一次披上嫁衣的激动感在作祟,还是方才与他执手对望时内心产生的紧张感在作祟。
一边理好衣服一边陷入一片迷惘的遐思中去,不知不觉,她的嘴边流露一抹甜蜜的笑。
“看!”帘幕落下,李愚从内殿出来时,手中多了一面圆圆的铜镜。
听到他的声音,白饵笑着迎上去,轻轻凝眸:“铜镜!”
不知何时,只是一字,便在不经意间叩动了她涩涩的心弦。
见她一副喜出望外的神情,他心中窃喜万分,捧着流光溢彩的铜镜一路神采奕奕地走到白饵身边,眼里眉梢仿佛也染上了淡淡流光。
矜持的套索,好像再也束缚不住她了,白饵开始兴奋起来,她早就想知道自己穿上嫁衣会是什么样子。
从小到大她在街坊邻里见过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婚礼,亦亲睹过新娘子脸上洋溢的幸福,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三姐白苓为此还在好几个夜里辗转反侧,每每这个时候,她就开始对嫁衣有着无限的憧憬。
而这一次,李愚仿佛读懂了自己的少女心思,一次次,在不经意间,帮她实现那些她从来都只敢在无人之时幻想的梦。
轻轻抬眸,又见李愚将那面镶金的铜镜高高举在半空之中,那昏黄的镜面,登时折射出一道温暖的光芒,照出了她莞尔的面庞。
凝望着那面铜镜,她情不自禁轻触着自己的脸,盈盈眸光之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感动,一切仿佛是一场美丽的错觉,镜中仙子般的自己和玉立一旁的他,相依一旁,定格出了一幅不真切的画面,缥缈的情愫一时间竟跋山涉水汇至心尖......
面对着那副倾城的容貌,李愚蓦然怔住了,能博得她倾城一笑,仿佛从此成了他余生的信仰。
“你是我这辈子所见到的最美的新娘子!”
听到他啧啧称赞声,她早已心花怒放。不过,母亲曾告诉她,女孩子得懂得矜持、学会谦逊,这话,她可不敢忘,便抬抬眼,掩唇浅笑道:“佛靠金装,马靠鞍。何况,这光线太暗,你看到的都不够真切,都是假象,对!都是假象!”
“得了便宜还卖乖。”这话,不禁在他脑海中轻轻跳了出来。见她这副恃宠而骄的样子,李愚挑了挑眉,忽然落下高举的铜镜,朝她走近,冷不防提指在她额头轻轻一弹,揶揄:“这回还是假象吗?”
“李愚,你竟敢捉弄与我!”
一边闪躲一边埋怨着,竟敢在她头上动土?白饵自然不肯示弱,提着长裙,毫不畏惧地给予反击。所谓的矜持,碎了一地。
见她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便任由她放肆,李愚只管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那及地的长裙一时间竟成了羁绊,将她禁锢在三寸之地。一个自小就生养在宫外的小姑娘,哪里驾驭得了这种以约束宫廷女人为设计理念的服饰?若非是长期在宫廷之中习那步步生莲的步态走法,此刻想要迈开腿,那注定是一种艰难!
更何况,躁动不已的她,此刻全然忘记了自己脚上的铐链。诸多无奈下,白饵一不小心便被自己绊了一脚,紧接着便炸起一阵惊叫声。
又是一个回旋,她纤纤细腰竟完美地被他揽入宽阔的臂膀之中。一切来得竟是这般及时,他,仿佛能够预知一切。
“还是安分点好。”他轻声呢喃,垂视中,她睁开了慌乱的眼。
再一次如此近的距离与他对视,她居然情不自禁地笑了,不知从何时起,她好像贪恋上了他眸子里的寸寸柔情,只一眼,她小小的少女心,便自甘沉沦。
像个知错的孩子般,她灿了灿眼,抱着他坚实的腰身,小心翼翼地起身,然后埋着头自顾自的整理身上的嫁衣,像是在掩饰什么。
李愚抬了抬眼,扫了扫台阶上头的一方睡榻,回过头,十分认真地看着白饵,忽然朝她伸出一只掌心,并抬眼示意着那方睡榻。
这番举动,彻底把白饵整蒙了。困惑之际,只见他一个劲的挑眉,总觉得越看他越怪,这不由让她想到了一个龌龊的答案!
“你...你想干什么?”
第071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三)
见她一片云里雾里,李愚皱着眉头,双眼轻眯,慢慢凑近她的脸庞,这咫尺的距离,仿佛猛虎盯着初生的牛犊,逼得白饵下意识做出了自卫的动作。
“......”
悠悠的眼神视而不语,仿佛能将她此刻的各种心思看穿,须臾,那对湛蓝色的眸子不禁浮出一丝冷笑。“黑夜那么漫长,你该不会想在这站一晚上吧?”
说着,便朝前方望了望。只见那睡榻之下,一袭贴地红绸从两级台阶之上蜿蜒而下,一直铺展到二人的脚下,在红烛的映衬下,愈加神圣庄严。
李愚回过神,正了正身子,再次伸出掌心,温柔的提醒,就像一杯甘甜的美酒,其中还掺着一味毒药,唤作威胁:“不想再摔一次跤,就乖乖抓紧我的手,我可不能保证每一次都接住你。”
这是威胁,**裸的威胁!
