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被掌嘴了
宝和殿,一个久被期待的小生命,终是平安降生了。虽是脚步有些仓促,经历过太多不可预知的险情,依然携着他那嘹亮的哭声,落于星夜凡世之间。
倾听着非比寻常的婴啼,孝皇帝眼前一亮,挺直了脊背从龙椅上一站而起,负手远望,长长吐了口气。
身边,百官群臣的恭呼响遏行云: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云汐的内心在这刻稍有放松。
来的一路,她与顾云瑶从报事的宫娥口中了解到刺杀事件的大概经过。
顾云汐单纯的认为,如今许娘娘也已平安产子,皇上总该能够平息震怒,容时间详查刺杀事件,不会再将罪名一味的怪罪给督主了。
悄悄扭头去看冷青堂,却见他的面色依旧难看得很。头上,银丝祥云高帽的边缘已被热汗浸湿,发鬓处滴滴汗珠不断滚落。
多年官场沉浮的经历,凭借自己对孝皇帝的了解,冷青堂清楚,事情才刚开始,远不会结束。
许妃顺利诞下皇子,看似喜事一桩,可于皇上而言,这事只会刺激他,让他更加后怕当初。如若方才许妃有所闪失,便会危及腹中胎儿,令皇室再失一子。
故而冷青堂知道,此时得了喜讯的孝皇帝,其内心对他这东厂提督的恨意只会加剧。
作为天子,他会将方才自己遭受刺杀、以及许妃早产时刻自己所承受的种种惊吓与煎熬之痛,通通加在他的身上。
“啪”
一声拍案,脆厉的响动使百官骤的噤声,宝和殿再次沉入一望无垠的死寂中。
这一猝然而起的动静,恍若晴天霹雳,惊得顾云汐身躯剧烈震动了一下。
狠狠击打龙案后,掌心**辣的痛感令孝皇帝更加怒火中烧。五指聚拢成拳,他翻眼死死盯住台下的冷青堂,呼吼震天,在寂静敞亮的大殿上空潺潺回荡:
“东厂提督,你指示贡女刺杀朕,险些危害朕的皇儿,其行可诛!来人,将他推出午门,即刻斩首”
“冤枉”
台下,顾云汐忽然仰面大喊。
眼见督主蒙冤,生死在即,她再不管什么宫规礼仪,大声向台上喊嚷:
“皇上,我家督主是冤枉的!他断不会指示贡女刺杀您,他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云官儿”
冷青堂脸色煞白,想要阻止她为时已晚。话既出口,覆水难收。
孝皇帝一愣,犀利的眼芒掠向台下胆大妄为的小番卫,神色愤怒却也有几分好奇。
他的身边,顾云瑶被妹妹莽撞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身躯颓于椅上,完全不知所措。
“大胆”
皇贵妃万玉瑶狞脸大喝,眸中弥着猩红的怒火: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圣上面前大声喧嚷,窥视龙颜!”
冷青堂惊恐万状,两个手心俱攥出细密的热汗,俯首叩拜,颤声道:
“皇上赎罪!此奴才是臣的徒弟,初来皇宫不懂规矩,无心冒犯天威,望皇上恕他罪过!”
万玉瑶冷冰冰一笑,上前几步,咄咄逼人之势不减分毫:
“不懂规矩不要紧。不懂规矩,咱们总要教他懂规矩。明澜……”
“臣在。”
明澜向台上万玉瑶拱手。
万玉瑶轻轻抬一抬下颚,傲然说道:
“去,好好掌这奴才的嘴,叫他知道知道宫规!”
“微臣遵旨。”
明澜颔首躬身,随即鬼魅般身形轻飘飘的落到顾云汐面前。悠悠卷起衣袖,那对紧紧猎视她的目光,贪婪而毒戾。
他与她,他与冷青堂,他与东厂,他们之间结下的仇恨由来已久。今时今日,便是他一雪清风寺耻辱的时刻。
“不懂事的奴才,本督此刻便来教教你规矩!”
阴弥之声似有所指,才刚响起,一巴掌已攉到顾云汐脸上。
耳光响亮
明澜虽不精于武功,可这第一巴掌却是他加以全力抡出去的,可谓是将一切仇怨寄于这一掌上,用力并不轻。
顾云汐被这一掌打翻在地,番帽滚落下去。脑顶正中的官髻被猛烈的震动弄得松散开来,那满头柔滑的青丝便顺势倾泻,如乌黑亮丽的瀑布,张铺了一片。
明澜扶住手腕翻了两翻,欣赏着眼前坍塌倒地的玲珑娇躯,满意的翘起薄唇。
万玉瑶站高高的龙台上看得清楚,她感觉那小番卫无抵的狼狈之中似乎有种言语无法得以形容的妩媚。眯眸沉思片刻,心中迭起一重疑云。
顾云汐被明澜报复性的一巴掌抽得眼冒金星,耳鸣不绝,一边嘴角绽裂开花。麻木劲头刚过,飞肿起来的半张小脸立时火燎的疼痛。上面,硕大的五指红印极为醒目。
晶莹的水珠犹如断线,无可控制的滚出眼眶。顾不得去擦嘴脸的血迹,在众目睽睽下,摇摇晃晃的直起上半身。
“……我家……我家督主……冤枉……”
顾云汐垂头深深喘息两下,断断续续的,再次轻吐一句。
细若游丝,清晰的落入明澜耳中。眼中寒光陡现,他反手又是一掌,狠狠扇到顾云汐另一半脸上。
她的身边,冷青堂满面错愕,却是匍匐叩首,纹丝不得乱动。
因是戴罪之身,皇上不吐口,他就不能随意起身,周遭任何事都与他无关。按照宫规,他只能保持此刻的姿势,即使焦灼万分,也只有忍!
胸膛里,堪堪跳动的一颗心,因小姑娘被打而万般疼痛,也为她的执着与坚持,万般感动
他恨,恨那些陷害自己、将无妄之灾降祸在小姑娘身上的仇人
黑眸之中,无际的愤怒、怨恨翻滚不绝。眸底渐深,如氤氲夜色,浑浊、冷意森森。
两掌打完,明澜故意转眸,精亮的目光向冷青堂看去,极具挑衅。
对他来讲,出手打了顾云汐,无疑等于在打冷青堂!
玩谑的笑意在唇角若有若无,接着又是几掌,然后左右开弓,接连抽了顾云汐几十耳光。
高台上,顾云瑶身心俱颤,实在无法继续再看。挺起脊骨正要站起来,后面赵安的咳嗽一声紧似一声,提示她不可冲动。
她只得正身坐好,藏在宽袖内的两拳狠狠握紧。
明澜实在打不动了,终于停了手,好一阵喘息。
顾云汐软绵绵的身子再次倒在地上。
禁军首领这时进殿下拜,向高台上的孝皇帝禀奏:
“启禀皇上,刺客身份现已查明。此七具尸体后背皆有沙狼头朱纹,该属北疆土鲁国人。究竟如何冒充宫女混进宫中,末将还需进一步
核查。”
北疆番国,不久前叛乱大羿,战败后果然野心不死
孝皇帝抓起龙案上的翡翠盏,愤然摔在地上。
“皇上息怒!”
百官齐声下跪,噤若寒蝉。
顾云汐虚弱的爬起来,两臂艰难的撑着地面。才吃了耳光,满口里全是鲜血。
下颚毫无知觉,沉沉而木纳,好像已不再是属于她的,就连稍微活动一下,想要清晰的倾诉一整句话,都异为困难。
可她偏是执拗得不肯放弃,不肯服软,倔强的一口鲜血吞进肚里,含泪低头,再次高呼道:
“皇上,奴才从小便在贡院里伺候,深知贡院从未入住外邦女子!皇上,东厂提督是遭人陷害,冤枉啊!”
浑浊的之音,声声凄厉,响彻于沉闷的宝和殿里,在金碧辉煌、雕梁画栋间萦绕不散,也重重敲击着在场每人的内心。
国师玉玄矶位于文官队列第一排,身着大红金线莲花绣图道衣,仙姿翩然,绝世丽。
当朝孝皇帝尊崇道教,专为国师开辟特权,使其在任何场合下,面圣而免跪礼。
缥缈如云的眼光落在场上固执的小番卫身上,轻如一片鸿毛,没有半分重量。于居高临下的平静中,将他几乎脱了相的五官上,那每寸的不甘与顽强、执烈与决绝神情,一览无遗的纳入无波无澜的两眸里。
略是歪头,年轻俊雅的容颜漫起一丝饶有兴致的浅笑。
明澜早已气得不轻,为她的坚持,也为她的不开窍,即刻张牙舞爪,神色狰狰,大声道:
“嘿!本督那些个巴掌,还没打明白你啊!”
抬手还要继续,玉玄矶昂首扬声,向台上揖手:
“皇上,时辰到了。贫道恭请皇上移驾道庐,服用金丹。”
孝皇帝一向对国师言听计从,算起来差不多是服丹时间了。只是今日不同以往,还有事未处理完,故而他犹豫了一下。
身旁,裕昭仪顾云瑶低头颤声祈求:
“皇上,臣妾求皇上暂且开恩。今日皇子刚刚降生,不可再造杀业,枉添血光啊皇上!”
孝皇帝心中一动,俯身扶起顾云瑶。看她香腮挂泪,两手冰凉,便认为这娇滴滴的美人真是被吓得不轻。
愤愤哼了声,垂目向下方的冷青堂看去,孝皇帝沉声,语气寒凉道:
“东厂提督懈惰渎职,现革除司礼监掌印一职,杖邢八十,与那番卫一同打入天牢,择日问斩!幽筑贡院由西厂接手。明澜啊,过会儿杖刑你去监刑。”
“微臣遵旨!”
明澜深深叩拜,曲身的瞬间,笑意诡谲。
冷青堂刹那脑中空白,一时半刻无计可施。一叩首,额头贴于地面,颓然无力的道:
“臣……谢主隆恩……”
孝皇帝接连打了两个哈欠,精神有些萎靡。
自知确是该服丹药了,便龙袖一挥,拉起顾云瑶向殿外走去,国师玉玄矶紧紧跟随在后。
路过钱皇后的身边,她急急问道:
“皇上,您不先去看看小皇子了吗?”
孝皇帝拢眉,脚步没听,决然的声音好像一阵冷风吹过:
“过几日再说!朕要回道庐!”
明日更新《杖刑重罚》
第十五章 杖刑重罚
一场皇家盛宴,终在血腥与惶恐中不欢而散。
孝皇帝摆驾道庐,冷青堂与顾云汐被明澜的手下拉到殿外,准备施以杖刑。
宝和殿内所剩的一干大臣,俱是诺诺俯首,不知所措。
气氛安寂而尴尬。
钱皇后叹口气,脸色暗淡看看两旁跪倒的群臣,声音疲惫的吩咐一声:
“今日春宴至此,所发生之事有待详查,诸卿先行退下。”
东厂提督好歹也属朝廷正二品大员,过会儿领刑,若是文武百官在场,叫他如何还有面子?
钱皇后此刻暗暗惋惜。自己才拉拢了冷青堂过来,想要与他结盟,宫里便闹了这么一出。
眼下自己能为他做的,恐怕也只是此刻这般,帮他保留住最后仅有的一点自尊了。
钱皇后的凤谕犹如及时雨,让百官们惴惴的心顿时踏实下来。
“臣等遵旨告退。”
群臣再度伏首叩拜,起身列队,陆陆续续走出大殿。
神乐侯万礼看着殿里越剩越少的人,不满的撇嘴,斜斜扬面,跋扈道:
“如今东厂提督都要被问斩了,那东边十番卫队该由谁去统领?还有他那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子姐夫也不做安排,人就急着回道庐了?!”
钱皇后怒目而视,却再没精力与他辩驳,转面对禁军首领道:
“廷玉,你派一队禁军,即刻将东厂给本宫围了,不准里面的人与外界有任何联系。有任何动静,及时上报皇上与本宫得知。”
“末将谨遵娘娘懿旨。”禁军头领接令,转身离殿。
蟠龙高台上,万玉瑶身姿傲然,长袖飘摆,衣袂纷飞,居高临下的阴森目光对了钱皇后浩气凛然的芙蓉脸,紧紧的敌视过来:
“姐姐,您身为东宫应该知道,后宫不得干政。您这般明着替皇上做主,真的好吗?”
钱皇后两手在衣袖中拢住,“哼哼”不屑笑过,抬头与万玉瑶直视,嗓音清冷的回敬:
“妹妹说的极是!本宫贵为东宫皇后,是皇上的发妻,明着干政也是在替夫君分忧,总好过那些蝇头鼠辈,借刀杀人、暗箭难防来的好”
一番话噎得万玉瑶瞳眸骤缩,气血上涌,饱满的胸脯随着呼吸的笨重紧促,急剧的上下起伏。
感觉到自取其辱的无趣,她忿忿一跺脚,用力拂手摆袖,由宫娥陪着下了高台,一路香风的快步从钱皇后面前掠过。
钱皇后最后一个走出宝和殿,看到西厂提督明澜已在空场上摆好了施刑的架势,便走过去正色对他说道:
“明督主,既然杖刑之事皇上已交由督主全权负责,本宫相信您,自会依照宫规律例秉公处理。”
明澜拱手:“娘娘安心,臣定当不负圣上的信任。”
待钱皇后的仪仗远去,明澜才正了身。轻佻的眼神睨向她离去的方向,香粉堆砌的锥子脸上浮出丝冷冷不悦的神色,随即沉沉哼了声。
两名西厂太监褪去冷青堂的蟒袍,摘了他的提督高帽,将他面朝下推在两张对设的长条椅上,顾云汐则被个小太监推推搡搡按在木椅前方跪好。
明澜的意思,是要她呆在观刑角度最佳的位置,亲眼目睹她的督主、他们东厂的顶梁柱受罚。
亲眼看自己倾慕的对象受辱,亲身体验倾慕对象陪着自己受辱,这种心理上的折磨,对他二人而言,定是比任何皮肉之伤更加强烈、更加痛苦吧!
明澜蹲身,将自己白岑岑的尖脸与冷青堂面无表情
的容颜保持同样的高度。点蔻的朱唇微启,他盯着眼前的罪犯,阴柔的嗓音渗着摄人的厉色:
“冷青堂,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讲?”
冷青堂不屑于抬头,两眼略过他,视向前处一池春塘,淡然一笑:
“小人得志!要打便打,少废话!”
“好,好!”明澜点头奸笑:
“本督知你武功在身,普通几下伤不了你。实话告诉你吧,本督已命人封了你身上几个穴道,你休想再用内力抵御刑罚!别怪本督心狠,当初清风寺你做得初一,本督今日便做得十五!”
恶狠狠说完,仿若是将胸中挤压已久的恶气一口气倾吐了干净,明澜撩起朝服的大摆,坐到顾云汐身旁的太师椅上,将精瘦的脊背靠在覆有软垫的椅背上。
悠然翘了二郎腿,他将修长的手指探进袖袋,摸出一枚光闪闪的指甲锉。
他就这样神色泰然轻松的一壁搓指甲,一壁聆听碗口粗的棍子起起落落,没命击打在**上面,所发出的浑厚闷钝声音。
“彭、彭”,沉重的声音充斥着顾云汐的耳膜,在她心尖烙印成伤。
持续的棍击如同催命符,牵拽着她孱弱柔软的心房,就这样紧紧跟随棍起棍落的节奏,一刻不停,反复的高高悬起,又逆转而下!
她不知督主还能坚持多久,更不知自己为他牵肠挂肚的一颗心,还能承受煎熬多久。
眼中,督主紧闭双唇,瞪大的两眸紧紧注视地上的某点。
很快,他的中裤渗出鲜血,腥咸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他脸色土灰,面目紧绷,吭也不吭一声,只是在棍打下来时,身躯不自主的抽动一下。
顾云汐跪在冷青堂对面,神情极其安静,微微低头,含泪的目光似乎正看着冷青堂所视向的那个点上,不哭也不闹。虽然她心中的悲愤情绪已经攀升到了极点,可她拼命坚持,不让一丝悲鸣从唇齿之间溢出。她知道,哭泣,只会使明澜得意,让督主蒙羞!
几十棍下来,明澜突的抬手,适宜行刑太监住手。
侧头,他玩味的欣赏顾云汐一副青丝披面的娇美。
“云官儿,你师父失势了,这辈子再要翻身怕是难了。你要不要为自己好好打算,寻思着换个靠山?”
听不到她的回答,他干脆走过去伸手,五指一扣她的小下巴,动作生蛮,早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玉面晶莹,梨花带雨,偏偏挂着怒不可歇的表情,倒是种不多得的极致诱惑。
明澜扬了朱唇阴阴笑过,替她把披散的头发向耳边捋顺,低声调笑道:
“还有四十棍,你师父捱不住的!你对本督笑笑,每叫本督一声好哥哥、亲本督一下,本督便免你师父十棍,如何?”
话毕,即刻引来顾云汐愤恨的敌视,一双硕大滚圆的眼白,看得明澜莫名胆寒。
他向一旁闪身,腾出更为广泛的视野给这不肯服软的小人儿,以使她将她心上人那鲜血淋漓的身躯,看得更全面、更清晰一些。
顾云汐缓慢的转眸,眼中积蓄的泪水随即再次流淌,一滴滴淌在明澜的掌心,温度滚烫。
明澜的心随之一动,满意的勾唇,又问:
“如何啊?”
顾云汐看到冷青堂无力的瘫在长椅上,下身一片血迹斑斑。伤口处缕缕鲜血涌出,顺长椅的高腿径直淌向地面。
此时他双眼微合,已没了方才种种气势,黑眸中眼神涣散,不见任何神采。
顾云
汐身形猛烈颤动,双手紧握成拳。泪水肆意弥漫,滴滴答答落了明澜满手。
仍旧听不到丝毫回答声息,明澜显得有些急躁:
“云官儿,别说本督没给你机会!此刻能否叫本督开恩放过你师父,全看你的表现了!”
他太想赢了!他想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看仇敌在自己眼前栽跟头,饱受身体摧残,再眼睁睁看着心仪的女子对仇人投怀送抱。
他不仅要报清风寺的仇,还要亲手夺走仇敌的一切所有
泪光迷蒙中,顾云汐看到冷青堂幽幽抬头,暗淡无泽的眼光在这刻骤的凝聚成点,变得迥然而锐利,对着她狠狠咬牙不语。
瞬间她明白了,督主是在对她默然传递一句话:
丫头,你敢
顾云汐抿唇一笑,眼中泪水凄凄的滑落。
就算不用督主提示,她也不会轻易遂了明澜之意。
明澜方才的提议,根本就是利用她,伺机对她的督主进行侮辱。
顾云汐沉默的甩头,挣开明澜的手掌,突然张嘴向明澜脸上猛淬了一口。
明澜倒退一步,气急败坏的掏帕子擦脸,旁边一个小太监冲过来,对着脸颊飞肿的顾云汐又甩了两掌。
顾云汐从地上冲起来,发疯一般和小太监拼了命,连抓带咬,被几个人一齐制服,倒剪两臂重新押在地上。
明澜收了帕子,再次向她逼近。
咫尺距离,他弯了两眸,颇是兴味的看她如困兽一般在几人的束缚下哀哀扭动身躯,湿漉漉的杏眼淬满猩红的怒火。那样一种危险的挑衅,落在明澜眼中,反倒成了磨人的挑逗。
调教这样绝品的尤物,还不能心急,总要亲手将她满嘴的乳牙一颗一颗拔去。那时再推倒,才会有一番情趣享受
明澜倏然敛去一脸阴笑,负手凭空漫声道:
“哎呀,方才行刑算的杖数不对!重新来”
话音才落,一行刑者便高举了大棍。
“明公公”
顾云汐万万没料到明澜竟是如此歹毒,不觉奋力挣扎,向他暴吼道:
“你公报私仇”
“小心说话!”
明澜再不轻易向顾云汐接近,眼中暗芒掠过,定定看向她,不紧不慢道:
“即便是本督公报私仇,你又能耐何?你只管嚷,接着嚷啊!横竖你不服,再让你师父多吃几棍子便是!与其你和本督继续犟,倒不如仔细想想办法,如何让你师父少受些苦。”
顾云汐悲戚的对他冷笑,逐将水潋潋的带泪目光转向冷青堂。重重吸口气,决然道:
“师父,请恕徒儿不孝!徒儿不能帮师父解囹圄之困,倘今日师父挺刑不过,黄泉之路,徒儿不会让你独自孤单!”
“哈哈哈哈……”
冷青堂忽然放声大笑,宏音朗朗,如是对明澜的极度不屑与嘲讽,尽数淋漓的展现而出。
恍然望向情意相通的两人,明澜一时语塞。
此刻他有种感觉,那一跪一伏的身形看似衰弱,却蕴着一股铮铮强大的力量,一股他这挺身而立之人,根本没有过的力量
从恍然到惊恐,从惊恐直到恼羞成怒!
明澜半晌脸色大变,妖冶的容颜扭曲,现出森寒的煞气。抬手作势,尖细的嗓音带着刺骨的阴狠:
“给我打!给我狠狠打”
第十六章 帝心难测
国师玉玄矶的道庐,位于孝皇帝所住的乾福宫后翼,御花园内一处。
过乾福宫五百步,进御花园中东南隅行百米,可见一塔楼建筑拔地而起。
此楼三层,构筑均采用上等金砖,楠木为柱。楼体外层包裹青竹排,五色琉璃瓦砌建楼顶。
远看,长长的红墙下,一派绿树环抱、花草簇拥之中,便有秀竹郁郁的苍翠草楼隐约若现。熹微晨光下、澹霭暮色中,装饰精美的塔形尖顶俱是闪闪发光,于清雅幽静之中不输肃穆恢宏的皇家气势。
道庐一层楼正堂门前,高悬杉木匾额,上书“四象庐”三个庄严赤金大字,赫然醒目。
两旁门柱上雕刻着道家神仙与飞鸟花卉图案,富丽堂皇。进楼去,便可见各色经幡神像、塔香符幔,林林总总。
孝皇帝牵顾云瑶的手进入道庐,轻车熟路的上了二楼,来到一间房里。
紫檀雕螭案旁,青铜三脚蟾炉里几缕青烟袅袅,满室香气缥缈。
东南侧,有一金丝楠四方供桌较为显眼,上挂几串粉、紫双色镶金边绸缎莲花风幡。
供案上所奉者,非神像也非排位,而是一尊黄金双耳圆鼎,约两尺高。鼎盖为阴阳八卦倒扣,鼎壁坚厚而光滑,上镂百福纹,镶嵌砗磲、青金几色彩宝。
金鼎周围,按照风水方位,依次摆青铜莲花香炉、金钵、木鱼、金葫芦和蜜蜡手串。
南侧,设四方团云理石面八仙桌,并一对四脚圆椅。
旁边是条几案,上卧桐木瑶琴。琴案后方雪白墙壁上悬有字画,看下首朱红印章,正是出自孝皇帝之手。
北侧连有一小间,被鹅黄的八卦图薄帘与外室隔开,应是此屋主人的起居室。
孝皇帝进来,便在椭圆的锦帛蒲团上盘膝打坐,冥思中深深吸入几口浓郁的沉水香气,使浮躁抑郁的心情得到缓和。
顾云瑶头次到当朝国师的道庐里来,视野遍及皆是陌生。
碍于礼数,匆匆几眼掠过室内陈设,她便不敢再随意乱看。乖乖拢了两手在衣袖间,姿态婷婷立于皇上身边。
玉玄矶吩咐道童为裕昭仪献上禅椅,又奉来才烹的热茶放到桌上。
打坐一刻,孝皇帝眼皮不撩,凭空慵声问道:
“玄矶啊,朕的金丹可曾备下了?”
