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你学了几年阵法?
血海长廊之后,金色大门已经洞开,乘黄消失于门内。
秦弈深深吸了口气,运起清心诀,冷静思绪。
这次的任务他和流苏是有共识的,就是怪。乘黄明显是对所谓豺相和“虢国”有所谋算,但这表面看来却仿佛什么都没准备似的,只是让自己守阵别让人进去打扰,就这样大咧咧地开始进去修行了。
跟个傻白甜似的。
哪有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
但是想来想去乘黄也没有害他的必要,还同时害夜翎……真要害他们又何必用这么麻烦的方式?对她又有什么意义?
完全想不明白。
他不敢大意,甚至连走到门口看看山下状况都不敢,直接开启了阵法,一刻也不敢离开阵心,静待变故。
这个阵法的强度,其实是出乎意料的……低。
原本秦弈认为这种守护圣地的阵法应该是当年那些领袖布置,会是超级强大、强到元婴化神的程度才对,可流苏的判定是:
“威力也就跟凝丹圆满差不多,但很均衡,等于每一处攻击威力都是凝丹圆满全力一击,还可以多种攻击同时进行,还叠加了很多特殊能力……所以其实是相当于有很多个凝丹圆满的强者在这里守护,低于这个实力的是肯定入阵即死,只有同级强者敢借助各种宝物来闯一闯。”
“其实也还算可以了……”按这个强度判断,之前这里应该是没有什么阵法的,是此地被白国占据之后,白国妖怪们布下的阵,那种时候妖怪早都已经沦落到没圣地可进的状况了,自然也强不到哪里去。
没圣地可用的情况下,又是被憋在谷底、连出去历练的机会都不多,资源也相对贫瘠,想单靠自己突破关卡的天才恐怕很难出现,所以凝丹圆满应该是三国的国王基准线,大家都突破不了,维持着平衡。
会来闯阵的,只可能是对方的国王亲至!
阵法这种东西,从来不会是彻底的死阵,都会留“一线生机”,给人破阵的机会。这既是吻合“天道”本身的概念,也是避免自己坑死自己。
本来很正常,可一旦有内奸泄露了破阵解法,就有可能让阵法形同虚设。
这就是秦弈守阵的意义所在,一个懂阵的人在操纵阵法变化,能让预知的各种破阵方式很难临场对应得上。
夜翎有些无聊坐不住,正想出去看看,就被秦弈拉了回来:“大阵已开,你想作死么?等会若是有敌人出现,你每一个行动方向都听我传音,切不可踏错分毫。”
话音未落,山下就传来地动山摇的震颤感,紧接着就是山下的守卫惨叫声,伴随着暴虐的狂笑。
“来了。”秦弈握紧了狼牙棒。
来人似乎也是带了部下的,山下依旧在厮杀,而来人已经直闯上来。不过顷刻,大殿门外的守卫便惨叫着被击飞而入,然后落入阵中,迅速触动阵法,火焰轰然而起,数名守卫同时被烧成了灰烬。
夜翎有些不忍地看着阵中的焦尸……这是自己人啊……
秦弈面容平静,看着出现在洞口的身影。
不是一个,是两个。
两个都是人形,一个彪形大汉,面目狰狞,双手却呈虎爪之形;一个瘦弱得仿佛风刮就倒的瘦子,只有一只眼睛,背上有四只翅膀。
虢王与嚣王。
这是虢国与嚣国联手而来!
可以理解,鲲鹏紫府这样的圣地,两国都不会愿意白国独享。之前凑不齐令牌空有圣地不能进也就算了,这回乘黄凑齐了令牌,还不赶紧进去修炼完事,居然拖拖拉拉好几天都没进去,他们不趁机结盟联手而来才见了鬼。
恐怕不止是两个国王打算趁机进洞弄死乘黄,同时来的还有他们的精锐,正准备瓜分白国。
他在看两个国王,两个国王也在看他和夜翎,目光里都是惊奇。
“蛇……那贱人的首徒?”虢王嘿嘿笑着,打量夜翎的眼神里尽是残忍嗜血的意味。
“那个人类。”嚣王发出了刺耳的尖笑声:“豺狼说那贱人最近极其宠爱这个人类,留宿寝宫夜夜**,还亲自为他织衣服哈哈哈……”
秦弈神色骤变。
亲自织衣服?
虢王也意味深长地嘿嘿笑:“那骚蹄子想必滋味不错,竟被这个人类拔了头筹,倒是有点可惜。”
嚣王大笑道:“等破门而入,她突破之中无法分神,那滋味还不是任你我怎么尝就怎么尝?”
两个妖王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夜翎没听懂,一脸懵逼地看着他们,哥哥没吃过师父啊,哪有什么滋味,还有头筹是什么意思?
而秦弈却神游天外,都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根本就没听清他们在说啥……
“哥哥他们在笑什么啊,好傻的样子。”
“哦。”秦弈醒过神来:“他们声音破锣似的,没听清。”
两个妖王的脸色同时沉了下去。
他们是万众之王,不是无赖地痞,根本就不是说些无聊荤话的人,故意这么说,只是为了激怒对手。
但这两个对手倒是都很聪明,居然连一个小屁孩都看得穿他们的用意,还一唱一和地嘲讽回头了……
嚣王的声音变得阴冷:“这个贱人倒是谨慎,无法确认哪个亲信可能被豺狼收买,索性只用自己的面首和徒弟,不用任何可能与豺狼牵扯的臣属。但正因如此……”
虢王冷笑接口:“正因如此,她必在洞中无疑!”
话音未落,虎爪一探,一个巨大的虎爪虚影猛地冲了出来,直抓秦弈!
速度快得秦弈几乎看不清,但他毫无反应。
“咔”地一响,虚影击在一面突然凝起的冰墙上,不但摧毁不了分毫,反有冰棱反射而出。虎爪再扫,将冰棱拨开,虢王的神色有了些严峻之意。
秦弈终于开口:“隔着阵外想对付守阵者,你们没睡醒么?若有破阵的自信,不妨入阵一行。”
早在他还没说完话的时候,夜翎忽然身形微动,换了一块砖石站着。
看似无意义的举动,却使得大殿一角的阵法边缘处骤然升起火焰,黑色的火焰,蛇天火!
夜翎的参与,把阵法的火焰性质都改变,还比她自身的力量加成了无数倍!
那角落虚空传来闷哼声,一道瘦削的身影狼狈退了出去。
正是嚣王。
再看虢王身边还有一个嚣王,竟是留下分身欺骗秦弈的视觉,本体早就想要偷偷入阵。但这种阵法之所以复杂得需要人控制,正是因为作用太多,这阵本身就有破妄之能,他的分身在秦弈眼中纤毫毕现,只让夜翎换了个位置,那边的生路立刻变成死地。
“你们果然有内奸,竟然知道那边是阵门。”秦弈微微一笑:“那就看看,他到底告诉了你们几般变化?”
嚣王冷冷道:“你知变化又有何用?到头来看的终究是对阵法之道的理解与领悟,你乳臭未干,学得几年?”
秦弈一手拄着狼牙棒,笑得越发阳光:“不好意思,几万年了。”
第九十一章 只是利用?
四周黑色的火龙席卷而来,偏偏空气冰寒刺骨让人连行动都变得僵硬,有阴风袭于灵台,卷得神识都开始涣散,一道紫色的细雷在空中乍现,侵入内腑。
嚣王四翼张合,险之又险地避开这恐怖的齐攻,抬起头来,一只蛇如惊电闪过。他独目放出一道神光,蛇消失不见,继而对面一声狂吼,虢王的虎爪破光而来,和他对在一起。
他们已入阵中,正在闯阵。
难度比他们想象中的还大,这是妖族很经典的一种万象之阵,每个人布置的都会不同,总体都是集合五行攻击、迷幻之能、破幻之效,同时还压制了速度,你在阵中的速度会被拖得很慢。
可以飞,但飞在空中遭受的攻击更齐全,还不如落地。
作为守护之阵非常合适。
阵法、外丹、炼器、卜算,等等,这些东西夺天地之造化,化不可能为可能,是人类千万年来感悟天地,借外力“取巧”的手段。
妖族先圣从来是不屑的,妖族讲的是自己的力量,身躯的爪牙就是神器,天赋神通就是法宝,摊开掌心就是阵法,鄙视人类这种投机取巧的思维。然而这么多年被打得狗一样,妖族也不得不开始学习人类手段,乘黄就很懂炼丹制器,嚣王也极精于阵法。
可他们发现,几乎是每走一步,阵心的秦弈就变一次花样,千般万化没有任何规律可讲,恶心至极。
嚣王敢说即使是布阵者本人来闯阵,面对这一步一变的操作也没办法去讲什么解法了。
唯一的办法只有硬闯。
靠两人联手之力,和身上各类法宝,硬破进去,杀了那个人类和蛇,大阵自破。
但是这个难度太大了。
此阵有迷幻之能,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与虢王看见的东西是一样的,就好比刚才自己看见蛇掠过,实际上对面却是虢王。
两人狼狈地对了一击,各自退开,又陷入到各种威力极大的五行攻击里,狼狈抵挡。
秦弈也不好过。
对方是懂阵的人,嚣王极精,虢王也不是外行,再加上已经提前把阵法各项变化了然于心。
他们的闯阵不是死闯,几乎每一步都能往当前最薄弱点走。尤其这两位都是凝丹巅峰的强者,神识笼罩这片天地,对于阵内灵气的流转极为敏感,自己刚刚变化一个绝杀之地,他们就提前避开了。入阵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过真正硬碰的机会。
如今的感觉像是下棋。
秦弈的集中力和微操能力在这方面如鱼得水,对方动作在外快得肉眼看不见,在阵内倒被限制得很慢,他完全跟得上。
虢王祭出了一个铜钟,身边金光大盛,硬顶了一轮齐攻,身形已经到了秦弈面前。
秦弈法力轻动,阵法骤变,再度出现时已经和虢王离开了很远,而虢王的攻击又被嚣王给吃了。
这类含有方位变化的阵法模式,就算没有任何杀伤力,只要有人操作,就能把敌人困在里面玩死。
两王转头看秦弈,神色都很是惊异。
这看似很大的空间,实际上即使对于一个武者都只是一瞬即至,凝丹强者被阵法压慢了速度也一样能顷刻到你面前,硬扛一下攻击直接来揍你的情况随时发生。秦弈看似安如泰山,实则不能有顷刻分心,其实是每时每刻都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就直接玩完了。
闯阵已经近一炷香时间了,秦弈的应对却始终有条不紊。他们真不敢想象,一个乳臭未干的人类能对阵法之道领悟这么深,这根本不是死记变化能做到的事,必须每一步都是根据实际情况作出最正确的操作。
他是怎么办到的?
不管是怎么办到的,一个修行不高的人类,做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轻松,精神的消耗和法力的流转,他跟不上!
没错,秦弈不好过的就在这里。
法力倒还好,新装备的玉坠滋养着法力,应该还能支撑很久。这大约是乘黄早都算好的事了……
但是精神压力太大,一炷香的时间就像是干了几个通宵一样,这可不是随随便便能解决的事情,只能靠毅力。
嚣王独眼忽然转了几转,如夜枭般大笑起来,继而打了个唿哨。
秦弈微微一怔,就听见外面传来掠空声,上千嚣国妖怪冲了进来。
虢王也想到了,虎啸声起,又是上千虢国妖怪闯入。
秦弈瞳孔微微一缩。
这些人是来送死的?
不,在之前的时候,他们进来是送死的。可在这种时候,一群妖怪涌入,自己还真的未必能做出精确操作了。
这是要耗死自己!
他神色平静,低声吩咐夜翎:“去占了坤位,蛇天火往震位放,我会配合你。”
夜翎二话不说地去了。
秦弈飞速变化阵法,心中默默计算。乘黄说过,金色大门开启,半个时辰关闭。距离关闭时间也不到半柱香了,只要撑过去……
不对啊!
就算撑过去,自己也跑不了啊?
这事是怎么回事,就让对方把自己活活堆死不成?
这他妈是白国王宫后山!白国的其他人呢?鹰厉他们人呢?
…………
鹰厉在王宫大门外,率众对峙着白国自己的人马。
豺相的人马。
一只豺狼人站在队伍前方,微笑着看向对面的鹰厉,也不急着攻门,只是笑道:“鹰兄,你们没有机会的。我们家大王进了圣地,没个三五天根本出不来。虢国嚣国两位大王已经来了,就算他们进不了圣地,回头来这里,你还有活路么?”
鹰厉淡淡道:“本帅倒是很好奇。你豺相在白国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白国灭了,你不过一介贰臣,又能得到什么地位?”
“地位有个什么用?”豺狼人哈哈一笑:“本相要的是宝物,是资源,是恣意掠夺的权力!我们是妖,才不要跟无能的人类一样活着!从先王到如今这个小贱人,拿人类那套治理妖国,吃个人还要先看看他有没有特长?简直有毛病!”
“考察人类特长,是为了能替本国建设发展。”
“所以发展出了什么玩意?精美的建筑?衣服?我们是妖,什么时候需要这些了?”
“豺相身为相国,莫非不知本国富裕是虢国与嚣国加起来都比不上的?”
“哪有什么用?守得住么?”豺狼人仰天大笑:“妖怪讲的是弱肉强食,却去学人类讲生民休养,养了多少年还不是给了别人?”
“如果没有你这等鼠目寸光的勾结外敌,不消百年,白国之力就能远超虢嚣。”鹰厉叹了口气:“只不过是野性难驯,受不了这种管束罢了,又何必说什么大道理?”
豺狼人也不笑了,冷冷道:“莫非你受得了?你也别说什么发展的大道理,分明是因为先王宠爱人类女子,刻意拔高人类地位,如今的小贱人分明自己就有一半人类血统。他们的所作所为哪里又是出于什么远见,无非是自己就有了人类那套思维而已!”