恼羞成怒的白饵差点被自己蠢哭,她咬咬唇,将头拧到一边,暗自冷哼了一声,诸多无奈下,最后还是选择臣服于他。
李愚抬抬眼,看着她安安静静地将手交到自己厚实的掌心,这才收起笑意,然后轻咳了一声,与她执手依依,转身往上头的睡榻望去,与生俱来的君子之范,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白饵也就笑笑不说话,可那心中,却又在不停揣度李愚方才之言。不得不说,“每一次”这种字眼,在扎在心的同时,也将她的思绪瞬间拉回了那些一度尴尬的画面......感情这是在刻意提醒她呀?!
“那么难的《古相思曲》,你竟能一字不误地唱出来,看来你不仅是歌女,还是一位才女!”
一边妄自菲薄一边不断揣度之际,悠然听见他这番夸赞,白饵不禁扬扬眉,也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淡淡回道:“那是自然!”
“柴米油盐酱醋茶,是我的看家本事,琴棋书画诗酒花,是我的致富锦囊,诗词格律三百篇,亦涉猎匪浅!区区一首《古相思曲》自然是信手拈来!”
扬起头,她声情并茂地娓娓道来,不知不觉中,那些被谦逊压制而不可说的话,竟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大胆吐露。
“哦?”听她这番言语,李愚的心中其实并没有太多波澜,缓缓的步子行云流水般行进着,忽然在两级台阶前停驻了。“你自诩才女,但有一首诗,你一定不详。”
这是挑衅吗?白饵很是不甘,急急对上他质疑的眼神,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你且说说看!”
“那好,我出上句,你接下句,每上一阶,便作一回。除此之外,还得声情并茂地说出来,如何?”他不徐不疾,层层铺设。
“正合我意!”她不卑不亢,成竹在胸。
执手依依,与她共同迈上第一级,他眸色深沉,恰巧对上她灿灿双眼,那一刻仿佛窥见花开。
“死生契阔,”他含情脉脉念,叹只叹相见恨晚。
“与子成说。”她信誓旦旦接,只觉得游刃有余。
他眉目如画,从此情根深种,再念:“执子之手,”
她浅笑安然,一切志在必得,回道:“与子偕老。”
话音刚落,仿佛有片片花瓣,落在二人初澈的心扉,激起圈圈涟漪。
执手相看之时,执子之手,与
子偕老,这话,不禁在二人心弦上叩起声声回响。
凝望,他眉眼里满是深情;垂眸,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感动,白饵心中的小鹿彻底迷了路,疯狂乱窜。
原来,一切都是他的计谋。
她早该猜到的,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选择甘之如饴吧!
此刻,她本应该假装站在他面前,继续夸夸其谈她的优秀,假装关乎他的计谋,她从未在意,可是当她鼓足任性、再次抬眸之时,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见她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他不禁低眉笑了笑,不经意间,再次回望与她携手走过的路时,仿佛已经与她走过了漫长的一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轻轻念,回过头再看她,只觉得那如火的嫁衣与她相配,真是绝美。“此刻你固然记得这些话,但你能保证一辈子都记得吗?”
“天崩地裂了我也能记得。”她仰着脸,孩子似的,笑着朝他回答道,语气里夹杂着众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李愚笑着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黯然,随后将她扶到卧榻上,小心嘱咐:“你在榻上好生坐着,我去寻些吃食。”
“这里都荒废这么多年了,虫蚁都没有,又怎可能会有吃食?”白饵一边打理着衣裳,一边笑着回道。
他回过头,随口接了一句:“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话一出口,脑中忽然一片死寂,整个人怔了怔,心中复言: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
“那你小心些。”白饵自顾自地回道,并未注意到他眼中莫名的呆滞。
待李愚应声而去,白饵的眼神再次落到案上的那个放歪了的大箱子,心中忽然充满敬意,忙不迭准备将之摆正,刚一抬手,旁边的两卷画轴忽然滚到案几边缘,最后轻悄悄滑落至地。
白饵惊讶的眸子,追随而去,只见一卷画轴在地面徐徐展开,画中男子一身戎装,面罩盔甲,手持方天画戟驾着一匹战马,身形挺拔,眉目俊朗,坚毅冷漠的视线,无情却似有情,让人忍不住想要看清他的全部面面。
潋滟的眸子不经意间,移到另一卷将露未露的画轴上,好奇心使然,她忍不住绕至案前,俯着身子细细提指,将画卷徐徐展开。
寥寥数笔,一个惊才绝艳的女子便跃然于纸上,女子巧笑嫣然,一双明媚的眼睛让人过目不忘。这个女子太美了,即便白饵是女子,也忍不住怜爱起她的美丽来。尤其是这倾国倾城的容颜之外,嘴角泛起的笑容天真无邪,如同坠落凡间的仙子一般。这女子轻轻回眸,沐浴在一片春和景明之中。
看到这里,白饵不知为何,心中一痛。那种感觉就好像有无数只虫蚁,在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往下看去,这幅画竟然没有落款。
“看什么呢?”李愚笑着大步走过来,一见画中描绘的情形,他好奇的神情,骤然僵在那里,怔怔地看着画中的人。
沉迷于画中,并未注意他的出现,她忍不住一念:“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暗自叹了一口气后,一回神,才发现他早已立在那里,一双深沉的眸子,比月色还要孤寂,凝视着画中的女子,仿佛在看一位故人。白饵好像立刻明白了什么,小心问道:“这画中之人,
你可认识?”
李愚并未抬眸,好像不愿她看到自己的神情,可是手却不自控地颤抖:“她和一个人长得特别像。”
白饵有些诧异:“她是谁?”
李愚轻轻一笑,将画轴一一卷起:“一位故人。”
“故人安否?”