玉玄矶此刻正垂手站在西面墙一扇金丝楠多格子置物柜旁。年轻的五官出奇的平静,双目紧缩蒲团上专注打坐的孝皇帝,眸光深沉,重重叠叠的无不复杂。
听得皇上突然问起,玉玄矶表情微微一变,澹然如落叶浮于水上,涟漪暗曳,细小到不易被人察觉。
“皇上稍安,贫道即刻准备。”
抑扬微婉的清声如翡玉洒落,大红仙衣似火云飘然翻飞。身形一转,玉玄矶背对孝皇帝与顾云瑶,从置物柜左上抽屉里取出一四方锦盒。
纤细手指轻轻提起骨扣,小心掀开盒盖,将里面姜黄的蜡丸取了一枚,暗悄悄的纳入掌心。
俊逸面容在静默中微微起了变化,像是被一重暗影遮盖,桀桀的,显露出瞬间的狰狞。
还没忘督主那时的吩咐,时机未到,此药万万不得启用!
然,还有什么,比起他此时的性命,更是攸关吗?
玉玄矶五指紧紧攥了那枚蜡丸,手臂轻轻颤抖。静静眯眸,有阴森锐利的眼芒一闪而过。
那边,孝皇帝刚是睁眼,身旁的顾云瑶便曲起双膝,一跪及地。
孝皇帝瞬间愣住,不解的问:
“爱妃这是何意?”
伸手
扶她,她却执意不起,一双美目殷红,潸然泪下,声色悲戚道:
“皇上,今日春宴之事出自幽筑贡院,而臣妾因是自贡院入宫,故内心难安,惶恐至今……”
玉玄矶一边看着顾云瑶表演,心中暗暗称妙。
同是东厂提督插在皇上身边的线人,顾云瑶不识玉玄矶,可玉玄矶却知顾云瑶的身份!
孝皇帝凝视顾云瑶的凄切,内心陡的一软。又见她不肯站起,便道:“爱妃啊,扶朕起来如何?”
顾云瑶果然听话,两手相搀,纤纤十指上自携幽幽兰花清香,似是缠绵无限的绕指柔,一瞬没入孝皇帝两个鼻孔,将帝心牢牢拢住。
他刚从蒲团上站起,手臂一收,顾云瑶借势倾身,娇软的身子一下子倒进皇上怀里。
而她像是无限心事隐于心底,身躯颤抖,微咬下唇,在桃花面上蒙了一层潺潺的虚弱。
她本就容貌姣好,我见犹怜,脸颊晶莹如海棠染露,容色润泽如天边流霞。如今再刻意装出很委屈的表情,将秀丽的眉梢缱绻上扬,噙起丝丝缕缕的哀伤,孝皇帝的心顿时融化掉了。
“皇上,臣妾自幼孤苦,在贡院与众姐妹长大,视贡院为己家。今蒙皇上恩宠,封为昭仪陪伴在侧,臣妾万感君恩。眼见贡院出此横事,臣妾内心焦灼百转,一时惶恐难安。”
顾云瑶轻轻枕在孝皇帝胸前,娓娓的倾诉。
话到最后,又是“嘤嘤”的一阵啜泣,哭得肩头耸动,云鬓上钗头的流苏便随着这诱惑的节奏,轻缓摇曳,流光幻彩。
“哎,爱妃不必如此。朕没想宫宴刺杀之事,你竟会多心至此。”
孝皇帝拉她到桌边,双双坐下,悉心劝慰道:
“爱妃宽心,朕还没到老眼昏花,耳盲心盲之时。刺杀之事,本就与冷青堂无关、与贡院……更无关。”
顾云瑶愕然止住悲鸣,湿漉漉的美眸圆睁,明媚的眸底含着一抹晶莹闪亮的泪光。佳人娇俏,一举一动,无不惹人牵肠。
孝皇帝忆着方才宫宴上种种,一记沉叹后继续道:
“你以为朕不了解冷青堂是何人物?他为东厂提督十一年,心思缜密,即便真想做对朕不利之事,必会用对其效忠的死士。
试想,对主上忠心的死士,如何会在死前出卖主上?这分明是有意栽赃,刺杀朕是假,借朕之手除去东厂提督,才是他们的目的。”
顾云瑶紧提的内心顿时松弛了大半。看来,这皇帝还没到彻底昏庸,偏听偏信的地步。
顾云瑶玉手抚过前胸,大松口气,望向皇上酸声道:
“臣妾还以为,您会因为事出贡院,对臣妾有所介怀,从此冷落了臣妾呢。您刚刚在宝和殿,又是打又是要杀的,都快吓死臣妾了。”
孝皇帝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进而面目紧绷,怒气叠叠漫起,怨声怨气道:
“朕当时确是生气,生气那些人要对付之人,偏偏就是他冷青堂!”
顾云瑶美眸翻转,已从皇上冷嗤的一句话里听出太多种意思。
手捧热茶献与皇上,顾云瑶小心翼翼的和他谈论道:
“皇上,臣妾也觉得宫宴之事匪夷所思。想那东厂提督奉旨出京,于江安六郡巡查白灾一来一回,已近两月。
刺杀之事非同小可,总须周密计划方能行事。若确系东厂所为,冷青堂刚刚返京,何来时间部署?
此外,臣妾对那刺客自裁前的言语也感疑惑。依臣妾看来,确是始作俑者故意栽赃,利用刺客之口先声夺人,引在场人相信主谋便是东厂提督,而后刺客
自裁,死无对证。”
见孝皇帝微阖双目频作点头,顾云瑶摆出一脸不惑:
“皇上,您既然知东厂提督冤枉,还要将他打入天牢择日斩首啊?”
“朕几时说过要杀他?”
孝皇帝抬眼,颇是戏谑的挑眉,似笑非笑道:
“朕不过是借这事,好好杀杀冷青堂的傲气!江安巡查,他瞒了朕太多事!一入奉元,先是斩杀驻军督尉,害朕前些时日天天被皇贵妃缠闹!进亓陵,引太守府与官驿两场大火。亓陵太守死得不明不白,冷青堂的奏折也写得不明不白!打他,那是在告诫他!”
孝皇帝越说越是激动,略抿口茶,才放了茶杯便接着道:
“朕知道,这些年东厂越做越大,冷青堂得罪了不少官员。他们斗,朕便由着他们去斗,朝堂上都是一摊死水,反而对朕不利。可要借刀杀人,让朕作这把剃头刀,朕也不会让那些人如意!”
顾云瑶暗自窃喜。冷青堂无事,妹妹云汐便无事。
君无戏言。为让孝皇帝坚固决心,她再次试探问:
“那东厂提督,您真不杀了?”
“先关在天牢好好呆几天吧!他在牢里一天,朝野上下还能安生一天!所幸今日许妃与皇子无恙,否则朕便让他在牢中待上一辈子!”
“不杀便好,不杀便好。他曾监管贡院,真是被杀,臣妾心生惴惴。最怕后宫嘴杂,暗地指背,叫臣妾再难容身了。”
“朕都与你说了许多贴己话,爱妃你就别在乱想了……玄矶,你那金丸还没备好?”
孝皇帝这时才想起丹药的事。
“就好……”
玉玄矶隐去一脸晦暗之色,将掌心蜡丸藏进衣襟,转而走至供案,从上面的金葫芦里倒出一粒金丹,放入玉碟中笑吟吟的转身:
“眼见皇上与娘娘恩爱,如胶似漆,贫道不便打扰,真是站也不是,躲也不是,正难受呢。”
“呵呵,你呀……”
看着孝皇帝神色虔诚的服下金丹,玉玄矶嘴角抽动一下,似是一记鄙夷的嘲笑。
算你嗑药还没嗑坏脑子。而今东厂提督想要反你,简直易如反掌!他不反,只是在等时机,等待那件事沉冤昭雪的一天
目光闪烁,转而投到顾云瑶身上。玉玄矶暗暗生出一丝敬佩之意。
不容置疑,她外表看着虽是温婉纤柔,头脑却属于聪颖睿智的类型。一介女流,能够想到趁热打铁,借此时盛宠使出一招以退为守,以柔克刚,轻易便化解了孝皇帝满心的怒火,更坐实了皇帝不再杀东厂提督的决定,实属有胆有谋,极其难能可贵了。
贫道便出手,为娘娘您的妙计助助力
孝皇帝服丹药不久,感觉体内燥热,心中总有一种难耐的奇异**。
他并不知刚刚玉玄矶拿给他的金丹,是种添入少量媚药的特殊丹丸,于是五脊六兽的拽了顾云瑶直奔晓夜轩,罗香内**辗转,几度方休。
又睡了两个时辰,天光大亮。
上朝前,孝皇帝又对顾云瑶劝慰一番,信誓旦旦,才心满意足的起驾勤明殿。
ps:最近太忙,无法按时拜访各位友友,抱歉啦。得空就去各位家里转悠哈!
第十七章 宫路萋萋
当孝皇帝在晓夜轩安置后,宝和殿外残酷的杖刑总算结束了。
持棍的太监将大棍一段端撑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俱是累得不轻。
行刑中途,明澜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几次,叫停、从头计数,以至到后来究竟落了多少棍下去,这两名魁梧的太监也记不清了。
刑罚一结束,顾云汐就被倒剪她双臂的小太监有力一推,将她早已虚脱的身子狠狠掼在地上。
顾云汐来不及品味疼痛,跌跌撞撞的爬向长椅。
上面,冷青堂早已昏过去了,嘴角上沾满挺刑时喷出的鲜血。中衣上下被血水和汗水浸透,黏黏的裹在**上。
最为惨不忍睹的还是他的下身。
因是刑程过长,施刑手段狠辣,接连重力打击致使他的中裤完全碎裂开来,内里一片血肉模糊,伤口甚是狰狞。
顾云汐看得魂飞魄散,想要唤他一声“督主”。樱唇堪堪颤动,刚张嘴时便差点将痛哭的悲声释放出来。
顾云汐急忙以手掩口,咬牙将满心的悲愤情绪生生顶了回去。
不能哭出来,绝不能在明澜面前哭出来
她暗暗告诫自己。
明澜犀利的目光紧紧凝视顾云汐哑然干掉泪的倔强模样,妖冶的面容随即一沉,只觉好无趣。
“来人,找辆车将他俩运到天牢去。”
明澜对一个小太监勾手指,吩咐道:
“你跟着一路去,仔细那丫头又闹幺蛾子。还有,吩咐天牢的管事,别太为难她。”
“奴才记下了。”
小太监颔首,又看看两旁,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递到明澜眼前,悄声道:
“督主,这是方才神乐侯让人塞给奴才的。一再嘱咐咱们的人到了天牢那头,务要托管事给冷青堂饭菜里面下的佐料。”
明澜向纸包扫一眼,嗤笑:
“那万礼在大理寺又不是没人,倒真是会支使本督啊。可本督还要给自己备条后路呢!咱们的目的是贡院,其他的不用去管。”
“奴才明白了。”
小太监急忙把纸包收好,对明澜拱手后做事去了。
氤氲夜色浸染了雄伟的皇城,天幕中,残月高悬,静静流淌出凄凉的光芒,拂照大地。
狭长的青砖甬道,便在一片惨淡的白光的俯看下,尽显空旷。
四周无人烟。
一辆四轮推车缓缓碾过甬道上片片的青藓,于黑影笼罩的高耸宫墙下,孤独的驶过。
车上载着冷青堂与顾云汐,他们将从皇宫午门出去,直奔大理寺的天牢。
顾云汐盘腿坐在车上,两手握了督主染血的大手,紧紧的、密不可分,好像生怕有人将她和他拆开似的。
冷风瑟瑟,凛冽得好像锋利的刀刃,无情的撕扯着顾云汐单薄的身子。
幽幽垂目去看督主,只见他背朝天,睡得很深、很沉。
顾云汐忽然希望他能够这样一直睡下去,她不敢想象,当他醒来时,伤口处剧痛的折磨,他要如何承受。
悲痛的吸了吸鼻子,她幽幽举目,视向雾色弥弥中、那渐行渐远的四方皇城。
月光普照,为华丽的宫殿披上霜衣。远观去,那种种矗立的磅礴,竟有种说不出的阴森与凄凉。
过掖门,出午门,到了皇宫城外面。
一个高大黑影迎头奔跑过来。
“督主”
宫里出事,程万里老早便得了信,火急火燎跑到这边等候。站了一个晚上,天将亮前,终于盼到与自家督主见上一面。
看督主那披头散发、鲜血狼藉的样子,程万里一时大惊失色。黝黑的四方大脸上,泪水横纵。
推车不停,行进速度也不算太快。
程万里便挂着眼泪追车,边快步走,边在冷青堂耳畔,抖声呼唤道:
“督主,督主……我是万里啊!您看看我,睁眼看看我……”
“程千户,想办法替督主洗冤……”
车上,顾云汐徐徐抬起目光,热泪盈盈的双目直视程万里,肿胀的小脸上,神色一片空白。
她声音低迷的说了句,缥缈
的轻声随即被风撕碎。
程万里没有听清,全部注意力还在督主那里。
顾云汐蓦地扯住他的手腕,两眼牢牢锁定他不断哭泣的黑脸,顷刻之间眼芒烁烁,好像冉冉不灭的烈火。
“想办法找到幕后真凶,为督主洗冤!”
她眉头紧拢,语气决绝的厉声重复一遍,口吻不容置喙。
程万里一惊,神色惶然的对她点点头。
接着,顾云汐才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在与程万里的对视中,眼泪“啪嗒、啪嗒”掉落,一刻不停的。
而她用贝齿猛咬了下唇,极力与所有负面情绪做抗争,即使身形剧烈颤动,也不肯轻易释放出一声。
这种顽强,这种超脱她实际年龄的坚贞与顽强,刹那触碰到程万里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忽然感觉,自己心疼她,也为她的强行隐忍的煎熬状态倍感难过。
彼时,西厂的太监一拥而上,围了推车。
“去去去、走来”
安宏态度嚣张,将程万里蛮横的赶到旁边,狂妄道:
“西厂办事,闲杂人等快快退下,不得搅扰!”
程万里无法与之对抗,不是打不过,而是怕到头来,任何鲁莽与冲动的结果,都是害自己督主受更大伤害。
只好眼睁睁的注视推车向大理寺的方向行去。
午门内,明澜拢手,久久伫立在风口,目光还停留在推车消失的方向。
眼前、脑中,俱是那隐忍悲痛、满副决绝不甘的小脸,仿若一朵永不凋零的娇美小花,定格般的画面深刻于心头,再挥之不去。
为何
你为何偏要和本督犟到底……
明澜内心黯然感叹。
他以为自己这次赢定了!以为这次施刑,面前那血肉横飞的情景,必然会让傲娇执拗的小姑娘痛哭失声。接着为救心上人,甘愿奉献自身,任他为所欲为……
可是,他想错了
他的手段,好像瞬间催熟了她的心智,使她原本顽强的一颗心,更加强大起来!
明澜失神的站立,似是自嘲的干笑起来。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她的内心究竟有多么强大?她所表现出的坚强不屈,不光是她的性格使然吧?更有一部分,便来源于她对冷青堂的爱。
突然,一种近乎荒诞的想法,如毒蔓蒿草般,蚕食着明澜扭曲的内心世界。
为何是他?为何偏偏是他,能够拥有那样一位至情至深的红粉佳人?
明澜心绪复杂,莫名的感觉充斥他的身心,丝丝拉拉的隐痛,似嫉妒、似怨恨、似失落……总之言语无法描述。
背后,一小太监看到督主欣长的身形立于风间,许久都纹丝未动,像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于是凑过来问:
“督主,车子都不见影了,咱回吧。折腾一宿,您也该回府歇息了……”
“豁”的,明澜回身,狠狠一拳抽在小太监脸上。又连踢带打,将手下众人驱散,如是魔怔一般翻脸无情,叫嚣痛骂道:
“他妈的本督要你多嘴!滚,都给本督滚远点”
大羿的天牢位于大理寺地下,常年密不透风,一片阴腐,内里机关重重,把守森严。
两个外形强壮的看守,将人事不省的冷青堂拖下手推车,直接扔进一间牢房里,动作粗鲁,像是在甩一张无关紧要的破麻布。
接下来,他们又将注意力集中在顾云汐身上。
按照规矩,下了天牢的重犯,只能着中衣。眼见顾云汐还穿着东厂番卫的官服,看守们二话不说,围过来便要扒掉她的外衣。
顾云汐大喊,闪躲间抵死不从。
若是脱了宽大的官衣,里面单薄的中衣,根本无法遮住她上身的女性特征。
看守便要对她动粗,被跟随押运车过来的西厂太监看到,在二人身后厉声嚷了句:
“嘿!干什么呢”
西厂如今得势,天牢的看守们对西厂的人也是点头哈腰起来。
一个躬身,谄谄掬起笑脸道:
“爷,您也知道,大牢里头怎能穿官衣呢?这番卫
不听话,欠拾掇……”
“嘿!你们跟个小随从较什么劲啊!”
西厂太监不满的翻个白眼,斜视看守二人,狐假虎威的负手,向牢房内扬了扬下巴,阴声道:
“公公我可告诉你们,里面那个屁股开花的才是要犯,好好看着,该怎么对付便怎么对付。
但他身边的小随从还有用处,不得为难!他想要什么吃喝,务要给他。若是把人弄死了,仔细明公公那里,你们两个不好交代!”
话毕,小太监发狠的瞪起两眼,矍利的目光投向两看守,像是一种不容反驳的威压。
两人忙不迭的拱手点头,一个劲儿应承着:
“小的遵命!小的遵命……”
顾云汐正要迈步走进牢房,被那西厂太监一臂拦在门口。
不怀好意的眼神在她周身辗转,他奸诈的笑笑,凑近她低声说道:
“云官儿,我们督主对你够意思了吧?生怕你在牢里受欺负,特意吩咐我一路护着。东厂那位老了,不灵了,我劝你及早回心转意,遂了我们督主的心意,跟了他算了。”
顾云汐凶巴巴剐了他一眼,拨开他的手臂,自行走进牢房,坐到冷青堂身旁。
牢房阴暗潮湿,恶臭熏天。地上的垫草里有许多不知名的虫儿,嗅到血腥,纷纷从枯草中冒了出来,争先恐后往冷青堂身上爬。
顾云汐看到,手脚并用,不停捉虫不停踩,最怕它们触到督主的伤口,或是爬进他的衣服里面,叮咬他的皮肤。
尽管如此,他俩还是被一些极小的虱子、跳蚤咬了满身包。
外面霞光吞吐,天牢里依旧漆黑如也。
顾云汐折腾到浑身筋疲力尽,抱腿蜷在墙边休息。
脑中反复回忆近两月发生的种种。
督主自江安巡查,沿途就没消停过。一路刀光剑影,打打杀杀。眼下才回京城,居然还遭人陷害。
有人迫不及待想督主死,在江安没有得手,便等他回京,再给予致命一击!
如此,千岐山劫粮、樊阳郡行刺与皇宫里诬陷督主的,应该就是同一伙人!
正认真忖度着,垫草上的一声吟叹,冷青堂有了细弱的动静。
“督主!”
顾云汐听到,慌忙收了心思,爬到他身边。看他五指颤抖,疼到五官抽搐,她的眼眶瞬间湿热了。
之前他昏迷着,她百爪挠心。如今他苏醒了,她却六神无主。
拉住他不断抖动的一只手,感受到手上的冰冷,顾云汐哭着问:
“督主,您怎样了?您、您还认得我吗?”
“如何不认得……”
冷青堂说话有气无力,声音绵若细丝,轻飘飘的在顾云汐耳边摇荡,似乎随时都有断掉的可能:
“你……是我的丫头,我最亲……最爱之人……就算化灰,我也……认得……”
“噗……”
一句话使顾云汐破涕为笑,很快又继续哭起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有心说笑啊……”
“这里……是哪儿?”
顾云汐用衣袖抹了把脸,回道:
“大理寺天牢。”
冷青堂静了一刻后,说:
“丫头,帮我侧身,总趴着难受。”
顾云汐扯住督主一条手臂,努力帮他调动姿势。
他疼得咧嘴,最终还是侧转了身体,脸朝向她,头枕她的大腿。
看到她被抽到变形的小脸,冷青堂艰难的举手,向她披散的长发上抚了两把,泛着心疼哽声道:
“跟着我,让你遭罪了。”
顾云汐刚刚淡退的哀伤再次爆发,捧住督主的手掌,摇头痛哭,抽抽噎噎的:
“您在哪儿我在哪儿,一点都不苦”
牢门外递进一碗清水。顾云汐看见,就准备去拿,被督主拉住。
“别去……”
他舔~舔苍白干裂的嘴唇,气力衰弱道:
“不能碰牢里的吃喝。若是死在这儿,传到宫里,咱们便是畏罪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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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狼狈为奸
幽筑贡院
大半夜,一队皇廷禁军突然闯入,四处奔走,肆意乱闯乱搜。
贡院掌事顾妈妈从睡梦中被人急匆匆叫醒,看到满院官兵的架势,立刻诚惶诚恐起来。
几时辰前,皇宫里面出了事,有关敌国冒充贡女混进宫,行刺孝皇帝的消息被紧紧封锁住,才使得贡院这边至今没有得到半点风声。
贡女们纷纷掌灯,开了门便看到众多横眉立目、手持兵刃的官兵,听到他们身上,那许多沉重甲胄,频频发出“嚓、嚓”冰冷尖锐的声响,一个个吓得心惊胆战,怔怔站在院中,相互抱在一起,安慰对方。
顾妈妈不知何意,硬头皮迎上去,未及上妆的老脸已然惨白,堪比擦过任何香脂水粉。
向带头军官福身,顾妈妈口中磕磕巴巴问道:
“军爷、军爷,这是怎么了……”
“你便是这院里的五品掌事?”
军官负手,目光上下打量过,面沉似水的反问,表情丧得可以。
“是、是、是,老身……姓顾……”
顾妈妈语无伦次的说着。
眼前那粗壮汉子盯过来的眼光锋利无比,气势凛凛,叫她正七上八下高悬的心更为惶恐不安,慌张回答的同时,惊恐不已的低了头。
岂料,军官倏的扬手,硬声吩咐手下:
“来人,把她拿下,交掖廷司!”
“军爷!这是何故?”
顾妈妈还在云山雾罩间就被冲上的三两官兵倒剪了手臂,不禁哀哀挣扎,双腿抽筋似的筛抖不止。
“老身……老身要见冷督主……让老身见见冷督主!”
顾妈妈慌乱之中,不明就里的高声叫嚷,只觉得自己冤枉。
这贡院多少年来都是司礼监的下部分支机构,由掌印公公冷青堂直接管辖。
如今此般,顾妈妈误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而惹怒了那位提督爷,便派了一队官兵来拿她。
“哼!还冷督主呢?本军拿的就是与冷督主有关之人!”
军官冷冷的笑,还要说什么,背后一声起:
“你身为贡院掌事,私通敌国,指示刺客冒充贡女入宫行刺圣上,本督便要拿拿了你去问话。”
军官回头,见是西厂提督明澜,由一队西厂缇骑簇拥,威风八面的由远及近。
皎白华丽的提督袍与他一张精致妖艳的雪色容颜交相呼应,为他阴柔秀美的外表,独添一重的魅惑。
刚刚在宫里头对冷青堂监刑完,他就火急火燎跑来了贡院。
军官悄然皱眉,礼节性向他拱手道:
“卑职见过明督主。”
明澜傲然止步,一抖身上大裘,炯炯有神的眼光略过身旁正对其躬身的军官,定定落到吓得快要瘫倒的顾妈妈,话说得直截了当:
“皇上已传口谕,这贡院由本督的西厂接管,人犯本督要带去西厂问话!”
