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疤痕
两个小时后,在太阳船的机械吊臂和铁鸦们的破坏之下,一座座建筑物坍塌在尘埃里。
狗头人们推着小车,在废墟和工地之间循环往复。
蛇人们将运来的砖石捣碎,送上流水线,然后在熔炉之中萃取出当年融入其中的合金和源质。
庞大的钢架结构被吊机拉扯着,从废墟里升起,经过了拆卸和改造之后,送进工坊里去。
还有更多的仪器和设备。
能够使用的,全部带走。无法使用的,全部拆掉,留下部分必要的作为备用件,剩下也都回炉重铸。
再一次的,为太阳船覆盖上了崭新的铁光……
自始至终,安东都坐在基地的门前,沉默的看着。
见证这一切。
当从那里离去之后,他就回到自己的车间里,开始工作。
就像是早已经用一辈子的时间去休息完了那样,不眠不休,昼夜不断,以令人震惊的效率进行着产出和改造。
对此,槐诗视若不闻。
除了偶尔会确认安东的体征监控之外和必要的睡眠之外,并不阻拦。
不需要有那些毫无意义的关怀和阻碍。
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赌上了一切,不止是为了自己和未来,也为了来自过去的传承和重量。
于是,工作继续。
任务也继续。
太阳船轰然向前,行进在地狱中。
越是向后,整个世界,就变得越是古怪。
浓郁的雾气笼罩了一切。
再没见到一个活物,仿佛永恒的寂静里,只有雾气无声的舞动着。
有时会下起雨水,有时候雨水突兀的消失,日和夜的征兆渐渐不再明显,方向也变得越来越混乱。
更重要的是,深度的指数也开始暧昧起来。
变化不定。
有时候仿佛像是在现境,有时候却高的吓人。太阳船随时都开启着最高驱动的深度稳定仪,在最高峰的时候都有些难以负荷。
有时候,似乎有沉寂的城市或者是什么山峦和他们错肩而过。
可当探照灯照过去的时候,却只能窥见一片幻影。
得益于这样的诡异环境,就连后面紧追的追兵都不得不放慢了速度,为他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倘若不是欧德姆在这里,还能依靠着沉睡在雾气深处的同族来为他们确定方位和引路的话,他们恐怕也会迷失在这诡异的区域中。
甚至不知道穿过了多少深度,经过了多少个地狱和什么样的地方。
有时候,大地会突兀的被撕裂,出现裂隙和深谷,黑暗不见底,他们就只能绕道而行,当在太阳船的碾压之下,石子从深谷的边缘崩落,落入黑暗中去,有时候却会突兀的从他们的前方坠落下来。
或者,砸在护罩之上……
“欢迎来到疤痕区,各位。”
舰桥上,欧德姆直白的说道:“看来我们的旅程在渐渐的迎来后半程,实在是可喜可贺。
不过遗憾的是,一旦进入这一片区域,深度的变化就会变得非常诡异。从现在开始起,我除了导航之外,恐怕再没办法向各位提供便捷迅速的返回服务了。
“不止是这里,甚至往上和往下,一直到渊暗区的最深处,都残留着未知的干扰,甚至连进入这里的路径都变化不定。
越是向深处,状况就越复杂。在短时间内,大家不必再担心身后的追兵,专注向前就好。”
“这就是深度倒灌所形成的卷曲么?”
槐诗出神的凝视着太阳船之外渐渐诡异的世界——那一片无数地狱的碎片彼此拼合所形成的诡异领域。
这就是从大撤退时期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的幻痛。
疤痕区。
随着天国的陨落,毁灭要素·黄金黎明的诞生,当年修正地狱的黄金黎明计划,反而将理想国绝大多数精英葬送在地狱里……
原本黄金黎明计划,就是第四工程·天国的延伸——为了在天国诞生之后,能够顺畅的进入第二阶段而诞生的附属机构。
其使命,是通过若干个阶段,逐步将深度区改造,将其变成边境的延伸,现境的后花园。
进而向着更深处发起新一阶段的探索——先是深度区、然后是凋零区、紧接着是渊暗区。
这样步步为营,以现境为基础,蚕食地狱……
诸多遍布在深度区的哨站,也是作为这个计划前期的警戒和防御机构建立的。
在那个时候,现境升华者之间的开拓风潮前所未有的强烈。不止是理想国,属于各个谱系的开拓探索队伍几乎遍及了整个深渊的绝大多数角落。
值得一提的是,槐诗的先祖——槐广,便是在那时候的开拓中掘得了自己的第一桶金,进而打下了后来槐氏海运的基础。
而就像是所有人知道的那样,不论是理想国、第四工程·天国还是黄金黎明计划乃至根本不起眼的槐氏海运,最后都迎来了落寞的结局。
所成就的,只有从此作为毁灭要素而存在的黄金黎明。
其目的也从维护现境,开拓地狱,变成了覆灭整个世界,令地狱吞没一切……
就像是牧场主在诞生的瞬间,令诸神迎来了灭亡一样。
理想国也被黄金黎明所颠覆,包括他们曾经在地狱中所创造的一切,也都在深度倒灌被埋葬。
在工于心计的安排之下,天国在上线的瞬间便彻底失控。
不止是现境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波澜,所有隐藏在黑暗中的恶意也终于从地狱中爆发。
黄金黎明计划之下,所有为了修正深度而创造出的地狱枢纽,在瞬间,被彻底贯通。
连带地狱一起。
就像是定向爆破一样,从现境的边缘,一直到深渊之底,无数深度之间,被人为的凿开了一道笔直的裂口。
紧接着,现境的引力便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虹吸效应。
最后所造就的,便是来自深渊之底的惨烈井喷……
来自静寂区的力量像是石油一样,顺着开启的闸门向上喷涌。
那剧烈的动荡不止是提前唤醒了诸多沉寂的统治者,所造就的井喷还将诸多地狱都送上了不属于自己的深度。
就连静寂区的地狱碎片以及沉睡在那里的怪物,也都被一同抛向了现境的方向。
数之不尽的支流汇聚在一处,便渐渐形成了足以撼动三大封锁的恐怖冲击。
最终,在大浪彻底成型之前,所有收到了通知的当事人都必须做出一个抉择……
是抓紧最后时间的撤退?
还是,在不足百分之五的成功率中赌上一切,不惜牺牲所有,去折身回返,关闭那一扇即将带来毁灭的闸门?
只有短短的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去考虑这一切。
可最终他们所花费的时间,连半分钟都不到。
欧顿、应芳州、杰拉德、恰舍尔、穆连、亚瑟、尤里、黎静……无数英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义无反顾的踏上了通向死亡的道路。
二十余道防线。
数十个不同深度中的阵地。
以及,来自各个地方的升华者、学者与炼金术师们。
在那一天,在漫长的深度之间,数之不尽的地狱中,那些星辰闪耀的辉煌照亮了井喷的黑暗,阻挡在裂隙的前方。
最终,换取到了足以颠覆灾厄的奇迹。
毁灭之门被再度关闭。
残存的冲击被三大封锁抵御在现境之外,余波在无数地狱之间形成了这一道深邃的伤疤,几十年过去了都一直不曾痊愈。
而作为代价,只有寥寥几个人从那一场短暂的救援中幸存。
理想国的精锐和大量基层成员被彻底葬送。
一切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如今槐诗他们所看到的,不过是存留在地狱中的涟漪。
真正的洪流,早已经湮灭在过去……
随着逝者们一起。
此刻,槐诗凝视着太阳船之外的白雾,还有那一片坟墓般寂静的世界。
那或许和墓地并没有什么区别。
过去的荣耀、成就,乃至那个辉煌的时代,都埋葬在这一片永恒寂静的世界里。
哪怕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他真正见证这一切的时候,却不知应该为之骄傲,还是为之难过。
“真安静啊。”
他轻声呢喃。
许久,闭上眼睛,在漫长的行进中渐渐睡去。
突如其来的迷梦仿佛一晃而过。
他缓缓醒来。
可是恍惚里,他却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歌声。温柔低沉的哼唱回荡在辽阔又高远的世界里。
当槐诗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眼前的一切已经截然不同,再看不见太阳船上的陈设。
只有一片蔓延到视线尽头的荒芜大地。
空无一物的世界好像早已经被遗弃。黯淡的天穹之上,黯淡的光芒洒落,照亮了一切隐约的轮廓。
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
只有一道红色的裙摆无风而动,优雅的飘荡在空中,就像是火焰在燃烧那样。
还有熟悉的侧脸。
近在咫尺……
她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眺望着一切。
“天穹之上只有太阳和星辰的幻影,黑暗里的大地了无生机……”
那个身影背着双手,同自己的契约者一起凝视着这个世界。
“看呀,槐诗。”
她说,“这就是地狱。”
“彤姬?”
槐诗坐在椅子上,茫然的看向四周,难以确定这究竟是什么离奇的变化,还是自己的臆想与幻觉。
“好久不见。”
彤姬低头,向着槐诗眨了一下眼睛,微微一笑:“想我了吗?”
“你……”
槐诗呆滞,“为什么在这里?”
“当然因为你想我了呀。”
彤姬温柔的笑着,一缕垂落的发丝微微飘动,从他的脸上划过,带着熟悉的气息:“于是,我就来了。”
她说:“来到你的梦里。”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梦的解析
梦里?
槐诗瞬间恍然,反应了过来:“你把我拖进这个梦里来了?”
“不,正好相反。”
彤姬半强制性的将他推到了一边,挤到椅子上来,揽着他的肩膀感慨:“是你的梦在呼唤我啊,槐诗。
所以,我才能来到这里来。”
她回头,看着槐诗,似笑非笑:“承认你想我了就这么难么,槐诗?”
“我没有我不是你不要乱说!”
槐诗下意识的摇头反驳,正准备再说什么,却听见身旁感慨的话语。
“说起来,你最近似乎变得有些阴沉了呀。”彤姬轻叹,“连梦都是这么惨不忍睹的样子,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以前的时候,好歹偶尔还会有一起和小姐姐们去海滩的梦幻场景呢,哎呀,炎炎夏日,欢声笑语,海浪和冷饮,潮声和排球……现在想起来,真是怀念。”
“呃……”
槐诗的身体下意识的紧绷起来了。
不知是因为彤姬靠的太近,还是因为她的话语。
惊恐又紧张!
“嗯?别害羞呀,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哦。”
她拖着奇怪的长调,笑容也变得越发愉快:“虽然人数有点多,但内容还是蛮健全的嘛,最多也只有16+的程度,实在是太纯情了点吧?哈哈哈,真可爱。”
“你这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
槐诗一阵气冷抖,眼泪几乎流下来。
“我这不是想要给你留一点隐私吗?”
彤姬无辜的眨巴着眼睛,一脸诚挚,浑然不顾自己契约者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创伤,“我还没说在图书馆、课间操时间、统辖局的休息室还有烛光晚餐的梦呢……”
“是我错了,求求你别说了,绕过我吧。”
槐诗双手合十,再不敢造次:“你专门来一次,难道就是为了催我上吊么?”
“不,只是好久没出门,感觉你似乎很需要人陪伴的样子,就顺带过来看一看啦。”
彤姬端着一杯不知道哪儿来的奶茶,滋溜的吸了一口,“正好,也让你休息一下。”
槐诗的手中忽然一沉。
凭空多了一杯奶茶。
双倍珍珠,三分糖,完美符合他的口味,而且热气腾腾,就像是真的一样。
他有些好奇的尝了一口之后,却品尝出了自己未曾想到的醇厚和美味。
“梦境连这个都可以模拟出来?”
“唔,你就当做某位好心人看到你难过送给你的吧,要记得说谢谢哦。”
彤姬感慨着,看了一眼远处,就好像能够看到另一个现境的梦里,某个排队等了好几个小时的奶茶结果惨遭横祸的倒霉鬼一样……
她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欲哭无泪的排队者就感觉自己被一个沉重的箱子砸在头上,箱子落地,里面的钞票便落了出来,将他淹没。
而在又一个梦境里,一群正在和警方激烈交火的抢劫犯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怀里的箱子重量忽然轻了不少……
无数梦境的泡影仿佛近在咫尺,可又随着她手指的运转而重新隐没在了白银之海的虹光里,归于虚无。
“补充点糖分和热量,对改善心情有好处。”
彤姬将手中的杯子吸空了,随手丢在了空空荡荡的世界里,端详着眼前的地狱,忽然问:
“因为疤痕区?”
“是啊。”
槐诗叹息:“有时候,虽然早已经知道了,也有过心理准备,可亲眼看到和触摸到的时候,却依然会感觉难过。”
“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们为自己选择了结局。”
彤姬说:“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再没有比那样的结果更加让人满足了。至少,胜过无所作为的度过一生,在病床上默默无闻的死去。”
“或许吧。”
槐诗沉默片刻,轻声问:“彤姬,为什么会有地狱这样的东西呢?我知道,万物都有结局,可为什么就……”
“因为它同样是世界的一部分啊,槐诗。”
彤姬理所当然的回答,“就好像现境一样。灾厄和奇迹一体,苦难和救赎同存。没有什么是凭空出现的,这个世界上也并不存在没有代价的奇迹。
难道你从没有奇怪过么?蛇人、鼠人、米诺陶斯大群……为什么那么多地狱的生物会有现境痕迹?
还是说,你觉得地狱里的大部分智慧生物都长得类似人形其实是天经地义?”
槐诗愣住了。
无法回答。
“不论是人也好,野兽也好,一切生命都因奇迹而成,可奇迹都究竟源自于何处呢?”
彤姬的笑容神秘:“万事必然有因,槐诗,哪怕是远来的风和潮汐,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也一定有蝴蝶煽动翅膀,鲸鱼搅动波涛。
你应该去探究原因才对。”
槐诗摇头,越发无奈:“别卖关子了彤姬……难道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答案么?”
“当然不能啊。”
彤姬爱莫能助的摊手:“有些答案可以直接告诉你,有些答案却只有你自己思考所得出的结论才有意义。
唯独这个,槐诗,自己要去想,你要有自己的答案才对。”
“……”
槐诗没有说话,沉默里,他喝着奶茶,许久,摇头:“忽然感觉,还是以前当工具人更方便一些。
至少不用面对这些难题。”
“工具之所以是工具,就是因为他们没有选择。棋子被摆在棋盘,士兵被投入战场,神明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本质都是一样的,被别人的意志和被命运驱使从来没有差别。
槐诗,你一直都觉得一切不由自主,可当你真正具备抉择权力的时候,为何又开始眷恋过去了呢?”
彤姬看着他的眼睛,问:“你在担心什么?”
“我……”
槐诗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去告诉她,自己在害怕。
害怕失败。
哪怕表现再如何强硬,哪怕再如何冷酷,可一旦想到失败的后果,便不由自主的想要逃跑。
倘若有一日,自己辜负了这一份交托在自己的手中的重任,一败涂地,他又该去如何面对那些将生命交托给自己的同伴,还有那些为了他们的未来而牺牲在地狱中的人呢?
“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吗,槐诗?”
彤姬忽然问。
当槐诗疑惑抬头时,便看到了彤姬严肃的神情。
“槐诗,如果你爱别的什么胜过爱自己,那么总有一天会为了你所爱的牺牲一切,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说:“可当这些人牺牲的时候,却很少会想,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也在爱着他们,甚至更胜过自己的生命……
在我看来,曾经理想国的失败,正是源于这一份过于傲慢的‘无私’。
总有人以为自己可以拯救一切,自己能够搞定所有的问题,然而并不可能——承认自己存在极限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就算是强大如过去的神明,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我没办法教你如何避免失败,但我必须提醒你——那就是不要成为那样不负责任的‘渣男’,明白么?”
当说话的时候,她的脸颊便靠近了,轻柔的吐息吹拂在了槐诗的面孔上,那一双眼睛倒映着自己的模样,如此郑重又认真。
如此的,接近。
槐诗僵硬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艰难点头:“我……尽量。”
于是,彤姬满意的颔首,伸手,扶了一下他的领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好,保持这样的心态,记住我所说的话,我保证,槐诗,你一定会有幸福的人生和结局。”
她停顿了一下,笑容越发的愉快:“最后,看在你认错态度良好的份儿上,再给你一个提醒吧。”
在寂静中,彤姬问:
“——你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槐诗,你要解决的问题,只有你所知道的这些么?所谓的弄臣,所谓的敌人,所谓的地狱军团……
你在害怕的,是这样的敌人么?”
彤姬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呢喃:“还是说,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你抛在了脑后?”
她停顿了一下,笑容越发的促狭:“以及,当年深度倒灌所引发的井喷,真的没有任何东西残存下来么?”
伴随着那轻柔的话语,梦中的世界剧烈的动荡。
有什么隐藏在思绪最深处的东西,被彤姬的话语唤醒了。
那些一直以来由本能和潜意识所触发的不安和焦虑此刻凝聚为了切实的轮廓,从梦境的最深处升起。
某个被他下意识的遗忘和忽略的东西!
穹空颤抖,大地龟裂。
荒芜的世界泯灭与虚无之中。
伴随着彤姬的离去,梦破碎了。
可在梦境的底层,在更深的梦里,却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寒涌现。
无穷尽的深渊碎片中,纯粹的黑暗在涌动着,有恐怖的阴影从地狱的最深处升起。
深度之间的风暴只是它行进时所掀起的涟漪,庞大的地狱在它的面前不过是泡影。
满怀怨憎和饥渴的鸣叫声扩散开来。
那样的庞然大物,只是惊鸿一瞥,便已经烙印在了槐诗的灵魂中,再无法遗忘——哪怕只是以回忆去呈现轮廓,也足以令整个梦境分崩离析。
此刻,在彤姬的引导之下,它再次出现在濒临破碎的梦境尽头。
再度的,向着他投来冷漠一瞥。
那个怪物……
太阳船上,槐诗猛然睁开眼睛,剧烈的喘息。
在短短的瞬间,便已经汗流浃背。
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那个在他们逃出雷鸣白原时从深渊最深处所浮现的暗影,掀起深度风暴的庞然大物……竟然还追在他们身后?
不,说到底,那一瞬的相逢,真的是偶然的么?
那么夸张的恐怖之物,是被那群潜伏在深度猎食者吸引过去的?还是说,被太阳船的存在所惊醒?
莫名的直觉告诉他,这并非是什么妄想。
在经历了一度的错失之后,那一片黑暗未曾归去,反而嗅着那些残存在深度之间的熟悉气息,满怀着怨憎和饥渴,正向着他们紧追而来!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契约
“我们可能有大麻烦了。”
十五分钟后,所有人汇聚在舰桥,听完槐诗的猜测之后,神情都阴沉了下去。
格里高利在沉默中反复的抛着手里的硬币,然后开始抽牌,紧接着又开始拿出灵摆……
可不论如何占算,都找不到丝毫的痕迹。
一般来说,他会将这种荒诞不经的梦话当做胡言乱语,可,如果说这种话的人是槐诗的话,就必须慎重对待了。
谁让他乌鸦嘴总是那么灵验呢?
许久,毫无丝毫收获的牧羊人沮丧的抛下了工具。
“如果你的……预知梦没有出差错的话,这种规格外的恐怖存在,恐怕只有深渊之底那种鬼地方才能孕育出来了。”
在短暂的沉默中,大家都没有再说话。
当年黄金黎明所造成的深度井喷,鬼知道将多少东西抛向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深度。
其数量、质量和规模,毫不逊色于一场突发性的诸界之战,而且还是毫无任何征兆和准备的遭遇战。
没人知道会留下什么残留物。
哪怕在疤痕区之内,所有牺牲者的尸骨也都被尽数毁灭,这一份对于天国谱系的仇恨可谓刻骨铭心。
如今被如此规模的鬼东西盯上。
所有人心中都沉了下去。
“要不,咱们掉头跑路呗?”
旁边菜篮子里的蜗牛小心翼翼的探头。
一时间,所有不快的眼神都落在了它的身上,顿时,欧德姆只能继续埋头啃叶子,装作无事发生。
“那么大的东西,如果跟在我们的身后,不至于一点征兆都没有吧?”福斯特的枪擦完了之后,忽然问:“你究竟在隐瞒什么?”