鹰厉不语。
豺狼人又道:“便如多少妖怪找大王提亲,她置之不理,却看上了一个人类男子……呵呵,她本身就只不过是半妖,再与人类结合,生下来的到底算人算妖?这白国是人之国还是妖之国!”
“那个人类……”鹰厉沉默片刻,慢慢道:“大王说了,只是利用。”
“这你也信?”
“我……信。”鹰厉慢慢道:“你也很快就会知道了。”
豺狼人怔了怔,不知道想起什么,脸色骤变。
第九十二章 程程
妖城之所以能三国鼎立,是当初切断了三大圣地之脉,紫府、心脏、丹田,各占一国。三大圣地不需要进去,也有各自地脉护持本国,妖力滋养,得以催生新妖,得以生长灵物……三国历任妖王之所以能保持修行凌驾旁人,也是因为他们拥有地脉控制权,所得妖力远超同侪。
一位凝丹圆满还身怀各种宝物的妖王,战斗力比其他妖怪强了一大截,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事实上三个王国的国王都是不能轻动的,没有王坐镇,被对方国王袭击就是不堪一击。所以本来乘黄如果要进圣地修行,那肯定是悄悄而行,等别人知道时都修完出来了,这才是正理。
结果这次乘黄要进圣地,却足足拖了好几天都没进去,当然是为了给内奸时间,把消息散布给敌国。
就是等着他们来。
表面好像是坠入了人类男子的温柔乡里,其实由始至终都只是一场局。
鹰厉的表现,瞬间就让豺狼意识到自己中计。
“三国征战数百年,说是为了争夺圣地,谁都知道圣地进不去,有什么可争?争夺的无非是地脉妖力罢了。谁能再得一脉,谁就能凌驾别国。”
鹰厉慢慢说着,目光里有些嘲讽:“你豺相如今带人闯宫,无非也是为了来窃取宫底地脉,取大王而代之,这就是你引狼入室的原因……可你真以为虢嚣二王会那么轻易让你窃取地脉?到时候只可能杀了你,他们自己两人怎么争早也与你无关了。你贪欲作祟,竟连这么基本的道理都不明白。”
豺狼人神色难看:“他们互相牵制,我自有主张。鹰厉,道理你都明白,何不趁着三王都无法分身,乘机与本相平分此脉?”
“你竟想到利诱本帅,看来你也已经隐隐猜到了,大王现在到底在干什么。”鹰厉叹了口气:“她现在确实是无法分身来此,但我怕你得了此脉也占不了一个时辰。”
豺狼人冷冷盯着鹰厉,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她让自己面首和徒弟守阵,原来却只是幌子,自己根本就没进紫府,而是去了虢嚣二国?若是如此,她竟是把自己的面首和徒弟全当了弃子?”
鹰厉漠然道:“你说是面首,又焉知不是做戏给你们看的?”
豺狼人勃然色变:“众妖听令!攻破宫门占据地脉,尚有一线生机,否则那贱人回归,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鹰厉仰天长笑,骤然化作本体,遮天蔽日的巨鹰呼啸而下。
宫门战火爆起。
…………
远在嚣国,王宫。
半空之中妖风乍起,云雾里浮现一头雪白的狐狸,容色极美,背有独角。
嚣国守卫瞬间混乱起来:“乘……乘黄!”
乘黄化作人形,那是程程的脸。一袭白衣,赤足金环,飘然而下。
包括秦弈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她在鲲鹏紫府,却原来分身在外,早已经来了嚣国。
“鲲鹏之心,非蠢货可占。”
随着话音,长发扬起,有龙卷狂风以她为中心席卷而出,霎时间风云变色,天空骤起雷鸣。
“轰!”
嚣国的王宫护罩闪起,与狂风惊雷交织在一起,堪堪抵御。宫中无数禁卫强者憋足了力气给护罩注入妖力,希望扛住乘黄的攻击。
“嚣王不在,你们这帮喽济得甚事?”程程笑了一笑,柔媚妖娆的声音里含着的却是冰冷的杀机。
“砰!”纤掌拍在护罩上,伴随着狂雷四起,噼里啪啦的电流在护罩上蔓延,竟传来“咯吱咯吱”的裂隙声。
无数凝丹强者守卫王宫,若是去了人类世界可以杀得血流成河的恐怖实力,却竟然在她一掌之下就岌岌可危!
程程眼神冰冷,右掌拍在护罩上,左手轻震,手中金环忽然到了掌心,继而迅速变大,成为一个圆形法器模样。
程程挥手一抡,金环砸在护罩之上,“咔啦”一声响,本就岌岌可危的护罩轰然破碎。
下面的守卫喷血四散,横七竖八抛飞一地。
“王掠妖力于一身,你们的凝丹形同虚设。”程程将金环随手一抛,顿时化作无数金环在人群中穿梭,只轻轻一挨便是脑浆迸裂。
在万众惨叫之中,程程连看也不看一眼,飘然进了王宫深处。
有几只幼体嚣兽拦在面前,身后带着无数内宫禁卫。
程程哑然失笑,身形咻然不见。
再度出现时,已是满手的血,在她身周躺满了嚣兽的尸骨,连幼体都没有放过。
外面的金环飞了回来,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程程没有回头,纤手一伸,金环就自动到了手里。继而随手一挥,重重砸在一个六芒晶体凝成的墙壁上。
晶体墙轰然碎裂。
里面是如同心脏血管一样的通道,尽头隐隐传来血腥的妖气。
“鲲鹏心府的地脉,我白国取了。”
她伸手一招,一个变小了的心脏晶体进入手掌,在满手鲜血之中散发着妖异的光。
整座王宫轰然倒塌。
烟尘之中,白衣金环的身影飘上天空,在雷电之中穿梭不见。
飞向虢国的途中,程程回首而望。
那是鲲鹏紫府的方向,秦弈还在那里认真地守着阵法,维护着身后金门之内根本不存在的乘黄。
分化一个人类分身,是她的特殊能力,不是常规意义的法术分身,而是两个都能算是自己,一个纯妖血脉,一个人类血脉,能合在一起,也能分开行动,分开也是同一个灵魂在一心二用而已。
如果分别修行,她最终可以把两种修行结合在一起,威力倍增。只不过它没有得到合适的人类修行之法,索性人体还没开始修炼,是真正没有修行的人类。别说秦弈去分辨,就算让此时天下第一强者来分辨,也只能判断那真的是一个没有修行的人类,最多发现灵魂有另外的躯体共享,本为一体。流苏如今的魂力虚弱,还察觉不到这么细微的事情。
这种分身能起到法术分身做不到的用处,比如说……在中了巫师同归于尽的共死咒时,忽然把在宫中的人类分身切换过来,切换那一瞬间能使咒语失去目标,咒了个空。
然后等个半柱香时间就可以再切回来,安然离开。
可没想到人类分身太弱了,切过来的一瞬间勾在一块断壁上,竟然站立不稳摔下山去了。
这摔下去挺麻烦的,这种分身不能轻易死亡,否则要对本体造成很大创伤。可想不到居然遇上一个人类,自己弱得不行,都油尽灯枯了,还背着她这么个累赘跑路……她明明半柱香时间就可以切换回来,这会儿却不想切了,想看看这个人类到底图啥……
故意不说话,是因为她惯常说话的语气辨识度太高了,当初秦弈要是一听这个普通人类女子说话又妖媚又有威严之气,什么疑窦都出来了。她不是演技专科,小心控制语气容易露馅,还不如装哑巴方便。
结果他什么都没图。几次三番用血肉之躯挡在她面前,最后连个要求都没提,带着一身伤回去了……
在妖城弱肉强食的氛围里,程程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瘦弱清秀的外表,却如顶天立地。
不图美色,不图财物,不图资源,不图权力。他只想找到共死咒的解法,带回去给他的恋人,完成他的承诺。
程程很欣赏,越是撩骚被拒绝,越是欣赏。
但那没有用,对于白国大业,区区一个人类只能是其中的一朵浪花,那一刻很美,仅此而已。
她确实进了鲲鹏紫府,然而却把没修行的人类身躯置换进去,躲在一个角落里啥都没干,本体已经切换在外面,大肆杀戮。
如果被破阵而入,人类分身死就死了,虽然是对本体有所损伤,换得两国地脉那也太值了。就算本国地脉被夺,一换二也是合算至极。
至于拼死守在外面的秦弈……他当然只是负责让虢嚣二王深信她乘黄在洞内、并且为此耗在阵里。
理论上虢嚣二王只会进攻半个时辰,等金门关闭,他们见进洞无望,自然不会一直耗在那里,而是会回头争夺白国地脉,那秦弈的压力自然也就解除了。这是秦弈唯一存活的机会。
可若是秦弈守不住半个时辰呢?
蛇或许能凭速度逃命,而秦弈会死。
死就死了吧……
鹰帅说得对,自己并不应该把心思放在一个人类身上。
几次撩他留他?那不过游戏。
替他织衣?做给内奸看的而已。
虢国已在眼前。程程神色冰冷,带着漫天电闪雷鸣,飞扑而下。
“轰!”虢国王宫地动山摇。
第九十三章 傻瓜们
鲲鹏紫府外,阵中的妖王攻击更加紧迫,不断驱使臣下去送死,自己也取出了多种法宝,强行攻阵。
这场局里,并不能说妖王愚蠢中计,因为程程的角度和另两位妖王的角度是完全不一样的。
谁都知道,紫府只是提供了助你突破的条件,可这近万年都没人进去过,里面的状况已经不清楚了,也许进去了也突破不了,也许死在里面,也许要很多很多年才出来……当然也可能进去很快就突破。
这都是有可能的情况。
在程程的角度上,主动权已经在手,利用这件事来布局,彻底剪除后患,当然比盲目进去修炼有意义得多。
但在另两位妖王的角度上,却很害怕她进紫府。
她若死在里面倒也罢了,一旦真能突破凝丹,成就万象,那便是横扫妖城再无抗手。她白国地脉被夺根本不要紧,全国被夷为平地都无所谓,很多年才出来也不要紧,只要出关就是横扫无敌,他们夺了地脉屠了白国全都没有意义,早晚要死在她手里!
哪怕这是一场局,他们也不得不入局,用尽最大的力量来攻破阵法,阻止乘黄!
秦弈已经快撑不住了。
茫茫多的妖怪被妖王驱使而入,前仆后继,妖王趁乱破阵,这种模式让秦弈耗费的精力倍增。
这个阵法确实非常牛逼了,对阵心守护者算是全方位守护,无论是精神攻击还是范围伤害,他都会被防护得很好。而且阵法对敌人的攻击也不需要他操作,自行触发,来再多人也是送死。
唯一要关注的只是妖王,他们是有破阵之力的,需要自己去调整。
可太多敌人会极大影响精神集中度,观察不过来。
他还没有开启灵魂修行,不可能像真正的仙人那样听见万众祷告都能准确辨析每一条。他根本无法在一团混乱的场面里明辨状况,做出针对性的操作。
说白了就是cpu不够……都快死机了。
还好流苏能完美辨析状况,及时指点操作,否则早都顶不住了。
之前其实也是流苏指点,但之前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稍微提点就能准确处理。如今变成自己完全没个b数,每个操作都经由流苏说明白了才动,就难免慢半拍,好几次都遭遇了险境。
这样下去,早晚破阵,怎么办?
流苏正在趁空档急促道:“你应该立刻放弃,用阵法挡他们片刻,让夜翎带着你走。我们去圣殇荒漠,那里有我的能量残留,谁来都不怕。”
秦弈不语。现在走,不是白守了这么久?
他一直在默默计算金门关闭的时间,作为一个先天武者对时间的掌控还是很清晰的。半个时辰也就是一小时,如果没有忙中算错,那就还有最后三分钟而已!
既然是答应了守阵,无论如何也该守完这最后三分钟吧?
只要金门一闭,那时候走就俯仰无愧。
做到了能做的一切,不欠分毫!不管乘黄是不是程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虢嚣二王显然也知道金门将闭,更加紧促地攻阵,法宝狂轰滥炸的威力甚至连阵法都开始动摇。
“噗”地一声,秦弈终于喷出一口血。
这是心神耗得太厉害了。
“砰!”虢王的虎爪重重轰在大阵某一点上。
“咯吱”一响,阵法出现了迟滞。
阵要破了!
嚣王取出一枚铃铛,轻轻摇晃。看不见的波纹向秦弈笼罩而去,秦弈身前竖起阵法护罩,将波纹隔绝。可这原先能够完美阻挡的护罩,此时却开始摇晃。
撑不住了。
护罩很快破碎,秦弈也挪开了方位,可仔细看去,他的七窍都开始淌血。
还有十几秒!
“轰!”阵石崩碎,那是虢王趁着秦弈被嚣王攻击得无力分心之时,终于破阵!
还有十秒,阵已经破了!
秦弈再度喷出一口血,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夜翎过来!”
在各处气喘吁吁捣乱的夜翎迅速飞到了身边。
阵法急剧收缩,连空间都被扭曲起来,所有威力聚合到了身前一点。
“轰!”风火冰雷同时爆起,扭曲的空间之中,足堪把一座高山夷为平地的能量惊爆,被这鲲鹏紫府全部挡下,山峰不动,而洞内已成毁灭之窟。
妖王祭起压箱底的法宝死命抵挡这一波同归于尽的伤害,随着“轰隆隆”的声音传来,那金门就在妖王眼皮子底下缓缓合上,再也进不去。
两个妖王暴怒如狂!