“这……”
军官神色一滞,有些犹豫。
来时,御前大太监胡公公暗地里曾有嘱咐,人定要带去他的力量所能触及的掖廷司。
若是被西厂抢先,一入西厂大狱,就怕受不住刑,交代出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来,把事态搞得更乱。
明澜不管军官脸色如何,直接迈步过去,走近顾妈妈,歪头审视她的一脸狼狈,漫声笑了笑,语气和善道:
“不用怕,本督只向你打听一个人。你若答得好,西厂那趟,都不必去了。”
顾妈妈战战兢兢,依然不敢随意抬头,舌头如同栓了结,语音含糊道:
“您、您问……老身、老身要是知道……”
“你肯
定知道!”
明澜急不可待的打断她,兴奋,于心头再难压制,烁烁放光的两眼紧紧逼视着顾妈妈,毫无客气的问道:
“本督问你,这院里之前可是有个贡女,十五、六岁,叫做‘云官儿’的……”
一壁问,一壁以锐利眼神紧盯顾妈妈的面部表情。见她恍然,便又阴声的补充:
“后来被东厂提督看中,带去了东厂……”
听到这里,顾妈妈神色突现惊惶,仿佛昙花一现的短暂,立刻又摆出满脸镇定,平心静气回答道:
“贡院里头,从未有过……闺名是‘云官儿’的贡女。”
“哦?”
明澜狡黠的挑了眉梢,冰冷消瘦的手掌忽的落上顾妈妈的肩头。
而她,在诧然举头的瞬间,正对上明澜犀亮的眼光。
惶然看到,有阴险笑意,在他嘴角悄然绽放:
“本督要知道的是,那冷公公……究竟有无从你手中,带贡女去他的东厂!”
顾妈妈讶然张口,半晌无语。褶皱纵横的暗黄老脸上,那些刻意被压抑的错鄂表情,于这一瞬间尽数释放出来,再难遮饰。
明澜将她的落魄看在眼中,便知道,刚才那句话,才是正中下怀的提问。
此时的顾妈妈内心更加惶恐难安。
凭直觉,她能感觉到是东厂提督出事了。
不仅如此,明澜的一番问话也使她能够确定,东厂提督所犯之事,还与顾云汐有着直接关系!
如何回答?
究竟该如何回答,才能保全自己,又可保住贡院?
踌躇不决之际,一记清柔之音飘飘然而至:
“这位大人,您可是打听冷公公身边的云汐姑娘吗?”
“云瑾”
顾妈妈当即面容失色,瞠目而视。望见人堆里的顾云瑾时,逐的大喝,奈何为时已晚。
这个爆料好似惊雷,在场的众人俱将讶异的目光投向姿态袅娜的顾云瑾。
而她依旧泰然自若,身段轻盈,娇艳屹立。
一身雅致的衣衫长裙,一头乌云松松散散的绑在脑后,水光潋滟的眸子与明澜平静的对视,专注而大胆的。娇俏的粉唇似笑非笑,自带一股睥睨天下的傲娇。
惊鸿的一瞥,令明澜半晌语塞。
“大人,您有何问话,小女子知无不言。”
望见明澜的失态,顾云瑾得意的弯唇,默然一笑,张口嗓音婉转,潺潺动听。
明澜一瞬回神,满意的点头,对身边军官沉声道:
“本督即刻要带这姑娘与贡院掌事去西厂,你莫要阻拦!”
军官无奈,又一拱手,退到旁边不再阻挠。
明澜手指拈了拈身上凫靥裘的弹墨滚边,神情自如的踱步,向顾云瑾缓缓走去。
眼中的姑娘岁数不大,五官如牡丹吐艳,光彩照人。身段盈盈,自有一股动人的气韵。
比起云官儿来,倒也是个绝色标致的美人儿了
顾云瑾见明澜走近过来,飘飘一个万福后正身,眉目含笑望定了明澜,声音娇柔道:
“启禀大人,小女在贡院里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闺名叫做‘云汐’的,不久之前,确是被司礼监掌印冷公公带去了东厂。小女不知这位大人所问之人,究竟是不是她。”
明澜听后,激动得瞳仁扩张,眼内光芒大放。
奸滑一笑,他直视顾云瑾,目不转睛道:
“好,你随本督换个地方,将她的事……慢慢讲给本督听听。”
……
京城,西厂
明澜听完顾云瑾道尽贡院种种的往事
,失血白的尖脸上,表情全是些沉浮不定的复杂。
宽袖内,两手虚握成拳,他将精利的眸光放远,凭空安静的思忖了一刻。
如顾云瑾之言,十一年前冷青堂收过三个孤女送入贡院,托顾妈妈一手养大。
三女孩中,一个是被逼入宫的顾云瑶,即为现在的裕昭仪;一个是眼前这位顾云瑾;而另外一个,便是那个叫做顾云汐的女孩!
哼!云汐……云官儿!
明澜暗自嘲笑道:
冷青堂,你果真好心机、好手段!
本督早就察觉你私匿皇廷贡女,如今终于逮到你的把柄了!
转念一想,总有一点说不通。
若说冷青堂是耽于声色之徒,他因何只对顾云汐偏疼偏爱?论起姿色,眼前的顾云瑾,才可谓是人中龙凤!
因何,令他偏偏看上了体弱多病的顾云汐呢?
一旁,顾云瑾很有眼色,见明澜半刻不语,便一跪到地,恳声道:
“督主,请您相信小女。小女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作假,刻意欺瞒督主。”
明澜懒懒的摆手,示意她起身,傲岸说道:
“好了,本督并不怀疑,莫要紧张。”
顾云瑾依然跪地,又一匍匐,五体的恭敬:
“小女子斗胆,有一事恳请督主。”
“你讲。”
“小女与其他两个姐妹,由顾妈妈一手抚养带大。十年养育,恩重如山。顾妈妈本是宫里老人儿,一向谨小慎微。
方才,督主向其提及云官儿,顾妈妈必是听着耳生,故不敢直言。并非有意隐瞒犯上,还请督主开恩,西厂牢狱,不要太过为难于她。”
明澜不语,目光极其认真的将顾云瑾全身上下俱都打量遍。
见她跪在地上,身姿楚楚端庄,一股子百色千娇、媚态横生的诱惑模样,不禁玩味的挑唇,缓缓从太师椅上起身,轻轻向她走近。
被明澜用湿冷的兰花手指扣起下颚,顾云瑾本能感觉到不太妙。
虽是极其反胃,却不得不做忍耐,压制着内心的惶惶,勾眼视向明澜,脉脉传情,恭敬之中带着乖巧与顺从之意,叫他一时间难以抗拒。
明澜顿时惊喜万分,心中暗道,这骚蹄子不光姿色出众,也比顾云汐那蠢丫头更识时务啊
“你方才说,云汐妒忌你,不仅想要毁你容貌,还撺掇冷公公,当众将你鞭笞?”
“是,确有此事。”
顾云瑾立刻小脸一变,委屈巴巴的眼神牢牢锁定明澜,水汪汪、光闪闪,须臾时刻,便撩得他心花怒放。
“如此……你想不想进宫去,有机会侍奉圣上?”
精亮的眸光直抵面前如花似玉的娇媚小脸,明澜眸中的贪婪之色盛了几重,嗓音阴柔,透着一种委婉的暗示。
顾云瑾瞪大了双眼,有些难以置信的惶恐。随即再次匍匐,拜在明澜的皂靴下:
“督主,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倘若小女能够进宫承宠,此生,这条命便交予督主您了!”
“本督不要你的命……”
明澜笑意诡谲,伸手过去,抚过前方完美无暇的脸庞。
修长的食指一路向下滑,沿着颈子,直到她的胸口,才停下来。
“既然想要进宫,想要出人头地,你便要听命于本督。本督要你做什么,你不能反抗,明白吗?”
被他异样的动作搞得莫名心慌意乱,顾云瑾干巴巴的点头,强忍无尽的恐慌与抵触,颤声回应:
“是,小女……谨记督主教诲……”
第十九章 掌事进言
大理寺,天牢
因牢房里常年阴潮污秽,冷青堂进来后不久,下身的伤口就化脓了。一月前,于江安亓陵郡所受内伤才好不久,眼下又添新伤,使得他在牢里发起了高热,整个人再度陷入昏迷状态。
顾云汐终日坐在肮脏的垫草上面,怀抱督主的身体。
牢房里无法触到一线阳光,她便不能辨认时辰。只知自己的怀中,那副正惊搐不止的残破躯体全身滚烫,已然烧得厉害。
而自己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事,便是紧紧的搂他,用自己的双臂护着他,用身上的体温捂着他。
冷青堂睡得混混沌沌,似是陷入一场难以清醒的大梦。梦中,他见到了大羿的先皇与蓝贵妃,即他的生身父母。一转眼,他们又都在他眼前消失了。
“……父皇,母妃……”
冷青堂的梦呓迷迷糊糊的,让人听不清楚。
顾云汐正怀抱督主发呆,灰尘密布的小脸上是条条道道风干的泪痕。
看见督主的嘴唇蠕动两下,似乎说了什么,她慌忙弯下腰,挨近去细听。
“水……水……”
冷青堂紧闭双眼再次呢喃,浓长的睫毛微微抖动。
被高烧折磨着,此时他感觉身上凉嗖嗖的,紧贴顾云汐的病弱躯体,不由自主的强烈抽动了一下。
顾云汐悲伤的叹口气,脏兮兮的小手覆在督主额上。
还是很烫
督主曾经提醒过她,牢里的饭菜不能吃,牢里的水不能喝……
以她的身体状况倒是能撑上几天,可是督主眼下正在发烧,这样滴水不进的,定是扛不了多久啊
表情悲伤无助,哀哀凝视怀中形容颓废狼藉之人。
曾几何时,也是他,五官俊美卓卓,玉树琳琅。外罩湛青麒麟袍、头戴玄纱高帽,于人前身姿挺拔,凛凛威风。
眼中**辣疼成一片,滴滴泪水缓缓的流出,滑过她的脸庞,淌落到冷青堂的嘴角旁。
他有所感应,已暴裂起皮的双唇忙的翕动几下,将她流落的泪液如数吞进口中。
顾云汐怔怔看着,一颗心像是被利刃狠狠剜割,刀绞般的厉痛蔓延周身。
眼泪又如洪坝溃堤,泛滥不止。
“哇”
终于,顾云汐在牢房里放声痛哭。心中积压太久的情绪,悲伤、愤怒、绝望,随着声声凄厉的控诉,全都得到了释放。
三日后黄昏,孝皇帝颁下口谕,将冷青堂与顾云汐放出天牢。
提督府内,督主房里挤满了人。
督主趴在床上人事不省,一众仆人忙进忙出。江太医正为他把脉,准备过会儿疗伤用的东西,神色严峻。程万里束手无策,在旁边眼睁睁干着急。
桌边,晴儿边啜泣边向顾云汐脸上擦药。
她在宫里被明澜的巴掌扇得不轻,牙齿咬破了舌头、腮帮子,从大牢里回来时顶了满嘴口疮,已然疼得吞不进任何东西。
江太医把几种草药让人碾碎,用麻布包成药包给顾云汐含在嘴里,以缓解疼痛、加速伤口痊愈。
……
华阳初上,为雄伟的大羿皇城镀上薄薄金边,使其于晨曦薄雾里,总显华美澹然。
坤宁宫
钱皇后早起身子抱恙,掌事宫女
素潋去传太医回来。刚进宫门,就听见院中几个小宫娥凑在一块儿说小话。
“哎,我告诉你们啊,当时那冷公公的屁股都被打开花了,血了呼啦的,场面可吓人了……”
“你当时又没在场,那冷公公的屁股被打成什么样,你看见了?”
“我、我是听小孟子说的……”
“真是罪孽!那冷公公以前可是司礼监掌印,人前人后都有众数小太监跟着,如今,说失势就失势。他怎么就这么没眼色,想起派人刺杀皇上了?”
“你们可别瞎说,冷公公是被人栽赃的!”
一记清音,婉转悠扬,从众多叽喳的人声中脱颖而出,立刻绊住素潋急匆匆的脚步。
循声望去,目光进而锁定了一名宫娥。
是她?
素潋倏的回忆起什么,眼前随即一亮。
那宫娥的话刚出口,立刻引来无数嗤笑,一同伴打趣道:
“嫣晚,上次你将一炉的炭全泼在了冷公公身上,是人家为你求情才让你免受责罚。怎么,你这就知恩图报,向着人家说话了?”
叫做“嫣晚”的宫娥脸颊暴红起来,怯怯的瞅着笑话她的小姐妹,诺诺道:
“姐姐说的什么话,嫣晚只是实话实说嘛……”
“哎呦,我们的嫣晚别是看上冷公公了吧!”
“哈哈……是啊!你们看,她的脸红成什么样了。那冷公公确实生相俊美,我听宫里老人儿说啊,冷公公年少时可是受不少宫女的倾慕。她们的梦想,不是早日放归出宫,而是与冷公公配做对食……”
素潋现在人堆儿后面,故意咳嗽了两声。几个小宫娥立刻停止八卦,整齐站了一排,低头顺目齐声呼:
“素潋姑姑。”
素潋佯装愠怒,眼光一一览过众人,厉声道:
“大早上是闲的无事做了?娘娘身子不适,你们几个却在这里扯闲片儿!回头我将你们打发去掖庭司,让管事把你们的舌头全割下来!”
“啊……”
小宫娥一个个脸色苍白,接连后退。
素潋斜目冷笑一声:
“你们几个眼里没活儿的东西现在就去佛堂,将里面从过年挂到现在的经幡子全换下来!”
“是、是……”
宫娥们惶惶转身就跑,有两三人慌手慌脚间,身子全撞在了一处。
“嫣晚,你过来!”
听到掌事姑姑叫她,嫣晚急急刹了脚步。
僵僵转身与素潋面对面,她将两手规矩的拢在一起,煞白的小脸写尽了惶恐。
素潋的目光聚在嫣晚脸上一刻。
这姑娘生得好看!
面凝鹅脂,唇若点樱,一身香菱色小短袄配翠绿裙子,在清晨的雾色里显得格外鲜润,如是秋水碧荷,说不出的空灵细腻。
素潋笑吟吟的侧头瞅着她问:
“和我说说,刚才与她们聊什么呢?”
嫣晚不知所以,嘴唇半开抖了两抖,小心翼翼的回道:
“奴、奴婢不懂规矩,说了不该说的话,姑姑只当奴婢是在胡诌。”
素潋又是笑笑,语气透出温柔安抚的劲头:
“没事,你就如实对我讲,刚才你那番话,可是发自内心吗?觉得冷公公受了冤屈?”
小宫女忽然间
双腮绯红,无措的眨眨眼睛,头更降低了一度道:
奴婢方才所言……确实是肺腑之言……”
素潋已然心中有数,眯眸笑问:
“你今年有十六岁?”
“回姑姑的话,奴婢都十七啦!”
嫣晚听出素潋与她讲话的语气,已不似放才对大伙时的严厉,答话之时便是壮胆抬头,举目向素潋姑姑看去,抿嘴微笑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去,形神更增几分娇俏。
素潋满意的微微点头,对她道:
“你下去做事吧,不用去佛堂了,给娘娘暖个手炉来。可千万记得,别再打翻东西了。”
嫣晚诧然,怔了怔身,即刻向素潋福身:
“谢姑姑,奴婢记下了。”
……
钱皇后午睡后起身,素潋及时递过一杯温度刚好的茶水。
钱皇后饮了口,蹙眉把茶杯送回去。
素潋见状问:“娘娘,您觉得身子如何?”
“吃了纪太医的药,如今身上有些劲了,只是头上还疼……”
“奴婢给您篦篦头,让您筋骨松快松快。”
素潋放了茶杯,取过髓白柔腻的象牙篦子,立在凤榻前面,为钱皇后篦头。
寸寸青丝滑过齿缝,根根圆润齿梳轻轻按压头皮。钱皇后受用的微闭两眼,偶尔发出一两声享受的吟喃。
“唉……这冷青堂!”
日有所思,闭目养神时,钱皇后回想起前事,忍不住又是一记惋惜的叹气。
素潋伺候皇后近二十年,自然了解她的性子,便一壁为她按着头,一篦劝道:
“娘娘,该歇您也歇歇吧。咱们身子才养好没多久,若是为着宫里事您再累坏了,除了坤宁宫里这群奴才,可没人知道心疼您。何苦呢?”
钱皇后闻言又是沉叹,神色忧愁道:
“我倒是想歇,可是你瞅瞅,我病着的这些年里,后宫……都被那姓万的妖精祸害成什么样子了……咳咳……”
“娘娘!”
素潋心慌意乱,停手要去寻茶水,见钱皇后摆手,连忙止身,接着帮她按摩。
钱皇后喘了口气,双拳握紧,痛心疾首道:
“别以为本宫眼瞎,宫宴那事,分明就是万氏父子贼喊捉贼,故意陷害东厂冷督主!如今他们有西厂了,便觊觎上东厂的卫队,恨不得一口吞了它!”
素潋犹豫一下,缓声说:
“娘娘,人家而今是在暗处,就算谋划什么咱们也没实证。依奴婢看来,东厂建成走到今天,那势力确实不容小觑。偏偏冷督主在宫里头又身兼数职,难怪落人把柄。有实力归有实力,倘若功高压主,那‘心腹’啊,早晚都成‘心腹大患’!
奴婢不敢揣摩圣意,可是反过来想,那东厂真要是对咱们万岁爷一百一的忠心,皇上对冷督主深信不疑,又怎会让旁人轻易扎了针儿,动什么成立西厂的念头不是?”
钱皇后半晌无语。
素潋躬身,凑近去将声音压到最低,有意提示她:
“娘娘,您千万不可忘了,那冷青堂当初是借了什么,才登上东厂提督的位子!想当年,前任督主边默还是他的师父。照常理,师父犯了事,相关之人不该继续留在宫里伺候啊,而冷青堂……”
钱皇后忽然抬头,一脸愕错。
第二十章 嫣晚入府
钱皇后被掌事宫女绘声绘色的叙述说得胸腔俱震,眯细的双眸中,两道惊惧的光芒迸射而出。
将记忆细细滤过,钱皇后呢喃着:
“本宫记得,十多年前边老督主的案子,就发生在郑氏灭门惨案之后。当时宫中曾有传言,是边督主的徒弟主动接下案子,将他师父下了诏狱,严刑致死。只因万岁爷不爱听这些个陈年旧事,后来也就没人再敢提起。”
素潋面色麻木的哼了声,两手互拢,对皇后道:
“陈年旧事也罢,只是咱们在宫里过了许久,谁不知很多传言确不是空穴来风。您看,那冷青堂后来还不是掌管了东厂,皇上后来又把司礼监、锦衣卫指挥权和贡院都交了他去?”
钱皇后了然点头,兀的将眸光放选,迷茫之中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哀婉:
“咱们万岁爷就是这性子,信谁时便是对他一百一的好,恨不得把整个皇宫都赏了他去。倘若疑起心来,那人便是万劫不复,再难翻身了。说来也怨不得他,当年他能登到这龙位上来,也是经历过太多算计,一路血雨腥风中披荆斩棘过来的……”
“我的娘娘!”
听皇后说得越发没谱没边儿,素潋慌得整个人直接跪到了地上,颜若芙蓉的粉面上添上更多恐慌不安的表情:
“娘娘!方才奴婢所言都是为娘娘着想,并非存心给您平添烦恼……”
“起来吧。”
钱皇后睨向诚惶诚恐的素潋,有些无奈的对她淡声细语,语气略为倦怠:
“本宫也知冷青堂的性子,做事确为心狠尖利。可好不容易拉过来的膀臂,你叫轻易放下,本宫总有些不舍。”
素潋的两眸迅速转了两周,顿了顿道:
“俗话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凡事留条后路总不为过,特别是对冷青堂这权宦,娘娘还是多存些心较为安稳。”
钱皇后赞同的点头,边思边缓道:
“上午咱们皇上来时与本宫提起,说冷青堂既已出了大牢,罚都罚了,叫本宫想着随便赏他点什么,春宴的事就算暂时平了。如今你一说,倒帮本宫琢磨琢磨,该是赏他点什么才好。”
打一巴掌揉三揉,这皇上倒也滑头。明知政派之间争斗,他便顺了朝臣之意,先借他们之手承办了东厂提督,接下来再赏他东西。明着安抚,暗地也不想将他得罪太狠。
因此赏赐他的东西,不能太过惹眼,又能得当发挥其用处。
素潋慧黠弯唇,轻做一笑,略略下腰凑向皇后道:
“奴婢听说,那冷府里头多是内侍,年轻丫鬟甚少。许是因冷督主是个太监,怕是有些事上犯忌讳。眼下说赏赐他什么,倒不如以您的名儿给他送个伶俐的姑娘,模样要周正些的……”
钱皇后皱眉摇头:
“他去江安之前,本宫早有打算,可他也不傻。这事儿要是办不好,他不但不会领本宫人情,反倒觉得本宫不信他,非要在他身边插个眼线。哎呦,不妥、不妥!!!”
素潋和颜微笑,似胸有成竹:
“娘娘,如今局势和之前大不相同啦。他领了八十杖刑在府里养伤,正需人手。您借此时机派人过去,于冷公公就是雪中送炭,他必然不会拒绝。您呢,既能顺利安插下自己的眼线,又能显出皇上对他的体恤之恩,不是一举多得吗?”
钱皇后长舒口气,侧头沉默一刻,逐的起身,漫步行走时做细致思考,落地华丽的明黄飞凤裙,在秀红柔软的绣毯上摇曳生辉。
倏的止步,钱皇后转身,与素潋四目相对:
“人选方面还要好好把关,模样要标致,性子更要沉稳。脑筋不能太死,却也不能聪明过头。选好了,带来先给本宫看看。”
素潋颔首领命:“是,奴婢记下了,请娘娘放心。
……
西厂,地牢
皮鞭夹棍一番招待,把顾妈妈折腾得没了人样。
牢里她挺刑不过,将自己知道的事全说了出来,躺在地上痛哭不已。
“明督主……该说的,老身……俱都说了……真不敢……有所隐瞒……老身,冤枉……”
牢房外面,明澜阴森森的勾了勾香唇,神情极是满意。
看样子,这五品老宫妪确是把该吐的都吐干净了。
注视牢里满身伤痕的贡院掌事,明澜侧头对身边的缇骑悄声嘀咕几句,转身出了大牢。
在正厅里略作休息,饮了杯茶,明澜陷入沉思,脑中逐步将这些天来,自己从顾云瑾、顾妈妈以及幽筑贡院其他人嘴里掏出的线索,依依连成一条线。
安宏见机行事,跪在自家督主脚下为其
捶腿,谄媚的神色活脱脱一只舔狗。
明澜很是快活,两指掐着安宏白嫩的脸蛋,举止轻浮。
安宏故作扭捏,娇声嗯了两嗓子。窥见今日督主心情不错,就试探问他:
“督主,您方才在想什么?”
“本督想啊,姓顾的婆子说,十一年前入冬,是冷公公亲手将顾云汐那丫头送入贡院。那孩子又带了一身痼疾,见血便昏。本督隐约记得,十一年前,京城里面似乎发生过什么事……”
安宏手上没停,便锤边道:
“督主,十多年前属下年幼,对陈年旧事不甚清楚。您想知道,属下找些年长者,一问便知。”
“嗯,这事要快!另外,你找的那条线儿,进展如何了?”