“啊这……”
欧德姆呆滞:“这个……不在我的监控范围里啊,大哥们,天地良心呀,向导也不能当卫星来使的好么?”
就算是水锈蜗牛的生命力再强大,也不可能在地狱之外的深渊中生存。
指望一群水熊虫去横渡太空,未免有些太过分。
一时间,它只能将求救的眼神望向槐诗。
“放心,我还不至于对你寄托不切实际的期望。”
槐诗并没有追究这个:“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够了。”
“哎,说的这么直白,真是让蜗有些难过。”
水锈蜗牛的触须挠着自己的头顶,眼睛甩来甩去:“不过请放心,职责是第一位,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遵从约定,将各位送到目的地。
当然,我没法否认自己会从其中获得乐趣啦,但这不也正是‘敬业爱岗’的表现么?”
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恶趣味有任何的羞愧,反而洋洋得意。
虽然来历神秘且有些讨嫌,可这一只蜗牛到现在也未曾损害过他们任何的利益,也未曾触动过槐诗的警报,反而兢兢业业的为他们指引着航路,将向导这一份工作做得有声有色。
不仅有问必答,在说到部分地狱的产出和特色的时候,总能说的头头是道。
如果头上插个旗子走在前面再摇上两下,几乎就让人怀疑这是哪个景点里来的金牌导游。
甚至关键的时候还能变成食物。
简直无可挑剔。
想到这里的时候,槐诗看向它的眼神就分外欣赏起来。
欧德姆浑身哆嗦了一下。
下意识的有些不安。
向后挪了一点。
只可惜,蜗牛的速度实在太慢,看上去和站在原地没啥区别。
万幸的是,槐诗没有说出什么‘不想变成食物的话你就往后退一步’之类的冷笑话,而是好奇的探头,端详。
“出于某些原因,有些事情,我不方便露面,所以……”
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的说道:“能不能请你帮个小忙?”
十分钟之后,急停的太阳船甲板上,崭新的祭坛已经竖立而起。
只不过这看上去却并不像是转呈向某位地狱大能祈求力量的仪式,并不严肃冷酷,没有血祭,也没有牺牲,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联络秘仪而已。
然后,槐诗往上面丢了两块源质结晶和一把灾币。
“好了,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他回头,对欧德姆吩咐:“至于如何伪装成一个普通的地狱生物,不用我多教了吧?”
“我懂,我懂!”
欧德姆激动的挥舞着触须,“只要别让我吃老虎,扮猪这事儿我可擅长!”
“很好。”
槐诗颔首表示鼓励,然后将水锈蜗牛拿起来,放在祭坛的祭品位置上……欧德姆非但不紧张,两只大眼睛反而充满期盼的开始等待。
然后,槐诗想了想,又搓了三根焊条当做充当线香,看上去整个祭坛起码正规了一些。
紧接着,他就摇身一变,身姿迅速佝偻了下去,面孔突出,变成了一个地狱里到处如害虫一样常见的狗头人。
虔诚拜倒在了祭坛的前面。
张开双臂。
深情的呼唤了起来。
“伟大的乐园,世间欢乐与美梦之主,您卑微的信徒在此呼唤,祈请您伟岸身姿的降临,祈请您高深智慧的指点,祈请您无穷力量的展现……”
他要开始摇人了!
伴随着他慷慨激昂的吟诵,炼金矩阵层层点亮,顺着太阳船的衔接,以超大功率的天线进行输出,穿透了疤痕区边缘的迷雾,紧接着,源质广播就在嘈杂的地狱之中扩散开来。
随着天线的运转,槐诗小心翼翼的调整着手里的旋钮,锁定着乐园在自己身上的共鸣,在层层深度之间反复寻觅,最后落向了凋零区中一处偏僻无人的所在。
而一道狐疑的视线,则顺着秘仪的呼唤,向着此处遥遥望来。
疑惑的窥探着四周。
在屏蔽的秘仪之后,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屏住呼吸,如同空气一般任由视线扫过,没有任何异常的征兆。
直到隐藏在幕后的视线确定没有任何危险之后。才有一个幽深的阴影从祭坛之上缓缓浮现。
声音肃冷又威严,宛如来自渊暗区的王者那样,带着睥睨万物的气势,淡然发问:“是谁,在呼唤伟——我操!”
就在阴影浮现的瞬间,槐诗一个健步踩着祭坛上前,直接抓住了那个阴影的脑袋,奋力一拽。
伴随着他的动作,太阳船上蓄势待发的捕鲸鱼叉轰鸣着射出,神性质变之后的源质缠绕在那个阴影之上。
瞬间,穿透了数十个深度之后,强行缠绕在了它的身上,然后,将它向着此处拽来。
降临!
一阵轰鸣巨响之后,祭坛坍塌。
翘着腿抽烟的小猫连带着屁股下面的椅子一同砸在了秘仪中,层层束缚,缠绕,将他压制在其中。
紧接着,数不清的长枪短炮就对准了他的面孔。
在破旧的布偶服上,原本惬意的笑容僵硬在原地。
“大哥饶命,等等!”
在没反应过来之前,小猫便下意识的就举起双手,惊声尖叫:“我不认识槐诗,你们搞错了!我只是路……等等。”
他停顿了一下,察觉到了隐约的违和感,视线在众人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狗头人身上,狐疑:
“您哪位?”
“……”
沉默里,狗头人缓缓褪去伪装,面无表情:“你刚刚说不认识的那个啊。”
死寂。
小猫的半截烟灰掉在了下巴上,烫出了一个新的黑点。
“啊这……”
他尴尬的呛咳了一声,左右看了一眼,撑起一副义愤填膺的控诉神情:“我说槐诗啊,你这事儿可不地道嗷,赶快给我松开,咱们这么多年老交情了,你还搁这儿给我钓鱼呢?”
“我也没办法啊。”
槐诗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在他的跟前,丝毫没有松绑的样子,只是好奇的问:“如果不用点招数,你肯见我么?”
“那当然是……”
小猫不假思索的回答:“绝对不肯的!”
开玩笑,别人还能不清楚,他哪儿能不知道槐诗又多邪门!
走哪儿哪儿炸就算了,碰谁谁死,谁遇到谁倒霉,擦到就死,磕到就亡,真以为灾厄之剑的这个名字是白叫的?
当年一鱼五吃还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后悔了,干嘛为了洽钱和这个白嫖怪扯上关系呢?
好处没拿多少,反而被一个劲儿的白嫖。
就算你办了年卡,也不能天天来啊!
当初好歹自己搬家跑得快,还有个邪马台替自己挡了灾。可现在哪里去找个倒霉玩意儿当替死鬼?
况且,自从天国谱系的名头这些日子在地狱里越来越响亮之后,所有合作方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开始变得奇怪了。
——听说……现境那个槐诗……特别喜欢砍头的那个,是你们家的?
他实在很想义正言辞的反驳,可槐诗头上那个乐园王子的王冠不就是当年乐园给送出去的么?
但凡他能早点看出来槐诗那么能造,这事儿他拼着和乐园再吵一次也要拦下来啊。
现在倒好了,躲都躲不开。
两边仇恨已经给绑定了……
如今整个凋零区和深度区的交界都因为某个天国谱系的成员乱成一锅粥,那么多大群被折腾的死去活来,四舍五入一下,差不多整个深渊有名有姓的势力都在搞他了。
为了避风头,他把只能含泪再次搬家,还忍痛把两家刚刚开张的分店都关了,正是入不敷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时候……不然的话,哪里会沦落到自己亲自出来电信诈,咳咳,那个赚钱的?
想到这里,他的眼眶就红了。
只可惜,烟熏的黄渍实在太厚,完全看不出来。
小猫语重心长的说道:“槐诗呀,大家好歹有过一笔露水姻缘,当年也算是如胶似漆,你情我愿,你可不能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瞧你说的,咱不是一家人么?”
槐诗翘着腿,淡定的说道:“哪里有没事儿的时候大锅吃饭,有事儿的时候分道扬镳的道理?当然是要死一起死咯。”
“喂,你不要太过分!”
小猫恼怒想要拍桌,可被锁链捆着,实在动不起来,只能扭动一下意思意思,表达一下愤慨的姿态:“乐园之路都已经交给新的传承者了,我们和天国谱系的约定已经完成了!
这么多年,我们辛辛苦苦给你们做保管和代工,自己添钱舔料,还得负责售后,一毛钱都没要啊!
只是蹭你一点热度而已怎么了?
你们总不能逮住一只蛤蟆就往死里攥吧?”
“哦,那这就是第二次交易了。”
槐诗谈了一下烟灰,凑前,认真的说:“我,代表天国谱系,重新同乐园订立盟约。”
小猫悲愤的呐喊:“乐园没空!”
槐诗笑了,“不听听我的条件?”
小猫断然摇头:“我不……”
咚!
话音未落,在他身后,竟然有一片幽暗的轮廓浮现,宛如庞大的城池出现在了层层迷雾中,一道黯淡的彩虹从城堡的塔尖挂过,带来了丝丝缕缕的亮光。
一闪而逝。
唯有那宏伟的钟声回荡在雾气里,渐渐消散。
越过了自己所选择的代理人,乐园的意志降临于此,发起了回应。
小猫顿时大怒。
“你可消停点吧,差不多得了!”
他回过头,在束缚里蠕动了一下,怒斥:“不想想,都这么多年了,谁管过咱们这帮倒霉蛋?
要不是我豁出去不要脸,什么钱都恰,日子早就没法过了。现在好不容易才自由了几天啊,你还巴拉巴拉的往前凑什么热闹啊!
长点记性不好么!”
咚!
浩荡的钟声再次响起,做出了回应。
小猫的布偶服上,表情抽搐起来,不知是羞恼还是无奈,猛然一跺脚,“行行行,你们一个赛一个的有道理,就我是个死抠门的,行了吧?”
咚!
钟声再震。
这一次,柔和的力量拂过,解开了小猫的枷锁,还给它的嘴角重新塞了一根烟,点燃,拍了拍他的肩膀。
仿佛温柔抚慰一样。
小猫闷头抽着烟,不说话,许久,才哼哼了两声,把烟掐了,看向槐诗。
“说吧,条件呢。”
他冷声说:“丑话说在前面,拿出点真东西来,别空口画大饼骗我们这帮倒霉鬼再给你们打白工了,行吧?你们理想国的亏我可是吃够了。”
槐诗想了一下,郑重许诺:“那么,让乐园开遍现境,如何?”
小猫顿时一声冷哼,嗤笑,瞥了槐诗一眼:“修正值那么好赚,那群统治者还打什么诸界之战?统辖局不要面子的吗?你说开就开?”
“对。”
槐诗颔首,告诉他:“我说开就开。”
小猫的表情顿时僵硬。
而槐诗的话语,还在继续。
“瀛洲,东夏,美洲,俄联,罗马……小猫,除了埃及之外,你想开在哪里就开在哪里。
丹波都已经把地皮准备好了,如果不是这一段时间你一直怕麻烦,躲瘟神一样躲着我的话,现在乐园早就在现境开始运营了。
我不会跟你画饼,也不会对你做什么无法实现的许诺,但现在如果你愿意大厅,我可以吧整个拉斯维加斯都交给你。
到时候,你们想盖多少旋转木马和过山车都没有关系,就算是把整个城市都覆盖在乐园里,我都可以帮你们搞定。”
“三年。”
他抬起手指,许诺:“最多三年,你们赚到的修正值,就足够乐园暂时摆脱凝固的影响,恢复你们原本的样子。”
不等小猫回答,槐诗凑近了,低声问:“想想看,小猫,你们多少年没晒过太阳了?有多少年没有以原本的模样出现了?
这个机会,就在你眼前。”
他说,“只要你一句话。”
短暂的沉默里,小猫的手微微发抖,有那么一瞬间,似是意动,可紧接着就强行挤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嗤了一声:“就这么点东西,打发叫……“
咚!
低沉的钟声,再次响起。
打断了他的话。
“喂,我这儿谈生意呢,你别插手行么?”
小猫回头,恼怒的呼喊:“亲兄弟,明算账,你——”
话音,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它的动作僵硬在原地,开始剧烈的抽搐。
有某个庞大的意志渐渐挤进了他的躯壳之中,强行的接管了这一切。
就像是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垂死老人一样,小猫张口,发出了迟滞又沙哑的声音,告诉他:
“这些,不,重要。”
“……”
短暂的寂静里,槐诗愣住了,感受到此刻小猫躯壳内涌动的源质。
如此衰微,如此痛苦……像是在泥潭之中艰难的挣扎,死死的抓着一根稻草,却已经没有爬起来的力气。
“我可以许诺更多。”
槐诗回答:“但我需要时间去完成。”
“那些东西,不,重要。”
小猫,不,乐园的意志艰难的抬起头,宛如梦呓一样的,告诉他:“笑声……孩子们……还有……拥抱和……花……”
当它发出声音的时候,眼瞳里,便仿佛亮起了过去的光。
曾经的盛夏里,那仿佛永恒的灿烂阳光,碧蓝的天穹中飘着缤纷的气球,就像是童话的泡影那样。
过山车、舞会、花车、还有旋转木马。
孩子们兴奋的奔跑在广场,手舞足蹈,和那些微笑的布偶手拉着手时,便有欢笑声传来。
一切都美好的如同一场永不休止的美梦。
可那些遥远的梦,早已经逝去了。
随着欢乐一起……
乐园不再。
于是,在空洞的眼瞳里,浑浊的眼泪缓缓流下。
“想要,看到。”它沙哑的呢喃,像是祈求一样,望着槐诗:“大家,再一次,在一起,笑。”
“……”
沉默里,槐诗没有说话。
他闭上眼睛,握紧了拳头,许久,用力的点头。
“我会做到的。”
槐诗说,“一定。”
那一刻,小猫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缕欣慰的笑容。
它闭上了眼睛。
钟声奏响。
就在这远方的高亢鸣叫之中,槐诗的秘仪开始剧烈的震颤,崩裂,可通向远方的连接却未曾中断。
就在小猫的身后,那一片虚空骤然扰动起来。
就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嘶鸣,奋尽全力的,撑开了空隙,不惜将自身化为桥梁,打开了门扉。
在大门之后,沉寂的乐园再度亮起了幻梦的光。
旋转木马歌唱着,再度运转,摩天轮中浮现闪耀的七彩,如日轮一般旋转,黯淡的烟花升上天空,璀璨的绽放了瞬间的光芒。
城堡的大门轰然洞开。
数之不尽的身影从门后浮现,当无数的踏步声重叠在一起,就化为了撼动整个天地的轰鸣。
顺着通向彼方的桥梁,他们向前,欢呼着,赞唱温柔的颂歌,属于乐园的花车巡行再次开始了!
前往属于自己的战场。
“记住你的许诺,槐诗。”
小猫抬起头,向眼前的升华者传达着自身创造者的意志:“从此刻起,乐园,将,与你……同在!”
“小猫,你可以亲眼去见证一切。”
槐诗颔首,告诉它:
“——我们的契约,至死方休。”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蛇与人
现境,东夏。
阴郁的天穹之下看不到阳光,昏暗里,只有雷鸣声不断,漆黑的云层里不断酝酿着耀眼的电光。
厚重的雨幕不断的从空中洒落,低沉的雨声并没有扩散开来。
因为有更加震人心魄的巨响从面前泛起。
河流。
澎湃的大河在堤坝之下湍急的奔涌,浑浊泛黄的河水乍一眼望不到遍及,幽深处只有一片昏暗,哪怕是一座座巨大的探照灯都无法点亮。
就在这极端恶劣的状况下,不断有直升机轰鸣而过。
远方的山丘之间,道路上,看不到尽头的车队正在泥浆之间跋涉着,大量的土石方所带来的重量让车轮深陷在泥泞的地里。
而伴随着整齐划一的呼喝声,那些年轻人的面孔涨红着,奋尽全力,推动着卡车,一点一点的,艰难前行。
还有更多的人群在临时搭建起的营地内外奔走。
在数十公里的堤坝上下巡行。
而就在最前面,撑起的挡雨棚里,沙袋上蓬头垢面的年轻男人正端着饭碗,扒拉着碗里的汤面。
吸溜。
称不上美味的面汤和挂面搅合成一团,塞进肚子里。
丝毫看不出金陵社保局局长的尊贵,也没有了往日的风姿和仪态,活像个流浪汉一样。可哪怕是流浪汉,也比周围其他人的样子好多了。
就仿佛一个个刚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一样,那些人浑身的水和泥,躺在地上的毯子上,有的人手里还端着碗,就已经开始呼呼大睡,鼾声四起。除非集合号再次响起,就算是再怎么震耳欲聋的雷鸣都无法将他们唤醒。
就在这简陋的挡雨棚之下,不时依旧有冰冷的雨水被寒风送入,落在脸和头上。
“又下大了吗?”
褚红尘擦了把脸,将碗往怀里揣了一点。
偶尔看向眼前那浩荡大河的时候,眼神就渐渐的冰冷下来。
就在探照灯的照耀之下,浑浊的泥水涌动着,浩荡向前。
宽阔的江流里,不断的有杂质和泥沙涌动着,那些模糊的暗影汇聚在一起,就仿佛形成了一条绵延了千百里的暗影。
时隐时现。
可现在,那暗影却被阻挡在了堤坝的前面,奋力的挣扎,冲撞,可是不论如何,都无法突破最后的防线。
“是大蛇啊。”
褚红尘吧嗒着嘴,咬着筷子,含糊的感慨:“龙门近在眼前却不得过,一定很愤怒吧?”
雷声炸裂。
如同巨兽愤怒的咆哮那样。
河流里,模糊的暗影再度痉挛,无形的身躯搅动着洪流,令警报声越发的刺耳。
那便是所谓的‘蛇’。
不,称之为龙孽,也不为过吧?
对于东夏这样的农耕民族来说,自远古时期而来,江与河便是希望和生命的化身。正是有了源源不断的水源,才得以灌溉更多的土地,培育更多的种植物,养活更多的人口。
正因为如此,才会有龙这样的图腾存在。
倘若无数耸立的山峦是龙脉之骨的话,覆盖了整个东夏的复杂水系便是龙的身躯,无穷尽的河流如同血液那样,覆盖了整个国度。
所过之处,万物生发。
这便是龙。
正是这一份来自于‘龙’的慷慨馈赠,才令无数生命得以繁衍生息。
所谓的龙脉,便是如此——山川、河流、大地与人,不可缺一。
倘若滋养万物、赋予生命的是龙的话,那么这一份失控的力量和泛滥的洪流,便与蛇无异。
龙与蛇之间的斗争自古至今,从未曾有过停歇。
可以预见,也将延续到未来。
如今,吹笛人给全世界的气候灾难已经显现,不止是大旱和暴雨,所催发出的,便是这一份沉寂了多少年之后的灾厄。
当物质上的灾难同这一份沉寂的灾厄所结合,便将带令沉睡的大蛇自虚无中复生,演化出无数孽物。
不止是此时此刻,此处此地,早在一个月之前开始,这一场遍布整个东夏的战争便已经打响。
人和天灾之间的搏都看不见硝烟,只有雷鸣和暴雨之下无数人的咆哮,以及阴暗中,渴望化龙的灾厄大蛇和东夏谱系之间的厮杀。
就在挡雨棚之下,披着雨衣的末三匆匆归来,连日和水怪之间的鏖战已经消耗过多,而火焰属性的圣痕则对这种天气分外的厌恶,连带着脸色看上去都苍白了几分。
进来之后,就一屁股坐在垫子上,起不来了。
“原照,给我来杯水!原照!嗯?原照那小子呢?”
她左顾右盼,眉头皱起:“不是给你做警卫员?难道又翘班了?”
褚红尘憋着笑,指了指大堤下面。
“喏,那不是么?”
末三眯起眼睛,就在泥泞之中,往来的人影里,找了好久,才看到那个浑身泥浆的年轻人。
肩膀上正扛着小山一样的沙袋,跟在队列的后面,匆忙奔走。
原本那张俊俏的面孔早就沾满了泥浆,头发乱糟糟的,根本看不出是本人了。
末三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但还是有些不快:“这小子又人来疯了?”