李愚又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与平静,可是白饵怎么都无法从他的眼底找到一丝温暖。
耳畔并没有听到他任何的回应,目所能及是他装画、掩盒时忙碌的身影,不知为何,他的背影在这一刹那,变得十分落寞,一种不可名状的忧伤忽然爬上心头。
白饵暗自垂眸,不去想这些莫须有的杂念,而是走近他的身边,轻轻问:“你不是去寻吃食吗?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说得对,这里荒废太久,不可能会有吃食的。”他背着身子淡淡道,冰冷的语调融在这微凉的夜色中,仿佛也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晶。
理虽如此,可一切哪里逃得过她那颗玲珑心?他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做一件已经认定的事的人。白饵不禁摇摇头,已经想到了答案明明是他离开之时忘记取烛火而半途折回罢了!
盒子早已掩上,李愚的手却久久抚着盒子不肯放下,怔了好久才发现他再也听不见她温婉的声音了,而这个沉寂的宫殿忽然变得格外安静,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剧烈颤动的心跳声!
生怕她走远似的,他猛然回头唤着熟悉的名字:“白饵”
“我在。”声音急切地响起。
转过身还能再见到她,李愚有些激动,他提起她的双手,牢牢握在掌心,仿佛找到了一种安稳。
再次环顾这个宫殿之时,执念,一次次,泉流般涌上心头,他忽然问:“每当我抬头看着这个宫殿时,你知道我心中最多的感觉是什么吗?”
站在台阶的上头,同他一样,环视着这个温暖的宫殿,白饵脑海里兀自跳出一个字:“家。”
“对,家!”李愚有些惊讶,她竟能猜出自己的心思。不过,他知道,这亦是她心中最多的感受。“这里太特别了,它仿佛就是我的家。”
“家,就像一种牵挂。离家太久,思念是必然的。你说过,你的家就在秦淮,今夜之后,你便可以回去找他们了。”白饵欣慰道。
“不,”李愚孤对着远处一盏明明灭灭的烛火,迟疑地摇摇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一直寻找的人,其实是我的母亲。我和她走散了,因为我没有保护好她。”
十八年的心事,在她面前一朝吐露。
那一刻,他心中所有的悲痛,第一次无忧无虑地得到了释放。
谁能知,悲伤于他,竟也是一种奢侈。
“原来,你要找的人,是你的母亲。”听到他的话,白饵的心仿佛被划了一个口子,原来,他和自己一样,竟是这般孤苦之人。
托着沉重的身体,李愚开始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之上,半晌才开口:“我曾与你许诺,我们一定会找到我们想要找到的人,可事实却一次次告诉我不会有这么一天的!你知道吗?我有一种预感,她就在这附近,她就在秦淮,她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等着我,盼着我,去找她,去救她!”
“其实我们都错了。”
第072章 飞雪连天初长夜
她淡淡的声音在身后扬起,李愚不解地望着她,眼前泛起一片雾气。
白饵慢慢坐到他的身边,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即便有一天,我们找到了我们想要找的人,但若是我们没有能力去保护他们,他们迟早有一天要与我们分别。而这场苦苦的追寻,到头来只会是一场徒劳!”
低语间,仿佛咽下万种苦楚,全身的血液慢慢沸腾,烧灼着她那早已冻僵了的心。秦淮河畔和囚奴囹圄过往的种种,忽然在她脑海中一幕幕闪现。
“或许我们都没有真正意识到,何为乱世?我们总是在黑暗中期盼光明,在绝望中等待希望,总是在用最后一点残存的孤勇,负隅顽抗,我们总以为忍辱负重,便可以窥见天光,但,不是啊!我们只是活得太过卑微!卑微的人注定会死在敌人的刀下!”
当族人的唇枪舌剑一次次划过同族人的喉头,当狼人的弯刀飞起一颗颗高贵的头颅,万箭,不偏不倚,刺穿了她的心!
“这是一个乱世,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乱世,乱世之中,恶人原来不分种族、不分派别,只要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和足够强大的野心,他们便可以任意主宰杀戮、主宰每一个弱者的生死!”
“这个乱世,注定只有强者才能生存!”白饵斩钉截铁说着,语气中透着孤注一掷的决然。
她指了指台阶下那些明明灭灭的烛火,盈盈的眸子忽然带笑地说着:“你看那红烛之心,多像我们的亲人,每当火焰随风轻摆,他们仿佛就在远处朝我们挥手。”
猝然,那眸子一寒,面色变得极其冷寂:“但是啊!他们终究抵不过夜里的寒风,若是它们不能像落地的宫灯那般,有灯罩护着,无论我们如何守着它们,它们总会在某一时刻,被风扑灭,消失殆尽。”
言罢,垂眸之时,一声轻叹从她口中缓缓飘出,说不出如斯的凄清和无奈。
李愚面色沉沉,深邃的目光在她遥指的方向落定,星星点点皆是深不可测。
叹万里江山,无她容身之所!聚九州之铁,难以铸此一恨!
李愚缓缓的闭上眼睛,再睁开之时,已是一片血红!