安宏咧嘴笑了:
“您放心吧,那人昨天与属下见过,告知属下钱皇后那头确有动静。也就一两天工夫,便会送她过去。督主,事情进展可比咱们预期的都要顺利多呢!”
“嗯,不错。”
明澜闭目,声音慵懒像是自语:
“那姑娘心怀仇恨,行事必然不择手段……本督看行……”
冷府
晌午过后,冷青堂从昏睡中苏醒。
房里只有江太医与东厂千户程万里。
那日从大理寺天牢里出来,为及时处理督主身上的伤口,程万里遣散了房里一干仆人,也将顾云汐打发去好好歇息。
起初顾云汐不肯,非要守到督主醒来不可。后没闹一刻,人便支持不住昏过去了,被人抬回了她屋里。
实际上,府里头知道督主是假太监的人,只有程万里和江太医。故,为督主擦身、上药时唯有他们两个在场,才可保证督主的秘密不被其他人发现。
当时,督主下身那片鲜血淋漓之处早已凝固为褐色坚硬的厚痂,陈血混和脓液紧粘衣裤,腥臭扑鼻。
为使督主少受些罪,程万里与江太医两人一个拿湿巾,一个持剪刀,顶着一身紧张大汗,小心翼翼操作,才将破烂中裤剪破,慢慢与伤口处脱离。
一番擦身、上药包扎,冷青堂总算捡回半条命来。
督主醒来后,问过顾云汐的情况,便急不可待从千户口中打探东厂现状。
“爷,那晚出事,钱皇后就派禁军围了东厂。如今挡头们还在里面,根本不出来啊!”
程万里黑脸上神色凝重,立在床头,叹声道。
“钱皇后是在保护东厂!”
冷青堂两臂压在软枕上,斩钉截铁道:
“若非如此,神王的军队一旦入驻东厂,本督便再没翻身的资本了。只是时日长久,东厂难免受东宫的控制。
倘若本督猜测不错,这次宫宴之事,就是西厂与万氏父子联手陷害本督,如今倒真叫明澜得势了。贡院归了他,这不是好兆头。只怕那件事,早晚被他揪出来!”
程万里一旁心惊肉跳,瞪眼直视督主,忽然间话锋转变道:
“爷……不如,我们动手吧!”
江太医本在桌边书写药方,听闻此言赫然刹了手中毛笔,愕然神情瞬息投向程万里。
作为督主的线人,对督主的现状了解,他与程千户的看法完全一致。
他们两人俱都清楚,以自家爷如今的实力,令大羿乾坤颠倒只在他一念之间。推翻现有皇权令立新君,对他而言,完全易如反掌
“现在还不是时机!”
冷青堂趴在床上,脸色肃然,果断决绝道:
“本督未收集到足够的口供,还不能为郑国公与老督主翻案。贸然行动非但不能为先皇报仇雪恨,本督也会沦为千古罪人,被世人唾弃、遗臭万年!”
……
顾云汐感觉自己睡了好久,懵懵睁眼时,人正仰躺在床上。身上衣衫被换了新,头发也梳了官髻。
屋里烛火通明,昭昭有光,看来时辰不早了。
“姑娘……”
丫鬟晴儿守着她,两眼哭成快要肿破皮的杏子。
见顾云汐醒了,晴儿圆嘟嘟的脸颊瞬间绽放光辉,无抵激动的,站起身去桌边端茶水。
“晴儿,我……我这是怎么了?”
顾云汐挣扎起身,忍着口腔里的疼痛问。
“你两天一宿没阖眼了,腹中空空,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刚才人都晕在督主屋里了。”
接过热茶,顾云汐猛灌了几口。顿时,口疮被热水煞得没命疼。她强忍着,喝完一杯又让晴儿去添。
晴儿注视顾云汐一壁往肚里猛灌水,一壁被嘴里的疼磨得五官挪移,眼圈不由得又红起来
喝足水,顾云汐急着蹬靴子下地:
“督主醒没?两天一夜了,我要去看他!”
晴儿一把拦住她:
“您别去了!瞧瞧您,自己都垮成什么样儿了,还替别人操心呢!人家那边有人伺候,用不到咱们。”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督主如何就成‘别人’了……”
顾云汐下了床,两脚如踩棉花。她不管不顾,理正衣衫,语气掺些些埋怨口吻,偏头对晴儿道:
“督主的饮食起居向来都由我一手打理。这日子口他身上有重伤,我不亲自照看怎么行?!”
晴儿神色落寞,张张口欲言又止。
“你是怎么了?”
顾云汐察觉到晴儿表情窘迫,立刻变得惊惶,一把扯住她追问:
“你告诉我,是不是督主又出什么事了?走,咱们过去看他!”
晴儿莫名的气愤,用力摆了姑娘的手,将头扭一遍忿忿跺脚:
“人家可好着呢,你还替他操什么心!”
“你今儿个又发什么魔怔!”
顾云汐不明所以,白了晴儿一眼不再搭理她,自己快步奔出屋子。
督主院里已经掌灯。遥遥望去,他那屋东面,窗棂纸上映出一道黑色的人影。看起来,窈窕绰约的,莫非……莫非是女子?
顾云汐当即心房剧颤一下,靴底好像粘上了青板石的路面,半天挪不动半步。
她清楚,提督府里多是年岁小的太监,与一些上岁数的男管事、老妈子,像晴儿那样的小丫鬟屈指可数。
观那黑影的发髻形状,倒不像是个丫鬟。
她,到底是谁?
顾云汐满腹狐疑,忐忑不安挪到廊下,犹豫着推门进了屋。
督主侧身卧在床上,脸面向外,全身上下打理得干净整洁。他的榻前,坐着位面容陌生的年轻女子。
看到顾云汐那刻,冷青堂眼前一亮,似是见到惦念许久的人,亲切不已。然而一瞬后,他便神色转入平淡,干瘦的脸上表情微凝,很不自在的对她笑笑:
“云官儿……这位是宫里来的嫣晚姑娘,快过来……与她见见……”
听话听音。
凡是督主人前唤她“云官儿”之时,那人毕是不为熟悉的外人。如此可见,这位姑娘与督主的关系,并非有多亲多近。
顾云汐想到这里,紧张的心情稍稍有了一丝放松。
慢吞吞走上前去,看看督主,继而将惊惑目光转向椅上端坐的嫣晚。
好一个美人!
只见她青丝墨染,香腮雪积,美目璀璨透亮,琼鼻娇翘红唇嫣然。摇摇烛火,将她巴掌大的小脸衬得如新月生辉。一袭流彩暗花如意裙,为她容色平添了许多艳逸。
不等顾云汐先开口,嫣晚已然起身,几步赶到她面前,飘身一个万福,开口间吐气如兰,娇柔婉转:
“奴婢见过云公子。刚刚督主一直在与奴婢谈论公子,说公子英少有为,将督主的日常起居料理得井井有条呢!”
“……”
因被忡忡心事压着,顾云汐此刻精神无法集中,对这姑娘的言语听得云里雾里,神情依旧懵懵糟糟。
一双眼睛定定看着面前的女子,只觉得她风姿华美,婀娜的绰态满是说不尽的温柔,确是惹人怜爱。
嫣晚等了一刻,见顾云汐愣呆呆只是看她却不说话,只得尬然作笑,微微低了头,拢手自顾自的继续道:
“奴婢是钱皇后宫里的婢女。因知冷督主重伤在身,钱皇后特派奴婢入提督府里,亲自照顾督主伤情。
督主的日常喜好,还望云公子多多赐教奴婢。所做不周之处,还请公子指正一二。”
顾云汐听得心中微颤。
原来,这位叫“嫣晚”的姑娘,还是来自坤宁宫的……
“我们府里人手够用,别说一个督主,就是十个督主,公子也能照应过来,根本使唤不到宫里的婢女!”
晴儿不知何时钻进了屋,正叉腰站在顾云汐的身后。
听嫣晚说完,迅速跳出来插话,言辞犀利的狠怼了一句,并将“婢女”二字咬音过重。
似乎感觉到对方方才提及钱皇后宫里,是在刻意向顾云汐炫耀着她与众不同的身份,晴儿气不过,故拿话狠狠打压她。
话毕,晴儿依然两手叉腰,咫尺距离与嫣晚对视,眯细的两眸含着丝丝敌意。
第二十一章 尽释前嫌
督主房里,嫣晚被个岁数不大的丫鬟用冷森森的眼神狠狠盯着,像是受了惊吓,当即脸色大变。
脚步向后撤了两步,水洇洇的眸子继而含了些泪滴,眼眶湿红,看着就快哭出来了,透着几分叫人看了心软的劲头。
一时间,气氛静得叫人别扭。
冷青堂面色沉了沉,默不吭声,幽深的目光转到一旁,不看嫣晚,也不看顾云汐。
顾云汐自是心情烦躁,冲过去将晴儿拉远,板起脸训斥她道:
“你懂不懂事,给我下去!”
当着讨厌之人的面被自己主子责骂,晴儿脸上挂不住,只觉自己委屈得厉害。
丰盈的下唇翘起老高,她嗓音哽咽道:
“也就……也就我最心疼您!”
向晴儿抬腿跑远的背影望去,顾云汐内心也不好受。
回过头,脸色麻木的看一眼督主后,她向嫣晚拱手:
“让姑娘见笑了,那丫头岁数小,不太会说话。”
“哪里、哪里……”
嫣晚笑魇如花,似乎并不介怀。
顾云汐神色勉强的干笑:
“你与督主继续说话儿吧,我去备晚膳……”
“云官儿……”
顾云汐转身准备离开的刹那,床上的督主终于开口,幽幽道:
“与嫣晚姑娘一同入府的还有宫里两个嬷嬷,我已差人将院中厢房收拾出来了。今后,她们三个……与我在这院里住。”
这句话的语气并非是在征求,而是对她下达通告。
顾云汐不曾回头,只语气淡淡的凭空答:
“是。”
从督主院里走出来,顾云汐脚下顿住,举头深深呼吸。
苍穹之上,星罗棋布,光辉明灭。北面一轮孤月,俏弯弯卧在薄云间,清冷独照。
顾云汐内心空落落的。
两天以前,她以为自己与督主会死在天牢里。那时,她曾绝望的想,自己可与心爱之人永在一起,再不必分开,再不会遭人算计。如此,即便死了,又有何畏惧?
出了大牢,她以为他俩重活了过来。她发誓会好好珍惜今后的光阴,与督主相依相伴,一生执手。
她还以为,共同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后再见面,督主必会如从前那般待她,而她便坐在床边,彼此压抑着内心的喜悦与兴奋,相互挨近,亲密的互诉衷肠……
却不知,所有美好的构想,都随那名叫做“嫣晚”的女子入府,刹那如坍塌的沙堡,化为乌有……
顾云汐怎么都想不到,彼此再见时,现状竟然急剧逆转!
胸腔内似有一记微弱的声音响起。她想,那该是心房碎裂的声音
脚步沉重的慢走,顾云汐突被角落里的黑影吓了一大跳。仔细看,却是晴儿。
原来她一直守在这边,专为等候自家姑娘。
见顾云汐影单形孤的走出督主的院落,忙迎上来,眉眼间皆是担忧:
“姑娘……”
“嘘……”
顾云汐愕然,举手拼命堵了晴儿嘴,谨慎看看四周,逐的压低声音:
“小祖宗轻声!千万别再乱叫,仔细被人听到!”
晴儿愤懑的拉开顾云汐的手,埋怨道:
“事到如今您还怕什么!您当初要是早些恢复女装,如何还生得出后面这堆烂事来?!我就是不服,您跟了爷许久,历过多少险事?如今倒好,爷说往身边留人便留人,您自己再不想招,只怕最后这府里头,再没您能站脚的地方了!”
顾云汐望着晴儿不语,感动到两眼泛酸。
这丫头岁数不大,脾气急可心眼并不坏,只知一心一意跟随主子,事事总是为主子考虑周全。
顾云汐轻叹,亲切拉了晴儿的手,激动道:
“我知你真心为我好,可咱们总要以
大局为重。眼下督主出了事,如何重新得到皇上信任,自然比什么都重要。嫣晚是皇后宫里的人,为督主,为东厂,咱们必须忍。晴儿,你只当是为我、为督主,暂且忍耐,别总跟个乌眼鸡似的对她,行吗?”
晴儿低头,再无话可说,无奈的点了点头。
顾云汐拍拍她的肩膀,带她正要回去,正碰到迎面而来的程万里,手里提个长圆灯笼。
“呦,云丫头这是醒了?”
看到她,程万里表情诧异。
“嘘!”
顾云汐对他比划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指向督主房间,对他悄声道:
“程千户,以后您还是叫我‘云官儿’吧。”
程万里脸色僵住,很显然,他早就与宫里那位姑娘见过了。
撒目向顾云汐手指的位置撒目看去,程万里叹口气,继而垂目道:
“云官儿啊,走,程叔送你回去,有些事和你商量。”
和我?
顾云汐好奇的眼光高举,直视程万里被灯笼里一袅橙光映红的四方大脸,只觉受宠若惊。
从前,他可是动不动绷黑面,甩脸子给她看啊!
顾云汐不敢耽误,乖乖跟随千户大人,被灯笼里那橙红的光束指引,回到她屋里。
程万里顾不得什么避讳不避讳的,将灯笼直接摆到廊下,大步迈进顾云汐屋里。
一进来,便对她开门见山道:
“云官儿,那位姑娘的事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督主如今的情况,你我心里都有数。有些事上,该退一步,咱就暂时退一步,啊?”
顾云汐坦然一笑,做出请他到桌边坐的手势:
“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待程万里落了座,顾云汐也坐到他的对面,正色问:
“程叔,春宴之事,这些天宫里头可查出什么线索吗?”
程万里现出一丝沮丧神色,缓慢摇头,暗淡的目光化作虚无,直直视向桌面上某处:
“看来皇上并不想细查,又以宫里的老套路,将司掌尚工局的柳尚工与乐坊掌事作为替死鬼,出事第二天便给凌迟处死了……”
顾云汐登时脸色煞白,瞪大的杏眸里流动着无抵错愕的光芒,对那种草菅人命的手段,简直难以接受。
“如何会……这样?”
“皇上是有皇上的打算。老实讲,这次的事来得蹊跷,根本不是冲皇上去的……”
程万里言毕,举拳击打桌面,表情郁闷。
顾云汐徐徐点头,神思复杂道:
“果然是对督主来的……我说呢,江安那一路就没消停过。若不及早查出幕后主使,怕是今后他还会对督主、对东厂下手?”
程万里道:
“咱们的人此刻都在东厂,受禁军管辖,行动不自由,很多事根本无从下手。”
顾云汐微微眯眸,略略沉思过,抬眼直视程万里问:
“依您所见,那批春宴被调包的舞女,会不会已经遭人毒手了?”
程万里抱肩皱眉,摇头否定:
“不太可能。皇宫进人都有固定时辰,关卡也频,白天根本不便下手。出事前,贡院那面是咱们东厂自己人。而在皇宫里下手杀人,必冒极大风险。
我想,被人调包,也就是贡院到皇宫那段路上有机会动手。而且,路上监事的内官,必是幕后主使关系密切之人,才有机会得手。不过出事以后我才得知,那内官办完那趟差,没几天就染暴疾,人没了!近期京城里面倒没听说有凶案,那几个贡女兴许还活着。不是被匿起来,便是弄残了送到边防去了,或卖或充当军奴。”
“找!”
顾云汐斩钉截铁一句:
“找出她们!至少先把人证救出来,从她们口中问话。即便人哑了,字总是会写的……”
“如何找?”
程万里听得眼前一亮,逐的来了兴趣。不等顾云汐说完,就匆忙打断她,拧眉苦恼道:
“那些刺客都死了啊!这才是幕后指使者的恶毒之处。他那是蓄意毁证,不给督主翻案的机会!”
“人虽死了,花名册总会还有!每一曲目,对应吹奏弹舞者,宫里面总会留有记录吧?”
“没错!”
程万里立刻茅塞顿开,激动到双掌用力对击一下,黑脸上氤浮的黯然愁云刹那间薄了好几层。
“你说的曲目花名册,一份在尚工局乐坊,出事后该是被封存了。可按惯例,司礼监总会有备档。”
顾云汐听后意气风发,心情大悦,将拳头攥紧对程万里道:
“我想办法与裕昭仪取得联系,让她找到花名册上七名舞姬的名字,抄录送出宫来。
贡院的姑娘大多数我认得,可让画师按我的描述绘像,再派暗卫秘密寻访。一旦有下落,即刻设法救人回来。”
程万里歪头思忖后道:
“眼下东厂被禁军把围,向外带不出一个人来。我倒是可把街面上为数不多的暗卫集结起来,秘密开展搜索。外省也有咱们的缇骑,必要时,也可召回充当人手!”
“不可!”
顾云汐抬手反对,目光定定注视千户大人,语气坚决道:
“朝廷封禁东厂,已是对咱们起了戒心,这时候绝不可集结力量,防止节外生枝。再难再累,也要由我们几人来扛。人多适得其反,仔细落人口实!”
程万里怔怔与面前十几岁的女孩对视,不觉暗自吃了一惊,矍然钦佩的目光落在顾云汐伤痕未褪的五官上,许久不移。
她坐在角桌一侧,利落的公子装扮,姿态优雅端庄。此刻正微降视线,沉默中透着十足笃定与自信。
那一幅沉稳睿智的神情,与自家的督主,确有几分相像。
程万里由衷赞许,这丫头不愧是爷亲手教出来的人!近一年间,退尽了一身稚气,确是与贡院里那病娇羸弱、唯唯诺诺的小姑娘大不一样了。如今不仅魄力十足,举手投足间更显出绝对的勇气与智慧。
想到那晚皇宫出事后,他在午门外见到她的那刻,她所表现出的坚韧不拔,深深感染了他。
见她脸色黯然,程万里这时道:
“云丫头,最近事多,害你受了不少罪,早点歇着吧。”
“不了,我去厨房为督主做点吃食。过会儿他还要喝药,肚里不能空着。”
“哎……”
程万里叹口气,心底微酸,泛起一股从未曾有过的心疼劲:
“云官儿,让下人去弄吧。身子是自己的,别累坏自己。”
顾云汐刚刚起身,下一刻的动作就是一顿。水灵灵的眼眸愣愣看向程万里,似乎有感于他对她来之不易的体恤,显出相当的意外。
程万里察觉到顾云汐脸上种种的疑惑与不解,顿时目光闪躲,黑脸上掺入一层深红颜色,方脸彻底转为个紫黑的大茄子。
“额……那个,丫头……你程叔是个糙人,性子直也没什么旁的心思。从前、从前对不住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啊……”
他语无伦次的说着,话语中所指对不住顾云汐的地方,无非就是对她言语刻薄,动不动便甩脸子的往事。
顾云汐听后大度的笑笑,嗓音明媚了几重,诚恳道:
“程叔,您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就不记得从前您哪里对不住我了?东厂里,您跟在督主身边的年头总比我跟着他要久远得多,您是督主最信之人,自然也是我的长辈。长辈的教诲,云汐自会听从。以后,凡是我做事不周,还要您继续指教呢。”
一番肺腑,说得程万里内心感慨万千,两个眼眶阵阵酸热。
第二十一章 无中生有
送走程万里后,顾云汐来到厨房,着手为督主准备晚膳。
外面人影一闪,继而香风罗裙翩翩然走了进来。
顾云汐正在切菜,纤细的一个人儿站在宽大的木案旁边,形似经风的弱柳。白皙修长的手上,一把大菜刀上下翻飞,丝毫显不出铁器半分笨拙、沉重之感。
眨眼工夫,一把油豆角就被切成细长的豆角丝,在案板上齐齐躺了翠绿的一排。
刚刚抬眼,就看到嫣晚站在旁边,正歪头颇有兴致的观望她切菜。
顾云汐很是意外,即刻停了动作。
“嫣晚姑娘,你怎么来了?”
“宫里的太医过来为督主伤口换药,奴婢不便在场。听下人说公子正在伙房,故而过来帮帮公子。”
嫣晚拢手,对顾云汐温柔一笑,说话声音潺潺动听。
“哦,这里过会儿油烟大,姑娘还是到别处去吧。晚膳备好了,我会叫人过来拿。”
顾云汐说完垂眼,继续切菜。
兴许是对方说话声音过于悦耳,每次听到那美妙莞尔的声音时,顾云汐心里总是不太好受,既是羡慕,又感失落。
她不再吭声,闷头将豆角丝在热水里焯过,入油锅翻炒,动作熟练。
嫣晚提鼻向空气里闻了闻,注视炒锅里团团青烟直滚到半空,非但不躲,反而向顾云汐接近几步,嗓音甜润的夸赞:
“云公子不愧是个精细人儿,灶上的活,要的便是细致与耐性。嫣晚与公子比,当是自愧不如。”
本不想搭理她,可一想到她是打宫里来的,还不能冷着。于是,顾云汐边忙着,边与嫣晚随意攀谈起来:
“嫣晚姑娘,你以前在坤宁宫里,都负责哪些事?”
顾云汐想要借此机会,多多了解身边的女孩。
“奴婢日常所司之事倒不繁累,只需将皇后宫里的花鸟鱼虫养护好。冬天时更是清闲,大多时间只侍弄些梅枝儿与兰草。
对那些过了花期的绿植,便不必太过费心。故而冬天,我还要负责主子宫里添炭取火。”
“哦……”
顾云汐漫不经心的附和,随手将炒熟的菜盛盘。
嫣晚趁顾云汐手头忙碌不停时,不做声的一眼斜扫而过,随即翘起精致的美~唇,诱惑的笑容掺进一起莫名的阴险。婀娜身躯微微摇曳,顾盼生姿。
嫣晚手拈宽袖的滚边,慢慢搅动着,好像拉家常那般,神色悠然道:
“头年入冬之时,有次奴婢在院里生炭炉,正遇到冷督主从主子宫里出来,可巧就被奴婢一整炉的炭火泼到身上。当时啊,吓得奴婢魂都没了呢!如今想来,奴婢与冷督主确是有缘!”
这是哪辈子的事
顾云汐大感意外,可从没听督主提起过。不过,嫣晚说到她与他有缘,那句话却是让顾云汐感觉异常刺耳。
“那、那后来,你一定受罚了吧?”
顾云汐不安的眨眨眼,本能的追问。微颤的声音,让身边的嫣晚轻易便察觉到其内心掩饰不住的焦急。
于是,她默然一笑,别有用心道:
“怎么没罚?奴婢差点就被掌事姑姑罚扣整年的月钱,多亏冷督主为奴婢说了情,罚扣这才全免了!”
呵,倒是懂得怜香惜玉的主儿……
蓦地,顾云汐内心说不出的不痛快!
耳畔,嫣晚自顾自的念叨声毫无间断:
“奴婢当
即感激不尽,又见督主抹衣时手帕被炭灰子弄脏了,就特意绣了条新的,待他再入宫时赔予他了……”
绣手帕?什么样的手帕?从来没听督主说起这档子事啊
顾云汐知道,皇宫里面规矩繁冗,内侍与宫女之间绝不可以私相授受,否则将有重罚等着他们。
但督主的身份有别于一般内侍宦官,就算有倾慕者赠物,该是无事吧。
内心瞬间失重了一般,没了方向,接着又像被重物压着,那种沉痛感觉,近乎窒息。个中滋味,单以语言形容的话,简直无法描述得清。
“哎呀!嫣晚素日里笨手笨脚的,压根儿就不擅长女红。又怕做出的东西太过粗俗,冷督主看不上,就请了尚工局绣坊里的姑姑,帮奴婢描出绣样儿。奴婢想着,既是赔罪,东西总要像回事,才好表达奴婢对督主的一番感激之情……”
旁边,顾云汐彻底化为了体表僵硬的雕像。
嫣晚与她近在咫尺,可声音却好似远在天边,于她听来,极其的恍惚、缥缈。
顾云汐并不是几岁的小孩子。
女子赠男子绣帕代表了什么,她不可能不懂!