“我安排的。”
褚红尘回答,“我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柴,只能坐在营地里摸鱼,要什么警卫,还不如下去派上点用场。
不过那小子倒是比原来靠谱多了,像个牲口一样连轴转了两天,竟然也没抱怨。”
“成长了啊。”
末三的神情略微的欣慰起来:“小孩子都是会长大的,这不比原本吊儿郎当的样子好多了么?”
“是啊。”
褚红尘赞同的颔首,眼神同情:“可惜,成年人的世界里,会增长的不止是年龄,工作量也是会成长的……竟然还有空去撒尿?等会儿你让人再给他加点活儿。”
“……”末三没有说话。
社保局内大家都已经公认:虽然大表哥体贴起来确实很体贴,但不是人起来,也确实不太像是个人。
遗憾的是,不当人的时候比体贴的时候还要更多。弄得小姑娘们都在私下里讨论,这是不是一种新型的PUA手段……
“上游的状况怎么样了?”褚红尘问。
“还是很紧张。”末三喘了口气之后回答:“降雨量还在提升,水位线快要到历史最高了。”
“你盯着点,让大家都提起精神,洪涝干旱灾疫,方方面面都紧。这个关头可不能丢人。”褚红尘再度强调,“万一出点什么差错,损失都数不清。”
末三凝重颔首,想了一下安慰道:“全境现在都紧张,咱们再怎么样,也比都比维持谱系那帮货色强。”
“你学点好不行么?”
褚红尘翻了跟白眼,不提这个话题,只是问道:“雨师和风伯那边怎么说?”
“他们在努力散云,但效果不大。上游的降雨量实在太高了。”末三低声说:“我来的时候听人说,不如干脆把旱魃的那一把威权遗物拿出来。”
褚红尘听了,扒饭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神情就变得越发凝重:“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又不负责动脑子,想这些干嘛?”
“有些人,就是想得太多。”褚红尘嗤笑,“为了解决一时之急,去变相增加歪曲度……和饮鸩止渴有什么区别?”
威权遗物不止是威力恐怖。
那种东西,一旦没操作好,就是后患无穷。
不但浪费修正值,还会变相增加现境的负荷。
旱魃一出,大旱千里,洪涝是没了,可接下来十几年的粮食产出也要出问题,到时候不止是内阁,就连过来收尾的存续院都要骂娘。
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在遵守着没有明言的潜规则,那就是威权遗物的克制条约,不在大型歪曲事故的情况下,绝对不在现境使用那种东西。
褚红尘翻出手机,瞥了一眼上面的名单,开始安排:“看来还是玄鸟老头儿最近太忙,没注意思想建设,结果有些人一不管就开始滑坡了,回头还是得再开几个班,深入学习一下。”
教育完了之后再送到边境去干个几年活儿,就知道轻重了。要是还是烂泥吧扶不上墙,那就冷板凳坐到死吧。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哪里都紧张,咱们好歹家大业大,别像是穷鬼一样满脑子赌博。该做的,咱们都要做。不该做的,就不要做。”
有些人,就是不知道有时候规规矩矩的办事儿是多奢侈的事情。一有机会就喜欢赌,赌赢了赚的不多,赌输了损失惨重。
图什么?
褚红尘摇头驱散了无关的思绪,问道:“夸父呢?没溜班吧?”
“虽然没谱,但他知道轻重,放心。”末三回答,“照你的吩咐,来之前我都跟他说了,指望下次联谊带你,就乖乖呆在海眼里堵着别动。
按照玄鸟的安排,白泽还是坐镇燕京不动,谛听正在跟俄联和天竺那帮家伙扯皮,青帝老太太还在西北,勾陈好像另外有活儿,跑的不见影子。”
她停顿了一下,无奈轻叹:“要是老符和小白……”
话音未落,她就注意到褚红尘投来的严肃目光,不再说话。
“这种事情,不是多一个人和少一个人能解决的。东夏、罗马、埃及、美洲……大家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指望一个人或者一个办法去解决那么多问题,根本不现实。只能慢慢来,水滴石穿。”
褚红尘低头,把烤瓷缸子里干掉的面块搅合了一下,胡乱的扒拉进了嘴里,才擦了擦嘴角。
“熬吧。”
他看着眼前翻滚的浊流,那一道蔓延千里的大蛇虚影,面无表情:“看咱们谁熬的过谁。”
无人回应。
只有耸立的堤坝下,暴虐的江河奔流。
就在远处,另一处堤坝的边缘,滚滚浊流的旁边,水花翻腾着。
一块有些年头的防雨布被撑起来,柴火在垒高的灶台里旺盛燃烧,令锅盖下的鲜香越发的浓厚。
“雨打梨花深闭门,燕泥已尽落花尘,小红娘递简西厢去,东阁宴开为压惊……”
在滚滚沸腾的汤锅旁边,坐在椅子上的老汉眺望着江水,吧嗒吧嗒的抽着烟,尤有闲心哼唱着老旧的旋律。
掀开锅盖之后,黄鳝浓汤的甜香就止不住的弥漫了开来,不止是令方圆数百米之内路过的人吞了口吐沫,就连翻滚的洪流里,仿佛也涌动着暗影,凑近。
难掩饥渴。
老人不紧不慢的给自己舀了一勺,抿了抿,眉头微微皱起:“还是淡了点……算了,凑合吧。
小猴子们,别看了,过来开饭。”
他敲了敲锅边,向着不远处从雨棚下面悄悄探头的年轻人们招了招手。
年轻人们犹豫了一下,看向身后的班长。
班长蹲在边上抽着烟,没好气儿的瞪了他们一眼:“看我干嘛,看纪律,你们一个两个的,还有纪律嘛!”
“还有饼子。”老人补充了一句,“热的。”
“……”班长的表情抽搐了一下,肚子里也开始咕咕叫起来,他也还没吃。
“我炊事班里打杂的。”
老人最后笑眯眯的说,“不算群众。”
“……给我来一碗。”
沉默里,班长颤抖着手,掏出了自己的饭盒。
这就是压垮了坚持的最后一根稻草……
没办法,汤实在太香了。
很快,一锅炖煮半夜的浓汤就和两筐面饼一起消失在了饥肠辘辘的年轻人嘴里。在集结号吹响之前,班长将一叠收上来的钱和筐子一块还了回去:“谢谢大爷,您弄完也快走吧。这边太危险了,听上面说一会儿还要再涨水。”
“嗯,你们去吧,我知道了。”老人点头,只是微笑:“这锅汤还没到火候,我得再熬一会儿。”
班长还想说什么,可没有时间了,只留下了一辆板车之后,就匆匆的走了。
不远处,嗅着残香而来的原照探头,看到那个佝偻的背影之后,脚下一滑,差点被摔在泥里。
下意识的缩头,就想溜走。
可老头儿却好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招了招手:“喂,原家的小子,你过来。”
原照僵硬在原地。
过了好久,才分外不情愿的挪过来,点头哈腰,挤出一个笑容,突出一个谄媚:“宗……宗伯您老人家好呀。”
“嗯,我很好。”
老人笑眯眯颔首,“正巧,我这里还缺几只鱼来吊汤,你看上去很很好呀。”
就好像看得到瑟瑟发抖的龙马圣痕一样,老人微笑着,明知故问:“小伙子,你的水性怎么样呀?”
沉默突如其来。
原照看了看老人的汤锅,又看了看旁边深不见底的滚滚浊流,还有其中无数游曳的庞大阴影。
吞了口吐沫。
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而当老人抬起那一根夸张到足够挂上一个人的巨大钓竿时……眼泪,终于冲了出来。
“这么大的饵,一定会有好东西上钩吧?”
郭守缺,微笑。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前奏
俄联,高加索山脉边缘,有坍塌的巨响从远方传来。
可是却听不分明。
在远方,似乎有惊天动地的浪潮涌动,但却又看不清晰。
整个世界好像要被淹没在了一片窒息的苍白之中,所能见到的,便只有无穷尽的飞雪,厚重的雪片从天空中纷纷扬扬的落下。
已经持续了一周……
那些刺骨的冷气顺着肺腑钻进躯壳里,就让灵魂好像也迟钝起来了。厚重的大衣被雪水侵染,又很快冻结,就像是披着一层厚重的装甲一样,让人举步维艰。
当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惨白之后,大地之上那些数之不尽的人影也变得渺小起来,像是一个个艰难挣扎的黑点,顺着被层层积雪所覆盖的铁道,艰难的向前。
高亢的喇叭里不断传来了催促。
可传不了多远,就被漫天的飞雪所吞没。
能够听见的,只有身旁人疲惫的喘息、铁锹刺入积雪的沉闷声响,鹤嘴锄和坚冰碰撞的高亢声音……
“快一点,再快一点!”
蹒跚的老人拖曳着一条瘸腿,手里抓着喇叭,向着前方的人呐喊:“雪灾已经十六个小时了!这一批补给必须送过去!”
可在这充斥着繁忙和嘈杂的混乱里,却有一个踉跄的身影扑了上来。
那中年人的脸色惨白,胡须上遍布着白色的霜,早已经麻木的面孔在不断的抽搐着。
“不能再挖了,瓦利亚!不能挖了!”他嘶哑的呐喊:“我们快没有时间了!必须撤退!必须马上……”
“你他妈的见了鬼了吗?”老人暴怒,吐沫星子喷在了他的脸上:“你知道我们的任务有多重么?”
“雪崩了啊!”
在这一片群山边缘做了十六年猎人的男人几乎快哭出来了:“刚刚那个声音,是雪崩啊,绝对是!等看到就晚了,我们必须撤,要不然的话……”
“要不然的话,就他妈的继续干!”
在冰天雪地里,那个老人的眼珠子竟然烧得通红,“万尼亚,如果你冷了,我这里有酒,如果你饿了,后面的餐车上烤了面包。如果你困了,就去睡觉,我他妈的可以让你多睡两个小时。
但你不能告诉我我们要停下!”
老人扯着他的领子,以更胜过他的声音怒吼,宛如狮子在咆哮:“米特罗凡已经断电四个小时了,在那里的医院有上百个孕妇,还有几十个重病患……他们的发电机还能撑八个小时,八个小时之后,如果没有人救他们,他们就死定了!
哪怕雪崩了,我们未必会死,但如果我们跑了的话,她们就全完了,知道吗!全完了!”
伊万呆滞在原地,看着他许久,喘息着,再没有说话。
被那一双眼睛看着,再说不出话来。许久,踉跄的后退一步,坐倒在地上,疲惫的哽咽起来:“我还有一个女儿……她才四岁,四岁啊,瓦利亚……如果我回不去,她怎么办啊……”
铲雪和敲冰的声音未曾断绝,所有人都沉默着,压抑着咆哮的冲动,在霜风的吹拂下,面色却愤怒的涨红。
像是要撕碎这个世界一样。
可在他的悲鸣中,却有温暖的熏香气息传来。
“可怜的孩子,他只是吓坏了。”
黑衣的枯瘦神甫站在他的面前,低头,看着他,在神甫的手中,熏香球无声的燃烧着,在冰冷的世界里扩散着丝丝缕缕的暖意。
“别害怕。”
神甫的表情抽搐了一下,像是努力的想要挤出一个慈祥的表情,可映衬着那一张瘦的过分的脸,却越发的古怪。
“你会回去的。”
他的手指沾了一点圣油,轻柔的涂抹在了伊万的额头上,向他保证:“我刚从那边回来,伊万,并没有雪崩,你只是听错了。”
“听错了?”伊万呆滞。
“对,是前面工程队在炸开一些坍塌的石头。”
神甫沙哑的告诉他:“你会见到你的孩子,伊万,你的孩子会趴在壁炉旁边的窗户前面,等你回来,到时候,你要告诉她你所所做的一切,像是英雄一样。”
他想了一下,笃定的说:“每一个人都会回去,我向你保证。”
伊万呆滞了许久,在那一张称不上慈祥的面孔之前,却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请继续工作吧,各位。”
那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神甫俯首,最后道别:“圣灵,一定会护佑你们的。”
就这样,端着手中的熏香球,那位枯瘦的神甫低声吟诵着经文,平静的予以每个人以祝福,再度,走向了暴风雪之中。
在远方,远方,更远方。
神圣的旗帜在风雪中若隐若现,低沉的吟诵声扩散,
更多的神甫们跋涉在这一片荒原之上,宛如朝圣一般,组成了间隔久远的漫长的队列。
在群山之上,那一片涌动滚落的凄白凝固在了空中,轰鸣不再。
那一个个孤独的身影就像是楔进大地中的钉子一样,将坍塌的雪崩固定在了原地,再不得寸进。
许久之后,一切重归静谧。
神甫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在漫天飞雪之后,那艰难向前的点点辉光,垂首致以最后的祝福。
在他的前面,等候的神甫提醒:“伊塞,走了。”
“恩。”
伊赛回头,“我这就来。”
就这样,他们转身,再度向前,消失在风雪的尽头。
风暴在继续。
使命也在继续。
埃及,干涸的尼罗河之上,飘散着淤泥腐臭的气息。
绿洲之外,万里狂沙飞舞。
暴虐的日光笼罩在了天空之上,洒下,令一切都在焦渴之中饱受折磨。无数游离的水汽被干涸的风卷着,飞向了远方。
连续两个星期了,等不到任何的降雨。
在城市之外,漫天的风沙之中,无数金字塔沉寂在阴影之中,最深的黑暗里,无穷尽灾厄的侵蚀中,法老王缓缓张口,发出细微的声音。
像是长叹。
又像是来自无数噩梦之间空隙中的细碎呻吟。
握着权杖的手枯瘦如柴,但始终未曾松开。
就像是挽着国土的缰绳一样。
那么用力。
粘稠如沥青一样的血从他的手中留下,顺着权杖,向下,流入了秘仪的轨迹中去。
于是,那一层笼罩了全境的虹光再度浮现。
就像是护佑婴儿的薄弱胎膜,将整个国境、边境都笼罩在其中,降下了丝丝缕缕的甘霖。
再度,将万里的风沙抚平。
而在万里之外,天竺。
无数漆黑的海潮如铁幕那样,在失控的洋流推动之下,此起彼伏,向着沉寂在长夜中的大地呼啸而去。
可是,在大地的边缘,却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的升起。
那朦胧模糊的轮廓投影在夜色中,可是存在感却如此的强烈,就好像唯有那个印记才是整个世界的核心,一切的生命和存在的意义,以及……万物灭亡的归宿!
数之不尽的漆黑海啸汹涌的咆哮着,彼此碰撞,就爆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可是那一切巨响,都在低沉的鼓声中被调伏压制,渐渐细碎,变得难以听闻。
那是有人在踏足,踩着大地,迈出轻灵而矫健的舞步。
天穹之上,万丈黑云碎裂,一缕纯净的月光洒下,照亮了那个半身赤裸的中年人,面目妆以油彩,庄严而古老。
那些卷曲的长发自肩头洒落,如黑暗本身那样摇曳着。
此刻,狂风呼啸着,竟然奏响了笛声。狂怒的大海中,有水波扩散的细碎声音,像是灵魂们的虔诚赞和。
他在跳舞。
自空旷的沙滩之上回旋,踏步,就像是仿效着曾经的大神,重现神威。
不,那就是大神本身。
曾经的神圣残存在世间的倒影。
当他舞动时,万物便沉醉在这蕴藏着无穷尽奥妙的身姿中,无穷尽的苦行与祈愿在他举手投足之间扩散。
不知不觉,万丈海潮缓缓停歇。
可他依旧未曾停下。
眼眸低垂。
只是出神的舞动着。
仿佛永无休止。
不止是在此处,不止是在这里。
东夏、俄联、埃及、罗马、美洲、天竺……当太阳落下之后,沉入暗面的世界依旧充斥着喧嚣和动荡。
在一只无形之手的推动之下,灾厄的波澜在高墙之后的世界扩散,激发出层层衰变的涟漪。
可在高墙之外,却还有无穷尽的黑暗在升起。
无尽之海上,来自深渊的遥远轮廓渐渐清晰。
深度之下,有一扇扇黑帆招展,以尸骨和死者的指甲组成狰狞船身破开束缚。数之不尽的亡灵之船拖曳着一根根绳索,跋涉未曾终止。
在深度的潮汐中,纳吉尔法舰队缓缓升起,就这样,拖曳着来自渊暗区的庞大亡国,渐渐上浮。
而在边境的另一侧,是一片昏暗。
就好像宛如漆黑的云层那样,永恒的雷云笼罩在庞大的宫殿之上,如活物一样乘着潮汐。
只是经过,便在地狱之间投下了遮天蔽日的暗影。
就在黑云之上,有千百道宛如经络一般的电光展开,不断的扇动着,像是一道道雷霆之翼搅动地狱,抗衡着来自深渊的引力。
在侏儒王们的意志之下,雷霆之海展翅翱翔,向着现境飞去。
还有一只只诡异的巨鱼摆动身体,形成了缤纷而壮观的洪流,它们不断的汇聚,像是循着洋流寻求繁衍的鱼群一般,所过之处,在层层地狱之间植入了自己的籽,以灾厄孵化出无穷尽的子裔。
然后,被追在后面的深渊大口,尽数吞吃。
漆黑的神圣之光从深渊之低升起,来自至福乐土的圣歌在灾难之间扩散,牧场主的神殿在探镜的观测中浮现出自己的轮廓。
还有更多。
更多。
无数面孔彼此撕咬的巨大肉团、层层巨鼠的尾巴缠绕所形成的畸变之怪、包藏着妖艳和绮丽,看不到尽头的花海……
更多,更多……
无数地狱在潮汐中彼此碰撞,数之不尽的黑暗从深渊中上浮。
迫不及待的匍匐爬行着。
向上。
它们在嘶吼,狂热的歌唱。
进军,向着那个被光芒所眷顾的世界!
沉寂的舞台终于即将迎来新的演出。
而在地狱的最深处,层层迷宫的尽头,阴影之中的宝座上,万眼的沉思者垂首,微笑着眺望着一切。
就像是头等席上的观众那样,静静的等待。
不过,偶尔他的目光,会移向另一个方向,落入那一片被迷雾所充斥的疤痕中去,眼神就变得玩味又好奇。
这可是往日难得的消遣……
在一切正式开始之前,还有一场好戏可看。而粉墨登场的演员们,又会在命运的嘲弄之下如何抉择呢?
不过,还是太慢。
节奏太过于舒缓,总是还差一点。
吹笛人微笑着,抬起一根手指,点出。
向着自己的弄臣,降下启示。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序幕
就在漫长的地图中,沉思的赫笛忽然抬起手,虚无的触感蔓延在空气中,落在深度地图上。
那一根根无形的手指摸索着上面的起伏和位置,追溯着猎物们一路的路线和残留下的痕迹。
就在刚刚,亡国的水镜,竟然捕捉到了大型秘仪的源质波动……
就在疤痕区之中!
弄臣的心思电转,开始了再一次的推敲。
他们想要依靠疤痕区的环境来甩掉追兵?拖延更久的时间?还是说,想要再来一次反击战?
这究竟是不自量力还是胸有成竹呢?
可总有哪里感觉不对。
眼看着敌人钻进了一条死路里不回头,可他却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和嘲弄,反而越发的警惕和不安。
在这诸界之战即将到来的节骨眼上,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槐诗,究竟想要做什么?
疤痕区?
天国谱系?
那群理想国的残党……
忽然之间,某种奇妙的意味从赫笛心头升起,隐隐的涟漪在思绪中扩散,带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明悟。
在那一双漆黑的眼洞里,有阴暗的火光隐隐浮现。
“原来如此么?”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有什么让天国谱系不惜在这个节骨眼上,深入地狱的东西……
就算是招惹再多的对手,有再多的敌人追在身后,不惜深陷死地,也要找回的东西。
威权遗物?神迹刻印?还是说当年理想国的宝藏?
都无所谓了。
在这个明悟浮上心头的瞬间,最后的一丝阴云便无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在没有任何动摇的决心。
阴暗里,赫笛咧嘴。
无声的狞笑。
“去告诉黄金黎明。”
他向下属吩咐:“让他们把天梯的线路送过来,我要最高规格的,足够抗衡疤痕区的干扰,深入其中的专线!”
