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青梅已尽
“夫妻对拜!”裘泽远和辛黛缓缓转身面对彼此,两人都是深深一拜。
“送入洞房!”无论平日多拘谨的人,此时都凑着热闹,簇拥着两人入洞房。
裘泽远和辛黛在众人的笑闹声中吃过红枣、花生、桂圆、瓜子,又要饮下合卺酒,可是这酒刚刚递到嘴边,童枫毅便笑道:“等等,你们两个进洞房后除了吃什么都没做,都是我们在闹,这可不行。泽远,你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告别你四十多年的孤独岁月呀?”
裘泽远一看童枫毅不安好心的嘴脸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些人就是他带头才不安生,笑骂道:“滚远点儿!”
“哎!弟妹,你说这是不是泽远的不是了,这大喜的日子竟然叫我滚?”童枫毅闹不动裘泽远就来闹辛黛。
何彦君也在一旁帮腔,“就是,黛,你得管管你家泽远,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辛黛被他们羞得面若彩霞,低头不语。
童枫毅又起哄道:“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众人也跟着童枫毅叫嚷,裘泽远被闹得无法,只能揽过辛黛的香肩,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房中顿时掌声如雷。白乔煊看向身旁的意悠,见她双眸噙泪,以为她在感时伤怀,便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意悠却如惊弓之鸟,猛然将手缩了回去,白乔煊以为意悠觉得自己有所冒犯,刚想致歉却又听她说道:“无妨。”
洞房中的仪程结束后,裘泽远和辛黛各自换好便于行走的轻装,裘泽远穿了一件釉底红弹墨并蒂莲纹文尚葛长衫,辛黛穿了一件正红缕金并蒂莲纹天香绢旗袍,又在臂间腰侧搭了一条正红薄纱罗披帛,两人挽手步入早已备好的酒席,落座后先由一众小辈送上贺礼。因为裘令与童昱晴、白乔煊与意悠的婚事已定,他们便商议不拘俗礼,此次敬贺直接以未婚夫妇的名义来送,讨长辈的欢心。
最先敬上贺礼的当然是刚刚入主东宫的裘令,裘令和童昱晴一人一端将一幅织锦长绸缓缓展开,成千上万朵并蒂莲花盘根错节地盛放着,让人理都理不清哪朵跟哪朵才是一对儿,裘令和童昱晴齐齐跪下,朗声祝道:“恭祝督军、夫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裘泽远再不喜裘令,这个时候也要给他留三分颜面,于是和颜悦色地命他们起身,裘令和童昱晴又一人拿来一个精致的福盒,分别递给裘泽远和辛黛,两人打开一看,里面尽是莲子。裘令和童昱晴又恭谨地说道:“祝督军、夫人福禄双全,子孙满堂。”
裘泽远心下一黯,面上却未动声色,平声问道:“这贺礼的主意是谁想的?”
裘令俯下身子说道:“回父亲,并蒂莲花图的主意是昱晴想的,莲子福盒的点子是我出的。”
裘泽远心中恼火,目光却分外清亮,问道:“你希望我儿孙满堂?”只愿你不要盼我断子绝孙才好。
裘令的身子俯得更低,但声音还是平稳有力,“身为人子,令当然希望父亲万子千孙,国祚绵延。”
童枫毅将酒杯重重地落在案上,醉眼迷离地笑道:“好了好了,你们的礼也献过了,就退下吧,我还等着看乔煊和意悠的礼物呢。”
裘泽远也不再与裘令纠缠,放他们落座。一身纯白镂丝穿枝花璎珞纹凤尾纱长裙的意悠轻移云步,盈盈拜倒,与身着月白弹墨远山纹明华葛长袍的白乔煊并肩而跪,裘泽远看到这对郎才女貌的金童玉女倍感欣慰,,你在天上看到悠悠觅得良人,也该瞑目了……
白乔煊与意悠行过拜礼后说道:“请督军、夫人移目上空。”
一盏盏佩挂着小火狮的朱红明灯冉冉而起,在星光璀璨的夜空中汇成了一片红花海,令人无法忽视她耀眼的光辉,就在众人眯起眼睛回避她的夺目绚丽时,位于夜空正中的两个火狮突然口吐红绸,令人又惊又奇。
意悠笑道:“这是我和乔煊为姨父、姨母作的不算对子的对子,请二位笑纳。”
“千秋万代平生愿,意满情圆百世安。好句,好句呀!虽然对仗并不工整,但山河永驻,永世为好正应今时今日此情此景。”童枫毅拊掌赞道。
“哎?这句尾和句首还化用了泽远和黛的名字呢。”何彦君细看红绸后叹道。
白乔煊笑道:“叔母说的是。”
众人这才发觉“愿”、“意”与“远”、“”谐音,更是对白乔煊和意悠赞不绝口。
裘令笑道:“乔煊与意悠能想出这火狮献句的妙法,果然是才子配佳人。我真是自愧不如。”
“令哥过誉了,小弟愧不敢当。”白乔煊向裘令微微俯首,抬头看向童昱晴时,见她也面带着最恰到好处的笑容。
裘泽远等众人静下来后笑道:“那就承你们吉言了,快落座吧。”
最后拜礼的自然是年纪最小的童昱和白嘉茵了,童昱讪讪地说到:“裘叔叔、叔母,我的贺礼实在没法和几位哥哥、姐姐比,但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二位笑纳。”
裘泽远笑得合不拢嘴,说道:“只要是昱你送的,叔叔都会喜欢,拿出来吧。”
童昱从案旁拿出一对对形态各异的小糖人,有穿着冬衣打雪仗的小人儿,有春日里在碧草蓝天下放风筝的小人儿,有清凉夏日中在荷塘戏水的小人儿,有金秋岁月里收割麦田的小人儿……
辛黛笑道:“好可爱的小东西,真没想到昱的手还这样巧。这一个个刻画地真是入木三分,叔母都不舍得吃掉他们了。”
白乔煊见妹妹也不拿出自己的贺礼,忙出言提醒:“阿茵,该你了。”
“什么该我了?”白嘉茵天真无邪地眨着两只大眼睛。
白乔煊蹙眉,小声说道:“贺礼。”
“我献过了呀,你没看见那么多的小糖人吗?”
“那不是昱的贺礼吗?!”白乔煊觉得自己要被妹妹气疯了,但还是将声音压得极低。
“我和他一起做的呀,不然你觉得以他笨手笨脚的模样能做出那么漂亮的小糖人吗?”
白乔煊心想他和意悠,裘令和童昱晴都是身负婚约之人,联名献礼没有什么不妥,妹妹和昱一起献礼算怎么回事啊?
就在此时裘泽远的声音突然传来,“乔煊,你在那儿跟阿茵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小孩子一起玩闹不是很正常吗?你何必如此认真呢?”
“昱,阿茵,我很喜欢你们的贺礼,只是以后你们再在一起做什么的时候一定要记得禀明你们的父母、兄长。”
童昱和白嘉茵齐齐应是,之后纷纷回到座位。
裘泽远看向童枫毅夫妇,童枫毅醉笑道:“看什么呀?还不过来给我敬酒?今日家宴,你还想端着你督军的架子,等着我去敬酒呀?”
裘泽远与辛黛相视而笑,纷纷无奈地摇头,无论多大年纪,童枫毅还是改不了顽劣本性,于是二人端着酒杯携手走到童枫毅夫妇面前,裘泽远玩笑道:“小弟初出茅庐,还请兄长和嫂嫂今后多多指教。”
童枫毅哈哈笑道:“指教就不必了,只要以后啊,活儿你来干,钱我来管,我就心满意足了。”
裘泽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计就计地说道:“好啊,以后活儿你来干,钱我来管。”
童枫毅已有九分醉意,完全没有听出裘泽远这话有何不对,惹得辛黛和何彦君捧腹大笑。
待辛黛忍住笑意,她举杯说道:“多谢枫毅哥和嫂嫂多年相伴,有你们,我和泽远才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小妹先干为敬。”
童枫毅忽觉眼睑发热,忙仰首借着饮酒匆匆掩了过去,可是刚刚低回头,就觉得辛黛后方,远处屋檐旁有一个黑影闪动,他用力甩了甩发晕的头,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真的有一个人正在弯弓搭箭,箭锋直指裘泽远!
“小心!”情急之下童枫毅猛然将裘泽远推向东侧,自己也没稳住身形随着裘泽远重重地栽到地上,就在童枫毅以为躲过一劫的时候,一滴鲜血滴到了他的脸上,他的瞳孔越来越大,但却躲不过在眼中越聚越多的正红色,当他整个面庞都被飘落的正红薄纱罗披帛盖住时,一抹红艳的身影也倒在了他身旁,正落在裘泽远的怀里……
那抹红艳的身影正是辛黛,原来刚刚电光火石间辛黛转身也看见了对准裘泽远的箭矢,她奋不顾身地扑向裘泽远,护在了他的身前……
“儿!”裘泽远揽起面色青白、口吐黑血的辛黛,泪水猝不及防间冲出了眼眶,落在了辛黛苍白的面颊上。
“悠……”辛黛刚刚说出一个字,口中的黑血就像从泉眼里涌出来一样,顷刻之间染黑了裘泽远抱着她的双手。
意悠原本被突如其来的祸事吓得躲在白乔煊的怀里,但是看到贼人的毒箭射中了辛黛,她哭着飞奔到辛黛身边,一遍一遍地求道:“姨母,姨母,您不要吓悠悠,您怎么了……”
裘泽远痛哭不已,哀声说道:“儿,你不要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你不能有事,你不会有事……”
可是裘泽远刚刚抱起辛黛的身体,她背上黑稠的血水就流得更凶,裘泽远又忙放下她,这一举一降间,辛黛仿佛看到了一道极亮、极强的白光,吸着她往另一个没有喜乐也没有悲痛的世界飞去,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时光吧,在这道光束中,她看尽了自己的一生……
时光你再等等我,等我安顿好这世上最后的牵挂……裘泽远见辛黛拼命移也没移开一寸的手指仿佛是想握住意悠,忙抓过意悠的手,将她的手按到辛黛的手上,他又凑到她嘴边,极力听着她想说的话,可是没有用,她根本发不出声音。
辛黛残存的神识渐渐被那道拥有着无尽力量的光束吸纳殆尽,裘泽远见她如蝶翼般微微翕动的睫毛缓缓静止,悲恸欲绝,他死死地抱住她的身体,无穷无尽的苦泪浸湿了辛黛再也不会对他含笑的面孔。
儿,儿,我求你醒醒,我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们才刚刚成亲,你不可以就这样抛下我……
意悠跪在辛黛的身前也是泣不成声,她不停地摇着辛黛的手,哭求道:“姨母,您醒一醒,您不能抛下我,我都答应您好好嫁人了,我这么听话,您也要守诺不是吗?您答应过要送我出嫁的……”
在裘泽远和意悠眼中仿佛千年万年的时光,不过是他人眼中的短短几瞬,何彦君和童昱晴先是为这次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再是为辛黛之死而悲,都在原地偷偷垂泪。
白乔煊在惨剧发生的一瞬间就想飞身去追凶手,可是扑到他怀里的意悠绊住了他的脚步,等再回首时凶手早已逃之夭夭。白嘉茵被吓得钻到了案下,童昱为了护着她,也一直守在她身边。裘令见辛黛就这么死在自己眼前,转身便往凶手处行去,这个畜生!竟敢擅作主张下此毒手?!
听到众人或低低哀泣,或嚎啕大哭的声音,童枫毅的酒意尽数散去,他拿开盖在面上的正红薄纱罗披帛,走到裘泽远身边,笑道:“泽远,你哭什么啊?儿在跟你闹着玩,你看不出来吗?”
裘泽远听到声音,悲怒地看向童枫毅,童枫毅仿佛被他盯得不自在,又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仍笑说着:“你忘了小时候我们带儿出去玩,她耍赖不想走,就躺在地上吗?”
他又仿佛想起什么,喃喃自语道:“噢,你可能不知道,你那时候一直守着你家黛,应该不知道儿不讲理时有多赖皮。不过你只要背起她,她准在半路上就醒,还揪你的耳朵。你快背她回房去吧,她肯定会醒,你相信我。”
裘泽远原本很气童枫毅在这个时候还开玩笑,但是越往后听越明白,他根本不是在开玩笑……
裘泽远心中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懊悔与酸楚。他和童枫毅相识四十余年,他竟然一直不知,竟然现在才知他心中所牵所挂所思所慕到底是谁!裘泽远,你真是枉为人友,自私透顶!你只顾着自己心爱的女人,除了她,你忘记了你身边所有人!你不仅看不见爱你的女人,甚至连你兄弟的一喜一悲都看不到!
童枫毅见裘泽远看着自己一直在哭,急道:“我都跟你说了儿是在耍赖,你还哭什么?你不背我背,我来哄她。”说着童枫毅从裘泽远怀中接过辛黛,对自己手中、身上的血迹视而不见,他轻轻地摇着她,就像儿时,哄格外讨人嫌又不失娇小可爱的她睡觉一样,他趴在她耳边轻声说着:“儿,你睡了这么久,你最喜欢的那颗青梅树都结果了,你就不想睁开眼睛看看吗?这次它结了好多好多果子呢,可以给你酿好多好多的青梅汤,我回去就给你酿,好不好?但你也要醒过来,跟我一起摘果子呀。小懒虫,再不醒来,就要变成小胖猪了,你若是变成小胖猪,我就不喜欢你了,我若不喜欢你,你可就没有青梅汤喝了……”
可惜童枫毅不管怎么说,说什么,这一次,小懒虫是真的不会醒过来了……
童枫毅也不知痴痴愣愣了多久,又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道:“儿,我犯了大错,等我向你承认错误之后,你就醒过来好不好?我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你的,也许是你第一次把涎水流了我满身的时候,又或许是你第一次在我背上睡着的时候……我爱你,太久太久了……可我因为知道你爱的是泽远,就萌生了退意,想着他心地善良,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我错了,你为他委屈了一辈子,我不该争都不争,就把你让给他。还有,我为了背负童家长子的重担,彻底放弃迎娶出身军旅世家的你,我错了,我不该为了家族,眼睁睁地看着你入继裘家,从此与亲人远隔天涯。我把我的罪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你,你是不是可以原谅我,我们一起重活一世?我们抛开压在肩上的千钧重担,一起逃,好不好?”
回应他的除了周围众人的哀哀哭声,就只有疯狂席卷的凄凉风声,满面泪痕的何彦君一步步走到丈夫身边,哽咽着劝道:“枫毅,我们回家吧……”
童枫毅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何彦君刚刚触到他的身体,他便反手抓住何彦君的手腕,力气之大,就要将她的腕骨捏碎,何彦君却不喊不叫,只一张脸疼得惨白,她直视着童枫毅的眼眸,一字一顿地说:“枫毅,我是彦君。”
童枫毅的神志逐渐清醒,慢慢松开了何彦君。童昱晴忙跑过来查看母亲手腕上的伤,见她玉碗肿起,又青又紫,忙道:“母亲,我带您去上药吧。”
何彦君摇摇头,对女儿说道:“我在这儿守着你父亲,你先带意悠、昱和阿茵回房,没见到我们之前不要出门。”
童昱晴刚想拒绝就听母亲说道:“这点场面都稳不住,你还配做童氏长女、未来的督军夫人吗?!快去!调集守卫,护好他们。”
童昱晴缄默片刻,随即转身带意悠等人离开。
童昱晴走后,何彦君又将白乔煊叫到跟前,压低声音说道:“乔煊,你现在马上派人盯紧裘令,把你手下信得过的兄弟全部分派出去,守住督军府大门、门前的东西要道、邺津四大城门,即刻起关闭督军府各门、邺津城门,除有督军之令,严禁一切人员进出,听明白了吗?”
白乔煊之前以为童昱晴的精明果敢全都承袭于父亲,此刻他才明白何彦君对童昱晴的教诲同样至关重要,她身上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像极了何彦君。
“乔煊明白,一定不会让督军府的情形散播出去,也一定不会让有心之人钻了空隙。”言罢白乔煊立即出府布局去了。
何彦君安顿好督军府内外事务,走到裘泽远身边轻声说道:“泽远,现在还不是我们伤心的时候,那人想杀的是你,他没有得手,一定会再来的,你要振作起来,保护好自己,不能令黛枉死,你要为她报仇!他能如此清楚督军府的地形,还知道今日的宴席是在后花园举办,就说明他一定就在我们身边,了解我们的一举一动。你更要慎之又慎!”
裘泽远抬手想要擦干面上的残泪,却看见自己的手上尽是还未风干的鲜血,他的眼锋越来越锐利,越来越阴冷,他握紧双拳,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去把莫芬找来。”
何彦君忙派人去请莫芬,她又蹲在抱着辛黛,眼睛一眨不眨的童枫毅身边,柔声说道:“枫毅,随我回房休息片刻吧……”
“你回到他身边去吧,他还在等你。”童枫毅声如抽丝。
何彦君一怔,没听懂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所指何意,但是又怕刺激到他,不敢询问。
童枫毅又道:“如今已经无人能牵制我们了,我放你离开,去过你梦寐以求的生活吧。”
何彦君这才听懂童枫毅的意思,泪海在心中泛滥开来……
如果童枫毅这话放在十六年前,她一定会如获大释,头也不回地离开,可是岁月早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她不可能抛下相守十六年的丈夫,更不可能抛下他们的一双儿女……
何彦君挽住童枫毅,哽咽道:“你累了,我带你回家……”
裘泽远见童枫毅如失心魂地怔愣在原处,狠下心抬手往他后颈砸去,命两个家丁扶他去客房休息,他们走后,裘泽远又对何彦君说道:“看好枫毅,我已经失去黛,不能再失去他了……”
第六十二章 一波未平
裘泽远沉吟片刻后又道:“你也要保重好自己,其他的事我来处理,你宽心。”
何彦君郑重颔首,她走后没多久莫芬便到了,她看到躺在地上的辛黛,悲叫道:“黛姑姑!”
裘泽远拔出辛黛背上的利箭,问道:“莫芬,你看看这箭上涂的是什么毒?”
莫芬忙擦干眼泪,接过箭矢仔细辨认,问道:“督军,黛姑姑是中箭多久后过世的?”
裘泽远仿佛就要将牙关咬碎,“当场毙命。”
莫芬思虑半晌后说道:“这是见血封喉,中毒的人遇血即亡。”
“见血封喉?自从太宗死于见血封喉,整个蒲东便严禁此毒运输买卖,唯一收有此毒之处便是……”
莫芬立时跪在裘泽远面前,惶恐道:“督军明察,莫芬近日绝对没有动用过此毒,更没有将它转交给任何人。督军可以到药密库查看,莫芬对督军绝无二心啊!”
裘泽远扶起莫芬,说道:“我若不信你,也不会召你来查明毒种,只是你没有动过此毒,药密库的其他人也没有碰过它吗?”
“药密库的人只在外间把守,他们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进入藏药的内间,若有人擅闯,我会在第一时间察觉,可是药密库并无异常。唯一一把钥匙在我这里,我一直贴身戴着。”说着莫芬背过身,从自己的里怀拿出钥匙。
裘泽远摩挲着钥匙,暗自思量,如此说来,这毒是行凶者从蒲东之外的地方得来的,有心又有力杀我的人只会与蒲西有关……卢天胜……不对,卢天胜虽然有心有力,但是他没有那么了解督军府的地形和内情。他在蒲东一定有帮凶……
何彦君的话涌入裘泽远脑海,这人一定在我们身边!与蒲西有牵连的人……
“来人,备车!”
童柏毅府门前的家丁见督军领着浩浩荡荡数百名亲兵将整座府邸层层围住,刚想跑去给主人报信就被郑峰一剑毙命,其他家丁吓得立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声求饶。
郑峰拎起其中一个,阴沉地说道:“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别出声,回答我一个问题。”
那人连连点头,郑峰问道:“童柏毅在哪儿?”
家丁指着府内,颤颤巍巍地答道:“老爷在寝房。”
郑峰放开那个人,走到车窗边对裘泽远说道:“督军,童柏毅在寝房。”
裘泽远的掌心被他自己攥得青紫,狠声说道:“带上人随我来。”
也不知为何,柔和的晚风此刻竟呜咽起来,惹的人心烦意乱,仿佛正等着春雷滚滚、细雨绵绵……
裘泽远盛怒之下一脚踹开童柏毅的房门,一个女人“啊”的一声惊叫,蜷进被子里。
裘泽远一把拽起睡眼朦胧的童柏毅,砰的一声将他按到墙上,童柏毅的惨叫还没出声,一把枪已经顶在了他的前额上。
“督军……”原本蜷进被子里的女人见状又裹着被子滚了过来。
裘泽远令道:“郑峰,将童夫人带到客房,好生照顾,不许为难。”
郑峰得令后抱起那副铺盖卷便离开了,童柏毅似乎很是惊恐,颤声问道:“泽远哥……不不……督军大人,您这是唱的哪出啊?我……我也没得罪您啊。”
裘泽远强忍怒火,整个眼睛都变成了血红色,半晌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你”字。童柏毅无辜地眨着双眼,问道:“我怎么了?”
裘泽远照着他的脸上就是一拳,又将枪口对准了他,怒喝道:“你杀了黛!”
童柏毅惊道:“什么?!黛死了?!”
裘泽远又把他从地上拎起来,重重地按在墙上,用枪逼着他的下颌,让他不得不直视自己,“你在这儿装什么糊涂?!这么多年,不管我和枫毅如何待你,你对我们的恨意一天也没有消减过!说!前些日子令和乔煊查出来的瓷器店,是不是你的?你想杀我,却误杀了黛。我杀了你!”说着他又向前逼近了一步。
童柏毅将双手举起,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哭道:“督军大人,我冤枉啊,我怎么敢杀您呢?我更没有杀黛呀!自从去年秋日您和兄长将我禁足以来,我一天也没有踏出过府门,一直在府中面壁思过呀。不信您可以问慕馨,她是您指婚给我的,您不信我的话,总该信她的话吧?我怎么可能杀黛呢?实在是冤枉啊……”
裘泽远冷哼一声,“你当然不会明目张胆地出去见卢天胜派来的走狗了!看我把你府里的密道挖出来,你还有什么话可说!来人!给我仔细搜!”
“等等……”童柏毅忙阻住裘泽远,裘泽远以为他是心虚,却没想到他把府中三处密室、暗格的位置都告诉了裘泽远的亲兵,还嘱咐他们仔细查,查清楚后还他一个清白。
亲兵走后,裘泽远的枪虽然仍顶着童柏毅,但是力道明显有了一丝松懈。片刻之后三路查探密室、暗格的亲兵回来之后不约而同地向裘泽远摇头。查看书房密室的严秉志说道:“督军,书房密室里都是财政司的绝密文件,属下不敢随意翻看。除此之外属下检查了密室中的每一个角落,的确没有通往府外的密道。”
又过片刻,查看府中其他各处的兵士也回来了,但是结果与那三路人马一样。
童柏毅无比贴心地提醒裘泽远,“督军,您要不要听听慕馨还有我家侍女或是家丁的说辞?”
裘泽远面色铁青,单手扯过童柏毅的右臂,抬腿照着他双膝就是一脚,童柏毅吃痛,一下跪到地上,只听“咔嚓”一声,童柏毅的面色瞬时比纸还白。
裘泽远蹲在童柏毅面前,捏住他的双颊,冷声说道:“我手中没有证据,不能杀了你为黛报仇。但即使我手中有证据,我也不能杀你。因为你父亲走前,我和你兄长跪在他塌前向他保证,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保你一世富贵平安。身为七尺男儿,我不能食言,但我们没有保证过你是如何富贵平安地过这一生,所以我可以让你身体健全,堂堂正正地过富贵平安的一生,也可以让你瘫痪颓废,枷锁缚身地过富贵平安的一生。而你到底能过怎样的一生,还是由你自己来决定。童柏毅,这是我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劝告你,你好自为之!”说完裘泽远便拂袖离去。
年慕馨回房看到瘫倒在地上的童柏毅,惊得连忙上前来扶他,可是童柏毅却以左臂用力打开她,吼道:“滚!”
年慕馨被吓得直哭,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童柏毅用仅剩的左臂勉强撑起自己的身体,躺回榻上,又是“咔嚓”一声,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鬓边滑落,他吃痛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浓重的血腥气在他口中蔓延,他却浑然不觉,只知揉着自己刚刚复原的右臂。
半晌过后,他淡淡地望向窗外,听到春雷震耳中隐隐有兵士到岗的声音,无声地狂笑……
辛黛死后,童枫毅也被抽去了半条性命,若非何彦君在他高烧不退时日日夜夜地守在他身边,在他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时牢牢握住他的手,在他哀嚎恸哭、不能自已时陪他默默垂泪,只怕他残存的那半条命也会随辛黛离去。
等他真正醒过来时,辛黛已经入殓下葬多日,祭拜之事他不提,众人也不敢问。裘泽远听闻童枫毅清醒过来,匆匆赶到童府之时,童枫毅正在何彦君的照顾下用膳,何彦君见到裘泽远,忙放下手中的青花缠枝蜀葵花纹碗,起身致礼,待她想再端起碗给童枫毅喂粥时却发现他早已自己端碗喝起粥来。何彦君尴尬一笑,裘泽远知道童枫毅这股暗火是因他而起,便笑对何彦君说:“我还没用晚膳,有些想念嫂嫂烧的红烧肉了,不知嫂嫂可否辛劳一番?”
何彦君知道,他是想与童枫毅单独谈谈,自然不会推辞。她走后,裘泽远坐到童枫毅对面,思量着如何开口,而童枫毅专心致志地吃着自己的稀粥和小菜,瞧也未瞧裘泽远一眼。
不多时童枫毅突然起身,裘泽远也忙跟着站了起来,原以为他是想起身离开,却发现他只是用过膳后口渴,去找水喝。裘泽远刚刚放松警惕,却见童枫毅放下水杯就往外走,裘泽远忙拦住他,“枫毅,对……”
“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不起是不是?这三个字……”童枫毅悲笑一声,“实在太轻了,根本换不回儿的性命,也弥补不了我十余年来的痛苦煎熬。泽远,你扪心自问,她在你身边,过过一天好日子吗?我不想骗你,我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听你说些无关痛痒的歉语,就轻而易举地原谅你。我恨你、怨你,如同我恨我自己、怨我自己是一样的道理。”
裘泽远愁肠百结,剑眉紧锁,刚欲开口就又听童枫毅说道:“其实我也没有理由怪你,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对黛的心思,你又如何会知?我不会因私废公,你仍是我的主公,整个童氏依旧会效忠于你,至于你是否仍愿信我,就是你的事了。”
说完童枫毅便命人备车前往财政司,处理这些日子以来堆积如山的公务。
何彦君听说童枫毅撇下裘泽远,自己离了府,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赶过来,见裘泽远站在堂前静静地仰首望天,也转身看着天上……
一弯残月斜斜地挂在苍凉的夜幕上,何彦君眉眼凄然,那日花好月圆的景色还历历在目,黛还是凤冠霞帔,浅笑嫣然,可是不过几日,故人已是凉凉冰骨,长眠地下。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无论岁月如何残忍待人,活在世上的人还是要继续往前走的。
何彦君回过头来对裘泽远说道:“枫毅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慢慢会好起来的。你不要怪他。”
裘泽远叹道:“我没有怪他,我只是恨我自己,我认识他四十余年,竟不知他的心事!若是……”裘泽远忽觉自己这话有些不妥,何彦君笑道:“若是你知枫毅心系黛,便会尽力成全他们是不是?”
裘泽远想要辩解,但是看到何彦君似笑非笑的眼神,忽而笑叹道:“枫毅说的没错,你的确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不仅善解人意,还能屈能伸。”
何彦君佯作怒道:“你们两个还在一起议论我?!”
裘泽远忙摆摆手,言道:“不敢不敢,只是偶然提及,枫毅从没有跟我编排过嫂嫂。”
何彦君柳眉一挑,“这就不打自招了不是?我可没说他编排我。”
裘泽远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却听她又笑道:“好了……你也说过你们相识四十余年,这么多年的情谊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被抹灭的。”
裘泽远这几日无人可诉的苦闷得以排解,也不再强求童枫毅这么快原谅他,便又与何彦君闲聊几句就告辞回府了……
“黛,我回来了。”裘泽远回到主楼便习以为常地喊了一声,待他反应过来再不可能有那个人,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家,都会迎上来嘘寒问暖的时候,一股寒意从心头漫过全身,可就在此时,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跃进裘泽远的耳膜,“你回来了……”
“黛!”裘泽远又惊又喜,猛然转身,却发现是一身素服的意悠。
意悠避开裘泽远满是失落的目光,转到他身后,为他褪去西装外套,说道:“晚膳已经备好,不知你在外用过晚膳没有?”
裘泽远忙接过意悠手中的外套,问道:“你一直在等我,还没用晚膳吗?”
意悠颔首,裘泽远蹙眉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以后不要这样了,我不回来,你就自己先吃。”
意悠的头埋得更低,裘泽远见她这个样子,以为她还在为黛过世而难过,瞬时没了脾气,软声说道:“我还没吃,我们先去用膳吧。”
主持辛黛丧礼的几日,裘泽远和意悠都是随意吃几口点心应付膳食,今晚还是第一次重回餐桌,可两人谁也咽不下眼前的山珍海味,意悠不敢抬头,裘泽远不敢侧身,他们都怕看到对面、身旁那个空荡荡的座位。
意悠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哭,你难过,他会更难过,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她只能高高地将云气鸟兽纹陶瓷碗举起,将整个面容都藏在碗里。
裘泽远见意悠的红泪已滑至蝤蛴般的玉颈之上,却仍高高地举着碗,难言的酸楚涌上心头。这孩子生来成孤,好不容易觅得良人,亲如生母的姨母又撒手人寰……
“督军。”郑峰的声音打断了裘泽远的忧思,郑峰在厅内见小姐也在,便没有上前。裘泽远示意郑峰出去,裘泽远也随郑峰走到楼外,低声问道:“找到了?”
郑峰也压低了声音说道:“是,可是……督军节哀,我们找到令公子的时候,他已经离世多时。”
裘泽远眼前发黑,强自镇定下来,“他……他是怎么死的?你们在哪里找到他的?从头至尾跟我讲清楚。”
郑峰说道:“回督军,我们是在北郊猎场的一处陡坡下发现令公子的,法医说令公子是自尽身亡。”
“自尽?”
“对,持刀割颈。属下亲眼看见了那柄刀,正是令公子佩戴的防身刀。”
裘泽远迟疑,喃喃道:“难道大婚那日想杀我的人是裘令?他失手错杀黛后觉得我定会察觉是他所为,所以才畏罪自尽的吗?”
郑峰不敢擅答,又听裘泽远问道:“童柏毅这几日有什么动作吗?”
郑峰摇头,“我们的人一直跟在童二爷身边,他没有任何异常。”
“去把童司长请来,让他到书房见我。”郑峰领命后正准备走,裘泽远又把他拉了回来,“把童小姐也请来。”
郑峰走后,裘泽远不停在院内踱步,总觉得裘令死得太过蹊跷,若是他派人来杀自己,他唯一的目的应该是夺位,那他在误杀黛之后应该会选择逼宫篡位,而不是悄无声息地自杀。还有,若只是畏罪自尽,他为什么不直接在自己府中了断,非要跑到北郊猎场那么远的地方?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是自愿自杀,而是被人逼迫自尽,那么是谁留他不得?童柏毅吗?可童柏毅恨的是自己和枫毅,他应该会很愿意帮裘令谋反,为自己报仇,没有道理杀裘令呀!又或者是卢天胜的人?这仿佛是唯一说得通的道理,裘令是蒲东唯一的继任人选,杀了裘令,裘氏将后继无人,再强大的军队如果群龙无首都会变成一盘散沙,到时卢天胜想吞并蒲东就易如反掌了。可是还有一事,裘令的心志虽不是稳如泰山,但也不至于不堪一击,卢天胜是如何逼迫裘令自尽的……
种种迷雾扑朔迷离,裘泽远一时也无法判断隐藏在背后操纵一切的人到底是谁,如今只能以静制动,等待对手露出更多的破绽,他才能顺藤摸瓜,将他挖出来!