自家督主仪表堂堂,那时每每出入贡院,身后总悄悄跟了一堆小贡女,暗处里远远看他,只看到两眼发直……”
顾云汐相信,那样琅华卓俊的人物,就算是宦官,所到之处也必是吸睛的焦点!
“啊”
顾云汐正陷在胡思乱想中无法自拔,冷不丁旁边一声喊叫,来得猝然。
顾云汐惊得身子猛然哆嗦,瞬息回过神来。
嫣晚面有惊惶,玉样的指头朝向炒锅的位置,失声喊:
“云公子,菜糊了!菜糊了!”
顾云汐这才想到新入锅的菜,下意识低头看去,那一团芙蓉鸡片彻底炒焦了,正干巴巴黑乎乎的趴在烧红的锅底上。
顾云汐脸颊顿时涨红起来,表情变得无比尴尬:
“对不住了……光顾着说话……”
嫣晚唇角稍作一动,笑意细若有无,精美的面容上神色莫名,似是某种不易捕捉到的复杂。
头偏转个小角度,一对水样的明眸牢牢锁定顾云汐满脸的紧张不安,轻声问她道:
“云公子,你方才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
顾云汐被嫣晚异样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几下铲掉锅中废料,两手端了炒锅躲到水缸旁,刻意躲开对方审视的眼神。
舀起一瓢清水倒在锅里,却因心烦意乱,半瓢水都洒在锅沿外,溅了一地水花。
顾云汐变得手忙脚乱,蹲身去收拾,却未留意对面婷婷玉立的嫣晚,那精致绝伦的美脸上,有一丝恶毒的冷笑漠然掠过。
将炒锅刷净,顾云汐抬头对嫣晚道:
“嫣晚姑娘,你将晾在案上的蜜瓜牛尾粥先端到督主房里吧。那粥冷了,里面的牛髓便会凝冻,不得吃了。”
“好!”
嫣晚欢快的答应着,将木案上一瓷白的汤盅合上盖,放置于食盒内,神色明媚的提起食盒,先行离去了。
嫣晚刚走,顾云汐又扒拉出两样菜后,便觉心不在焉。拉过椅子坐下,一张脸神色忧伤。
嫣晚的话,到底该信吗?
信,自己与她素昧平生,才刚见面并不知她太多底细。
不信,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谁愿意拿那种敏感的事情当玩笑讲?
督主,您真收了嫣晚的绣帕吗?
顾云汐再无心思继续备晚膳,呆若木鸡的干坐,脑子里面一团乱。
半刻后,小厮疾步走进厨房,向顾云汐拱手:
“云爷,督主叫您过去用晚膳。”
顾云汐起身,指指案上新出锅的三样菜,打发小厮道:
“把这几样端到督主屋里,和他说我乏了,回屋歇着去了。”
一转身,人已急匆匆的出了厨房。
皇宫,冷宫外
一男子立于残垣的角落,面向红粉脱落的墙体,低声诉说了半晌。
静下来不多时,墙对面,就有暗哑而苍悴的声音传出来,听上去是个年岁稍长的女人:
“……这倒是个一石二鸟的妙计。以行刺为名,先对许妃腹中龙胎下手,再用刺客之口嫁祸东厂提督借那始作俑者还真是心肠歹毒。不过,冷青堂真倒了,会对你今后的谋划大为不利!”
“请您安心,我以派出那个人,暗中协助东厂翻身。”
墙对面的女音略是一顿,随口道:
“外邦之人,狼子野心。不可全信,需多留心眼儿才是。”
……
皇宫,晓夜轩
顾云瑶在宫里反复徘徊,神色焦急。
几日以来,妹妹顾云汐不停派线人与身在宫中的她取得联系,催促她尽快搞到春宴上献“飞天”舞的贡女花名册。
掌事太监赵安一旁垂臂而立,心里清楚主子正为何事犯愁。
赵安躬身,声音柔顺的劝道:
“主子,您甭着急上火的。小主子托付的事,奴才方才想起一招。”
顾云瑾闻言立刻止步,凝脂的脸颊漫起一丝哀婉神色,话出口时,透着股子难以消除的怨愤:
“本宫就想不明白了!那冷青堂到底给云汐灌了什么**汤?他出事,她便心急如焚到如此地步。倘是云汐的事,本宫自当鼎力相助。可她却是为了冷青堂!你不是不知,冷公公,曾经对你我二人做过什么!”
赵安眉头若蹙,似是一声叹息后,语气平平道:
“皆是命,已然走到今天,主子何苦瞻想从前,自寻烦恼?
如今你与他已在一条船上,唯有同舟共济方可顺遂。他沉了,往后剩您自己,并不好独自渡江啊!主子,眼下咱们帮他,便等于是在帮咱们自己。”
顾云瑶径直视向赵安,眸中清辉涌现,尽是些难以说出的情愫。
“本宫不得不想,因是本宫对不住你……”
赵安从容一笑,音色陷得更柔,垂目道:
“如今这般最好,再不必东躲西藏过活。奴才呀,时时陪伴主子,也可顺理成章……”
“下辈子,本宫定会好好补偿你……”
顾云瑶这时越发心痛,不禁酸声说了句。
赵安并不想对顾云瑶实话实说,自己从来不信,人有什么下辈子。
这辈子好好的活,不留遗憾,才对得起自己,与自己守护之人。
想到正事,赵安敛了情绪,两手拢于衣袖间,微微躬身对顾云瑶道:
“主子,奴才想到一条妙计,只是请主子舍出皇上才赏的一匹泥金羽线锦。”
顾云瑶喜出望外,连声道:
“舍得、舍得!为了云汐,本宫自然什么都舍得。诵琴,去把皇上赏的羽线锦拿来”
第二十二章 巧获名单
顾云瑶吩咐下去不多时,贴身宫娥颂琴两手托了一卷樱粉的缎子走进来。
“主子,羽锦取来了。”
顾云瑶点头,示意赵安。赵安接过羽锦,抱进怀里,转头对顾云瑶道:
“奴才斗胆,借主子金簪一用。”
顾云瑶诧异,却不问话,直接挑起玉腕,两根指头捏了发鬓间的刻金水月簪,交到赵安手中。
赵安看看簪子,紧紧抿唇,将尖利的簪头猛的刺入锦料,在光滑的表面挑出两个破洞。
颂琴见了,惊愕的叫起来,表情满是惋惜与心疼:
“哎呀!赵公公您这是干什么,好端端的料子全毁了!”
“颂琴!”
顾云瑶厉声打断宫娥,竖起食指贴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颂琴红着眼睛,再不敢在吭气。
顾云瑶与赵安微笑对视,眼神默契。
突然她狞起五官,横眉立目的模样好像变了另外一个人。
顾云瑶几步冲到红木桌案前,扬手打翻了茶杯,嘶声的怒吼像是故意要让整个晓夜轩的宫人听到她的怒不可遏:
“颂琴,你随赵公公到司礼监去,给本宫好好问问那群奴才是如何当差的!这样的料子也敢拿来给本宫用,难道存心想要羞辱本宫不成?!”
赵安装作诚惶诚恐,与颂琴双双跪地,苦口婆心的劝慰:
“主子!主子您消消气吧!奴才这就去司礼监,您别急,千万不可气坏了身子呀!”
“还不快去”
顾云瑶怒目圆睁,愤然拂袖,打发他与颂琴出去了。
午后春光灿烂,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泥土湿润的气息,无声的昭示着又一个春天悄然到来了
冷青堂受罚,如今的司礼监掌印由秉笔封公公接替。
司礼监办公机构位于皇宫南侧一独立宫院内。
大羿皇宫,各类与宫中生活息息相关之事宜,如各类大典、前朝官员、后宫嫔妃之封赏、宫人晋升、处罚等等,俱有详细的文薄记录。司礼监用于存放这类文薄卷宗的地点,名为“架阁库”。
正午时辰,司礼监架阁库的前堂只有当班的管事刘公公与一小太监。
此刻闲的无聊,应了“春困秋乏”那句话,爷俩一个弯腰趴桌、一个仰面靠椅,正在美美打着盹儿,连门外进来人了,也浑然不知情。
赵安带了颂琴与两名内侍风驰电掣般掠进了架阁库。赵安从颂琴手上抄起一整卷羽锦,狠狠砸在刘公公身前的桌案上。
刘公公睡得正香,做梦梦到自己走着走着捡到个大金元宝。
元宝在阳光底下闪出金灿灿的光辉。他爱惜的看,将元宝一边放在槽牙之间咬了咬,笑得合不拢嘴。
冷不丁,头上晴空万里刹那间变得乌云密布。紧接着“嘎啦”一声惊魂雷鸣,直接把刘公公从梦里震醒了。
睁眼瞅,眼前两人气势汹汹,一个垂手挺胸、神色漠然,一个柳眉倒竖、双手叉腰,活脱脱的雌雄双煞找上门来。
“哎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晓夜轩的赵公公与颂琴姑娘嘛!什么风把您们二位吹到司礼监来了?”
刘公公谄媚的笑,起身相迎时,椅上打盹的小太监也醒了。
“哼!”赵安两臂环抱,冷笑一声,撇嘴瞪了刘公公一眼。
晓夜轩的裕昭仪眼下圣宠正浓,皇上赏赐不断,三天两头从尚工局往她宫里搬东西,光是刘公公经手记录在册的文案,就不下三十件之多。
大中午工夫,她宫里的掌事公公竟然带着个宫娥与两名内侍气势汹汹跑过来,看样子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刘公公一时之间摸不着头绪,只得讪讪拱手,赔笑道:
“赵公公,有话好说嘛!您这是?”
“好说?”
赵安抬了头,傲慢到将鼻孔对准刘公公,阴阳怪气道:
“睁大你用来甩鼻涕的眼睛仔细瞧瞧,尚工局那头做出来什么好东西来了!”
赵安原本也是个肤色白净、眉眼俊俏的男子,如今为作势,故意装出一副尖酸刻薄相,使面目看上去总有些可憎。
对面,刘公公表情凝滞,神色愣一下后低垂两目,向横在桌案上一卷子锦缎看去。
靓丽的缎面上,那两处被簪子挑破的小洞极为明显。
“这……”
刘公公神色骇然,心疼又惶恐。
这泥金羽线锦是件稀罕物,是尚工局的百名织工将外邦进贡的丝光绸细细改良,花费一年半的时间总共织得了两卷。
以此料裁衣穿在身上,轻薄透气。站在强弱不等的的光线下,那缎面上的羽毛暗纹络,还会可闪烁出颜色不同的光泽。
皇上偏疼,羽锦才得便独赏了裕昭仪粉色一卷,如何这匹上面,就多了两个洞~眼呢?
难怪晓夜轩的人会气愤至此。尚工局实属司礼监下属机构,那边的柳尚工不久前刚被凌迟。
眼下有事,晓夜轩的人来寻司礼监的麻烦,本无可厚非。
“哎呦,赵公公,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这么稀罕的羽锦,怎么是破的呢……”
刘公公仓皇的笑,结结巴巴说话的同时,脑中仔细回忆。
当初尚工局往晓夜轩送羽锦,经架阁库记录时自己并不当班。因此,他不能肯定这卷羽锦,是否在送出之前,就已经破了。
“你问咱家?叫咱家去问谁啊”
赵安眼睛一斜,趾高气昂反问道,尖嗓子立刻提音八度。
刘公公将目光紧锁桌案上的羽锦,表情犯了难,喃喃自语:
“这……按说尚工局做事不该犯迷糊。这洞~眼,怕不是被老鼠嗑过的……”
话音未落,赵安身边的颂琴不依不饶起来,抬手在刘公公眼前指指点点,怒叱:
“刘公公,当初东西可是经你们架阁库出去的!这么个糟心东西也敢往我们主子宫里送,我看你们是眼酸昭仪主子得宠,故意在背后使阴做绊子吧!方才你说错不在尚工局,那便是过你们架阁库之手时,被你们做了手脚!走,带我去见你们封掌印,咱们理论理论”
“哎呦,哎呦!我的颂琴姑奶奶,您可千万慎言啊!”
刘公公当即吓到两腿发软,若非两手用力撑着桌,人早已瘫在地上了。这对雌雄双煞,真真儿惹不起啊!
刘公公几步挪到桌案前面,伸手去拉赵安。赵安眉头一皱,甚为嫌弃的闪身躲开了。
刘公公感觉尴尬,向他作揖道:
“敢问赵公公,这羽锦送到晓夜轩时,可曾让人好好验看过了?”
“嘿!我说,你什么意思啊?”
赵安凌厉的眼眸用力翻了两翻,眸光暗含了肃杀之意,直直怼向了刘公公,逼得他满心惶恐,连连退后。
“呸……”
赵安借题发挥,嚣张的追过去,一嘴口水淬到刘公公干瘦姜黄的脸上,指着他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是活腻歪了居然问起咱家来了!万岁爷发话赏赐裕主子,自然是尚工局送什么,咱们就接什么?过账时,你们架阁库管事不仔细复验,如今东西有问题,你们反要来寻咱们的不是吗?!”
“我、我可不是这意思我……”
越解释,误
会越深,越纠缠越乱啊
刘公公异常委屈,对眼前的雌雄双煞连连摆手,总有种哑巴吃黄连之苦。
赵安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再闹下去的话,保不齐架阁库进来旁人,还是切入正题吧。
拿定主意,他臊眉耷眼的晃晃脑袋,懒洋洋说道:
“行了,咱家此时不和你废话,你说说怎么办吧!咱家出来许久,还要快些回去侍奉主子,向主子复命呢!”
颂琴一旁挑眉附和:
“就是,快点给句痛快话!我们没空在这儿耽搁!”
“哎,哎!”
刘公公连惊带吓,举了胳膊,用袖口不停擦满头的汗水。
前思后想一番,终有了对策。刘公公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无比虔诚道:
“赵公公,您看这样如何?我让人带您去趟尚工局,那边还有一卷羽锦。您当面看过,东西确实没问题,就给裕主子换过来。残破的留在尚工局,让工匠们自己想辙修补便好。如何?”
赵安神色勉强的点了点头,态度依旧傲慢:
“既如此,咱家让颂琴随你们去。”
刘公公转头吩咐边上的小太监:
“小丰,你陪颂琴姑娘去尚工局走一遭。”
颂琴与赵安对过眼神后,愤愤抬手一拍桌案,狠声道:
“刘公公,您老倒是撇得干净,派个跟班就想打发我了?谁不知尚工局那帮姑姑婆子人人都是巧嘴!到时候我们几人说不过她们,换不回羽锦,您便是想我来回空跑一趟,是不是?”
“得、得!算我倒霉!我随你们一起去!”
刘公公被他两个胡搅蛮缠之人搞得头昏脑胀,无奈的对他们摆摆手。
赵安负手冷笑:
“这样最好,咱家就留在这里等。咱家并非不肯通情达理,只是主子交代的事若做不好,惹主子不痛快,主子便让奴才不痛快!刘公公,您也是奴才,您说咱家的话,在不在理?”
刘公公苦笑着点头,随口附和:
“是、是!您说什么都对!劳烦颂琴姑娘移步,咱们这就往尚工局去。”
“颂琴啊,务要看仔细了!”
赵安拉了把椅子坐下,抬眼盯向颂琴。
颂琴了然点头,意味深长的微笑着说:
“公公放心!这次,奴婢定会花些工夫,好好检查清楚。”
说完,她随刘公公与名叫“小丰”的太监一起走了。
架阁库里只剩了赵安与两名内侍。
周围极其安静,静得让赵安原是沉稳的一颗心也架得老高,接着莫名紧张起来。
他吩咐一名内侍把风,自己则与另外一名溜进后面存储文案的架阁室,在一排排木架之间穿梭,认真寻找。
好久,他们终于在西面一木架上寻到目标,那本载有贡女进宫文录,和春宴歌舞曲目的花名册副本。
赵安一时激动,将两本册子紧紧揣进怀里,生怕它们自己长腿跑了似的。
深深呼吸几口,又向前堂那边警惕的观望几眼之后,赵安开始翻看文录,按照日期仔细查找所需的内容。
赵安天赋异禀,自带超强的记忆力,有种过目不忘的本领。
若非家境贫寒,弟妹又多,他不至早早便子承父业,靠一手侍弄花草的绝活在外谋生,养家糊口。
倘使有钱读书,仪仗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完全能够考取一个功名,光宗耀祖。
但那样,自己许又遇不上她,顾云瑶,那个自己想要穷尽一生所爱,去努力守护的女子!
第二十四章 再生事端
未及一个时辰,颂琴回到架阁库。
太监小丰与架阁库当值掌事刘公公蔫蔫跟在颂琴身后,刘公公亲手抱了新换得的羽锦。
赵安坐在椅子上,二郎腿晃得悠哉。
“怎么,事儿办完了?”
一见颂琴步履轻松迈进了门,娟秀的五官扬着得意,赵安心知事成,表面还在装腔作势的问她。
颂琴挑眉,斐然笑意溢出整张芳菲的脸颊:
“奴婢刚刚去了尚工局,把那些织工好好臭骂了一顿,又让她们取来库中那卷子羽锦,从头到脚仔细看过了,确是好的。只是,这卷颜色有别于樱粉,是桐金的。公公您看看,觉得如何?”
“嗯……”
赵安从椅上慢吞吞起身,接过刘公公手上的料子,反复看过,逐的点头,一脸不爽的对刘公公拱手:
“也只能如此了。若是拿回去昭仪主子不满意,咱家少不得还要劳烦刘管事。如此,咱家先回去交差了。”
“您、您走好。回去务要在昭仪跟前替小的美言几句。有劳赵公公了,有劳……”
事办完了,刘公公却依旧满脑门的官司,不住点头哈腰,恭送晓夜轩的瘟神们离去,才在四个人黑压压的背影后面,暂时如释重负般长吐了一口气……
回宫路上,颂琴与赵安并排走,回想刚才的种种,不禁喷笑:
“还是赵公公足智多谋,这么个高招都能想得出来!瞧瞧刚才把那刘公公吓得都快尿裤子了,简直怂得可以!”
赵安并不接话,脸色沉寂如水,张嘴只吐出两个字:
“快走!”
四人脚下生风,很快便赶回了筱夜轩。
刚进门,赵安就急匆匆奔书案而去,抓起毛笔蘸墨,弯腰在白纸上快速行云流水了一阵。
写满两页,赵安这才落笔,全身的力气好像被抽尽似的,下一刻人就瘫软在高椅上。
顾云瑶走到他的身旁,安抚的轻拍他的肩膀,吩咐宫娥端了杯茶过来。
拿起纸,清滟的眸光落于字里行间,上下翻动。
“你可记仔细了?万万不可出错啊!”
看过,她将视线移向了赵安。虽知他有异于常人的本领,却因事关重大,不忘谨慎,再次与他确认。
赵安饮茶几口,心情逐渐稳定下来。
忙起身,笃定的回:
“主子放心,奴才在架阁库已反复看过多遍,绝不会错。主子快些派线人出宫,将名单交给小主子吧!”
“好……”
顾云瑶定定直视赵安,对他频频点头,难以挪动的眸光粲然生辉,淬着感激与倾慕,是多重感情交汇的复杂。一张明媚脸庞即刻间光辉奕奕,别样可人。
赵安也在看她,被她无声的感情流露感染到。奈何众多宫人在场,一时半刻无法与她互诉,只得缓缓开口,声音无抵温柔的催促:
“主子,您就快些吧……”
冷青堂在府里休养数日,时时以江太医独配的药膏疗伤,加之自身武功底蕴深厚,即使伤未痊愈,如今却不会太过疼痛了。
在床上趴得筋骨松散,他偶尔会让府中的小太监帮着侧侧身,手扒床沿动动身体。
嫣晚白天会守在督主屋里,端茶倒水,亲自喂饭,对待人府中下人也平易温良,随和乖顺的性子很是讨人喜欢。
顾云汐一壁等待宫里裕昭仪带出消息,一壁打理督主的一日三餐。除晨起去问安外,之后整天功夫再不到他院中露面。
冷青堂从那日差人叫她用膳被拒后,也没主动差人再去找她。
二者的关系异常疏远,这种匪夷所思的冷淡,一时半刻,总叫旁人无法看穿。
下人们不敢议论,独把晴儿急得团团转。若非每回都遭云汐严厉斥责,她简直就快蹬上房顶,揭光整个提督府的瓦片了。
顾云汐虽是表面沉稳,全副宠辱不惊的淡泊姿态,她的一颗心无时不在惦念督主。
只是,嫣晚入府来得太快,而督主留她的决
定做得太快。这两样“快”的事实令她措手不及,一种无以招架的感觉,使她对督主的思念之情,大降了折扣。
每次,顾云汐见到姿态款款的嫣晚,见她于督主的院落中风拂轻纱的漫步,顾云汐都会羡慕不已。
那种自然流露的曼妙美感,总是令顾云汐缺乏自信。倘若有一日自己换上女装,立于院落中,是否也有嫣晚那种种的仙姿媚态。
又见嫣晚每每掬着优雅的笑脸,与下人们亲切的攀谈,顾云汐更会心生些忌惮出来。
那位佳人如此秀外慧娴,性格温婉如剔透无暇的水滴,每寸柔软而缓慢的淌落,是否正一点点渗入人心?甚至是……督主的心……
日暮,霭色沉淀,银潢初落。碧穹千里清光,气爽天凉。
嫣晚兴冲冲的进院,脚步轻盈,身下翠纱裙摆纷飞,好似行走间,有朵朵绿莲于她身前身后盛放摇曳。
走到督主房里,她看到两个小厮正帮督主侧身。于是在床前翩然万福,将手中一根红木拐杖高举过头。
“督主请收下此物。”
“这是何意?”
冷青堂目光锁定保持福身姿态的嫣晚,向她那嫩菱小手上的拐杖落一眼,略显消瘦的俊脸上无明显疑惑的神情。
嫣晚答得从容:
“这拐杖是奴婢在街上的铺面寻来的。想着督主不久便可下床活动了,有了它,行动也会方便些。”
“倒是个有心人,起来吧。”
冷青堂淡笑道,一句话里没有太多语气,使人辨不出,他的话到底是不是夸赞之意。
突然间他问起:
“云官儿近来在忙何事?”
嫣晚刚刚起身,不等小厮回话,便含笑抢先说道:
“这几日公子都与程千户在一起,想来确有要事。”
“哦?”
冷青堂闻言,一对黑亮眼眸光芒定定,向嫣晚粉琢晶莹的鹅蛋脸上望去,如曜石火彩,深沉而复杂,叫人捉摸不定。
果真是有心之人,可谓事事留心啊
嫣晚被他别样的目光盯得表情一怔,似是意识到什么,瞬息哑口无言。
冷青堂这时垂目,眼底的神采被鸦羽长睫挡尽,晦暗不明的,俊脸上的表情越发叫人看不分明。
“嫣晚,去把云官儿叫来。和他说,本督找他有话讲。”
“……是。”
嫣晚不敢耽搁,转身走出房间。
此刻顾云汐正在自己房里与程万里密谈。
一刻时辰前,他风疾火燎找到她,进屋就从怀里掏出两页纸,神情欣悦之中带几分焦灼,覆满整张黝黑的大脸。
“是飞天舞的花名册?!”