他要黄金黎明为自己打造一扇足够跨越数个深度,直接抵达疤痕区最深处的大门!”
“可、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的资源去……”下属愕然。
作为地狱之梯的构建者,那群癫狂凝固的疯子可不是慈悲为怀的大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一条加急的线路,都要收取比往日昂贵数十倍的价格!
哪怕不是通向现境的也一样!
“放心,我不给钱。”
赫笛回头,向着空处冷声说:“你们要免费,而且还要额外提供至少四支军团的支援给我。
不然的话,从现在开始起,我们会停止所有的行动……坐视你们永恒的仇敌再度崛起!”
“正如您所愿的那样。”
在下属回话之前,黑暗里,有一个不应该存在于此处的身影浮现。
手杖敲落的声音清脆。
马瑟斯微笑着,抬手扶了一下帽檐,“虽然没有军团,但我精心创造的作品,想必能够满足您的胃口了。”
在他的身后,沸腾的阴影中,有巨兽的轮廓缓缓升起,庞大的双翼瞬间将顶穹撕裂,数十个军团被笼罩在那诡异的阴影之中。
以深渊血系所调配孕育而出的怪物,于此现身!
紧接着,就在渊暗区的深处,飘荡在深渊之间的无何有之乡焕发光芒,一线天梯自遥远的地狱之中降临。
瞬间,撕裂迷雾。
宛如极地霓虹那样绚烂的光芒铺就道路,引导着槐诗他们……通向死亡!
“我们还有多远?”
太阳船之上,槐诗忽然抬头。
如今,全功率运行的太阳船正驰骋在地狱之上,冥河的水波扩散,宛如幻影那样,自荒芜的世界中掠过。
只留下了一道道残影。
欧德姆闭目,感应了片刻,回答:“如今的速度,大概还要四个小时……”
“没时间了。”
槐诗摇头,感受到迅速暴涨的死亡直觉,果断直接接通舰桥的通讯:“通知全员,做好战斗准备。
我们的敌人就要到了。”
不止是舰桥之上的雷蒙德,格里高利、福斯特乃至安东都在自己的机舱里抬了头,很快低沉的钢铁摩擦声就从太阳船的每一个角落中扩散开来。
黑暗里,一双双嗜血的眼瞳缓缓亮起。
“等等,前面并没……”
欧德姆愕然。
透过无数水锈蜗牛的感知,他能够察觉到这一片空旷迷雾中所残留的阴影和恐怖,指引他们避开陷阱。
同时,也监控着追兵的行迹。其中,哪怕是最接近的仍旧还有着漫长的距离……
可紧接着,遍布各个深度的眼睛,便窥见了那一道飞驰而来的虹光。
“天梯?”
它沉默一瞬,语气就变得复杂起来:“这还真是下了血本啊。”
此刻,疤痕区扰动的深度不再迅速变换。
自虹光的笼罩之下,那些原本暧昧又模糊的混沌地带迅速的陷入了平息。
和彩虹桥同源而出的秘仪运行在深渊中,搅动海量的灾厄,将他们头顶永恒昏暗的天穹撕裂,一道道缤纷的极光蔓延扩展。
紧接着,便有数之不尽的身影从天而降。
宛如暴雨!
就在天梯的引导之下,那些徘徊在迷雾中的军团和敌人们,被源源不断的投送到了他们的前方。
甚至,将他们笼罩在其中,撕裂了冥河的波澜,缠绕在太阳船之上,令他们的行进也渐渐陷入迟滞!
“加速。”
舰桥上,槐诗看到屏幕上那一片黑压压的影子,可是却根本看不到任何几个高威胁目标。
全部都是炮灰!
“各部门预备,但不要急于出手。”槐诗说,“他们想要消耗我们的时间和精力。”
就像是猎人追逐猎物那样。
不断的放出猎犬,逼迫的敌人仓皇逃窜,自己钻进死角,然后再慢条斯理的举起自己的枪膛……
“杀光对手,活捉槐诗!”
就在大地上,数之不尽的敌人中,一群甩着口水的鼠人兴奋的举起了手中的骨质兵器,眼睛早已经在兴奋剂的作用之下遍布血丝,猩红。
可不等他们兴奋的冲向自己的对手,便看到巍峨的轮廓将稀薄的雾气撕裂。庞大的装甲战船轰然推进。
恐怖的质量向着前方的一切施以蹂躏和破坏。
血色染红的沟壑迅速的向前蔓延。
兴奋的呼喝转瞬间被惊恐的呐喊所替代,在漆黑阴影的笼罩之下,再无路可逃……
太阳船疾驰在其中,如入无人之境。
但此刻,所有人的内心都渐渐的沉下去——那一片无数敌人所汇聚成的漆黑,好像根本看不到尽头!
就好像真正的海洋一样!
任凭太阳船在其中不断的闪烁,突进,但依旧无法逃脱它的范围。
“有办法进行深度潜航么?”槐诗问。
“有,但对面恐怕巴不得我们这么干。”
雷蒙德咬牙,巨人化的骑士神情渐渐狰狞,隐隐的电火花伴随着牙齿的摩擦,便从齿缝中迸射而出。
冥河展开所需要的是一个相对稳定的深度条件,一旦在这个过程之中,被天梯稍微干扰一下的话,恐怕整个太阳船就会被巨大的深度变化撕裂。
自我瓦解。
就算是大型的支援载具,其终归是有极限的,它的体型过于庞大了,根本无法像是同一位阶的阿努比斯那样产生强力的深度场,随时在六个深度内任意迁跃。
地狱终于向着他们展露出自己最为狰狞的一面。
无穷尽的廉价怪物们被灾厄飞速催化,孕育而出,在天梯的操控之下,抛向了战场。
渐渐,令坦途化为泥潭。
而阴冷的杀机,就隐藏在无穷尽的对手中。
雷达骤然掀起刺耳鸣叫。
“高能量反应!”红龙咆哮。
远方,数之不尽的鼠人中,骤然出现了一个个身高数十米,浑身遍布着缝合线的异种,那些同样是来自鼠人的地狱大群,此刻身上却带着和同胞截然不同的气息。
不止是那膨胀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庞大躯壳,还包括肢体上不断渗出的浓水,乃至一个个完全和鼠人不搭边的异化器官。
那是黑死军团!
亿万计鼠人之中所培育出的怪胎、经历无数手术和缝合之后所创造而出的庞大魔物。
此刻,就在那些缝合巨鼠的拉扯下,无数绳索崩的笔直,嘶吼声此起彼伏。绳索的另一端,没入了大地,就像是拴在什么巨大的东西上,令大地上的泥土在飞速的翻卷。
到最后,一门足足有数米余高的白骨巨炮从淤泥中被凭空拽出。
海量的鲜血从周围漫卷过来,涌入炮身里,化为了腐臭的巨大结晶,自白骨巨炮中飞出。
伴随着轰鸣巨响,太阳船周围的源质偏移护盾隐隐浮现出轮廓。
虚空里炸出了一道耀眼的烟花。
可是却并没有高温扩散,取而代之的是严寒,恐怖的严寒瞬间将大片的炮灰冻结成了石块一样的冰雕。
“有用!有用!”
在最后面,狂喜的瘟疫督军啐了口漆黑的吐沫,尖叫:“给我上,都给我上!给我把这帮现境人全都鲨了!
到时候活捉了槐诗,每个人都发十个臭烘烘的婆娘!”
他兴奋的强调:“要、要多臭,有多臭!”
立刻,就有刺耳的号角声将来自督军的命令传达下去,大量的烂尾草被灌进了炮灰们的嘴里,更多的劣质兵器被塞进它们的手中,将它们推向了太阳船的前方。
然后,更多的缝合巨鼠嘶鸣着,兴奋的拉扯着手中的绳索。
来自统治者·鼠王的赐福降临于此。
——【万般财宝,皆埋地中】!
黄金如是,白银如是,尸骨如是,死亡,亦如是!
在鼠人鲜血的沃灌之下,一切战场上的获猎,都是向鼠王献上的供奉。
此刻,大地深处已经是通向鼠人魔境的隧道,不止是白骨巨炮和粗制滥造的刀剑,当无数绳索拉扯,便有大量的泥土迅速翻卷,凭空拉扯出一座座巨大的楼车。
由腐木和锈蚀钢铁拼凑出的巨大攻城车上燃烧着熊熊火光,数十米高的庞大身躯已经不逊色于太阳船的高度,就算动起来不断的向下剥落零件,可是在血色的沃灌之下,却还有更多的攻城车从土中如作物一般被牵引拔出来。
数十,成百,上千。
就像是深海之中渐渐升起的暗礁一样,向着太阳船开始了合围——
就在那一瞬间,舰桥之上,槐诗面无表情的抬起手指,敲了敲扶手,顿时,便有一扇庞大门扉的虚影从虚空中缓缓升起。
归墟之门,于此洞开!
第一千零六十章 VIP
当那一片暗影漫卷招展的瞬间,无数拔地而起的楼车顿时一滞。
在神性质变的源质灌注之下,属于大司命的奇迹展开,只是瞬间,就将整个太阳船方圆数公里之内覆盖。
那一份稀薄的领域并未曾造成任何的杀伤,可是却足够对鼠王的恩赐造成影响。
诚然,地中埋有万般财宝,可创造出一切工具。
可倘若财宝无法被埋进土中了呢?
献祭给统治者的鲜血和死亡此刻大半都被分流而去,源源不断的没入归墟之中,凝结成钢。
空空荡荡的仓库里,此刻凭空有火焰涌现,晶铁在迅速的生长增殖,又顺着流水线不断的被送进了加工舱。
哪怕是劣质之血所变成的顽铁,也能够派上自己的用场。
而此刻反观外面,更多还没有成型的楼车开始剧烈的震颤,无法获得足够的血液沃灌,胎死腹中,或者干脆勉强生长而出的孱弱根基无法支撑起庞大的重量。
轰然坍塌。
但依然有越来越多的楼车被无数缝合巨鼠拉扯着,运行在战场上,就像是城墙一样,彼此堆砌组合,试图阻挡太阳船的前进。
然后,被摧枯拉朽的碾碎,变成了一地残骸。
可当目睹了这一切之后,瘟疫督军却未曾暴怒或者气馁,反而越发的,喜不自胜。
“很好,很好!”他甩着舌头呼喊,越发的兴奋:“你们做的好,你们做得好呀!给我上,给我上!”
“喂,你们在干什么!”
在他身后,几个阴影之中的凝固者神情越发阴沉,这群曾经的末日之子,被天国谱系曾经满地狱追杀的余孽早就无法忍受槐诗他们的张狂了:“我们雇佣你们来,可不是让你们这么走过场,上去送的!”
“就、就是要上去送!”
瘟疫督军喜不自胜:“送的越快越好,送的越多越好!”
死的……当然也越多越好!
平心而论,鼠人这样的东西,真的有价值么?除了能生好活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的用处。可但凡能够存在在地狱中,而不是变成餐桌上的食物,必然是有自身独一无二的用处。
哪怕是数量一旦抵达了某种极限,就足够形成质变了。
活着的不能质变。
死了的,也行!
此刻,大量的死亡,大量的毁灭,大量的尸骨和血都在迅速的落入这一片干涸荒芜的大地之上。
被那一片漆黑的泥土彻底吞吃。
可当脆弱的塔楼被碾碎之后,便有新的塔楼从泥土中拔地而起,越发的庞大,越发的狰狞,越发的狂暴。
无数鼠人死亡之后,便会有一具又一具的缝合巨鼠从泥浆里爬出!
消耗战!
这是唯有被鼠王所眷顾的黑死兵团才能够支撑的起的消耗战。
只要有这一片不断被鲜血和死亡沃灌的大地,便会有越来越多的财宝从坟墓中生长而出。
此刻,在毁灭了数次之后,重生的楼车已经被某种血肉一般的东西所覆盖,外层更是笼罩着宛如骸骨一般的甲壳。
棘手程度也已经从原本的薄纸变成了铁片,甚至,还在不断的随着毁灭和重生暴涨!
“请、请放心!收了你们的钱,就一定会帮各位老板办的妥妥当当!”
瘟疫督军眉飞色舞的对雇佣者们讲:“这年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信用!是服务!是忠诚!
就算您改十万次需求,只要钱给够,黑死军团,就是您的最佳优选!
喂,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没看到大爷的茶都冷了么,倒茶!倒茶!”
丝毫没有冠戴者的倨傲或者是尊严,他搓着手,直接劈手夺过水壶,给面前的雇佣者们添茶续水,然后开始娴熟的捏肩和捶腿。
就在战场的最外围,如今鼠人们已经搭建好了高台,占据了最佳的观察位,向客人们提供最一流的观赏体验和最高规格的服务。
虽然这服务……也没好到哪儿去就是了。
但重要的是精神!
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死!
只要有足够的烂尾草给下面的破老鼠们嚼一嚼,就算是统治者它们都敢上去捅两刀……当然捅不捅的成和上面的有没有这个勇气是另一回事儿。
但黑死军团不正是靠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穷横和这杀不完的数量纵横地狱的么?
此刻,就算是再怎么挑剔的老板,看到无数鼠人舍生忘死作战的场景,也会忍不住给个好评和点赞。
末日之子的凝固者们原本阴沉的神色稍缓,竟然不由自主的微微点头。
“继续,只要能抓住槐诗,钱我再给两倍!”为首的凝固者甩了一个钱袋过去:“能不能赚得到,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瘟疫督军扑在地上接住了钱袋,看到里面露出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灾厄结晶,咬了两下之后,越发的兴奋,回头向着下面呐喊:“还等什么?!你们这帮烂货,开炮!开炮呀!给大爷们听个响!”
号角的鸣叫声随着号令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白骨巨炮从泥土中探头,向着太阳船的所在喷出火光。
混合着血肉的巨大骨弹翱翔在天空之中,甚至有的还长出一只只光秃秃的翅膀,窥伺在左右。
就连瞄准都不用。
海量的骨质炮弹接连不断的撞在了源质护盾上,哪怕是被反震开来,也会展开翅膀再度归来。
就像是DDOS攻击一样,远远不断的用大量垃圾数据来提升护盾的压力,令防御系统的负载迅速提升。
从周围的泥土中,无数巨大的铁球从血水中挤出。
那些足足有两人余高的庞大球体在地上迅速的翻滚着,一个个庞大的缝合巨鼠在磕了药之后甩着舌头,两眼泛白,在里面疯狂的奔跑着,推动着铁球旋转翻滚,紧紧的追在太阳船的周围,就像是弹珠一样,不断的刮擦碰撞着船身上的装甲。
火花飞迸。
还有更多的绳索从铁球上面甩出来,想要挂在船舷上,冲上甲板。可在巨大机械臂的摆动之下,一个又一个的被甩了出去。
“艹艹艹,我才刚补的漆!”雷蒙德狂怒咆哮:“这群玩意儿怎么这么烦人的!”
好几次,他都忍不住启动炮击了。
可直到现在,对方依旧没有对他们创造出任何有效的杀伤,只是是一群飞来飞去的苍蝇那样,杀之不尽,挥之不去,但又烦不胜烦。
“别着急。”
槐诗靠在椅子上,平静的说:“再等等。”
等。
等到,对面熬不下去了为止!
那群家伙想要跟他们打消耗战。
可在这里的有一个装配了岩铁之心的太阳船,还有一个满级的大司命,基本上续航能力完全拉满。
消耗,有用么?
更重要的,反而是那些隐藏在暗中还没有出手的家伙……
“只靠数量,恐怕难以压垮那样的对手吧?”马瑟斯问道:“需要我帮忙么?随时可以。”
“不着急。”
黑暗里,弄臣的眼角流下了漆黑的泪水,可嘴角的笑容却越发的疯狂:“等等,再等一等。
就像是他们在等我们一样……”
哪怕是仇敌近在眼前,赫笛却依旧还保持着克制,死死的压制着自己的杀意,等待着每一个破绽的出现。
可有人,已经等不下去了!
此刻,在战场的天穹之上,终于崩裂了一道缝隙。
神圣的光芒从其中洒落,宛如通向神明之国的道路打开。
数之不尽的黑影从其中飞出。
背生双翼的猎食天使们赞唱着颂歌,汇聚为一道道巨大的环形,从其中扩散而出,无数个模糊的同心圆,隐隐笼罩了整个战场。
将一切,化为了献给伟大主宰和神明的奉献和牺牲。
庄严的祭祀即将开始!
有一个巍峨的身影,缓缓从天穹之后的裂隙中降,背后十六道光之羽翼招展,头顶上辉煌的冠冕迸发亮光。
四只手臂分别持握着长枪、单手剑和大盾,浑身笼罩在厚重肃穆的甲胄中,黄金铸就的面甲之上,是一张泣血的慈悲面孔。
怜悯世人,苦难不尽!
在至福乐土的统治者大天使·慈悲的麾下,名为‘宰制者’的伟大存在降临,俯瞰着尘世间的一切。
很快,长枪抬起。
指向了敌人的所在。
顿时,漫天的猎食天使高声赞唱着颂歌,数之不尽的羽翼天使抬起手掌,握紧了虚无的圣光,投掷而下。
瞬间,光芒之枪的暴雨遍布战场,无数锋锐的利刃死死的插在了护盾上,崩裂无数缝隙。
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紧接着,在雷达探测之中,数十、成百、上千的高威胁目标从地平线的尽头浮现。
一道道诡异的灰色雾气从虚无中涌现。
一个个足足有两三米高的枯瘦装甲骑士向着战场走来,就在他们的身上,缠绕着一缕缕灰暗的雾气,如同实质那样。
雾气不断的变化,像是活物,时而如同狰狞的巨蛇,时而化作了战马的模糊轮廓。
那是无数痛苦、绝望和兴奋之中所萃取出的结晶。由腐败教团所豢养出的源质之兽,汲取灵魂,啃食源质的魇雾!
而在那一具具沉重的装甲之内,空空荡荡,只有无数错乱苦痛的源质涌动着,形成了永恒癫狂和永恒煎熬的疯狂灵魂。
此刻,驾驭着魇雾,来自腐败教团的煎熬骑士们踏上了战场!
就像是看不到前面的鼠人军团,也根本不在乎头顶猎食天使们的袭击一样,煎熬骑士们一步步的向前,速度飞快。
魇雾如翼,令他们在战场之上飞纵。
阻拦在前面的黑死军团在瞬间被撕裂,无数源质被迅速的抽走,化为那癫狂魂灵的一部分。
而空中落下的圣光投枪杀不死他们,反而随着装甲的碎裂,令饱受煎熬的灵魂再度发狂。
猩红的触须从甲胄的裂口中延伸出来,不断的啃食着周围的灵魂,弥补自身的完整。
和那群杀之不尽的廉价炮灰不一样,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地狱军团!
“好了。”
在那一瞬间,槐诗回头,向安东说:“现在,可以把我们的礼物送出去了。”
厚重的防护服里,老教授露出了俄联人特有的期盼笑容。
抬起手,砸在了眼前大红的按钮上。
一声清脆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钢铁摩擦的高亢鸣叫。
太阳船的甲板迅速的翻转收缩,露出下面直通仓库的发射轨道……以及,轨道上,无数含苞待放的‘花朵’。
不需要GPS导航,也不需要雷达锁定,依靠着最传统的力学和空气动力学,再度缔造出这一份来自现境的战争结晶。
下一刻,那个曾经名为V1导弹的东西拖曳着长长的尾焰,自轨道之上喷射而出,展开折叠的双翼,飞上了这一片阴云密布的天空。
然后,向下俯冲而落!
难以估算那一瞬间的数量,究竟是成百,上前,还是上万?
就连安东自己都不知道,在自己设定了自动生产的定律之后,究竟有多少槐诗用完的下脚料被送到了流水线,最后被再度加工成一次性的成品……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来自人造人的汇报:很多,非常多,多到塞满了两个仓库之后,还至少塞满了走廊、和所有狗头人的房间!
现在,在底仓里,无数狗头人几乎感动的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奔走相告,终于不用再睡在炸弹上了。
焕发出十倍以上的工作效率,将这些致命的武器以平生从未曾有过的速度推上发射轨道。
发射,发射,发射,再发射!