他紧抿双唇,眉心几乎皱在一起,执念就像决堤的海水无法抑制地袭上心头,让他再也无法保持之前的安然冷静,眼中的光芒就像一道道闪电与那些明明灭灭的灯火交织着,嗔视良久。
“你说的对!乱世之中只有强者才能够生存!想要不为鱼肉,那就只有我持刀俎!权利是用来保护弱者的!既然他们不识时务,那就休怪时世无情!”沙哑的声音中带着嘶厉,仿佛饮冰。
李愚的面色突然变得苍白,白饵明显地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她扬起眉,不解地望向李愚,可是往日那个不经世事的少年却没再说一个字。
大风呼啸,百草摧折,穿透宫墙罅隙的参天古木,招摇着枝枝叶叶,迎风发出幽咽的声响,好似凄厉鬼哭,来势汹涌的寒风幽地闯入殿中,将四周巨大的帘幕
掀得起起伏伏,小小的天地登时一片云波诡谲,谁也没察觉,几盏明媚的烛火悄然熄灭。
“白饵!余生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李愚突然将她的双手握得更紧,沙哑的声音似寒烟般,散不开凄凉。
虽不知他为何会突然问她这么一个问题,但再次望向他的眼眸时,白饵知道,他急切的眼神中,正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郑重的答案。
“余生...余生我只想替我家哥哥看着秦淮,看着秦淮那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事忽然变得和夜一样深沉,寂寂的宫殿中,她听见窗外那簌簌飞雪卷着凛冽的寒风不断敲击轩窗的声音,她不禁心叹:多么猛烈呀!“可是,会有那么一天吗?如果有,那是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生命将息的那一刻?或许,”
“或许明天。相信我,你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他急急断言,仿佛不愿从她口中听到任何关于绝望的假设。答案,他其实早已猜到,他只是想要让她和自己一样坚定,让她和自己一样无惧:“答应我,好好活着,我要你亲眼看着秦淮冰消水溶、草木葳蕤,看着它一点一点变得繁华,比昔日还要繁华!”
抿着抽搐的双唇,她极力克制住自己潮湿的情绪,灿着一双泪眼,一个劲地朝他点头:“好。”
她总是很喜欢听他说的话,正如,她总是很喜欢看着他湛蓝色的眼眸,哪怕从此前路滂沱、生死不定,哪怕他的眼底里此刻浸透着冰山的寒冷,她总是愿意去相信他。
看见她眼中万分的笃定,李愚旋即将她揽入怀中,那一刻,心事重重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沧桑的笑容。
其实,他也不敢去赌今夜之后会怎样,他只想有个人能够与他并肩前行,他不敢奢求她能为自己做什么,更不敢奢求她与自己生死与共,他只希望,她能够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与他经历的一切。
与他相拥,白饵才发现原来他的身体是那么的冰冷,她明显可以感受得到,他身上所承载的,比她想象的还要沉重。
“对了!我有一件东西要赠与你。”
收起眼中的泪花,她隐着一抹疑问,再次看向他时,清澈的眸子里不禁浮出喜悦,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羌笛。“是那只羌笛!”
“从今以后,你便是它的主人。”交过羌笛的那一刻,所有的心思仿佛和盘托出。
小心翼翼接过他手中的羌笛,凝视的瞳孔忽然变得万分绮丽,白饵细细观赏着这只好看的笛子,眸色忽然暗了下去。
见到她眼中的迟疑,李愚不禁问:“怎么了?”
“今夜本是你的生辰,我却无物可赠。”她凝视着手中的羌笛,脸上满是自责之色。
李愚笑着摇摇头:“我并不缺什么礼物,”她不知,对他来说,能与她再次重逢,便是他收获的最大的礼物。
望着她眸中不依不舍的迟疑,心中不禁泛起一圈涟漪,凝视良久,他轻轻道:“我只需要你应允我一个请求。”
“好。”白饵凝望着他的眸子,迫切等待他说
出下文。
他缓缓相告:“无论将来发生何事,请不要与我背离。”
话音一落,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勇气!生怕她看穿此刻他瞳孔中隐藏的恐惧似的,须臾,他冰冷的薄唇露出浅浅一笑,仿佛明月浮出云端,勾起一片皎洁。
见他说得这般艰难,她还当是多难的事情呢?等待他说出下文的过程中,她想了很多很多,最坏的结果便是,让她为他而死。可没想到,他的请求却是诸多戏文中屡见不鲜的一句话。为此,她不禁轻轻一笑,恰巧对上他难得的笑容。
“我答应你!无论将来发生何事,只要你李愚不弃我,我白饵绝对不会背弃你!”她仰着头,笑语盈盈,痴痴笃定。
二人这一笑,彻底将这**霏霏的天地,一寸寸拉向明媚。
偌大阳春宫,在重重帘幕的遮掩下,仿佛与世隔绝。它忽然变得很安静,万事万物开始走向沉寂,唯有窗外的飞雪还在无休无止地下着。
他一直以为,雪落无声,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雪落下是有声音的,他听见,在这层层飞雪之外,炽云殿中已是云波诡谲;他听见,在这层层飞雪之中,聚龙城早已暗潮涌动;他听见,朱雀街中的承汉宸兮楼,在雪夜之下,寂寂燃烧。飞雪扑不尽,亦掩盖不了丑陋的真相!
他还听见,通往东宫的那条长廊上,那里九曲回环,华灯彩照,清风翻腾起一片云海,可他却偏偏听见歇斯底里的不解!刀穿肺腑的凛冽!他听见字字见血的决绝!
雪落下的声音,原来真的听得见!
他缓缓阖上沉沉的眼眶,两道紧锁的冷眉,仿佛化不开惆怅。
“你在冬季的雪夜里,见过蝴蝶吗?”靠在他宽阔的背上,她仰视着头顶那一片漆黑,突然问。
“我见过。”他轻轻道,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仿佛有三两只闪着绿光的蝴蝶翩翩飞来。
“秦淮正值深冬,它们为何会出现在这茫茫雪夜之中呢?”
“它们放不下它们眷恋的故乡,亦放不下它们在乎的人。”
莹莹绿光骤然远逝,琉璃般的瞳孔,仿佛被黑夜遮住,隐着许多迷茫,她又问:“蝴蝶飞走了。”
“蝴蝶飞走了,只是因为他们迷路了,等他们找到了回家的路,等他们与家人重聚,他们就会再次飞回来。待那时,秦淮的春天,也该来了!”