在扭曲的空间乱象里,一只蛇带着遍体鳞伤的秦弈,从烟尘之中钻了出来。
“还想逃!”一只虎爪从洞中探出,如切豆腐一样把挡在洞口的石块抓成了粉末,片刻不停地抓向夜翎。与此同时,嚣王化作本体,一只四翼独目的鸟追了出来。
夜翎忽然一个加速,甩开虎爪攻击范围,可转头看去,嚣王却越追越近,虢王紧随其后。
没了阵法,两个凝丹圆满的强者根本不是他们能够抵挡的。只能指望夜翎近期被强化锻炼的天赋速度,看有没有跑路的机会。
夜翎的速度天赋是真的很高的,如果丢下秦弈自己跑,可能真跑得掉,带着秦弈的话多半很难了。
流苏叹了口气,这事儿……守阵本身没什么好说的。如果半途就跑了,秦弈倒是安全得很,妖王当然会进洞府,不会追他,反正里面的乘黄死就是了。可只要秦弈守到最后一刻,就是这个结果,两个妖王进不了洞,狂怒找人泄愤,当然要追杀到底。
所以想活得长,其实很容易,只要你别那么有底线,管进洞的人死不死,自己先跑就行。
正如此刻的夜翎,如果丢掉秦弈,她也能跑。
人们往往都是在无数次的头破血流中,慢慢丢掉了自己的善良,丢掉了自己的重诺,一步一步的失去底线。
红尘滚过,就能知道,可每个人得到的答案却未必是一样的,于是有了道不同。
夜翎忽然道:“哥哥你把狼牙棒丢了吧,或许能飞快一点。”
秦弈直接道:“把我丢了都不会丢狼牙棒。”
流苏:“……”
秦弈看了下身后的追兵:“如果不行的话,你把我丢下去自己跑吧。”
夜翎摇头:“把我丢了都不会丢掉哥哥。”
流苏有点想笑。
罢了,两个傻瓜……傻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正在此时,天外卷起狂风,恐怖的妖力迅速接近。
追逃中的所有人都愣了。
程程如同一道残影,飞速接近,只在众人一愣之间就挡在了两个妖王追击的路上。
她浑身染血,胸膛略微有些起伏,大肆屠戮都没有什么消耗的她,在赶路上却几乎抽尽了浑身最大的法力。
在秦弈随时可能被追上的这一刻,她终于赶回。
夜翎还很纳闷:“师父你怎么会从外面回来的?”
秦弈木然转头,看着程程的背影。
他这一刻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但是……她回来干什么呢?
程程一言不发,默默恢复着法力,看着面前的两个宿敌。
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回来干什么,这样仓促而回,对面是两个与自己同级的妖王,自己根本讨不了好,多半要被打得重伤而遁。真正聪明的做法当然是悄悄回来,趁着他们放弃此地,去为了争夺白国地脉内讧之时,偷袭出手。
那才是一场完美的局。
可她连一个呼吸都不愿意耽搁,两国宝库放在眼前只要一挥手就可以尽数卷走的事情都懒得去做,取了地脉立刻折返而回,都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
仿佛就急着过来破坏自己做好的完美计划……
不是说他死就死了无所谓的么?
自己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啊!!真是超级大傻瓜!
第九十四章 来自数万年前的降维打击
“你……没有进紫府?”嚣王独目都缩成了一条缝,切齿发问。
程程的自我吐槽早就收了起来,嫣然一笑:“难道你们俩蠢货,感应不到我身上的地脉气息?是因为我太香了么?”
“贱人!”虢王目眦欲裂:“给我死!”
狂暴的虎啸席卷而出,霎时间天昏地暗,远在两三里外的秦弈居然都能感觉到砂石打在身上的剧痛,就像被人在近在迟尺的地方捅了刀子一样!
若不是自己的锻体修行加上法衣防护,这两三里外的余波溅射就能把他穿个通透!这还是被程程挡下了的攻击。
那直接面对这虎啸之威的程程,面临的到底是怎样的威能?
刚才两个妖王的能力全部被阵法限制,攻击也全部被阵法阻挡,秦弈着实感觉不到多猛。这出了阵才知道,凝丹圆满毕竟是传说中的金丹巅峰,绝对的boss级实力,现在的自己是连接近的资格都没有的那种……
夜翎也谨慎地再度带着秦弈后撤两里,足足在五里开外的空中看着远处的战局。
秦弈的目力就只能看见三团影子在闪烁,动作快得根本无法捕捉。甚至于就算在这么远的地方旁观,能量的余波还是能让人肌肤生疼。
“走,旁观不得。”秦弈忽然道:“她一个人未必牵扯得住两个,对方随便谁往这边漏一炮,你我都得死。”
似乎说中了夜翎心事,下意识就想抱头走,可刚刚转个身就忽觉愕然。
她仿佛不认识般转回蛇眸看着秦弈:“这话居然会是哥哥说的么,她……她是我师父,我不能丢下她先走的。”
“你明明就很想跑,装什么装?”
夜翎很纠结:“不是,我跑不跑是另一回事啦,可这话真的不像哥哥。”
“你当她是师父,她却未必当你是徒弟。”秦弈终于道:“她从外面回来,你还想不出这是什么情况?她根本就没进紫府,我们只不过是个吸引敌人的诱饵,随时可能死的弃子。”
夜翎脸色苍白。
她并不是真蠢,秦弈说得这么明白了,她当然听得懂。
无论是传说中秦弈的“面首”身份,还是她的首徒身份,甚至于大张旗鼓让她住东宫,仿佛太子待遇……这都是为了让别人认定他们是乘黄的绝对亲信。虢王和嚣王闯阵之前也说了,“正因为如此,她必然在里面无疑”。
然而事实上她根本不在里面,他们守着空门,面对着根本不可能匹敌的敌人,随时可能去死。
这是**裸的利用。
“可是她……”夜翎低声道:“还是回来救我们了,她真利用我们,是可以不来的……她一个人也不一定打得过两个的,也是冒险而来啊……”
秦弈冰冷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良久才道:“无论她是良心发现也好,还是另有盘算也好,我已经无法信任她。我答应她的事情已经做到,未曾负她,俯仰无愧。此地战局你我参与不了,赖在这里干什么?”
夜翎正在犹豫,就见到程程一声闷哼,被击退老远,风中飘荡着她的血迹。
但只是击飞刹那,程程又迅速挡在他们的路线上,秦弈夜翎几乎同时听到了她的传音:“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走!”
“走。”秦弈低声道:“无论你想不想抛弃她,此时我们在这里反而是累赘。”
夜翎哀求道:“哥哥,我怕她会死的,我不想她死。我、我还是有可能帮上一点忙的,不然哥哥先走,我再看看。”
“白痴,她怎么可能死,她跑得比你快多了!”
“不一定的啊!”夜翎急道:“万一她真死了呢?哥哥你要的增寿丹药还没拿到呢。”
这句话让秦弈神色僵了一僵,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流苏此时才悠悠发言:“让她一起去圣殇荒漠吧,这件事也该是一个彻底了结的时候了。”
秦弈意念道:“我们能掌控圣殇荒漠里的能量,这种事情让她这种心机……知道,可能横生枝节。”
流苏笑了起来,秦弈一旦进入对谁的戒备状态,是确实很灵醒的,考虑很全面。它想了想,便笑道:“不要紧,我整一篇法诀出来,你就说是以往得到这种控制死灭之气的法诀,送她便是了,也没什么枝节。”
秦弈叹了口气,传音而去:“圣殇荒漠最中心,等你。”
程程身形微微一晃,没有回答。
夜翎开心地载着秦弈,往圣殇荒漠迅速飞去。
…………
圣殇荒漠,一般被妖族公认为这是鲲鹏的致命伤。
具体这是什么部位,已经不可考,鲲鹏尸骨似乎把所有伤势集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地貌,以这荒漠为中心,周遭的石洞群就是各种不同的小伤。
石洞有人闯荡,荒漠边缘也有人探索,但荒漠最中心,从来没有任何妖怪敢涉足,哪怕是妖王都不敢。
那里面有十余里方圆存在极为恐怖的死寂气息,稍微接近就能把一切都化成没有生命的粉末,那里根本就不存在任何生命,连沙子都是最细碎的那种,连石头都没有。
而今天的荒漠中心,却是门庭若市。
夜翎载着秦弈飞速接近那死寂之气,哥哥说不用怕,她就全盘相信,直接往里面冲了进去。果然是根本一点感觉都没有,仿佛那些气息故意绕着她散开一样。
秦弈站在荒漠正中,仰首看天。夜翎就盘成一坨,蹲在他肩膀上问:“哥哥这里是怎么回事啊?”
“这是死灭之咒的残留能量。那是一种上古禁术,直接灭杀‘存在’。这也是鲲鹏,换了弱一点的就不是这么一块荒漠了,是整个尸骨都消失了吧。”
夜翎哆嗦了一下:“哪、哪有这么可怕的禁术,骗人的吧。”
“不知道,可能是有人吹牛吧。”
刚说完,夜翎就看见秦弈仿佛伤得手软似的,拿不动手中的狼牙棒,那狼牙棒坠了下去,插在他脚面上,尖端的尖刺正好插在他脚拇趾和食趾之间。
夜翎很是同情:“哥哥回去要好好休息了,都软了……”
秦弈:“……”
天空妖风乍起,兄妹俩翘首而望,很快就看见程程转瞬即至。看见站在死气中央完好无损的兄妹俩,程程美眸里露出惊异之色,有些犹豫地不敢进。
秦弈冷冷地看着她。
程程在外对视,眼神颇有些复杂。
身后两个妖王飞速接近。
程程叹了口气,银牙轻咬,闭着眼睛冲进了死气里。
睁开眼睛一看,已经站在秦弈身边,整片区域里依然死气浓重,但他们就偏偏一点事都没有。程程惊疑不定地道:“这……”
追来的两个妖王也极为惊疑。
这圣殇荒漠不在他们领地,只听说传闻,未曾亲见。如今稍微感应,确实觉得气息很可怕,但为什么连那个凤初三层的人类站在里面都没事?
难道只是气息感觉唬人而已,实际上数万年过去,早已经没有了威力?
嚣王掏出了一个铃铛,打算在外试探一下。
都还没开始摇铃呢,那原本寂静的沉沉死气忽然狂暴地旋转起来,冲着两妖席卷而去。
两妖都下意识凝起妖力阻挡,那死气漫过,妖力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着那铃铛和他们伸出的手臂都成了灰烬。
连血都没有……就是直接的消失。
两个妖王反应也极快,迅速飞撤,好歹没整个人被吞噬进去。直到此刻断臂处才开始淌血。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转头一看那死气却锲而不舍地继续追来,他们心胆俱裂,用尽最大的力气,转瞬消失在天际。
从头到尾,连个惨叫声都没有,两个恐怖的妖王已被击退,快得如在梦里。
程程看着对手远遁的方向,眼神闪烁不定。
秦弈淡淡道:“程程姑娘此刻是在想,怎么掏出这个人类控制死气的秘密么?”
程程转头看他。
他的眼里再也没有曾经看程程时的怜意,也没有被乘黄撩拨时的尴尬闪避,剩下的只有冷淡与疏离。
第九十五章 妖城烟雨
白国王宫。
秦弈站在夜翎的东宫门外,安静地看雨。
程程没有问他控制死气的秘密,他准备好的忽悠法诀没用上。一路沉默着返回王宫,程程立刻就展开了对豺相一系的疯狂屠戮,从王宫蔓延到了整个白国,遍地血色。
这一场不知道究竟杀了多少妖,白国街市都被尸骨充塞,鲜血汇流成溪,延伸而出,从空中看下去,仿佛交织出了一副血色的经络图。
秦弈也不知道程程那种疯狂的杀戮到底有没有无辜者丧命,这对程程似乎不重要,那种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狠厉决绝,是真正妖中之王的酷烈。
连鲲鹏尸骨都似被震动,天上骤起大雨,也不知是为这场杀戮淌泪,还是在冷漠地洗刷妖城的血。
秦弈和夜翎没有参与,只是回到东宫安静地等。
等她做完她的大事,能够兑现炼丹承诺。
“嘤嘤嘤!”
“嘤作为女性在某种时候可能发出的声音,一般只发一声,连续发出三声的是傻子。”
“嘤嘤嘤。我喜欢,关你什么事。”
“我的反驳也是因为我喜欢,又关你什么事?”
小皮球气得七窍生烟,和眼前的杠精打成了一团。
夜翎就趴在一边,小手托腮看他们打架,笑得没心没肺:“嘤嘤加油!”
由于缺了柠檬,东宫亲卫遗憾地四缺一,只剩下三大天王。两个在打架,剩一只沙雕无所事事,懵逼地站在秦弈旁边,秦弈看雨,他也看雨。
妖城无雪,冬季的大雨深寒,整座王宫陷入一种迷蒙的气息,看着很不真实。
远处有小宫女打伞路过,烟雨之中娉娉婷婷。秦弈看了一阵,忽然问:“宫女都是狐狸么?”
沙雕懵然道:“是啊,本国所有狐狸都是大王直属啊,这不是常识嘛,我一只沙雕都知道。”
秦弈不语,心中浮现当初在药店时,掌柜看见小狐狸时眼里的惊讶之色。说担保就能担保,连个名号都不用问,那是因为他知道狐狸是王直属,地位非凡。
那巷内亭台,美丽温柔得如同从江南烟雨画卷之中走出来的哑女,和宫中妖媚威严的乘黄影子渐渐合为一体,又化作此刻在外残酷杀伐、破二国争两脉平内奸,将整个妖城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盖世妖王。
沙雕又道:“本来我们这类,是不能住在宫里的,大王很宠少主啊……”
少主……秦弈淡淡道:“恐怕很快不住这了。”
沙雕不知道秦弈言外之意,只以为说不能常住宫中,便笑道:“住外面更自在啊,在宫中总是觉得心底毛毛的。少主人很好,跟着她舒服。”
秦弈笑笑:“沙雕兄弟有眼光。”
沙雕奇道:“为什么要叫我兄弟,你也是沙雕吗?”