一直到天穹之上遍布了密密麻麻的黑点,才终于清掉了三分之一的库存。
现在,毁灭,从天而降。
“乌拉。”
面罩之后,安东轻声呢喃。
伴随着他的话语,便有数之不尽的恐怖烈光,从地面之上升起!
就仿佛,一瞬间置身在幽暗密集的森林之中那样,不由自主的便令人感觉到世界的庞大和自身的渺小。
只不过,此处的森林并不幽暗,光明遍照。
无数冲天而起的巨树之上,绽放的乃是火焰之花。
静谧不存,只有席卷的焚风气浪,在瞬间,覆盖了一切。
转瞬间,整个世界都像是被一道道火光所照亮,难以计数的金属炸药在这一片荒芜的世界里肆虐,扩散,吞没了所有胆敢闯入自身领域的尘埃。
扩散高温和死亡。
留下升腾扩散的尘埃,炽热的焚风,无数如同光点一般闪耀的金属蒸汽,乃至,看不到尽头的漆黑的焦土。
一瞬间的死寂,就在爆炸的范围之外,哪怕是不知死活的黑死军团的预备军们都愣在了原地。
而在坍塌的高台之下,大地骤然隆起,灰头土脸的瘟疫督军抬起头来,看到了眼前的场景,不怒反喜。
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他们这才上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数量而已!
而且,他能够感觉到,大地之下无数鼠人的亡骸所孕育出的庞大之物,正在缓缓成型!
“哈哈哈,各位请看!这就是他们的取死之道!”
一直到这个时候,瘟疫督军依旧不忘服务,喜气洋洋的向着身后介绍道:“如此挥霍自己的力量,看似煊赫,实际上却不过是在自取灭亡。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就可以……”
越说,他越感觉不对。
因为身后,没有任何的声音回应。
当他呆滞的回过头,便看到,无数导弹的残骸,以及,早已经在高温中焚烧殆尽,彻底蒸发的席位。
等等……
他揉了揉眼睛,愕然:刚刚还坐这儿的VIP呢?
草泥马!
VIP哪儿去了?!
答案是,VIP没了。
因为一次来自太阳船的主炮点射……
堪称精妙绝伦。
“再来一次。”
舰桥上,槐诗指着屏幕上瘟疫督军那一张迅速放大面孔:“这个太丑了,赶快拿走,辣眼睛。”
“没问题。”
雷蒙德狞笑,扣动扳机。
烈光一闪而逝,跨越了漫长之后从天而降的电浆体照亮了那一张呆滞的面孔,紧接着,在惨烈的嘶鸣中,冠戴者融化成了灰烬。
“太过分了!!!”
焦黑的大地之下,被血浆所浸透的泥土在迅速的翻涌,一张遍布着诸多缝合线的面孔从里面钻出来,如丧考妣一样的尖叫:“VIP!我的VIP!”
不知是究竟心疼老板还是心疼尾款,尸骸中重生的瘟疫督军心疼的几乎流下血泪来。
“弄他!给我弄他!!!”
督军昂首,向着身后更多从泥土里爬出来的缝合巨鼠,愤怒的咆哮:“给老板报仇!!!”
大地翻涌,更多的鼠人从坟墓之中爬出,紧接着,在后面的,便是一门门白骨巨炮,和几乎已经完全活化的楼车。
就在瘟疫督军的胯下,那楼车以苍白的骸骨为骨架,附着以血肉,数之不尽的残缺鼠人像是下脚料一样粘合在上面,形成了不折不扣的巨怪。
“哎呀,似乎更丑了一些。”
雷蒙德啧啧感叹着,展开双臂,就在他的面前,无数悬浮的窗口上浮现瞄准的痕迹,锁定了一个个高危险目标。
来自太阳船的主炮轰击,开始了!
无差别的,向着所有的敌人!
而就在刚刚金属炸弹的覆盖性攻击之中,诸多被卷入轰炸里的煎熬骑士和猎食天使再度从尘埃中爬起。
除了少数被正面击中的倒霉鬼之外,其他的,身上不过是多了两道裂痕,无伤大雅。
而就在天穹的正中,高悬的天使长·宰制者,再度抬起了手中的长矛。
于是,无穷尽的圣光之矛如暴雨一般降临,将那些喷射的导弹自半空中撕裂,甚至还有狂怒的猎食天使早已经扑下来,撕扯着即将爆发的导弹,将炽热的金属炸弹吞入了腹中!
这一次,宰制者终于出手了。
在他的手中,那一柄长枪无穷尽的抽取着来自至福乐土的光明,层层圣歌缠绕在其上,辉煌贪婪的地狱之光汇聚成了隐隐的庞大锋刃。
对准了太阳船。
下一瞬,一线烈光自天穹中闪过。
轰鸣声扩散。
太阳船陡然一震,源质护盾哀鸣着,相隔遥远,便已经难堪重负,紧接着,在崩溃之前,便开始迅速消失。
而甲板上,福斯特面无表情的抬起了猎枪,仰望天空中的辉煌之枪,扣动扳机!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铸日者做得到吗?
两秒钟前,当紧急关闭的源质护盾之后,甲板上,机轮长单膝跪地。
伴随着枪口的抬起,十二泰坦的赐福降临。
人之先祖·伊阿帕托斯赋予了他凝视深渊的双眼,在瞬间,锁定了敌人的所在,窥见了那幽深渊暗的本质。
紧接着,记忆与过去的女神谟涅摩叙涅为他揭示过往的历史,令眼前的世界分崩离析,变成无数碎散的时光碎片。
就在那一双眼睛的观测中,无数延绵的镜头展开,足以令大脑彻底烧毁的信息量每时每刻的都在爆发。
最后,由辉光之女神福柏降下珍贵的启示。
那是世上永恒不变的真理,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是谁,不论在何处——万物终将归于死亡!
于是,一切历史和过去消失不见,所剩下的,便只剩下确定的未来。
黑暗之中,福斯特已经渐渐窥见了来自未来和遥远时光之后的终结,属于宰制者的死亡。
可在那之前,却有无穷尽的恐怖阴影从宰制者的身后浮现,洒下狂乱的辉光。
——牧场主!
那过于庞大的轮廓早已经将宰制者的存在所覆盖,早在漫长的时光之前,它便同牧场主的食物链融为了一体,密不可分。
它是猎食天使,牧场主是所中意的餐叉,是细密且白净的牙齿,是柔软之舌,同时也是酸臭的胃液和胆汁……
啪!
启示未曾揭露,便已经泯灭在了混沌之中,随着那幻光消散,福斯特的右眼中传来细碎的破裂声。
一阵昏黑。
粘稠的血丝从眼角滑落,如同泪水。
“有后台真好啊。”
福斯特面无表情的啧了一声,虽然早有预料,可是却难免抱有侥幸心理。
如今吃了亏也没什么话好说。
没有再贸然刻下对方的姓名,他直截了当的向着穹空之上的宰制者扣动了扳机。
瞬息间,便有一线金属铸就的铁光从枪口中飞出,笔直的升上天空,针锋相对的撞向了从天而降的圣光之枪。
高亢尖锐的摩擦声迸发,扩散,几乎笼罩全境,蹂躏着每一张无辜的耳膜。
再然后,所有人便看到,那从空中坠落的庞大枪锋,竟然被那细细的一线子弹痕迹所贯穿。
无数裂片迅速的从上面崩落,枪锋崩溃,变成了光芒的豪雨,向着大地洒落。所过之处,一切都被其中蕴藏的永恒饥渴所吞吃,留下一道道漆黑的残痕。
而突出的子弹,却依旧在向上升起。
向着宰制者的面孔。
“可笑。”
天使长甚至没有垂眸,只是手中的剑锋随意的斩落,便自正中将大宗师所锻造的子弹斩为了两截。
弹片的残骸从两侧飞出,可是却没有消失不见,反而活化了那样,开始了再度的驰骋和穿梭!
转瞬间,整个天穹之上便被那飞射的流光覆盖。
一者为横,一者为纵。
那些细密的网格就像是织布一样,将整个天穹都笼罩在其中,为地狱的天穹盖上了一件飘忽如雾的衣裳。
瞬间过后,一切都消失无踪。
只有一个干脆利落的断面隐隐浮现,自那一层飘忽的网格所过之处,一切都悄无声息的分崩离析。
猎食天使所投出的光矛都被这一层稍纵即逝的网格彻底拦截。
不止是如此,那些冲在最前面的天使们也迎来了迅速的瓦解。
庄严的甲胄,锋锐的武器,光辉的羽翼,乃至那脓液和腐肉所构成的残躯。
漆黑的血液如暴雨一样洒落。
而清脆的声音终于从宰制者的面甲之上迸发,那一张慈悲泣血的面甲之上,两道交错的划痕缓缓浮现……
“……”
宰制者微微一怔,猩红的双眸再度看向下方。
可在迅速合拢的源质护盾之后,甲板上的福斯特早已经消失无踪,再度隐匿到了黑暗中。
只有滚烫炽热的弹壳依旧在滚动弹跳着,渐渐失去温度。
“跑!”福斯特在通讯中呐喊。
短暂的寂静中,宰制者的泣血之面未曾有任何的变化,唯有面甲之后的猩红眼瞳渐渐浮现狂怒。
在他手中,那一扇描绘着四十六层至福乐土倒影的巨盾缓缓举起,漫天的圣光便骤然收缩,凝结成实质,彰显出神明之国的轮廓。
在其中,天国之门洞开一瞬,万丈威光从其中迸射而出!
刺耳的警报从太阳船之上炸响。
雷蒙德只觉得一阵惊悚从头皮之上迸发,早在那之前,便拉下了闪现穿梭的摇杆。
可紧接着,浩荡的光流便从穹空之中斩落,自地面之上横扫而过,留下了一道深邃的沟壑。
紧追不放!
当神明之国的轮廓随着光芒耗尽而消散,大盾上至福乐土的倒影也陷入了黯淡和模糊。
而大地之上,遍布数十道深邃的裂口。
光芒所过之处,一切都被至福乐土的贪婪之口所吞吃。
仓促之间的闪现令太阳船狼狈的在大地之上滑行,船尾在数之不尽的怪海中划出了一道沟壑。
短短一瞬,太阳船已经穿梭了十六次,才险而又险的躲过了这一波覆盖性的打击。
而代价却是核心引擎的过载,足以令人皮肤烫伤的高温在底仓里弥漫扩散,道道气柱从甲板上的泄压阀里喷出。
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搁浅在荒滩的鲸鱼。
早在第一次跳跃时引擎预热的时候,源质护盾就已经瞬间碎裂,船尾上冒出了一阵阵青烟,覆盖在那里的装甲已经不翼而飞。
雷蒙德的表情一阵抽搐。
就在刚刚十六次跳跃中,但凡有一次稍微晚上那么一点点,整个船可能就要被那恐怖的烈光所腰斩!
可不等他喘口气,红龙便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冲击警告!”
太阳船轰然一震,有庞大的活化楼车从翻卷的泥土中爬出,瘟疫督军的丑陋面孔在楼车的顶端浮现,狞笑。
“啊哈,在这里!”
在那活化成巨怪的楼车上,还带着金属燃料的火焰和焦炭,不断的剥落。
但此刻当它张开双臂,就死死的扒住了太阳船的船头,就像是一个扒在火车车头上的逃票者一样,隔着窗户,向着驾驶员露出得意又兴奋的神情。
“抓到你们了!”
回答它是太阳船的主炮,瞬间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就像是一根沉甸甸的铁棍那样,砸在了它的面孔上。
“给爷撒手!”
雷蒙德咆哮,巨大的机械臂船首的舱盖里伸出,像是拳击一样捣在活化塔楼的肚子,撕开了它的甲壳,将里面血肉化的传动结构拉扯出来,腐败的内脏和鲜血遍地流淌。
而在太阳船的尾部,十六个喷口瞬间亮起了光芒。
二号、三号、四号、五号引擎副机组全力运转,喷射开始!
轰鸣巨响中,太阳船硬顶着督军所融合的楼车向前,悍然冲垮了另外两座楼车的包围。
再然后,对准了督军面孔的炮膛里亮起了雷光。
发射!
就像是砸烂了一个破西瓜一样轻松写意。
但紧随其后的,便是惊天动地的碰撞声,所有人眼前一黑,悍然疾驰的太阳船好像撞在了沉重的山峦之上,戛然而止,恐怖的震荡遍布全舰。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腾空而起。
底仓里,无数狗头人惊恐尖叫着,扑向了那些脱离固定架的导弹,死死的抱住不敢撒手。
在船头,被顶在前面的活化楼车已经在瞬间被撞成了一团烂泥。
可在他们前面明明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虚无的空气。
就连雷达都没有窥见任何东西的踪迹,就好像空气忽然变成了沉重的钢铁,阻拦在了他们的前面。
紧接着,隐藏在虚空之中的敌人仿佛在狞笑一样,伸出巨大的手臂,猛然砸下!
落地的太阳船焕发哀鸣。
甲板之上的一座炮台在瞬间被捣碎,紧接着,伴随着巨力的横扫,残存的机枪乃至外部雷达都被摧枯拉朽的扫平。
无形的力量纠缠在了太阳船之上,强行的,将它从地上拔起,悬浮在空中。
红龙嘶鸣着挣扎,机械臂横扫,空气里,就好像砸中了敌人一样,迸射出一道道火花。
直到现在,当双方近在咫尺,才有恐怖的信号反应从雷达的侦测中浮现。
在出现的瞬间,便无止境的飙升。
近乎达到了统治者的范畴……
“什么鬼东西!”雷蒙德瞪大眼睛。
才看到,面前的空气中,缓缓浮现的轮廓……钢铁所铸就的堡垒,无数指向天空的烟筒里喷射出了漆黑的浓烟,数十条巨大的金属巨腿和足肢将这一座夸张到不可思议的堡垒撑起。
屹立在大地之上。
一条条畸形的钢铁之手,便从城堡的巨门中伸出,将太阳船抱在了怀里。
遍布锈蚀痕迹的城堡墙壁上,有一张模糊而抽象的面孔缓缓突出,额头上现出了来者的标志。
就在地狱工坊主的图腾商标之上,硕大的数字序列。
——NO.77!
第七十七位工坊主,降临在了这一片地狱中,不,甚至早在战争开始之前,它就在潜伏徘徊在这一片永恒的迷雾里等待。
等待自己的猎物送上门来。
“偿还利息的时候到了,天国谱系的小白脸!”
在机械工厂的核心,无数杠杆和按钮的包围里,端坐在操作席上的臃肿工坊主咬牙,三只眼睛里满是恶毒和愤怒:“我发誓,总有一天,铸日者那个婊子会迎来像你一样的下场!”
伴随着城堡正面,那一张面孔张开大口,堡垒的结构就开始飞速的变动,自正中裂开,便露出狰狞的大口,猛然咬在了太阳船的侧翼之上。
钢铁摩擦,装甲迸射出火花。
无数旋转的刀片和利刃遍布深深的刺入了装甲的外壳里,任由红龙不断的咆哮,挣扎,粗壮的手臂已经一把抓住了主炮的炮身,强行,掰断!
在雷蒙德的极意之下,装甲开始迅速的修复,可却只能勉强拖延时间。
他们已经在地狱工坊的钳制之中,再难挣脱。
工坊主拉扯着枢纽,高亢的狂笑着,带着恨不得将他们连骨带皮尽数吞吃的恨意,令堡垒化的工厂大口饕餮,无数传动带和流水线不断的将剥离的装甲吞入腹中!
当然,连带着槐诗所抛出的炸弹一起。
咔哒!
一声脆响。
转瞬间,有炽热的烈焰自那一张口中喷出,连带着无数残缺的锯片和结构,洪流一般,就就像是呕吐一样。
但此刻,甲板剧震在向着两侧撤出,高台自黑暗中缓缓升起,露出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还有他手里泛起潮声的阿房。
“你好啊,杂种。”
槐诗晃了晃自己的右手,展示着属于自己的铸造熔炉,好奇发问:
“还记得这个吗?”
那一瞬间,仿佛被勾起了无数惨痛的回忆,有震怒的咆哮从钢铁工场的喇叭里响起。
紧接着,就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惨痛哀鸣。
因为伴随着瞬间的闪现,就在槐诗手中,灌注了全部的源质,将一切转化为质量的阿房,已经砸在了城堡正面的那一张面孔之上。
石髓馆的恐怖质量寄托在了长锏的鞭挞之下,瞬间,自上而下的撕扯出了一道庞大的裂口,令那一张原本就丑陋臃肿的面孔越发的狰狞,痉挛抽搐。
裂口之后,恶臭的油脂和燃料如同鲜血那样的洒落。
“所以说,凡事别高兴的太早。”
槐诗郑重的致以忠告:“你要明白——铸日者做得到的,我也做得到。”
“而有时候……”
他微微弯下腰,像是准备冲刺一样,微笑:“我会比她做的更好!”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拿错了
有那么一瞬间的死寂到来。
就算是工坊主,也难以置信。
或许是惊讶于他的狂妄。
如此的,大言不惭……
区区一个三阶,竟然妄图和统治者比肩。
可不知为何,当槐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工坊主竟然不由自主的感受到了一股寒意,就好像,那个该死的婊子就站在自己的眼前那样。
但和那个见鬼的女人不一样。
她从来面无表情,哪怕是杀戮和毁灭……
可槐诗不同,哪怕面对着十倍百倍以上的敌人围攻,无数死亡自眼前发生,却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人不安的微笑。
空空荡荡的五指微微握紧。
毫无征兆的,修长的剑刃自他的手中浮现,伴随着他的动作,璀璨的辉光于此汇集,美德之剑的光芒迸射。
撕裂地狱中的永恒长夜。
自光明王所赐福的神性质变灌入其中,便焕发出远胜往日数十倍的辉煌和烈光,轻飘如无物那样,升上天穹,切裂了永恒的阴云和雾气。
那耀眼的光芒刺痛了每一双眼瞳。
可不等工坊主有所反应,槐诗便一步踏出,剑刃向下斩落!
工厂轰鸣咆哮。
操纵室里,工坊主怒吼着,扯下拉杆,令那一张模糊的大口吐出了无数惨白的泡沫,那些粘稠的泡沫飞在空中,就像是一道道迅速生长的藩篱一样,汲取着一切源质、灾厄乃至地狱沉淀,迅速生长。
可当那威严的烈光一闪而逝时,不止是其他人,就连工坊主都愣在原地。
就好像幻觉一样。
根本毫无杀伤。
唯有凄厉的风声里仿佛传来了远方的嘲笑,令工坊主的面色瞬间涨成赤红——
那一道看似恐怖和威严的光芒斩击,只不过是个样子货而已!
虚有其表!
“不好意思,拿错了。”
槐诗歉疚一笑,右手中美德之剑的幻影消散,再然后,便有一道暴涨的利刃从藏在腰间的左手中迸射而出。
“是这个才对。”他说。
怨憎!
鸦群的鸣叫一闪而逝,转瞬间,怨憎便贯穿了针对源质和能量的泡沫防御之后,跨越了彼此之间几乎不存在的距离,贯入了堡垒正面的庞大面孔之中去了。
四十九点九米长的御神刀通体血红。
无数鸦羽一般的纹理自从锋刃之上浮现,就连和钢铁摩擦的声音都凄厉的像是铁鸦的嘶鸣。
横扫!
极意·交响的加持之下,仿佛就连脚下太阳船的鸣动都统和在了槐诗的躯壳之中,随着他一起,迸发出无穷大力。
高温和震荡骤然从槐诗的身上迸发,将上身的外套和衬衫撕裂,露出了化为钢铁的双臂。
紧握刀锋。
足以同这夸张尺度所比拟的力量自双手中迸发,将刀锋寸寸压下,势如破竹的撕裂了一切阻拦,在那一张扭曲的面孔上留下了新的裂痕。
交错如十字。
原本死死咬着太阳船的巨口被这干脆凌厉的横扫所撕裂。紧接着,随着槐诗的转身,刀锋犹如舞踏一般的回旋,收缩又再度暴涨,向着工坊钳制着太阳船的机械臂斩下。
于是,惨叫声未曾中止,便迸发出新的高潮。
当两道巨臂之上出现了撕裂一般的斩痕之后,工坊堡垒就在难以钳制太阳船的行动。在全功率推进的恐怖力量之下,连钢铁都焕发出扭曲的哀鸣。
脱出樊笼!