“昱晴。”白乔煊刚到督军府就看见童昱晴从前面的车里走出来。
“乔煊,你也来了?是来找悠悠的吧?”童昱晴打量着身着白色西装,内搭黑色印花衬衫,深蓝领带的白乔煊笑道。
“是啊,你都不知道我这几日有多忙,每天能睡上一两个时辰,我就心满意足了。”白乔煊扫了扫四周,见周围无人,压低了声音说道:“裘令死后,所有事都落到了我这个协统身上,我真是有些力不从心。”
童昱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悄声道:“连这点辛劳都受不住,还敢说自己梦想有朝一日当督军?”
白乔煊恨不能封住童昱晴的嘴,“那日只有你我两人,我才敢告诉你我的心里话。这是在督军府门口!你怎么这样口无遮拦?”
童昱晴双手合十,不停作揖,赔笑道:“好好好,协统大人,小女子知错了,以后保证不说了。”
白乔煊笑叹道:“你呀,有时威严凛冽如严冬寒风,有时娇柔和顺如三月春柳,我都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了。”
童昱晴笑道:“还说我呢,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你倒是半分也没受裘令的影响,真不知是该为你庆幸,终于可以摆脱根本不愿背负的婚约,还是该为你悲哀,相伴那么多年,差点成为你丈夫的人竟从不在你心上。”
童昱晴面色骤冷,问道:“你是在怪我无情?”
白乔煊连连摇头,解释道:“当然不是。裘令是什么品性,你我都清楚,你如愿没有嫁给他,我当然为你高兴。我只是感慨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童昱晴听白乔煊如此说,也忍不住感叹道:“是啊,从新年到现在不过短短三月,就有三位故人接连离世。按理悠悠要为黛姑姑守孝三年,你们的婚事只能延后。我就更不知所从了……罢了,只有苍天知道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我只要尽我所能,把该做的事做好,无愧于心就是了。”
“好一个无愧于心!”白乔煊赞道。他不经意间瞥到童昱晴身后的车,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到督军府是来找谁的?怎么不见姚瑶?她没跟着你吗?”
童昱晴盯着白乔煊半晌无语,白乔煊忙说道:“你别误会,我就是随口一问,不是想见姚瑶。”
童昱晴眉头一蹙,嗔道:“知道就好,不然你讨不到好不说,连我也要被责驭下不严,管教无方。我是来找督军的。黛姑姑刚走,我怕悠悠心情不好,这些日子时时派姚瑶给她送些时兴的玩意儿,逗她开怀,所以这会儿姚瑶没在我身边。”
白乔煊干笑,忙岔开话题,笑道:“你瞧我们只顾着说话,连门都没进,我们先进去吧……”
第六十三章 一波又起
四月的春风温柔和煦更胜三月,渌水澹澹,映了一汪芙蓉花影,醉人心弦。可惜未有闲人肯为其驻足,枉付了满园春晖。童昱晴和白乔煊匆匆赶至主楼,胡管家见二人来访,忙叫来蒂儿,让她去请督军和小姐,自己则为二人奉茶,笑道:“晚膳后,小姐说想看看自己母亲的旧照,这会儿督军和小姐应该是在……”
“啊!”
“啊!……”
胡管家的话还没说完,楼上督军寝房里就传来两下尖利的叫声,童昱晴和白乔煊相视一眼,飞快地跑上楼,可没想到室内的画面完全是不堪入目……
蒂儿吓得瘫倒在地,身子不停地抖。白乔煊看到意悠双眸噙泪,将玉体用蚕丝被紧紧地裹住,而裘泽远就在她一旁睡眼惺忪。
白乔煊觉得周身的血气都在上涌,顶得他脑中嗡嗡作响,他猛然冲进去将裘泽远从榻上拉了下来,照着裘泽远的脸就是两拳。童昱晴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冲到白乔煊身边与胡管家一左一右将他从裘泽远身边拉开,也顾不上裘泽远就赤身**地站在离她不远处。
裘泽远原本酒醉未醒,却被白乔煊打得瞬间清醒,他看到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众人面前,忙捡起地上的衣裤穿好,可就在他转头看向床榻的时候,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悠……悠悠……”
白乔煊挣开童昱晴和胡管家的束缚,冲上去又给了裘泽远一拳,怒骂道:“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表面上惺惺作态,假意成全我和意悠,背地里却做出这等不知羞耻、罔顾人伦的事情!你简直无耻透顶!”
裘泽远头痛万分,却无法反驳白乔煊,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悠悠会在他的榻上?
白乔煊恶狠狠地拎起裘泽远的衣领,声寒若冰,“裘泽远,我们走着瞧!我定要将你对我的羞辱千倍万倍地讨回来!”说完白乔煊转身而去,门外众多家丁和侍女见到白乔煊阴狠的眼神都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
胡管家这才看见门外早已聚满了人,忙上前斥道:“看什么看!都不用干活了吗?!”
众人诚惶诚恐地散去,胡管家拽起仍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蒂儿,自己也退了出去。
房内只剩下裘泽远、意悠与童昱晴三人,意悠缩在被里哭得泣不成声,裘泽远猛然回身望向案上的酒杯,喃喃道:“这酒有问题,这酒一定有问题!”
童昱晴走到塌边抱住意悠,无奈地叹道:“裘叔叔,能不能请您出去稍候片刻?我先为意悠洗漱更衣。”
裘泽远如梦初醒,背对着意悠迅速离开了房间……
童昱晴走过去将门紧锁,将意悠扶到案旁坐下之后,快速扯下榻上的床单,从盥洗室拿了一个洗漱盆,又从柜中找出一盒火柴,当即烧了那张床单,换上了崭新的一张。
打理好床铺后,童昱晴轻声对意悠说:“我陪你洗漱吧。”
意悠看向案上的酒杯,仍然难以接受自己已经是一个女人,“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我连一杯酒都没喝完,怎么就……”
童昱晴揽住意悠,“我们先去洗漱。”
意悠突然抓住童昱晴的手,说道:“昱晴,我自己洗就好,你帮我去看看父……督军,不要让白乔煊伤害到他。”
童昱晴恍然发觉意悠的粉泪并非因为意外**,而是因为担忧惶恐,一个女人能不介意自己**于人,要么是因为万念俱灰自暴自弃,要么是因为那人本就是她心爱之人。意悠还顾及裘泽远的处境,显然不是第一种理由。难道这才是她一直不愿接受白乔煊的真正理由吗?她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裘泽远的?她怎么会爱上裘泽远呢?!童昱晴只觉不可思议……
意悠见童昱晴一直怔怔地看着她,以为她还在担心自己,忙说道:“我真的没事,你快去督军那里,今日之事太过蹊跷,我怕是有人要害他,在这世上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我不能再失去他……”
童昱晴听意悠如此说,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但现在不是计较私情的时候,意悠说的不无道理,这督军府上只怕已经不干净了,已经有人把手伸到了这里,安排了这出好戏,故意让白乔煊撞见,挑拨裘白两家的关系。
“那你自己梳理,我这就带着这瓶酒和两只高脚杯去见督军。”
意悠一时没有听明白童昱晴的话,问道:“为什么要带着这些?”
童昱晴回道:“督军说这酒有问题,我带去找人查验。你自己要小心,锁好门窗,待在这间屋子里不要出去,半个时辰后我会派人来接你去书房,不是这个时辰来的人、不是接你去书房的人都不要信,记住了吗?”
意悠严肃地点点头,说道:“我会照顾好自己。”
书房里,裘泽远已经喝下第八碗醒酒汤,刚想喝第九碗时,童昱晴推门而入。
裘泽远本以为是胡管家又来劝阻他喝醒酒汤,刚待发作,却见是童昱晴,忙放下汤碗,迎了上来,急切地问道:“昱晴,悠悠怎么样了?她……”
“她很好,非常好,和您一样,关心着对方。”
裘泽远听着童昱晴似讥似嘲的话,心中的懊悔与愧疚又涌了出来,“是我对不住她,我更对不住她死去的母亲,我……我简直不是人!”
童昱晴敛施一礼,说道:“裘叔叔,请恕昱晴失礼。您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想着对不住谁,也不是自责自贱,而是查出到底是谁在暗害您和意悠,离间裘白两家。您能告诉我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裘泽远渐渐冷静下来,思虑片刻后说道:“今日我照常忙完公务后,从督军署回来与悠悠一起用膳,晚膳过后悠悠说想看看她母亲的旧照,我便领她到我房中密室,细细看过她母亲的照片。忆及旧事,我们都有些感时伤怀,于是便想……小酌几杯,以解烦忧,可是没想到……”
童昱晴细细听完裘泽远的解释,问道:“您是说你们是在饮过酒后才……那您还记得当时有什么感觉吗?”
裘泽远面露赧然,说道:“我当时仿佛看见……悠悠的母亲凤冠霞帔,就坐在榻上静静地看着我,我……”
童昱晴了然,裘泽远是将意悠当作辛黛了,不由为意悠惋惜,但是想到红酒的事,又问道:“悠悠说她喝了还不到一杯酒,那您喝了多少?”
“这才是我感到诡异之处,我也喝了不过一杯,怎么就能心生迷幻?那酒一定有问题,我这就找人来查。”
莫芬来后仔仔细细地检查了红酒瓶中的酒,两个酒杯中的酒,可是都没有结果,“督军,童小姐,这波尔多葡萄酒里没有任何**或毒药。”
“怎么可能?”裘泽远想再上前检查一番,童昱晴拦住他,说道:“裘叔叔,稍安勿躁,我来饮下一杯酒,看看它会不会让我心生迷幻?”
裘泽远摇头道:“不行,如果这酒真的有问题,那样不是害你吗?”
“一来我相信莫芬的检查没有问题,二来莫芬在侧,真出了事,她也可以救我。”说完不等裘泽远再辩,童昱晴已上前饮下一杯酒。
裘泽远见状也只能静候童昱晴的反应,沙漏中的细沙一点点安静地流逝,两刻之后童昱晴的神识仍是清醒如初。
“怎么会这样……难道不是红酒的问题?”裘泽远叹道。
“裘叔叔,您与意悠用过晚膳时是什么时辰?”童昱晴突然问道。
“确切的时间我是记不得了,只记得我酉初从督军署回来,用过晚膳应该已近酉正……”说道此处裘泽远恍然明白童昱晴的用意。
童昱晴说道:“我和白乔煊到督军府时已是亥初,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内应换掉红酒了,我们现在只要查酉初至亥初接近或是进入寝房的人就可以了。”
裘泽远颔首,“没错,我和意悠被他们迷得神智全无,他们完全可以趁机换掉红酒。我这就派人去查。”
“等等,您这样贸然去查,只会搞得人心惶惶,查不到人不说,还会打草惊蛇。我们先去将今日当值的家丁和侍女都各自软禁起来,再到房间看看换酒之人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再作打算。我与悠悠约定半个时辰后派人去接她,现在看来不必接她过来,我们过去就是了。”
裘泽远叹道:“还是你想得周全,你父亲真是好福气,有你这么能干的好女儿。”
“裘叔叔过誉了,您只是关心则乱,否则一定比昱晴安排得周到。”童昱晴见裘泽远眉间的愁云未散,问道:“裘叔叔,您还有何顾虑?”
“那人精心设下今日的局,只怕不单单是想挑拨裘白两家的关系。你父亲本就在为你黛姑姑的事情责怪我,若是再得知今日之事,只怕会恨不得杀了我。”
童昱晴柳眉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来,轻声宽慰道:“父亲不是不辨是非之人,待我们向他说清缘由,他定不会怨怪您的……”其实童昱晴的心里也没有底,但眼下的情境,只能先让裘泽远宽心。
童昱晴转头看向桌上的沙漏,说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去您寝房看看吧。”
二人走到裘泽远的寝房门口,裘泽远突然止住了脚步,童昱晴知道他现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意悠,便说道:“裘叔叔,不如您在门外稍候,昱晴一人去查看。”
裘泽远忙颔首同意,等在离房门十步之外的地方,看着童昱晴敲门,房里人开门迎她入内。半晌后童昱晴出来叫裘泽远进屋,裘泽远迟疑片刻还是举步入内,见意悠并未在房内,顿时松下一口气,想是她不愿见自己躲进了盥洗室。
童昱晴将一条衣线递给裘泽远,说道:“这是我在窗边发现的,那人应该是从窗外爬进来的。”
裘泽远细细看过那条衣线,说道:“府中的家丁穿的是普蓝树纹素织葛长衫,这衣线正是普蓝色的,我再下去看看窗底有没有他遗留下的痕迹。”说着裘泽远顺着窗边跳了下去。
童昱晴趴在窗口,不过须臾,童昱晴便见裘泽远手中摇着一个类似穗头的东西,不胜欣喜,忙直起身子让到一旁,让裘泽远从窗口上来。
“太好了,这次只要打探到谁是这穗头的主人,就可以找到那个内鬼了。”童昱晴拊掌笑道。
“你去把胡管家找来,我先问问他认不认得这穗头。”裘泽远说道。
童昱晴立即跑去找胡管家。
胡管家果然不负所望,一眼就认出这穗头是家丁阿曲的物件。
“马上把这个阿曲叫来,动静要小,不要惊动其他人。”裘泽远吩咐道。
片刻之后胡管家垂头丧气地回来,对裘泽远说道:“督军,奴才去晚了,阿曲已经撞墙自尽了。”
“什么?!”裘泽远和童昱晴齐声惊问。
裘泽远随即从失望中回过神来,说道:“胡管家,你把阿曲的来历讲一遍,他是什么时候入府的?是谁带入府的?从哪里带入府的?他在世上还有什么亲人?他平日里和府上哪些人亲近?把你记得的统统讲一遍。”
胡管家努力回忆与阿曲有关的一切,说道:“回督军,阿曲是去年九月奴才从市场买回来的。他干活倒是勤快,但似乎不喜与人来往。奴才记不得他是否有其他亲人,也不知道他和什么人亲近……”说着胡管家跪到地上,“督军恕罪,这府上的家丁和侍女太多了,奴才实在是记不清了。”
裘泽远失望地摇头,叹道:“罢了,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你记不得也是人之常情。起来吧,去将阿曲秘密下葬,不要引发恐慌。”
“是,督军。”胡管家领命后立即告退。
裘泽远愁道:“好不容易理出一点头绪,竟就这样断了!”
童昱晴说道:“我们派几个人守在阿曲的尸身附近,也许会有人去祭拜他呢。”
裘泽远摇头叹道:“不必了,且不说他是不是真正的内鬼,就算是,这个时候他背后的人也只会绕着他走,不可能去祭拜他。”
的确如此,此时主谋只会避嫌,不会在意一个小喽的生死。童昱晴不停地摩挲着颈前的紫晶璎珞,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昱晴,府上的事暂且放一放,你现在去帮我把白乔煊稳住,切不可让白家倒向蒲西。”
裘泽远的话拉回了童昱晴的思绪,她问道:“那府上……”
“为今之计只有釜底抽薪。除了胡管家一家,我会将府上所有仆从遣散,近日调远军来守卫督军府。”
童昱晴又道:“那是不是还要吩咐府中上下封锁消息?”
裘泽远摇头叹道:“不必,这事就算不从府中传出去,幕后之人也会散播消息。你就不必再操心督军府上的事了,只要帮我稳住白乔煊,再挑一个适当的时机,陪陪你父亲。”
童昱晴意会,裘叔叔这是怕父亲怒火难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于是说道:“我这就去找白乔煊,绑也要将他绑在邺津。”
裘泽远望向紧闭的盥洗室大门,高声说道:“我随你一起出去,到督军署处理公务……”
“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这么匆匆忙忙的是去哪里呀?”
白嘉茵一路上已经问过无数遍这个问题,可白乔煊始终一言不发,只领着众人一门心思地往前走,可是刚刚拐入下一个路口,就见一辆汽车堵在了他们的面前……
车中人见到他们一行人,不慌不忙地下车,站在他们面前,平静地注视着白乔煊深不见底的眼眸。
原来童昱晴赶到白乔煊所处驿馆时已是人去楼空,却见院中的汽车还在,料想白乔煊肯定是在盛怒之下,想都未想就带着家眷走着去了火车站,便直接开车堵在从驿馆去火车站的必经之路上。
“昱晴姐姐!”白嘉茵从兰姨的怀里跳了下来扑向童昱晴。
童昱晴笑意盈盈地将白嘉茵揽在怀里,白嘉茵立马朝童昱晴告状:“昱晴姐姐,你说哥哥是不是太不讲道理了?我睡得正香呢,他硬是把我从被窝里拽了出来,不由分说就带着我往外跑,我问他去哪里,他也不理我,我好困啊……”
童昱晴见白嘉茵真的打了一个哈欠,笑着捏捏她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哄道:“是啊,哪有这么不讲理的哥哥?我们不理他,去昱晴姐姐家睡觉好不好?”
白嘉茵一听“睡觉”两个字,小眼睛都亮了,连连说好。
“你们两个,将白小姐带回府,好生招待。”跟着童昱晴的两人随即将白嘉茵带上车。
白乔煊见童昱晴要将妹妹带到童府,刚要阻止就听童昱晴对白家的家丁说道:“你们也回驿馆休息吧,我与你家少爷有话要说。”
众人看向白乔煊,得他默许后纷纷离去。
白乔煊狠狠瞪了童昱晴一眼,抬腿就要往前走,童昱晴的脚步也不慢,一下挡在他面前,他再走她再拦,他又走她又拦……
走走拦拦之间,童昱晴没了耐心,猛地将白乔煊往后推,嗔道:“走什么走?你若真的打定主意一走了之,我能拦得下你吗?!分明是心中仍有顾虑,我由着你闹了半晌,你见好就收呗,非要我恼了,你才肯站下来,听我说话吗?!”
白乔煊正愁有火没处撒,偏偏童昱晴在这个时候送上门来,他怒嚷道:“你的意思是我受这等窝囊气都是活该!我连恼火都不成吗?!你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
童昱晴何尝不知他心中委屈?于是她拉他到路边坐下,软下声来说道:“好好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和你发脾气。我漏夜赶来也不是为了和你置气的。今日之事的确是裘叔叔对不起你,可是你真的不能一气之下就返回白家湾,这样就真的中了设局之人的奸计了。”
其实白乔煊从督军府出来就觉得事有蹊跷,只是碍于颜面不肯回去,如今听童昱晴这样说,便问道:“内鬼抓到了吗?”
童昱晴喜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奇辱盛怒之下还能沉着冷静,洞察秋毫。”
白乔煊蹙眉,“你再废话我真走了。”
童昱晴嘻嘻一笑,扮了个鬼脸,白乔煊想笑却一直忍着,冷声说道:“丑死了。”
可话音未落背上便挨了一掌,他刚待发作就听童昱晴说道:“不闹了,说正事。我和裘叔叔刚找到一个疑似内鬼的人,那人便撞墙自尽了。我们无法判断府上是不是还有他们的人,只能遣散家仆,再作打算。”
童昱晴打量着白乔煊郁郁寡欢的模样,叹道:“我不求你现在就原谅裘叔叔和意悠,只求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倒向蒲西。这件事情十有**就是他们为了离间裘白两家关系使出的下三滥手段。我……”童昱晴咬了咬樱唇,“我不能代表蒲东或是远军要求你如何如何。我只是……不想有朝一日,你我相对而立,反目成仇。”
白乔煊见童昱晴难得露出服软的一面,心里也有些许不忍,可是自己留在邺津又能怎样呢?短短几月,裘意悠变成了意悠,他忍了,只要裘泽远还认这个女儿,那意悠对他来说就仍有助益。可如今意悠已是裘泽远的女人,他如何再娶她?即使白家不如裘家显贵,也容不下这种不干不净的女人呐……
童昱晴见白乔煊久久不语,对他心中所想也猜到几分,这世上没有几个裘泽远,能在女人已非完璧之时仍想娶她为妻。
“这些日子你只要待在驿馆就好,我不会请你抛头露面的,你就当帮我一个忙,留下来吧……”童昱晴不停摇着白乔煊的胳膊。
“好,若是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来扰我清净……”
第六十四章 何去何从
“我唯你是问。”白乔煊虽有不甘,但看在童昱晴的面子上,还是松口了。
童昱晴连连道谢,笑道:“保证不辱使命,您就等着享清福吧。”
“督军,蒲西那边的探子来报,近几日蒲西境内兵马调动频繁,卢敬武、卢敬鹏更是亲临蒲江边界的芒延城,不知有何举动。”
裘泽远冷笑道:“卢天胜果然等不及了,邺津里的流言一定与他脱不了干系,不过这样也好,既然他放着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我就只好替他松松筋骨了。秉志,传信给齐森、申琛、姜源三位将军,命他们五日之内建好战壕,随时备战。”
“是!”
裘泽远转身望向窗外,院门前的一丛鸢尾闹得正盛,雪白纯真,金黄灿烂,蓝紫素雅……她们正处短暂花期中最美好的年华,不该承受风吹雨打。
“督军……”
裘泽远回头看向严秉志,问道:“还有事吗?”
严秉志踌躇再三决定还是告知裘泽远,“督军,小姐已在会客厅等了您一天,您看……”
裘泽远有些惊讶,“悠悠来了?怎么没有人向我禀报?”
严秉志回道:“小姐没说要见您,让我们不要来打扰您。可小姐又等在会客厅不肯离开,属下思虑再三,还是来禀告督军,请您拿个主意。”
裘泽远将拇指上的黑玛瑙扳指绕了又绕,终是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严秉志走后,裘泽远漫步走向会客厅,明明几步路的距离,裘泽远却觉得走了一生那样长……
当他推开会客厅的大门,看到一身轻纱白裙的意悠纤纤立于窗前时,心中更是酸楚难耐。
意悠同样看到了她十多天来朝思暮想的人,一滴红泪毫无预兆地落在那层轻纱之上,她微启朱唇想要唤人,却不知该唤什么,父亲、姨父、督军还是……
裘泽远却在意悠绛唇轻启前走到她面前说道:“这几日你瘦了好多,是我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
意悠见裘泽远抬到半空的手又落了回去,心中黯然,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裘泽远轻声说道:“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不管外面的传闻有多么不堪,只要我抵死不认,他们奈何不了我分毫。等过两年流言散了,我再为你择定一门亲事,或是有能入你眼的人,我也会帮你嫁给他。只要有我在一日,没有人敢薄待你,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意悠含泪问道:“无论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吗?”
裘泽远虚揽住她,柔声道:“当然,只要你说出来,你想要什么?”
“我……我想……”泪花在意悠的眸中越转越急。
“让我来告诉你她想要什么吧!”一声震喝惊醒了厅中二人。
裘泽远见到怒火冲天的童枫毅和尾随而至的童昱晴,顿时明白童枫毅已然知晓此事,忙将意悠推到童昱晴身边,说道:“昱晴,你先带悠悠回府。”
“谁都不许走!”童枫毅又喝一声。
童昱晴拉住父亲的衣角,苦苦劝道:“父亲,有什么话我们回府再说好吗?这是督军署……”
童枫毅一掌打开女儿的手,怒视着裘泽远吼道:“枉我前几日听到风声还以为是哪个不知深浅的混账东西造谣生事,还巴巴地抓了几个人关起来,打算和你商量对策。可我真是万万没想到啊,裘泽远,你还是我认识的裘泽远吗?你饥不择食到能和养了将近二十年的女儿**吗?!”说着他掏出怀里的枪直指裘泽远。
童昱晴见门外闻声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忙上前遣散人群,将门关死。意悠见童枫毅拔枪对准裘泽远,惊得直接挡在裘泽远身前,哭求道:“童伯伯,都是我的错,您不要生泽……督军的气,您杀了我,不要伤害督军,我求求您……”
“你以为我不敢碰你吗?”童枫毅上前几步,一掌将意悠扇在地上,指着她怒骂道:“你真是跟你那不知廉耻的娘一样,尽是些下作的娼婆**!你刚刚说你想要什么?你也有脸说出口!你想入主督军府,当正经的督军夫人,也不照照镜子瞧瞧你到底配不配?!你姨母刚走不到一月,你就能爬上你姨父的床,真是得你娘的真传啊!”
“枫毅!”裘泽远扶起缩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的意悠,将她护在身后,“你有什么火冲着我来,意悠还是个孩子。”
“孩子?!你问问她,她还把自己当作孩子吗?!她还把你当作父亲吗?”
意悠始终不敢看向裘泽远,裘泽远见她如此,心中了然童枫毅所言非虚,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童枫毅被气得青筋爆出,突然狂吼一声,将裘泽远腰侧的佩枪拔了出来按在他手上,说道:“你杀了我吧。”
“你说什么呢枫毅?我怎么会杀你?你先回府休息,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好吗?”裘泽远撇下抢,拉起童枫毅就往外走。
童枫毅甩开他的手,裘泽远看着他涨得紫红的脸和血红的眼睛,觉得只有一个词能形容他现在的样子痛不欲生。
童枫毅的确是痛不欲生,小时候无论他和泽远谁犯错,挨打的总是他,他为了自己的兄弟只能忍。长大后他每天都要活在对弟弟的愧疚和自责里,面对弟弟朝他射来的接二连三的明枪暗箭,他为了让父母安心只能受。好不容易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可她爱的是他的主君,是他最好的兄弟,他为了家族基业只能让。但苍天连他默默守候的机会都要夺去,硬是要把他的心都掏干,现在还要眼睁睁看着黛一生的心血付诸东流,他为什么还要撑下去?
“从今而后,你是你我是我,你当你的督军,我做我的野鹤,告辞。”
裘泽远挡在门口,“你到底要我怎样才肯原谅我?”
童枫毅的声音和目光都冷到了极点,“黛复生,意悠离府。这两样,你能做到哪一样?”
裘泽远挡着大门的手慢慢滑落,童枫毅夺门而出,“咣”的一声震得厅中三人心惊肉跳。
童昱晴力图稳住自己颤抖的身体,跪在裘泽远面前求道:“裘叔叔,父亲只是一时气极,您不要生他的气,我会去追他回来,我这就去……”
裘泽远苦笑着摇头,“那人果然观人于微,洞察人心。如今他只怕正躲在一角静静地观赏我们这出好戏呢。”
童昱晴缓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裘泽远所言何意。父亲可以轻易原谅裘叔叔的任何错误,但却绝不会原谅他对黛姑姑犯下的罪过。偏偏意悠又是裘叔叔绝不可能舍弃之人。那幕后之人定是抓住了父亲和裘叔叔的痛处,一击即中,在二人之间结下了一个死结。
不管事实如何,童昱晴该劝慰还是要劝慰的,“只要裘叔叔肯为父亲留一条回来的路,父亲终有一日会回到您身边的。”
此时意悠从地上爬了起来,慢慢走到二人身边,和童昱晴一样跪在裘泽远面前,轻声说道:“请您恩准意悠离府,移居别苑。”
裘泽远刚想反对,意悠又说道:“意悠有些话想单独同您说,我们先回府可好?”
童昱晴忙请辞告退。
裘泽远和意悠也启程回府,一刻钟的路程,二人都是缄默不语,直到踏入楼门,裘泽远才萌生了一丝退意,“天色已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意悠扯住他的衣襟,眉眼间尽是坚决,“今天说,现在说,借用一下您的书房。”
裘泽远随意悠一步一顿地走进书房,刚刚将书房的门锁好回过身来,就发现意悠跪在了他的面前,他弯身想要扶起意悠,却听意悠说道:“这一跪,是我最后一次对您行子侄之礼。”
“别闹了悠悠,你先起来。”
“我没有闹,这也许是我唯一一次,为你们所有人做下那么一点点善事。我的出现带给裘家的是耻辱,我的出生带给母亲的是死亡,我的存在带给旁人的是纷扰,我的爱情带给别人的是绝望。我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意悠声泪俱下,“你以为我恨你害死了我的父母,其实不是,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一天也没有。若说恨,我也是恨他们给你和姨母带来那么多痛苦,恨我自己从来没有珍惜过你们对我的疼爱。”
裘泽远见意悠如此,亦是悲从中来,他俯下身来轻抚意悠的额头,叹道:“不是这样的,悠悠。你不是错误,错的是我们,是我们之间的恩怨带累了你。你母亲走后我如失魂魄,是你唤醒了我,是你让我觉得在这世上仍有牵绊,也是你给我灰暗的生活添了一抹亮色。你同样是你姨母的宝贝,你不知道我们因你有过多少欢乐。如果没有你,我们不可能撑到现在。”
意悠伏在冰冷的玉石地上隐隐啜泣,她抽出怀中的鸢尾玉帕缓缓擦干眼角的泪,之后依依起身,轻启朱唇:“本不是要同你讲这些的,过往的恩恩怨怨,孰是孰非早已辨不清楚,今日我想向你挑明我的心思……”
裘泽远的一双手越攥越紧,却只能听意悠将一曲柔肠娓娓道来,“我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喜欢你的,更不知是因何爱上你的……也许是从我得知自己身世的一刻,也许是因为你对母亲的执着,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爱上你,也决定好该如何爱你。”
意悠美目流转,温柔如水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裘泽远,“姨母新逝,按常理我要为她守孝三年。可莫说是嫁给你,就算是对你存了一点非分之想,我也是对不住姨母。所以我想将这孝期延长一倍,六年之后我再考虑是否嫁给你。这六年我就先离开督军府,移居东郊别苑,一来暂息童伯伯雷霆之怒,二来也合你我避嫌所须。”
裘泽远反对的话还没说出口,意悠又说道:“无论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你亲口所言,难道这么快就忘了吗?”
裘泽远无奈道:“如果你想嫁的是一个与你相配的人,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你。但是我们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会受世人唾弃,我不能让你受这样的委屈。再说我们相差二十余岁,我们根本不合适。还有……”
不等裘泽远说完,意悠便轻扬玉指止住了他,“不要再跟我讲那些大道理了,在我这里,那些都是两个字无用。你也该想一想,我是宁可放弃尊荣也要追逐真爱的辛黛的女儿,是宁可终身不嫁也要守候真爱的辛黛的外甥,更是宁可背负耻辱也要坚守真爱的裘泽远的养女,无论是身体里流淌的血液还是这十余年来点点滴滴的岁月,都是我鞭策我执着不放的理由。你若还有什么话,就留在话筒里或是信笺中跟我说吧,我要去收拾行李了。”
裘泽远就这样看着意悠从他眼前消失不见,他并不是拦不下她,而是不知该如何去拦。十七年来他第一次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执念感到后悔……
“烟轻琉璃叶,风亚珊瑚朵。红芍药不愧是五月花神,我在远处都看得见这满园韶华。”
正修剪芍药花枝的意悠闻声满心欢喜,放下手中的金剪迎向来人,笑道:“你今儿怎么得空来瞧我?”