秦弈默然看着淅淅沥沥的雨,低声道:“嗯,我是。”
白国边境。
鹰厉看着静立不语的程程,有些不解:“大王,既然虢嚣二王都断肢而逃,此时是最好的反攻之机,真的不乘势攻灭?”
程程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本王肆虐二国,只是偷袭而已。一旦他们有王坐镇,主场当然别有强阵防护,急切攻取必将伤亡惨重。如今主动权尽在我手,不如先融汇三脉之力,彼消我涨,不出数年即可不战而胜。”
鹰厉劝道:“就怕夜长梦多,横生变故。若能彻底扫灭后患,多些伤亡也是值得的。臣下愿为先锋,为王探路。”
“不用了,鹰帅主持好本国善后就行。”程程转身而去:“且让他们苟活几年。”
“大王……”鹰厉在身后喊了一声,又有些犹豫,终于还是咬牙道:“大王只是为了回去替那人类炼丹罢了……但是大王,那丹你不能炼!”
程程飞掠而起,转瞬远去:“本王自有主张。”
夜深人静,东宫灯火不熄。
亲卫们已经消失了,秦弈依然在窗前,看着雨幕之中乘黄寝宫的方向。
宫女们说她回来了,却没有出现,不知道是否在炼丹。
夜翎便陪他站着,一直看见天色微亮。
又是一天过去了。
宫外的血色也不知道清洗了没有,昨天的生死仿佛只是一场梦境,宫女们在王宫的雨幕之下嘻嘻哈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秦弈一直在想,如果乘黄食言,不给丹药,或者索性根本就不存在她号称的丹药,那将如何?
夜翎显然知道他在忧虑什么,低声安慰道:“哥哥也别太担忧了,师父说会给你丹药,不会骗人的……”
“你还叫她师父,我却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她。”秦弈冷冷道:“这是一位妖王,不是民女程程。”
夜翎垂着脑袋不说话,其实她内心深处觉得,师父虽然有点坑人,也没太过分,可以原谅的说……
这是一条很容易满足的蠢蛇,当看见师父挡在妖王面前的身影时,她就已经原谅师父了。
但秦弈没有那么容易释怀。
尽心尽力地完成一份委托,苦苦坚持到了最后一秒都没有放弃,兄妹俩差点为此连命都送了。最后知道这只是一场骗局,自己只是骗局中的诱饵,这种吃屎般的感觉并不是她最后援救一下就可以抹去的。
回想当初救程程的事情,以及到了妖城还想关怀一下她过得如何,此时想来都感觉自己像个傻哔。
要不是为了拿到约定的丹药,早就拂袖而去了。
“夜翎……我想青君了。”秦弈低声道:“无论乘黄是否兑现诺言,我也必须回去了。”
夜翎抽了抽鼻子,没搭腔。
“乘黄心思莫测,对你未必有什么师徒爱护之情,我担心你留在这里早晚被她坑死,还是跟我一起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夜翎嗫嚅道:“妖城……更适合我。嘤嘤它们很可爱,师父也没、没那么坏……”
秦弈转身怒视着她:“你真不知道你今天很可能会死吗!”
“呜……”夜翎抱着脑袋蹲了下去,显得极为纠结。
她真的不想回人类世界,人类世界除了有秦弈之外,其他根本没有任何让她留恋的东西。
她心里甚至想让哥哥留在这儿,但显然不敢说,不然要被哥哥骂死。
“蠢蛇。”秦弈看懂了她的心思,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取了纸笔,写了一篇法诀:“这是圣殇荒漠里那些死灭之气的控制方法,带不走的,只能去那里用。如果遇上危险,那可以做你最后的杀手锏。”
夜翎抽着鼻子站起身来,仔细看完法诀,旋即烧毁。
看着法诀烧毁,秦弈才道:“你既然不跟我走,那只能希望你师父坑你别太凶残。有朝一日我还会回来,如果她欺负你……”
“就骑了那乘黄?”门外忽然传来程程那极具特色的娇媚声音。
秦弈住了口,缓缓转头看向门外。
迷蒙烟雨之中,程程白衣赤足,安静地站在那里。透过雨水看去,她的眼眸仿佛迷雾一样,幽幽地藏着万语千言,却连一句也读不分明。
第九十六章 喂,镜子
“夜翎不该跟你回去。”程程慢慢走进殿内,声音显得有些清冷:“裂谷之中遗迹万千,早有传闻此地应有蛇尸骨。待本王一统妖城,便是上下奋发之时,夜翎在此前途无可限量。跟着你去人间厮混,只能处处受人白眼,最多成为你的一条宠物蛇,于她又有何益?”
秦弈其实很想冷冷刺一句此时的你说着为别人好的话,听来有些刺耳。
但此时依然不能得罪她,只好闭嘴不言。
程程美目在他脸上转了一阵,轻笑道:“心中有气而面上不动声色的城府,不适合你,容易看破。”
秦弈叹了口气:“这在大王面前当然是有些班门弄斧的。”
程程无所谓地道:“你要理解成我需要利用蛇血脉,也可以。裂谷之上,我们不敢轻易上去,担心引来人类修士的打击。而裂谷以下……妖城左右都是极度危险的遗迹,妖城居于中间,已经很久没有看看外面是何模样,我们需要大量的强者和特殊血脉传承者,拓展妖族生存命脉。”
“阁下是一位胸有锦绣的妖王,目光长远。相信妖城在大王手中,会有些不一样。”秦弈这话倒是真心实意。
程程嫣然一笑:“我胸里还有别的,你不想看看么?”
秦弈无奈道:“大王何必再开这种玩笑,这不好笑。”
程程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平静地看了他好一阵子,才道:“你在等丹药?”
“是,那是约定之物,秦弈不负大王委托,也希望大王没有爽约。”
“本王当然不是没良心的人。”程程又笑了笑:“实际上这次的布局,最关键的生肖令都是你带来的,你才是首功。便是奖赏首功之臣,你这点要求也不可能不满足,否则本王何以服众?”
秦弈心中一松。
程程纤手一翻,掌心里便出现了一枚冰晶一样的丹药,丹药晶莹剔透,散发着极寒的冰凛之气,透过冰晶看进去,仿佛可以看见里面有血色在穿梭,像是活的丹一样。
“主材便是你拼命取得的凛霜果,本王可没有骗你。”程程淡淡说着,随手就把丹药抛了过去:“此丹可以增寿十六载,不要嫌少,这已是本王目前能做到的极限。”
秦弈颤抖着接过,这一刻真是感觉所有力气都被抽空了一样,百感交集。
千辛万苦赴裂谷,迷茫前行,披荆斩棘,做着九死一生的事情,都是为了这个东西。如今距离约定时日尚早,就已经尘埃落定,终于可以笑着回去,说一句秦弈不负此诺。
看着他手颤抖的模样,程程眼里闪过复杂的意味,似是随意地问:“不多留两天?也多陪陪夜翎。”
夜翎低声道:“算了,哥哥是要回去的,强留也是心不在焉的。”
“是。”秦弈转向夜翎,柔声道:“哥哥走了,你独处妖城多加小心,凡事多留几分心眼。”
夜翎终于哽咽起来,拉着他的衣袖:“我送送哥哥。”
“不用了,总是要分开的,纠结儿女态又是何必?哥哥有空一定来看你。”
秦弈最后揉了揉夜翎的脑袋,也没再看程程一眼,便转身离去。
程程一眼不发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她忽然微微一晃,神色苍白。
夜翎正在偷偷抹眼泪呢,见状吃了一惊,扶住她问:“师父怎么了?是昨天受的伤没好么?”
“没事。”程程微微一笑:“这次的事,是师父利用了你,但我本以为你的速度能跑得掉……算了,你若怪师父也是常情。”
“我没生师父的气……”夜翎低声道:“倒是哥哥表面温和,其实心里是又臭又硬的那种,这次交易两讫,在他心中怕是和师父从此两绝了……”
程程还是笑:“本就是一场交易,这个结局很好。”
那边秦弈大步出了宫门,迎面就见到鹰厉脸色铁青地拦在外面。
秦弈怔了一怔:“鹰帅有何指教?”
鹰厉神色冷厉,语气冰寒:“留下丹药。”
秦弈皱眉道:“这是你家大王答应的东西,莫非你要让自家大王背负不信不义之名?”
鹰厉语气极为暴躁:“少嗦,交出丹药饶你不死!”
“抱歉。”秦弈慢慢道:“这是不可能的。”
鹰厉暴怒如狂,妖风狂卷而起,就要出手。
“鹰厉!”宫中传来程程冰冷的声音:“你若动手,等于谋叛。”
鹰厉急道:“大王!”
“让他走!”
鹰厉切齿盯着秦弈好一阵子,愤然进宫去了。
秦弈也憋着一肚子气,大步出城。这尼玛的鹰厉,之前就看得出来那副看不上人类想赶自己走的意味,没想到看见宝物在前,居然还来抢了!
流苏幽幽叹了口气,其实它看出了很多东西,但它什么都没说。
就这样与妖城交易两讫,从此两忘,挺好的。
东宫之内,夜翎眼睁睁看着身边的程程神识传音之后喷出了一口鲜血。
她吓得不轻:“师父,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鹰厉大步闯了进来,厉声道:“你兄妹俩什么都不知道!增寿增寿,那是随随便便能炼出来的东西么!那什么凛霜果,只不过是一个保存之效,里面包裹着的乘黄心血才是真正增寿的东西!”
“心……心血……”夜翎小脸煞白。
“大王取了自己的心血,别人是增寿了,她自己要折寿,还不知道折寿多少!这是拿大王的寿命来换别人的命,若是害死了吾王,你们当得起么!”
“鹰厉。”程程虚弱地摆摆手:“没有那么严重。三脉已聚,提供的妖力比你想象中的还强。况且我分身尚在鲲鹏紫府,随时可以置换进去修行,这点损失很快就会补回来……”
“鲲鹏紫府万年无人进过,天知道是什么状况!”鹰厉愤然道:“说一千道一万,大王就不应该对一个人类动情!”
程程怔了一怔,摇头道:“早已跟你说了不是那么回事,我若动情,就不会让他做那种随时可能丧命的诱饵了。如今也只不过兑现承诺,赏赐有功,实际上秦弈对我们此局极为重要,给他这点东西并不过分,莫非你鹰帅是个有功不赏的统帅么?还想夺丹回来,简直丢我白国的脸!”
说到后面,语气转厉,已是王命批评。
鹰厉被骂得顿足,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道理好像是这个道理,可谁特么赏功拿自己的寿命来赏,这不是傻么!
程程略微缓了一缓,低声道:“夜翎,带我回宫歇息。”
夜翎满脑子混乱地带着程程回了寝宫,小心翼翼地看着程程的脸色:“师父……你是真的喜欢我哥哥吗?”
“鹰厉糊涂,你也糊涂!你哥哥都差点被我利用死了,哪来这样的喜欢?”程程没好气地把夜翎丢了出去:“自己修炼去,别打扰本王休养。”
“砰!”寝宫大门关上,里面顿时寂静下来。
“真是的,本王就真的那么像一个爱来爱去的傻瓜?只不过那个人类有点特别罢了……”
程程啐了一口,神色慢慢地却又有些怔忪,好久都没动一下。
她木木地看着周遭的明珠,忽然想起了什么,摸出一个手镯随手一抛。
手镯落地,迅速变成了一个圆镜的模样,镜中映照着程程的身影。
“喂,镜子,我这是赏赐有功,加上欣赏秦弈,不忍心坑得他这样的男人出生入死却失望悲怆,当然得赏他,对吧?”
镜子里的程程开口了:“是喜欢他。”
程程瞪圆了眼睛,叽叽喳喳的话语尽数被斩断在喉咙里。继而表情慢慢平静,出神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久久无言。
第九十七章 西荒入侵
秦弈已经到达崖顶。
作为千丈深谷,找到上去的方式也并不容易,但相对于此前经历的各种艰难早已不值一提。秦弈很快就在荒山外的骷髅阵边找到了一个山洞,里面有通向崖顶的空间裂隙。
到得上方,正值飘雪,周遭一片皑皑,空气清新怡人。
飘雪根本下不了谷,在无边无际的妖气弥漫之中早就融成了水。
谷底是雨,上方是雪,不过上下之隔,便是两重天地。
从浓郁的妖气与杀戮之中离开,这重见人间天日的感觉实在让人百感交集。秦弈捧雪搓了把脸,兴冲冲地向南离国境飞掠,眨眼不见。
经历数番生死,他的修行又不知不觉地成长了。
武道先天中期,锻体圆满。
仙道凤初四层,已经接近可以御器的阶段。
仙武双修,越发形成了模样。
正喜悦间,行不出百里,秦弈的脸色就有些变了。
清新怡人的风雪之中竟然隐隐传来了血腥味,虽然很淡,但在此时的秦弈感知中几乎和就在鼻子面前没有区别。
他顺着血腥味快步上前,只看见了一个被烧毁的村落,村落内外遍地尸首。
秦弈屏住呼吸,上前翻过一具尸首检视了一下,尸首已经冻硬了,这不是刚刚发生的事,起码已经好几天。
他的目光凝注在尸首的脖颈上,那是致命伤,弯刀掠过形成的伤痕。
“西荒入侵!”
秦弈脑子里轰然一炸,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迅速贴了一张神行符,风驰电掣地冲着离火城狂奔而去。
怎么会是这种时候入侵?
这回去起码还要两天!
希望赶得及!