就这样,在那一张震怒扭曲的巨大面孔前,太阳船再度腾空而起,驾驭着冥河的波纹,疾驰而去。
“别想!别想!!!”
工坊主怒吼,堡垒庞大的身躯迅速转向,粗大的手臂伸出,死死的抓住了船尾,无数绳索从手臂的裂隙中伸出,活化一样纠缠在船身上,收缩。
不顾炮火的袭击。
太阳船陡然一滞,疾驰再度戛然而止,龙骨剧震,扭曲的钢铁发出一阵阵高亢尖锐的声音。
此刻,已经顾不上再节省成本了。
纵然心如刀绞,但工坊主内心中已经觉悟——已经到了不得不大出血的时候了。
从出发到现在,哪怕是等待的过程中,这一座工场依旧在不断的运转,不断的积累着产品。
掠夺、生产、倾销。
这是刻进每一个工坊主本能之中的东西。
正是这一份对于利益的无止境渴求,以及垄断技术所带来的暴利,成就了地狱工坊主们的统治者之位。
在巅峰时期,由编号前十九的十九位统治者为基础,无数分支的工坊分布在不同的深度之间,以供应链条和彼此之间的商贸契约作为连接,构成了一个覆盖了从深度区到渊暗区的庞大生产机构。
数量越多,那么它们所能够发挥出的力量便越强,哪怕是硬撼亡国和腐败教团那样的老牌力量也丝毫不惧。
遗憾的是,工坊主之间从来不存在和谐相处的可能。
汇聚一处的数量越多,他们所需求的利益和报酬便越多,倘若外部所带来的利益无法满足他们的贪婪,那么他们就会开始内部倾轧,有时候甚至战争还没开始就会自相蚕食。
因此,在绝大多数时候,它们都散落在不同的地方,向着不同的地狱不断的倾销,掠夺着暴利,然后用这一份利润强化自身之后,再去掠夺更多……
直到拥有了整个深渊为止。
本应该如此才对。
可就在上一次诸界之战上,和雷霆之海的决战告以失败之后,状况就开始急转直下。
被永冻炉心所带来的背刺剧痛尚未消散,那个曾经拒绝了他们邀约的婊子,竟然就从她的牢笼里挣脱出来。
从那之后,日子就开始难过了……
曾几何时,他们正是看中铸日者所具备的潜力,才选择了慷慨投资。现在,当那个悖逆生产规则的女人开始复仇之后,他们再度深切的体会到了这一份恒久恨意中孕育出的痛楚。
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他们筹备漫长时光的振兴计划就胎死腹中。
NO.14、NO.9、NO.5,生产序列中残存的十位统治者里,就有三位被她投入了永冻炉心中去,在永恒的折磨里失去了所有的财产和利润。
作为NO.14的直属供应商和子集团,NO.77倘若无法在短时间内证明自身的能力和效率的话,恐怕就要被NO.1彻底兼并,失去自身的独立性和商标之后,被强行破产清算。
到时候,不仅仅是仅有的工厂会被强行并入NO.1的永世集团中去,就连他自己也会在契约中的贷款和负债的条款之下,变成格子间里为NO.1处理无穷报表的机畜!
这就是它唯一的机会!
在他忍着心脏抽搐的痛楚,拉下那个红色摇杆的瞬间,活化堡垒之上的那一张巨大面目骤然瞪大眼睛。
口鼻之间喷出了一道道炽热的蒸汽,而无数鲜艳的红幅已经随着高亢激昂的音乐声从工厂的顶端洒落。
打从这一瞬间起,‘地狱购物节’开始了!
无数细碎的呢喃和高亢的嘶鸣从每一个活物的耳中响起,喋喋不休的不断重复着无数优惠措施。
‘满一千减一千’,‘满八百减八百’,‘机会难得、不容错过’、‘万亿补贴、优惠直减’、‘灾难大放送’、‘二手矿稿买二送一’、‘硅胶老婆免息分期’、‘绝版统治者塑像限量预约’、‘现在领券参与零元抢购活动’……
数之不尽的诡异声音此起彼伏,搅乱着每一个具备理智的灵魂,带来了无穷的诱惑。
随着铺天盖地的广告散出,堡垒上裂开的大嘴再度张开到了令人惊恐的尺度,无数大大小小的包裹从流水线之上如暴雨一般喷出!
清仓大处理!
那些长着古怪腿脚和足肢的纸箱汇聚成潮,从天而降,转瞬间就落满了整个太阳船的甲板。
而当纸箱包裹被打开之后,从其中溢出的便是无数翻着恶臭的诡异泡沫。
尽管不断变化出无数令人怦然心动的轮廓,可其中的恶意和狰狞却难以掩饰,在出现的瞬间便开始迅速的腐蚀船身的甲板,彼此衔接,形成了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的轮廓,几乎将大半个太阳船都覆盖在其中。
倘若在无数传单和广告中所宣扬的乃是遥不可及,需要耗尽所有的资产和借贷才能买得到的奢侈美梦的话,那么此刻,由工坊中所生产出的,便是不折不扣的噩梦!
从一个又一个凝固的灵魂中萃取出的永恒噩梦经过了精细的加工和分割之后,被粉饰以美妙的形态,蛊惑着一个有一个的倒霉鬼深陷其中,直到对方也成为了产品的一部分……
不需要售后、不需要三包凭证,也不需要任何的标准验证,在购买到商品的瞬间,顾客便已经沦为了新的商品。
这便是地狱的商业规则。
——NO77·噩梦工坊!
此刻,无穷的噩梦在泡沫中融为了一体,形成了一个诡异而庞大的怪物,开始迅速的吞吃太阳船。
在噩梦的同化下,厚重的装甲竟然也渐渐透明,被一点一滴的拉入噩梦中去……
在坍塌的甲板上,槐诗几乎能够想象雷蒙德如丧考妣的惨叫。
但此刻,他已经顾不上处理来自工坊主的攻击和侵蚀。
因为不折不扣的威胁,就在他的面前。
从天而降!
当辉煌的羽翼缓缓收拢,宰制者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悲悯泣血之面,手中的长矛与剑盾抬起。
对准了眼前的猎物。
“放弃抵抗,现境人。”他肃然宣告:“如此才能以最完备的姿态,走上吾主的祭坛。”
在他身后,无数猎食天使化为阴云,从天穹之上扑下,自工坊主的蚕食之下,开始了猛攻!
而煎熬骑士们笼罩在灰雾之中,已经化为洪流,向着残破的船身席卷而来。
天上地下,四面八方。
尽数都是敌人。
他们已经无路可逃。
短暂的沉默中,槐诗环顾着四周,充满好奇:“说真的,状况还能更糟糕一点么?”
就好像听到了他的期盼和呼唤一样,慷慨的地狱满足了一切关于灾难的愿望。在令人绝望这一点上,深渊,从不让人绝望。
碎裂的天穹之上,骤然有巨响轰鸣。
一道驰骋的雷光乍现。
伴随着海风和鲜血的腥臭阴冷气息,一个足足有三米余高的巨人出现在了甲板的末端,所有在他落点的猎食天使和煎熬骑士都被散逸而出的电光焚烧成了灰烬。
那是来自雷霆之海的猎颅者,被生长月和暗潮两位统治者所祝福的双子侏儒。手握着沉重的战斧,他抬起了两颗截然不同的头颅,看向四周。
“谁是槐诗?”
虽然这么问,可那两双眼睛已经锁定了槐诗的位置,死死的盯着他的头颅,充满了饥渴和垂涎。
“对,没错,就是我。”
在大战降临之前的最后寂静中,槐诗抬起手,好奇的问道:“姑且问一下,你们有先来后到的习惯么?
就比方说——”
他看了一眼前面的宰制者和身后的双子侏儒,提议道:“——排队?”
那一瞬间,宰制者的悲悯假面和双子侏儒的两张面孔上,浮现出如出一辙的狞笑。
答案是,没有!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魔王
刹那间,雷鸣天动。
整个太阳船的上层甲板被突如其来的风暴瞬间覆盖。黑紫色的雷电与诡异狰狞的圣光齐齐迸发。
并不存在江湖道义这种东西,大家也没有礼貌到一个一个排队来。
对付现境的名门正派,大家果断的选择了并肩子上,趁他病,要他命,哪怕是在势在必得的围攻之中,都未曾有丝毫的大意。
可预想之中的左支右拙和狼狈躲闪,却并没有出现!
恰恰相反,在那一瞬间,不论是宰制者还是猎颅的双子侏儒,都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幻觉——被围攻的,仿佛是自己!
在接触的瞬间,便自狂风暴雨一般的反攻中感到了惊骇,不约而同的撤出了数十米,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
惊骇的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
槐诗依旧站在原地,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满是疑惑:“你们不是说要一起上么?”
他停顿了一下,嘲弄发问:“难道是舟车劳顿水土不服?要不你们再休息一会儿,我去帮你们叫个外卖来?”
那从骨子里流露出的鄙夷和嘲弄并未引动敌人们的怒火,可在那一瞬间,不论是宰制者还是双子侏儒,都再度疾驰而至。
全力以赴!
在堪比雷电的急速驰骋中,双子猎颅者的口鼻和眼眸之中涌动着耀眼的烈光,手中灼红的战斧迅速的膨胀,铁水溶解,如同拔剑出鞘那样,自其中有来自雷霆之海最深处的永恒雷光迸射而出。
和真正的雷霆相较,那不过是数十米长的短短一支,但此刻那无数灾厄所萃集蜕变出的雷霆所过之处,太阳船上厚重的装甲和废墟都如同泡影一般的被撕裂,化为了尘埃。
手握着长枪与剑盾的宰制者笼罩在圣光中,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陨石,拖曳着燃烧的尾焰,自正前方悍然推进,不留下丝毫的破绽!
可不论是哪个,回应他们的,都是毫不留情的刀剑!
在这短暂的瞬间,他们眼中的槐诗仿佛失去了轮廓,变成了一片不定型的阴影。
在那一具消瘦的躯壳中,源质的属性在接连不断的变化着,光和影的交错,叠加为了一片暧昧而复杂的混沌。
难以捉摸。
可在贸然触碰的那一刻,那暧昧的叠加态便被打破,紧接着,便是狂风暴雨的反击洪流。
就好像……在一瞬间,有了三头八臂!
苦痛之锤同雷霆之斧硬撼在一处,迸射出耀眼的火花。可紧接着,便有怨憎突刺而来,自这极其狭窄的空隙中,轻灵的向着两颗头颅的脖颈飞出,留下深邃的凿痕,深可见骨。
可在同时,阿房却从槐诗的手中举起,向着推进而来的大盾劈下。
山峦崩催,江河倒灌。
纯粹的质量将完美的防御砸出了一缝,紧接着,白鹿的幻影一闪而逝,悲悯之枪便已经格开了宰制者的长矛,长驱直入,自甲胄之后的心口上刺出一道深邃的裂口。
血色涌动。
这已经不是在瞬间针对一个目标进行复数次攻击的和弦所能抵达的范畴。
自两位身经百战的冠戴者面前,以一敌二,甚至在同时进行繁复的格挡和反击,没有先后之分,力量的流转与武器之间的配合完美无缺,明明是一个人,在那一瞬间,却像是有七个截然不同的升华者反向对两个踏入现境的对手进行围攻一样!
“你们,听过交响乐么?”
在这你死我活的激烈交锋之中,他们却忽然听见了来自槐诗的话语。
平铺直叙,毫无起伏。
可在他们的眼前,那个闪现的年轻人眼瞳中,却亮起了火光,就像是被点燃的深渊那样,疯狂又暴虐。
睥睨着眼前的一切。
“就当是,临时的公开课吧——”
悲伤之索如蛇弹出,束缚在宰制者的甲胄之上,压制一瞬,苦痛之锤砸落,将浩荡的圣光击溃。
而与此同时,阿房前突,硬碰硬的同雷光之斧碰撞,愤怒的火光横扫,斧刃彼此摩擦,迸射火花。
就这样,身体力行的,向着眼前的外行人阐述着艺术的本质。
纵然对于未接触者而言,交响乐这样的东西未免过于复杂,也太过遥远……但不论是谁,都能够通过此刻的体验,深刻的领会到其中的美妙吧?
闭上眼,仿佛便能够感受到四面八方所席卷而来的浩瀚鸣奏。
弦乐组、木管组、铜管组、打击乐组和色彩乐器组……数之不尽的微妙变化蕴藏在这咫尺之间,不断的变换。
所谓的交响,便是构建在此基础之上,由无数单一的曲调所组成的庞然大物!
现在,愤怒、悲伤、悔恨、怨憎、苦痛……七种截然不同的音色在槐诗手中结合为一,化为洪流!
纵然只有双手不能遍及一切,可在那随心所欲的指挥之下,便有无数残影从他所圈定的舞台之上浮现,响应他的指挥。
奏响旋律!
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
在这一瞬间,他彻底将自己变成了归墟的入口,大司命的残影以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从其中涌现,在被赋予了源质武装的化身之后,悍然向敌人发起了攻击。
纵然只有一击之力,可当残影消散的瞬间,便有新的残影从归墟中浮现。
仿佛永无休止。
这便是槐诗从属于自身的极意所开发出的全新应用,超脱出鼓手和禹步藩篱的全新领域。
“做好准备吧,两位。”
短暂的间隙中,槐诗擦拭着鼻孔中渗出的粘稠鲜血,满不在乎的将副作用抛在脑后:
“——可现在,我一个人,便是一支乐团!”
那一瞬间,源质燃烧的光芒自他的眼瞳中迸发。
无数残影的拱卫之下,交响,迎来了最高潮。
可令宰制者和猎颅者都无法接受的,并非这超出常理的技艺,而是槐诗的上限!
如此匪夷所思的消耗速度,哪怕具备着十倍以上的源质,也早就应该消耗一空了才对!
哪里有这么多的力量来供应槐诗的挥霍!
直到双子侏儒其中的一个瞥向太阳船外时,才看到那触目惊心的庞大暗影。
就在战场之上,鸦群的覆盖之下,归墟的引力迅速的扩散,将一切破碎的魂灵和散逸的源质扯入那永眠的黑暗里,自炉火中再度锻造为纯粹的暗影结晶……
正是此刻所有阻拦在前方的对手,用自己的生命,为槐诗提供了绝佳的条件!
战争并非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同伴。死亡不会夺走他任何东西,反而会给他源源不断的提供力量……
现在,当苦痛之锤的鼓点余音从空气中袅袅消散,便有震怖旋律从槐诗的挥洒之中诞生。
那是古老而经典的叙事曲,阐述死亡与离别的不休诗篇。
其名为……
——《魔王》!
此刻,太阳船的舰桥上,雷蒙德的刺耳哭叫还在扩散。
“艹艹艹,救命,要进来了,进来了!”
被层层线缆缠绕的工具人惊恐的呐喊:“槐诗救我呀!!!”
装甲破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前面有地狱工坊主的吞噬渗透,后面有猎食天使和煎熬骑士们的强硬进攻,周围还有一帮杀不完的鼠人在不断的骚扰,哪怕是再怎么猛的战船,也扛不住这么造好么!
最上层的甲板破碎之后,就已经露出了好几个直通内部的裂口,如今就算是放下了防御闸门,将他们隔离在了中间层,也顶不住多久。
要么被工坊主的噩梦彻底溶解,要么就被两帮夹击的地狱军团彻底歼灭。
左右都没有好结果。
明明早已经做好视死如归的准备,可死到临头……雷蒙德还是开始慌了,尤其他现在还被自己的圣痕束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起码让人动一动反抗一下吧!
“你可他妈闭嘴吧!”红龙没好气儿的将一根源质管道塞进了他的喉咙里:“给我吃,全都吃掉!一滴都不准剩!”
现在,几乎所有的源质储备,已经全部灌进了雷蒙德的肚子里。
在源血质变的极意加持之下,暴涨的蓝条正在飞速的转化成血条,修补船身上的缺口。可惜,哪怕是临时的紧急维修,也撑不了多久。
在这么下去,被攻破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就算如此,依旧还要争取时间!
从敌人的手中……
此刻,太阳船内部的结构在不断的变换和重组,一切无关紧要的东西都在来自自己人的粗暴拆卸中摧毁。
庞大繁复的秘仪随着格里高利匆忙的布置一点点的浮现出自身的轮廓,缓慢的读取着自身的进度。
破裂的巨响接连不断的迸发。
狭窄的走廊上,猎食天使们已经蜂拥而入,粗暴的破坏着触目所及的一切,最终视线落向了最后阻隔在面前的壁障。
在那一瞬间,数十米厚的防御闸门,竟然缓缓升起。
向着外来者们打开了通向核心的通路。
可当饥肠辘辘的侵入者们冲入那一片宽阔到令人吃惊的空间之后,所看到的,便是一堵堵高耸的‘铁墙’。
令人窒息的阵列,便等待在他们的前方。
漆黑的头盔之上,属于天国谱系的徽记上还残留着油漆未干的痕迹。
两米有余的庞大躯壳上,覆盖着厚重的装甲,从头到尾,没有一丝空隙裸露在空气之中。
而在他们的手里,刚刚从流水线上分发下来的30MM口径的怪物级机枪上还倒映着蓝汪汪的幽光。
而就在那森严阵列的正前方,却站着一个脏兮兮的大型布偶。
在漆黑的嘴洞里,伴随着青烟的弥散,有一只手抓着烟卷伸出来,弹了弹烟灰。
并亲切的向着访客们致以问候。
“——surprisemotherfuker!”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延续的战争
当燃烧的烟卷在那两根细长手指之间微微抬起的瞬间,便有无数清脆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化为暴雨来临之前的雷鸣。
雷鸣响彻,无数炽热的闪光从黑暗中迸发。
乐园卫队悍然踏前,铁壁推进。
在他们的手中,机炮疯狂的旋转,吐露出硝烟、光芒乃至沉重的钢铁。
没有经过任何的加工和修正,那些刚刚从流水线上填装进弹箱中的子弹不过是最普通的咒铁,可当里面所灌注的金属炸药被枪膛秘仪中的符文所点燃,无数粗糙的铁块就顺着膛线回旋,摩擦至赤红。
现在,灼红的暴雨挥洒。
鞭挞着空气,顶穹、舱板,乃至前方的一切!
金属炸药燃烧的雾气升腾而起,那些高温的水银蒸汽飘散在密闭的空间中,像是光雾一般闪耀着。
它们落在脏兮兮的布偶服上,将那些陈年污垢烧去之后,仿佛就连遍布补丁的布偶服都变得光鲜亮丽了起来。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布偶服的大嘴里狠狠吐出了一口青烟,环顾着眼前狂风暴雨中疯狂扑上来的猎食天使,略作思忖,恍然的轻叹:
“圣哉!”
轰!
铁壁卫队再度踏前,过热变形的机炮抛下之后,自身后拔出了斧刃和大戟,狂热的随着小猫的话语一同呐喊。
踏着脚下粘稠的鲜血,他们向前,厮杀再启!
而就在太阳船的另一头,宽度不足一米的走廊上,早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猩红,汇聚而来的蛇人们再度开始了反冲锋。
哪怕是被一边倒的屠杀,冷血的蛇人们仿佛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畏惧和恐慌,前仆后继的冲向了不可战胜的对手,用自己的生命为效忠者争取短暂的时光。
血泊蔓延如河。
“先生,请跟我来。”
尊长者抬起骨刃,干脆利落的劈斩,面前扭曲封死的大门撕裂,为身后的老人撑开了一道缝隙。
在门后,狭窄的舱室里,无数仪表盘正冒着火花和浓烟,断裂的电路引发了制氧设备的爆炸,而副引擎的断裂传动轴已经飞出了数十米之外,扭曲的轴身刺入了舱板之中,乌黑的机油从上面滴落。
“清理现场,立刻!”