童昱晴打量着意悠头顶的螺髻,一身不加点缀的素白月影纱裙,笑道:“难得你肯亲力亲为,侍弄花草,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身装扮呢。”
意悠浅笑嫣然,显然没有将童昱晴的嘲弄放在心上,转而说道:“虽说孝期之中不宜养这红色的芍药,但姨母素来爱花惜花,我想她应该不想因为自己而埋没了她们的美丽。”
童昱晴微微颔首,“说得有理。孝道自在心中,的确不必拘泥于这些尘俗。我们也别站在这儿说话了,先进屋去吧。”说着她拥着意悠往屋里走。
“蒂儿,你们都回去休息吧,不必服侍我们了。”童昱晴吩咐道。
一众侍女退下后童昱晴转过身来看向意悠,见她就这一会儿功夫便倚在靠枕上闭目养神,不禁拍了拍她,问道:“怎么,我才刚来你就要睡呀?”
意悠稍微睁了睁眼睛,恹恹地说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几日身子特别容易乏。”
“你没有找大夫看一看吗?”
意悠笑道:“嗜睡还要找大夫看?莫芬一天到晚得多忙呀!”
“也是。”童昱晴摇了摇意悠,“那你先醒一醒,我有件事要问你。”
意悠瞬时清醒许多,直起身子说道:“我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若是为他来做说客的,就不必说了。”
童昱晴嗔道:“瞧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数落我一顿。我就是想问问你的心意,不愿让你做出日后后悔莫及的事,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意悠态度稍缓,问道:“你真不是来劝我的?”
“不是!我只是想问问你,你说六年后再考虑是不是嫁给裘叔叔,到底是一时意气还是真心实意?终身大事可不是拿来赌气的。他比你大了整整二十四岁,你们根本不是一代人!他是你的养父、你的姨父,你们在一起,这叫**,你要有多大的勇气、多强的意志来对抗那些指责你们的流言蜚语?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爱的是你的母亲,他对你的……”童昱晴突然顿住,发觉这话怎样说都不合适……
意悠抬手摆了摆自己的轻纱裙尾,气定神闲地回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从来没有经受过风吹雨打,承受不住打击,不过只要我爱他,你说的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他大我二十四岁如何?他是我的养父又如何?最重要的是我与他本无血缘之亲,我们在一起根本谈不上**。你读的史书那样多,该知道历史上比我们过分的有多少。还有,你想说他爱的女人不是我,他对我的疼爱完全是因为我是辛黛的女儿,是吗?”
童昱晴不敢直视意悠,意悠又自顾说道:“我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姨母也曾说过无论是她还是我,能得到泽远的庇护爱惜都是因为辛黛。但是昱晴我问你,在这世上,你还找得出像他一样爱我的人吗?”意悠说着看向童昱晴,笑道:“白乔煊吗?只怕你会说他也爱我,嫁给他是更好的选择。可他爱的是我的什么?不过是我的容貌、我的身姿、我的青春。若有朝一日我容颜老去,仙姿不再,青春流逝,他还会爱我吗?”
童昱晴沉默无语,意悠又道:“也许这些都太远,还不必思虑,我们就说说眼前,他现在还肯不肯娶我这个已然委身他人的女人?他能像泽远包容辛黛那样包容我吗?若是能,我离府半月有余,他也没有公务在身,为何不见他的身影?”
意悠直起纤腰,声如落玉击石,“我已思虑详熟,泽远因何爱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爱我。即便这种爱,不是你们说的爱,但你们谁都无法否认,在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他更爱我。”
童昱晴眉间烟云稍淡,握住意悠的手,叹道:“虽然我仍心存担忧,但是你已经将事情想得这般长远,我也不愿再劝你放弃。只是前路多艰,盼你能得偿所愿,幸福终老。”
意悠长叹一声,说道:“的确如此,虽然我心意已定,但泽远还是不肯接纳我。还有童伯伯,不知他何时才能原谅我们?别人的风言风语,我都可以不在乎,但是童伯伯,不一样。”
童昱晴想到父亲那日燃怒督军署后就一直深居简出,不问世事,还将财政司里的一切事务都甩给了她,她承担不起,累得多年不理外事的母亲和尚未真正长大的昱也不眠不休。真不知他何年何月才能放下前尘,重新开始……
意悠见童昱晴面上愁云密布,也知童枫毅的心结不易解开,于是不再提此事,转而笑问道:“昱晴!我还有一事想问你呢!”
童昱晴打量着她兴高采烈的模样,便知她想问什么,忙道:“我在财政司还有公文没批呢,我得回去了……”
童昱晴还没走出两步就被意悠拽了回来,“你骗谁呢?落了公文你能到这儿来吗?!你就乖乖坐在这儿,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和白乔煊的未来?”
童昱晴面颊酡红,嗔道:“我是我,他是他,什么谁跟谁的未来?”
意悠一掌拍在她身上,又躺下来将头枕在童昱晴身上,笑道:“我虽看不懂旁人的心思,但你的心思我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你还想蒙你的小蛔虫?哼!先前你顾虑的是你们各负婚约,可如今令哥和令赫哥都不在了,我又是这般情形,你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你喜欢他就嫁给他呀,为何还要犹豫不决?”
从意悠这个角度来看,童昱晴面上的一喜一忧袒露无余,意悠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你是担心白乔煊不喜欢你?”
童昱晴藏不住自己眼底的失落,只能以手掩面,意悠见状翻了个身,背对着童昱晴,片刻后又转回来,轻声说道:“其实我并不觉得白乔煊不喜欢你。”
童昱晴的声音从指缝中传来,“你别安慰我了,他喜不喜欢我,我清楚得很。”
意悠摇了摇童昱晴的玉臂,让她放下双手直视自己,“我没有安慰你。我们几人也相聚多次,我觉得他与你谈笑要比与我自在得多,你们能聊的事也比我与他能聊的要多得多。你们私下的交情也不错,他不是还在令赫哥死后劝阻你与令哥针锋相对吗?我觉得他还是很在乎你的。”
童昱晴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劝阻我了?”
意悠回道:“他告诉我的呀,他担心你因一时冲动毁了前程,就……”
第六十五章 童山西崩
童昱晴蹙眉道:“他就是因为心怀坦荡,对我无心才会将此事告知你的。也是因为你,他才会关心我,如果没有你,我在他眼中只怕连盟友都不算……”童昱晴恼得紧,用力摇了摇头,扫除心中的杂念,“我们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这事一时半刻也定不下来,我真该赶回去了,母亲还等着我的消息呢。”
“童伯母等你什么消息呀?”意悠一头雾水。
童昱晴边扶意悠坐起来边叹道:“还不是您的终身大事?我和母亲都想知道你和督军的心意,想在中间帮帮你们。”
意悠晶眸闪烁,如生光辉,喜道:“那就请童伯母帮我好好劝劝督军,督军一定会听。”
童昱晴如获赦令,匆匆离去。半晌后意悠才反应过来童昱晴是借机回避去谈她和白乔煊的事,但也只能懊恼自己头脑愚钝,轻易放走了她。
昱晴,你总是在为别人的事情奔波劳碌,可你自己的事,你又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何彦君步入督军府时,天际已露万丈霞光,红艳瑰丽,如火如歌,督军府的飞檐兽吻、挑脊宝顶在这丹霞的照耀下更显辉煌灿烂。
和那晚霞一样光彩照人的就是气质非凡的何彦君,她的一步一履都透出一个成熟女人拥有的力量,一颦一笑都显露着她卓越的风姿。
裘泽远听人传报说童夫人到访,忙放下手中的公文出门相迎。二人彼此见礼后在客厅落座。
“嫂嫂请用茶。”裘泽远含笑道。
何彦君微品茶香后,赞道:“这普洱配菊花的确清新雅致,别有韵味。”
“嫂嫂若是喜欢,我派人送几饼到府上。”
何彦君笑着摇摇头,“府上有备茶,督军忘了?每月初你都会派人送来最新鲜的茶品。”
裘泽远笑道:“噢……对,瞧我这记性,真是不中用了……”
裘泽远也稍饮茶汤,问道:“枫毅还没有出府门吗?”
何彦君并未答话,一双杏眼静静地看着裘泽远,半晌后才开口道:“枫毅的一举一动怎么可能逃出你的眼睛?我今日来也不是同你讲他的。”
裘泽远面色未改,眼波微动,只听何彦君说道:“大家都不是外人,我有话就直说了,若有冒犯之处,请你多担待。我想问你,你真的不打算迎娶悠悠吗?”
“我……”裘泽远迟迟未有下言,何彦君又道:“我知你有所迟疑,便再问你一句,将悠悠交给哪个男子,你能真正放下心来?你能保证他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地对待悠悠吗?”
裘泽远眼中波澜翻涌更甚,但何彦君丝毫不给他考虑的机会,“你已然失去了黛,辜负了黛,难道你想让悠悠重蹈她们的覆辙吗?黛在天之灵会原谅你抛弃了她的女儿吗?再者,悠悠不仅仅是黛的女儿,她还是黛亲手带大的孩子,她对悠悠付出的心血绝不亚于我对昱晴,你觉得黛是会感激你因对她有愧而远离悠悠,还是会责怪你因畏人言而伤害悠悠呢?”
裘泽远愁道:“嫂嫂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有想过,我也绝不是畏惧人言之人,我只是觉得悠悠跟我,实在是太委屈她了。还有枫毅……”
何彦君抢道:“枫毅之事我早已同你讲过,你们之间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他现在只是沉浸在黛离世的悲恸之中,所思所为皆作不得数。伤筋动骨尚且需要百日才能愈合,更何况是心上的伤,你总要给他时间来愈合伤口吧?刚刚得知你与意悠之事时,他把自己锁在屋里滴水不进、粒米不沾,直要自己送命的架势,也不知晕过去多少次。都是我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给他强灌些米汤,才保下他的性命。可是这几日给他送进去的饭菜茶汤他都会吃。这不就是好兆头吗?你真的不必急于一时,终有一日他会原谅你,祝福你们的。”
何彦君见裘泽远握在柚木扶椅上手越来越紧,不再多言,可还没等到裘泽远决断,胡管家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
裘泽远与何彦君见他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顿觉异样。
胡管家的语声颤抖,“督军,别苑那边传来消息,小姐不见了……”
“什么?!”何彦君惊得几乎跳了起来。
裘泽远竭力稳住自己,对胡管家说道:“你先别慌,把前因后果仔仔细细地讲一遍。”
“半刻之前蒂儿从别苑打来电话,说今日午后童小姐走后,小姐说要歇午觉,因为小姐每日都要歇午觉,所以蒂儿也没有在意。直到申正小姐仍未起身,蒂儿才察觉不对,敲了半晌小姐的房门也无人应答,最后只能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这才发现小姐已然不见踪影……”
裘泽远边穿风衣边往外走,“马上给别苑去电,我没有赶到之前任何人不准离开,违者立株九族!”
何彦君也加紧脚步跟着裘泽远,说道:“我跟你一起去。”说完又回头说道:“胡管家,劳你将消息告诉昱晴,让她心里有数。”
裘泽远又召来今日当值的郑峰,命他领一队亲兵随行。
一行人赶至别苑之时,天色已经黑透,夜空中只有一弯残月隐藏在乌云背后,晚风呜咽阴凉,跪在院内的一众侍女、家丁在远军的包围下无不瑟瑟发抖。
裘泽远仔细问过众人后来到意悠最后出现过的房间,不停踱步。
何彦君愁道:“门窗都没有撬过的痕迹,看似内鬼所为。可如果是内鬼将悠悠带走,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总不可能这院中所有人都是内鬼呀……”
裘泽远急怒之下拂袖将盛着鸢尾花的白釉暗刻缠枝莲纹瓶扫到地上,何彦君却突然回转过身,眼中暗藏惊喜。
裘泽远也听出了声音的不对,方才一片瓷片粉碎的声音中隐含着“咚、咚”两声,如此空旷的声音怎么会出现在房内?唯一的解释就是房中存在着一条不为人知的暗道。想到这里裘泽远与何彦君一起寻向碎片砸落之处,果然在衣柜后的隐蔽处发现了一个机关。
裘泽远怕有危险便让何彦君暂出房间,又传来几个亲兵,一队人沿着阴冷幽暗的暗道寻下去,却发现前路已经被乱石堵死,只能铩羽而归。
“没找到?”
裘泽远走出暗门后忽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悲,只叫了一声:“枫毅……”
童枫毅施施然走到裘泽远面前,说道:“你且先回府,我去找意悠。”
裘泽远还未及反对,童枫毅又道:“你若不想我记恨你一辈子,便回去好好守着我们的江山。你该知道,我们所有人的喜乐悲苦皆源于此。”
裘泽远默默无语,半晌后方说道:“枫毅,我这一生欠你的债,只能留待来生再还了……”
童枫毅不再看他,只说道:“把郑峰和他带的兵士留给我,让秉志护送你回府。”
守在一旁的何彦君也对严秉志说道:“你回去后嘱咐昱晴和昱打理好财政司里的事务,我也去寻意悠。”
裘泽远看着道路两边消失不尽的绿树,他还未从意悠失踪的惶恐愤怒中挣扎出来又掉进了对童枫毅无穷无尽的愧疚感激之中,仔细想想这半生,看似他深沉稳重,枫毅玩世不恭,实则两人真正的性情正好相反,枫毅才是那个时时刻刻站在他面前,为他挡去明枪暗箭的那个人。凡有大事,都是枫毅在代他受过,而他又何尝为枫毅承受过痛苦呢?一次也没有……
童昱晴在得知父母去寻找意悠的消息后也是心事重重。她想到自己刚刚得知意悠失踪时的奇怪想法。她明明知道不该,却还是鬼使神差地给白乔煊送了这个消息。她不知自己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更不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莫名其妙?她不希望看到他殷切关心意悠的消息,却也不希望看到他全然不理意悠的消息……童昱晴已经完全乱了方寸,理不清自己所思所想到底是什么……
不过苍天也没有给她多虑的时间,财政司中接二连三的事情很快将她埋葬在堆积如山的公文里。而白乔煊的反应既没有童昱晴想象中那么焦虑,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冷漠,准确地说,他一直在配合着众人寻找意悠。
接下来的几日众人都是在焦灼和忙碌中度过,裘泽远和童昱晴面对一次又一次传报搜寻无果的消息时皆是愁眉紧锁。他们已经动用了所有能够能用的力量,翻遍了蒲东地上地下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就差掘地三尺,将整个蒲东的天地翻转过来。
就在一串串请见、免礼、摇头、失落的循环之中,磨人的暑气渐渐侵入了春意的尾哨,裘泽远在望不见希望的黑暗中变得越发喜怒无常,府中的瓷器越来越少。胡管家每日都奔波于清扫府中各处的碎片,却也庆幸府中仆从已于日前遣散,免于遭殃,不像督军署里的人,面对督军的怒火避无可避。
只是谁说黑夜之后必见黎明?还有一种漫长持久的漆黑之后是死寂绝望的黑暗。众人还没有找到意悠,寻找意悠的童枫毅与何彦君也不见了。
裘泽远和童昱晴见到满身是血的郑峰时,漫天狂风大作,天河决堤,那密密麻麻如黄豆大小的雨珠砸在人身上都分外惊心,隆隆惊雷中童昱晴只看到郑峰的嘴巴一翕一张,却听不进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她只知道父母现在都很危险,那些人随时都可能要了他们的性命!
裘泽远连忙拉回不管不顾冲进瓢泼大雨中的童昱晴,大声说道:“我不能再让你和昱出事了,你先随我到你家将昱接来。督军府的戒备总要比童府森严,护你们姐弟平安不成问题。我去找你们的父母,你照顾好自己和弟弟。”
童昱晴被恐慌冲散的理智收拢几分,用力点点头,和裘泽远一起在根本不足以抵挡狂风暴雨的青伞下奔向府外……
那场暴雨肆虐了一夜也没有停,让人分不清此时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可是童昱晴和童昱坐在主楼正厅里却一丝睡意也没有。
“昱晴!”白乔煊得到童枫毅夫妇失踪的消息后连忙赶至督军府探望童昱晴。
童昱晴看到衣着单薄的白乔煊,知道他是在仓促之间得知消息赶过来的,提在喉间的心刚刚落下两分又悬了上去,她冲到白乔煊身前,泪水直在眸中打转,语无伦次地说:“我父母,他们,乔煊,他们……”
“我都知道了,你先不要急。叔父叔母都是胆略过人之人,一般人奈何不了他们,只要他们还在蒲东,督军就一定会找到他们。”白乔煊握住童昱晴的手,坚定地说道。
“可他们若是不在蒲东了呢?那些人到底想做什么呀?先是意悠,再是双亲,我好怕……我好怕他们会出事……”童昱晴仍是泪眼婆娑。
“别怕,我已经派人联系家中父亲,让他也派白家的人出去寻找,我们总会找到的,你相信我。”白乔煊揽住童昱晴的香肩,望着她的泪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站在童昱晴身旁的姚瑶心中突然抖了一下,为什么她看到白乔煊望着小姐的眼神会如此不舒服呢……
“是啊,昱晴姐姐,你就不要太担心了,这世上还没有我哥哥说能做到还做不到的事呢。”随白乔煊一起赶来的白嘉茵说道。
白乔煊将妹妹推到童昱晴身边,说道:“我带阿茵来是想请你先帮我照看一下她,我也出去帮你寻人。”
童昱晴知道白乔煊是担心自己耐不住性子出去寻人发生危险,才将白嘉茵交由她来照看,让她留在府中。可他担心她的安危,她又何尝不担心他呢?
“你不……”童昱晴刚抓住白乔煊的衣袖想跟他说不要去,可又实在担心父母的安危,便只能任由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小姐。”姚瑶突然跪在童昱晴面前,童昱晴已然知道她想说什么,无奈地点点头,“去吧,护好他,也护好你自己。”
童昱晴看着姚瑶像逃出囚笼的鸟儿一样飞了出去,突然很羡慕她,她可以无所顾忌地追随心爱之人到天涯海角,可她却不行,她必须留在此处,守着弟弟妹妹,守着童氏基业,让父母归来之时看到一个完好无损的家……
嘀、嗒、嘀、嗒……
童枫毅觉得自己陷入了无边亦无际,无穷亦无尽的混沌之中,无数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交错重叠,黛、母亲、昱晴、昱、父亲、彦君、泽远、黛……仿佛这一生所有见过的人都在自己眼前,而他们每一个又都离他很远……我这是在哪里……那是滴水的声音吗……
“醒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将童枫毅彻彻底底地从混沌中解救出来。
“是你?”童枫毅认出这个声音后想要冲上前去,却在用力的一瞬间发觉自己的手脚都被利器束缚住了,他刚刚那一用力,瞬时令鲜血从他双手、双脚中滚滚流出。
那低沉的声音又殷切地响起,“好哥哥,您可千万别乱动。您瞧瞧您手脚上的伤口,我看着都疼……”说着童柏毅还以扇掩面,一副不忍目睹的样子。
豆大的汗珠沿着童枫毅惨白的面颊滴落在浸满他鲜血的刑具上,可他却仍强忍着不出一声,也不知那“嘀嗒”声又响了多久,童枫毅终于将想问的话从齿缝中挤了出来,“是、你、抓、走、意、悠?”
童枫毅被蒙上了双眼,只能听见童柏毅冷笑了两声,“果然是我忠肝义胆的好兄长,死到临头还记挂着主君,哦不,是主母的安危。”
童柏毅回手拍了拍落有些许灰尘的藤椅之后缓缓落座,仿佛在说今日天气很好一样淡然说道:“没错。你想问的应该不止这些吧?没关系,我现在除了大把的好时光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给你了,所以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问出心中的疑惑,并且为你一一解答,以免你做个糊涂鬼。”
童枫毅的心瞬时冷到极点,他忍着身心双重的剧痛一字一句地问道:“是你派人告知意悠她的身世?”
“是。”
“是你暗助令害死守在边关的令赫?”
“是。”
“是你怂恿令自尽?”
“是。”
童枫毅努力压住心中的怒火,艰难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是你派人暗杀泽远,却在乱中误杀了黛?”
童柏毅笑道:“是,又不是。因为我想杀的本来就是辛黛。”
童枫毅急怒攻心,喉中顿感一股温热咸腥,他理智全无地想要挣脱枷锁,将童柏毅碎尸万段。
童柏毅满意地欣赏着童枫毅每一个动作,稍用腕力将手中的棕玉绸扇收起,语气之中隐含失望,“我以为凭你的才智应该不至于将问题问得毫无章法,怎知你为了一个辛黛竟连如此简单的因果都想不清楚。”
童枫毅已经没有心力与他周旋,直接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童柏毅冷哼一声,将一丝泪意死死地封在眼底,笑道:“我想说什么……兄长,时至今日你才问我想说什么,是不是有些晚了呢……也罢,在你面前装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想再和你兜圈子了,我就将这二十余年的丰功伟绩都说与你听吧。原野是我杀的。令羽是我劝走的,令册是我逼走的。令、令、令赫三人多年来的明争暗斗都是我挑拨的,说他们都死在我的手里也不为过。我还设法让意悠知道了她的身世,在杀死黛后让意悠爬上了裘泽远的床,如今意悠、何彦君和你都在我的手中。”
怒不可遏和悲痛欲绝已经无法形容童枫毅此时的心情,他心中更多的是不解,“为什么……就算你恨我和泽远,恨我们当初把你推出去做挡箭牌,可你为什么要杀黛?!她那么善良,你们小时候是那么亲近,你怎么对她下得了杀手?!”
童柏毅的声音隐有哽咽,叹道:“是啊!儿那么好,这么多年我们这些人中唯一没有变的人只有她。我也不想这么对她的……可惜,她爱的人是裘泽远,爱她的人又是你童枫毅,她怎么可能逃出成为我手中刀柄的命运呐?还有……”童柏毅明明知道童枫毅看不见还是凑上前去紧紧地盯着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当年不杀她,非要拖到十余年后她和裘泽远大婚之日才杀她,还要让裘泽远和意悠走到一起吗?”
遍体鳞伤的童枫毅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战栗的身体,那如同地狱使者的声音再次饱含笑意地响起,“看着你心爱的女人在别的男人身边守了将近二十年,直至生命的终点也没有得到那个男人,别的女人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而这个女人还是辛黛的女儿,你的心是不是特别疼啊?虽然他是你最好的兄弟,但你是不是特别恨他?是不是很想亲手杀了那对奸夫**,为你心爱的人报仇呢?”
童枫毅悲鸣一声,滚烫的泪水从满是鲜血的脸上滑落,仿佛他流出的尽是血泪,“你杀了我吧,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童柏毅的脸上又露出满意的笑容,“这就急了?知道你最心爱的女人因你而死,便不想理清前因后果,不想知道我接下来会怎么做,只一心求死了?”
童枫毅心中刚刚被斩断的弦又紧绷到一起,他原本不解,童柏毅杀黛也许是为了对付自己和泽远,可他有什么理由杀原野呢?原野本就是泽远的仇人,他杀了原野不是成全泽远吗?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刚刚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终于都想通了……
“我本不想要原野性命的,可是后来我看到裘泽远竟然会为了辛黛放过原野,心甘情愿地戴绿帽子,就改变了主意……”
第六十六章 洛钟东应
“原野的命就是辛黛的命,而辛黛的命又是裘泽远的命。在邺津想要直接取太子的命太难了,可原野就不一样了。没有人不想要他死,自然也不会有人理他的生死。想想你当初得知原野死讯的时候是不是大有快感?这可是你弟弟我的功劳,还不快谢谢我?”
童枫毅咬紧牙关,童柏毅见他如此也不甚在意,接着说道:“只是我让原野死在了辛黛眼前,对你们而言就不太妙了。她挺着七八个月的孕肚哭得好伤心好绝望啊……当然这只是我想象中的画面,我当时正在督军府陪你们玩乐呢,还因为害怕你们追查原野之死查到我身上,为辛黛挡了一剑,还是兄长你陪我医治的伤口呢。但后来辛黛的表现没让我有多满意,我以为她生下孩子后会一刀杀了裘泽远呢,可她竟然就这么不争气地死了!不过没关系,她那日大闹一场倒是给我献出了一批值得栽培的心腹。”
“你……”童枫毅听到此处不由脊背发凉。
“我花了三年的时间将被童广霆和裘纪渊那两个老东西遣走的十二家人全部杀光,只是一家留了那么一个漏网之鱼,都是三四岁左右水灵灵的奶娃娃。我大发善心地救下他们,告诉他们是蒲东裘家为了保守家族丑闻令他们家破人亡,又煞费苦心地栽培了他们七年,让他们能够为我所用,从无二心。”
“三年……七年……十年……”童枫毅喃喃念着这些光荫,身体抖得越发厉害。
“我想你应该猜到了,你身边最信赖的苗雯,就是这十二分之一。”
童枫毅又猛烈地摇头,“不可能,苗雯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童氏的事情,她怎么会受你指使?!”
童柏毅冷笑道:“她当然没有做过对不住童氏的事情,我又没有让她去做,她怎么会做呢?她处在你身边这么关键的位置上,我怎么舍得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启用她?再说不将她闲置七年,怎么取得你的信任?不过不久之后我就会动用她。”
“你还想怎样?!难道我一个人的性命还不够吗?!你到底还要做什么?!”童枫毅怒吼道。
童柏毅不停地用扇骨敲打手背,阴冷地笑道:“话至此处你竟还不知我想做什么?你的天资也没比我强到哪儿去呀?怎么当初童广霆就认定你是他的继承人呢?”说着他还长叹一声,颇有惋惜之意,“既然你这么笨,我就告诉你吧。我要让裘童两家的百年情谊同这江山一起,分崩离析,将三十一年前因我而停息的战火再度燃起,祭奠我本该拥有的美好岁月。所有人都以为我恨的是你和裘泽远,其实我最恨的不是你们,而是整个裘氏,凭什么他们在战场上打不赢的仗要拿我来抵债?!就因为裘氏是君,童氏为臣吗?!还有裘泽远,还有你!这天下本就是你们二人的,你们享受多少荣华就该承受多少磨难,凭什么所有财富、地位都是你们的,而折辱、苦难都是我的?!别跟我提这些年你们怎么弥补我!你们施舍给我的那点残羹剩饭跟我在蒲西的遭遇比起来连屐底之泥都不如!就是将整个蒲东都给我,也还不了你们欠我的债!”童柏毅多年来的头痛病又犯了起来,他气怒之下催动了束缚童枫毅的机关,鲜红的血液再一次从童枫毅的身体里涌了出来……
兄弟二人一起痛苦地低吼着,半晌后,童柏毅的头痛稍缓,他扯掉蒙在童枫毅眼前的黑巾,童枫毅终于看到自己身处一个不见天日的密室之中,其中唯一的光源就是嵌在墙壁里的几盏烛台,同时他也看到了不远处同样被绳索束缚的妻子,“彦君……”
“嘘……”童柏毅示意童枫毅噤声,“你叫不醒她的,我给她的**分量足足有你的三倍。还有,除非你想让她像你一样在不久之后就要被我戳瞎双眼,否则你最好不要叫醒她。”
童枫毅顿时不再出声,静静地看着全身**站在自己面前的弟弟,童柏毅见童枫毅终于将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便开始轻按自己身上几处大穴……
童枫毅的瞳孔越睁越大,他亲眼看到,弟弟的身体像蛇一样褪了一层皮下来,露出了满目疮痍的伤疤。从额头到脖颈,尽是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疤痕,身上的伤更是惨不忍睹,深长的鞭痕、细密的针痕、鲜明的刀伤、暗青的烙印……全身上下只余那双透着刻骨恨意的眼睛完好无损。
滔滔不绝的悔恨愧疚令童枫毅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童柏毅看到哥哥低下的头颅冷笑道:“当年的我那么小,应该还没有那刑架一半高,他们将我架在一个火盆之上,方便给我用刑。我脚底的一层皮就是这样掉的。给我用刑的人跟我说,只要我向他求饶,说蒲东人都是些软骨头,连给蒲西人提鞋的资格都没有,他就会放过我。你猜我是如何回答他的?”
童枫毅的头埋得更沉,弟弟极小的时候就是一个硬脾气,向来吃软不吃硬,那人说这种话折辱他,一定没有讨到便宜。
“我活生生将他的脸咬去一半,让他知道什么叫作不要脸。不过等着我的又是一番毒刑,我的脸就成了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之后的日子也是这样度过的,他对我用刑,我重伤不醒,他用冰水将我浇醒,问我是否求饶,我拒绝,他又用刑……直至一日我被冰水激醒后,他终于没有再问我是否求饶,而是将我从刑架上卸了下来,坐在我对面问我,为什么三年来我宁死也不肯求饶?我说因为我是童家的人,童家人的骨头可以被捏碎,但不可以被踩碎。”
这是父亲经常教导他们的话,童枫毅没想到当时那么小的弟弟竟然记得,而且照做了……
“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他听完我说这话时的那种嘲讽的笑意。他说终有一日他会重塑我的骨血。我气极,想撕烂他另半张脸,却发现那一整张脸都是完好无损的。他见我好奇,竟然说要将他毕生所学尽数传授给我。我原本十分不屑,却听他说也许有朝一日我学成之时就可以逃出生天,还有他并不强求我叫他师父,我便答应了他的请求。只是他总要在冯勇骏不在的时候教我,否则他自己也要被冯勇骏拳打脚踢的。我从那人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易容、窃听、毒术、摄魂术、机关术……日复一日,我们二人都是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密室中度过的,慢慢地,我对他也没有起初那般敌视,而且我也越来越了解他心中所想,他想杀了冯勇骏,他跟我是一样的人,曾经被冯勇骏幽禁,受尽屈辱。那冯勇骏也是恶事做尽之人,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没有挨过他的拳脚,还没有等我们动手,他就被他的几个副官给杀了。之后蒲西大乱,我们也趁乱逃了出来,可我将近六年不见天日,一出来自然受不了那么耀眼的阳光,他竟然趁我不备之时将我掳到了一个草屋,将我捆在柱子上不得动弹,原来他想让我留下来继承他的衣钵,正式拜他为师,服侍他终老。我怎么可能浪费我的大好年华,留在他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身边,给他服侍终老?我的拒绝自然又招来一顿毒打,不过我连抽筋拨皮的罪都受过,那点皮肉之伤又算得了什么?我趁他夜里沉睡之时逃了出去,却不想他不知好歹对我死缠烂打,甚至想要我的性命!结果你也该猜到了,他死在了我的手里,临死之前还咒我不得好死,我在他断断续续的话中听明白原来他是被他的大徒弟背叛才落入了冯勇骏的手中,他这一生中的两个徒弟都背叛了他,殊不知他也曾经背叛过他的师父。我残存的一点同情心告诉我该安葬了他,而我直至他死也不知他的名字,便在他墓碑之上刻下因果二字,又叫了他一声师父,之后便跋山涉水回到了蒲东……”
“你为什么从不肯说你在蒲西受了这么多罪?!”童枫毅的嗓音又粗又重,如同困兽。
“告诉你又能怎样?除了能换来你越发同情的目光,还能换来什么?从我回来到现在,你有把我当作你的弟弟来看待吗?!你看我和看街头乞丐有什么区别?!你还敢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同情我?!”童柏毅死死掐住童枫毅的脖颈,眼中的怒火仿佛要将他烧干。
童枫毅心中越发悲凉,弟弟说的一点都不错,自他回来以后,自己对他除了愧疚就是同情……
“不过你很快就看不到我了。我向来不喜欢别人知道我满身疤痕,更不会容许别人看到!只好让你的眼睛随这个秘密去了。”说着童柏毅从案上拿起一把尖刀,直指童枫毅的眼睛。
童枫毅的眼睛眨都未眨,只是眼中蓄满泪水,平声说道:“只要能让你消气,你想怎样对我都可以。”
童柏毅不喜反怒,冷笑道:“你以为如此说我就会放过你吗?!可惜我早已是铁石心肠了!”