顾云汐一手一页的攥紧,惊喜若狂。
“这是最近入宫的贡女名单,与春宴飞天舞的花名册,刚从宫里带出来……”
程万里坐下来,粗糙的手掌抹一把脸,神色稍稍有所松弛:
“云丫头,你在贡院里呆得年头最长,好好看看上面,有无你认识的姐妹。”
顾云汐将两页纸排列摆在桌上,右手持毛笔,眸光流转,认真对照一番,口中道:
“没错,这花名册上七个舞姬名字都在这页贡女名录上,说明这七人确是出自贡院无疑……”
顾云汐用毛笔在勾出三位舞姬的人名,面带惊喜道:
“程叔,您来看!花名册上的‘宝婷’与‘淑仪’,我太熟悉了!至于这个领舞的‘绿凝’我也见过,她的容貌我至今也能忆个大概!”
程万里重重点头,凛凛恨意尽现:
“原来如此!假借刺杀皇上为名嫁祸督主的刺客,便是与这名叫‘绿凝’的舞姬调了包!”
“是!”
顾云汐确认道,言语间也夹着丝丝怨愤之意,将两页纸折好,对程万里道:
“明日一早,我就去找画师画出三名舞姬的头像,尽快找到人证!”
“好!”
门外,晴儿喊声尖利起
来:
“喂!你走错院子了吧!鬼鬼祟祟在我公子门前做什么?!”
顾云汐与程万里止住议论,竖起耳朵细听。
嫣晚的声音明显含着无辜,诺诺颤抖的嗓音依旧悦耳动听:
“不,我……是督主差我来叫他……”
顾云汐推门,随即看到廊下满面委屈的嫣晚,与她旁边不依不饶的晴儿。
“怎么了?”顾云汐不解。
“云公子,督主找你……”
嫣晚说话时,敏锐分明的眸光似是无意转动,瞄过屋里的程万里,又迅速回到顾云汐这面。
“哦,我即刻去。”
就在顾云汐答应之时,程万里大步走到廊下,对她道:
“我先告辞,你忙吧。”
经过嫣晚身边,她浅笑莞尔,对千户大人颔首一礼。他像是没看到,径直出了院子。
顾云汐合上房门便对嫣晚说:
“走吧,我随你去见督主。”
顾云汐此刻并不清楚,相互冷落对方十来天,督主此番再次派人叫她过去,究竟为着何事。
往督主院里走的一路顾云汐脸色云淡风轻,似是对彼此再见,已不抱太多的惊喜与期待。
即便心怀惊喜与期待又能怎样?就因为另一名女子隔在中间,种种相思与大喜悦,顷刻间也会变得索然无味……
在督主房门前,嫣晚很懂事的止了脚步,放任顾云汐独自扣门,随后应声进了屋。
精致的面容闪过一抹笑意,美艳却也阴恶。
莲步轻移,嫣晚从厢房唤出宫里带出的嬷嬷,与她咬耳说了几句。
那嬷嬷随后福身,急匆匆出了院子。
嫣晚目送嬷嬷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之处,眼底有幽冷至绝的光芒迸射而出。
独自蹭进书房,她安静的掌灯,信步四处观看。书房里陈设有序,桌案上摆笔墨纸砚。
最终,锐利的目光落于书案旁一小叶檀双雕流水纹四层屉柜上面,迟迟不移。
她漫步走去,拉开第一层抽屉。里面是枚珐琅彩蝶放大镜、造型奇趣的茶宠小物件。
冷冽的勾了勾唇,嫣晚从袖兜里摸出叠得四方的崭新手帕,悄生生的放入抽屉一角,将其推回原位。
许是好奇,她没马上离去,又拉开第二层、第三层抽屉,逐一观看。
依旧没什么特别之物,无非是些宣纸、几方描金的松烟墨块和两盒朱红印泥。
拉开第四层,抽屉里空荡荡,只放有一长方湖绿色富贵花暗纹锦盒。
嫣晚看得微微蹙眉,好奇心加重了几分。
慌忙将锦盒取出置于桌案上,迅速揭开盒盖。
一本青皮线简装书册,静静的躺在盒里,被红色绸缎包裹,不禁让嫣晚大失所望。
嫣晚心烦的一翻眼眸,漫不经心向着封面上白色书签的位置粗扫了眼,看到一列娟秀工整字体,上书:
《珍馔琳琅录》
居然是个手抄本!
嫣晚突生疑惑。
这字体,不难让人想象得出,该是出自一女子之手。
入冷府这段时日,嫣晚还未见过督主亲笔提书。可她却能肯定,这样的字,断不是督主手笔。
难道是她?不会吧
为证实内心想法,嫣晚即刻翻开蓝封,又见一行字,以同等字体风格书写:
山有木兮木有枝
裴如是
嫣晚的两只眼瞳猛然缩为极小的黑点,烁动的眸光跟随“裴如是”这三字跃入眼底的瞬间,兀然的急急刹了车。
果然,裴如是……才是这手抄本的主人!
嫣晚内心震撼不已,像是截获到了重大发现,一对清眸犀利如芒,再次投向第一页白纸上唯有的那行小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
呵呵
红润的花瓣唇轻轻舒扬,女子的笑颜冷厉无声,眸光寸寸冰凉……
第二十五章 嫣晚被退
顾云汐进到督主房里,见他正侧卧着身,手中编着根红绳。
红绳颜色绯丽,在翻动的修长十指间恣意转动,收放自如。
红与白,光泽新亮,极致的色彩搭配益彰,精美如画。配着绝世精致的容颜,只一眼,就可使人心颤,遐思无度。
烛火隔着床前帷幔,氤氲如幻的金色流光落满他的周身,荡开诱人的光泽。
听到门响,他才抬起黑压压的羽睫,墨染的眸为之一亮。
眼前的少女素衣如雪,青丝三千高高挽起,公子装束,落拓而欣然。
“来了?”
冷青堂挽唇浅笑,清淡出尘,拂曳了星辰万物。
“坐吧。”
目光婆娑,他微微垂头,向里侧挪一下身躯,想要留出床头更多的空位。
顾云汐惶恐,担心这样微小的动作也会牵扯到督主的伤口,情不自禁急走几步冲到床前,两手伸出去扶。
四目相对,刹那寂静
幽深的眸底即刻漾起一丝幽微的涟漪,他对她笑得清素,为她的关怀与体贴,心生感动。
凝着他的脸,她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却在这刻,一句都说不出。
由他牵手,乖乖在床边坐下来。
他垂了眼目,继续安静的勾动十指,拨~弄指间那抹鲜艳之色。
终于,他将一对黄豆大小的金珠穿入红绳末端,才停了手中动作。
托起她的小手,红绳寸寸,于纤细的腕处缓慢缠绕。
“督主……”
她轻唤,深吸一气,犹豫却没拒绝。怔然注视着,他的红绳,在手腕上结出好看的蝴蝶扣。翅膀下,那对摇摇生辉的金珠,像极了他的玲珑之心。
说不清内心何种情愫,顾云汐只抬着手,讶然凝向手腕处,任那抹鲜艳,染尽了瞳眸。
冷青堂对顾云汐笑笑,唇角扬起迷人的弧度:
“红绳轻系玉蜻飞,朱砂一点倾城颜。难怪世人道,‘腕上红绳、心头朱砂’……”
复将那只小手握进掌心里,用力拽着,贴上自己胸口。
他对她说:“云汐,这段日子,委屈你了……”
幽然清音恍若无根的缥缈,似是盘踞着无限魔力,令她着了魔般,瞬间心上方寸大乱。
她不说话,举目相望。
黑眸深邃,朦胧的光晕定定落在她容色凄婉的小脸上,旖旎着难解难散的情愫。
顾云汐这时红了眼眶,两只眼底散出清浅的水雾。冷青堂见了,心狠狠的揪起,动容道:
“丫头,你是与我共过生死之人,就像那点朱砂早已印在我心里面,没人可以取代!”
指腹温暖,撩过她的眉心,替她抹去腮边冰冷的泪迹,他挨近她,与她相互抵头,信誓旦旦:
“相信我,我会处理好嫣晚的事。不出几日,定会给你交代,信我!”
“嗯!”
顾云汐用力点头,总算有了回应,声音瑟瑟。
心情莫名,酸、甜、苦、辣、咸五味交~杂。只是,听着那绵柔靡丽的声音,看着面前如谪仙绝俊的容色,她便安心了,便可释然内心压抑许久的怨怼与委屈,仿佛于黑暗无尽的深渊里,重新点燃了希望之光,变得神采飞扬、脱胎换骨!
督主似乎太过激动,温润的指头捏起顾云汐越发尖细的下巴,淡红的嘴唇凑上来,惹她顿时红了脸。
可她太过谨慎小心,终是怕有人突然闯进来。于是强压了无比期待的心情,一个劲的向后退。
他费力的紧跟,侧挺的上半身继而失衡,前倾时连带她一同扑倒在床上。
“督主,不可……”
未及抗拒,唇瓣就被他含在口中。他迫不及待的吻,缠绵而热烈,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
头脑短暂的空白过后,她终于投了降,任何坚持和固守,均被他热烈的索求冲刷殆尽。
情感酵发蓬勃,挣出牢笼便不由自己操控。
手臂抬起,在攀上他的颈子那刻,她便卖力的回应着。
他们彼此紧抱,相互纠缠,恨不得将此时的自己,拼命融入对方身体里。直到久来积蓄的精力用尽,才在嘘嘘气喘中轻轻分开。
“督主,我和程叔搞到了春宴献舞贡女的花名册。明日我就找人画像,派人尽快找到她们。挖地三尺,生见人,死见尸!”
顾云汐来不及调匀呼吸,躺在冷青堂身下,裹着满身的热汗,气息匍匍说道。一双清眸里潋着璀璨光辉,极是诱惑。
“辛苦你了……云汐,你真长大了,能够替我、替东厂分忧了……”
他将
温暖手掌覆在她半张脸颊上,轻柔的摩挲,黑眸里的清辉,盛放着宠溺与呵护。
这几日,程万里在冷青堂屋里说话时,没少夸赞顾云汐。“大黑脸”待人从来严肃不苟,能被他称赞不绝,那人必是真的优秀。
顾云汐咧嘴笑,耳根微红,有些不好意思。
冷青堂见了心动,俯首又要去吻,外面一声阴柔的嗓音响起来:
“督主,药晾好了。”
床上的两人相视一怔,意兴阑珊的起身。顾云汐顶了满面酡红整理衣衫,难为情的说了句:
“叫小厮服侍您进药吧,我回了!”
他深深看她,眼底有脉脉温情尽数流淌,重申:
“我刚刚说过的话,你可都记心里了?”
“记下了!”
顾云汐羞涩的点头,自然明白他所指哪句。
含笑间开门,欢快的跑到院里,像足了一蹦三跳、再无忧愁的小鸟。
路过书房,顾云汐看到里面橙光摇曳,逐的走过去。
“嫣晚,你在做什么呢?”
那婀娜之人正于书案前曲腰擦着什么,听到顾云汐问话,连忙正身,徇声向门外一个万福后,拢手摆弄着抹布,轻声回答:
“奴婢见书房许久没人来,许多摆设落了灰,趁闲暇便进来打扫一二。”
顾云汐直视她点头:
“督主的书房有专人打扫,未有授意,我们最好别随便进出。”
“是,奴婢记住了……”
嫣晚一副乖顺模样,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几分慌张道:
“云公子,方才奴婢不小心,碰掉一本书。云公子帮着看看,该是放在哪处?”
“别急,拿来我看,知道的悄生放回去便是。”
顾云汐是个热心肠,见女孩确实着急,就猜她不识字。
迈步过来,接过嫣晚递来的蓝封书册。
麻线装订,很简单的手抄本!观封皮色泽,显然有些年头了。
《珍馔琳琅录》,是菜谱
顾云汐看了书签处的字迹,不免好奇心大盛。她本是喜好做菜之人,如今遇到一本神秘菜谱,自然如获至宝,越发止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翻来封面,首先看到那行工整的字迹:
山有木兮木有枝
顾云汐只觉万丈高楼一脚蹬空般的,怔怔的瞪着那娟秀字体,不知所谓。
她读过书,深知“山有木兮木有枝”语出何处,为何释意。
耳畔,嫣晚的问话如若隔世而来,隐约若无:
“云公子,这本子上面写的什么?云公子……”
顾云汐身子趔趄一下,惊得嫣晚迅速缩了手,精巧的五官漫起内疚之色:
“对不起!我、我是见你半天发愣,所以……”
“哦,没事……”
顾云汐淡淡说着,放稳情绪,向三字署名的位置看过去。
时至今日,顾云汐才知,裴如是,便是督主少年时代于皇宫里的相好。
如是,多美的名字!想必是人如其名,容貌丽,细腻而婉约。
随手寥寥,向后面翻动几页。
每一页首,均写有一道顾云汐不曾知晓的菜名。下面书写此菜品详细的烹制方法,步骤繁琐复杂,食材珍贵考究。页尾,便是以彩墨绘出了成品的工笔图。
未见真容,只凭字画,足以想象得到,这本子的主人是何等的才情绝佳,气质清雅。
原来,这手写的菜谱,竟是那女子赠予情郎的定情之物
才充盈的内心刹那间变得虚无,轻得好像一捧盈盈羽毛,随风散开,无以为落。
嫣晚沉寂的脸庞凝起一丝嘲讽的笑纹,眸光冷厉如刃,视着前方那怅然若失的神色,静静游走,最终投在了她被吻得红肿的樱唇上。
“云公子,你快说说,这本书里到底写得什么?”
明明亲手在她心房上狠命插了一刀,娇媚的女孩好像没事人似的,一边窥视对手的心在淌血,一边装作天真无邪的笑问。
“……原先在哪儿放着?”
顾云汐落寞的眨眼,心不在焉的反问。
“哦,就在这屉柜上头……”
嫣晚转水腰,回身一指,又道:
“想来就是置于这里任意一层屉斗,督主没事拿出看,也没放回去。”
素手信信拉开第一层抽屉,露出最显眼之处,那方折叠精巧的绣帕。
几枝嫩绿的柳叶,绣工逼真,好像刚从树上撷取下来,直接扣在了帕子上。
顾云汐的眼眸生疼,好像是被毒蝎的尾针螫到
她知道,督主,向来都用素白的手帕。不必说,抽屉里那方,便是眼前这俏人儿的杰作。
“别忙了!”顾云汐突然开口。
嫣晚正要去拉最后一节抽屉,闻声急忙停手,疑惑的看向对方的一脸麻木。
“既然这本子摆在柜上,那你放回去就是……”
顾云汐将手里的菜谱塞给嫣晚,像是没了命般疾步远走出去。
紧盯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嫣晚默然勾动唇线,浅笑阴寒……
顾云汐回屋以后,就一直在桌边发呆,寂静的目光定定注视着腕上的红绳。
晴儿忙里忙外,叠衣铺床。看到顾云汐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冷嗤一声,叨叨没完:
“这提督府里好东西多得是,一根红绳就把您的心拢住了?您如何这么知足!”
“若有一男子,将相好者的定情信物存于房中多年,就算女子早已出嫁。想必是……至今她都在那情郎心上吧……”
顾云汐坐在椅上,凭空幽幽问了句,声音廖落。
晴儿回头看她,也不知她是不是在与自己说。无奈叹气,劝道:
“您这又唱得哪出啊?过会儿早早睡吧,明儿个我陪您到街上画馆去。”
顾云汐懒得动弹,纤长食指还在逗~弄红绳上豆大的金珠,神色孤独、失落。
腕上红绳,心头朱砂。寸寸寒凉,点点成殇
……
顾云汐与晴儿、程万里早早来到街面上。
说来也怪,附近几条街的画馆一夜之间居然全都关张了,个别铺面上张贴告示,歇业理由无非是画师祭祖、或是家中有急事出门,归期未定。
这就怪了!虽已快到清明,可十几家画馆同时歇业,这现象就太过诡异了。
顾云汐不甘心,与程万里找来马匹,一天之内几乎跑遍了半个京城,居然没找到一家能够开门营业的。
眼见天晚,大伙没精打采,回到了冷府。
才进门,督主身边的小太监康海迎面跑来,向顾云汐见礼,道:
“云爷,督主叫你过去侍膳呢!”
她一愣:“宫里不是来了侍婢吗?”
康海与顾云汐一路走,一路垂目答话:
“不到晌午人就被督主打发回宫了,连着那两个嬷嬷一起走的。”
“啊?”顾云汐大惑不解。身边晴儿已是喜得眉飞色舞,拉起她向督主院里猛跑,口中兴奋的大呼:
“督主将那小蹄子赶跑了?咱们快看看去啊”
进了冷青堂屋中,果然就看见督主一人侧身卧在床头。
看见顾云汐来,他微扬剑眉,笑弧里杳渺着情素,千千结结,撩上女孩心头。
“怎么才回?还不过来服侍着!”
他沉声一句,语气全无责怪。反之,那悠长略哑的嗓音恍若陈酿,引人沉醉时,心尖已凌乱无形。
“督主,你真把那矫情的丑八怪打发啦?”
晴儿激动,眼中明着无以名状的灿烂星光,口无遮拦的问。
话一出,便招致顾云汐用力去拽。她却不理,摆开姑娘手掌,向冷青堂走近一步,欢喜道:
“说好了,今后您除了我家姑娘,可不能再往跟前留人了!”
“晴儿!”
就在顾云汐难为情的叫嚷时,冷青堂也白了那多嘴的小丫鬟一眼,忍着笑意吩咐:
“还不快叫你家姑娘,为本督侍膳!”
“得嘞!二位主子忙着,奴婢告退。”
晴儿做个福身,转身跑出去了。
顾云汐挺身未动,美目流盼,左右看看,声音浑闷的问:
“您的侍婢呢?就这么走了?”
“没,临走带去百两黄金,算是几日的差遣费。”
冷青堂答得云淡风轻,话毕举眸,幽黑清透的目光徐徐于顾云汐风尘仆仆的五官辗转,涟漪微露,默然找寻着可以挑逗的突破口。
于是她彻底松心了,乖乖到面盆架旁以皂荑净手,坐到床前喂督主吃饭。
坤宁宫,正当嫣晚在耳房中气到快要昏厥之时,提督府里,冷青堂一口吞下顾云汐夹来的蒸饺,连同筷头也一同咬住,对她勾眼魅笑。
接着,又在她抱怨呵斥声中,无奈松了口,神色享受的咀嚼。
忽然间停口,他惊喜的道:“哇,我咬到铜钱了”
第二十六章 背后之人
晚膳后,顾云汐着手拾掇餐具,冷青堂侧倚被垛,左手黑子、右手白子,自己博弈杀得正是痛快。
千户程万里过来问督主安,顾云汐知趣的退出屋去。
出门以前,督主对她眯眯笑,眸光风情旖旎,别有用意的提示她:
“等会儿忙完,你定要再过来!”
屋里就剩了他与千户两人。
程万里遵督主吩咐,拉椅子坐于床头,先问过督主的伤势,后又接过他手中的一把黑子,与他边对垒边攀谈起来。
“……宫里还是老样子,小皇子先天羸弱,储秀宫三天两头的传太医。还有,近日属下听闻司礼监又闹出事了。架阁库失窃,丢了不少账目。据说惹得钱皇后大怒,又罚了新上的封掌印五十板子,还将架阁库一众掌事全下了掖庭。”
“何时的事?”
“……咱们拿到春宴舞曲花名册那夜!”
程万里投下黑子,脑中细细滤过思绪后才答。
冷青堂听后弯唇作笑,没说话。
“您差人将那婢女送回坤宁宫,万一招钱皇后不满,又当如何?”
程万里黑脸上愁云暗淡,突然问。
他知自家爷向来做事周密圆滑,而今正值风口浪尖之时,如何处理问题的方式竟越发草率了起来?
冷青堂笑弧狡黠,白子捏于指尖,并不急于扣出。深沉的垂目,静观棋盘之势。一对浓密卷曲的鸦羽眼睫,将眸底风采遮挡到恰好,轻易不让自己的神思所想被他人窥视了去。
“那依你们之见,只因嫣晚出自钱皇后宫中,即便本督府里不缺人手,眼下领了罚便要于这时做乖,将她插的人收到府上,且对坤宁宫感恩戴德?”
冷青堂陡然举目反问程万里,脸阔清俊,笑意复杂。
程万里忙道:
“属下并非此意,唯是内心不安,总感觉此事还未结束……”
“万里,本督打赌嫣晚此去不出五日,定会再回来!”
“……您是说,钱皇后还要送她过来?”
程万里黝黑的方脸上神色风云骤变,诧异的表情愈加深刻。
与督主互视间,他的两眼不由自主的瞪大了。尤是那对眼白,经皮肤之本色反衬,越是突兀明显:
“就算钱皇后对督主您心存芥蒂,再想插人,为何非是嫣晚不可?既然人都退回了,她该知督主对嫣晚必不甚满意才是。”
冷青堂澹然一笑,两指尖白子敲于棋盘上。“啪”的掷响,果决而脆利。
“一个钱皇后不足为惧,咱们要提防的,当是嫣晚身后那人!”
拨去棋盘上三粒黑子,冷青堂倏地凤目大开,眼光灼灼,锋芒尽显:
“只怕到时,比起钱皇后来,有人更急于将嫣晚推回到本督身边来!”
“爷,您的意思是,嫣晚她……”
程万里骤然凝眸,表情愕错着还要继续说下去。就见督主对他微摇头,示意他不要捅破。
落下两子,冷青堂宏音朗朗道,眼眉间尽是运筹帷幄般的笃定:
“按理说,本督眼下蒙难,坤宁宫雪中送炭,本督就该急急抱了皇后的腿。可本督偏要打破常规,故意退回嫣晚,便要让钱皇后明白,本督此时所需之物,并非是女人!”
“督主所需的,自然是东厂!”
程万里恍然大悟,了然颔首。
冷青堂眸色微敛,冷笑了两声:
“既然钱皇后与嫣晚身后之人都视那女孩为自己的眼线,必是要想方设法将人再送回本督府上。如此,只要她回,东厂之困必解!”
程万里神色如释重负,若有所思一刻,沉寂的容色再次紧提:
“只是她回来,云丫头那里就……”
试探说到一半,眸色转动,程万里闷声向督主瞟去。
冷青堂神色郁结,空置的素净白手落于眉心,三指轻揉,阖眼无奈的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今之计……只好再委屈她了。”
程万里脸上滑过一丝惊惧,却是无奈的叹气,垂头黯然道:
“而今皇上收了您司礼监掌印之职,又将贡院给了西厂,局势对咱们……相当不利……”
“弃车保帅,置之死地而后生,未尝不可一试……”
冷青堂盯着玉盘上黑白交错、迷离复杂的静止棋局,目光犀利,寸寸成霜:
“只要东厂还在,还控在本督掌中……本督便有机会,彻底翻身!”