…………
南离国,横山郡。
“锵!”李青君枪出如龙,破入眼前大将的长刀之中,将对方挑落城墙。
被先登者一阻,左右敌军便已蜂拥而上。
银枪若舞梨花,在漫天飞雪之中带起了一片血光,美轮美奂。
十余名西荒士兵栽落城墙。
李青君浑身浴血,眼睛都已经被敌人的血迹沾染得遮挡了视线。她微微喘了口气,擦了擦眼角的血污,看看身前脚下,层层叠叠尽是残尸断臂,城墙之下尸骨成堆。
而敌人漫山遍野,都看不清尽头。
这便是当初秦弈和他们出山时路过看悬榜的那个横山郡,距离都城离火只不过快马奔行一天的路程而已,是离火城以西的最后一道屏障。
李青君已经在这里守了整整三天三夜,鲜血早已把轻甲染成了红色。
西荒是在李青君剿灭东华叛党没过几天就突兀入寇的,兵临之时震惊朝野。也不能怪李青君,就算如谢远那样的宿将都没想过,西荒居然会选择在这种冰天雪地的时候发动大举进攻,被突击了个措手不及。
这根本不合兵家常理。这种冰雪天气,野外行军扎营极为困难,冻死人的几率都倍增,更兼攻城之时城墙湿滑,处处凝冰,对攻方极为不利。这样的季节打打小规模战争还可以,举国兴兵就太过神奇了。
最关键的是边防也没有警报,连狼烟都没看见……
当然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边将已经投敌,大开关卡纵敌入境而已。
李青君心中很是悲哀。
她参政也不短了,自然很清楚情况。南离被父王与东华子折腾这些年来早已病入膏肓,不但拖欠边饷,边军里也安插了西荒的人,边将被策反并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原本指望李青麟拨乱反正,能迅速治理,可李青麟……
也不能说李青麟没做事,他确实有做些进步举措,但不够。
他做的一些事最多只能算是寻常年份时还算过得去的君王,要是太平时期勉强也能被夸一声聪明之主,可这距离人们对他的期待、距离他曾经的豪情壮志、距离他本来应该具备的表现,差距实在太大了。
事实上他做的正经事还没有李青君多,在更多的时候,李青麟只不过在修道。这让李青君想强行说服自己,哥哥只是衰老没了精力都说服不了。
李青君自己经验不足,能力也还欠缺,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无力回天,都还没来得及腾出手治理边军,西荒就已经在这寒冬之季悍然长驱直入。
南离太小了,边防一开,数日之间敌军就已经兵指横山郡。好在这时候李青麟倒是反应很快,第一时间派老将谢远率一支精锐疾驰横山郡,才将西荒大军堵在横山郡外,没让敌人直接兵临京师。
李青麟又很快命李青君整顿大军,赶到横山郡驰援,这才总算僵持下来。
这两道命令倒是证明了李青麟还没彻底昏聩,但这样又能守多久呢?
敌人为什么会在这冬季入寇的原因也很快明朗,他们有几名巫师,合力竟能把城墙变得干燥,这冰雪之中攻城的不利就此抵消了许多。
从前他们还没有这个能力,也不知道是这些年暗中琢磨了一些新术法,还是有东华子的功劳在。
敌人是处心积虑多年,厉兵秣马,各种战备,这次更是举国动员,大军漫山遍野。
而自己这边呢?
两任国王修道,国库空虚,吏治败坏,军无战心,就连民众也冷漠着脸,没有任何众志成城的抵御热情。
边军一丢,南离最精锐的战力已经全部在这里了,若是她李青君守不住,南离就灭了!
城下中军,西荒太子邙战仰天而笑:“昭阳公主又何必苦苦支撑?本王对公主爱慕之心从未改变,若是公主打开城门,本王必立公主为后,从此南离人也是本王子民,两国合并共同治理,岂不是一段佳话?”
李青君一言不发地张弓搭箭,“嗖”地一声,箭似流星,强劲的箭气把邙战的麾盖都掀翻老远。
邙战沉下脸,冷笑道:“你还真以为你守得住?这横山郡未曾经营战备,根本不是一道布防完整的防线。本王早已派上将绕道而行,奔袭离火城,届时这横山郡便是孤城,你便是欲做奴婢也不可得!”
李青君紧紧抿着嘴唇,老将谢远已经告诉了她这个可能,但她无能为力。对方兵力远远超出,就是能这么有主动权。
只能希望王兄能振奋起来,将绕道奔袭的敌军尽数消灭于离火城下。
邙战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本王知道李青麟虽然已经昏聩,倒也不是傻子,不好打发。所以这支奔袭离火的军队乃是敝国最精锐的血战军,由上将邙幽统帅,随军的都是百战名将。若是他们在这里,恐怕你昭阳公主也没这么轻松。如何,本王是不是很怜香惜玉?哈哈哈……”
李青君终于色变。
怪不得这三天来没有遇上真正强大的敌将,对方也是以围困为主,原来真正的精锐不在这里。
真在这里倒好了,自己率领的也是南离最精锐的军队,据城固守之下他们未必打得下来。这寒冬之季对方扎营艰难,拖个几天还是有希望把对方拖垮的。可离火城如今剩余的军队精锐程度远远不及,加上哥哥如今的状态,真的可以与西荒名帅带领最凶悍的强兵悍将相抗吗?
一时间李青君甚至有点后悔,还不如当初就放弃这道防线,与离火共存亡就好了……哥哥看似果断的命令,难道是错误的吗?
邙战不再多言,右手一挥。
号角声起,又一波攻击潮水般涌向了城门。
这是施加压力,让自己无法驰援离火。李青君看着漫山遍野的敌军,一阵疲惫。
心中泛起了秦弈的身影。
你还在找诅咒的解法么……
你当初约的是半年之内,可能你也从来未曾想过,南离居然连两个月都撑不过去。
第九十八章 攻守逆势
此时的离火城。
西荒大将邙幽率军绕道,兵临城下,也已经攻打了一天。
李青麟没有亲临前线,城门将士很努力,可终究敌不过西荒精锐,在一天一夜之后,宣告城破。
邙幽率军而入,仰天而笑:“李青麟不过如此!我们是高估他了。”
其实在此之前,作为一位身经百战的名将,邙幽心中一直是有着担忧的。
因为这次入侵实在太顺了。
尤其是边军……边军守将当然是李青麟的绝对亲信,多年来不知道和他们西荒打了多少战流了多少血。这样的人献关而降,下面也没有任何将佐不满,就连烽火台的所有士兵都全部提前摆平,让他们长驱直入,很是诡异。
他也曾劝太子小心,可太子没怎么听进去。
但事实证明确实没什么问题,降将降卒还一路为他们带路呢,能那么快的直达横山郡、以及这次绕道突袭离火,都不乏带路党的功劳。
这回更是直接连离火城都破了,还能有什么变故?
离火城也是死守而破,守城将士几乎死伤殆尽,并没有赚他们入城的嫌疑,作为百战名帅,邙幽非常确定这一点。
大约真的是李青麟让边军将士们大失所望了吧,是自己多心了。
西荒军队纵马入城,马蹄声踏碎了长街,看着周遭关门闭户的离火城,邙幽微微一笑。
南离比西荒繁华很多,将来此地或许可能成为西荒都城,可不会轻易纵兵毁坏。只要打破王宫,擒下李青麟,他邙幽就可以作为灭国之帅,彪炳青史。
一路直达王宫,宫城守卫早已逃离,还能看见里面太监宫女惊慌乱窜,见到大军逼近,哭声震天。
邙幽挥军直冲而入,却很快怔了一怔。
入门便是一个极为广阔的广场,广场尽头是高高的石阶。石阶之上有龙椅,一个身影安静地坐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蜂拥而入的军队。
邙幽有些慎重地吩咐士兵散开扼守各大要道,数千弓手驻于广场,集体张弓搭箭指向龙椅上的人影。
确保万无一失之后,邙幽自己手提战斧,与众将率军慢慢逼近了石阶。
走得近了,清晰地看见上面高坐了一位龙袍老者,面容苍老,身形佝偻,可手上却拄着银枪,双目炯炯有神,锐不可当。
“李……李青麟?”邙幽语气颇为震撼。
他自己可也是五十多的老将了……这突兀见到曾经战场上交锋多次的年轻俊朗的敌手,居然变得比自己这老将还苍老得多的形象,那种心灵上的冲击力真是无法言喻。
听说他是用什么幻术保持了年轻的模样,如今这是幻术失效了?还是他不想遮掩了?
邙幽心中有些不祥。
“正是本王。”李青麟笑着开口,声音苍老,却很是洪亮:“邙幽,想不到来的是你而不是邙战,很好很好。”
邙幽心中的不祥感更加浓郁了。
虽然无论怎么看,李青麟也没有翻身的余地,可这态度太诡异,反而像是他李青麟打了胜仗一样。
这是因为灭国所以失心疯了么?
他没说什么,只是谨慎地让众将围死了李青麟。
李青麟满不在乎自己身陷重围,依然笑道:“其实你身为百战名将,这次应该本来就该察觉有些怪异之处吧。”
邙幽示意众将不忙动手,淡淡道:“不管有什么怪异,你南离已灭,你李青麟已是阶下囚。居然还笑得出来,莫不是失败得太残酷,失心疯了?”
李青麟仰天大笑:“南离已灭倒是未必,西荒先要灭了才是真的。”
…………
横山郡上,明河悬于天际,漠然注视着城墙的攻守。
无尽的尸骨在她眼中并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她的目光更多停留在李青君浑身浴血的战斗身影上。
修仙者很少承诺,怕担因果。但秦弈离去之时委托她保住李青君的命,她当时连想都没想就同意下来。
不是给秦弈面子。
也不是欣赏李青君。
只是因为那块玉佩。
那是很有来头的玉佩……如果李青麟没救了,李青君便是那块玉佩的传承者,她天枢神阙有意卖一个面子给玉佩的原主人,这也是当时师门回信提到的内容之一。
只不过此时她的心绪有些复杂。
她曾入宫与李青麟交流过,本意是说说玉佩的事,但得到了很意外的答案。
这一场南离决战,远远不是李青君想的这么简单。
正在攻防白热化时,城下的邙战中军忽然骚动起来,不到片刻忽然疯狂鸣金,正在攻城的军队潮水般退了回去。
明河暗叹一声来了。
李青君在城头愕然远眺,却见邙战的大军仿佛接到什么极为重要的命令一样,正在飞速向西撤离,连行军的阵型都有些乱了。
老将谢远大喜道:“长公主,可以追击!”
李青君皱眉:“这撤得太过诡异,该不会是陷阱?”
“不是陷阱。”谢远很肯定地道:“这是王上之计已经成了。”
谢远的语气很奇特,似是有些落寞悲伤,却又有些崇敬。
“王上之计?”这一刻李青君并没有被人欺瞒的愤怒感,反而有些惊喜。
果然,哥哥就算是沉迷修道,那也是个前半生征战沙场的名将,他面对这么重要的战局不可能仅仅两道命令完事,总该有些安排才对的。
果然是暗中有所布置的吗?
她迅速飞奔下城,组织骑兵。只要南离没事,瞒了再多又有什么要紧?她李青君又不争权,哥哥爱揽权就揽去便是。
城门轰然洞开,李青君策马当先,率军席卷出城,像一把利刃往西荒大军身后直破而入。
果然不是什么陷阱,西荒军队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太子急令撤军。将士懵然无措,军不成军阵不成阵,瞬息之间就被冲刺得人仰马翻,反而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与此同时,西荒军队里原本夹着的南离边军齐齐倒戈,配合李青君把西荒军队截成了无数截。
攻守瞬间逆转。
李青君又惊又喜,率众一路追杀,直追出了百里开外。
远处西方边境,烽火台忽起狼烟,那是还在边城被看押的南离边军正在炸营,与西荒守将重新争夺关卡控制权,这是西荒守将点起的烽烟。
李青君远远看着狼烟,实在想不出来,哥哥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空中观战的明河却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离火城的方向。
仿佛看见了那边燃起的火光。
第九十九章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西荒要灭?”南离宫中,邙幽正与众将捧腹大笑:“这果然是失心疯了。”
面对嘲讽,李青麟笑容不改:“这世上不是只有南离西荒两个国家的,中土多有大国,国力胜你我百倍,你们蛮子怕是忘了。”
西荒众将还在笑,邙幽却意识到了什么,笑容渐渐收敛。
李青麟仿佛教育下属一样,慢慢道:“我们南疆地貌复杂,道路崎岖。中土大国若要攻占,路途艰难,运输不便,徒耗人力物力打下来了也只能遥领,又资源匮乏,颇为不值。曾经也有大国兵临城下,结果我们称个臣,就让我们自治纳贡完事了。等到那个大国自己都灭了,我们南离还在,又成了独立国度,这便是我南离千载不灭的根源。”
说到这里,李青麟颇为怜悯地看着邙幽:“你们蛮子刚刚崛起不足百年,文化贫瘠,历史浅薄,怕是不太清楚这里面的道道,还真当更强的国度不存在?”
邙幽没有发怒,神色慢慢变得很是凝重:“你这是……勾结了中土大国?”
“北边如今是乾国。”李青麟一手撑着龙椅扶手,悠然地托腮笑道:“一个月前,本王已经遣使称臣……嗯,其实也不叫臣,依然是乾国钦封南离王,人家乾国还送了不少财物表示宣慰。”
“真想不到你李青麟居然自甘下贱做人藩属!”
“所以你只是将,而我是王。”李青麟悠悠道:“政治不讲面子,只讲结果。”
“结果就是乾国也不见一兵一卒来保护你?”