话音未落暗室里就回荡出一阵短促尖利的惨叫声,锥心之痛令童枫毅无法控制颤抖的身体,使他的手足不停地触动机关,周身鲜血倾泻而下,印在玄青的衣襟上又不见踪迹,而他的心也随着逝去的光明陷入了永久的黑暗之中……
童柏毅安好自己的一身假皮后将童枫毅从刑架上放了下来,看着他像一条虫子一样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笑道:“若我此时将你撇到大街上,只怕没有人会相信这是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童枫毅司长吧?你知道吗?我好羡慕你呀……羡慕你和嫂嫂即使没有感情,也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拥有一双聪明可爱的儿女。如果没有今天这一出,你们将来也可以子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
童枫毅已经被折磨得说不出话来,但他也清楚地感觉到,童柏毅要将魔爪伸向他的妻儿了。果然,何彦君在此时苏醒过来,看到童枫毅浑身是血,惊慌失措地爬到他身边。
“枫毅,你这是怎么了?童柏毅,是你将你兄长伤成这个样子的?你还是人吗?!”何彦君满面泪痕地怒喝。
“哎呦呦,我还是人吗?嫂嫂问的真好,我仔细想想我应该不是人了,应该是你们这些人口中的禽兽,所以嫂嫂,你应该不会责怪一个禽兽麻木不仁吧。”说着童柏毅抓起匍匐在地上的何彦君,将她安置在童枫毅刚刚用过的刑架之上。
“不……”童枫毅耗尽全身的力气只说出一个字。
“兄长说什么?不?你是想让我放过嫂嫂吗?”童柏毅的声音分外清朗,仿佛真的是在同童枫毅商量。
童枫毅努力爬过去抓住童柏毅的袍角,每说一个字都有大颗的汗珠从额间滑落,“求……你……放……了……她……”
“哦……”童柏毅点了点头,笑道:“你是想求我呀,好呀,我坐到那边主位之上,你跪着爬过去给我磕三个头,再将我鞋底的泥舔干净,你觉得可好?”
“童柏毅,你这个畜生!杀人不过头点地啊,就算枫毅曾经有愧于你,但他这么多年给了你他能给的一切,你为什么要把他伤成这个样子还要如此羞辱他?!你……啊!”何彦君像刚刚苏醒时的童枫毅一样想要冲上前去杀了童柏毅,结果也如童枫毅一样鲜血淋漓。
童枫毅听到妻子的惨叫声心如刀绞,却也当即做出决定,照童柏毅说的做。他全然不理妻子悲痛欲绝的阻拦。童柏毅坐在上位摇着扇子,笑看着童枫毅一点一点地爬到他脚下,安然受用他磕的几个响头,又像踩踏板一样在童枫毅的舌头和脸上乱踩一通,最后将童枫毅一脚踢开。
“好了,我要给你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用刑了,你先去一边趴着吧。”童柏毅两袖一拂就要走向何彦君。
童枫毅惊得扑过去挡在他身前,嘴里呜呜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不过童柏毅完全懂得,“我准你求我,却没说过我会答应。再说当初我也撕心裂肺地求过你们,求你们不要让我离开母亲,不要让我离开家。你们又是如何回答我的?”说着童柏毅毫不留情地从童枫毅身上跨了过去,不过须臾暗室里就只剩下骇人的鞭挞声和呜呜的悲泣声……
“十一拜见义父。”
刚刚从关押童枫毅与何彦君的密室中走出来的童柏毅眉眼之间似有倦意,跪在他面前的人又说道:“给他们用刑这种小事交给孩儿们去做就可以,义父又何必劳神在这两个将死之人身上?”
童柏毅伸了一个懒腰,笑道:“知道你们都有孝心,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管过用刑这种小事?只是这二人不同,我同他们之间的恩怨,必须要由我亲手了结。”
“因果报应,当初他们狠心出卖义父,就该想到会有今日的结局。义父,七姐那里并无异样,三哥、五哥和九哥也都已经准备妥当,我们是不是可以迈出最后一步了?”
童柏毅打量着眼前这个眉眼间透着冷厉的小姑娘,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人见童柏毅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由叫了一声:“义父……”
童柏毅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手中的棕玉绸扇,笑道:“你唤了我这么多年副司长,突然唤回义父,我一时有些不习惯。刚刚那一瞬间我还想将你唤作苗雯,却忘了你本是我的十一。”
苗雯向童柏毅施礼,恭敬地回道:“无论多少年过去,十一都不敢忘记义父当年的救命之恩,十一始终是义父的女儿。”
童柏毅笑着将她扶起来,“义父知道你的孝心。只是未来几日要委屈你了。”
“只要能助义父得报大仇,就是要了十一的性命也不算什么。”
童柏毅欣慰地拍拍苗雯的肩膀,刚要说些什么就见有人从门外进来,来人同样跪在童柏毅面前,恭敬地向他请安,“十二拜见义父。”
“我不是要你歇息几日吗?怎么突然来见义父,可是出了什么事?”童柏毅问道。
“回义父,姚瑶方才给我传信,问我裘意悠和童枫毅夫妇是不是在义父手中?”
童柏毅皱眉,斥道:“这么一点小事也要来回我?你自己不会处理吗?”
十二忙磕头请罪,“不单单是此事,姚瑶还说她已经猜到他们一定在义父手中,想与义父做个交易。我听至此处便觉得此人留不得,所以是为此事来请示义父的。”
童柏毅冷冷一笑,“与我做交易?这丫头还真以为她有那个资格跟我谈条件?殊不知她只是我的一枚弃子罢了。若非当初只有她方便出入督军府又不会引起怀疑,可以将迷情药洒在裘泽远的塌上,又能帮我们布好障眼法,我连瞧都不会瞧她一眼,她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虽然我迟早都要与裘氏翻脸,要不要她的命都无所谓,但是我真的很不喜欢她在我面前自以为是的样子。”
“就是!我看这丫头真是被白乔煊迷得失了心智,竟敢威胁义父?!”苗雯狠狠道。
“那我这就去处理掉这个麻烦。”十二听童柏毅和十一姐都如此说,旋即起身。
可童柏毅又叫住了他,“等等,姚瑶那丫头现在是跟在白乔煊身边吗?”
十二点点头。童柏毅笑道:“我这侄女倒是和我那兄长一样大方,自己心爱的人,说让就让了。”说着童柏毅的唇角再次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不过也好,如此一来,这出戏就更精彩了……”
“轰隆!轰隆!”滚滚天雷中一道青光在童昱晴眼前一闪而过。
“姐姐!你看到了吗?!是我童家的图腾!”同样看到那条青龙的童昱万分激动。
若不是弟弟也如此激动,童昱晴定会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眸中噙了一夜的泪水瞬时坠落,也不管外面是不是在下雨,举步飞快地往外跑。
“姐姐你等等我!”根本追不上她步伐的童昱连连叫道。
童昱晴这才冷静下来,飞快地折了回去,将弟弟按回正厅,“你在府上等着,那边情况不明,姐姐一个人去就好。”
童昱忙扯住姐姐的衣襟,央求道:“姐姐,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吧,你都说了那边可能有危险,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去呢……”
童昱晴耐心说道:“若这府上只你一个人,我当然会带你一起去了,但现在阿茵不是在这儿吗?你乔煊哥哥走前将妹妹交给我们照看,总不能我们一得了消息就都走了,将阿茵一个人丢在这偌大的督军府中呀。”
“可府上还有兵士守卫,她不会有危险的。”
“那些兵士总不是我们自家的人,听话,留在府上帮姐姐照顾好阿茵。”
童昱回头看了看在隆隆雷声中依然睡得香甜的白嘉茵,只好点点头,留在了府中。
童昱晴安置好弟弟后急忙开车赶往方才烟火绽放的东郊,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近日因为督军府四处寻人,邺津全城戒严,百姓能不出门的都不会出门,所以童昱晴一路之上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不出半个时辰就赶到了东郊边界。
正开着车,童昱晴隐隐看到右前方有一个摇摇欲坠的人影,似乎有些熟悉,仔细一看竟是和父母一起失踪的苗雯!
“雯姐!”童昱晴忙抱起满身血痕,倒在地上的苗雯,连连叫着她的名字。
真的被打得半死不活的苗雯缓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才微微睁开眼睛,童昱晴见她嘴巴一张一翕,像是极力要说些什么,忙将耳朵贴了过去,童昱晴半听半猜才明白苗雯的意思快去救他们……
第六十七章 天塌地陷
“雯姐,你别睡,告诉我,他们在哪里?!”童昱晴用力摇了摇又要昏睡过去的苗雯。
“副……副……”
“什么?付?是姓付的人抓走了我的父母吗?”童昱晴问道。
苗雯摇头的动作微乎其微,却还是被童昱晴看出来了,“不是姓付,是什么人的副手吗?”
苗雯又用力将头往下低,童昱晴欣喜若狂,问道:“他姓什么?”
“童……”
童昱晴的脑海“嗡”的一下炸开,她忙将苗雯背到车上,直接将油门踩到底,飞向童柏毅的府邸。
终是走到这一步了吗?叔父,您当真如此恨父亲,非要他死才甘心吗……
被童柏毅打得遍体鳞伤的何彦君拼尽全力朝童枫毅爬去,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短短十步之遥,对于如今的何彦君来说远在天涯海角,但她还是没有放弃,终于在她力尽之时握住了丈夫的一片袍脚。
童枫毅感觉到那一丝熟悉的温度,忙顺着感觉探出手来,两双满是血迹的手在触到对方的那一刻都是钻心之痛,可是两人都不舍得放开,久久地握着彼此。
“枫毅,我带你出去。”何彦君看着双目失明的丈夫坚定地说道。
童枫毅不得不感叹这个女人的毅力,如今的境况,她自己出去都是难题,更别说还要领着他这个瞎子。
童枫毅笑着摇摇头,轻声说道:“我不会离开,这是我欠柏毅的,理应还他。你若是知道柏毅设置的机关,就自己出去吧。”
“不行!要走一起走,我不可能留你一人。不管你曾经欠他什么,如今这样也该两清了,难道非要至死方休吗?!”
面对妻子椎心泣血的质问,童枫毅说:“是,我欠他的只能用命来偿,如果我一个人的命能换来他怒火平息,不再做为害蒲东的事,那我也算罪孽得赎。”
何彦君像疯了一样怒吼,“那根本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童枫毅冷静地回道:“可就是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想,事情才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既然这份苦果总要有人来偿,那就让我这个将死之人来偿吧。彦君,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却不知该如何说,可如今,我是不得不说了……”
何彦君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她泪如雨下,连连摇头,“我不听,你别说,我不听……”
“当年我明知你心有所属,却还是要你留在我的身边,让你与所爱之人生死相隔。我不是不想放了你,而是我没有那个权力。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得,更无法助你逃出苦海。对于董瀚文的死,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何彦君早已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童枫毅又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一直知道我心底藏着的那个人是儿,却从不说破,也从不多问,我要多谢你一直如此体谅我,包容我。还有……最最重要的,我要多谢你,为我添了一双聪明伶俐的儿女,给了我一个家,让我身有所栖,心有所归。”
“枫毅,既然你知道对不起我,亏欠过我,你就该还我,而不是在这里自暴自弃。难道只有童柏毅的债需要你去还,我的债你就要拖到下辈子吗?”何彦君握着童枫毅的双手迟迟不肯放开,“算是我求你了好吗?我不能没有你,孩子们也不能没有你……”
一行血泪顺着童枫毅的面颊滑落,滴在了何彦君的手上,“照顾好你自己,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告诉他们,不要找他们的叔父寻仇。叮嘱他们,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永远忠于裘氏,守护蒲东。”
“不要,我不要,要说你自己跟他们说,我不要替你说……”
不等何彦君将拒绝的话说完,天地伴随着“轰”的一声震颤起来,童枫毅把心一横,凭着感觉将何彦君推了出去,“走!”
“枫毅!”何彦君只能眼睁睁看着童枫毅的身体沉入了黑暗的深渊。
枫毅,你等等我,我去替你杀了童柏毅,马上就来找你!何彦君悲痛欲绝地转身,凭着记忆中童柏毅操纵机关的样子打开了密室的大门,可是一出来就迷了方向。
向左、向右还是向前?三条完全不同的路摆在她眼前,她根本无法判断童柏毅在哪个方向?
何彦君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冷静地告诉自己,先找到出去的路。可是该如何找出去的路呢?以往迷路时她都可以顺着有光或是有水的方向走,可童柏毅的密道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建成的,这里灯火通明,甚至可以说是金碧辉煌,四周都是刺眼的光芒。童柏毅,你是想把我困死在这里吗?何彦君咬牙切齿地想道。
“嫂嫂……”一阵阵空旷冰冷的声音从何彦君的耳膜深处扩散开来,震得她头晕目眩。
“我在此恭候您多时了……您是在寻我吗……”何彦君觉得自己的神经仿佛被人牵住,扯得她头痛欲裂。
“童柏毅!有本事你出来啊!躲在暗处算什么英雄好汉!”何彦君怒喝一声。
“哈哈哈哈哈……嫂嫂这是在激将吗?可惜我不是什么英雄,更不是什么好汉,我只是……你的主人……”
“你妄想!”何彦君盯着自己面前的那堵墙,却无法阻止意识越飘越远。
“嫂嫂又错了,我从不会做天马行空的幻想,只会做十拿九稳的大事,比如说……”
一声清脆的响指彻底摄住了何彦君的心魂,或者说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何彦君,只有童柏毅的傀儡。
“裘泽远为了救意悠舍弃了我们,你父亲就是被童柏毅和裘泽远害死的,昱晴,你一定要为我们报仇!”
又是一声清脆的响指后,童柏毅笑意吟吟地问道:“记住了吗?把我刚刚的话复述一遍。”
目光呆滞的何彦君木讷地点点头,“裘泽远为了救意悠舍弃了我们,你父亲就是被童柏毅和裘泽远害死的,昱晴,你一定要为我们报仇!”
“很好,去找你的昱晴吧。”一条明亮清晰的道路在何彦君面前铺展开来,指引着她缓步向前……
童昱晴原以为要在童柏毅府门前与门卫纠缠片刻,却没想到她飞抵至府门的一刻恰好看到匍匐在地、奄奄一息的母亲。她的理智瞬时被惊恐烧干,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落,与漫天砸落的雨珠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楚到底是天在哭还是她在哭。
她扑到母亲身前想要捂住母亲腹部血如泉涌的伤口,语无伦次地说道:“母亲,不……您睁开眼睛看看我!女儿来了,我求您……您看看我……”
也不知童昱晴在雨中哭求了多久,何彦君睁开了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虚弱却清晰地说道:“裘泽远为了救意悠舍弃了我们,你父亲就是被童柏毅和裘泽远害死的,昱晴,你一定要为我们报仇!”
童昱晴的身体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抖了一下,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颤声问道:“您……您说什么?”
可惜童柏毅并没有给何彦君说第二句话的时间,回应童昱晴的只有倾泻而下的暴雨声。须臾一瞬,她紧绷了一生的神经尽数崩断,抱着母亲的尸身嚎啕大哭,直到天公震怒,一声惊雷将她惊醒,童柏毅……
童昱晴血红着双眼将母亲的尸身安置到车上后,拿出车中的手枪,冲进府中,寻遍了整座府邸却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砰!砰!砰!砰!砰!……”怒火冲天的童昱晴将枪中的子弹尽数射向黑云压顶的天际。
“轰隆!哗啦!轰隆!哗啦!”凡尘中的喜怒哀乐于天神而言不过儿戏,就如那无止无休的暴雨并不会因为那一人的悲喜就停止席卷她卑微的希望……
“你一夜未睡吗?”刚刚睡醒的白嘉茵揉揉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童昱。
原本闭目凝神的童昱疲惫地睁开双眼,无奈地看着头发蓬乱、呵欠连天的白嘉茵,叹道:“睡不着,你若是觉得无聊,我去捡一本书给你看。”
白嘉茵再不懂事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来烦童昱,所以连忙拉住了他,摇头道:“我最不喜读书了,你就不必管我了……”
话音未落童昱就听某个小活宝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出了声,白嘉茵看到童昱微蹙的眉头,本想发作,却又想到现在不能闹他,只嘟起粉唇,小声嘀咕了一句,“人家就是饿了嘛……”
童昱暗叹一声,说道:“我去命人传膳,你先去洗漱。”
白嘉茵这次倒是乖乖地听了话。不多时胡管家将早膳端来,童昱却又在正厅坐下,没有一点要用膳的意思。
“你不吃东西吗?”白嘉茵走到童昱面前问道。
童昱摇摇头,白嘉茵又说:“你昨晚一夜未眠,现在又不吃东西,身体怎么受得了啊?就算要等叔父叔母回来,也不能这样等呀……”
童昱淡淡道:“我没有胃口,吃不下。”
白嘉茵有些不悦,蹙眉道:“那也不行。你就当陪我用膳好不好?”说完也不等童昱再答,她便拉着他往餐厅走。
白嘉茵端起一碗鲤鱼汤,笑道:“来,张嘴,你吃不下,我就喂你吃下,本小姐还是第一次喂别人呢,你是不是要给我一分颜面呐?”
夙夜未眠委实令童昱神志不大清醒,听白嘉茵说“张嘴”二字,便迷迷糊糊地照做了,结果可想而知,那碗鱼汤大半都喂给了两人的衣衫。
只是这样一来,童昱彻底清醒了,他将白嘉茵按回座位,老老实实地举手投降,“我吃我吃,但你能不能先让我把衣服换了,白大小姐?”
白嘉茵嘻嘻一笑,连连点头,“我也去换衣裙……等等,这里似乎没有我的衣裙……”
童昱的头顿时变成两个大,他挠了挠头,叫道:“蒂儿!”
“奴婢在,童少爷有何吩咐?”
“蒂姐姐,悠悠姐那里有白小姐能穿的衣裙吗?”童昱指指白嘉茵。
蒂儿摇头,“小姐的衣裙都是半月一换,半月之前的衣裙都没有,小时候的衣裙更是没有了……”
“那你自己的呢?”
蒂儿仍是摇头,“奴婢的衣裙虽不及小姐换得多,但这般大小的也没有了。”
“你再仔细想想。”
蒂儿想了半晌后叹道:“若是前些日子府中的侍女都还在,说不定能找到一两件,但是如今就剩下奴婢一家,实在是找不出这般大小的衣物了……”
“算了算了,我也不出门,这衣裙晾一晾也就干了。”白嘉茵说道。
“那怎么行?如今的天气又阴又湿,你着凉了可怎么好?乔煊哥哥和姐姐都让我照顾你,若是他们回来看到你生病,定是要骂我的。这样吧,我看你的身量跟我差不多,不如你先穿我的将就一下?”
白嘉茵实在是嫌弃自己黏糊糊的衣裙,便痛快地点了点头。
两人各自换好衣服后又回到餐桌前,童昱从上到下打量着白嘉茵的扮相,笑道:“没想到你穿我的衣服还挺合身的,若是再将这长发束起,活脱脱一个俊朗的公子哥。”
“那是,再丑的衣服穿在我的身上也是好看,不像某人呐,锦衣华服都能穿出……唔!”不等她说完,一张巧嘴就被桂花糕堵住了。
“好了好了,我认输我认输,能先好好用膳吗?”面对怒气盈盈的白嘉茵,童昱连连告饶。
“现在知道好好用膳了?”白嘉茵拎起童昱的一只耳朵。
“知道知道……”
白嘉茵见童昱的笑意还未完全展开就凝在唇边,不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那人的青丝被雨水吹打地黏在额间,残留的雨水顺着她的衣襟噼里啪啦地落在冰冷如玉的理石上。若不是那一身熟悉的衣裙,童昱完全不敢相信这人是他的姐姐。
“姐姐,你受伤了吗?是谁伤了你?找到父母亲了吗?”童昱走近一看才发现童昱晴的半面衣襟都是血迹。
白嘉茵也凑了上来,焦急地询问童昱晴的伤势。
童昱晴却并未理会弟弟妹妹的担忧,一双眼睛透不出任何生气,声音也是空洞无物,“昱,收拾东西,随姐姐回家。”
童昱握住姐姐的肩膀,不停地摇着她,声音中带着哭腔,“姐姐,你不要吓我好不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不能别一个人藏在心里?父母亲不在,童家只有我们姐弟了,我虽然做不了什么,但总可以帮你分担一些压力,姐姐……”
“是呀,昱晴姐姐,童家是你们姐弟两个人的,你没有必要把所有事情都扛在自己身上,你告诉我们,不仅昱会帮你,我和哥哥也会帮你的。”白嘉茵也在一旁说道。
童昱晴的眼中仿佛有了一丝神采,“你哥哥……你哥哥在哪里?他回来了吗?”
白嘉茵回道:“还没有,他不是也去找叔父叔母了吗?你们没有遇到吗?”
童昱晴摇摇头,“阿茵,你随昱晴姐姐一起走吧,这督军府实在是容不下我们。”
童昱完全听不懂童昱晴的话,“姐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如今的童昱晴脑中昏昏沉沉,身体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是撕心裂肺地疼,她只清楚一点,必须带着弟弟马上离开督军府!
所以她也不管外面是不是下着瓢泼大雨,拉起他就往外走。童昱一声声“姐姐”都被埋没在哗哗的雨声中……
可惜天不遂人愿,童昱晴刚刚迈出大门就撞见了她此时最不想看到的人,被他们逼得一步步往后退……
来人也看到了他们,意悠隔着瓢泼大雨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满身血迹的人,不由惊呼了一声,猛然缩进裘泽远的怀里,不过她脑海中闪现过童昱的身影,又回过头来,待看清那个失魂落魄的人就是童昱晴时,她已经被裘泽远抱到了他们跟前。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意悠被裘泽远完好无损地带了回来,童昱晴还有欺骗自己的理由,她可以骗自己是那暴雨声太刺耳,才听错了母亲的话,也可以骗自己是她多日不眠不休,才听错了母亲的话……无论是什么理由,都是她听错了母亲的话。裘泽远再担心意悠,也不可能全然不顾她父母的安危,毕竟……
没有毕竟……童昱晴几近干涸的眼眸中又蓄满了泪水,她应该相信的,辛黛才是裘泽远的一切,他当然不会允许她在这世上最后的牵绊离他而去,而父母亲不过是他的臣属,如此弃车保帅,再平常不过。
意悠见童昱晴像疯了一样先是默默落泪,后是仰天大笑,心就像是被吊在了悬崖边,她从裘泽远的怀中跳下来,冲到童昱晴身前拉住她冰凉的手,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昱晴,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童昱晴不着痕迹地将自己浸满雨水和血水的手从意悠白皙柔滑的手中抽了出来,“鄙人的生死成败、荣辱得失就不劳意悠小姐费心了,只要您一人安好,这天下不就太平了吗?是不是呀,裘督军?”
裘泽远看着童昱晴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心里也是一阵阵发寒,但他完全无法理解,短短一日不见,是什么让童昱晴对他生出了这么大的敌意?
童昱晴笑叹一声,缓步走向裘泽远,“裘督军,我素知您深情如许,为了辛黛,什么人都可舍,什么事都敢做,不曾记得您敢做不敢当呀……怎么,您是想轻描淡写地把这事掩过去,好让我和我的傻弟弟继续为裘氏卖命吗?”
裘泽远一头雾水,“昱晴,你在说什么呀?你是不是误会……”
不等裘泽远把话说完,童昱晴就从袖中掏出一把手枪,飞快地上膛,朝裘泽远射去,却被童昱眼疾手快地抬起了手臂,正厅中的吊花灯应声而落,还好意悠和白嘉茵离那灯有一段距离,其他人又都是身手敏捷之人,没有人被碎片所伤。
“姐姐,有话我们好好说行吗?这枪是父亲留给我们防身的,不是用来伤害裘叔叔的。”童昱惊慌地握住姐姐颤抖的双手,把那把枪慢慢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童昱晴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父亲……昱,父亲已经不在了……我们没有父母亲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我怀里死去,可父亲……我连父亲的尸身都找不到……我真是无用!”说着童昱晴抬手猛扇自己耳光,不过片刻嘴角就渗出血来。
童昱想要扶起姐姐的手僵在半空,半晌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其他人也都怔在原地,无法言语……
“昱晴,你说什么?你说谁不在了?你再说一遍?”裘泽远脑中嗡嗡作响,周身的血液仿佛逆流而行,堵在他的胸口。
童昱晴看着裘泽远涨红的双眸,笑道:“裘泽远,你演得真像,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这种天赋呀?童柏毅让你在意悠和我父母之间选择,你想都不想就选了意悠,害得我父母在童柏毅手中受尽折磨,死于非命。你现在还想摆出一副菩萨心肠吗?”
“什么选择?你听谁说的?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我是在苗雯发出青龙讯号后才知道悠悠被藏在何处,根本没有见过童柏毅,更没有你说的什么选择!”
裘泽远见童昱晴眼中的恨意仍是一分未减,不知该再如何解释,更何况他现在也无心解释,因为他只想弄清楚童昱晴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童枫毅与何彦君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严秉志和白乔煊突然从外面跑了进来,白乔煊先看了看大厅中央一地破碎的灯片,又看了看瘫坐在地上不成人形的童昱晴,心里顿时揪成一团……
“督军,我已将姚瑶送到莫芬那里了,既然意悠已经安全回府了,我们是不是该动身去寻童司长和童夫人了?”白乔煊忐忑地问道。
第六十八章 裘童决裂
童昱晴嘴角噙着一丝笑,用残存的力气支撑自己站了起来,“原来白公子也随督军去救意悠小姐了,您还真是有情有义。”
白乔煊不知童昱晴的怨气从何而来,怔愣在原处。童昱晴最后的希望被碾压得一点不剩,她看也不看白乔煊和裘泽远一眼,拉起弟弟就往外走,裘泽远当然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开,却没想到童昱晴竟然再度开枪,子弹就落在他脚下。
“裘泽远,裘童两家百年情谊就此断绝!我会让你,为你今日的选择,付出代价!”童昱晴一字一句就像是那颗钉进地面的子弹一样,再没有回膛的余地。
“秉志,马上顺着童小姐刚刚留下的线索,查清楚童柏毅囚禁童司长夫妇的地方,务必将他们救出来!”裘泽远望着童昱晴的背影,高声喝令。
严秉志面露为难之色,裘泽远强忍住内心的哀恸,添了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意悠被童昱晴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回不过神来,缩在桌角瑟瑟发抖,直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从千尺寒潭中救了出来,她才将这几日的忧虑恐惧尽数化作泪水。
“昱晴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为我舍弃了童伯伯和童伯母吗?他们也被童叔叔抓去了,还被他害死了吗?”意悠在裘泽远的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裘泽远轻轻抚着她,无奈地叹道:“怎么你也如此问我?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有性命之忧,也不可能置他们的性命于不顾呀。”
“那昱晴为什么这么说?我从未见过她对你如此疾言厉色,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看着我的眼神就像要杀了我一样……”意悠只要一想到童昱晴方才的神情,身体就止不住地抖。
是啊,既然他没有见过童柏毅,昱晴到底为何认定是他做的呢?裘泽远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白乔煊也深觉今日之事颇为蹊跷,就像是被什么人置在了一张大网之中,他甚至都能感觉到那人就躲在某个角落看着他们,牵制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督军。”白乔煊思虑再三还是要打断裘泽远的思绪,不能让他的心神无止境地停留在意悠一人身上。
裘泽远闻声果然放开了意悠,毕竟他和意悠之事,是他对不住白乔煊。
“悠悠,你先回房休息,我和乔煊谈些事情。”裘泽远轻声说道。
可意悠却紧紧抓着裘泽远的衣襟,哽咽道:“我不想你不在身边,我好怕……我……”
“好,我不离开你,我一直在你身边,别哭了。”裘泽远本就见不得意悠受半点委屈,经此大劫,更是心有余悸,于是果断将她留在身边,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
白乔煊虽然看着眼前这两位心中很不舒服,但想到现在有一百件事比此事重要,便压下心中的不快,拉着妹妹坐到了那两位对面,却没想到妹妹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说道:“我要去找昱晴姐姐,昱晴姐姐不在,我们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白嘉茵虽是童言无忌,却令裘泽远心中猛然一惊,蒲东还有多少人是这样想的?有多少人是因为童氏才效忠他裘氏的?如果童氏挟势而起,那裘氏江山岂不危在旦夕?
白乔煊将妹妹拽了回来,叹道:“不和督军商量清楚对策,你昱晴姐姐是不会理会我们的,你现在去也见不到她。”
白嘉茵满腔怒火都写在脸上,狠狠地哼了一声,但也听兄长的话坐了下来。
白乔煊直截了当地说道:“督军,我相信您是被陷害的。您现在对那幕后之人可有头绪?”
裘泽远无奈地摇摇头,又痛苦地点点头,“是我的错……我一次次纵容他,一次次放过他,我原以为天长日久,他总有一天会原谅我们。是我太幼稚,我早该想到的,血债只能用血来偿,鲜血之中,只有生死,没有是非。从我们把他送到蒲西为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白乔煊了然裘泽远所指何人,当初清查出财政司内鬼后,童昱晴已将她叔父之事告诉了他。就算裘泽远不说,白乔煊最怀疑的人也是童柏毅。
“既然已经确定是童柏毅设局,那么如今当务之急就是向昱晴解释清楚,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为童柏毅所用。”白乔煊说道。
裘泽远唇边挂着一丝凉凉的笑意,“哪里有那么容易?昱晴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不是可以轻易被左右的人,若不是亲眼所见,或是她最信任的人的话,她根本不可能怀疑我,甚至与裘氏决裂。我猜童柏毅也许找到一个身形容貌跟我差不多的人,假扮成我的模样和他密谈,故意让昱晴看见。或者童氏被他抓去的人里,有他的人……”
说到此处裘泽远心中狂跳了几下,苗雯……
裘泽远的异样都落在白乔煊的眼里,“督军,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乔煊,我可能知道谁是童柏毅的人了。”
“谁?”
“苗雯!枫毅的贴身秘书。她是和枫毅、彦君一起失踪的,与他们关在一处,可我在关押意悠的地方根本没找到他们。也就是说苗雯在她被关的地方根本没有见到悠悠,那她又是怎么知道悠悠身在何处?我当时救人心切,看到有人发出童氏的青龙讯号便赶去了,根本来不及细想,如今想来真是漏洞百出。如果她不是童柏毅的人,怎么可能从童柏毅的手心里逃出来,还给我报信,告诉我悠悠在何处?”
白乔煊凝神将裘泽远说的前因后果细细思虑了一番,回道:“您说得有理。那我们马上动身去童府吧。”
裘泽远拦住白乔煊,说道:“等等,童柏毅为挑拨裘童两家而在昱晴面前诬陷我可以理解,但你有没有想过昱晴为何对你也有误解?”
白乔煊藏在袖中的拳头越攥越紧,眸中的浓墨愈卷愈深,却一直沉默无言。
意悠扯了扯裘泽远的衣襟,对他摇了摇头,裘泽远仿佛什么都懂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懂,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他不该再过问白乔煊和童昱晴之间的事了。
裘泽远打破了厅中沉沉的长寂,“事不宜迟,一起去童府吧。”
……
事情远没有他们想象中那样简单,他们一行人别说当面向童昱晴解释,就连童府的大门都进不去。裘泽远和白乔煊站在雨中,纷纷向车内看了一眼,若只有他们二人,站多久等多久都无所谓,可是如今意悠和白嘉茵在此,又不知童柏毅是不是躲在暗处,他们根本无法做到心无旁骛。
“督军,不如您先带意悠和阿茵回府,我在此处等昱晴开门。”白乔煊说道。
裘泽远摇摇头,刚待答话便见严秉志从远处跑来,“督军……”
裘泽远见他面色苍白,吞吞吐吐,叹道:“说吧,那么多大风大浪我都挺过来了,承受得住。”
严秉志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督军,秉志该死,请您降罪。童柏毅就将童司长夫妇囚禁在他府中,可那日我带人搜查童府时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是秉志无能。”说着他深深俯下。
裘泽远虽然恼火,但也知道现在再做追究已经毫无意义,于是问道:“找到他们了吗?”