安置的时辰,顾云汐被小厮传去督主房里,服侍他盥洗。
人进屋,就见小太监康海已伺候督主躺下了。
督主侧身,单臂撑着金丝软枕,在被窝里露出个脑袋。
枕间,他的满头云发慵慵松散,逸然洒脱之俊态,仿若一朵深夜绽放的曼珠花,危险而诡谲的诱惑,总有无尽勾魂摄魄的魅力。
床幔半
落,顶上璎珞流苏微做曳动,所发出细锁的摩挲声响,柔柔弱弱,却足可撩拨心弦。
顾云汐站在床前看得心头剧烈颤动,完全挪不开眼,不禁撅了嘴,娇涩的抱怨:
“您、您如何诓我过来……”
冷青堂默然勾唇,温柔的笑着拉她上床。
深邃的眸底,轻荡的涟漪霎时化为狂乱飓浪,带着一发不可收拾的冲劲,在她身子刚刚凑来的下一刻,便欺身将她压在床上。
彼此早已同榻睡过多次,对方的气息、呼吸,相互之间早已熟得不能再熟悉。如今这一夜,二人再聚首,内心俱都有种小别胜新婚的期待与激动。
明明几近克近,督主此时越发像个愣头小伙子,在凌乱灼灼的拥吻着身下娇美少女之际,两手不停,热切为她褪下层层衣衫。
女孩半推半就,完全抵御不了上方的大手,转眼全身几乎被剥到精光,便像条滑溜的小鱼,由他塞进了被窝里。
督主蜷腿,感觉到小姑娘有些冰凉的脚趾够到了他的脚面上。异样莫名的触感,令他心房悸动不已……
一番抵死缠绵,动作疯狂而大胆。温热的气流从督主唇齿之间释放而出,带着股子摄人心魂的冷香,在女孩娇嫩裸露的皮肤上任意挥洒。
密不可分的身躯横陈于微凉的空气里,暧昧炽热的温度炙于肌肤间,熨在心头,意乱情迷的感觉甚是激烈。
顾云汐修长的玉臂好似柔韧的枝条,不可自拔的攀上督主的腰肢,又在羞耻的沉沦中蔓至身上坚实的脊背,忘我的抓挠、啃~咬那寸胸肌、臂膀。
无数度脉脉索求、狂风逆作,她想要抗拒,却欲罢不能,肆意嘘嘘气喘、浅吟颤栗,一次次的享受着身体最极致的释放。
夜半人定,一切复而寂静
顾云汐浑身酥软,任由督主的大臂抱紧,半侧脸颊贴上潮湿暖热的宽阔胸膛。
督主用来防身的匕首还隔在他俩之间捣乱,无比坚硬的触感硌着顾云汐的腹部。可这次,那奇异的感觉足足令她心安,心静,使她忍不住又将汗津津的光滑身子,向督主胸怀里扎了扎。
手指抚过少女水沥沥的鬓发,挑起一丝,为她拢到耳后。
幽黑的凤目奕奕有神,深深凝着她的桃夭脸庞,他突然说道:
“丫头,我爱你。”
少女脸色猝变,粉面乍红,精致绰绰的五官掠过一抹惊愕,睁大的杏核眼中流光璨璨,自成一股媚态。
目光相对,情愫如同池中漾开的鳞纹浅络,温柔的缠裹了两具身躯。
“我也是!云汐最爱最爱督主!”
睫毛颤颤,樱唇撩起,她感动而娇羞的倾诉一句。
冷青堂淡笑,神色欣慰,拽了她的小手,深深一吻印于手背。
“云汐,任何时刻都不可忘记今晚你我说过的话。度过这段时期,只需度过这段最难时期,你我二人便可事事顺遂。”
顾云汐眸光清滟,与督主俊美无俦的五官认真辗转审视。那种外表坚定决绝、内里却隐着忧伤的平寂表情,让她见了,内心总是如针刺般的锐痛。
顾云汐反握了冷青堂的大手,语气笃定,仿佛有万千感慨,如江水涛涛在她胸膛内翻滚不息,呼之欲出:
“督主,您放心!您说的全部,都被云汐锁在心里!我信您,到任何时够,都最信您!”
夜凉如水,风萋萋
顾云汐已沉睡,冷青堂将她的头小心翼翼放到软枕之上,替她捏紧被角。
他在寂静中长长舒气,尾音化作一声凉叹。眉头紧锁,略有浑浊的目光轻转,聚向幔帐外桌上,那点黄光羸弱的烛火。凤目微合,映出了幽冷促狭的光泽。
暴雨将至,风满楼
皇宫,锦鲤湖畔
明澜乔装为普通内侍,手提宫灯赶到湖畔,与嫣晚会面。
“明督主……”
看到他来,嫣晚颔首福身。
明澜放了宫灯,如死水般的容色沉在凄寒夜色中,瞳眸之光烁烁,似是行走于黑暗世界的夜魅精怪,能够将万物生灵悉数吞噬,引人恐慌无度。
“说吧,怎么就被那冷公公给退回来了?”
明澜的视线不对嫣晚,而是傲然撒目,向孤独月光下,那一池泛着如刃冷光的湖水望去。
嫣晚张口颤颤,满脸的委屈:
“想来……想来是他、看不上奴婢……”
“胡说!”
明澜撕声叫嚷,阴利的嗓音像是锦帛被人一剪裂开,尖锐磨耳。
嫣晚浑身剧烈哆嗦一下,只觉有股阴嗖嗖的冷风朝她笼聚过来,从脊背处直直蹿上颈子,冻得她四肢冰凉麻木,寒彻骨髓。
转头视向嫣晚,明澜眯动两眸,如同豺狼般带着嗜血的猩红。两道眸光锋芒冷厉,不含丝毫的温度。
“还不是你,自作聪明才险些暴露自身!最后连
累本督遣人在司礼监设局,帮你擦净屁股!你以为本督的西厂里面,数万缇骑都是饭桶吗,非要你去通风报信,才知小云官儿在些找什么?!”
见嫣晚被骂到哑口无语,似是抽噎,香肩不断耸动,明澜便将漫天的怒意收敛了些,拂袖嗤声道:
“本督真是看不明白!想那瑞公公在宫中,也算是机灵绝顶、八面玲珑的人物,如何就有你这么个蠢笨至极的妹妹!简直是愚钝不明、不可教诲!”
嫣晚“扑通”跪地,神情悲戚道:
“嫣晚知错了,还请督主指点迷津,怎样才能了却嫣晚心愿,替哥哥报仇!”
“你当真不死心?还要继续?”
明澜负手而立,精眸斜睨地上诚惶诚恐的女孩,狭长的双目氲起阴冷不散的雾霾。挑好的尾音,似是有意在试探她想要复仇的决心。
嫣晚只觉被一对森寒邪厉的目光紧盯,如浸身在三九时节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亦或被逼至深不可测的悬崖之渊,避无可避,再无退路,只惊得她牙关打颤。
深深提了口气,嫣晚定神,双手在袖中狠握成拳,丝丝恨意于眼底汇聚,结成烁烁阴芒,迸射而出。
“弑兄之仇,不共戴天,嫣晚定要为哥哥血恨!”
“嗯……”
明澜满意的点头,转首放眼而望,任墨青的夜色染了一双眸色。
“想来你家境况也是可怜,为了养活弟妹,你父亲便将长子送入宫中,净身为侍。去年秋围狩猎,你哥哥于玉酆山上为那小云官儿指错了路,便被冷公公假公报复,处以腰斩酷刑,连个全尸也没落下啊……”
背后,女孩饮痛不绝,咬牙啜泣的声音渐疾,断断续续说道:
“若非明督主派人送回哥哥遗体,奴婢竟然不兄长业已横死宫中。又亏明督主悉心教导,奴婢才有机会进得皇宫,奴婢自不会令督主失望!”
“这便最好不过!切记,此番你回到坤宁宫去务要可劲儿闹腾,表明自己于冷府中受到折辱,定要钱皇后为你做主。言语间也要叫她知道,你心已暗悦冷青堂,是皇后最有用处的一枚棋,用别人都不如用你妥帖。左不过,钱皇后对冷青堂设防,便会再将你送回冷府去。”
明澜摇头晃脑说完,倏的转身直视曲身下跪的嫣晚,期待她自己领悟。
清浅明眸闪转几度,精秀的眉梢逐渐收紧。顷刻之间,一个端庄温顺的美人变得目眦尽裂,五官尖利可憎。匍匐深深一拜,她对明澜道:
“多谢督主赐教,奴婢明白该如何做了!另外……”嫣晚语顿一下,又道:“奴婢在冷府中发现一本手抄册,该是冷公公的故人所留……”
“哦?”明澜眸色一凝,来了兴致:“何人所留?可曾见过署名?!”
嫣然双目眯细,眼底光芒寸寸寒冷如雨,含笑得意的回:“裴如是!”
坤宁宫,钱皇后正由素潋服侍着喝药,骤然一名宫娥跑进来,惊慌失措的叫喊:
“娘娘!娘娘不好了,嫣晚上吊了”
钱皇后受惊非小,端碗的玉手剧烈的抖动,一碗药汤全泼在了宫服的前襟上。
“死丫头,你说什么呢”
素潋疾声将宫女骂到跪地,身躯蜷缩瑟瑟。
素潋顾不上与之计较,手忙脚乱去为钱皇后整理衣衫。
皇后心系嫣晚,心烦意乱的状态一推素潋,起身急问那宫娥:
“到底为着何事!你快说说清楚!”
宫娥该是当面撞见了那惊悚骇怖的一幕,经主子询问,又是被回忆吓得不轻。跪在地上四肢婆娑,结巴道:
“嫣、嫣晚……她、上吊了……”
“哎呦!娘娘让你把事儿讲清楚!”
素潋又急又气,不住的催促。
宫娥回:
“昨日从外面回来,她人就一直待在耳房里不肯出来。大伙寻思,皇后娘娘赏了她假,她歇便歇着,谁也不当事。
谁知今儿个一整天她不梳洗不吃喝,就在床上直挺挺躺着。接着,有人再推门去看,她就已经挂在梁上了!”
钱皇后剧烈咳嗽起来,一时半刻感觉五内俱焚,气急败坏的捶胸。
素潋帮着拍背,又急急问宫娥:
“快说,人如今怎样啦”
“被泰昌公公从房梁上顺下来,正手脚冰凉躺着呢!”
钱皇后神色痛苦,略略缓过气后,向外推搡素潋道:
“快、快去耳房看看!问清楚她如何作想!快”
“哎,哎!娘娘凤体为重,万万莫急!奴婢这就去,这就去”
素潋几步冲到报事宫娥身旁拉起她,与她一溜烟小跑着奔去了耳房。
第二十七章 疑云窦生
坤宁宫东西两侧耳房,是专供服侍钱皇后的宫娥们安置、换值休整的住所。
后宫中当属皇后与皇贵妃两位主子位尊高宠,伺候她们的宫娥太监,自然不必与其他小主宫中的侍女那般,过了当值时辰就要出宫另寻他所。
素潋与报事的宫娥风风火火奔到西侧把角的耳房。在门外,便听得有阵阵细弱如烟的悲啼,从耳房里面幽幽荡荡飘出来。
素潋推门进屋。
不大的房间,陈设朴素却打理得利落、整洁。东面并排两张窄床,最靠里的床上躺着嫣晚,脸掖向墙头,正在低声抽泣。
耳房里,两名宫娥坐在床沿上,嘴里正在念叨有辞,像是对嫣晚进行劝慰。看到素潋带人进了,两人慌忙起身福拜。
“你们都出去,这里交由我。”
素潋沉下芙蓉脸,满面肃色凛声吩咐。
两个宫娥与报事者不敢再作停留,一个挨着一个,快速的疾步出了屋。
此刻耳房里,就只剩了素潋与嫣晚。
嫣晚还在“嘤嘤”啜泣,床上斜倚的身躯轮廓玲珑。伴着不断落泪,那两只精盈的肩头止不住的微颤,使人见了不觉心头发软。
素潋朝床头轻手轻脚移去,慢慢曲身坐到床沿上。目光静静看向嫣晚独自品味哀伤,素潋眉目紧锁,无限忧愁。
这么娇嫩的可人儿,合该被人宠着、疼着,如今竟哭得如此伤情,又是受了多少的委屈?
才刚叹气,就听嫣晚颤声开口,头也不回的说:
“姑姑还来做什么?不如让奴婢死了干净!”
“你这孩子!年华正好,模样也生得周正,如何这般的想不开呢?你不想想,自己死了倒是干净,便要皇后娘娘与姑姑我,背一辈子迫害你的黑锅不成?!”
嫣晚即刻转过身来,被眼泪打湿的冰凉双手扯住素潋的衣袖,哽声道:
“好姑姑,奴婢从不曾怨过您与皇后娘娘。只是奴婢一去提督府,十几天里与冷督主同屋吃、同院住着。如今被人家嫌弃,说不要便不要了!
咱们都在宫里呆着,哪个不知这皇宫里头惯会捧高踩低,一个眼神都能把人给戳死?与其叫人拿吐沫星子淹死,倒不如自己吊死了最是省心!”
说话间,嫣晚动身便要再冲下床,被素潋死死拉住:
“你这是做什么?!快说说,自己心里头究竟如何想的?!”
嫣晚一头扎到素潋怀中,放声痛哭起来。好一刻,莺啼婉转的哀鸣才有渐落。
素潋为她蘸泪时,又一番悉心规劝:
“好姑娘,事已是至此,你就把心中想法如实告知姑姑。当初,将你送去冷府也是我出的主意,说是帮人帮到底,可好歹先要问明你的心意不是?”
“奴婢……”
嫣晚彻底止住悲伤,水盈盈的眸色微转,与素潋含有探究与鼓励的目光对上那刻,便迅速的躲闪开,面色呈现一抹潮红。
潮湿的泪帕在玉指间不住搅动,嫣晚声音柔弱道:
“说起这事,奴婢自是对皇后娘娘与姑姑您,心存感激之意。奴婢家境不好,就算日后放归,不过寻个普通人家,嫁了了事。
在被遣至冷府前,皇后娘娘便把话讲得明白。奴婢那时也就定了心,再没有其他念想了。能跟着督主也算奴婢福分,他大体没甚不好。即便嫌弃我,与他结不成对食,做个侍妾,奴婢也是愿意的……”
素潋心头一喜,却是故意压制,轻易不将心情带到脸上,故意装出不满,惺惺作态嗤声道:
“哼!他瞧不上你?他凭什么!说好听了他是统领十番的东厂提督,说难听点还不是个没根的太监!凭空捡了个黄花闺女,咱不嫌弃他,哪有他反来嫌弃咱们的?你如今看上他,那是他的福分!与你结不结成对食,并不在他的想法,还不是咱们皇后娘娘的一句话嘛!”
气势凛凛的说完,素潋两眸紧睇嫣晚,笑意复杂:
“嫣晚,皇后娘娘之所以选你,便是看中你的乖巧劲儿。你是聪明人,今后就算作成提督夫人,享了福,也要谨记是受皇后娘娘提携,始终都要对她忠心才是。”
嫣晚赶忙下床,于素潋脚下匍匐,恳声道:
“姑姑放心,您与皇后娘娘有恩于奴婢,奴婢自是时刻铭记,不敢忘怀!”
……
“岂有此理”
坤宁宫里,钱皇后一记咆哮,愤然甩了甩衣袖。
“他分明就是以嫣晚作要胁,你居然还要着了他的道!”
冷厉翻眸,森森寒芒剐过掌事,钱皇后沉声不再搭理她。
素潋紧拢两手,颔首低眉道:
“娘娘息怒。奴婢方才所言,句句都是为娘娘打算,还望您三思细酌。
冷青堂不过一介奸宦,处事圆滑如珠。他敢退回坤宁宫的人,说明对咱们已有芥蒂。春宴事出,不可挽回。您难道只为一时之气,便要失了他,且搭上嫣晚一条人命吗?”
“……”
钱皇后猛然举头,面色像是顷刻之间大彻大悟了一般,变得沉默,变得愕然无度。
素潋的声音顿了顿,容皇后将她一番苦口劝说仔细品过,才继续垂首说道:
“娘娘,您再想想。当初,是咱们费力将冷青堂拉拢过来。宝和殿上出事,又是您下了凤谕,派出禁军围住东厂。虽说是为护住冷青堂的根基,只怕时日久了,难免有口杂者作祟,他便认定了是您出尔反尔。您何苦要担当了罪名?
一个东厂算得什么?他要,此刻不如就势给他,方显危急时刻,又是您出手助他一把。只要嫣晚做的好,能收住冷青堂之心,您还怕他与他的东厂,未来不在您的掌控之中吗?”
钱皇后沉眸,半晌无语。认真思忖一番,她神色定定的握拳:
“伺候本宫更衣,本宫要去勤明殿面见皇上!”
……
西厂
明澜听了细作的汇报,震惊不小。将人遣走后,他独自留在正厅,负手阔步,徘徊几度。
情报所述,几日前嫣晚提过的“裴如是”确有其人。此人原任皇宫司膳房五品掌膳,与少年时期的冷青堂有过情愫纠葛,却因年长于他,后未能与之结为对食。未及放归,她便被孝皇帝赐予了当时的国公爷郑冉为妾。此往事说起来,已有十几年之久了。
郑冉,大羿国封疆大吏,先帝当朝临政年代,因其战无不胜,功绩显赫,年纪轻轻就被赐异姓王之封号。
明澜本是对郑国公之事迹不感兴趣,然将数日前安宏反馈的消息,以及贡院掌事的口供拼接起来,他竟获得了出奇惊人的线索。
十七年前,孝皇帝将冷青堂的相好裴掌膳赐婚与郑国公。
十一年前冬雪之夜,又是郑国公府遭灭门血洗。全家老小,主仆几百口性命,一夜之间就都没了。
郑公原有两子一女。嫡出之长子离奇病故多年,次子于灭门惨案发生几年前已下落不明。膝下唯有一女名唤宛若,正是裴如是所生。
若果按贡院顾掌事所言之思路顺下去,十一年前,痼疾缠身的五岁娇女顾云汐入贡院,该是郑氏被灭族以后的事了!
明澜凭空视线虚无,频频勾动葱白的五指细作掐算。
想那小云官儿今年也有十六了,如果退到十一年,当时的年纪也与郑国公亡女宛若的岁数,完全吻合。
骤然间,脑中火石电闪狂烈迸射。
明澜被自己的大胆猜测吓到脊背抽凉,全身汗毛全部竖起来了。
他清楚,冷青堂可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主儿。幽筑贡院选人严苛,如何就能随意进得一名病弱女呢?
明澜眸色暗沉,不觉有些嘬牙。凭直觉,他越发感到顾云汐的身份存在很大疑团。倘是得以破解这重疑团,便可直接打垮冷青堂!
顾云汐究竟是谁?该从何处下手继续细查她的身份?眼下倒让他犯了难……
晨光熹微,光线细细碎碎落于人面之上。在眉心眼角处,隐隐泛射出微凉的气息。
遵督主指示,她今日要与程万里到京城以南的十里街上寻一风月场所“万花楼”。那处有个著名花魁,艺名叫做“傅丹青”的女子。
相传此女不仅能歌善舞,更做得一手好字画,故而引得京城世家子弟、外省贾枭如云慕名而至。不惜挥撒重金,只求傅姑娘弹奏一曲,或是即兴的一副墨宝。
而此女天生心性清远桀骜,每幅字画必是十两黄金,不多取也绝不少收。因此,便有了“傅十两”之雅号。
顾云汐一大早起来,便与程万里、晴儿踏马赶往十里街去。
晴儿的屁股刚沾马背,就喋喋不休起来,神色不爽的抱怨着:
“切!我当督主将咱们支去了什么好地方,敢情竟是青楼楚馆!要是压根没见过人,咱们爷又如何知道,那傅丹青品貌绝佳、才艺上乘的?”
嫣晚之事让晴儿至今心存余悸。只要涉及顾云汐之外的女子,她都会异常敏感起来,处处设防。
顾云汐却不爱听,边策马边瞥丫鬟一眼,皱眉凛声道:
“晴儿,说什么呢你!”
她倒是对督主深信不疑。尤其昨夜,两人凑到一处,享过不算深入却是极难启齿的事后,她像是一夜间品尝到爱情真正的美好与甜蜜。此时此刻,人也变得更加坚信,她爱督主,督主对她也是爱得执着而专注。
程万里看看她俩,不好意思的咧嘴笑起来:
“有东厂那些个稽查精英在,想要获得一点信息,还需劳烦督主大驾,亲自去访青楼不成?晴儿,你想多了。”
“哼!”
晴儿噘嘴,满脸不悦的扬起马鞭,一跃超过他与顾云汐,先行向十里街赶。
行不多时,后面就有一队人马尾随过来。
彼此虽是都换了便装,久来与西厂一伙过招,凭借其横眉立目、面目张扬的劲头,程万里与顾云汐就能够猜到他们是西厂缇骑。
顾云汐觉得,全京城画馆一夜闭户之事与西厂必有脱不开的关系。眼下他们又来缠,那自己此行之去处,决不能被他们轻易截获到。
程万里与顾云汐对视一下,突然扯嗓高呼:
“云官儿,我先行一步,你我如兰馆见”
随即挥鞭,靴子狠狠一蹬马腹。马蹄飞踏黄土,绝尘而去。
身后,几名西厂番子从缇骑队列里分出来,沿途去追程万里了。
顾云汐知道,刚刚千户那话故意为混淆西厂视听,自己并不当真。
快跑一气撵上了晴儿,与她说明事情原委,晴儿依计在马上大喊:
“公子,你我北麓庵见”
接着打马,顺右侧岔路一口气跑下去了,马后又跟了几名西厂缇骑。
顾云汐即刻催马快跑,一面回头去看。
马后依旧跟了五、六西厂番子,眼下独剩了自己,又该如何做,才可彻底甩掉他们?
已然抵达十里街的地界,为不暴露真实目的地,顾云汐故意放缓马速,在街上漫无目标的溜达。
随即,她出其不意的催马疾行,妄图甩掉后面的“尾巴”。
然而,这回换她失策了。
西厂缇骑依然在后面紧随,速度与她的保持恰好,既不直接抢来围堵,也不会令她轻易脱身,好像故意是在跟踪她,看看她究竟想要去到哪里。
顾云汐内心紧提,在马上开始心慌,渐渐没了主意。
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前方十字路口上突现出长长一列花车。各色时鲜花卉,颜色清新醒目,足足装满了七、八辆推车。
顾云汐大喜,抿紧嘴唇,在马臀上狠狠落下几鞭。马儿吃痛,嘶鸣不绝的同时加剧疾冲速度。
眼看距离花车越来越近,马儿引颈长鸣间前蹄高展,纵身凌空,居然一跃
垮过了花车。
西厂缇骑见状,急急打马扬鞭,个个面目狰狞的在后喊嚷:
“滚开,滚开!西厂办案”
却见车队为首的推车者一脸的惊恐万状,口中疾声道:
“哎呀!要撞了、要撞了!大伙快闪开啊”
说话时缇骑已冲至大伙眼前。
烈马纷纷舒蹄的同时,几名车夫猛的高抬起车把。眨眼,数辆百斤重的金属推车竟被生生的掀翻了。
“噼里啪啦”
车上盆栽绿植倾巢而动,劈头盖脸砸向西厂人马。
碎裂声夹带人仰马翻的哀嚎,喧闹的十里长街上,成为更为热烈吸睛的一景。
百姓们驻足看热闹,越凑越多。
西厂缇骑们刚刚站起却被车夫们团团围住,外地乡音不绝于耳:
“赔俺们东西!你们的马踹翻了花车,东西全坏了,要赔钱!”
“奶奶的西厂办案,无知刁民竟敢阻拦”
一名缇骑亮出了腰牌,可完全像是对牛弹琴一般。
“俺们管你稀肠稠肠,坏了东西就要赔”
众车夫不依不饶上前,与缇骑们展开推搡。
“他娘的找死!”