听到他的答案,那些隐在她心头迟迟解不开的忧愁,终于散去了,她忽然觉得他的背脊真得格外舒适,就像风雪中悄然披上的一件披风,掩不尽泛滥的温暖。她开始闭上眼睛,痴痴念念:秦淮的春天,也该来了!
星星点点的雪花,轻悠悠落在含苞待放的花蕊上,软软的,声音很是细腻。
侧耳听,他忽然觉得,雪落下的声音,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只要慢慢倾听,便可以听见花开的声音......
他阖上眼睛,开始幻想这雪永远都不会停,他知道,如此,便可以一直像现在这样,与她紧紧相依。
第073章 七弦胡琴动惊雷
聚龙城,子时,浮屠宫。
黎桑非靖带领着一队精锐的黑衣人,飞快地沿着屠苏池边缘前进。不过几个弹指的工夫,他们便已接近九辰阁的入口。
由于九辰阁呈封闭式结构,进入九辰阁的通道除了炽云殿正门,东面、西面、南面、北面以及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各有一处莫约八尺高的拱形小门,其入口极其狭小,一次只能容纳一人进入,当初这么设计,是为了降低被袭击的风险,不过现在反倒成了一个麻烦。
炽云殿正门此时由数十个白甲守卫严格看守,若是强攻,寡不敌众且不说,其正门下密布的种种机关便可以造成大批的伤亡。炽云殿内部的地下宫殿虽有北水南来等人接应,但殿中又有众多黎桑要臣作筹,这场硬仗若是真要打起来,他们只会处于被动状态,这就好比被敌人抓住了软肋,每走一步都是未知的风险。
早在一个时辰前,当收到北水南来送来的十面埋伏的消息后,众多斗志昂扬的勇士便开始不寒而栗,不战而败的恐惧,或多或少占据着每个人的赤胆忠心,既不能运筹帷幄之中,亦无法决胜千里之外,黎桑太子能做的便是以不变应万变。
暗号发出之后,所有勇士皆在四面八方分散开来,他们像一只只飞蛾潜伏在雪野之中,黎桑非靖一对犀利的鹰眼,融在一片漆黑的夜中,更显阴沉,掌心撑在雪中融尽无限冰冷,没有什么比他更无情,除了厉鬼般呼啸的北风。
曾经他用心血铸成的宫殿,如今却引狼入室供敌人狼突鸱张,仇恨登时侵占了他的双眼,不由让他在心中嘶吼一声:浮屠宫这把火迟早是要烧起来的!
至于导火索究竟何时点燃引爆,这完全取决于另一个人。
此时的承翰宸兮楼,已彻底被浓密的烟雾所笼罩。远处的视野极差,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雾中不时有火星飞过,暗红色与昏黄交错闪动。
九辰阁第二层一处通廊的天窗,正对着承瀚宸兮大楼。负手立于窗前,将离瞪大眼睛,目光灼灼,满怀期待地朝远处的太子楼望去,此刻已是心力交瘁,没想到煞费苦心折腾了这么久,千面琉璃、万象佛光的机关终是结束了,他疯狂寻找的终极机关终是没能及时启动,想要完成终极刺杀任务,如今唯有走最后一步险棋。
两日前,当他从王福口中得知,那座神秘的高楼竟是漠沧皇为漠沧太子所造,漠沧皇还要在太子夜宴那晚揭开红绸以昭告天下,并将此楼当做寿礼赠与太子,他便以性命相挟,命王福筹备火器于夜宴之夜燃爆灯楼。
新楼初建,为了庆祝,这几日送至灯楼的美酒数不胜数,正是引炸施爆的利器,而这烈烈的寒风亦可造出燎原之势。他早就料到,夜宴这晚,大部分的风人皆会沉醉在盛世美景和热闹的气氛之中,其警惕与守卫必然很弱,漠沧皇煞费苦心建造的太子楼若是顷刻间走了水,那些风人为了活命定然心急如焚、自乱阵脚。可想而知,其救火的效率自然很低。
最致命的打击便是,眼下乃是九数寒冬,湖中的湖水和提早备好的水缸,此刻已然冻结,救火的工作定极其艰难,这就不得不惊动聚龙城的人,待那时,漠沧皇定会派众多的狼人出城支援,如此一来,浮屠宫的势力便得到了分解,此时将离出手,炽云殿
必然乱成一团,取漠沧皇的人头便多了一分胜算。
这显然是破釜沉舟的做法,没走到最后一步,他断然不会动这步险棋。但当他从木盘上逃离后,置身于九辰阁的第二层,窥见炽云殿中高高在上的漠沧皇正安然无恙同狼人饮着烈酒这一幕,心中的杀机登时如洪水般泛滥不止,目标近在咫尺,他岂能功亏一篑?没了终极机关的依傍,他也能空手杀破狼!
于是,离开机关室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点燃信号灯,将燃爆灯楼的消息送上夜空,示意潜伏在灯楼附近的王福,即刻施爆燃楼。
此时,虽然和黎桑太子等人失了联系,但时间吃紧,他唯有先行一步,在剩余的时间内,取下漠沧皇的人头,完成刺杀任务。
想到这一步,他不禁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落下天窗,转身离开通廊,加快着步子走到回廊的栏杆边,努力分辨着下方的景象,心中并不焦虑。
炽云殿的情况越恶劣,对他越有利。他目前唯一的顾虑便是,黎桑太子带领的潜伏者,若是跟浮屠宫中的狼人提前正面对上,一定会全军覆没。只有在混乱复杂的环境,他们才能争取到一丝胜机。
根据望镜中看到的座席分布情况,他忽然绕到通廊的最北端楼下的漠沧皇差不多就坐在这个位置对面,脑袋稍稍歪了一下,耳边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喧嚣。这声音有来自殿外的百里加急的通报,有来自宾客的议论,更有来自漠沧皇的雷霆之怒。
“朱雀街急报太子楼火势蔓延出五里!”