严秉志的声音沙哑,“回督军,我们到的时候整座府邸已经被炸成一片废墟,童司长恐怕……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恐怕?我派你去就是为了听这两个字吗?!我跟你说过什么?没找到人,你还有脸回来见我?!”
严秉志心中一凛,埋首道:“督军,属下这就去调集人手,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人!”
严秉志走后,裘泽远说道:“乔煊,正门不开,我们再去侧门和后门看看吧。偌大的童府,总要留一个门,供人进出。”
白乔煊又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只能点点头。
不出所料,童昱晴留出了府上的西门,更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刚好碰到了正要出门的童昱。
白乔煊忙拦下他,焦急地问道:“昱,你姐姐怎么样了?”
童昱双眼红肿,很显然刚刚哭过,听到白乔煊这样问,泪水又止不住流了下来,他摇摇头,走到裘泽远面前,边哭边说:“裘叔叔,你们先回去吧,姐姐现在正在气头上,除了让我去准备葬礼,就是抱着母亲的尸首。她什么都不肯对我说,更不会见你们了。”
“你母亲的……”那两个字眼卡在裘泽远的喉咙里难以出口,“小……”
“我已经不小了,是童家唯一的男人了。我只剩下姐姐这一个亲人,无论如何不会违背她的心愿,就请裘叔叔不要再为难我。如果你们实在想见姐姐,就等出殡落葬之后再来吧。也许那个时候,姐姐能冷静下来。”
“还要有七八日的光景才能出殡落葬,就算你姐姐不想见我,至少也让我帮你们安排丧礼,吊唁一番吧。”裘泽远急道。
“你们现在连正门都进不去,还谈什么吊唁?请您念在童氏为裘氏效忠百年的份儿上,让我父母安安静静地离开。裘叔叔,我不愿相信姐姐说的话,更不想有朝一日走到与您为敌的地步。您若真想证明清白,就请您将童柏毅的项上人头取来,祭奠我的父母。”说完童昱就领着一众家丁去置办丧礼事宜。
“督军,我想暗中跟着昱,看有什么能帮上他的。”白乔煊说道。
裘泽远点头,“也好,我们兵分两路,你去帮昱,我先送悠悠和阿茵回府,再去彻查童柏毅在蒲东的势力。”
“哥,我想跟你一起去。”不知何时白嘉茵从车上下来,站在了白乔煊身边。
“不行,你随你悠悠姐回督军府,听话,这个时候,不要让哥哥分心。”白乔煊牢牢握住妹妹的肩膀。
白嘉茵悻悻地点点头,裘泽远却叹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敢保证远军中没有童柏毅安插的细作,就让阿茵贴身跟着我吧。我一定会保护好她的,你放心去吧。”
白乔煊郑重地向裘泽远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跑去……
几瓣零落的凌霄花被掩在刚刚盛开的向日葵后,金黄的光束打在金黄的向日葵上让本就蓬勃的向日葵越发熠熠生辉。只是这景象落在童柏毅的眼中,就显得十分碍眼。
“这向日葵是谁打理的?全都给我拔了!好好护理那后面的凌霄,我离开之前要是看不到盛开的凌霄,就让那养花人彻底消失!”童柏毅对他身后的人吼道。
那人被童柏毅的一阵痛骂吓得胆战心惊,连连应诺,当即就命人将地上的向日葵尽数拔除,不过片刻,墙边就只剩那几瓣几近枯萎的凌霄。
“义父,请您息怒,是我没有打理好这处庭院,惹您老不悦。不如让小六为您奉上一盏清茶,就当是给您赔罪。”
童柏毅微阖双目,小六见状,暗自松下一口气,连忙去煮童柏毅最喜欢的庐山云雾。
“义父,十弟已经替您去老夫人那里扫过墓了。我想老夫人在天之灵,是不会怪罪您的。”小六将煮好的清茶,双手递到童柏毅面前。
方才看到凌霄,母亲昔日的音容笑貌瞬间出现在童柏毅的脑海里,可偏偏母亲的忌辰,自己不能到场,这让童柏毅不得不恼火。不过饮下义子奉上的庐山云雾后,童柏毅的心渐渐安定下来,问道:“你十弟来信了?”
小六点点头,回道:“十弟在信里说请义父安心在蒲西静候佳音,那边的情势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童昱晴和童昱一直没有再见裘泽远,裘泽远也没有再主动去过童府,就连吊唁和出殡都没有参加。”
童柏毅冷笑道:“他没去参加葬礼,是因为他正急着找我呢吧?”
“没错。只是裘泽远那家伙怎么能比得上义父料事如神,早就想到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做。”
童柏毅冷眼看着面前这个马屁精,训道:“你要是能把拍马屁的功夫用一半在正事上,我也不会安排你来蒲西,做一些闲事。跟你说了多少遍?你要面对的是整个蒲东,万不可有一丝轻敌之心!”
小六又一次低头认错,童柏毅都已经懒得再看他,转而问道:“你十弟还说了些什么?何家、霍家和郭家有什么动静吗?”
“义父放心,三哥和五哥已经在霍帆和郭晟的耳边吹风了。让他们站在童昱晴这边,起兵反裘不是问题。”小六回道。
童柏毅的目光仿佛凝在了波澜不惊的水波上,半晌后方说道:“回信给你十弟,让他转告你三哥和五哥,一切点到为止就好,不要太过刻意。”
小六笑道:“您大可以放心,三哥和五哥把握得好分寸,只是……”
“想问什么就问吧。”童柏毅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小六话里有话。
“义父,您怎么能确定何立仁、何立信一定会帮童家姐弟?虽说娘亲舅大,外甥和甥女有难,舅父理应相助,可这次不是小事,是谋反杀头的大罪,他们难道不懂得明哲保身吗?”
童柏毅嘴角噙着笑:“明哲保身?那是火还没烧到你身上的时候。”童柏毅将案上的檀香点燃,等香气缓缓散开后问道:“你说这柱香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被火焰烧尽的命运吗?”
小六看着烟雾氤氲,摇摇头,“除非有人将火熄灭,否则它只能等着香尽魂散。”
“那你再想想,如今的蒲东,还有什么人不在这团火中吗?”
小六又是半晌无语,童柏毅接着说道:“莫说是何家,就是点起这把火的我们,也身在其中,一不小心都有可能引火**,根本没有人有能力熄灭这团火。再说血缘哪里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何立仁就算能狠下心来不帮童昱晴,他还能狠得下心,帮裘泽远杀了童昱晴吗?裘泽远是不可能相信何立仁的,他知道何家这十几年来受了童家多少恩惠。等双方杀红了眼,何家怎么可能置身事外?说到这里,我倒是不得不感谢童广霆这只老狐狸了,他总算是给我留了一件有价值的东西。”
小六笑道:“是啊,若非他精打细算,给童枫毅订下了何家这门姻亲,我们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助力。”
“他以为不让童枫毅娶辛黛就万事大吉了,却没想到童昱晴的一个舅母和一个姨父都出自军旅世家,人家的家事他总管不了,我照样可以让童昱晴和童昱成为一把利剑。”童柏毅将茶杯重重地砸在案上。
“是啊,没有人能一手遮天,童广霆也不例外……对了义父,还有一个好消息,意悠有身孕了。”
童柏毅有些意外,“哦?那小丫头竟然怀上了裘泽远的骨肉?!一边是新生之喜,一边是往生之痛,反差如此之大,真是老天都在帮我啊!这好消息,童昱晴和白乔煊知道了吗?”
小六回道:“他们都已经知道了。童昱晴那边没什么动作,可是白乔煊……”
童柏毅听小六的语气,好像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愿,于是问道:“白乔煊没有设法对付裘泽远吗?”
“没有,白乔煊现在和裘泽远一起在找您,我真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不顾裘泽远给他带了那么大的绿帽子,甚至还想帮裘泽远在童昱晴姐弟面前辩解!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童柏毅原本靠在摇椅上,听小六这样说,不由越坐越直,神情也越来越凝重,“也许我犯了大错……我一直以为意悠是白乔煊心尖儿上的人,现在看来不是。”
小六喃喃道:“难道童昱晴才是白乔煊心里的人吗?怎么会这样?他不是一直喜欢意悠的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您也说过,白乔煊在童昱晴心中的分量非比寻常,如果白乔煊将童昱晴对裘泽远的仇恨安抚下来,那我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童柏毅凝眉思索片刻,身子又靠了回去,“别担心,白乔煊真正将谁放在心上不重要,重要的是童昱晴以为,他将谁放在了心上。”
小六如醍醐灌顶,“对呀!白乔煊在童昱晴父母和意悠之间选择了先去救意悠,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不是白乔煊用一些虚无缥缈的臆测就可以推翻的。”
童柏毅又饮了一口清茶,“而且我们还有一把干柴没往里添呢。”
“您是说姚瑶吗?要不要让十二弟催催她?”
“不急,在这件事上,她比我们急。等她嫁给白乔煊,看我那心高气傲的侄女还会不会理白乔煊说的话……”童柏毅拂了拂香雾,又说道:“我离开蒲东时已经交代你十弟在蒲东各地将裘泽远见色忘义的风吹起来了,你再告诉他,这风在白家湾要吹得更大一些,我要白家湾的每个人都知道白乔煊被扣绿帽子的事情,我倒是要看看白荣海那张老脸挂不挂得住。还有你可以联系卢天胜的人,让他们在这个时候多向白荣海示好。”
小六对童柏毅的安排佩服得五体投地,“您可真是将三十六计驾驭得炉火纯青啊!可是义父,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其实以我们如今的势力,完全可以借卢天胜之手击溃远军,您为什么一定要费力让童昱晴姐弟做这件事呢?”
“亏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想不明白。”童柏毅白了他一眼。
小六脸一红,不知该如何回话,童柏毅只能回答他:“我要的从来不是裘泽远或是童枫毅的性命,他们的命在我这里一文不值。我要的是摧毁曾经毁掉我一生的东西,是裘童两家亲如一家的情谊,还有他们苦心孤诣守护的江山。他们从来没有把我当作家人来看待,所以如果由我来挑起这场战争,他们最多会感到遗憾,不会有痛苦。但如果是童昱晴一枪杀了裘泽远,或是……”
第六十九章 互诉衷肠
“裘泽远一时失手杀了童昱,那可就不一样了,活下来的那一个会沉浸在对方的死亡中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这,才是我想要的。我要把他们曾经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千倍万倍地还给他们。你说如果童广霆在天之灵看到是他最宝贝的孙子孙女,亲手毁掉了他为之守护一生的裘氏,裘纪渊看到他唯一的宝贝儿子终究还是毁在了辛黛的女儿手里,会作何感想?你说他们会不会死不瞑目啊?”说到这里童柏毅再也止不住心中的笑意,任由自己笑得前仰后合,仿佛他这一生,只这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不过他很快止住了笑意,叹道:“刚刚还说你轻敌,我也有些得意忘形了。还是等事成之后我们再来论功吧。我方才说的这个只是一半原因,我选择从童昱晴姐弟入手,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们能动用的势力最多,由他们口中说出的话更容易让人信服。”
“只是……义父,您就不怕童昱晴和童昱顾念旧情,不忍对裘泽远动手吗?”
“他们不忍杀裘泽远,就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无辜枉死吗?放心,只要他们起兵,我们的目的就已经达到。我知道你想为家人报仇,但是这个时候一定要顾全大局。一个人的生命要多脆弱就有多脆弱,等到裘泽远失了江山,就如丧家之犬,到时候你想怎么办他,就怎么办他,知道吗?”童柏毅紧紧盯着小六的眼睛,直到他眼中的不甘散去。
“知道了,还有一件事要向义父请示。年慕馨想见您。”
童柏毅皱眉,“你们有人去了年府吗?”
“没有,是有一次四姐经过年府时,看到年慕馨和她兄长撕扯,就在暗处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她想出来找您,却被她兄长拦下了。您看……”
童柏毅长叹一声,“这女人还是这样没心没肺,现在局势这么乱,她不好好在娘家待着,来找我做什么?”
小六试探着问道:“要不要四姐把她送到蒲西?”
童柏毅摇摇头,“她是裘泽远塞给我的女人,裘泽远应该不会对她怎么样。她又在娘家的庇护下,不会出什么意外。倒是你四姐,提醒她注意安全,没事少在年家这种危险的地方转。”
小六应道:“我会转告四姐。义父……除了年慕馨,那人也想见您一面。”
童柏毅的眸光骤冷,“不是告诉你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联系那个人吗?!”
小六一脸冤枉,“义父,不是我联系他的,是他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听说您到了蒲西,要和您见面的。”
“不见!”
小六心想,您老简简单单两个字能打发了我,可我总不能拿这两个字来打发他吧。可是他没胆子说出口,还好童柏毅知道他愚笨,又补了一句,“你就跟他说,等我处理完蒲东的事,亲自登门拜访。”
小六瞬时松了一口气,笑道:“那我这就去给十弟回信,交代您说的几件事情。”
童柏毅疲惫地点点头,又靠在摇椅上闻着馥郁的檀香,看着零落的凌霄,想着母亲,不要怪我……
童昱晴站在廊前,静静地让微凉的晚风将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吹透,静静地看着被风拂过的白绸一点一点在她眼前消失,也静静地等待着前途未知的漫长岁月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姐,我们进屋去吧,晚上风凉。”童昱回来后见姐姐又靠在冰凉的玉柱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忙跑过来叫姐姐回屋。
童昱晴从漫无边际的遐想中回过神来,问道:“舅父他们已经走了?”
童昱点点头,童昱晴沉默片刻后拢了拢身上的披帛,说道:“我们也该重整旗鼓,准备行事了。”
“姐姐,你真的想好了吗?要知道这一步若是迈了出去,可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童昱晴怒道:“挽回什么?那个根本不把我们的性命放在眼里的白眼狼吗?!难道我们为了看清他的嘴脸,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大吗?!”
“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裘……督军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那你是说我诬陷他吗?!”童昱晴几乎是在怒吼。
“你冷静一点,在这世上我不相信谁,都不可能不相信你,我的姐姐!我是说你到现在都不肯告诉我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要我怎么答应你做这起兵的大事?如果真有误会,我们姐弟不能做这捣毁祖宗基业的千古罪人呐!无论如何在行事之前,我希望你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跟我讲清楚,我是童家长子,和你一样有资格,决定家族的命运!”一番话说完后童昱仍觉得气血难平,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童昱晴从没见过弟弟如此决然的样子,便说道:“好,那我便告诉你……”
“小姐,少爷,督军和白公子求见。”姚管家此时突然跑过来说道,他虽知小姐见他们的几率不大,但还是照着规矩请示一番。
果然童昱晴怒喝一声:“不见!”
“见!”童昱同样喝道。
童昱晴满腔怒火地看着弟弟,童昱却冷冷道:“这件事我要听你们双方的说法,不然我不会同意起兵。”
姐弟俩都直视着对方,片刻后童昱晴喝道:“让他们进来!”
一路走来,入目皆是望不尽的白色,虽然家丁已经在陆陆续续撤掉府中的白绸,但是路旁的栀子还在展露欢颜,这让白乔煊身在孟秋却感到冬日的寒意。
可当他终于见到令他牵肠挂肚、茶饭不思的人时,他的心又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样烫,冰火交加,这个词用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再合适不过。
他仔仔细细打量着她,仿佛几生几世不曾见过,如果说她之前是一幅明丽生辉的绿水图,那她现在就是一幅清淡寡薄的水墨画。她发间最喜爱的紫玉笄不见了踪影,如墨般漆黑的青丝倾泻而下,落在那一身不加点缀的素衣之上,没有颈间常佩的紫晶璎珞,那副圆盈的锁骨在她白皙的颈间清晰可见。几日不见,她竟消瘦至此!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她吹倒,可她仍要拼着残存的力气,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扛起整个家族的重担。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忽然觉得裘泽远的决定是对的,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要尽力一搏。
“裘叔叔,乔煊哥,请坐。”坐在主位之上的童昱指着自己左侧的位置说道。
裘泽远和白乔煊刚要入座,童昱晴就抢先一步,坐在了童昱左侧居首的座位上。
一时厅中三人都略感尴尬,蒲东向来以左为尊,童昱晴这样做,显然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裘泽远知道童昱晴不是长幼不分之人,遂不动声色,坐在了童昱右侧的位置上,白乔煊也随着裘泽远,坐在了他的下首。
童昱尴尬稍减,命姚管家去沏裘泽远最爱喝的君山银针。
“裘叔叔,我们今日便开门见山吧,你们到访所为何事?”童昱问道。
“我们今日来是想向你们解释那日的误会。”说着裘泽远看向童昱晴,“昱晴,我和你父亲从小一起长大,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可能置他的安危于不顾。我从没有做过,舍弃他的决定。自从悠悠和你父母失踪后,我一直在找他们,却怎么找都找不到一丝痕迹。那日我在东郊听苗雯说她有悠悠的消息后就马不停蹄赶去救她,你知道她被童柏毅关在何处吗?她就在东郊别苑的地下暗室里,那日我走到那处密道的尽头发现前路被毁,以为是绑走悠悠的人为了不让我们找到他们,才将密道堵死,根本没想到这是一个障眼法,暗室入口就在密道的侧壁,我在找到意悠之后怀疑你父母不是被关在自己的府邸就是被藏在童柏毅的府邸。我本想直接去寻他们,可你也知道悠悠在我身边,我做什么都要被掣肘,便先将她送回府上。我……”裘泽远至今不愿相信童枫毅已死,那些字眼无不令他如鲠在喉,但是如今身处这座空荡荡的童府,他不得不承认,那个无论何时何事都会站在他身边的兄弟已经不在了……
“我根本不知道你父母当时已经出事了。昱晴,我知道你是被奸人蒙蔽,才会误以为我舍弃了你父母。今日我把她带过来,让她当面和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不好?”
童昱晴阖目不语,童昱见姐姐不言,便说道:“既然您找到了证人,就将他带上来吧。”
童昱看到被几个兵士抬进来的人是大伤未愈的苗雯,眉头微蹙,“裘叔叔,这是怎么回事?”
裘泽远看向苗雯,说道:“苗雯就是童柏毅安插在你们父亲身边的细作,她已经亲口承认,是童柏毅命她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童昱的眉头蹙得更深,他试探着问:“苗雯,督军所言是否属实?是你告诉姐姐督军舍弃了我父母,选择了去救意悠姐吗?”
苗雯面色惨白,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鬓角,她双手向后用力支撑着自己坐起来,看了一眼裘泽远后,泪眼婆娑地看向童昱,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是……”
说完之后苗雯双手掩面,淅淅沥沥地哭了起来。
“你说完了吗?”童昱晴终于睁开了眼睛,冷声问道。
裘泽远见童昱晴的恨意丝毫未减,心底就像是被剜去了一角,牵引着他向下沉去……难道他错了吗?难道不是苗雯?
白乔煊看着童昱晴一步步走到苗雯面前蹲了下来,心中同样不安。
“为什么要说谎?”童昱晴拿出袖中的丝帕为苗雯拭泪。
苗雯满面泪痕,哽咽道:“小姐……”
“是他逼你的对不对?”童昱晴的声音轻得就像飘在云端。
“我……”苗雯痛苦地低下头。
裘泽远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构陷怒不可遏,如果不是白乔煊死死地拦住他,他真想立刻送这个女人下地狱。
童昱晴站起身,看向面色涨红的裘泽远,冷笑道:“你查了这么多天,找了这么多天,就告诉我这么个结果?裘泽远,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童昱晴转而对弟弟说道:“昱,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认定裘泽远舍弃了父母亲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因为告诉我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母亲!”
童昱晴此言一出,不仅童昱,就连裘泽远和白乔煊也都大惊失色。
“裘泽远,你是想说我母亲也是童柏毅安插在我父亲身边的细作吗?你是想说我母亲临死前留给我唯一的遗言,是在骗我吗?!”童昱晴怒吼道。
童昱再也坐不住,他冲过去抓住姐姐的双手,“姐,你说的都是真的吗?真的是母亲告诉你的吗?”
童昱晴回握住弟弟的手,眸中隐有泪光闪烁,“昱,姐姐以我童家百年的清誉起誓,我所言非虚。那日苗雯告诉我父母身在何处后,我立即赶到了童柏毅府上,在府门前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母亲,母亲临终嘱托,裘泽远为了救意悠舍弃了他们,我们的父亲就是被童柏毅和裘泽远害死的,要我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裘泽远身体晃了两晃,他不知道何彦君为什么会这样说,他只知道这一切都是童柏毅的诡计,他是要裘童两家决裂,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童昱觉得自己心底残存的希望被拭得一干二净,脚下一个踉跄跌坐到地上。此时苗雯跌跌撞撞地爬了过来,哭道:“少爷,是苗雯的错,我没能救出司长和夫人,还因为怕死,帮着督军欺瞒您。”
裘泽远几乎是在怒吼:“不是!苗雯,你就是童柏毅的人,是你在说谎!那日我问你知不知道枫毅和彦君的下落,你说你不知道,可你却告诉了昱晴!”
苗雯望向裘泽远的目光中充满了委屈和痛苦,“事到如今你还在冤枉我,我明明告诉你,童柏毅要你在意悠小姐和司长夫妇中选择一方去救,可还没等我告诉司长夫妇在哪儿,你就迫不及待地赶去救意悠小姐了。现在你还威胁我,让我在少爷面前说谎,你……”
苗雯一脸气得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样子。裘泽远更是气得发抖,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手中没有证据,仅凭旧日的感情不可能洗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
童昱不知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来的,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回主位之上,“督军,您请吧。”
“小,你要相信叔叔,从意悠失踪到你父母出事,我从没有见过童柏毅,更没有舍弃过你父母,你父亲是我最好的兄弟呀,我怎么可能舍弃他呢?”裘泽远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你连你的父母都可以不顾,我父亲区区一个外姓之人,又如何不能舍?”童昱晴的声音就要将空气冷凝成冰。
裘泽远不敢置信地看着童昱晴,这句话要比她之前说的任何一句话的分量都重。
童昱晴却像没有察觉到裘泽远的痛苦一样接着说道:“当年你但凡有一点顾念父母的心意,都不会在老督军临危时还不肯松口娶黛姑姑,哪怕去骗一骗他,你都不肯。你要我们如何相信你说的话?!好,就算童柏毅从来没有让你做任何选择,我现在问你,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父母仍都在世,他们和意悠同时身陷囹圄,而你只能去救其中一方,你不去救的一方就会立刻死掉,你会选择去救谁?”
裘泽远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被童昱晴扼住,无法呼吸,如果……如果当时童柏毅真的要他做出选择,如果事态已经发展到不得不选的地步,他会选谁……
裘泽远在与童昱晴长久的对视中终于低下头去,她说的没错,等到这条长路的尽头再也没有任何退路,等到这个世上的浮华再也没有任何光彩,他唯一不能舍、不能弃的只有一个小小的她……
“你还有什么事吗?”童昱晴看向白乔煊。
裘泽远走后,童昱也回房休息,整个正厅只余童昱晴和白乔煊两人。
白乔煊走到童昱晴身边坐下,踌躇着说道:“我知道我手中没有任何证据,你可能不会相信我说的话。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是怎样想的。童柏毅对督军和你父亲的怨恨由来已久,从二十几年前,他回到蒲东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筹划着怎样报仇。他先是将督军的继任者一个一个地处理掉,让蒲东后继无人。然后将督军身边最亲近的人一个个从他身边夺走,先是黛姑姑,再是我们白家,最后是你的父母和你们整个童家。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他是想借你之手毁掉裘氏,让蒲东陷入大乱。可是昱晴,你不能就这样被他利用,不为了别的,就为了你们童家世代忠良的声名,你也不能挑起战火,你说呢?”
童昱晴冷冷答道:“我并不想挑起战火,如果裘泽远主动将他自己和意悠的项上人头摆在我父母的灵前,我可以息事宁人。”
“你怎么还不明白?这次的事情很有可能就是童柏毅在陷害裘泽远,就像当时……”白乔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和意悠的事情一样。你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劝我的吗?”
童昱晴看着白乔煊殷殷切切的目光,眼眶温热,“不一样。这一次是我母亲亲口告诉我的,我一字一句听得很清楚。”
“昱晴,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但也许,也许你母亲也被童柏毅蒙蔽了呢?”
“没有这样的也许!她已经永远躺在那片冰冷的土地底下,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我一眼了!”童昱晴跳起来对白乔煊怒吼着,却在转身时又一次痛哭不止。
白乔煊突然从她身后牢牢地抱住她,不管她的拳打脚踢,也不顾她的拼命挣扎,“昱晴,你冷静一点!”
童昱晴将白乔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吼道:“我已经冷静了半辈子了!可我换来的是什么?我父母死于非命!我母亲鲜血淋漓地死在我怀里!我父亲的尸身不知在何处,无法归葬!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根本不敢闭上眼睛,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母亲身上血如泉涌的伤口,我怎么按都止不住那些鲜血。我只要一停下休息,就听见父亲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他在问我为什么让他身归异处,不得安歇。你要我如何冷静?!我又为什么要冷静?!我就是要让那些害死他们的人一个一个都下地狱,裘泽远是,意悠是,童柏毅更是!白乔煊我告诉你,不要再劝我放过他们!”
白乔煊眼中的悲伤无法抑制地流露,却让童昱晴会错了意,她后退几步,说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意悠,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给她一个不太痛苦的死法。”
“你以为我苦苦劝你不要起兵是为了她吗?”
童昱晴看到他眼中的伤痛,心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你错了,我也错了,我一直固执地以为我爱的是意悠,可当我发觉我对那件事只有愤怒没有痛苦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我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她,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是那个让我留下来的人,是你。我不想看到你为难,所以我才留了下来,你相信吗?”
月光将悠长的时光延成一道道清辉,透过门窗洒在光洁的理石上,就像是茫茫银河中散落在人间的星子。
良久之后,童昱晴回道:“我相信。我曾经答应过你,永远相信你,我不会食言。”
白乔煊欣喜若狂,却又听她说道:“你该知道,即使裘令赫、裘令曾经可能成为我的夫君,我也从来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
第七十章 青衫公子
“可以说我从来没有试过,真正去爱一个人,但是我知道,你在我心里是不同的。我不想你因为我,受一点点委屈,尝一丝丝苦楚。”
“我知道昱晴,我知道,我也不想看到你痛苦,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见不到你,我有多难熬……”白乔煊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说道。
童昱晴的双眸仍蓄满泪水,任白乔煊怎样拂也拂不去,“所以乔煊,我现在不是在逼你,而是在心平气和地问你,能不能帮我,为我父母报仇?”
白乔煊的动作僵住,半晌后方说道:“我会不遗余力,帮你去找童柏毅……至于裘泽远和意悠,我不想让你杀他们,是因为我不想有朝一日,你怪我当初没有及时阻拦你,毁了你最看重的家业和最珍惜的友情。”
童昱晴微收眼帘,沉声问道:“所以你非但不会帮我,甚至还会在我要杀他们的时候挡在我面前,是吗?”
白乔煊艰难地攫取着对他来说越来越稀薄的氧气,不知过了多久才吐出一个是字。
童昱晴听到这个答案竟然面带笑意,“你回白家湾去吧,这里的一切本就与你没什么干系,回去好好帮你父亲打理家业,不要再理有关邺津的一切。我不要你帮我找童柏毅,也不要你帮我报仇,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白乔煊当然知道,童昱晴说的都是真心话,只是事到如今他已经深陷在邺津这泽泥潭里,他所爱所恨都在这里,他怎么可能离开?
“我一定会帮你杀了童柏毅,也一定不会让你做出会令你悔恨终生的事。”
如果是平时,白乔煊有一千种一万种比这番话更委婉的说法,可是如今,他不想那样说。
“你不要逼我……”
童昱晴看到白乔煊眼眸深处的波澜一番一番卷起,又一波一波落下,却始终不肯再多说一句,她深深吸上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休息了……”
语毕她回身离去,却被人扯住了衣袖,那人低沉的声音暗哑,“我知道你不会的,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裘泽远和意悠,你都不会忍心,我懂你。”
“你若真懂我,当知我决绝。”
白乔煊看着那段素色衣袂一点点从自己掌心滑过,最终消失不见,心中的纯白也一点点融入了这茫茫夜色之中……
白乔煊不知道,童昱晴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伴随着呜咽的晚风走进了细雨……
她沿着府邸西门前的小径一路向西,走过了凡家灯火尽息的民居巷,也走过了夜晚中最热闹的铜鼓街,看到了在街角缩成一团的乞丐,也看到了小酒铺中正喝得高兴的旅人,听到了雨滴落在青苔上的嘀嗒声,也听到了母亲正哄孩子入睡的哼唱声……
这邺津城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并没有因为她至亲的离去而停止它的悲欢离合。
童昱晴对自己说,你看那天还好好地挂在你头顶,没有塌下来,这地也好好地躺在你脚下,没有陷进去。所以一切还是会过去的,只要你将这十六年的痕迹抹去,重活一番。
重活一番?她突然被自己逗笑了,这白日梦做的真好,如果浮生真的如梦,醒过就好,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的人了。
她一次又一次拂去面上的泪痕,却根本无法风干血如泉涌的心殇,终于,她不再抑制,任由所有的不甘和绝望都化作泪海,直到那海枯竭,直到她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直到意识一丝一丝地游离,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
童昱晴,今晚过后,大仇得报之前,你再也没有懦弱的权利……
一场秋雨过后,万里晴空碧波如洗,暖阳透过黄色枫叶投在林间的光斑随时间变幻跳动,清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水面,点点波纹下的鱼儿愈发娇巧灵动。此时,一汩琴音从河中央的一座青雀黄龙舟中流出,时而浅如落玉,时而亢似龙啸,时而宛然清绝,时而澎湃浩荡,直至音落,仍令人如沐春风,久久不能忘怀……
舟上的一个白衣公子缓缓摇着手中的竹节绸扇,悠悠说道:“你心不静啊……”
另一个青衫公子轻抚着琴身,犹如抚着爱人的玉体,漫不经心地问道:“何出此言?”
白衣公子探出窗牖,微阖双眸,静静地享受着和风煦日,“你的指法的确仍如行云流水,只是你素来描摹细流之音妙于澎湃之乐,今日却是相反。让我来猜猜是何方神圣,竟能搅乱你这一汪波澜不兴的春水……”
青衫公子仍抚着爱琴,并未理会友人的戏谑之语,只是走到他身边,同样将身子探出窗外,悠悠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白衣公子回过身来,叹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事,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你又何须介怀?”
青衫公子摇了摇头,似是叹息,似是释然,“我要的人,你带来了吗?”
白衣公子见他不想再谈及伤心事,也不再纠缠,回道:“你我相识多年,难得你问我要人,自然安排妥当。照你的吩咐,没有惊动家里人,我亲自去挑选的人,一个身世可怜的孤女,她父母兄弟都已不在,家中只余她一人,你现在要见吗?”