“我也想他们能来啊……可人家路途不便,更兼这风雪冰天,当然来不了什么大军。派数千精锐过来替我死守,人家不愿意,也是没办法的事。”李青麟笑道:“但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他们不愿来守城,但一支先锋,剑指西荒国土,性质就有点不一样了。征服一国嘛,你我都很感兴趣,乾国皇帝当然也很感兴趣。”
邙幽神色大变:“你们边将献关,果然是计,是为了把我们拖在南离!”
“当然是计,我李青麟会是那么没人肯效忠的昏君么,居然会一股脑儿全部投敌带路,想想也知道不正常。邙战没脑子,你邙幽也没有?”李青麟笑道:“如今西荒举国兴兵,深入南离,自己腹中空空,大乾数千先锋不知道能造成什么结局……”
西荒众将全都变了脸色。
邙幽厉声道:“危言耸听,若是如此,你为何不让离火军死守此城,反而尽数派去横山郡,自己空空荡荡的等死?”
李青麟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若是那样,你们回师迫退乾军,又或者也去称臣,最终形势毫无变化,明年卷土重来,那有什么用?我要一劳永逸,彻底奠定此局。”
话音未落,宫门外不知从何飞来漫天箭雨,把邙幽事先安排守在门外的将士全部射成了刺猬。而宫门仿佛有什么机括,轰然关闭。
与此同时,整个王宫骤起大火,几乎连个蔓延的时间都没有,整个广场便已经尽成火海,包括李青麟和邙幽在内,都瞬间被火舌吞没。
李青麟在烈火之中哈哈大笑:“你西荒最强的血战军和你们这些惯战宿将尽死于此,西荒国运已失。南离不过死了个修道昏君,长公主与离火精锐尽数完好,只要她不蠢,灭国的当然是你西荒而不是我南离!”
西荒军队哪里还顾得上他在说什么,混乱无比地往宫门挤去,这一时半刻又如何破得开?
邙幽浑身冰冷。
恐怕就算大乾派军帮他守城,他李青麟也会拒绝。他分明是故意以身做饵,用他自己的命,以南离王宫为坟墓,拖着整个西荒国运同归于尽!
他暴怒地一声狂吼,带着浑身烈火,巨斧往李青麟狠狠劈去。
李青麟横枪架住,两人同时被火焰吞噬。
“本王本来就没多久寿数了,能有这么多西荒勇士为本王殉葬,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烈火之中,李青麟神色平静,似乎感受不到火焰烧身的痛苦:“忘了告诉你们,这个火呢,是你们家东华子的炽焰阵,搜刮炽焰燧石之时,南离民怨沸腾,如今也算用得其所,未曾辜负南离民众的付出。”
根本没有人理他,大火迅速烧遍了每一个人的身躯,所有人颠倒打滚,惨叫之声响彻云霄,早就盖过了李青麟的话语。
邙幽巨斧落地,痛苦在地上打滚,用尽最后的力气指向李青麟:“你登基以来,昏聩修道,莫非全是骗局?”
李青麟默默拄枪于地,闭上了眼睛:“不,那时候……是真的。”
“轰!”宫殿倾塌,漫天大火映红了天际。
…………
明河幽幽地看着离火城上空的火光,想起了前些日子面见李青麟时的对话。
“你的布置,真的不好好告诉青君?”
“青君知道了,是不可能同意的,到时候非要来个与离火城偕亡才叫麻烦。”
“那么……贫道告诉了你玉佩的来头,你为什么始终不派任何人去寻访,反而把玉佩给了青君?”
李青麟出神地看着梁柱上的雕龙,过了好久才慢慢道:“我曾忧惧,也曾动摇,既贪权柄,又想长生……并没有自己曾经想象的那么了不起。当我发现自己按照秦弈的法诀无法修炼出哪怕一丝仙气时,甚至极为暴躁,打骂妃嫔,鞭杀宫人或许我只是一介俗人而已,还很有暴君的潜力。”
明河安静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但是道长,人就是这么奇怪啊……当某一天幡然清醒,反而从所未有的清明……我知道不仅是我自己没救,南离其实也是没救的,它已经烂到了骨髓里……如果有个几年时间慢慢扭转,或许还有机会,但西荒不会给我们这个时间,他们甚至不待开春,这冬季必然会有一场雷霆万钧的突袭。”
明河依旧静听。
“这么短的时间,别说青君了,便是我没中诅咒奋发图强,南离也渡不过这一劫。之前的豪情壮志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欺骗。”李青麟笑道:“所以我们该做什么呢?等着迎接西荒入寇,在一番可歌可泣的血战之后灭亡,成为史书里悲叹的几笔?”
明河终于道:“贫道问的是,你为何不去找玉佩的主人,而不是问你的国策。”
“因为我不想找了。”李青麟笑道:“死便死吧,人哪有不死的?我倒是找到了我的初心是什么。”
“是什么?”
“无论做下多少功业,最终也是一黄土,数尺墓穴,既然如此,我当初为什么要这功业?”
明河摇了摇头:“贫道从来不知你们为什么要这功业。”
李青麟目光有了些奇异:“道长师门非同凡响,或许有人长生?可苟存于洞府,避隐于世外,人所不知。与彪炳史册,万世景仰相比……究竟谁才是永生?”
明河怔了一怔,沉吟不语。
“人各有志,这个问题怕是没有答案的。”李青麟又笑了起来:“青君爱寻仙,有朝一日她若能放开这南离枷锁,那玉佩便是她的路引,我就不去用了。倒是道长日后见到秦弈,替我告诉他一句话。”
“请说。”
“嗯……他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此番累他平白奔波操劳,很是过意不去。”
明河奇道:“就这个?”
“不是……我曾对他说,我宁愿相信大圣已死,也不想接受那只猴王盘膝合十,长生为佛。”李青麟慢慢说道:“烦请道长转告吾友,我虽曾动摇,可终究做到了。”
看着冲霄的大火,明河想起了自己在张家庄初见李青麟时算过的卦。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他战的不是东华子,甚至不是西荒,由始至终,他都在与长生作战。
第一百章 国师归来
李青麟终究不是神,他算尽一切还是算漏了一件事。
或者说他的心思就没在这方面,根本没考虑过。
炽焰阵虽然在外宫,可大火一起,自然是会往内宫蔓延的。西荒军也不是全部挤在外宫广场,早就被邙幽分散四处要道,这边大火一起,便有残军往里跑,杀戮劫掠。
宫中侍卫根本挡不住这些西荒残兵。
乃至于很多宫中侍卫与宫人妃嫔,本身不知道李青麟的谋划,见离火城破、王宫火起,第一反应都是“完了灭国了”,于是自己都开始抢掠宫中财物逃亡。
如果不出意外,李青麟的内眷全都要在这场劫难里死的死逃的逃,包括他唯一的孩子也保不住性命。
东宫之中,一位容色普通而气质典雅的宫装少妇,怀中抱着一岁多的小女娃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火光,听着兵荒马乱的哭嚎怒骂,神色里都是切齿的恨意。
“也许会有人说,你父王是位英雄。但对你我而言,他只是一个混蛋。”
少妇惨笑着,转身挥手,在梁上挂了白绫。
惨叫声起,宫外的太监被人砍杀,有几名西荒残兵直闯进来,提刀狂笑:“找到了,这就是李青麟的王后和公主!”
少妇连悬梁的机会都没有,默默取了一把剪刀,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西荒士兵眼睛通红,狂笑道:“你死啊,死了也剥了你的衣服悬尸城外,还有这个小女娃,爷带走卖到西荒窑子做瘦马,几岁就开始天天光顾哈哈哈……”
少妇浑身发抖,眼睁睁看着西荒士兵冲了进来,去夺小孩。
那一岁多的小女孩坐在一边,大眼睛平静无比地看着穷凶极恶的士兵,没有哭泣。
“最讨厌这种眼神,和你那死鬼老爹一个德性!”西荒士兵暴怒如狂,一巴掌就要扇在孩子脸上。
忽有狂风呼啸而过,这一巴掌竟扇了个空,小孩被无形的力量摄走,一路飘向宫外。
转头看去,一名青衫少年踏火而来,直入宫中。只见青影一闪,来人已经挡在王后身前,将孩子递给了她。
王后怔了一怔:“你……”
西荒士兵举刀怒道:“你是什么人!”
来人缓缓转头,没有看西荒士兵,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大火,有些哀色。沉默了一会,才低声道:“南离国师,秦弈。”
狼牙棒呼啸而起,西荒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尽数脑袋崩裂,横死于地。
王后抱着孩子痛哭失声。
孩子躲在母亲怀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秦弈瘦弱的背影,一言不发。
很多人都已经忘记南离还有一位国师,但秦弈真的是南离国师。
国师的归来,轻松平息了乱象。
碾压普通士兵的武力与南离尊崇的国师身份,不消半日就重新整顿侍卫,联系内外大臣,把整座离火城彻底安定下来。
其实原本秦弈入城之前,看见城门失守、宫中火起,心头也是拔凉的,任谁都以为这肯定是城破灭国了。他本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看看是不是还有机会救李青麟兄妹逃命。
进了城才感觉不是那么回事,王宫大火,而整个离火城却只有一些残兵作乱,居然还有大臣率家丁抵抗,疏理乱象来着,这根本不像被占领的模样。等到救下内宫,联络外臣,才在相国那里知道了李青麟所有的布置。
然后就见到了明河,得到了明河的转述。
“原来在他心中我真是一个朋友吗?”
“其实李青麟……并不是一个帝王,他本质上始终是一名战士。”
秦弈沉默良久,低声道:“东北丧朋,果然应了你的卦辞,但我不知道哪有庆了。”
明河摇头,没有回答。
秦弈看了她半晌,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想得到什么回答。
明河是有绝对能力扭转一切的,想保住谁的命不过反掌之劳,甚至直接帮助灭了西荒都可以办到。但秦弈知道不能因此责怪明河不作为,因为这一切真的与她无关。
南离与西荒在她眼中根本就不存在谁是谁非,她不过一个看客,一段历史的见证者。
更何况李青麟也未必想要被谁搭救。对于一个战士来说,能够在辉煌中死去,大约远胜于苍老无力地病卧在床。
但秦弈终究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道:“道长旁观了这么多,我看你也没什么收获,至今不过琴心圆满,这道坎还是没有跨过。”
“有的。”明河道:“此间事了,贫道便回宗门闭关,当有突破。此外,道友的剑阵给了贫道很大的启发,此后阵法之道必将更上一层楼,贫道欠道友一个人情。”
流苏“哼”了一声。
秦弈道:“我的修行不及你,但我始终认为,你这种‘历练红尘’,是假的。自己没有投入,便如纸上得来终觉浅。”
明河奇道:“道友从前还没有这般想法……观道友此意,似是裂谷之行颇有所悟?”
“我不是为悟而去的。只可惜我做的一切终成徒劳,不说也罢。”
这是外宫废墟外,秦弈说完这句,便没再搭理明河,慢慢走进了废墟。
大火已经被组织扑灭,广场到处是焦尸,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有士兵在默默清理场地。
天上依然飘雪,很快就将广场覆盖得遍地皑皑。
秦弈来回逡巡了很久,终于站定脚步,在他站立之处,雪中隐约露出了一柄烧黑的枪。
他弯腰轻抚,焦黑抹去,露出了里面的银光。
增寿丹药已经取得,但已经用不上了就算他提前回来,那对于李青麟也没有意义,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李青麟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秦弈知道自己很佩服他,相比于明河,李青麟才是活出了应有的模样。
他对于仙道长生与人间功业之间的看法,本就是稍微偏向于后者一些的,虽然他自己是个两边不靠的咸鱼,但不妨碍更欣赏后者。
所以西南得朋,乃与类行。
王后抱着孩子走了过来,看着秦弈面前的枪,颤声询问:“国师……是、是不是这个……”
秦弈不忍拨开那握枪尸身上的雪。良久才蹲下身来,扶着孩子的肩膀:“这是你父王的枪。记住,他是南离史上最伟大的王。”
马蹄声由远至近,在快到废墟之时齐齐勒马,再无声息。
秦弈站起身来,转头看去,那是血染征袍的李青君。
两人默默对视了好久,李青君骤然跳下马,飞奔过来用力抱住秦弈。
她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以至于秦弈锻体圆满的身躯都觉得有些疼痛,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感受着她颤抖的身躯。
秦弈知道她很想哭,却没有哭出声来。
两个多月过去,这天真的少女也早已经不一样了,她现在是南离的擎天之柱,再也不能轻易在外表露出半点软弱。
李青君用力抱了他好久好久,才仿佛精疲力尽似的软了下去,靠在他怀里低声道:“我最多用一两天时间,稳定王城局势,安葬王兄,扶持侄女登基。同时筹措战备,直接反攻西荒。你……你去不去?”
“去。”秦弈简单明了地回答。
他并非明河一样的看客。
他是李青君的恋人,是李青麟的朋友,是南离的国师。
无论是为了哪一点,他也很乐意替南离把西荒从卧榻之侧抹去。
这是最好的机会。
第一百零一章 反攻西荒
李青麟的遗命是让李青君继任南离王的,但李青君坚辞不受,坚决地扶持了小侄女登基为王。
这个一岁多的小女孩,有个不忍直视的名字,叫李无仙,那是因为她出生前后,她爹正处于和东华子的矛盾最激化的阶段,口头禅就是“世上没有神仙!”