“这天寒地冻的,太子楼怎么可能会突然走水!负责今夜太子楼治安的赵诃斯呢?人呢?快去把他给朕找来!”
听到这些,将离不由得精神一振。眉眼轻瞥,重重光影之中,正好窥见漠沧皇拍案时横眉瞪目之态,他不禁勾了勾嘴角,旋即一个回旋,紧接着便是于通廊上,连连好几个魅影般的飞跃,他知道,他不能再慢下去了,他必须赶在黎桑太子之前动手!
正要沿着通廊台阶冲出第二层的出口,再顺着十八级台阶蜿蜒而下,抵达第一层直破炽云殿,他踩着谨慎的步伐慢慢后退了三步,未至台阶,便已折回通廊,眼神蓦然警惕起来。
原来,他的行踪早已暴露。眼前,除了守阁的僧人还有不少狼人的守卫,手持弯刀正一点点逼近,所有处变不惊的目光将他锁死,这些守卫悉数来自斯巴甲麾下的军团。
斯巴甲是漠沧战功煊赫的护国大将军,其麾下亦有八十多个军团,既是驰骋疆场的神将,亦是领兵建团的好手,这些守卫虽然被突如其来的爆炸所震惊,但没有一个人擅离职守,反而提高了戒备。
面对这种情况,将离早有对策。
一阵浓烟,不经意间翻涌而起,此时,它成了最好的掩体。
通向第二层的出口可不止一处,趁此时机,另辟它径即可。这一点,将离想到了,在这守了这么多年的僧人又怎么可能没想到?
正当他准备转身而去之时,通廊对面忽然闪现另一波守卫,犀利的眸光一闪,东面,西面,北面,东北,西北,离他最近的西南!东南!锐利的刀光流星般闪现,一匹匹饿狼猛虎纷纷探出头来!
惊异的瞳孔里登时缭乱不堪,根本来不及
迟疑,身后,刚刚陷入迷障的守卫再次复苏,丝丝缕缕的迷烟之中,一双双鬼魂般的眼睛,浮现出勾魂噬魄的**,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闯阁者死!
他们纷纷占据有利的射击位置,十几把弓弩同时抬起。完全不需要人发号施令,对时机的把握,是他们共同的默契。
“嘶!嘶!嘶!......”
弓箭离弦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些守卫都曾是军团中的精锐,他们扬着漠沧大旗,在漠沧的号角声中,蚕食过无数弹丸小国,百步穿杨于他们,是基本素质。
十多支利箭,顷刻间朝他一人射去!
对于时机的把握,恐怕,将离要更胜一筹。一个弹指间,轻踩栏杆,仿佛腾云,亦如锦鲤跳出水面,跃到半空之中,那十几支刁钻的弩箭恰好穿过他两足之间的空隙,有的自相矛盾撞击而落,有的歪打正着刺在红柱之上,有的不自量力扫落尘埃,有的索性倒戈相向飞到远处自家阵营。
随之而来的,除了弓箭参差不齐的坠地之声,还有莫名其妙的惨叫声。只短短的一瞬间,四面八方的守卫便倒下大半。
悬空的步子,最后在栏杆外延伸出来的瓦檐上稍稍落定,显然,将离已经改变了策略。
既然通往炽云殿的八个入口都被堵死,除了杀出一条血路外,便只能从栏杆外直接跳下炽云殿,杀出一条血路断然不太理智,因为随便一个出入口都注定逼仄,那只会将自己逼到绝路;直接跳楼,虽然十分冒险,却是眼下最快最为有效的办法。
剩下的守卫反应也是极快,他们纷纷翻身越过栏杆跳下瓦檐,矮下身子,挥起弯刀,朝将离冲去。
瓦片被踩响的声音极其清脆,若置身于炽云殿中,头顶便会接连不断地响起闷雷之声!若不计跳楼的时间,这意味着狼人作出防卫的速度必然比他出手偷袭的速度还要快!
这一回,他的敌人不再是这群死磕的守卫,而是时间!
不容思忖,他冲到瓦檐边缘,飞起双臂,纵身一跃,头顶那个巨型沙漏中,所剩无几的流沙正飞速落下,寒风入侵,这刺骨之冷不但没有降低他的战斗力,反倒是刺激了他万千神经,全身的血液忽然沸腾!
跳落至露天演奏台之时,他只觉得精神抖擞!
炽云殿之心的演奏台周圈极为空旷,台下摆满了各种奇花异草,或浓艳,或幽香,郁郁葱葱,造型各异,将台上几个穿丝飘带的侍女和琴师衬托得无比惊艳,然而,他们却在这一瞬止,变了神色,飞了魂魄,没了心跳。
跳动的指尖从七弦胡琴的第一根弦,撕扯到最后一根弦。冷弦承受不住压迫和摧折,“吱”的发出了最后一声呜咽。悦耳之音骤然滑向一片阴森和苍凉,最后以死寂收场。
极其聒噪的声音,杀人于无形,顷刻间让诸多听众神经错乱、心肺恶心。
一根崩断的冷弦,终于撕开了这场阴谋的真面目!