防护服里的安东回头,带着氧气面罩的人造人一个有一个的冲进了其中,粗暴的将无关的东西掀翻,推开上,露出了中心依旧在在疯转不休的巨大引擎。
恐怖的高温扩散,宛如熔炉。
“气缸内部温度失控,已经快要炸掉了。”安东咆哮:“红龙,关闭动力!”
“温控模块和分控主机已经受损宕机,教授。”红龙汇报:“请立即撤退,教授,稍后我要启动弹射程序了。”
“弹射?为什么?这不还好好的么?温控模块搞不定,那就手动!”
安东恍若未闻的踏前,只是拔出了工具箱外面的斧头,外骨骼全功力运行,奋力劈斩,将墙壁撕裂,粗暴的斩断了埋藏在内部的管道。
顿时,汹涌的水流从其中喷涌而出,粗暴的沃灌在上了快要融化的气缸表面,化为了浓郁的蒸汽。
在高温失控的大型引擎上以如此乱来的方式降温,将爆炸的可能抛在了脑后。
“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只要一点时间……”
老人跑掉了手里的斧头,在浓厚的蒸汽里蹒跚向前,双手按在烧红的引擎上,刺耳的声音不断迸发,无数机械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样,撑破了天花板,垂落,再度接入了机轮舱之内。
就像是电击起搏器贴心脏上一样,再度的为濒临崩溃的机组注入了新的活力。
“将新的传动轴接过来给我,快点!”
他仰头呐喊。
“来不及了,教授。”
红龙汇报:“B2区即将沦陷,为了保护内层机组,我们必须将整个区域封锁,请马上撤退。”
“那就封锁,不用管我!”
安东咆哮,隔着那遍布水雾的面罩,那一张眼珠子仿佛也被引擎烧红了:“十分钟,给我十分钟!!!”
“……”红龙沉默了一瞬。
可有熟悉的声音在背后的舱门外响起。
“十分钟,对吧?”
福斯特把嘴角被水汽弄的湿溻溻的烟卷摘下来,丢在地板上,“找他说的做,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那就十五分钟。”安东教授头也不回的更正:“搞不好二十。”
“喂,别加码啊。”
福斯特无奈耸肩:“说好了啊,十五分钟……别再多了。”
他轻叹着,看着走廊尽头被撕裂的大门,还有灰雾笼罩之下,双眸猩红的煎熬骑士们。
漆黑的装甲骑士们缓缓踏前,手中的剑刃已经被血色所覆盖。
福斯特低下头,将全新的两发猎鹿弹填入枪膛里,最后,比划了一下彼此之间的距离,将猎枪扛到肩头,从后腰上,拔出了弯曲的猎刀,倒持。
在寂静里,只有大量的水流从管道中喷涌而出的声音,仿佛潮声回荡那样。
顿时,让人仿佛回到了碧海蓝天之下。
远方吹来了夹杂着血气的湿润微风。
“好想去冲浪啊……”
福斯特轻声呢喃着,眯起眼睛。
在他的面前,灰雾如浪,浩荡袭来!
甲板之上,混乱的斗争中,乐章的演奏骤然停滞了一瞬,槐诗终于踉跄的后退了一步。
粘稠的鼻血从他的脸上流下来,落在龟裂的甲板上,便扩散出无穷诅咒,将整个领域都染成了一片毒池。
可对任何地狱大群都足够致死的猛毒对眼前的敌人来说,不过是挥之即去的小小麻烦。
相比之下,还比不上他们身体上那些深邃的斩痕和裂口……
手臂、胸前,和脖颈,乃至一只眼睛……双子侏儒握着雷霆之斧,好像不知疲倦和痛苦的那样,来去纵横如电。
而宰制者已经跑掉了手中累赘破碎的大盾,四臂握着长矛、长剑和两柄自背后拔出的短刀。
重重残影的拱卫里,槐诗抬起手,将眼角和口鼻中渗出的血色擦去,满不在乎,哪怕大司命的圣痕已经濒临了极限。
“喂,你们行不行啊?”
他抬起眼睛,嗤笑:“难道二打一都要被我反杀?”
宰制者无言,手中的长剑和短刀骤然倒持,穿过了盔甲之上的裂隙,刺入自己的身体。宛如活物一般的金属溶解涌动着,如同大补药一样,被身体咀嚼着吞吃,口鼻之中喷出了耀眼的光芒。
紧接着,天使长四臂握持着璀璨的长矛,宛如彗星突进那样,浑身笼罩在炽热的光焰里,推进而来!
雷霆之海的冻结之风扩散,双子侏儒高举战斧,纵声咆哮,两张口中吟诵着生长月与暗潮的赞歌,受祝的双子沐浴在电光之中,身形再度的膨胀。
在他们的手中,那一柄雷霆之枝也在迅速的增长,分裂,到最后,仿佛是一道雷霆之树被握在他们的手中,暴虐劈斩!
前所未有的庞大压力袭来。
阿房卷着战场之上的血潮,向着雷光横扫,涌动的液体之中充斥着来自石髓馆的重量,相隔数百米,轰然砸下。
美德之剑之上,焰光再起。
在斧刃和长枪所争取的短暂空隙之中,耀眼的光流自其中飞出,硬撼着宰制者所化的灾难星辰。
槐诗抬手,再度牵引着残影奏响了崭新的高潮。
可那宏伟的合奏,却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一柄平平无奇的骨刃从槐诗的胸前突出。
阴影之中,浑身缠绕着灰色雾气的煎熬骑士缓缓浮现,只不过,不同于其他的骑士,他没有戴上狰狞的头盔,散乱的长发披在面孔之上,胡子拉碴,看上去如此颓废。
那一张干枯的面容之上仿佛充斥着永恒的悲戚和倦怠,厌恶着尘世中的一切,也厌恶着自己。
——悲貌冠军!
在潜藏了漫长的时光之后,冠戴者抓住了这唯一的空隙,刺出一剑。
甚至连死亡预感都无法察觉到那阴影之中的窥视和袭击。
瞬间,贯穿心脏!
雷光斩落,彗星轰然而降。
气浪席卷。
可很快,两个身影便倒飞而出。
残影根本毫无停顿,一切反击都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刺所动摇。
而槐诗的手掌,已经死死的握在了胸前贯穿出的剑刃之上。
“你好啊,初次见面——”
槐诗缓缓回头,向着身后的来客疑惑发问,“不如,你先,自我介绍一下?”
一击得中,悲貌冠军毫不犹豫的撒手,抽身后撤,可槐诗影子里所延伸出的锁链却缠绕在他的双腿之上,迟滞一瞬。
紧接着,槐诗的左手虚握,悲悯之枪的锋刃浮现,反向贯穿了他自己的身体,将那一柄骨刃和扩散的诅咒瞬间撕碎,紧追着悲貌冠军的面孔前突。
在那一张永恒悲戚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弯曲的伤痕。
就像是笑容。
“你应该多笑一笑,像我一样,爱笑的人运气不会差。”
槐诗伸手,将胸前空洞中的碎裂骨刃扯出,仰头,长出了一口气:“你看,原本还有些喘不过气,没想到有人帮忙开了个洞。
实在是——神清气爽!”
悲貌冠军并没有笑,浑身的甲胄之下泛起浑浊的声音,脸上的伤痕迅速收缩,而一道道锋锐的骨刺便从甲胄的缝隙中生长而出。
最后,在他手中便多出了一柄狰狞的长戟,对准了槐诗的面孔。
同其他敌人一起。
现在,三倍的敌人,三倍的惊喜。
在短暂的寂静中,槐诗眼前阵阵昏黑,当倾听到脚下和身后那些咆哮和厮杀的声音时,却不由自主的恍惚了一瞬。
就好像残留在此处的过去时光,再度浮现在眼前——如今他们的咆哮声是否和曾经的那些向着未来的呐喊一样呢?
厮杀,斗争,还有鲜血。
在时隔七十年之后,槐诗正站在这一片先辈们斗争过的土地之上!
他们留下的疤痕就在这里,同自己的疤痕一样。
正因如此,才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欣喜和满足。
就好像,同那些逝者们一同并肩作战。
属于自己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属于他们的战争,还在继续!
所以,便绝不能输!
“让我们再一次的,同深渊为敌吧。”
槐诗抬起手,舔舐着指尖的血液,轻声呢喃,向着那些埋葬在这一片大地上的英魂。
请你们看着我——
——请你们,同我一起!
伴随着伤痕的收缩,源质的光焰再次从槐诗的眼眸中浮现。就好像同万军为伴一样,他骄傲的展开双臂,向着敌人们展示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来!”
槐诗昂起头,向着他们宣战,“让我领教一下,地狱的厉害!”
再无需多说什么。
那一瞬间,宰制者、双子侏儒、悲貌冠军,来自各个地狱的冠戴者抬起了自己的武器,向着眼前理想国的余孽,发起进攻!
风暴招荡。
自扩散的气浪里,剑刃和枪锋突刺横扫,不断有金属的凛冽光芒将黑暗撕裂,又将神明之光击溃。
以一敌三!
哪怕身受重创,可却感觉不到害怕。
反而,心潮澎湃!
那些过去的星辰之光照耀还在他的肩膀之上,随着他一起笑着,向着眼前的敌人发起反击。
刀、剑、枪、斧、锤、锏、索……
明明在这激烈的斗争中,早已经熟悉了槐诗的武器,但此刻冠戴者们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在围攻之下,那蕴藏在源质武装的意志还在永无止境的攀升着,随着灵魂的燃烧一起。
越发的狂暴,越发的诡异,也越发的难以揣测……
可武器,终究只是武器。
身经万战的悲貌冠军毫无动摇,手中的大戟横扫,以伤换伤一样,竟然强行锁住了槐诗招数的变化,为其他人创造出了进攻的空隙。
在经过激烈的交手之后,他们已经窥见了武器变换的间隙,找到了应对的方法。
长锏的鞭挞雷霆万钧,不可硬撼,但尚可从容躲避,怨憎的锋刃嗜血,必须予以偏转和格挡,提防刀锋的长度变化。长枪轻灵,远距离突刺过于迅捷,要提前做出准备。美德之剑的轰击十分棘手,必须拉近距离,予以钳制……
现在,硬撼了阿房的敲打之后,双子巨人后退了一步,手中的雷霆之树再度暴涨,劈砸!
而悲貌和宰制者却好像心有灵犀一样,自两侧夹击,封锁了槐诗躲闪的空隙,不惜被怨憎和苦痛重创。
可当槐诗挥手的瞬间,他们却看到一道黑影从他的手中飞出,瞬间暴涨,如蛇那样灵巧的绕过了他们的封锁之后,瞬间,击溃了刚刚亮起的雷光。
惨烈的咆哮声响起。
双子侏儒踉跄后退,有一颗头颅已经在这未曾想到的一击之下被砸了粉碎!
失去了来自雷霆之树的助攻,宰制者和悲貌的攻击已经慢了一步,此刻在残影的反击之下,胸前和右手之上浮现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
瞬间后退了一步。
直到现在,他们才看清,槐诗手中的东西。
仿佛蕴藏着无穷尽的悲伤和苦痛,狼首之锤拖曳着如蛇的锁链,凌驾于音速之上,在空中纵横游走,便发出一阵阵沉闷的轰鸣巨响。
那是一柄……
连枷?!
“事出突然,实在是抱歉。”
在他们的面前,槐诗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连枷,无奈耸肩:“看看你们,都把我吓的升级了。”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反攻
喜悦是需要分享的。
尤其是对于萌新来说,抽到了一张不认识的卡,通常就会打开聊天群,呼叫一下大佬们,问一问这个好不好用。
这很正常。
一个人的快乐通过分享,就会变成两个人的快乐。
唯有慷慨的分享,才能够创造出更美好的世界。
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宝贵的品格和行为,对于大司命而言,更是如此,但又绝不仅仅是这样。
他还会分享更多。
苦痛、怨憎、悔恨、愤怒、悲伤,乃至……死亡!
此刻,在巨蛇与狼首缠绕之下,那个手持着链枷的年轻人一如既往的微笑着,甚至不曾拭去脸上的鲜血。
在那诡异破空的阴影之下,所有敌人都感受到了一阵发自内心的恶寒。
“嗯?不过来么?”
槐诗踏前一步,踩着龟裂的地板,“那我就过去咯——”
瞬息间,死亡的黑暗扑面而来。
无穷残影的闪烁之中,宰制者、侏儒双子乃至悲貌只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恶寒!
哪个是真的?
已经毫无意义!
现在,不再是三打一……而是以一凌众,甚至反向发起围攻的一打三了!
转瞬间,突破音速的轰鸣之中,狼首蛇身的链枷锁链便已经环绕在雷霆之树上,束缚着狂暴的力量,彼此摩擦,便迸发出刺眼的火花,可锤首却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从背后捣向了宰制者的后脑!
悲貌冠军的神情依旧枯槁,纵然此刻惊变,却依旧维持着冷静。手中的大戟突刺踏步,贯穿眼前的残影,抓住了关键的时机,发起反攻。
但在消散的残影之后,却有一柄凶戾而狰狞的大戟正面突刺而来,愤怒燃烧的火焰之光照亮了那一张麻木的面孔,令空洞的眼瞳中浮现惊骇。
愤怒和悲悯于此结合。
沉重的斧刃自长枪的锋芒之上延伸而出,便化为了货真价实的超长型重武器,撕裂了雷霆和圣光,搅动乾坤。
愤怒之斧与悲悯之枪的瞬间融合,便再度形成了全新的面貌。
斧戟!
碰、磕、引,进!
随着槐诗双腕的抖动,如同两条愤怒的大蟒在瞬间纠缠在一处,当斧戟绷直的瞬间,悲貌手中的骨质的大戟上就浮现出无数细碎的裂隙。
瞬间,突破,凿穿了他的肩甲,恶臭的血色喷涌而出,在空中化为了无穷尽的蚊蝇,紧接着,又在斧戟之上所弥漫的浓郁花香之中枯萎消散……
悲貌毫不动摇,前冲,强行挤入了斧戟内侧的范围,自增生的骨殖中再度拔出了两柄短剑。
在他眼前,斧戟的轮廓便迅速的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横扫挥洒的怨憎和美德!
槐诗踏前。
两人的手臂碰撞在一处,骸骨和利刃摩擦,火花迸射,照亮了彼此的漆黑眼瞳。一者麻木空洞,一者燃烧如火。
在短暂的牵制之后,槐诗完全将剩下的两人抛在身旁,弃之不顾,拉扯着悲貌,发起了猛攻。
伴随着踏步转身时的短暂回旋,刀剑和骨刃摩擦出两道细碎的火花,紧接着,在槐诗双手中划出了一道微妙的弧度之后,尾端碰撞在一处。
美德和怨憎的锋刃啸叫着,群鸦沐浴着光芒,转瞬间,刀剑便结合为一,形成了桨叶一般诡异的长兵,自槐诗的手中回旋,掀起了鲜血和烈光的风暴。
离心力!
在那一瞬间,悲貌的眼前,槐诗仿佛再度失去了自己的轮廓。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狂暴席卷,迅速扩张的龙卷风,剑刃的风暴向着四方肆虐,所过之处,一切都被啸叫的利刃所斩成了粉碎。
只是弹指,骨刃之上遍布裂隙,被绞成粉碎!
撕裂了他的胸膛,将他贯在了地上!
宰制者咆哮,不惜硬抗来自狼兽连枷的冲击,忍受着源质动荡的昏沉,强袭而至。
这并非是所谓的队友之间的默契和羁绊,而是近乎唇亡齿寒一般的抉择,倘若悲貌被槐诗在此斩杀,那么接下来毫无疑问便是他们两个了……
被美德之剑贯穿的悲貌张口,眼耳口鼻之中瞬间深紫色的光流涌动,向着槐诗飞出。
而自血亲之死中清醒过来的侏儒猎颅者已经双目血红,孤独的隐藏着雷电的赞歌,向着永恒凋亡之海献上了自己血亲的最后灵魂和力量,手中的雷光暴涨,横扫!
苦痛之锤的轮廓再现。
愤怒,填装!
笼罩着血火的铁锤喷出了炽热的尾焰,向着雷霆之斧砸下。在触碰的瞬间,蕴藏在其中的无穷愤怒便随着火焰一同迸射而出。
爆炸!
雷火碰撞在一处,掀起滚滚飓风和气浪,那增长扩散的雷霆之枝竟然在瞬间溃散。
在爆炸的轰鸣中,潮声涌动再起,美德的辉光附着与其上,庄严的巨剑自槐诗手中浮现。
仿佛穷尽九州之铁铸此之恨,幽暗的剑刃之上浮现出无数往昔滔天的巨浪。瞬间,吞没了来自悲貌口中喷出的光流,紧接着,七海之重,敲笞天下的威严权柄向着宰制者砸落。
流星一般冲击而来的宰制者撞在了铁壁之上。
在他手中,长矛自正中而裂,胸前的甲胄浮现出深邃的裂痕,漆黑的血色喷涌,倒飞而出。
可不等他飞起,有一只手就粗暴的拉扯着他的脚腕,拽回,自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之后,砸在地上。
抬起脚掌,向下践踏。
轰!
七海之剑的轮廓消散无踪,怨憎重生,缠绕着悲伤之索,在血光里从槐诗手中甩出,贯入侏儒的躯壳之中,自背后穿出。
链刃挥洒横扫,瞬间桎梏了重创的侏儒。
“给我,过来!”
槐诗咆哮,不顾那些笼罩自己的雷光,奋力拉扯,愤怒之斧从手中浮现,抬起,向着猎颅者的脖颈,斩落!
漫天雷光,于此一斩中,尽数消散。
只有血色飞扬而起。
猎颅者献上了自己的头颅。
第一个!
槐诗转身,悲悯之枪横扫,击溃了锋利的骨刃,势如破竹的向着悲貌的面孔刺出!
可那一瞬间,一切都陷入了停滞。
在枪刃的前方,悲貌张口,发出高亢刺耳的声音。
就仿佛积攒了千万年的悲戚随着咆哮一同扩散,所过之处,一切都被幽暗的光芒所笼罩,冻结。
如同封印在琥珀里的昆虫。
而凝固的时间里,只有悲貌缓慢的爬起,向前穿行,不顾周身甲胄的碎裂,拔出了一柄利刃。
一寸寸的,刺向了槐诗的面孔。
明明一切应该停滞的才对,他却离奇的看到槐诗的眼瞳微动,望向了自己,燃烧的眼眸之中,满溢嘲弄。
就好像看着什么作茧自毙的蠢货。
令悲貌毛骨悚然。
但直到骨刃刺破了槐诗的额头,他都未曾有任何的反抗——哪怕是神性质变的灵魂能够察觉到这一切,也根本无法反抗。
只是……
也正在那一瞬间,有清脆的声音从甲板之下响起。
隔着厚重的船身龙骨和六层间隔,黑暗中,涌动的血潮里,猎人无声的抬起了眼瞳,端详着浑然不觉的猎物。
眉开眼笑。
“这一次,看的可是清清楚楚啊……”
在福斯特手中,那一柄遍布划痕的猎枪抬起,随意的瞄准了黑暗里的什么地方——他,扣动了扳机。
咔哒,一声轻响。
那是审判之锤敲落的声音。
先祖赋予双眼,历史赋予记忆,荣光降下启示——自那短暂的一瞬间,有命运的奇迹在枪膛之中完成了酝酿。
底火激发,咒弹飞射,细碎的烈光在枪膛之中闪现一瞬。
离奇的消失在空气里。
然后,再度出现,跨越了漫长的距离和时光的封锁,来到了被悲貌的面前,灼红的弹头在凝固的时间里回旋着,以不可思议的急速突进,照亮了那一双空洞的眼瞳。
永恒的麻木仿佛被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理解的茫然和惊讶。
可当他不惜代价的躲过了子弹的轨道之后,再次抬头,却发现,另一颗子弹离奇的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甚至,比刚才更加的接近!
当第三次徒劳挣扎迎来绝望的结果时,终于有某种冰冷的领悟从他的心头浮现。
——那是死亡,无法逃避的死亡!