青衫公子颔首。
“进来吧!”白衣公子将在帘外恭候多时的女子唤了进来,“来,见过……”
青衫公子突然扯了扯白衣公子的衣襟,白衣公子改口也快:“额……见过这位公子。”
那小女子怔愣片刻才手忙脚乱地施了一礼,白衣公子忙向青衫公子解释道:“这姑娘以前没侍候过人,你不让惊动家里,我也不好将她带回府中**,你莫见怪。”
“无妨,只要是个伶俐的姑娘就好。”青衫公子说着又看向那女子,“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小姑娘显然是有些怕他,支支吾吾地回道:“三儿,秀萝村人。”
还没等青衫公子发问,白衣公子便说道:“秀萝村是岩西下辖的一个村。”
青衫公子点点头,笑着对三儿说道:“你别怕,我请你来,只是想请你帮我一点忙,等事情忙完,我自会放你走的,不会让你一直困在岛上。”
三儿勉强露出一点微笑,青衫公子又说道:“只是这段时间你跟在我身边,还是有一个悦耳的名字比较好,以后我便唤你觅岚,你看可好?”
“觅、岚?真好听,像是戏文里的人。”三儿终于真心笑了出来。
青衫公子敲了一下扇骨,“那就这么说定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清咳了几声,白衣公子忙扶住他,说道:“河上的风清凉透骨,我们快些上岸,免得你寒疾又犯了。”
青衫公子扶住友人的手,却摇了摇头,“我带觅岚乘小舟回岛就好,你回府去吧。”
白衣公子拦住他,笑道:“哎?我说你这人过河拆桥是不是?不对,你这还没过河呢,怎么就急着拆我这座桥呢?难不成你那岛上藏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说着白衣公子打量起他的神色,见他眼神躲闪,叫道:“果然有事瞒我!我就说你平素没有使唤丫鬟的习惯,怎么突然问我要人,还不让我告诉家里?快快如实招来,否则休想上岸。”
青衫公子被他气笑,原本惨白的面色染上了一层红晕,“秘密之所以为秘密就是因为它不能被别人知道,否则怎还称得上是秘密呢?”
白衣公子也笑了,反问道:“我是别人吗?”
“自然是,除了自己之外的都是别人,没有例外。”
白衣公子见他把这么没良心的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气得直跳脚,刚待发作却又听他说道:“这话可还是你当年对我说的,怎么这就忘了呢?”
白衣公子快要冒出头顶的火气立时被浇地半点火星都不剩,接连说了几个“好”字,“不跟你这小气鬼计较,你不告诉我,我也有办法知道,带着你的人和琴滚回你那寒屋漏舍去吧。”
青衫公子走到桌边小心翼翼地将琴收好,又对搞不清楚状况的觅岚笑了笑,不多时便带着一人一琴泛舟而去……
“哇!这些都是给我的吗?”一个身着浅紫暗花蝶纹织锦缎长裙的小女孩看到一整盒紫香糯米糕,兴高采烈地问道。
女子爱怜地摸摸小女孩的头,笑道:“当然都是你的了,不过你可一定要藏好,不能让你父亲发现,不然下次黛姑姑就不能给你带好吃的了。”
小女孩想到父亲那张凶巴巴的脸,不由打了一个冷颤,可怜兮兮地问道:“黛姑姑,令册哥哥不过是去裘叔叔的书房找几本书,为什么裘叔叔和父亲要那样责罚他呀?令羽哥哥更是无辜,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为令册哥哥求情而已,却也被罚面壁思过,一个月不得外出。”
黛蹲下身来抱住小女孩,笑道:“小家伙,你这是在为你令羽哥哥喊冤,还是在为你自己鸣不平啊?”说着她抬起手在女孩小小的鼻子上一刮,“休说我们名门望族,就是寻常百姓之家,也有不可废的方圆规矩。书房无令不得擅入,这是铁律。任何人都不能违抗。你令册哥哥身为督军之子,更该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假传督军之令,若是放在古时,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你裘叔叔只是让他半年下不了床,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听着黛的话,小女孩又想起那日正午她和令羽哥哥并肩跪在烈阳下,眼看着令册哥哥被打得皮开肉绽,头顶虽是炎炎烈日,却如置身三九寒冬。
黛看到小女孩眼中蓄满了委屈的泪水,心中无声地叹息,“孩子,这是你第一次目睹亲人的鲜血,但却一定不是最后一次。你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强大到任何人都无法伤害到你,和你想保护的人。”
……
“你不要走!”一个身着淡紫缕金凤纹散花锦旗袍的少女牢牢抓住一个身着竹青弹墨龙纹雨丝锦长衫的少年。
那个少年回过头来,眼波深若寒潭,隐藏着痛苦、怜惜与不舍,少女看不懂他眸中的情绪,只知扯住他的衣襟不放,她微喘的气息和头上仍在摇晃的烧蓝云凤玛瑙步摇都显露出她刚刚得知他要离开时的急切不安。
“你知道吗?当我得知那笔赃款是令册命人安排在我名下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受?而当我去质问他,他又笑嘻嘻不肯承认的嘴脸,又让我有多恶心?”
少女听到他低沉暗哑的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一样,上不得下不得,动不得碰不得,半晌才缓过来,说道:“你别急,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情督军已经查出了新的线索,真相很快就会大白于天下,也许……”
“我知道,”少年肯定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督军查出了这件事其实是裘令册做的,也知道裘令册已经安排了杀手,打算在今夜除掉我。”
少女被少年说的话惊住了,原本要说的话梗在唇边再难出口。
少年见她朱唇微翕,沉声说道:“我若连最起码的防人之心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在这暗流涌动的邺津活了十几年呢?”
少女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少年又说道:“这么多年,不是你和我联手,一起对付他,就是他和你联手,一起算计我,没有一时是停下来的,没有一时记得我们原本是一祖同宗的兄弟。这种如履薄冰、举步维艰的日子我真是过够了!我再也不想时时处处设防,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督军之位原本就不是我想要的,是督军和我父母,在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逼我要的!我为什么要为了我嗤之以鼻的东西毁掉我的一生?不可以,绝不可以!”
也不知是因为多年的肺腑之言终于说出口之后的解脱,还是因为被自己一直关爱有加的弟弟暗算之后的愤慨,少年有些发抖。
“我不想杀人,却也不能白白被他们杀掉,所以我必须离开,也只能离开,才能彻底摆脱这些是是非非。”少年心绪平复过后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宁静。
少女的眼前渐渐蒙上一层水雾,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真好。”
“什么?”
“你还有选择的权利,真好。还有四个人削破了脑袋,想夺你弃如敝履的位置,让你可以毫无顾忌地离开。而我却没有一个姐妹可以代替我,嫁给我根本不想嫁的人,做我根本不想做的事。”
少年本想说她也可以抛下一切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转念一想,就能想到她任性的后果是什么。一切美好的愿景于她而言都是遥不可及。与她相比,他的确幸运很多。
少年用力握住那双冰冷的小手,声音又低沉起来,“我不敢祝你幸福,唯有祈祷你的平安……唉……也许于你而言,平安都是奢侈,所以,我希望你,能拼尽全力,保全自己的性命,哪怕你为此终化成魔,我也希望你能活下来,我希望活下来的那个人,是你……”
……
晨光熹微,一个紫衣女子眺望远方,想找到阳光初现的地方,却分不清哪里才是天之涯,海之角。正当挣扎之时,一道恢弘的红光跳入了她的眼眸,她丝毫未觉虹光刺眼,反而恣意地踏波逐流,与海波争胜,同云霞斗艳……
一曲箫音恍然传入耳中,她追箫音而去,远远看到山花烂漫处,似有两人相背而依,她欣喜地向他们奔去,抱住他们,笑着叫道:“我回来了,你们……”
话未说完,她忽觉手中一片濡湿,抬手一看,竟是一滩血迹。她心中一阵颤栗,却无法阻止怀中的男子虚化成烟,杳无踪迹,“不……”
没等她的“不要”说出口,女子突然瘫倒在地,血如泉涌,她眼看着那血水越过了她的双脚,染红了她的衣裙,又漫过了她的纤腰……
“小姐!”
她一阵心悸,从梦中惊醒,却难从梦中走出,仍喃喃地说着“不要……”
“小姐,您做噩梦了?”
她终于抬头看向这个满眼担忧的女子,声音轻得仿若虚无,“你……你是?”
“我叫觅岚,这些日子一直是我在照顾你。”
“觅、岚?这些日子?”她忽觉头痛难忍,觅岚见状立即劝道:“小姐,你尚未痊愈,还是先躺下吧。”
她摆摆手,问道:“怎么是你在侍候我?姚瑶呢?我躺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姐你说什么?谁是姚瑶……”觅岚一头雾水。
她闻言心中一凛,环顾四周,忽然发觉这里并非自己的寝房,忙问道:“这是哪里?”
觅岚更是糊涂,“这不是你的家吗?”
“我的家?”她连忙翻身下床,不由又是一阵眩晕,觅岚拦不住她,只得扶住她。
她眨了好几次眼睛,确定自己神志清醒,不是在做梦,“这哪里是我的家?”
“小姐,你是不是病糊涂了?这是公子的家,怎么可能不是你的家?”
她更听不懂了,“公子?什么公子?”
觅岚一时语塞,她一直唤青衫公子为公子,却从未问过他姓甚名谁。
“我……我不知道……”
她只觉不可思议,“不知道?”
觅岚摇头,“我确实不知,我两个多月前才被公子带到这个岛上,并没有问过他的身份,他也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是谁。”
“两个月前?”她更觉匪夷所思,“你是说我已经卧病在床两个多月了?”
觅岚回道:“是啊,公子带我来岛上就是要我照顾你。我见他这些时日为你的病劳心劳力,就以为你是他的家人……你……不是吗?”
她苦笑,“我连你口中的公子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是他的家人?这样吧,你带我去见他,我当面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觅岚说道:“可是公子外出了呀?他说要两三日才能回来。”
“他什么时候走的?说要去哪儿了吗?我去找他。”说着她就往外走。
觅岚忙拦住她,劝道:“公子是昨日午时走的,说是要去宁台给你买些衣物和药材。外面风大得很,你病体未愈,实在不宜奔波,还是等公子回来再说吧。”
“宁台?蒲西宁台?怎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买这些东西?”
觅岚挠着头说道:“乘船出岛向南半个时辰就可以到宁台了,不远啊……”
她惊讶不已,“半个时辰?!这岛在宁台附近?”
觅岚答道:“这岛不是在宁台附近,是在宁台境内。”
境内?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自己竟然浑然不知被人带到了蒲西境内的宁台,而且还昏迷了两个多月!昱知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蒲西?乔煊知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蒲西?如果他们不知道,这两个多月岂不是要被急死!
想到此处,童昱晴疯了一样冲出房间,跑到岸边,沿着河边焦急地寻觅船只的影子,却一无所获,半晌过后觅岚终于追上了她,替她披上一件御寒之物,“小姐,你不必找了,这岛上唯一的一艘船已经被公子划走了,您是出不了岛的,还是快快进屋吧。如果公子回来看见您旧疾未愈,新患又起,定是连带着自己的身子也要拖垮了。”
童昱晴仍不死心,觅岚只能继续说道:“小姐病着的这些日子,公子亲自为你调理,给你配药、喂药,除了不得不让我做的事情,他都是亲力亲为照料你的身体。最初的那几天,我亲眼见他衣不解带地守在你身边,目光一刻也未曾从你身上移开,生怕你有什么不妥。因为那些天太过劳累,他几次旧疾复发,体力不支。小姐,你真的不顾及公子的感受吗?”
觅岚的一番话令童昱晴心中疑窦更盛,自己从未来过蒲西,不可能与蒲西中的哪个人有这么深的交情,这位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第七十一章 有匪君子
虽心有疑虑,但童昱晴的心还是软了下来,随觅岚往回走。刚进房间,童昱晴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觅岚连忙扶她躺下,又给她压了三床被子,“小姐,你先休息片刻,我去给你煎药。”
适才童昱晴心急如焚,毫无顾忌,半分未感不适,这时冷静下来方觉自己全身酸痛难忍,脑中似有百根钢线时时牵动。喝过药后她更觉眼皮若有千斤重,少时便昏睡过去……
翌日清晨,觅岚在外扫洒时,透过窗牖竟见童昱晴已然起身,以为她又想出岛寻人,忙跑进屋想要劝她。
童昱晴见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忙道:“你别误会,我没有想出岛,只是这些时日我一直昏迷不醒,卧在榻上,身上的筋骨都要散了,就想起身走动走动。你放心,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今早起来,我觉得自己精神大好,比昨日不知强多少倍。”
觅岚见她面色红润,说话时也不似昨日那般有气无力,知她所言非虚,于是笑道:“那我陪小姐出去走走,看看这岛上的风光,您也很久没看过了吧?”
童昱晴虽然心中有事,但是看到觅岚笑起来时的可爱模样,还是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跟着笑道:“我不是很久没看过,而是从来都没看过呀,你不说,我也会要你带路的。”
觅岚哈哈笑着,“好啊,冉清苑有东南西北四苑,小姐想先去哪边?”
“冉清苑……听这名字,便觉景致出尘……”可惜再出尘的景色也不能抚平童昱晴内心的哀痛,她淡淡一笑后说道:“先去南苑吧……”
“好啊!”觅岚一路上嘻嘻哈哈说个不停,童昱晴虽配合着她说说笑笑,眼睛却一直望着南方……
“小姐,那枫叶……”觅岚兴高采烈地想让童昱晴向上看,却没有得到回应。
“觅岚,你看那是不是你家公子?”童昱晴突然抓住觅岚的衣襟问道。
觅岚顺着童昱晴手指的方向看去,“太远了,我看不清。”
话音未落,童昱晴就已消失在觅岚的视线里,只听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是他……”
此时,舟上的青衫公子也看到了岛上极速向岸边飞来的那抹丽影,激动之下猛咳了几声,他强自按下自己紊乱的气息,催着身边的人,“快!快一点!”
他的书童看到立在岸边的素衣佳人,明白公子心中所想,迅速将小舟划到了岸边。
天空澄碧清透,河边水雾氤氲。远而望之,那袭青衣不染纤尘,掩于其后的人更是隽逸脱俗。近而观之,白貂帽下,眉目温柔似水,面容温润如玉,笑意温暖如春。
童昱晴脑中突然浮现出那首《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你终于醒了!”青衫公子扶住丽人的玉臂,仔细端详着她的模样,如同端详着一件稀世珍宝,半晌过后他笑道:“你的气色真是好多了。”
“你……你……是……”童昱晴觉得眼前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正当懊恼之时,青衫公子打断了她的思绪,清如凤鸣,婉如玉露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我是卿子汀。”
童昱晴秀目圆睁,今时玉树临风的贵公子竟是那日遍体鳞伤的卖艺人?!一个是世外高仙客,一个是凡尘俗累人,如果他不说,她实在无法将这两个有着云泥之别的人联想在一起。
恍然之间,她想起自己和白乔煊当时就怀疑过他的身份,现在想来,他们的怀疑是对的,这个卿子汀的确不是一般等闲之辈。
青衫公子似是知她心中所想,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想要问我,也知道你很着急,但是天大的事也要有气力去应对,你先回房歇息,我去准备早膳,有什么事情待用过膳后再说,好吗?”
也许是他举止之间透着一种令人无比舒适的感觉,童昱晴竟然真的听话回房休息,直到觅岚唤她服药,方才起身。
服侍童昱晴用过药后,觅岚问道:“小姐,公子让我问你,想在此处用膳,还是去外厅与我们一起?”
童昱晴心想自己已经叨扰他人多日,如今既然已然苏醒,断没有怠慢主人的道理,便起身随觅岚到外厅,与卿子汀等人一起用膳。
卿子汀见童昱晴迟迟不落座,还时不时望着窗外,不由问道:“你在看什么?”
童昱晴只得问道:“只有我们四人吗?”
卿子汀淡淡一笑,“是,不仅这一餐,这岛上也就只有我们四个人,觅岚你应该已经认识了,她是我专门请来照顾你的。这位是书阙。”
童昱晴见书阙身着水蓝布衫,应该是卿子汀的侍从。但卿子汀却只介绍了他的名字,半字未提他的身份,想来卿子汀从未将他当作自己的仆从,而是视他如弟一般。
书阙起身向童昱晴施礼,“书阙见过小姐。”
童昱晴不敢怠慢,以同辈之礼回敬。
“好了,大家各自入座,举箸吧。”卿子汀笑道。
觅岚为童昱晴倒了一碗竹荪煲鸡汤,“小姐,你先喝碗汤暖暖胃。”
童昱晴的味蕾在碰到汤匙的一瞬间立时缩了回去,好酸!酸甜苦辣咸五味,即使是苦,她都吃得,唯独酸这一味,她从来都是避之不及。
卿子汀见童昱晴眼眸紧闭,忙问道:“你怎么了?”
童昱晴想起那天他们一起在鑫荣酒店吃饭时,他曾说过自己吃不得辣,不由暗叹他们口味迥异,就算是为了自己这张嘴,也该尽早离去。
“没什么,汤有些烫。”说着童昱晴放下汤碗,试吃了几口其它菜式,不出所料,都是她无法承受的酸度。
无奈之下,童昱晴只能一手红薯一手清粥,勉强吃完一顿饭。
用完膳后四人笑谈了几句,但书阙和觅岚都知道那两人有话要谈,没说几句便纷纷请辞离开。
童昱晴放下手中的茶杯,说道:“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卿子汀仿佛没有察觉到童昱晴对他的疑虑,举止仍如四月春风,温暖和煦,“是,我知道。”
童昱晴问道:“那你将我带到此处有何目的?”
卿子汀也放下茶杯,淡淡回道:“帮你。我想,你应该也猜到我的身份了吧?”
童昱晴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在铜鼓街初见你时,我便觉你似曾相识,但是当时未曾细想。直到方才仔细端详你的面容,又想到这岛是在蒲西宁台境内……”童昱晴语音一顿,话锋急转,“你们三兄弟虽是异母所生,但到底同出一父,总有相似之处。我猜的对吧,卢二少?”
卿子汀听到这句不带丝毫疑问的问话,一笑过后并未答话。
“不好意思,我对身处蒲西政局之外的人不够了解,所以,还是要请教您的名讳。”童昱晴毫不避讳地盯着卿子汀含山孕水的眼眸。卿子汀知道,她还是不相信他。
“那日初识,我说我是卿子汀,的确没有骗你。因为除了回金都督军府,父亲会唤我敬挚之外,其余时候我都姓卿名子,字子汀。你可以唤我子汀。至于我说想帮你,也并非凭空想象。虽然我从不涉政事,但是在父亲面前,我还是说得上话的。我希望你相信我。”
曾几何时,也有那么一个人,对她说过一句,希望她信他……
卿子汀见她突然泪眼盈盈,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心中正忐忑不安,她却已恢复如常,仿佛刚才只是自己的幻觉。
“你既已知我身份,那也该知道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自我父母双亡,我便不敢再相信任何人。更何况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你为什么要帮我?”
卿子汀笑着走到童昱晴身后,微凉的手指搭在她的香肩,眼中秋波涟涟,一股淡薄如叶的气息萦绕在她耳边,烧得她耳朵发烫,“因为我爱你啊……”
此言一出,不仅耳朵,童昱晴觉得自己玉颈以上都似被火烧,她猛然从座上弹起,向前走了几步,逃到那股温流之外。
卿子汀不敢逼得太紧,站在原地说道:“因为我爱你,想娶你,所以我多方打探许若的消息,我真的应该早一点知道你是童昱晴,只要早上一天,你的父母也许就不会……”
童昱晴再一次泪盈于眶,卿子汀不忍再说,转而说道:“我急着去邺津寻你,却没想到在西郊的路边看到了你。当时大雨滂沱,你昏倒在地,浑身烧得滚烫,四周却空无一人。我本想送你回家,但是那里离邺津太远,我怕你支撑不住,便就近找了一处民宿,借住了一晚。后来我又怕童柏毅会对你不利,便将你带回岛上,没有将你的消息告诉任何人。现在无论是你家里,还是童柏毅,都在四处寻你。你要给家里送信吗?”
昨日醒来后童昱晴一直急着回去,可是如今她却犹豫了……
“在我想好应对之策前,我在此处的消息不要告诉任何人。”
卿子汀笑道:“好,你想怎样,我都依你。但你要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如果有什么为难之事,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拼尽全力帮你。”
童昱晴的声音低如蚊蝇,“多谢。”
卿子汀本想说不必客气,但片刻之后他改了主意,说道:“如果没有其它事,我先告辞。”
“小姐,你这几日一直望着那边,那边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看这么久?”觅岚不知摆了多少次手,童昱晴都没有反应。她索性将头伸到童昱晴眼前,挡住她的视线,发现她竟然还是没有反应。
觅岚心急之下在她耳边大叫了一声,童昱晴这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觅岚满脸疑惑,嗔道:“小姐,应该是我问你怎么了才对吧?你到底在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
童昱晴笑道:“傻丫头,我不是在看风景,而是在想事情。”
“噢……那小姐在想什么?”
“烦心事,不说也罢……”童昱晴打量着觅岚的神色,笑问道:“你是不是闷了?”
觅岚嘟着嘴,“是啊,公子整天都在饮水阁读书,书阙陪在他身边。小姐又在想事情,岛上只有我一个人无所事事,我好无聊啊……”
“那你也坐下,我们聊聊天,”说着童昱晴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石头,“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你家里都有什么人,是怎么到这岛上的?”
觅岚脸上的笑意瞬时消失,沉默片刻后才说道:“我是岩西秀萝村人,十年前家中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可惜好景不长,督军扩军抓壮丁,我爹就被抓走了,从那之后杳无音讯。我娘一个人,白天打理庄稼,晚上给人家做针线活,拉扯我和两个哥哥长大。我大哥八岁就辍学在家,帮母亲种地,照顾我和二哥,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我们……”觅岚说着哭了起来,“我和二哥那个时候都太傻了,真的以为大哥喂完我们之后还有吃的……后来母亲才发现他经常五天都吃不上一口饭……大哥走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可我们却连一口棺材都买不起,只能草草把他埋了……大哥走后母亲的身体愈发不好,不到半年也跟着去了……”
觅岚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童昱晴明白这种丧亲之痛非言语所能安慰,只能默默地抚着她的背,希望她可以慢慢走出那段痛苦……
“今年三月村长的小儿子相中了我,可我不想嫁给他。他家就想把我强娶进门,我二哥与那混蛋争执时下手失了轻重,把他两条腿打断了…那个畜生为了给儿子报仇,把我二哥活活打死……”
童昱晴惊呼出声,问道:“那你有没有去报案呐?”
觅岚冷笑一声,“报案?我当时也像你这么天真,以为警署里有青天大老爷,会为我主持公道,可惜我无权无势,不敌那帮禽兽不如的东西,可以只手遮天。”
“怎么可能?警署办案须有人证物证……”
没等她说完,觅岚就说道:“人证物证是可以伪造的呀……我的傻小姐,更何况当天在场的除了我以外都是他们的人,那些打人的木棍,他们事后一把火就什么都不剩了。”
“小姐……”觅岚见童昱晴被她的话震住了,忙握住她冰凉的手,“小姐,你不必如此愤懑。苍天有眼,那混蛋在那之后没多久便被腿上的炎症带走了。”
童昱晴望着觅岚娇小的脸蛋,问道:“那你呢?那家人肯定不会放过你,你又是怎么虎口逃生的呢?”
觅岚的脸上重现笑容,“这就要感谢小姐啦!我本被他们卖到了宁台的妓院,却遇上了一位贵人,他在一众刚到的新人里挑中了我,替我赎了身,告诉我,要给一个人当丫鬟。”
“是卿子汀?”
觅岚摇摇头,“公子出尘绝世,怎么会出没于聚香院那种地方?是一位姓顾的少爷买下我的。”
顾……
顾家家主顾怀,三十余年前便追随卢天胜左右,他们一起出生入死,从无人知晓的小卒到名扬天下的将军,其间有数不清的动人故事。可是这个故事在十年前出现了转折,顾怀从督军署副署长降为宁台知府,阖家亦从金都搬到了宁台。关于此事的原因,坊间传闻甚是热闹,有说是顾怀功高震主,卢天胜忌惮已久;有说是卢天胜更希望副署长这个位置由比顾怀更亲近的人来坐;又有说是顾怀与同僚不睦,卢天胜为顾大局不得不委屈自己的兄弟……众说纷纭,各有各的道理,童昱晴记得父亲当时还问她到底哪种说法更可信,她冥思苦想也不知该选哪一种,最后随便选了一种。父亲却说自己无论怎样选都不对,因为事情的真相永远只有一个,而这个真相只有卢天胜和顾怀二人知道。一件事情的起因能有这么多种解释,一种可能是当事者自己为了掩盖真相散播流言,混淆视听,另一种可能是真相被某些不会传话的人添油加醋,严重扭曲。父亲还说无论是哪种可能,他们都不可以因此放松对顾怀的防备……
童昱晴长叹一声,曾经以为永远不会面对的人和事,如今都近在眼前,她不能不做一个决定。
“觅岚,你陪我去饮水阁吧,我有些事情,要与你家公子商量……”
“人间万事阴阳隔,但能前知不会痴。”他偶然听到行人口中呢喃的诗,写满沧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有些人与事,即使前知又如何?还是会有人义无反顾,飞蛾扑火。
他身边的年轻男子也听到了这句诗,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手上提着的东西,又抬头看了看身边人的神色。他面上虽有笑意,但那笑意却没有任何温度。
年轻男子不敢再看,一路无声,随他走到岸边。
“你们把东西放到船上就回去吧,我自己过去。”
年轻男子本想劝一下,但是看到那人凌厉的眼锋,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改成了“是。”
他一年未碰船桨,却一点也不觉得陌生,仿佛昨日还在泛舟河上。他看着被自己惊扰到水波,感觉自己的心也变得像它一样柔和,但是看到曾经坐着佳人的位置如今被那些冰冷的纸钱填满,他的心又变得比铁石还要坚硬……
快到对岸时,岸上的人看到是他亲自划船,疾步向前相迎,他对他们笑了笑,示意他们不必着急。
“书阙见过老爷。”书阙向来人见礼后恭敬地扶他下船。
卿子汀更是恭谨,向来人行叩拜大礼,呼道:“孩儿拜见父亲。”
卢天胜连忙从地上拉起他,说道:“这里只有我们三人,不是在府上,这些虚礼就免了。你身体本就不好,跪在那么冰的地上着凉了怎么办?你母亲可是会怪我的。”
“多谢父亲体恤。”
面对儿子恭敬的疏离,卢天胜用笑意掩去了眼底的失落,回身去拿船上的东西。
“父亲,这些东西我已经备好了,您不必再拿。”
卢天胜有些惊讶,“往年都是我带来,你从没买过,怎么今年想起提前备这些了?”
卿子汀笑了笑,并未回答卢天胜的话,而是说道:“父亲,我们先去探望母亲,这些事情我过后再与您说好吗?”说着他便拥着卢天胜往小祠堂走去。
卢天胜虽有疑虑,但想着孩子又不是不与他说,只是晚些时候说,便没再多问。
步入祠堂,父子二人神色肃穆,卢天胜见那香案之上的牌位一尘不染,供奉的点心瓜果都是她生前最喜欢吃的,不禁眼含热泪,半晌之后说道:“挚儿,你有心了。”
卿子汀见父亲感时伤怀,轻声宽慰:“我不过是学着父亲往年的样子布置罢了,哪里称得上有心?”
卢天胜调整了一下呼吸,说道:“我先上香。”
两人依次上过香后,又一起烧纸钱、送寒衣,卢天胜心中时悲时喜,喃喃道:“小晨,我回来看你了,不知你现在身在何处,过得好不好……今年给你送去的东西都是儿子亲手给你准备的,你一定很受用……”说着卢天胜抬头看向儿子,却没想到儿子也在看他。
卢天胜看着儿子苍白的面容,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小晨,我真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们的孩子,让他那么小的年纪就离家远走……”
卿子汀连忙放下手中的寒衣,过去安慰父亲,“父亲,您怎么又提起这件事了?我从来都没有怨过您,再说这里本就是我的家,哪里是离家远走呢?难道您没有把遥尘岛当作是家吗?”
卢天胜摇摇头又点点头,抽泣着说:“不是,遥尘岛是我的家,是我唯一的家……”他的眼眸突然变得极为狠厉,“是钟舜华!一切都是那个钟舜华!是她害死了你的母亲……”
第七十二章 有缘无分
“是她把你从我身边逼走,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卿子汀抱住父亲,一遍又一遍地说:“这不是她的错……”
待卢天胜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卿子汀才继续说道:“当初离府是我自己的主意,没有任何人逼迫我,您不要因此迁怒夫人。”
卢天胜冷笑道:“夫人?她就是要与我对着干!她准敬鹏、敬飞和叶儿称她为母,却独独不准你唤!她这是……”
“父亲,我只有一个母亲,她在这儿呢……”说着卿子汀指向香案之上的牌位。
卢天胜抚着儿子的额头,“对,对!我的挚儿无论德行、样貌都是举世无双,怎么会有那么一个肮脏龌龊的母亲呢?”
卿子汀勉强笑了笑,扶卢天胜到堂屋坐下,温声说道:“父亲,前些日子我托人去蒲东寻一个女子,这事您是知道的吧?”
卢天胜转悲为喜,“我当然知道,你这么大的事,我怎会不知呢?”
卿子汀面色泛红,卢天胜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你是喜欢那女孩的吧?别怕,不管是哪家女子,父亲都会为你做主,帮你娶来。父亲就是怕她配不上你。”
“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怎么会配不上我?只是……现在她家里出了事,我还不能娶她……”
卢天胜瞬间就明白了儿子的用意,问道:“出了什么事?你是想让我帮她?”
卿子汀点点头,说道:“我已经将她接来岛上,父亲可否见见她?”
“当然可以。”
卢天胜有些吃惊,儿子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心里是不希望外人到这岛上,扰他清静的,他能将那女子带回岛上,足见对她情意深重。
“多谢父亲。书阙,你去请小姐到堂屋来。”
童昱晴在房内等得坐立难安,时不时地望向窗外,当她看到书阙的身影,连忙跑了过去,问道:“你家老爷肯见我?”
书阙跟在卿子汀身边的时间久了,行事也如他一般闲适,他慢慢地说道:“是,小姐。”
童昱晴闻言连忙跑去堂屋,她本想以蒲西之礼拜见卢天胜,却没想到卢天胜见到她后猛然站了起来,步伐直逼到她脚下,声音雄厚如钟,“童昱晴?!”
卢天胜比童昱晴曾经在照片中见过的更加威武挺拔,岁月虽在他的脸上刻下了痕迹,但他的身姿依旧如高山般沉稳。
童昱晴直视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赞道:“卢督军好眼力,小女正是童昱晴。”
卢天胜突然转头看向儿子,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你爱上的是她?!你怎么会爱上她?”
卿子汀扶父亲回去坐下,轻轻叫了声“父亲……”
卢天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喝了一口卿子汀递来的茶水,半晌过后竟突然笑了起来,他叹道:“整个蒲州两个月来找疯了的童昱晴,竟然被你藏到了这岛上……挚儿,以前父亲真是小觑了你。”说着卢天胜瞥向童昱晴,笑道:“行了,你也不必说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我都已知道。我现在只想知道,我若帮你,有什么好处?”
童昱晴知道卢天胜是在掂量她手上的筹码,她思量再三后说道:“蒲东军事布防图,财政司……”
卢天胜抬手打断了她的话,“童柏毅虽然接触不到蒲东最高军事机密,但是假以时日,他必能拿到比你记忆中更精准的布防图。至于你们财政司中的事,我更是不感兴趣。”
童昱晴面对卢天胜的质疑仍是从容不迫,“您也说了,童柏毅拿到布防图是需要一些时日的。而且您放心,别的我不敢说,记忆绝对是我的强项。”
“那如果我说,并不急于将蒲东收入囊中呢?”