将离眉目不改,跳台疾下。中途不断有太监和宫女于一片尖叫声中惊慌地往远处逃,最近的狼人刚要拔刀,便被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命大的在初见血丝的地面,挣扎了片刻,侥幸逃开了,将离没再染指。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漠沧皇。
第074章 恨折金钗杀破狼
突如其来的巨大轰鸣,以及随即而至的刀光剑影,让长宴上漠沧皇室和黎桑要臣以及场下的宾客停止了手头各异的动作,脸色煞白。他们的视线同时投向炽云殿正中央,但在纷乱人影的遮掩之下,根本看不清那里发生了什么。
一直等到一具具尸体轰然倒下,重重砸在纤尘不染的红毯之上时,众人才如梦初醒这似乎是一场幻觉。
承翰宸兮楼走水已经引起一片轰乱,仇人出击是早晚的事,只是选择在心腹之处空降炽云殿,并冒然袭击漠沧天子,这未免也太过嚣张!
“救驾!”漠沧无忌最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往前跑去。
听到混乱声,长宴上的黎桑要臣开始按耐不住,三三两两长袖掩面决定冒着泼天的风险移开座席,再趁机逃出去。
可他们是今夜的重要筹码,漠沧皇岂会放过他们?
只手一挥,长席两侧的守卫齐齐拔出弯刀,将之架在这群筹码的脖子上,锋利的眼神如同刀光般,死死锁住每一个筹码,势要逼得他们无法动弹。
守卫语气里满是狠戾:“太子夜宴,擅离者格杀勿论!”
黎桑要臣们登时面色一僵,双手颤颤巍巍,一次次扶着额头,根本擦不净豆大的汗珠,他们此刻纵有千万种求生的**和与敌人厮杀的冲动,但在面对刀锋的犀利时,都显得孱弱无比。
拯救他们的会是谁?毁掉他们的又会是谁?飞驰的目光,穿过密集的人群,他们急切寻找着那个关键的人物!
赤手空拳杀出了一条血路后,将离飞踏着一具具鲜活的尸体一路向北,直入长宴大厅。十六根红漆大柱矗立其间,上蟠虬龙,一对紧张的怒目透着世间最毒的恶意,直勾勾望着每一个胆敢与之对视的人!
恶龙虽毒,他却要比恶龙毒三分!他横眉厉扫,以最快的速度寻找目标,炯炯的眸子像一道闪电,将堵在长宴大厅的守卫逼得一退再退,不料,迎面而来的却是漠沧无忌!
“来者何人?”漠沧无忌独挡一面,叱问。
“神将司将离!”将离并未正视漠沧无忌一眼,擒贼擒王,他的目标只有漠沧皇!
听见熟悉的字眼,漠沧无忌好像想起了什么,神将司金镖允人囚奴,原来是他当初平王在风尘府以太子秘闻换下的囚奴!漠沧无忌忽然有些恼怒,没想到,当初他因一己私利放过了线索,如今竟引火烧身,酿成了大错!
不过,从眼下的局势来看,目前闯殿者只有他一人,小小蚍蜉,成不了什么气候!锋利的狼牙露了出来,漠沧无忌轻蔑道:“擅闯者死!”
“嘶”漠沧无忌话音刚落,霹雳之音破空而来,一个弹指间,将离鬼魅般的身影,直捣漠沧无忌,一招致命的江湖锁喉扣使得炉火纯青,瞬间让漠沧无忌全身都变得僵硬,不敢动弹。
眼神再次逼向那群退缩的守卫时,漠沧皇终于出现了!
这群家伙真是极不争气!身后的邱内官摇着浮尘上前一斥:“还愣着干嘛?即刻擒拿反贼呀!”
一声令下,所有守卫犹如被惊醒的野兽,一个个争先恐后,扑向将离!
见状,将离顺势一拽,两道眉几近要皱在一起,嘶吼之中,漠沧无忌被他一把扔向前方敌群,轻而易举便干倒了好几个来不及闪躲的守卫。
见到这般猛虎下山之势,长宴上观望的人开始急促不安起来。此时,所有的仇奴早已惊跪一旁,包括数十个原本在长宴两侧伺候的簪花侍女,她们将头埋得极低,手中仍旧攥着一面刚刚上完佳酿的承盘,不容察觉的是,她们的眼神其实纷纷都朝着一个方向,像是在等待一个指令。
忽然,最靠左的一个侍女抬起头,眼中闪过危险的信号,紧接着,其他侍女眼神一定,起身的同时负手飞出一只只承盘,目标一致。
毫无疑问,她们是此刻离漠沧皇最近的一批仇奴,漠沧皇就伫立在长宴之尾,要刺杀漠沧皇,极其容易!
一个弹指间,十多只承盘幻化成一件件武器,齐齐朝漠沧皇的背影打去,奇怪的是,所有承盘还没中的,便在中途被什么击落!紧接着,便翻起了一片七零八落的声音。
侍女们不禁陷入一片吃惊与困惑之中,应变能力极好的侍女,极其不甘似的,趁着漠沧皇转向身后之际,一个箭步,直直飞向漠沧皇,咫尺之间,她们的手中幽地闪现一柄泛光的匕首,眼看匕首就要刺向漠沧皇的要害,脑袋却一歪,雪白的颈上,一条血线露了出来。
随后便是尸体和匕首接二连三倒地的声音,匕首本该插入敌人的心脏,如今却落在了敌人的足下,她们真的好不甘啊!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她们多么想拾起近在手边的匕首,完成最后一个心愿,只可惜,她们再也没力气了,含着诸多遗憾,她们慢慢地阖上了疲倦的双眼,那本是一双双秋水剪瞳,此刻却浸染着鲜血!