秦弈私以为这孩子名字是李青麟最大的污点,不知道以后她长大了会不会自己改名……
她的登基与以往最大的不同是,殿中有一名乾国使者在见证,并且将情况千里迢迢汇报给乾国皇帝。
小女孩不是独立的南离女王,而是乾国藩属南离王。
但这不重要,几乎没什么区别,便如此刻理论上是需要等乾国遣使“册封”国王的,可南离依然是自己就完成了登基典礼。殿中这名乾国使者不是来册封的,他压根是之前就来这里还没走的,只不过是在观礼……
山高皇帝远,乾国并不会管这么多。
说不定哪一天乾国灭了,南离还在。李青麟所言的历史,很可能再度循环。
秦弈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登基大典,还是以极其重要的高位角色出现的作为国师,连给新王加冕的礼仪都该是他来做。
并不是西方那种加冕,只是宣读祭天的文稿而已,基本只是个形式化的过场流程。王宫已经烧毁,这在残余偏殿里进行的仪式就显得更加简陋与敷衍。
宣读的时候,小女孩坐在龙椅上,秦弈站在她面前对着她念,眼角余光一直在看龙椅上的小女孩。
他觉得这个小女孩很特别。
才一岁多,连走路都走不清楚,说话也只能说一些很简单的用词,还要人换尿布来着……可这样的孩子在面对西荒士兵破门而入时,连哭都没哭。整场登基仪式繁冗无比,她也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哭不闹也不睡觉。
这种有灵魂异力的世界,秦弈甚至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被谁穿越或者夺舍了,哪有这样的一岁小孩?
可咨询流苏,流苏的答案是没有。
这真的是一个幼儿的灵魂。成人的灵魂与幼儿有极大差异,是不可能瞒得过流苏的。
秦弈只能把这归结为,李青麟的遗传基因有点牛逼,这孩子明显前途无可限量……
而李青君被封为摄政王,统管一切,在小国王长大之前,其实李青君就是国王。
秦弈也有幸目睹了一位少女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从公主升级成了长公主,又升级成了国王的姑姑,实现了辈分三级跳。
这多灾多难的南离。
“摄政王殿下。”仪式结束后,终于尿了裤子的小国王被带去换尿布了,乾国使者笑眯眯地找上了李青君。
“刚才得到消息,西荒也已经向我大乾献表称臣,以后大家便是一国之臣……”
李青君不动声色:“恭喜大乾皇帝陛下一统南疆。说来西荒野蛮,饮食粗鄙,居所简陋,不知南征将士可还住得惯?不如让将士们来南离过冬,本王也好略尽地主之谊。”
使者会意地笑笑:“反正相距不远,当然是让他们到南离过冬的好。”
李青君还是不够城府,听了这话很明显地露出喜色。
使者笑了一下,又转向秦弈:“听闻国师有真术,王宫大火顷刻即灭?”
秦弈正在惊叹李青君的成长,闻言也就谦虚了一下:“不敢当。”
使者笑道:“若国师有闲,不妨往龙渊城一行,陛下想必会很欢迎。”
秦弈拱手:“有空必当前往叨扰尊使。”
使者很满意地走了。
这南离人确实不像传说中的南蛮,千年传承,历代向中土通婚学习取经,如今的文明风度饮食工艺全与中土无异。人物男俊女俏不说,心思也很通透,弦外之音不用点醒都明白。与之相比,西荒才是真南蛮,中土人士更加亲近哪个也不用说了。
李青君让南征军队到南离“过冬”,实际上的意思是在试探自己能不能攻打西荒。因为若是大乾驻军在西荒,你打过去就成了挑衅宗主国了,可若是在这么问的前提下还肯全军撤来南离“过冬”,那也就是默许你可以打。
大乾皇帝要的是收服南疆的成就,成就已经达成,至于两个藩属怎么把狗脑子打出来其实大乾并不是特别在意。打得激烈更好,更有宗主国优越调解的余地他们对两国细节并不是太了解,并不觉得这百年世仇真会一战就灭了谁。
就算灭了谁,也不是太要紧的事。
于是使者的偏向就比较重要。
当然这不是那点文化亲近能决定的,使者会偏向南离,只不过是因为李青麟给他塞了很多钱。
他连这一步都已经算好了。
李青君觉得如果到了这一步还打不赢,那将来九泉之下真的没脸见哥哥了。
…………
秦弈穿越历第一年末,大寒,鹫鸟厉疾,水泽腹坚。
南离前任国王头七都没过,新国王还在换尿布。摄政王李青君与上将军谢远悍然兴兵,举国出征,剑指西荒。
国师秦弈随行。
这是决战。
在大乾眼里,这是菜鸡互啄。
西荒精锐尽丧,名将全失,本土又被大乾入侵,搅得一塌糊涂,大军撤退之时还被李青君衔尾追杀百里,伤亡惨重,正是最虚弱之时。
同样南离也是极为虚弱,本就被修道昏君折腾得都差点灭国的程度,这冬季存粮更是稀少,这会儿为了出征连民间粮食都征集殆尽,竭尽全力也就支撑大军几天用度,一旦败北那就是彻底崩溃的结局。
但这是唯一的机会,因为西荒缓过气肯定要比南离快,不趁这一战彻底定乾坤,就再也没机会了。
西荒边城。
大军压境,守将紧张地吩咐士卒往城墙泼水,这冬季迅速凝冰湿滑,攻方不利。
天空晃悠悠地飘来数张符纸。
“蹭蹭蹭”的声响四处暴起,守将目瞪口呆地看着城墙的冰水忽然到处刺出了冰棱,看上去好像是城墙上长了不少长刺似的……
可要长刺也拜托长密一点啊,这稀稀拉拉的粗刺,岂不是给对方搭天然梯子?
守将气得没吐血,极目望去,城下中军,一名青衫少年虚浮空中,双目微闭,手结法印,身边黄符环绕,在风雪之中恍如神祗。
八品道符,冰刺。
南离国师秦弈?
守将心中冰凉。
他们进攻时有巫师施法干燥城墙,对方既有国师,当然也有道法起到别的效果,比他们干燥效果还好。
喊杀声动地而来,千军万马围上了城墙。
烈火冲霄而起。离火军出关第一个时辰,西荒边城告破,焚之一炬。
第一百零二章 出人意料的结局
在名将尽丧于离火城之后,西荒的明眼人已经没剩几个了,至少国王与太子邙战都并没有太敏锐的判断力,根本没想过濒临灭国好不容易喘口气的南离竟然不是舔舐伤口,而是这么快就主动反攻。
举国上下都还在为大乾撤军而大松一口气,指望着休养恢复一段时间的时候,南离的大举入境震惊西荒朝野。
这种根本没想过的误判导致西荒反应迟钝无比,完全没有组织像样的守备,南离军势如破竹,数日之间就打破沿途各城,兵指西荒京师。
直到这时候,邙战才总算收拢败兵集合京师,进行最后的京师保卫战。
站在城头看着下方阵前横枪立马的李青君,邙战眼神有些怔忪。数日之前还是自己率军围困她,脑补着破城之日要怎么擒她羞辱……可才几天时间就乾坤颠倒,变成了她率领大军兵临城下。
邙战只是中人之姿,无论是谋略还是武力,与他的宿敌李青麟相比都差了一截,当初出使南离还能被尚未突破先天的秦弈一棒子敲偏长矛,逼格实在不怎样。应该说,他自己觉得李青麟是他的宿敌,其实在李青麟眼里基本都找不到他邙战的位置,二者的格局从不是一个等级。
但是邙战也不是无能脑残的二世祖。他确实也是一名惯战沙场的宿将,至少多次入侵南离都有他的份儿,政治上也较为成熟,稳稳当当的太子,碾压一众兄弟。在邙幽等大将死于离火城后,他邙战也就成了西荒最后的顶梁柱。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有这样的对手坚守最后的京城,这一仗并不好打。
这就是国运之战,打破城池西荒灭亡,一旦打不进去,南离自己也要崩溃。
“呜……”低沉的号角声响起,战鼓声响彻天际,南离军扛着云梯冒着箭矢直抵城墙。远远看去,城墙一面爬满了人,如同黑压压的群蚁。城上滚木大石砸落,上爬的军士就有人惨叫下坠,后面的悍不畏死继续攀登。
更有武艺较高的将领,借着云梯与士卒肩膀,数步借力,便直登城头。
四处都是火光与黑烟,在飘飘飞雪之下仿佛两种天地揉成了一体。
秦弈远远看着,总有一种抽离感。
仿佛人命已经不是人命,“蚁附”的战法真是人命如蚁。恍惚间也能体会到明河看人时的想法,他们看军士、明河看他们,岂不是差不多的么……
悄悄看向李青君,李青君神色冷肃,并没有丝毫软弱或同情的流露。
秦弈知道这是理所当然。
这两个多月来,早就该把她的天真磨去,红妆花黄锁入了柜子,换上了血色的征袍与冰冷的铁甲。现在的李青君,就是一个飞速成长的名将。
她本就有这种资质,一如风雨之中奔向蛛妖的那道枪芒。
这种千军万马的决战,在战场方面秦弈能帮上的忙并不多。虽有一些aoe的技能,但范围不大,也用不了多少次,还很容易误伤友军。
但他能起到一些很特别的辅助作用。
城墙之上,邙战正一矛迫退一名南离将领,身边忽有亲兵惊恐地喊:“太、太子……天上……”
邙战转头看去,也睁圆了眼睛。
上百名南离精锐,脱去战甲,仅着劲装,从天上飞了过来,直逼城墙……
“这是什么鬼东西,南离人都能飞了吗?那还打个屁!”
并不是南离人能飞,只是秦弈赶制了一百张漂浮符,并控制了漂浮飞行的方向。他的极限也就只不过能控制一百个而已,速度还不快。
但即使如此,已经是给西荒守城带来了灭顶之灾。
有几个南离精锐在飞行之中被射落,绝大部分落入了城内,见人就砍,直奔城门内部。
这变起门内,麻烦就大了。邙战心急火燎地派人下城墙处理,那边李青君动了。
她趁着城头混乱,率着最后的亲兵,一马当先,直冲城门。
人未至,强劲的枪芒已经重重戳在了城门缝隙里。
城门一阵摇晃。
“诓”地一声巨响,秦弈挥棒砸断了门边铁链。
内外夹击之下,城门终于洞开。
千军万马蜂拥而入,李青君神色无悲无喜,挺枪直奔邙战。
秦弈吁了口气,这应该是成了吧……
就在此时,识海里传来流苏的声音:“有强者接近,小心!”
秦弈心中一惊,远处沙尘大起,飞沙走石,那漫天的飞雪都被卷得四散零落,空中竟然形成了旋涡之形,有人飞速接近。
只一刹那,来人就已经到了城头,漂浮在空中冷漠地看着下方的战局。
这是一个如同野人一样的壮汉,上身精赤,大脚赤足,腰间围着虎皮,脖颈是骨牙串成的项链,一手木杖,一手弯刀。
极其恐怖的气息笼罩在战场上,正在激烈交锋的士兵居然都不自觉地被煞气所慑,慢慢停下了手。
战场之上鸦雀无声。
李青君与邙战交换了一击,也不自觉地退开,双方都惊疑不定。
邙战不知道来者是谁,李青君也不知道,但很明显这种时候变生肘腋,是对西荒有利。何况这模样,怎么看也像是西荒崛起初期那种部落形象……莫非是隐居西荒的什么大巫?
邙战惊疑道:“前辈……似乎与本王祖祠里的画像很相似……”
“祖祠……”来人开口,声如洪钟:“你姓邙?”
邙战道:“正是,我叫邙战,西荒太子。”
“太子……这种中土称呼俗不可耐,南离那帮人学去也就罢了,我大荒何曾需要这种东西?”
邙战:“……”
来人冷冷道:“看来祷告祭祖,打扰本座静修的果然是你们。居然要被南离人灭了,属实可笑。”
邙战又惊又喜:“真是……真是老祖宗?老祖宗真的活着?”
秦弈与李青君同时心中一抽。
西荒居然真有修巫长寿的老祖?
这回麻烦了……
来人冷冷道:“九十多年前,若不是本座暗中相助,你祖先早在一场部落战争之中被人灭了,岂能反过来一统各部,建立大荒?”
邙战狂喜,指着南离军队:“这些贼子侵我家园……”
秦弈骤然打断,大声道:“道友看得下去?”
场中再起香风,一名绝色女冠出现在场中:“可是邙山尊者?天枢神阙明河有礼。”
秦弈略松一口气。
高级修士插手人间战局,属实过分了一点。明河平时可以说只是旁观,可有了其他修士插手的话,那就不止是人间事了,明河也该有点亲疏表示吧……好歹还自称因为剑阵欠人情来着……
这事变成这样着实是之前没能想到的,这什么邙山尊者既然如此牛逼,怎么会让南离与西荒拉锯百年?
却见那邙山尊者打量了明河一眼,露出了现身以来第一抹笑容:“天枢神阙,看你似乎还是出自第一宫,不错不错。回头代本座向尊师问好。”
看上去他对明河的态度比对自己后人好得多了……
明河打了个稽首:“尊者有心了。”
邙山尊者微微一笑:“你天枢神阙站在南离人那边?”
明河摇头道:“晚辈只是旁观,人间事人间毕,你我插手不合规矩。”
“谁说本座要插手了……”邙山尊者忽然伸手一指邙战。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下,邙战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就整个人爆开,变成了一团烂肉。
明河皱眉不解:“尊者这是何意?”
“本座一直在想,卡在晖阳之境,百年来未曾踏出半步,到底是什么原因。”邙山尊者淡淡道:“今日收到了祷告,本座才恍然醒悟。自以为远避人世,从不过问后人之事,当是心无所碍了?但一缕牵绊实质存在,祷告即闻,那就只是自欺欺人,此大道不前的根源所在。”
明河:“……”
邙山尊者在空中踏出一步,便已直达西荒王宫:“那便了断这错,一切归寂便罢。”
巨大的足影凌空而下,整座西荒王宫成为废墟。荒烟之中,邙山尊者大步远行,再也没往这边看上半眼。
秦弈张大了嘴巴看着此人远去的方向,至今都没反应过来。
这是……
自己亲手屠灭了自己的后人血脉?