童昱晴见卢天胜目光如炬,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她心底,只能强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如初,“卢督军知道了我的身份后仍肯让我站在这里,就说明您在心里已经斟酌过价码。既然如此,就请您来开条件吧。”
卢天胜面上喜怒不显,但心里对这个小丫头的欣赏又添了几分,他再次施压:“你那么聪明,猜猜看,我会提什么条件呢?”
童昱晴看向卿子汀,脑海中却浮现出白乔煊的模样……
卿子汀此时也猜出了父亲的心思,忙说道:“父亲,她父母刚去,尚在孝期……”
“我没问你。”卢天胜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重锤,敲在童昱晴心里。
童昱晴迟迟不答,卢天胜微收眼睑,对卿子汀淡淡说道:“挚儿,父亲该休息了。”说着卢天胜便起身往外走,卿子汀拦住他,声音急切,“父亲,孝期中人行嫁娶之礼是十恶不赦之罪,您为何要这般强人所难?”
卢天胜反问道:“孝中嫁娶是十恶不赦之罪,那她要背主屠叔就不是了吗?”
“是裘泽远弃童家在先,是童柏毅杀兄嫂在先,若不过是要报仇而已,更何况……”
卢天胜打断了他的话,转身对童昱晴说道:“既然如此,我就把话说得明白一点。如果你想要我帮你,就先嫁给敬挚。你若今日嫁,我明日就可以将童柏毅的人头摆在你面前。你若三年孝期过后嫁,我也只能待三年之后再挥师蒲东了……只不过你要好好地想一想,你父母在天之灵看到你为了守孝而放弃为他们报仇的机会,是会欣慰你至诚至孝,还是会气怒到死不瞑目?”
母亲临去前的情景再一次浮现在童昱晴脑海中,童昱晴藏在袖中的拳头越攥越紧……
……你是我选择信赖的人,我希望你同样可以相信我,我想我们之间坦诚相对……
……如果不为家族而活,你最想做什么……
……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是那个让我留下来的人,是你……
乔煊……童昱晴在心里呐喊过无数次的名字,以前是她没有选择,现在是她不可选择,是否无论如何,我们都只能擦肩而过……
“我答应……”童昱晴回身看向卢天胜,字字如弦断珠碎,“只要您能帮我报仇,我答应嫁给卿子汀。婚期由您来定。”
“我不同意!父亲,她嫁,我也不会娶……”
卢天胜从未见卿子汀如此疾言厉色,可他越是反常,卢天胜就越确定他对童昱晴的心意。
“好啊……”卢天胜扫了一眼那边立着的童昱晴,对卿子汀说道:“你娶或不娶就不是我的事了,可她若不是我的儿媳,我没有理由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背弃我的盟友,她的叔父……”说着卢天胜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父亲天黑之前离开,你考虑的时间可不多。”
话音未落,人影已远。卿子汀追不上父亲,只能返回去对童昱晴说:“你别担心,我会再劝父亲,绝不会让你在孝期嫁给我。”
童昱晴连忙扯住他的衣袖,哽咽道:“没用的。我虽只见过你父亲一面,但也能感觉到他是说一不二的人。他决定下来的事情,是不会那么轻易更改的。他最后说的那番话,是说给我听的,他想让我劝你应下这桩婚事……”她强忍多时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我求你,求你答应,答应娶我,我真的一刻都不想再等,我必须为我父母报仇……”
她的每一滴眼泪都仿佛滴在他的心里,一滴一滴,汇聚成海,浸湿了他的心,也润湿了他的眼,他心慌意乱,急着去找她的娟帕,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无奈之下只能用自己的方帕为她拭泪,柔声说道:“你别哭,我答应,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童昱晴渐渐平静,理智也慢慢回到脑中,反应过来是卿子汀在为她拭泪,忙从他手中接过素帕,转过身,自己慢慢擦干眼泪……
卢天胜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终于不再抑制自己内心的狂喜,三十多年了……自他从军的那一天起,他没有一天不想称霸蒲州,成为人上之人。他为此流过汗,也流过血,咬碎过牙关,也受尽了屈辱,娶回了一个母夜叉,也失去了一朵解语花。如今裘童两家离心离德,蒲东一片乱局,自己收服蒲东,夙愿达成指日可待。而童昱晴的出现,也将替他解开了两个心结。
当初童柏毅找上他,说要助他摧毁远军,瓦解裘氏。他虽乐见其成,却总觉得童柏毅行事诡谲阴厉,不可轻信。今日他帮自己,不过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利益。一旦这个利益达成,说不定自己就会成为他下一个目标。童昱晴与童柏毅相比,不但更加了解蒲东的机密,而且更容易被自己掌握。
敬挚自幼孤身在外,是他扎在他心头多年的一根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让儿子回到自己身边,儿子却始终不肯。如今敬挚就算不为他自己着想,为了童昱晴,他也不能不回到金都。虽然童昱晴的心思不像平常小姑娘的一般单纯,但是自己府中并非净土,有敬挚这样一个让他“担惊受怕”的儿子已经够了,若再加上一个和他一样心性的儿媳,只怕自己日思夜虑都不足以保他们周全。方才童昱晴能在自己步步紧逼的情形下镇定自若,应对得体,日后自然也能为敬挚抵挡府中的明枪暗箭,有她在敬挚身边,自己也能放心许多……
咚、咚、咚
“父亲,是我。”
卢天胜听到儿子的声音立时正襟危坐,“进。”
当他看到儿子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的时候,脸上的笑意更浓,“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想通的。”
童昱晴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卢督军……”
“哎……”卢天胜抬抬手,“很快就是一家人了,这么称呼,太见外了。”
童昱晴连忙改口:“是,卢伯伯。不知您现在可愿听听我的部署?”
卢天胜看向卿子汀,他知道儿子一向不愿听这些事情,果然,卿子汀笑对童昱晴说:“你和父亲慢慢谈,我去准备午膳……”
天色铅灰,晶莹洁白的雪花淅淅沥沥地在天地间飞舞,这让他想起,曾经同她雪中漫步的情景……
他望着窗外的风景,心中又想着一片风景,却不知自己亦是他人眼中、心底的风景。坐在他身侧的女子近乎贪婪地凝望着他,黑色西装将他俊武英绝的身姿完美地呈现出来。虽然他没有看向她,但她仍然能够感到那双剑眉之下的眼眸深邃清澈,如一捧清泉,似皑皑白雪。高挺的鼻梁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只是往日里红若丹朱的唇瓣今日却略显苍白……
吱……
两人的身子纷纷随着急刹车向前倾,女子责了一句,“你怎么开的车?”
“抱歉,小姨奶奶……”
“罢了,雪天车在路上不好走很正常,你继续开吧。”他开口打断了那令人心烦的声音。
女子仍是担忧,玉手覆在他纤长的手上,却觉如触冰块,“呀……公子的手怎么这般冷……”
“无碍。”说着他不着痕迹地从那只手中脱开。
女子缓缓收回手,却不知不觉在袖中握紧,没再说话。两人又回到了方才你望着窗外,我望着你的情形。
良久之后,车子停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府邸门前,下车之后他却立在府门前,久久不离,他身边的女子虽然心中疑惑,但却没有出言催促。
曾几何时,他也站在一座宏大雄伟的府邸门前感慨万千,如今同样的情景,心境却截然不同……
他唇边浮现出一丝苦笑,上前几步递上名帖。值岗的侍卫接过后说道:“稍等。”
没过多久一个身着褐色平纹缎背葛长衫的人带着两名小厮迎了出来,他看这人应已年过半百,身上又是这样的衣式,想是这府上的管家。
来人上前见礼,言道:“白少爷,我家老爷已在府上恭候多时,请随老奴来。”
白乔煊自府邸大门而入,绕过福字影壁,穿过第一进院,又过了垂花门,才在会客厅中看到了自己要见的人。
那人比自己想象中更加高峻魁梧,一行一止都沉稳如山。
白乔煊弯身,朗声唤道:“白家湾总事白乔煊见过卢督军,督军万福。”
卢天胜沉声道:“免礼,坐。”
“谢督军。”白乔煊依礼坐到了卢天胜右手边第一个座位上,随行的女子跟着站在了他身后。
白乔煊调整了一下呼吸,尽力让自己语气平稳,说道:“督军,在下今日到访是奉家父之命。家父想与贵府重修旧好,再缔盟约。”
卢天胜在心中冷笑一声,嘴上却说道:“噢?你父亲何时改了主意?他不再怨怪敬武伤了你叔父吗?”
白乔煊压住心底的怒火,仍是笑道:“督军说的是哪里话?当时大少爷并不知拦在他车前的就是我叔父,再说打人的也不是大少爷。”
卢天胜本想再刁难他几句,但想到无论如何为难他,都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倒不如省下时间去处理政务,便直接说道:“既然这件事只是一个误会,那就没有必要为此而坏了两家的情谊,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白乔煊沉声说道:“督军请讲。”
“其实很简单,就是要你白家湾开一扇门,关一扇门。”
对于卢天胜提出的条件,白乔煊显然早有准备,他想都未想便答道:“好。”
卢天胜大喜,“痛快!”
白乔煊见他喜不自胜,忙说道:“督军,此次乔煊除了要与督军共商两地大计之外,还有一事请教。”
卢天胜微一挑眉,问道:“何事?”
白乔煊回道:“我想向督军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什么……”卢天胜话没问完,他的副将突然过来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卢天胜闻后面色微凝,对白乔煊说道:“失陪片刻,稍等。”
白乔煊心中焦急,却别无他法,只能静静等待。不过须臾,他听到外面似乎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其中还伴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白乔煊不知是谁,但为了不失仪,还是准备起身,向来人示意。
一个男子小心翼翼地扶着身旁的女子迈过垂花门下的门槛。虽是初冬,天气尚未大冷,但那男子却戴着一顶棕褐绒帽,穿着一件极为厚实的黑色裘衣,手中还拿着一个袖炉。与之相比,侧身为他拂去肩上雪花的女子,衣着实在单薄。
男子忙将她拉了回来,“无碍,一会儿就会化的。”
女子淡淡一笑,目光不经意间扫向会客厅,只这一眼,她的心跳就仿佛漏掉了一拍,她怔怔地看着他,恍然间忘记了世上的一切。
时间是停滞的,空间是凝固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不顾一切向她奔来,目光中流淌着紧张的担忧、浓烈的爱意。
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泪珠毫无预兆地滴落,与那融化的雪花一起,晕湿了她乌漆的秀发,“你去哪里了……我怎么寻都寻不到你,你不要再离开我了,我错了,从头到尾都是我错了。你永远都不要再离开我了……”
童昱晴的眼泪亦如断了线的珍珠,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道:“你瘦了……”
卿子汀为眼前的两人所感,默默无语,直到他听到在场另一个女子焦急的声音,“公子、小姐,这是在蒲西督军府,卢天胜随时都会回来!”
卿子汀猛然清醒,和姚瑶一起用力将两人扯开,他扶着童昱晴轻声说道:“父亲可能会来。”
两人慢慢冷静下来,也都发现彼此身边多了一个人……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可以向对方解释清楚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事情,真的能用言语解释清楚吗?
卿子汀沉吟片刻后说道:“父亲曾经赠予我一所茶坊,在城西樘陵街上,名唤兰若。如果你们有意,我们午后申初在那里相聚,把话说清楚,如何?”
你们、我们?谁同谁是你们,谁与谁又是我们?白乔煊像是被喂了一碗苦汁,从心房到血脉都是苦的。
“贤侄久等了……”先闻其声,后见其人。卢天胜回来后,头都未抬便说道。
待他抬起头,却见白乔煊站在厅外,“哎?挚儿昱晴回来了,我来给你们介绍……”说着卢天胜伸出手臂,让四人回到会客厅。
“贤侄,这是犬子敬挚。这位你应该很熟悉,童氏长女昱晴,我听闻你们曾在一起共事。挚儿,这位是白家湾总事白乔煊……”
“父亲,您不必再介绍了,我与白少爷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卿子汀看到父亲眼中的疑问,笑道:“我同您说过的,当初在邺津救下我的除了若,还有两位少爷,白少爷就是其中一位。”
“哦?如此我要多谢贤侄了。”卢天胜看向白乔煊的目光第一次有了温度。
白乔煊强笑道:“督军客气了。”
卢天胜回到座位上,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你方才想向我打探什么人的下落?我派人帮你去查。”
白乔煊下意识看了一眼坐在自己斜对面的童昱晴,说道:“我刚刚想了一下,这点小事就不必劳烦督军了,我自己去找就可以了。”
卢天胜摆摆手,“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你……”
卿子汀心中一团乱麻,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若与白乔煊的事情决不能让父亲知道,否则两人只怕难逃一死……
“父亲,既然白少爷如此说了,您不如领下人家这份心意。”
以前儿子对这些人情世故之事从不插言,卢天胜不知儿子今日为何会有此例外,但是他没有理由在一件小事上不遂他的意思。
“也好,那你便自己去找,但如果缺少人手,一定要与我说。”
“是,多谢督军……”白乔煊本想再寒暄几句便请辞,却听到一个刺耳的声音。
“二嫂!二嫂!我的二嫂在哪呢?”一个穿着橙黄彩绣蝶纹织金锦绒衣的女孩边跑边叫。
卿子汀听到这声音欣喜地走到厅外……
第七十三章 锥心刺骨
女孩面如春花,眼含凝露,樱唇浅笑,嫣然生辉,见到卿子汀,一下就扑到了他怀里,兴高采烈地叫道:“二哥,你终于回来了!”
“雪下的这么大还疯疯癫癫地跑,你不怕滑倒呀?”卿子汀拥着她,话是责备,实为关切。
女孩放开卿子汀,笑道:“我是谁呀,这点雪怎么能滑得倒我?我在外面收到家中传信,说你要成婚,惊得我日夜不停地往家里赶,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回过家,你快带我见见未来的二嫂!那边坐着的那个是不是就是……”说着她也不等卿子汀回答,直接冲到童昱晴面前,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嗯!是个美人,二哥,你的眼光不错。” 片刻后她回身对卿子汀说道。
她这才看到卿子汀的眼色,发现会客厅中还坐着另外三个人,她暗呼不好,果然一个重重的落杯声传来后就是一阵责骂,“冒冒失失,一点分寸都没有,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女孩忙赔笑道:“父亲说的哪里话,希儿眼里怎么会没有您老人家呢?”
卢天胜碍于外人在场,不再责怪女儿,转而对白乔煊说道:“这是小女卢希,一向在外散漫惯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接着他对女儿说道:“还不见过白少爷?”
卢希虽然心里很不高兴,但还是向白乔煊施了一礼,“希儿见过白少爷。”
白乔煊怎会感觉不到她这一礼施的心不甘情不愿?不过看在她是卢天胜的爱女,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礼。
“换身衣服,然后去见见你母亲吧,你离家在外这些日子,她很挂念你。”卢天胜对卢希说道。
“是,希儿告退。”
白乔煊目送卢希离开后对卢天胜说道:“督军日理万机,小侄便不再叨扰了,告辞。”
卢天胜想了想后说道:“好,你在金都这些日子若得空,便常来府上坐坐。挚儿,你代为父送送白少爷吧。”
卿子汀看向白乔煊,目光温平,“白少爷,请。”
童昱晴随卿子汀一起送白乔煊与姚瑶出府,一路上四人都是沉默无声,直到二人上了车,白乔煊方压低声音对卿子汀说道:“申初兰若茶坊见。”
卿子汀的声音同样低沉,“到时见。”
随着引擎发动,车子渐行渐远,刚刚从未对视的两人方才毫无顾忌地凝视着对方,凝视着爱人的面容慢慢变成虚幻的身影,远处的一点,直至消失不见……
卢希穿过会客厅,向内院走去,一路走,一路命人噤声,当她走到自己房门口刚好遇见侍候自己的语欢。
“大小……”还没等那个姐字呼出声,卢希便已经捂住了她的嘴。
卢希将语欢拉进房后放开了她,“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大小姐,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外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卢希嘻嘻一笑,“当然是想吓吓你们啦。”
语欢抚着心口,叹道:“我的大小姐,奴婢可真没有几个胆子,经得起您这么吓。”
卢希瞧她这个模样甚是可怜,笑道:“好啦,下次不逗你了。你快去给我找件在家穿的衣服来,我换好后去拜见母亲。”
语欢甜甜一笑,“是,小姐。”
卢希沿着墙边,一步一步蹑手蹑脚地往正房走,守在正房门口的两个婢女看到她本想见礼,但是看到卢希的手势后,齐齐告退离去。卢希越靠近正房,唇边的笑意越深,可就在她走到窗边的一刻,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梁益明真的是这么说的,你是不是听错了?”
“是……夫人……不仅梁副署长,陈副署长也说……童昱晴嫁进我们卢家是对江山大有裨益的喜事……”
“我难道不知道她嫁进卢家对江山有多大好处吗?!关键是她嫁给谁,也不能嫁给那个野种啊!”
“夫人,也不能怪他们不敢谏言,此次督军态度强硬,说谁胆敢再阻拦那个野种的婚事,就让谁家破人亡。他已经处置了一个人,他们怎还敢触逆龙鳞?”
“他们不敢得罪卢天胜,就敢来忤逆我吗?!哼!卢天胜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是要把整个江山拱手送给他那个宝贝儿子啊。我绝不会让他得逞!去!告诉那帮狗东西,他们若是不能阻拦童昱晴嫁给那个野种,就不要怪我断了他们的生路!”
从房间里退出来的人看到立在窗边的卢希,吓得一抖,“大……大小姐……”
“慧姨,好久不见啊。”
蓉慧心中忐忑,不知如何回话,只听卢希冷冰冰地说道:“母亲不是要你去告诉一些人一些事情吗?你还站着做什么?”
她正要跪下请罪,却听房中人问道:“蓉慧,你在与谁说话?”
卢希不再理会蓉慧,直接推门而入,“是我。”
原本坐在里间的贵妇满心欢喜地迎了出来,“希儿,你回来了!”
卢希凝视着母亲的面容,不过几月不见,她脸上的细纹仿佛又深了几分,鬓边的华发也愈发明显,不过这些丝毫没有影响到她高贵的气质,她的举止依旧是那么完美得体,她身上摄出的光芒依旧令人不敢直视。在她的面前,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地低下头颅。
卢希顺势跪了下来,“孩儿给母亲请安。”
钟舜华连忙搀起女儿,“快起来,你何必跟母亲这般客气?过来坐,与母亲说说你这些日子的见闻。”
卢希平淡地说:“女儿在外欣赏再多的风景,结识再多的朋友,也不及回到家来,听母亲教诲来得惊奇呀。”
钟舜华唇畔的笑意不再,“你听到我与蓉慧说的话了?”
卢希不答反问:“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反对二哥的婚事?”
钟舜华厉声道:“他不是你二哥!你没有这样的二哥!”
卢希冷静地说道:“母亲,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您争执。他是不是我二哥,是你我二人说是与不是就能决定的吗?我问的是,您为什么要阻拦他成婚?”
钟舜华也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与女儿纠缠没有意义,便说道:“希儿,你还小,不懂母亲的苦心……”
“正是因为我不懂,所以才要向母亲求教。”卢希根本不给钟舜华喘息的机会。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你大哥,你可知道卢敬挚要娶的是什么人?那是蒲东第一大世家童氏的长女!你从不问政事,不清楚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总之谁娶了这个女人,就等于娶了整个蒲东!”
卢希的声音平静如水,“第一,我不相信一个女人就可以决定一方土地的命运。蒲东没人了吗?蒲东的督军怎么可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第二,就算蒲东督军真的疯了,为了一个外姓女人把江山拱手送人,那送给二哥就是送进我们卢家,送给父亲和大哥,您又为什么要阻拦呢?”
钟舜华面对女儿的天真竟然笑了出来,“送给卢敬挚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是你大哥的?你就是被你父亲和卢敬挚蒙蔽了,他们父子现在心心念念的就是夺走本应属于我们母子三人的江山,他们没有什么好心的……”
卢希打断她的话,“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了,您是怕二哥娶了这个童昱晴之后与大哥争夺督军之位,这不可能。他从未插手军政之事,怎么可能与大哥争位?”
钟舜华说道:“他是没有学过处理政事,但你父亲可以从现在开始教他。这么多年只要他想要的,你父亲就会给,不是吗?以前是一座岛,现在是一个女人,今后他未必不会要你大哥的江山呐!”
卢希望向母亲的目光中充满着无奈,“您势在必得、不能割舍的东西未必就是别人心心念念的东西。我不明白,您可以容得下三姨娘和三哥,容得下四姨娘和叶儿,也容得下五姨娘和飞儿,为什么偏偏容不下二姨娘和二哥?二姨娘已经过世多年,二哥也被您逼到了一座孤岛上,您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他?”
钟舜华冷笑道:“老三、老四、老五算什么东西?他们在我眼里不过是些有点身份的奴才罢了,在你父亲眼中也是一样。至于你口中的好二哥,要怪,就只能怪他不安分守己地待在岛上!还非要娶这么一个惹是生非的女人!他说他是因为喜欢这个女人,所以要娶她,笑话!他若真的像你说的那般澹泊明志,又怎会喜欢上这么一个满心算计的女人?”
卢希失望地看着母亲,哀声道:“母亲,予人余地就是留己生路啊,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过二哥,也放过您自己啊……”
钟舜华又道:“希儿,母亲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和你大哥啊,你……”
卢希抢道:“您口口声声说所做之事都是为我和大哥着想,其实您心里只有大哥,根本没有我。你可曾问过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家而已,一个正正常常、完完整整的家!可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带给我的不过是一个令我心中泛寒的家。父亲有多久没有踏足这里了?大哥大嫂又有多久没有回来用过膳了?”
钟舜华听到女儿的话,泪花瞬时盈满眼眶,“希儿,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怎么能说母亲心里没有你?你要知道,让这个家支离破碎的罪魁祸首不是我。如果不是你父亲移情别恋,我们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卢希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对不起母亲,希儿不是有意伤您。”
钟舜华想摸摸她充满委屈的小脸,卢希却转头避开,“希儿告退。”
卢希出去后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边跑边哭,边哭边跑,不知推开了多少个惊疑的侍女,也不知自己究竟要跑向何方……
“你真的想好了吗?”
“樘陵街人迹罕至,你选的这个位置确实不错。”
卿子汀已然看到兰若的牌匾,心中焦急,也不顾童昱晴正在开车,用力扳过她的肩膀,“若,你真的想好了吗?”
童昱晴直视着卿子汀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我曾与你说过,童柏毅是我的死敌,你可知死敌是何意?这世上有的仇怨可以用时间来化解,有的仇怨可以用金钱来化解,有的仇怨却只能用死亡来化解。我与童柏毅之间的恩怨非死不可消解,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迫不得已,拿命在搏,为的是报我父母之仇。可他与我一起能得到什么?除了每日与死神擦肩,他什么都得不到。我绝不能让我最爱的人和我一起深陷地狱,我父母已经不在,如果他再有事,那我索性不要活了。”
卿子汀在童昱晴的眸中看到了坚不可摧的决绝,她的每一分痛苦都是一把尖刀,一刀一刀地划在他的心口,他却没有办法抵挡这种伤害……
白乔煊看到并肩而来的两人,心中一紧,他对身旁的姚瑶说道:“一会儿你随卢二少在一旁等我,我有话要与你家小姐单独谈。”
姚瑶本想拒绝,但是看到他苍白消瘦的面容,终是点了点头。
卿子汀将茶坊的大门打开后,对白乔煊和童昱晴说道:“你们去二楼谈吧,我和姚瑶在一楼守着,有什么意外也来得及挡一挡。”
两人颔首上楼,各自落座,白乔煊急切地抓住童昱晴的手,说道:“昱晴,你听我解释,姚瑶不是我要娶的。我们一起去寻意悠的那晚,被童柏毅的人偷袭,她为我挡了一枪,那一枪……”白乔煊语声一顿,“姚瑶今生都不会再有孩子了……我本已给了她一笔钱安置,却不知父亲如何知晓了她的事情,还逼我娶她。我……那晚从你家离开后,我便被父亲派来的人押回了家,父亲气我被人羞辱还为人奔走,将我关在房中,命我思过。过了一段时日我听阿茵说你在邺津失了踪迹,心急如焚,可父亲知道我要出来是为寻你,更是怒不可遏,让我断了这个念头,纳姚瑶为妾,来金都与卢天胜和谈才肯放我出来。我别无他法,只能先应下这三个条件,再另找机会追寻你的下落……昱晴,你相信我,我从来都没有碰过她,更从来都没有爱过她,我一定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让她离开,你原谅我好不好……”
白乔煊紧紧握住童昱晴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童昱晴多想伸手拂去他内心的煎熬啊……
可她只能用力抽出自己的手,任由指甲嵌进掌心,“其实你不必向我解释你与姚瑶的事,你没有错,你父亲也没有错,姚瑶为你伤成这个样子,除了娶她,也没有其他办法抚平她身上的痛、心中的伤。我们之间的问题也从来不是姚瑶。”
白乔煊抬头看向她,心底越来越害怕。
“与你道别那晚,我一个人不知不觉走到郊外,被大雨淋得不省人事,是子汀救了我。我真是没想到,当日的一个无心之举,却换来如此大的福报。我不仅捡回一条命,还找到了为我父母报仇最好的帮手。”
“那你也不能嫁给他啊!”白乔煊的惊慌终于溢于言表,“你不能赔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拿你的婚姻作筹码!”
童昱晴异常冷淡,“为什么不能?我的婚姻从来都是一个筹码,一场交易。”
白乔煊呐呐不能言,童昱晴反问道:“难道不是吗?只不过以前是裘家兄弟,现在是卿子汀罢了。从我一出生,就早已注定,我童昱晴一生只能为家族而活。如今我应该庆幸,我自己还有那么一丁点价值,可以作为交换,为我父母报仇。”
“我不准你这么说!”白乔煊冲过去抓住童昱晴的手腕,情绪激动到了极点,“你有选择的,你可以选择的,你跟我回去,我们成亲,我一样可以帮你杀掉童柏毅,为你父母报仇。”
“你?”童昱晴冷笑一声,“你白家湾在蒲州固然重要,但是没有一兵一卒,你凭什么说,连裘泽远都找不到的童柏毅,你能找到?就算你能找到吧,你需要一年、五年还是十年?我等不了那么久,我一天都不想等。如果可以,我要童柏毅的人头现在、立刻、马上出现在我面前!”
白乔煊气力骤泄,呆呆地不知看着何处,童昱晴仍不放过他,逼到他眼前,“还有,你到现在都不肯相信我,是裘泽远舍弃了我父母,我跟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言罢童昱晴抽身离去,卿子汀见只有她一人下来,正感困惑之时忽见一个人影闪到自己面前,接着自己便被人扼住喉咙,几乎窒息,他被眼前的金星遮住视线,看不到那人眼中刻骨的恨意,只在朦胧之间听到两个交替重叠的女声,一个哀求,一个怒吼。
“……公子您快放手,他是卢天胜的儿子,杀了他,您也活不成……”
“……放手!白乔煊,你有怨有恨冲我来,是我负了你,是我求子汀娶我,这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童昱晴费尽口舌,却只见白乔煊的手越来越紧,情急之下她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白乔煊的手臂打落。白乔煊伤在臂上,痛在心里,他看向童昱晴的目光格外陌生,“你居然为他伤我?!”
童昱晴不忍目睹他的哀伤,只是去扶被掐得喘不上气的卿子汀,白乔煊的眼睛染上了血红的印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个人,一字一顿地说:“我会要你们付出代价!”
虽然天气依旧冰冷,但今日却是这些时日以来难得的一个晴日,一个女子束发戎装,从高台之上飞旋而下,从上百个硕大木桶中抓起一个表面上刻有刀印的木桶。没有风雪阻挠,今日她的几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可是她却半分未敢松懈,仍如往常一样,一次又一次重复这套动作……
直到一个如清风玉露般的声音响起,她方才回身,“若,你看谁来了……”
木桶落地,发出一个沉重的声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个男孩已经扑到她怀里,哭叫道:“姐姐……”
童昱晴的眼泪夺眶而出,紧紧抱住弟弟,“昱……”
片刻过后,卿子汀走到二人身边轻声说道:“外面冷,你们进屋去吧。”
童昱晴擦了擦眼泪,“对,外面太冷了,我们去屋里叙话……”说着她看向卿子汀,卿子汀温柔地笑道:“我在书房,有事你去那里找我。我已经告诉书阙,今日东院闭门谢客,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们。”
“多谢。”
两人进房后,童昱急忙问道:“姐姐,这几个月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什么你会到这蒲西来?你可知我找你找得都快疯了?”
童昱晴扶他坐下,轻轻道:“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你听姐姐慢慢说……”
童昱一直静静地听着姐姐说的话,可听到她准备嫁给卿子汀的时候,他一下从座上弹了起来,“什么?你要嫁给卢天胜的儿子?姐姐,你可还记得自己尚在孝期?你这么做是会身负恶名,遗臭万年的!”
童昱晴说道:“可是如今没有比卢天胜更合适的盟友,单凭姨父和大舅母家的兵力,未必可以拉裘泽远下台。昱,你不必担心,美名也好,恶名也罢,都由姐姐一人承担,绝不会牵累到你。”
童昱急切地握住姐姐的手,“姐姐,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你我姐弟之间有什么拖累之说。只是如果一定要背负罪名,也当由我这个童氏长子来担。”
童昱晴笑抚着弟弟的头,“傻昱,如今家中只余你我二人,何事都当你我共担。难道你不把姐姐当作童家人吗?”
“姐姐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童昱晴笑道:“好啦……姐姐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这次契机正巧落在我的身上,自然应由我来承担。”
第七十四章 伤人伤己
“若是日后需要你为童氏割舍付出,姐姐也不会许你推辞。”
童昱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踌躇着问道:“那……乔煊哥怎么办?”
童昱晴眼中的痛楚一闪而过,“他自会有他的生活,时间会抚平一切的……”
童昱晴不愿再想起他,让自己软弱下来,转而说道:“姐姐还没有问你,裘泽远可知道你来了蒲西?”
童昱回道:“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那日一早我发现你不见了,以为你是去找舅父他们商议大计,便去了瀛安。谁知那里所有人都说没见过你,我们才发觉你是失踪了。我本想再去寻你,可大舅父担心我的安危,不准我四处乱跑,所以这些日子我一直待在舅父府上,并不知道裘泽远那边的消息。”
童昱晴点点头,“舅父做的是对的,毕竟当时他不知道我是不是被童柏毅抓了去……那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
“是乔煊哥告诉我的。”
童昱晴心中酸楚,自己那样对他,他还是这样为自己着想……
童昱见她面色难看,担忧地叫了声,“姐姐……”
童昱晴对弟弟笑了笑,“我没事,既然你回到我身边,我就会替父母好好照顾你。这些日子,你先在这里读书,待我报了家仇,再安顿你的下落。”
童昱想拒绝,却听童昱晴说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让姐姐毫无后顾之忧,知道吗?”
看着童昱晴肃穆的神情,童昱无法说不,于是他点点头,说道:“那姐姐也要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保护自己,我已经失去了父母,不可以再失去你。”
童昱晴眼中含泪,面容坚毅,用力地点点头……
天空暗澹无华,昏灰的云朵连绵不绝,沉沉地压在邺津上空,一个鬓染斑白的男子静静地坐在结成冰霜的居宁湖畔边,园林萧条凋敝,正如他此时的内心,一片荒芜。淡淡的烟雾缭绕在他身边,一圈圈缠绕又一缕缕消散,他不禁在想,这世间除了生与死,还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督军,”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有消息了。”
他仿佛在无边迷雾中找到了一丝光亮,可他身后之人却不知该如何再向他开口。
他转头看向那个沉默不语的人,心中的光亮一点一点熄灭,“说吧,现在还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住的呢?”