见到这鲜血淋漓的一幕,其余侍女吓得倒在地上,连连摇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之色,绝望的泪水挣脱了眼眶的束缚,化作一剂腐蚀性的毒药,将美玉般的容颜寸寸凌迟。
负隅顽抗若是以惨败收场,迎接她们的厄运便是,一个个引颈受戮!
漠沧皇始终面不改色,他朝身后轻轻一挥手,一群守卫立刻冲了上来,将长宴之上所有包括侍女在内的仇奴一并刺死!
包括季青云在内的黎桑要臣亲眼看着她们在自己面前一一死去,心中猛然一惊,满腹惋惜之情,最后化作长长的注目!
与此同时,允人的猖狂之态彻底激怒了漠沧无忌,漠沧无忌摆了摆僵硬的脖子,极其阴森的脸上,丑态毕露。越是这种情况,他越是清醒,既没有被敌人所恐吓到,也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
他朝身后快速地望了一眼,发现炽云殿中除了见势作乱的仇奴外,并没有闯入其他的仇人,这一点,不得不让人怀疑。允人单枪匹马送入炽云殿行刺,必然是受黎桑残余势力之命,根据特殊的设计,炽云殿易攻不亦退,想要在炽云殿刺杀岂非易事?那么,如此重要的任务,他们怎会只依靠一个杀手来完成?真正的黑手会是谁?他们会在哪里?
漠沧无忌眼珠子一转,突然想到了什么。
“父皇,蚍蜉单刀直入,其背后定有主谋,儿臣愿即刻带兵缉拿主谋!”情急之中,漠沧无忌上前主动请缨。
漠沧皇长吟一声:“好,缉得元凶,朕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势气如虹,不由让漠沧无忌心中振奋,他得了令后便转身而去,飞快的步子刚行几步,耳畔忽然传来另一道命令。“来人!速速加派一队狼卫至东宫,务必要确保太子的安全!”
两个不长眼的守卫登时被他
一掌击开,漠沧无忌骤然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披着一席翻飞的黑色锦袍,不一会儿便从正门出了炽云殿。
乌云在黑压压的空中翻滚,凄厉的寒风扑面而来,漠沧无忌边走边施令:“传我命令,即刻封锁聚龙城,全城缉拿反贼,但凡放走一个,我定让你们活不过明天!”
紧急的命令融在一片狂风之中,语调更显冰冷,听得直叫人瑟瑟发抖,不敢有任何滞缓,更不敢出任何差池!
沧狼引来马匹,在一声怒吼声中,漠沧无忌跨着马,领着上百个风人,迅速包围了整个浮屠宫。“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将蚍蜉缉拿!”
狼人全城搜捕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黎桑太子等人的耳中,与此同时,蛰伏在炽云殿外围的黎桑太子再次收到从炽云殿中地下宫殿传来的情报:“炽云殿中有伏击,速退!”
“皇兄,将离已经动手了!咱们是时候动手了!”黎桑凤钰身着一袭雪色斗篷匍匐于雪野之中,她朝不远处的炽云殿正门望了又望,入门增援的风人一批接着一批进入,可想而知,此时炽云殿中的状况有多么惨烈!
催了半晌都没有得到黎桑非靖的回应,黎桑凤钰转头直逼道:“我们不能再等了!寡不敌众,将离在里面撑不了多久的!此刻出击胜算最大!”
仇恨早已噬心,所有的不甘与愤懑无处可泄!被黎桑凤钰逼得忍无可忍,他尽力克制内心的怒火,阴着脸极其可笑道:“寡不敌众?寡不敌众他还敢擅自闯阁!他不是挺有能耐的吗?有能耐就让他打呗!如今中了狼人的陷阱,总不可能让我们和他一起陪葬吧!”语调瑟瑟,犹如冰锥,可戕人!
“出密道之时北水南来就告之与你,今夜狼人阴谋深重,刺杀计划不可实施!你明知如此,却还是没有选择撤离,眼下你既不打算攻破炽云殿,那么皇兄又为何要久久蛰伏于此?”
“呵呵,如今看来,原来皇兄是在拿将离作诱饵啊!如今得知炽云殿中有陷阱,你是不是彻底死了复仇的心?”
心中的诸多执拗与不解犹如洪水,闸门初开,便一发不可收拾!虽然黎桑非靖的真实想法她已经猜到了一半,但等他含沙射影般说出口后,黎桑凤钰彻底对他寒了心。
听到黎桑凤钰这般唐突的言语,黎桑非靖不禁冷笑一问:“你是不满于我的决策,还是不满于我这般对将离呢?”
被他冷冰冰的黑眸盯得甚是可恼,黎桑凤钰冷冷质问道:“是你说过将离是我们目前唯一可信和可用之人,如今你对得起自己说过的话吗?”
“那是数日之前说过的话,与现在有何干系!”黎桑非靖冷漠道。
远听得炽云殿的状况越来越乱,黎桑凤钰无意再与他辩驳,她只问一句:“炽云殿,今夜你闯还是不闯?人,你救还是不救?”
“为一个已经毫无价值的人铤而走险?堂堂黎桑公主,不该说出这种话!今夜他威胁北水南来在前,擅自闯阁启动终极机关在后,一步错,步步错!没有谁可以救他!自求多福吧!”
黎桑非靖冷着眼说着,随后便引手唤来一个士兵:“传本宫命令,即刻撤退!从屠苏池密道原路返回!”
听此,心沉冰海,挣扎不止,黎桑凤钰不计后果拉住了黎桑非靖,摇头抗拒:“不能退!”
“即刻传令下去!”黎桑非靖重重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