“给俺打”
“打”
“哎呦!……啊”
顾云汐在街对面泊马,静静注视那两堆人从相互辱骂直到动手殴斗起来,逐的长长松了口气。
抬手擦去额头上无数密结的汗珠,她调拨马头,加紧往万花楼的方向赶去。
角落处,一双沉寂紫眸目送顾云汐飒然策马远去,于暗影之中徐徐展露出全身浅淡的白衣。
轻风曳曳,雪裳翩跹,如梨瓣绽放,若璇花飞逝,绝世出尘之洒脱,足可魅惑苍生。
手摇折扇,陆浅歌薄唇微动,笑得半分幽然,半分明朗……
顾云汐在马背上颠簸不多时,视野之内便有一朱红华丽的楼阁跃然而入。耳畔,是阵阵娇滴滴如烟如絮之音:
“客官,楼上坐啊……”
“爷,您要常来……”
顾云汐一气冲到那楼阁下,停马仰头观望。
但见碧空轻云间,一披红挂彩的四层角楼赫然屹立,外表精致豪奢,不断旖旎着勃勃春色。
一楼门楣上悬匾,上书“万花楼”三个鎏金大字。
二楼的玉砌粉紫雕栏旁倚着两三妖娆女子,正在频频舞动掌中香帕,花枝烂颤的对着楼下招揽生意。
见到公子装扮、年轻俊俏的顾云汐时,自是殷切的很。
早有跑堂的小厮牵了顾云汐的马去,老鸨亲身迎接,喜笑颜开就将这仪表不俗的小公子引进楼里。
头次乔装进入青楼,顾云汐一开始紧张得要命,随后与老鸨聊过几句,才略有放松。
得见傅丹青的全过程并无悬念。顾云汐只将两锭沉甸甸的金子扣于老鸨掌中,向她直接说明了来意。
老鸨手捧黄澄澄的金元宝,惊到两眼发直、瞳眸放光,已是谄谄笑得合不拢嘴。
二话不说,她很痛快的将顾云汐带上四楼,迎进花魁的绣房。
小屋雅趣,与楼下的喧吵场景比较,自有一番洞天。
阳光斜打雕花窗棂,清风徐来,帐幔舞动。
小阁内,琴架妆台、柜格香榻,自不必细说。
最显眼之处,当属东侧窗前一张超大花梨云石桌案。平整桌面上设各式字帖、几方宝砚、数叠宣纸。旁边一只斗大的汝窑梅花三弄笔筒里,林立众多粗细不齐的毛笔。另一侧是尊羊脂玉笔架,上挂三只狼毫大楷。
书案西侧,精致的檀木角桌上,几缕百花清香吞吐不息。桌边盘坐一美人,正在摆弄满桌的描金茗玩与茶宠。
观其周身,装饰并无奢华之处,只简单穿件紫纱银线海棠花裙,色泽明艳,宽袍大摆,如奂如缈的仙姿妙态下倒有种能令人对其起敬的魄力。
头上一捧青丝斜拢随云髻,其余尽数随意的披于肩后,乌鬓间只插一根白玉荷花素簪。
见有客来,女子含笑起立,施礼后自报家门,正是当今万花楼的花魁,傅丹青。
顾云汐好奇,不由得目光深刻投去,将眼前的奇女子从头到脚看过。
娇肌胜雪,五官清丽,容颜上妆并不算浓艳,只略淡雅眉角,点绛唇,眉心描一朱红五瓣梅花钿。望向顾云汐的一双清眸潋潋生辉,盈盈若笑时勾魂摄魄,浑然一股风流。
顾云汐将女子的清淡绝尘之美态看在眼中,内心越是羡慕,暗自忖思。
不愧是这万花楼中千金难求的花魁!如此装扮,果真就与楼下那些庸脂俗粉大不一样呢!
彼此落座。
老鸨亲自带小厮奉上名贵茶点,众人陆陆续续退出花魁的绣阁,将**空间留给恩客。
顾云汐略略品茗后,与傅丹青展开畅聊。期间,她告诉傅丹青,自己是江安省来京贩药的商客。因慕名“傅十两”的美号,特来宝地恭求墨宝,请傅姑娘按她口述之五官样貌,画出三位美人图来。
说完,她将一袋黄金置于桌案上。
这些钱足够百两,可买下傅丹青十幅字画。
只因事出紧急,顾云汐恨不得今天就拿到三位失踪贡女的画像,因此出手阔绰,大有不容对方拒绝之意。
傅丹青向那鼓鼓囊囊的锦袋略睨了一眼,目光轻淡得没有丝毫重量感可言。
不做声的笑了笑,傅丹青举高目光,直视顾云汐时开口,嗓音温婉,吐气如兰:
“小女谢过云公子美意。然为公子作画,丹青此次所取之物,也非真金白银。”
第二十八章 蛟珠梨酪
万花楼
闻听傅丹青之言辞,顾云汐当下神色一怔,窘然的垂目,清明的目光带着一丝不安与不惑,视向桌上一袋子分量十足的金元宝,复而抬头,重新锁定角桌另一侧的曼妙女子。
“傅十两”,一张字画准是十两黄金!
如今自己只求三张,这袋百两黄金全归她,并不亏了生意啊!
“傅姑娘,请恕在下唐突。敢问姑娘,是觉得在下的酬金……少了不成?”
顾云汐拢眉,语出直白,再没过多时间与这奇特的青楼女子打马虎眼了。
傅丹青将滟滟的眸色转向满脸急躁的顾云汐,优雅牵唇,笑意清浅、明媚。
“云公子误会了。俗话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方才丹青与公子交谈,见公子谈吐不凡,尤是谈及自身之好时,更是踌躇满志、光彩袭人。丹青也是有所擅长之人,自是对云公子一番话感同身受。
如今丹青冒昧,想与公子做个约定。莫若以相互之好作为交换。云公子为小女做出一道寻常市井从未得见的菜品,可羹汤、可菜肴、可甜点,一切全随公子。三日后,公子携美食再来万花楼,丹青定当奉上三副墨宝。
“这……这不行!”
顾云汐当即猴急,不觉满面涨红,内心发慌。不经意的,原本盘坐于角桌旁的身子,直接就蹿了起来。
感觉自己遭人愚弄了。然,好歹是自己有求于她,顾云汐又不好发作。
强压心头邪火,在地上快步走个来回,她神色僵硬道:
“姑娘,在下实为急用。时间紧迫,万万请你帮帮忙!”
“丹青之条件已经讲明,只要公子满足小女心愿,丹青自会挥毫,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傅丹青颔首,儒软一笑如春风煦面。哪怕再急再恼的人见了这含笑的容色,立马都会变得心平气和下去。
“丹青姑娘……”
顾云汐稳了稳情绪,开口正要再说,门外老鸨的声音响起:
“丹青啊,时候差不多了!”
傅丹青闻言,自金丝菊浮光锦蒲团上面起身,拢手对顾云汐深深一个万福,低眉顺目,嗓音温软道:
“云公子,小女练琴的时辰到了,不便在此陪伴公子。不周之处,还望公子谅解。”
顾云汐彻底哑口,明白这是人家在对她逐客令。似是一声轻叹,她神色黯然无奈道:
“好。如此,在下且先告辞。回去探究一二,以姑娘之索求,做出绝品菜肴,再来登门讨扰。”
话毕,她向傅丹青拱手一礼,随后阔步离开绣阁。
顾云汐前脚离开不多时,一袭白衣飘飘然走进傅丹青的房间。折扇摇摆、墨发飞扬,其身形俊逸,潇洒倜傥,真如琼山玉树,无限风流。
里面的女子见了,急忙双膝落地,恭顺下拜,口中称:
“殿下。”
“嗯。”
陆浅歌敛起白玉折扇,双眸内紫晶般剔透的流光闪转,随意扫视屋内每一件陈设。
她刚走不久,缓缓淌动的空气间,还残存有一丝她的气息,清甜而美妙。
思念与陶醉汇集,织就为复杂的神情,在陆浅歌年轻绝俊的五官上略作滞留。
一对紫眸迎到折进窗棂的阳光,闪烁出美丽的炫彩。不自主的垂低的羽睫,便在温暖的阳光下,轻落落的煽动着。
唇齿微启,溢出一阵醇厚之音:
“已经与她讲明了?”
“是。属下遵殿下之意,已把要求与她讲得清楚。相信三日后,她自会再访万花楼。”
“好!为她画像时,你需将画中人之样貌铭记于心。之后再临摹出副样,派我们的人走访大羿之外各界领土,早日寻出画中之人。”
“属下遵命。”
……
顾云汐闷闷走出万花楼。
程万里与晴儿老早就在街把口等候,见她牵马、一脸官司的在街上慢步,便向她迎去。
“事办的如何?没见到傅十两?”
程万里见她这脸色,问得也急,黑白分明的眼瞳猛扩,光辉明灭,激动而惶恐。
顾云汐摇头叹气:
“别提了,上马,咱边走边说!”
三人上马,于返途上一路慢遛间,顾云汐就讲述起自己与花魁见面之后的事来……
听顾云汐道尽以往,晴儿在马背上义愤填膺,两手紧紧攥牢缰绳,愤愤说道:
“姑娘,你当时就该亮出东厂的身份!看她一个青楼女子,还敢不敢逞妖作怪,故意整些鬼点子耍你!”
顾云汐皱眉,眸色沉了几重,道:
“要能如此简单直接倒还好。我与那傅丹青聊过,感觉她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断不会为名利权贵所动。
贸然亮明身份,我怕她心生逆反,倒是不肯出手相帮了。也怪我,没事在她面前卖弄什么烹技,倒叫她找到可难为上我的把柄了。”
程万里想了想,总感觉哪处想不通,皱眉说:
这花魁的心思真是难猜!待客无数,为何偏偏对你与众不同?云官儿,你说,她是否本就知道你的底细?”
一句话令顾云汐心头紧提,神色呈现一丝错愕。微凉的手指扶了扶额头,她也无措:
“事到如今,也只能先应了她的要求。世面儿上不曾见过的菜品,又是什么呢?”
“那也只能是御食了。”
程万里答,随后感觉有趣,忍不住笑道:
“想来是这花魁素日里吃惯山珍海味,口味越发刁钻,还要尝尝御宴美食?如此,我叫人去皇宫司膳房里寻本御食菜谱出,云官儿你照样做出便可!”
顾云汐依然摇头,表情暗沉,愁眉苦脸:
“来不及了!且不说御食食材珍稀难寻,她眼下只给三日之期,就算不缺材料,我头回做御食,恐怕一时半刻,也难做出像样的东西来……”
说话间,脑中灵光一现。顾云汐突然想到一个地方,那里就有本书,记载着许多寻常人家未曾见过、食材又最是珍奇的美食!
突然之间茅塞顿开,顾云汐即刻又变得神色飞舞:
“程叔、晴儿,我们赶快回府吧!做菜的事,包在我身上!”
抬手加了一鞭子,她催动坐骑,率先扬长而去。
回府后,顾云汐先将面见花魁傅丹青的经过,回报过
督主。
恐他多思劳神,她倒没和他提过自己遭那女子刁难之事。只说了,三日后再去万花楼取图。
晚间江太医来府,与程万里共同为督主的伤口换药,擦身盥洗。
顾云汐难得有空,便趁大伙不注意之时,偷偷潜入了督主的书房。
她来,是要找上回嫣晚给她看过的手抄册,《珍馔琳琅录》。
那次虽是看个大概,但从书册里所载之食材与烹制步骤来看,那些收录在册、名称莞尔动听的菜肴,确是世面上难得一见的美食。
如此珍贵的菜谱本就与自己近在咫尺,为何不借来一观?偏偏还要费时去等程千户到宫里寻?
顾云汐在桌案旁的四屉柜上看了看,并没发现那本蓝封的手抄本。
当即,她的心中存起一丝疑虑。
顾云汐记得,那日嫣晚曾说,书册就置于屉柜上。当时,还是自己叫她原封不动将它再放回原处,如何眼下竟然没有了?
难道……
刹那间,顾云汐脑中生出一重疑云,随即迅速烟消云散。
她的注意力本就集中在寻求那本书册,便没再细究,便动手拉开一层层抽屉翻找。
在一层最先看到嫣晚的帕子。顾云汐扁嘴,抄起它藏到袖子里。
接下来,她在最后一层抽屉里找到了目标,忙是拿到手中,认真的翻开。
第一页,顾云汐的眸光又被那行娟秀字体绊住视线。
山有木兮木有枝
她的内心再次品味到一丝落空感,随即容色消沉,好像揣了团清幽浅薄的雾气,氤氲不散。
犯着寒凉的指头微动,在向第二页翻去之前,顾云汐多少有些犹疑。
这本汇聚了各色奇珍美食的书册,是督主少时相好之人所赠。如今未经他的准许,自己便私自做主拿来一观,甚至还要将里面所录之奇珍做予外人品尝,这做法确实有欠妥当。
转头又想,自己确是别无他法了。权且是解燃眉之急,自己先借来学学吧。待日后难事解决,再与督主解释清楚,他定会谅解自己。
眸内光辉清浅,定定落于页尾。
裴如是……
心中默念这三字署名,顾云汐当即促狭了杏眸,内心泛起一丝惆怅,轻声碎碎念道:
“裴小姐,云汐实为解督主之困、消东厂之噩,未经督主同意,便要擅自开启你的予他所赠之物。云汐并非有意冒犯,望您与督主,多多海涵。”
念叨完了,心里也就轻松许多了。
紧接着,顾云汐急不可待的翻开书册第二页,认真观看书里记载的美食菜肴……
时间,随窗外更漏里的水,点点滴答的流落,于不知不觉中飞逝。天际霞光隐没,幕色沉沉,天光入暗。
顾云汐已然将书册从头至尾全部读完。再抬头时,只觉头脑昏昏沉沉,两眼蒙蒙糟糟,酸涩不已。
揉揉僵硬的脖子,顾云汐垂头丧气,再次犯了难。
此书册共计二十八页,每页均记有一道美食。虽是数目不多,可所述之内容,不分菜系,却是羹汤菜肴,甜品软点各品类均有涉及。
不说制作手法繁琐难行,光是所载之食材,很多都是顾云汐听都从未听闻过的。
只有三天时间,如何在这《珍馔琳琅录》二十八道美食中,做出一样得心应手的菜佳,完美精致的呈于傅丹青面前,博她青睐呢?
前思后想一刻,顾云汐将书页重新翻回,再次细观其内容。
终于,她看上一道名为“蛟珠梨”的奇珍甜品。其所取食材与制作手法简单,俱是这二十八道菜肴中最为寻常、简单。继而,这道甜品便被顾云汐定为馈赠傅丹青,换取贡女画像之物!
顾云汐取过笔墨纸张,将书册上关于“蛟珠梨”的全部内容抄写下来,无一遗漏。随后,她将书册退回至屉斗原位,俏声离开督主的书房。
接下来的一整天时间,顾云汐开始尝试着制作奇珍甜品“蛟珠梨”。
根据裴如是记载,制作此甜品之食材,均与顾云汐从前做过的酥酪用料,有异曲同工之处。
唯一缺憾,便是其中一味名为“梨雨”的食材,顾云汐手上没有。
梨雨,顾名思义,即梨花盛开时节天降之雨,过滤沉淀去杂质,所滤之水。这是任何一位厨师与食客,都知晓的饮食常识。
没有梨雨,便以井水代替好了!
顾云汐将食材收集齐全,开始上阵。
糯米四钱浸一刻时辰泡软,捣碎入五十钱井水,投冰糖一钱,以文火煮沸。待汤水变稠成半浊白浆之际,取细筛过滤糯米渣。
取鲜鸡卵一枚,去处蛋黄,留蛋液打散,兑入十钱羊乳,搅拌均匀。
将蛋液羊乳投入糯米浆中,调匀上文火,边搅拌边煮至浆液彻底变为酪糊状,投梨花盏内,再入冰窖中半刻时辰。
酪糊经低温冷却后,嫩如脂、白如玉,滑如珠,仿若一尊剔透的奶白豆腐,安静的陈于花盏内。其形态晶莹半透,又如清明前后,经酥雨淋沥,枝头间素洁淡雅、玉骨冰肌的梨花。
食用时,玉酪中央嵌一勺茱萸百果甜酿,一道美味奇珍“蛟珠梨”,大概成样了。
顾云汐悄悄喊来了晴儿,叫她试着品尝自己初次尝试的成果。
当晴儿看到于粉红梨花盏中、婉约绰绰的五瓣酥酪时,圆脸上神色一明,两眼尽现出惊喜无状的流光。
注视着眼前的精细美食,晴儿高兴到忘记眨眼,口中不停问:
“姑娘,我真的可以吃掉它吗?真的可以吗?”
顾云汐用力点头,表情肯定道:
“当然可以,你快尝尝!过会儿给评评,哪里口感欠缺,我再改进就是。”
“好!”
晴儿欢喜的答应,声音清亮,小心翼翼捧了花盏在手,另一手上是枚小巧勺子。刚要去舀,那抬高的手臂蓦地顿住了。
顾云汐旁边看着,不觉紧张,小脸上表情僵僵,催促不停:
“怎么啦?你倒是快尝啊!”
晴儿难为情的眯眸,对着花盏惋惜道:
“姑娘,您没见这道甜品太过精致,我……我都不忍心下勺子了……”
“哎呦!你就放心吃吧,过会儿我还要做呢!”
晴儿提高细眉,深深吸口气,将勺子落入盏中。
轻悄的“扑
叽”声微微作响,盏内的玉酪顿时缺了一块。
晴儿舀了一勺半透的白冻,紧盯它在半凹的勺斗间,颤巍巍的晃了两晃。接着,她便张口吞了它。舌尖清凉,甜丝丝的果香混合羊乳的气息,配以蛋白的腻滑,潺潺的融化开来,随即侵占了整个口腔。
“如何啊?”
晴儿身边,顾云汐紧张到大气不喘,深深屏住呼吸,两道目光牢牢锁向晴儿闭合的小嘴,纹丝不移。
晴儿不住蠕动唇舌,一壁细细品咂那酪子特有的味道,一壁点头。颈子挺直,她将满口已溶化成乳浆的酥酪咽进肚,轻浅蹙眉,说道:
“姑娘,你头回蒸的酪子好是好,可品到最后,总有股奶腥气。下次,您换牛乳试试?”
顾云汐略作点头,随即否定:
“牛乳倒是不必。想来羊乳油脂高于牛乳,制出的东西更易凝冻。许是我取材不对,才不能克去羊乳与蛋液的腥气……”
说罢,她拿起勺子,也盛了一块入口。
果然如晴儿所说,这酥酪品味之初,是丝丝诱人的清爽、甜腻感觉,落于舌间,仿若轻舔着一片毫无重量的浮云轻烟。
再往后,尤是乳冻在口中软化成霜的过程,那羊乳与蛋液交相混合的腥膻气味,便如数的呈显出来。且在那一钱冰糖带出的甜沁味道加持下,酪子的荤腥味道,倒是越发的厚重、浓烈起来了。
顾云汐最怕乳腥,强忍快要呕出之意,将那化得只剩半口的酪浆子一口咽入,脸色沉得难看。
“不行,还要重新做!”
顾云汐放了剩下的多半乳冻,准备重来。
晴儿见状,拉住她好言相劝:
“姑娘,您别急,慢慢来。其实,这酪子口感与品相都是极好的,那膻气只是一点,不细品根本尝不出来。”
顾云汐表情肃然,摇头道:
横竖是我取材有误,制作手法更欠缺火候。那方子上说:蛟珠梨,酪入口,咸而涩,涩而甜,清入脾。我做的酪子,从头至尾都只有一个味道,那就是甜!肯定不对。”
美食烹饪界,视一道菜品中味觉之递增、口感之变化为稀品。就算它取材朴素,品相无华,一口入内,反复品咂出两重甚至更多重味道的,便是上乘品。
想要在一道菜品里揉出多重味道,选取食材不仅要考究,烹饪者的制作工序合理化、烹调手法掌握火候等技能,更要经得住考验。
晴儿眨眼,直视顾云汐的认真干劲儿,惑然问询:
“姑娘,你方才说什么‘蛟珠梨’,那是谁给你的方子?”
“……”
顾云汐眸色一凝,顿时语塞,不自在的清清嗓子,才道:
“自是贡院的姐妹,老早就给了我的!哦,对了,咱们做这道甜品,不能告诉任何人知,包括程千户!”
“为何啊?”
晴儿眸光闪烁,依旧满脸疑惑不解,扯嗓子喊,被顾云汐堵了嘴。
“我要给他个惊喜!”
撤了手,顾云汐编个谎道。
她清楚,程万里跟随督主的年头最久。东厂那些挡头都知道有关督主相好的消息,相必程千户对此事知道的更多。没准,他就知道有关那本《珍馔琳琅录》的故事。
顾云汐想,若让程千户知道自己偷偷借用了《琳琅录》里的美食珍品,保不齐他就传信给督主,自己还不要被督主骂死?
她拍拍晴儿的肩膀,郑重道:
“等我把这酪子的制作方法吃透了,做出最是完美无瑕之物,咱们再呈给他看!这期间,你不说我不说,天知地知,可要好好保密啊!”
晴儿听罢,脸色清明,五官写满了天真无邪之态,用力点头:
“我听姑娘的!姑娘不让与别人讲,晴儿绝对不讲就是!”
余下的时间,顾云汐除了按时去督主房中为其侍膳,俱都将自己困身于厨房,悉心研究、反复实践,还是没能做出令自己满意的梨酪来。
细想,当是在“梨雨”此食材处出了叉子。
清明前后,梨树争艳时节落雨纷纷。因是万物之精华积蓄一冬,于早春时节随细雨降落而勃然迸发。故而有不少文人墨客,引诗作赋中,都道是梨花时节之春雨的珍贵,堪比酥油!
梨雨性涩微苦,本是克制羊乳之腥膻的绝品。然,无有梨雨,又该以何种材料代替梨雨?
晚间,累得已是筋骨酸软、头昏脑涨的顾云汐被晴儿强行拉出了厨房,塞到房中泡了热水澡。
换过干净寝衣,小太监康海又来传唤。
这督主,叫她侍寝还侍上瘾了?
顾云汐知道,一去他屋里,他又要没命折腾一番。可今天自己实在累得慌,早已没了精力,就让晴儿打发康海去了。
不多时,康海折返,在廊下满脸的委屈。顾云汐无奈,便打着灯笼过去了。
刚到床上,冷青堂凑过来,引颈探嗅,眸光躁动,窃喜道:
“丫头,你今个儿喝了多少木瓜乳羹?一身的奶气!”
顾云汐低头,鼻子在两只手臂上一阵细闻,逐的皱起眉头。
只是略略泡澡,没能将沾了一天的羊乳与蛋液之气彻底清除。如今在督主房里闻来,确有股子莫名的味道。
冷青堂诡谲的笑,侧身匍在她的大腿上,定定看向她的桃花脸,声调充斥着一丝暧昧:
“好像……还掺着股子甜香,换皂荑了?”
“没有……”
顾云汐刻意避开督主紧锁细究的目光,内心几分慌张,支吾:
“我、我没……”
一句未完,冷青堂两只大手猝不及防钻入她的寝衣,准确无误的捉到那对儒软曲线,轻抚间眯眼坏笑道:
“不错,大了许多……”
“督主!”
顾云汐满脸灼红,羞恼却也受用,小手握住他的腕子,急喘着挑眉抗议起来。
最近,督主的伤势恢复甚是不错。屁股不疼了,人越是胆大包天起来,动作更是恣意。
抗议无效!
最终的结果即是,某人被成功推倒,意乱情迷间,与身上之人缠吻在一处。
满室春光旖旎,不可细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