“这就是道?”他忍不住问明河。
明河沉默片刻:“道不同,但这确实是道。”
第一百零三章 秦弈立志
夜深人静。
秦弈泡在澡桶里清洗着战争的血污,而心神都不知飞哪去了。
这里是邙战的太子府,王宫被踩成废墟之后,这里就是整个西荒最好的院落,理所当然地被李青君与秦弈用作行辕。
此前还有邙战的内眷瑟瑟缩缩地跪在屋前等待发落,李青君在旁边一脸的理所当然,几乎就是等着秦弈挑了去玩的意思。
秦弈知道这是战争的常理,要是邙战破南离,南离人的女眷甚至包括李青君自己都不知道会遭受怎样的结局,李青君任他挑选也不乏是报复之意。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做,挥手让这些女眷离去。至于她们将来的命运,他也懒得说什么,在李青君手底下,总不会太惨就是了。
管好自己的三观就行,别的事情管不着。何况这些西荒女子的姿色也真提不起他的兴致,见惯了李青君明河程程这样的人间绝色,一般的庸脂俗粉确实是索然无味。
他的心思更多的倒是在邙山老祖身上。
即使是在妖城面对九死一生的厮杀,都没有今天这短短一刹给他的震撼感。
哪怕人家根本就没打算碰你,理论上没有任何危险,可如果他想杀呢?那就死了!
所以秦弈会难得的紧张,在邙战话都没说完就召唤明河。
那是生死只在别人一念间的感觉,只在他“想不想”。
一种身如蝼蚁般的认知,生死寄托于他人的动念,这种来自心灵的颤栗。
如果他改变主意呢?或者心血来潮,忽然想要来屠戮一下南离呢?
谁能与抗,直接等死?
无数穿越前辈们想要的“我要成为强者”,多半都是源于这种颤栗吧。在那种天壤之差面前,感觉自己太过渺小。就算你没打算要掌控谁凌驾谁,可你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也别提什么理想和追求了。
便是打算宅在山村,就真能安宁?一个东华子都可以折腾得你死去活来。
回首自己出山的始末,面对诅咒的无能为力,在妖城憋着妖怪冷眼的气,九死一生的换命,直到如今自以为功成之时却发现其实生死只在别人一念……
秦弈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弱小是罪的感觉。
这是真正有伟力的世界,什么安逸什么清净都是假的。
只有力量才是真的。
“我感觉到了你有一种信念凝聚。”倚在桶边的流苏忽然道:“你这是在立志?如此突兀。”
“并不突兀了,棒棒。”秦弈低声道:“直到此刻才有此志,我已经太过迟钝。”
“哦?你立的什么志?”
“李青麟没有足够的境遇,为了自己的志向做到了能做的一切。”秦弈慢慢道:“而我明明有你,却生在福中不知福,茫无目标,随波逐流,我不如他远矣。”
“哈……”流苏笑道:“你不早已修仙了么?”
“那不一样的。此前修仙,半为兴趣半为你。”秦弈叹了口气:“我没有想过,那其实是掌握我自己命运的必须。”
半为兴趣半为你……流苏品了一阵子,笑道:“如今为什么忽然会开窍?”
“这段时间是太紧凑了,我没有闲下来思考的余地,今天尘埃落定,终于有心总结前事而已。”
“你总结什么了?”
“在妖城就已经有些体悟了,实力不足,处处憋屈。别人白眼歧视,也打不了谁的脸,忍气吞声。这就罢了,摘个果子要拿命拼,求人炼丹要拿命换。我要真够厉害,这些事不是轻轻松松?何至于那么艰苦。真要强到一定程度,我甚至直接打破虢嚣二国找程程换丹行不行?”
“噗……”
“呃,不好意思,是不是中二了点?最后那句有点白日梦了,不过道理是这样吧,就算有明河的实力,也不至于那么被动啊。”
“差不多差不多。还有呢?”
“还有今天那啥野人老祖,牛逼哄哄,我还真怕被一指头摁死都没处说理去。还是那句,有明河的实力,起码他也得掂量一二吧?”
“噗哈哈哈……对对对。”
秦弈没理它,继续道:“再说这西荒之灭,女眷任人凌辱,这就是不够强的下场啊。想想当初南离也差点遭遇这样的境况就不寒而栗,我至少要足够力量保护青君吧!你说万一那邙山老祖改了主意,又打回来了怎么办?”
一根狼牙棒笑得在地上打滚。
秦弈一头黑线地看着:“有那么好笑吗?”
“没,没。”狼牙棒滚了好几圈,终于停了下来,笑道:“其实这些事倒也不能怪你,因为你从来没有时间好好修炼。难道躲起来修行几年再去裂谷?黄花菜都凉了,虽然结果也差不多……噗……”
“客观上或许确实没有让我变强的时间。”秦弈摇头道:“但自己心里有没有过这种意愿,意义是不同的。”
“哈哈哈……”狼牙棒又开始打滚。
秦弈没好气地瞪着它。
“好吧好吧。”流苏笑道:“喂,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有这种变强的执念,就不适合修行了?”
“这不是执念吧。”秦弈想了想,道:“如果说立志也算执念的话,那就没人可以修道了,因为他们‘想要修道’也是执,更进一步‘立道’又是执,那还修个屁。”
流苏大赞:“知不知道多少人分不清这一点?就凭你这灵性,你就是天生的修道者。”
秦弈没好气道:“不继续嘲笑了?”
“我笑是看你这种能坐着绝不站着的傻货,忽然变得摩拳擦掌元气满满的模样很好笑,而不是嘲笑立志。”流苏笑道:“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怂恿你要在红尘滚过?那是因为我本来就等着今天啊。一辈子在仙迹村,焉有此刻?”
“傻货说谁呢?”
流苏没上套,只是道:“只希望你不是一时热血上头,而是真有坚定的路。”
秦弈默然片刻,认真道:“就算只是为你复原身躯,我也必须变强才行,你的复原肯定不是一般实力能办到的,我怀疑程程或者今天那野人老祖的实力都未必办得到。”
流苏安静下去。
过了好一阵才忽然道:“你既有此志,就不能呆在南离。纵然你有资格当南离的太上皇,尽揽南离西荒资源于一身,可南疆终究资源匮乏,也缺少了历练余地,枯坐百年也不过是个琴心境,没有用的。”
“我本来就没打算呆在南离。”
“那……李青君呢?”流苏悠悠发问。
秦弈正要回答,门外响起敲门声,李青君的声音道:“秦弈,我进来了哦。”
“喂喂喂我在洗澡。”
“又不是没看过你洗澡。”李青君直接推门而入。
秦弈往桶里缩了一下。
见他模样,李青君扑哧一笑,俏脸也有些泛红,目光却没有闪避。
她也是洗过澡来的,褪去了战场上的甲胄,褪去了血染的征袍,一袭长裙,亭亭而立,晚风拂过她的秀发,清香散于屋内,迷人心肺。
两人对视之间,过往的一幕幕浮光掠影地闪现,然而沧海桑田,再也不是曾经。
李青君转身关好了房门,回过头来已是美目低垂,低声道:“你……今天那些西荒女子,你大可随意挑选侍奉,为什么不要?”
这孤男寡女的夜间,在他洗澡的时候说起了这样的话题,秦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喉咙动了动,答道:“看不上。”
“那……”李青君咬着下唇,声如蚊呐:“你要不要……我?”
第一百零五章 君子攸行
次日一早,从温柔中醒转,李青君就再度投入了平灭西荒的后续工作中。
灭一个国家,并不是攻占王城就算数的,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她无法一直沉浸在温柔乡里。
秦弈坐在一边,看着李青君一身戎装提枪按剑站在议事厅发号施令,众将领命而去的样子,秦弈的心神一直有些恍惚。
曾经天真做梦,无忧无虑。
如今家国沧桑,尽收眼底。
谁还能带着纯真的笑靥,一如往昔?
她已经不是那个梦想寻仙的娇憨公主了,她是南离摄政王,权倾南疆,攻城灭国,一声令下,人头如雨。
她已经长大了。
其实昨晚李青君还藏了话没有说,大家都是聪明人,言下之意不用明说,意会就可以了,明说的话反倒难堪。
她藏着的潜台词,是试探秦弈愿不愿意留下来。
秦弈觉得世事真是挺幽默的。
如果是从前的自己,就算本心不想留,其实对于一个阿宅来说倒也没什么的。有两情相悦的女子柔情相伴,就在这里过一辈子又有什么问题?或者实在想出去看看,那就等到小国王成年,再了无牵挂地离去就是了。
可在自己刚刚前不久才立志要变强的前提下,这事就让人哑然,好像老天特意在开玩笑。
他想要变强的根源还有很大部分是为了保护青君呢。像那邙山尊者,虽然理论上不会来管南离事,可把一切寄托在别人动不动念是最不可靠的事情,如果哪天他发神经呢?自己毫无抵抗之力,在这腻在温柔乡里有个什么用?
好歹要出去学有所成,那时候归来才算是能保护人吧。
他还承诺过流苏,要帮它复原身躯,再没良心也不可能对流苏说你再等等哦,等那小国王长大了再说。真要这么说,不用流苏发火,他自己都会觉得不是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必须走的,优柔寡断没有意义。
所以他也没有明说,李青君应该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心照不宣。两人也就抵死缠绵,之后沉沉睡去。
秦弈悄悄离开议事厅,到了后院,就看见明河站在那里。
“贫道历练已毕,当回宗门闭关,特来向道友辞行。”明河打了个稽首。
秦弈也还了一个道礼:“那就祝愿道友大道精进,不枉此行了。”
明河凝视他一阵,忽然道:“道友也是要云游的吧。”
“是。”秦弈并不讳言:“不知道友可有什么推荐去处,能让我多接触一些此世修行。”
“本来去拜一个师门好一些,但道友已有师承,此事不便……”明河沉吟片刻,答道:“其实道友的层次早与凡俗不同,凡人求仙,千难万难,而道友只要踏足人世,自然会发现处处是仙。”
“道友这话有点敷衍啊……”秦弈道:“如果我想具体一些,比如接触一些魂体相关的知识,又或者是想看看今人修行与远古的差异比较,这要往何处去?”
“魂体相关,皆是各宗不传之秘。至于古今修行差异,道友不妨去万道仙宫一行。”
“万道仙宫?”
“嗯,所谓万道,全是近古才出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修行理念,与远古有极大差异。此宫离此数万里之遥,当然也难不住道友便是了。”
“……”
明河摸出一枚玉简,闭目注入法力:“贫道大致标个方位,道友可自行寻访。”
“多谢。”秦弈接过玉简,行了一礼:“青山不改,以后再会有期。”
明河微一颔首,飘然而去。
“你……真的要走了么?”
秦弈转过头,李青君静立身后,平静地看着他。
“其实……”秦弈顿了一顿:“这与普通人家出去游学差不多吧,待我学有所成,再回来陪你。”
理论上是差不多,并不是一去不回。
但这就是别离。
还与裂谷之行不一样,裂谷之行约定时日,不会超过半年。而此去关山万里,世事难料,天知道从此一别是否还能相见?
更何况仙路漫漫,而李青君一介凡俗,说不定回首百年,他还是少年,而她已经垂垂老去。
李青君笑了一笑,也没说什么,只是上前整了整他的衣领,低叹道:“说实在的,是我把南离置于你之上,而你还想着保护我。我想了很久……或许是我的问题,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爱你。”
秦弈平静地看着她,这件事本质确实是这样的。
但这事怎么说呢……他没有不悦,也没有什么怅然,相反平静无比。
好像潜意识中,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天。
曾经问流苏的话语掠过脑海:“我好像没那种时时刻刻想黏着青君的感觉,恋爱中的男女不是应该时刻挂念的么?”
当时自己不解,流苏也无法解答这种问题。
而如今想来,原来就是这么简单他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爱她。
少男少女,因为对方的优点而互相吸引,机缘之下走在了一起,并没有多么刻骨铭心。所以大梦醒觉,便是如此平静。
“去吧,无需挂念。”李青君低声道:“或许有朝一日,我也会踏上仙途,那时候再去寻你。若是你仙途之中有了其他知己……”
她顿了顿,灿然一笑:“且放开胸怀,那或许比我适合你。”
秦弈没有回答这种话,只是低声道:“我知道,你也想要行走天下,行侠仗义,斩妖除魔。你走不开,这份我替你完成。”
李青君笑了:“何其有幸,得君知己。”
南疆的雪,轻如飞絮,层层叠叠,阻着离人的视线。少女倚门而望,飞雪之中,青衫少年身无长物,一棒随身,大步远行。
少女看了很久很久,忽然转身进门,平静地命令:“传我命令,南离从此国师空悬,再无人可任。道巫两术可以作为异术修习,与武道相等。妄议长生者,以妖言惑众论处。”
风雪之中,流苏正在和秦弈说:“你已历红尘,如今可以出矣。”
“这就是出世么?”
“是。非无情也,深而转薄,于是勘破,才是真正的人入山中,是仙之道。你原来那种,只不过叫做咸鱼死宅。”
“可我没有忘记青君啊,我们甚至连分手都不算,我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回来的。”
“这并不要紧,现在的你与热恋之时,真是一回事么?”
“我总感觉,按这种意思,是不是一无所有的那一天,就成仙了啊……”
“这天高海阔,无际无疆,日月在你眼前,万物在你脚下,何谓一无所有?”
“也是,我至少还有一根超会吐槽的狼牙棒。”
“……如果你知道我瞒了你多少东西,也就未必还会说这句话了。”
“瞒就瞒吧,事事都那么计较,该活得多累?”
“呵……”
少年哈哈一笑,加大步伐,瞬间消失在风雪天际。
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
安贞之吉,应地无疆。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