“童小姐……在卢天胜府上……”
裘泽远心中松下一口气,“可打听到她是怎么到那里去的?前两个月他们不是也在找她吗?”
严秉志打量着裘泽远的神色,裘泽远听他又没了动静,觉得奇怪,可是看到他迟疑的样子后,就猜到了他的顾虑,“只要她没落到童柏毅的手里,无论在哪里都是好的。”
“具体是怎么回事还不清楚,我们的人一打探到童小姐的消息,就立马送了消息回来。”
裘泽远点点头,“你们做的是对的。”
严秉志又道:“督军,无论童小姐是怎样到卢天胜府上的,对我们来说都不是一个好消息,您看……要不要调整一下军事布防,以防万一?”
裘泽远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严秉志不知他是何想法,也只能默不作声,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一个深沉空旷的声音响起,“一切照旧。”
如果是其他人与严秉志说这样的话,他一定会想一想,自己是不是神志不清听错了,可说出这四个字的是裘泽远,他就十分清楚,自己并没有听错。
“是,督军。”严秉志如常回话,眼眸却变得温热。
他沿途返回,在远处看到一个人影,想避却无处避,那人已经走上前来,“严将军,小姐有请。”
严秉志进退两难,蒂儿又添了一句,“将军是想要小姐挺着肚子亲自来请吗?”
严秉志闻言只能随蒂儿往主楼走,他透过落地窗看到意悠竟然站在门口等着,忙疾步进屋扶她坐下,“小姐,您现在不宜久站,还是快坐下吧。我知道您找我是问什么事,您放心,童小姐已经有消息了,一切平安。”
意悠展露欢颜,惊人的美貌比世外仙株更加脱俗,“是吗,她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
严秉志轻轻道:“小姐只要知道她无碍就是了。”
意悠笑容一滞,“秉志哥,告诉我好吗?你难道想让我去问督军,惹他心烦吗?”
严秉志踌躇片刻后说道:“她如今在卢天胜府上。”
意悠眉心微凝,半晌过后问道:“督军可有说些什么?”
严秉志尽力轻松地说道:“督军没有什么特别的吩咐,只说一切照旧就好。”
“哦……”意悠微收眼睑,沉吟片刻后说道:“麻烦你了秉志哥,你去忙吧,我不打扰你了。”
“那小姐好生休息,秉志告退。”
一场初雪过后,雪花时时飘落,几不间断,金都一片银装素裹,阳光洒在房顶洁白的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更显妖娆多姿。而此时督军府门前却是一派整肃,四排侍卫之间夹着两排侍女,规整地站在两位少爷和一位小姐身后。
立于首位的男子穿着黑色貂皮大衣、黑色长裤、黑色皮鞋,戴着一副黑色手套,在他的身上很难找到一点暖色,左脸上细长的伤疤更是令人难以找到一缕暖意。与他相比,立于末位的男子就温暖得如寒冬回春,精雕玉琢的容颜令人不忍移目,一身素白弹墨祥云纹雨丝锦长衣外罩湖青裘衣,更显他温和儒雅,清净如雪。如果一人如严冬,一人似暖春,那么两人之间的女子就像是春后冬前的夏秋之季。雪白缕金凤纹妆花缎长裙外搭一件金黄披风,让她清丽动人之外又显灵动俏皮。
若说三人之间有何相似之处,应该就是远处车辆驶入视线之中时,他们的心底都溢出了一丝喜悦。
“敬武(敬挚、希儿)恭迎顾叔母,叔母万福。”三人齐齐向从车上走下来的一位贵妇见礼。
奚亦芊一手扶一个也扶不过来,索性说道:“免礼免礼。”
随奚亦芊一起下来的一个年轻男子走到卢敬武面前见礼,“维濡见过敬武哥。”
卢敬武稍抬了抬手,“不必多礼。”
“希儿见过维濡哥。”卢希笑着向顾维濡施了一礼。
顾维濡笑回一礼后,转到卿子汀面前,两人相视一笑,用力抱了抱对方,顾维濡小声在他耳边说了句,“提前道一声,恭喜。”
卿子汀拍了拍他的背,笑道:“多谢。”
“叔母,外面风雪大,让希儿直接带您去内院见母亲吧。她这几日一直念叨着您呢”卢敬武拥着奚亦芊笑道。
奚亦芊翻了个白眼,“她若真的惦记我,怎么不亲自来接我?她只怕是不想我来吧?”
卢敬武瞥向卿子汀,干笑了几声,“希儿,还不快陪叔母进去?别让母亲心急。”
卢希狠狠剜了他一眼,随即亲热地挽住奚亦芊的手臂,将她送进母亲所居的正房后乖乖回到自己房间,语欢刚想给她沏一壶茶,却听她说:“你给我倒杯热水就行了,我喝完还要出去呢。”
“啊?您又要出去啊?小姐,都说我是您的贴身丫鬟,可是我怎么觉得我就是丫鬟,没怎么贴身呢?您去哪都不带着我。”
卢希笑道:“让你有机会偷懒还不好啊?”
语欢转忧为喜,偷笑着说道:“跟着小姐就是这点好,可以偷懒。”
卢希故意逗她,“哦,我就这一点好啊?”
“哪有?小姐哪里都好,能服侍小姐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气。”说着语欢将水递给卢希。
卢希笑道:“这还差不多,行了,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我喝完水就出去了。”
语欢走后,卢希又在菱花镜前反复修饰自己的妆容,良久过后才跑出房门,却在快到大门的地方碰到了卿子汀。
“二……二哥……”
卿子汀见她神色惊慌,担心地问道:“怎么了?怎么见到我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吗?”
卢希忙摇摇头,“没……没出什么事,二哥怎么没回东院,是来主院有什么事吗?”
卿子汀笑道:“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你。你这是要出去吗?”
“嗯……”卢希点点头又摇摇头。
卿子汀一头雾水,“到底是出去还是不出去啊?怎么既点头又摇头的?”
卢希尽力掩藏自己的失望,“既然你来了,我就不出去了。”
卿子汀看她为难,便拥着她往外走,“你若是有正事就去办,反正二哥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金都,我们兄妹什么时候叙话都可以。”
卢希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卿子汀推出了门外,她看到那人的车已经等在老地方,避无可避,只能强颜欢笑,向卿子汀道别。
虽然车子离府邸正门有一段距离,但卿子汀还是认出了那人是谁,他看到妹妹的面容渐染霞光,面上的血色渐渐消失……
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车前的,只见那人面含笑意,异常热情地同他打了声招呼,“卢二少,好久不见。”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镇定如初,“希儿,你是要与他出去?”
他这话问得甚是奇怪,人和车都已经等在这里,卢希不与他出去,还会与谁出去?
不过那两人一个暗藏心事,一个暗怀鬼胎,谁都没有理会他这句问话。
“希儿,上车吧。”那人的声音柔情似水,可卿子汀听来却分外刺耳。
他看着那人发动引擎,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恍然想起他一个月前对自己说过的话……
卿子汀真的很希望他直接踩紧油门将自己碾压过去,将他入骨的恨意发泄出来,也结束自己的纠结痛苦,可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载着妹妹的车离自己越来越远……他绝望地蹲了下去,将自己蜷成一团,好像这样就可以抵挡冰冷刺骨的风霜,将世间的一切烦恼,统统隔绝在外……
督军府正房内
奚亦芊自顾自地脱下银灰披风,只余一件宝蓝暗花牡丹纹古香缎绒衣,她见厅中无人,黑檀木桌上却放着一个手炉,唇边含了一丝笑意,拿起手炉走向内间,只见那人和衣而睡,面容安详。
她觉得好笑,一把年纪的人还像个孩子一样,脾气一来便装睡不醒。她也不急着唤醒她,悠然地坐在一旁的黑檀木椅上,静静地等着她自己睁眼。
果然没过多久,躺在床上的人耐不住性子,责道:“你怎么不叫我?”
奚亦芊笑出了声,“我没叫,您这不是也醒了吗?”
钟舜华觉得无趣,起身叫道:“你来做什么?”
奚亦芊笑看着她,“肯理我了?”
钟舜华白了她一眼,“为了他宝贝儿子的婚事,他可真是煞费苦心呐!知道我快抵挡不住了,便软硬兼施,把你请了来。”
奚亦芊问道:“那我来的有用吗?”
钟舜华朝她扔了一个抱枕,嗔道:“滚,你就会帮着外人欺负我!”
奚亦芊把抱枕放回床上,“我能欺负到你,是因为我有理呀。这些年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我几时插过嘴?可是舜华啊,这次可不仅仅是你们两个斗气斗法那么简单。”
钟舜华默默无语,半晌之后问道:“你家那位也兴奋地睡不着觉吧。”
奚亦芊回道:“莫说他们这些男人,就是我,刚刚听闻此事时也是夜不能寐。蒲州一统,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十代人中也未必有一代可见,但是这样一桩伟大的壮举,是由我们的男人来铸成,也是由我们的子孙来传承,这难道不值得骄傲吗?”
奚亦芊见钟舜华欲言又止,笑着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是担心武儿,怕那个没良心的把武儿的一切夺走,送给挚儿。我向你保证,就算他真的丧尽天良这么干了,我和怀也不会同意,更何况他根本没有这个打算。武儿再怎么样,也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是不会亏待他的。再说这江山即使送给挚儿又能怎么样?他从来没有这个心思和本事,打理这片江山。到头来还不是要还给武儿?这话由他来说你不信,我来说,你总该相信了吧?”
钟舜华咬了咬嘴唇,轻声说道:“其实这些事情我也不是想不明白……”说着钟舜华紧紧捂住胸口,“我就是……有点不甘心,有一口气出不去。我只要一看到那个卢敬挚,就想起那个贱人的嘴脸,想起那个混蛋是如何忘恩负义,想起我曾经受过的屈辱。想起这些,我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他有什么资格奢望父慈母爱,妻贤子孝?又有什么资格和武儿并肩而立,同为卢氏子孙?”
奚亦芊轻轻拍着她的背,“该说的话,我已经跟你说过千万遍,你没听腻,我也说腻了。如今只劝你一句,万事皆是身外之物,唯有身体是你自己的。你憎怨恨怒,伤己最深,我们都已不再年轻,要懂得保重自己,凡事看开一些。”
钟舜华淡淡一笑,头倚到她肩上,声音也变得极淡,“亦芊,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无论多么惹人心烦的事情,到你这里仿佛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化开。”
奚亦芊笑道:“世事已多烦忧,自己又何必再寻烦恼?细细数来人生不过弹指一挥间,刹那芳华,有什么是值得紧抓不放,又念念不忘的呢?”
钟舜华噗哧一下笑出声,“瞧你这样,就快参悟成佛了。”
奚亦芊嗔道:“人家好心来帮你排解心中苦闷,你却拿人家取笑?”
钟舜华得理不饶人,“你是专门来看我的吗?如果不是受人之托,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呢。”
奚亦芊无奈,“好好好,我的姑奶奶,当我怕了您行吗?看您的样子,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交差了?”
钟舜华面色阴沉,眼中却含着笑意,“嗯,退下吧。”
奚亦芊狠狠瞪了她一眼,嘴上却说道:“是,在下告退……”
鹅毛大雪一片片从天而降,却未及落在地上便被肆虐的大风吹到了窗沿。原本漆黑的夜幕被漫天红光映得恍若白日。金都最繁华的向荣街,如今只有几个屈指可数的过路人,所有人都急着赶回家,就连路边的乞食者,也尽力将自己蜷在墙角里。
可此时在这条街上最著名的光峰酒店门前,却立着一个青衣公子,他不走不动,不言不语,甚至连眼睛都鲜有眨动,仿佛化成了一个石人。大雪将时间掩藏,直到一个身着黑色裘衣的人站在他面前,他才用暗哑低沉的声音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黑衣公子眸中闪着异样的光芒,红光下的他五官轮廓分外清晰,宛如雕刻,他的薄唇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吐出温热的气息,“我想怎样,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也不知是青衣公子在风雪中站的时间太久,还是他已经被人磨光了喜怒,他的声音异常平静,“我知道此时再说其他没有意义,所以我只问一句,你要怎样才肯放过希儿?”
黑衣公子眼转眸动,踮动着脚尖,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怎么才肯放过她……你放过昱晴,我就放过她。否则你洞房花烛之日,就是你妹妹永堕地狱之时。你要相信我,我能在一月之内让她对我动了心思,就能再用一个月的时间,让她对我死心塌地,答应嫁给我。”
卿子汀暴怒,猛然抓住白乔煊的领口,怒道:“你好卑鄙!”
白乔煊反手抓住卿子汀的领口,“卑鄙?比起你乘人之危,我的卑鄙似乎不及你的万分之一吧……”
“你有怒有恨冲我来,放过希儿!她是无辜的。”
“我就是冲着你去,才对你的妹妹下手啊……”白乔煊反笑道,“至于无辜,我平白被你夺了所爱之人,我又无不无辜?!”
卿子汀咬牙切齿地说道:“婚事是我父亲逼我的,我也不想让她背负骂名,在孝期成婚!”
“这就不是我的事了,我只看结果,不问过程。总之你若夺我挚爱,就莫要怪我伤你至亲。”
卿子汀逼近白乔煊,恨声道:“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白乔煊推开他,笑得愈发灿烂,“这话还是等你做到之后再与我说吧。”
卿子汀愤而离去,却听身后的白乔煊说道:“我听说你们的婚期就快定了,你剩下的时间可不多了,祝你好运……”
姚瑶透过窗子将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她见白乔煊进楼,忙斟好茶水,回到座位静静地等他。
白乔煊回房后看到她关切的目光,下意识避了开来。姚瑶苦笑,“公子当真如此厌恶我,连正眼瞧一下都不肯。”
白乔煊端着茶杯的手一僵,转而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怒道:“你整日里除了胡思乱想还会做些什么?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自会有你应得的待遇!”
姚瑶含泪无语,白乔煊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轻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白乔煊头痛欲裂,弯下身子抱住自己。他不是不知道,卿子汀说的都是实话。能够决定这件婚事的不是他自己,更不是童昱晴,而是卢天胜。可是他无法逼迫卢天胜,又不能劝服童昱晴,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卿子汀。他只能赌,赌卢希在卿子汀心中的分量,赌卿子汀有办法推掉这门亲事。
姚瑶蹲在白乔煊面前,缓缓拿开他抱住头的手,轻声问道:“公子,如果小姐最后还是嫁给了卢敬挚,您真的会娶卢希吗?”
白乔煊眼中流露出无尽的疲惫,“不知道,有些事情不到最后关头,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我……”他的泪水在眼中急转,“我不敢想象,如果我真的失去她,究竟会怎样……”
姚瑶心如刀绞,忽而用力将他拥入怀中,任由眼中的泪,同心中的泪一起,泛滥成海……
第七十五章 罪己之诏
书阙仰头望着天边宛若火烧的颜色,穿上自己最厚的棉衣,踏入深可没靴的积雪,一步一个明晰的脚印,举步维艰地向前挪。直到他觉得自己的脚被冻得没了知觉,他终于透过昏黄的灯光,在小巷深处看到了一个同样寸步难行的人影。
他搓了搓手掌,用尽全力跑到那人身边,为他披了一件厚重的青绒棉衣。
书阙见卿子汀面色青白,忙将袖中的手炉递给他,可这炉中的热气与外面的冷气相冲,卿子汀反而连打了好几个冷颤。
书阙见状忙道:“公子,我背您回去吧。”
卿子汀虚弱地摇摇头,“不必,一个人走在这么厚的雪中已经很是费力,你背着我,我们更不知何时才能走回家了。你扶着我就好,我要去一趟主院,见希儿一面。”
书阙急道:“如今天色已晚,雪还下得这般大,有什么事,您明天去见大小姐也不迟啊……”
卿子汀坚定地摇头,“不行,我找希儿有急事。”
书阙没有办法,只能扶着卿子汀步履蹒跚地走向主院内院。
语欢远远地看到两人,忙迎上前来。因为卢希与卿子汀一向亲昵,她与书阙也十分熟稔,“这冰天雪地的,你怎么这个时候带着二少爷出来了?他寒疾发作了怎么办?”
卿子汀苍白的面容带着一丝笑意,“不关他的事,是我有事来找希儿,你进去帮我通报一声吧。”
语欢本想说大小姐就快就寝了,但是看到卿子汀的脸色,想着他一向不是这样不知分寸的人,冒雪顶风漏夜赶来定是有急事,遂答道:“是,奴婢这就去通禀。”
片刻之后语欢请卿子汀入内,卢希披着头发,内着一件白色寝衣,外搭一件金色披风,惊疑地问道:“二哥找我所为何事?”
卿子汀笑对书阙和语欢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走后,卿子汀也顾不上是否无礼,直接问道:“希儿,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那个白乔煊了?”
卢希的面色瞬间泛红,小声喃道:“二哥……”
卿子汀不等她答,便说道:“二哥来就是想告诉你,无论你是否喜欢他,都到此为止,你们根本就不合适。”
卢希的面色由红转白,“二哥为什么这么说?”
卿子汀想都未想便答道:“他不是真心爱你,接近你是别有用心的,你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他……”
卢希打断了他,“二哥与他很熟吗?”
卿子汀被哽住,卢希又问道:“你若与他不熟,又怎么知道他别有用心?”
卿子汀急道:“你不知道,他就是想要利用你……”
话到嘴边,卿子汀才发现这个理由根本不能为人所知。
卢希顺着他的话问道:“利用我什么?二哥莫不是也想说那世俗的门第之见,说他是想利用我,攀上父亲这颗大树吧?”
卿子汀在妹妹这句话中听到了一个十分刺耳的字眼,“也?谁跟你这么说过?你和白乔煊的事除了我,还有谁知道?是父亲和夫人吗?”
卢希冷冷道:“是谁不重要,重要的你是不是也这样想?”
“不是……我没有这样想……我……”卿子汀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如果白乔煊利用希儿只是为了若的事被父亲知晓,那他只怕在劫难逃,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出事,卿子汀真的不敢想象若会怎么样……
卢希平静地说道:“既然二哥没有这样想,我也已经知道二哥的意思了,那就请回吧。”
卿子汀急道:“希儿,二哥的确有难言的苦衷,但你一定要听二哥的话,离那个白乔煊要多远有多远。”
卢希如今满心满眼都是白乔煊,根本不想听人说他半句不是,卿子汀的欲言又止更将她本就不多的耐心消磨殆尽,她不耐烦地喊道:“语欢,送客!”
“希儿……”卿子汀急切地抓住妹妹的衣襟,话未出口,眼前已是一片漆黑……
卢天胜得到卿子汀寒疾复发的消息后星夜赶回府中,阴沉着脸问:“怎么回事?”
书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公子应该是被风雪冻着了……”
“废话!我难道不知道他是着凉了吗?今日风雪这么大,常人都不敢在外待得太久,他有什么大事,值得不顾身体在外奔波?!”
书阙颤颤巍巍地回道:“公子……公子今日出门时没让我跟着,我问他有什么事,他也没说……”
卢天胜气得一脚把他踢开,骂道:“废物!他不让跟,你就不会偷偷跟着吗?这漫天风雪,你也能让他一个人出去,我要你在他身边有什么用?!”
书阙连连磕头,“老爷恕罪,小的再也不敢了。”
“来人,拖出去!”
书阙心中一惊,求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卢希见他无辜,忙道:“父亲,饶他一命吧,他从小跟在二哥身边,二哥视他如弟,若是二哥醒来见他不在,会伤心的。父亲就算不在乎他,也要顾惜二哥的心情啊。”
卢天胜听女儿说得有理,又道:“算了算了。”
书阙逃得一命,不停地磕头,“多谢老爷开恩,多谢小姐。”
“滚滚滚……”卢天胜不耐烦地摆摆手,转而问卢希,“你二哥到你这儿来做什么?”
卢希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事,二哥就是与我闲聊……”
卢天胜显然不信,“闲聊?他一向畏寒,这天风吹透骨,他来找你闲聊?希儿,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父亲呐?”
卢希心中焦躁不安,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房外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他有什么事与希儿何干?你盘问她做什么?”
卢天胜眼中是毫不掩藏的厌恶,“你来做什么?”
钟舜华反问道:“这是我女儿的房间,难道我不能来吗?反倒是某些人,不该出现在这里吧?”
卢天胜见她眼锋扫向敬挚,怒道:“挚儿是希儿的二哥,他为什么不能来找他妹妹?”
钟舜华冷哼一声:“二哥?你也不擦亮你的眼睛看看,这么一个体弱多病的野种也配当希儿的哥哥?!”
卢天胜举起床塌边桌几上的药碗就朝钟舜华砸去,“滚出去!”
钟舜华被他激怒,逼上前去,“卢天胜!不要以为我同意你的野种成亲就是怕了你,我那是给亦芊面子,否则你那野种就算烂死在岛上也休想娶童昱晴进门!还有,这是我的家,要滚也是你带着你的野种滚,滚!”
卢天胜挥起的手掌眼看就要打在钟舜华的脸上,手臂却被一只手钳住,甩了回去。
奚亦芊怒道:“你们吵什么?就不能有一刻安静的时候吗?吵了三十多年不够,还非要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吵!成何体统?!”
说着奚亦芊走过去抱住哭得泣不成声的卢希,柔声说道:“希儿乖,不哭了,你先去叔母的东厢房休息吧,稍后叔母就回去陪你,今晚你二哥只怕是要在你这里,不能动了。”
安顿好卢希后,奚亦芊冷着脸问钟舜华,“大雪夜你不在房里好好睡觉,跑到这里做什么?”
钟舜华倔强地反问,“我来看女儿不行啊?”
没想到奚亦芊给她碰了一个软钉子,“女儿你也看过了,回去吧。”
钟舜华心气未平,不肯动弹,奚亦芊直接对外面说道:“蓉慧,带你家主子回去。”
钟舜华走后,奚亦芊走到床边,手搭在卿子汀头上,试探他的体温,探完他的体温,替他敷了一条热毛巾,敷完热毛巾又给他加了两床被褥,好像房内根本没有卢天胜这个人一样。
“亦芊……”
她若无其事地越过他,打扫地上的药碗碎片。
卢天胜忙拉住她,“这些事让下人去做就好了。你与我说说话好吗?”
卢天胜见奚亦芊一点反应都没有,问道:“你真的打算一辈子都不睬我了吗?你也看到了,根本不是我招惹她,是她非要来与我吵。她这般羞辱为难挚儿,我这个做父亲的能不管吗?她……”卢天胜见她面色清冷,长叹一声后说道:“你不愿我说她的不是,我便不再说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多谢你,多谢你为挚儿的婚事奔波。这么多年,挚儿在宁台能平安无事,也要多谢你的照拂。如果不是你,只怕挚儿活不到今天。谢谢你……”说着卢天胜弯身向奚亦芊鞠了一躬,这是他任蒲西督军之后第一次向别人弯腰。
奚亦芊侧身避了开来,冷冷道:“不必,我是心疼卿晨,看在她的份儿上,才帮忙照看挚儿,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如果是看在你的份儿上,他死在我家门前,我也不会睬他一眼。卢天胜,如果你的感谢是出自真心,虽然我不应该奢望你这样的人还有心在,就请你以后没有必要,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这双眼睛吧,不喜欢见那么脏的东西。”
这些话如果出自他人之口,卢天胜肯定早将他大卸八块,但是眼前这个女人,他动不得,甚至连说都不行。
卢天胜只能悻悻地说:“我守着挚儿就好,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奚亦芊确定卿子汀并无大碍后,看也未看卢天胜一眼,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翌日清晨,卿子汀悠悠醒转,觉得自己浑身酸痛,口渴难耐,却没有力气起身去找水喝,挣扎之时碰到了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那人突然醒来,喜道:“挚儿你醒了!”
卿子汀的声音仿佛被粗砂磨过,“父亲……”
卢天胜忙扶住他,“你躺着别动,想要什么,我帮你去拿。”
“水……”
卢天胜立即倒了杯温水给他,“慢点喝,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痛不痛?身上还痛不痛?”
卿子汀面色青白,下意识抚住脘腹。
卢天胜顺着他的手望去,问道:“胃疼吗?我给你灌一个水袋……”
卿子汀拉住他,“父亲不必忙了,我有事要与您商量,您不要再逼若嫁给我了好吗?”
卢天胜缓缓坐了下来,淡淡问道:“你就是被这件事惹得旧疾复发吗?”
卿子汀心中焦灼,额头汗珠涔涔,“父亲,我不需要您强迫她嫁给我。难道我在您心里不堪到连一个女人的心都得不到,需要您利用权势来帮我拴住吗?若是这世上我最爱的女人,我要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我,我不要我们的婚姻有半点不甘。”
卢天胜细心为他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叹道:“傻孩子,正是因为你爱她,父亲才会让她嫁给你啊。再说这世上哪有那么绝对的事情?你们成婚以后,你一样可以想办法让她心甘情愿地爱上你啊。父亲只是担心你心肠太软,怕你到头来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竹篮打水一场空。”
卿子汀还想再求,卢天胜笑道:“好啦……你现在这个样子,父亲也不能逼你起来成亲,你且好生修养些时日。父亲可以答应你,先挥师蒲东,为她报了家仇,再为你们主持婚事。但你记住,这已是父亲最后的底线。待班师回朝之后,不管是她过河拆桥不嫁你,还是你反悔不想再娶她,我都会杀了她。我的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卿子汀惊得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父亲!”
卢天胜扶他躺下,说道:“即使有童昱晴在,这一战也未必容易。快则一月,慢则半年。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说着他握住儿子冰凉的手,“她的生死在你手中。”
卿子汀定定地看着父亲,却又不似在看他,一个月,半年……就算准备婚事需要一个月的时间,那这桩婚事再迟也迟不过来年六月,甚至等不到六月,白乔煊就会对希儿下手……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他最怕的是若报完仇后不再嫁他,以死明志,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他究竟该何去何从……
重重的敲门声打破了拂晓的岑寂,打盹儿的守门人被这声音吓出一身冷汗,小声嘀咕着“这天还没亮透,谁啊?”
可敲门的人根本没给他思考的时间,一下一下不停地敲,他不耐烦地高声喊:“来了来了!”
他刚拿下门栓,一个身穿玄色裘衣的人便破门而入,横冲直撞,他惊得拦住那人,“你是谁啊?来找谁啊?你不能就这么进去。”
他脚步未停,大声叫道:“我找卢敬挚!”
眼见来人就要走进内院,他拼命抱住他的腰,将他按在院外,“你等等,你站住!我去通禀一声。”
没等他松手,就听到一个震惊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白乔煊?你疯了,孤身闯我督军府,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守门人忙回身行礼,“二少爷。”
卿子汀挥挥手,“你下去吧,将院门锁死,不准任何人入内。”
那人走后,白乔煊说道:“我要见昱晴。”
卿子汀无奈地问道:“她巳初便要随军出征,很快就会有天军来接她,你这个时候来找她做什么,不怕被我父亲的人发现吗?你不顾及自己的性命也不顾及若的性命吗?!”
白乔煊沉声道:“我就是为此事而来,她不能随军出征。”
“我为什么不能随军出征?”一个清冽的声音从东厢房中响起。
童昱晴已经穿上天军的深青色军装,肩章上的两条黑色细杠和一枚圆徽告诉白乔煊,她领的是少校军衔。
白乔煊面色苍白,声音却铿锵有力,“谁都可以攻击蒲东,攻打裘氏,唯独你不可以,童氏中人永远不可以背叛裘氏,你莫要忘了你先祖立下的誓言!”
童昱晴的笑容同样苍白,“出征在即,我不想再与你争执,你走吧。”
白乔煊上前握住童昱晴的肩膀,“昱晴你想清楚,这一切不过是童柏毅想要你们同室操戈的陷阱,你现在跳出来还来得及,你醒醒好吗?”
童昱晴推开他的手,淡淡说道:“我很清醒,我从来都未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此时书阙走到卿子汀身边,“公子,老爷派来接小姐的人已经到了。”书阙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院中三人听到。
童昱晴不再理会白乔煊,径直向院外走去,白乔煊跑过去挡在她面前,童昱晴的声音冷如三尺玄冰,“让开!”
“除非我死!”
白乔煊话音未落,就被一股大力推倒在地,他震惊地看着童昱晴,她如今的力气怎么这般大?一个月前她还不是这个样子,这一个月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童昱被外面的打闹声吵醒,正巧看到白乔煊被童昱晴推倒,他连忙跑过去扶起白乔煊。
“姐姐,你推他做什么?”
童昱晴没有回答弟弟,只是看着白乔煊说道:“如今我想要你让开,又何须要你死?”
语毕童昱晴扬长而去,白乔煊回身看向卿子汀,说道:“既然你已经拿出了诚意,我也退让一步,我来蒲西的公事已经办完,今天就回白家湾,只希望下次来的时候不是为了私事,更不是为了什么喜事,否则……”
白乔煊转身离去,卿子汀想着他未说完的话,心底一片冰凉……
督军通令:
远以凉德践祚,十六年于兹矣。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先祖谟烈,因循悠乎,苟安目前,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远之罪一也。
远系先考独子,本应承延嗣之责,然远为己欲,迄今无后克承宗祧,是远之罪一也。
昔裘童两氏太祖,相识于微时,同心共敌,创垂基业。太祖戒后世,童氏在裘氏言,先友后臣。太宗、世宗、显宗、武宗皆遵太祖之教,护童家累世周全,然远即位以来,多有遗行,及其灭矣,是远之罪一也。
今以不至天怒人怨,特令各地边境不起。若被击,开门纳之过。
隆远十六年十一月十四日。
当这样一则名为通令,实为罪己诏的东西送到霍帆手中时,这位常年不苟言笑的将军,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这让他的副将曹湛不禁好奇地问道:“将军,这则通令都说了些什么?”
霍帆将通令递给他,不过须臾,曹湛便瞪大了眼睛,语无伦次地说着:“这……不起……督军这是要把江山拱手送人呐。”
霍帆冷哼一声,“他也是知道自己的江山守不住了吧……像他这样,为了一个女人不顾自己兄弟性命的人,活该赔上这大好河山!”
曹湛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外,霍帆嘲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以我霍家与何家的关系,谁又会相信我们站在裘泽远那边?该有的疑心,他早就有了。”
曹湛微收眼睑,笑道:“是啊,他也明白,五条南北走向的防线,一条在我们霍家手中,一条在郭家手中,这场仗即使打起来,也会极为艰险。”
霍帆摆摆手,说道:“现在我们就无须顾忌他是怎么想的了,是时候想想以后的处境了。家姐是何家长媳,我们帮童家报仇无可厚非,只是日后若换了天地,不知我霍家能否同享往日尊荣啊……”
曹湛笑着说道:“童小姐很快就会成为卢家的儿媳,此次我们这么帮她,她不会亏待我们的。”
霍帆仍是愁眉不展,“可是蒲西的水只会比蒲东的还要混。她要嫁的是卢天胜那个从不理政事的庶出之子,只怕不足以保我霍家周全。而且我听说这个庶子与卢天胜嫡妻嫡子的关系并不好……”
曹湛宽慰道:“将军,凡事有失必有得,他与正房关系不好,却是卢天胜最疼爱的儿子啊……虽然卢天胜上位之初受钟家牵制颇多,但是这十余年下来,我们已经不能仅仅留意,卢天胜是靠钟氏起家的了。”
霍帆叹道:“是啊……卢家不是昔日的卢家,钟家也不是昔日的钟家了。我们还是先隔岸观火,再作抉择吧。”
曹湛赞同地点头,霍帆又说道:“你去准备准备,天军应该快到我们镇江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