在凝固的时间里,没人听见他是否咆哮,咒骂,或者是呐喊求饶。
一切在瞬间就结束了。
就在他自己所创造的琥珀里,死亡魔弹飞射而过,轻而易举的掀开了他的头盖骨,蒸发了其中沸腾的阴暗和永恒的煎熬,为悲戚和苦痛带来了终结。
在命运所锻造的子弹面前,悲貌的躯壳如薄纸一般被撕裂。
连带着魂灵一起,迎来了泯灭。
啸声消散的瞬间,一切回归了正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唯有悲貌的身体离奇的倒飞而出,头颅碎裂。
在最后的瞬间,破碎面孔之上一直紧抿的薄唇终于张开,露出残缺的牙齿。
像是在笑一样……
这是第二个!
死寂。
突如其来的死寂中,槐诗低下头,看向脚下踩着的宰制者。
宰制者呆滞着。
忽然发现,他……好像是最后一个了。
“放心,我会很温柔的。”
槐诗微笑着,抽出了苦痛之锤,对准了他的面孔:“一定会,给你一个……痛快。”
就这样,庞大的阴影缓缓升起,笼罩在那一张悲悯泣血的面孔之上。
在槐诗身后,永恒的黑暗涌动着,吞没了最后的圣光。
啪的一声轻响。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所以,反倒是我这里慢了一步么?”
福斯特轻叹着。
就在甲板之下,狭窄的走廊里,血潮和灰浪已经平息——无数支离破碎的煎熬骑士倒在地板和墙壁之上,遍布了每一个空隙。
在这走廊的正中央,浑身被自己的血色染红的机轮长半跪在地上,凝望着自己的成果。
松开五指。
一直被紧握在左手中的猎枪坠落在血泊里。
然后,遍布裂口,裸露白骨的手臂,便轻柔搭在怀里的头颅之上。
在右手手肘的束缚和压制中,最后一个的煎熬骑士还在艰难的挣扎着,奋力,将断裂的长剑不断的刺入他的腹部。
血如泉涌。
福斯特面无表情,左手发力,猛然一拧。
卡擦。
一声轻响之后,怀里挣扎的敌人便再无声息。
死寂中,只有机轮长粗重的喘息,扶着墙壁,艰难的爬起,仰头,将最后的药剂喝掉大半,剩下的全部浇在了腹部乱七八糟的伤口上。
扯下残存的衬衫,将伤口勉强包起来之后,才将最后一根染血的烟卷点燃,深吸了一口。
吐出疲惫的青烟。
就好像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试在海滨之旁迎来落幕一般。
他最后回过头,望向身后横尸就地的对手们,轻声道别:“下次,大家再一起冲浪吧……”
无人回应。
只有粘稠的鲜血静静的流淌,顺着地板上的缝隙,向下蜿蜒,最后像是淅淅沥沥的猩红小雨。
落在了格里高利的头发上。
还有他脚下,那早已经覆盖了整个底层甲板的秘仪。
“……大功告成!”
牧羊人的眼中饱含着期待的神情,双臂展开,枯瘦的手腕之上,来自创造主的封锁无声消散。
原始咒术,于此展开!
传承自神明的古老刻印于此刻再度运行,在老人沙哑的吟诵声里,过去无数信徒祈祷的声音从空气中浮现,汇聚成浪潮,向着逝去的众神投去了最后的祈愿。
千疮百孔的太阳船骤然剧震,颤抖,痉挛,核心引擎疯狂的运转,浮现出血肉的肌理。
厚重的装甲不断的震动着,彼此摩擦,火花飞迸,一道道鳞片一般的痕迹从划痕之中浮现。
紧接着,烈焰的扩散,一切都沐浴在神迹的火中。
在火焰里,有庞大双翼的幻影缓缓展开,笼罩在战场之上,宛如遮天蔽日那样。
遵照神明的旨意,赋予这眼前的庞然大物以奇迹。
——活化!
此刻,就在工坊主的钳制之下,无数噩梦所形成的泡沫之中,被鳞片覆盖的太阳船缓缓抬起。
船身两侧,庞大的探照灯里浮现出野兽的竖瞳,迸射烈光。照亮了堡垒工场正面,那一张扭曲的面孔。
“WDNMD,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混合着雷蒙德和红龙语调的嘶哑咆哮从广播中响起。伴随着装甲脱落的高亢声响,就在船首,遍布裂痕的外壳自正中开启,分裂,向着两侧拓展。
就像是一张饥渴的大嘴那样,缓缓张开,大量漆黑的机油从齿缝中泄露而出,
深渊之口于此显现!
“搞清楚,不是你吃我——是我吃你!!!”
在癫狂的笑声里,活化的巨船撕裂了无数噩梦所形成的泡沫,硬顶着无数烈光的轰击,狠狠的咬在了堡垒正前方,那一张面孔之上。
惊天动地的巨响扩散。
太阳船和堡垒死死的咬合在一起,翻滚在战场之上,掀起大片的尘埃,令地面上崩裂无数缝隙。
“啊啊啊啊,我的利润,我的年度销售总额,我的库存损耗率啊啊啊啊啊啊!”
臃肿的工坊主凄厉的惨叫着,如丧考妣,眼泪都冲了出来:“松口!松口!你们这帮连剩余价值都没有的穷逼,给我松口!!!”
巨大的钻头和链锯从堡垒的手臂上浮现,震怒的砸向了眼前不自量力的猎物。
一下!两下!三下!
烧红的链锯撕裂了外壳装甲,刺入了太阳船的腹部,无数破碎的机械从其中喷出。可饥渴的红龙却死死的咬着口中的猎物,不肯放松,大口的吞吃着工坊主的仓库和源质储备。
太阳船的最顶端,一片狼藉的甲板上,沉寂的主炮骤然焕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缓缓的,扭转自己的角度。
对准了堡垒上那一张惊恐的面孔。
破裂的甲板彻底开裂,有庞大的机械结构缓缓升起。
数不尽的线缆从黑暗中延伸,像是蛇那样,再度接续被破坏的的结构,为它源源不断的注入崭新的力量。
酝酿新的辉光……
就在烈光无法照亮的阴影中,疲惫的老学者死死的拽着安全绳,让自己不至于在天旋地转中被甩出。
在面罩后面,汗水将白发贴在遍布皱纹的脸颊上,如此狼狈。
可那一双碧绿的眼眸,却依旧明亮,就好像当年那个第一次来到地狱中实习的年轻人一样。
“你好啊,杂种。”
安东轻声问候着,手中,接通了最后两根断裂的线缆。
火花飞迸。
照亮了他嘴角的笑容。
紧接着,整个世界陡然一黯。
因为伴随着钢铁咆哮的巨响,有堪比星辰爆裂的辉光,从主炮中喷薄而出!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你好
当最后的电路被接通的瞬间,那漫长旅程中,酝酿在炉心之中的怒火和等待七十年之后重归战场的悲凉便随着源质的永动,激发出了如此闪耀的光辉。
主引擎机组,副引擎机组,第三引擎机组……乃至全舰所有的动力此刻都倒向了巨大的炮身,令残缺的主炮烧灼成赤红。
海潮沸腾的声音回荡在那狭窄的腔体之中,到最后,化为了撼动整个天地的咆哮。
凝结成实体的愤怒之光扑向了工坊主,突破撕裂了层层护盾,将那一张面孔瞬间吞没。
下一瞬,干脆利落的焚烧、融化,贯穿,深入了堡垒内部,像是决堤的洪流一样,迅速扩散,仓库,生产线,龙骨、舱板、狭窄的走廊,乃至华丽的大厅和办公室……一切都在光芒之中被烈焰所点燃。
到最后,势如破竹的从工坊之后的墙壁上传出,便像是突刺的剑刃一样,染上了凄厉的血红。
向着天穹之上放射。
狭窄的一束,竟然突破了三个深度,在晦暗的深渊中形成了稍纵即逝的闪光。
紧接着,才有如同惨叫一般的碎裂声扩散。
那一张被撕裂融化的面孔瞪大了眼睛,奋力挣扎着,数十条手臂和足肢都不断的踩踏在太阳船之上。
仿佛还在用什么地狱里的方言辱骂着什么,可是那声音过于模糊和颤抖,没有人能听得清。
不论对方如何挣扎,如何进攻,红龙都死死的咬着面前的堡垒,不曾松口。
就像垂死的疯狗。
双眸猩红。
当工坊主向着身后的远方呼喊着什么的时候,却发现,那里也无人回应。只有痛苦的求援信号回荡在深度之间,渐渐消失在疤痕区里。
到最后,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
愤恨的咆哮了一声。
庞大的堡垒竟然从腰部自行撕裂了开来,不惜抛弃了重要的组成,残破的堡垒工场终于从太阳船的啃食之下挣脱。
无数噩梦泡沫从裂口中浮现,迅速覆盖了自己的身体,令他再次半透明化,向着源质形态转变。
亡命奔逃。
速度快的就像是没有质量的幽魂。
可哪怕是没有实体的幽灵,也有逃不出的枷锁……
“槐诗!!!!”
那一瞬间,雷蒙德纵声咆哮。
在船尾的甲板,槐诗挥手,将宰制者的尸身抛入了归墟中,紧接着,残影闪现,自安东教授的身后浮现,踩在灼热的炮身之上,抬起自己的右手,遥遥笼罩了迅速远去的工坊。
转瞬间,大蛇的阴影从地上向前延伸。
瞬间,跨越了数公里的距离,自地上升起,凭空缠绕在了噩梦化的工坊之上,悲伤如影随形。
束缚!
在被直接顶碎的甲板之下,有硕大的绞盘升起,甩脱了巨锚之后,同悲伤之索接续在一处。
焊光闪现一瞬,紧接着,无数火花就从飞驰的绞盘上迸射而出。
狂奔的工坊戛然而止,一个踉跄,在悲伤之索的桎梏和拉扯之下,竟然倒退了一步。
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深邃且绝望的沟壑。
工坊主怒吼。
残破的堡垒匍匐在地,奋力的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可除了泥沙和骸骨之外,却什么都没有。
就这样,在太阳船的拖曳之下,向后,再度滑出了一步。
太阳船如今,仿佛真的已经变成了太阳。
船身的裂隙中,无数炽热的蒸汽涌动喷出,当巨大的引擎喷口缓缓调转角度,吐出一道道炽热的火光时,恐怖的力量就自锁链之上迸发。
岩铁之心疯狂的吞吸着周围残存的生命,不断的搏动着,每一次都焕发出震耳欲聋的雷鸣。
就这样,将那庞大的堡垒如同货厢一样被拉扯在后面,不断的翻滚,弹动。
到最后,猛然一个刹车,方向调转,紧绷的锁链上无数裂隙浮现,而噩梦工坊已经从地面之上腾空而起,飞上天空,划出了一个惊悚的弧度,击溃了阴云,又在锁链的拖曳之下,向着大地砸落。
自一片还没有死光的鼠人之间,犁出了一道裂缝之后,再度如陨石一般砸在大地上,数之不尽的钢铁零件飞迸从其中飞迸。
掺杂着工坊主的哀鸣和惨叫。
在遍地的恶臭泡沫中,噩梦工坊试图重启,残缺的链锯不断的劈斩着身上紧绷的铁锁。
当空荡的天穹之后,一道如泪水般的孤星划过时,那动作,便戛然而止。
庞大又破败的工坊在迅速的褪色,只留下了一道道如同墨迹描绘出的轮廓,失去了重量、色彩乃至厚度。
到最后,变得如同一张轻飘飘的纸页一般。
随着厚重的封面合拢,出现在了福斯特的手中。
——事象记录·《悲惨世界》!
现在,大地上,已经再没有了任何的敌人。
但舰桥上,雷蒙德甚至来不及喘口气,便将输出档一推到底,不顾哀鸣的引擎和船壳,甚至为了减轻复合将大量装甲和损坏的抛下,以近乎自毁的速度疾驰在地狱之中。
因为在天穹之上,碎裂的阴云之后,无穷尽的阴影缓缓浮现。
伴随着号角的喝令,一个又一个的庞然大物,自遥远的深度之中降临,更多的地狱,更多的敌人,还有更多的怪物,正在扑向这一处战场。
无数绮丽如极光一般的霓虹笼罩下,他们就像是蜘蛛网上暂时得到喘息的虫子一样,无法逃脱这仿佛笼罩了整个深渊的恶意。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四……”
舰桥之上,蜗牛带来了令人绝望的消息:“还有超过四十个军团正在向我们靠拢。”
“二十三十四十有区别吗!都是一个死!”
雷蒙德翻了个白眼:“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
“好啊。”欧德姆从善如流,建议道:“前面稍微往左拐一点,还差十分钟,以及,有人开炮了——”
“啥玩意儿?”
雷蒙德愣了一下,只感觉眼前一黑。
而就在过热的主炮上,槐诗抬头,便看到那从驾驭着阴云而来的庞大暗影,以及那一座宛如游鱼一般追在他们之后的岛屿……
仿佛被巨人直接从群山之上拔出,抛向了天空,永恒滞留在了天穹之上。
那近乎小行星一般的恐怖规模高悬在黑暗的最高处。
无数自岩壁之上穿凿的宫殿里闪耀着神迹之光,恰似奥林匹斯在地狱中的再现一般,由凝固的炼金术师们在地狱中再造的庄严之山!
以如此凝固和狰狞的姿态,称之为地狱之宫也不为过,
如今的它已经完全自【神迹刻印·奥林匹斯之础】堕落为灾厄的结晶——群魔欢宴之地·塔耳塔洛斯!
“向我们的老朋友打个招呼吧。”
魔宫顶端的最黑暗处,赫笛咧嘴,凭借着灵魂的感应,俯瞰着强弩之末的对手,“此处,便是汝等的葬身之地!”
顿时,低沉的鼓声从魔宫之中迸发。
呼应着深渊之中游离的碎片,令遍布霓虹的天穹之上浮现出一颗颗拇指大的焰光。
在天梯的搬运之下,一块又一块庞大的地狱碎片被运送到了这一片深度中,经过秘仪的转化,就形成了无数从天而降的星辰。
燃烧的星辰迸发轰鸣,拖曳着一道道焰尾,自深渊的黑暗中坠落。
像是暴雨一样。
将渺小的太阳船吞没。
大地哀鸣,扩散的火光随着巨大的蘑菇云升起,一切都埋葬在恐怖的温度之中。瞬间的闪现,躲过了第一波的轰击。
可紧接着,太阳船就像是一片枯叶一样,不由自主的在狂澜的余波飞起,自风中翻滚。
笼罩在船身上的秘仪不断的崩裂。
格里高利嘶哑的咆哮,枯瘦的牧羊人像是钉子一样,踩在秘仪的剧震上,双手强行将护罩撑起。
皮肤迅速的龟裂,粘稠的鲜血还未曾流出,便蒸发在了引擎泄露的高温里。
现在已经顾不上是否会影响船身上的科技设备运转了,除了引擎和传动系统还在疯狂运转之外,其他的已经全部被停机。
节约出每一份力量,维持船身的完整。
和毁灭同行的疾驰,还在顽固的继续!
就像是疲惫的野狗在死路上驰骋,死不回头!
“那就,再来一次——”
赫笛的五指展开,微微回旋,秘仪的闪光照亮了那一张充满恶意的笑容:“双倍,四倍,还有更多!”
顿时,漫天零落的陨石骤然一滞,坠落的方向开始向着太阳船的所在偏移。
将大地上的挣扎者锁定。
自夜空中奋身一跃,带着毁灭从天而降!
“加速,加速!”
槐诗咆哮,手掌按在岩铁之心上,不惜将归墟里储备着的悲貌、宰制者乃至侏儒猎颅者都抛向了那一颗跃动的心脏。
心脏贪婪的将每一滴鲜血尽数吞吃,薄薄的石皮之后,心房中的电光涌动,再度奏响雷鸣。
太阳船的尾部,数十个喷口抽搐剧震着,竟然分裂出了多一倍的数量,焰光喷射,推动着庞大的船体再度加速!
在船身的周围,残存的细碎冥河水波,已经变成了滔天巨浪。
他们在狂奔。
争分夺秒。
可死神依旧近在咫尺。
无以计数的陨石紧追在后面,就仿佛忽略了惯性和势能一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被锁定了啊啊啊啊啊啊——”
雷蒙德惨叫着,在大量失血的昏沉之中,死死的抓着操纵杆。而红龙早在几分钟之前,就再没有说过话。
“福斯特把书给我!!!”
通讯里,槐诗向着甲板之下呐喊,喘息的机轮长不顾上稳定自己的身体,解开了腰间的搭扣,铜皮封装的沉重典籍便脱手向着槐诗飞出,落入他的手里,迅速翻动。
事象精魂·康德拉的虚影出现在了扉页上,帮助槐诗推动着书页的反转,然后,迅速的定格在了最后。
槐诗深吸了一口气,抓住了甲板上残存的栏杆,向着船身后方无数紧追的陨石,抬起了手中的典籍。
源质灌注。
在细密的字迹之间,那一张凝固的插图再度活化。被赋予了色彩、形体,容貌,轮廓,和体积。
那是刚刚才被封禁在其中的噩梦工坊!
此刻,终归自由的工坊主还没有来得及松口气,便看到了,无数扑面而来的恐怖焰光……
在那一瞬间,只来得及发出最后的哀鸣。
“你妈的……为什么?”
下一瞬,工坊就被无数陨石所吞没了。
那些重叠在一起的毁灭力量被彻底引发。
足以硬抗大口径主炮轰击的骨架,足够容纳无数财富的金库,还未曾消瘦的产品,以及被束缚在生产线上的奴隶,还有每一个工坊主在濒死关头都会启动的茧化生产……
一切的一切,都在火光之中蒸发,消散无踪。
只有破碎的残骸,划出一道心碎的弧度之后,升上天空,坠落在魔宫之上,钉进了泥土之中。
那是一根残缺的大柱。
在顶端,破碎的壁灯依旧倔强的绽放着最后一丝光明。
在那些线缆的悬挂之下,工坊主变成焦炭的残躯,孤独的摇曳在风中。
最后一滴悲怆的眼泪就这样缓缓滑落。
再无声息。
而就在爆炸的正中心,疯狂闪现的太阳船终究没有能够躲过席卷的余波,无数船体的零件洒落,尾部的引擎爆裂。
在波澜里,他们自地上剧烈的翻滚,划出一道道沟壑之后,就好像撞在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有清脆的破裂声传来。
无数裂隙从闪烁的虚空中浮现,像是被砸坏的玻璃一样,迅速的蔓延,到最后,在毁灭余波的冲击之下,那一道延续了漫长时光的幻象与封锁,被彻底打破!
在封锁之后,浓郁的迷雾如海潮一般喷薄而出。
蔓延。
将残破的太阳船彻底淹没。
消失不见。
剧烈的翻滚和和冲撞,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在天旋地转一般的恐怖动荡里,槐诗只来记得用悲伤之索将所有人都缠在一起,竭尽全力的撑开了归墟。
可在虚弱的圣痕运转之下,就连归墟都再难以维持。
破败的船舱中,一片黑暗里,只有最后的电火花闪烁着。
槐诗喘息着,撑起自己的身体,看向裂缝之外的世界……只有一片迷雾,还有隐隐浮现的模糊轮廓。
眼前的一切,几乎令他难以置信。
狂喜。
甚至将身后紧追的敌人们都抛在了脑后。
“我们到了?”
“大概。”
地板上,那一只外壳崩裂的水锈蜗牛已经在顽强的生存着,哪怕内脏都从伤口中被挤出来。
槐诗皱眉:“什么叫大概?”
“大概的意思,就是我也不确定。”
欧德姆无奈回答:“早七十年起,周围的区域便再没有任何水锈蜗牛能够存活了……
所以,你需要做好准备,槐诗阁下,说不定当年那些深度倒灌所带来的怪物们还存留在这里。”
槐诗沉默片刻,冷漠的俯瞰着它:“也就是说,前面也有可能是陷阱,对不对?”
“或许。一切皆由您来判断,槐诗阁下。”
欧德姆坦然的回答:“如我这样的地狱生物,不可信才是正常的,存有戒备实属应当。
不过,我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很快您应该就能看到您所寻觅的东西了。”
它停顿了一下,语气复杂:
“虽然,结果未必能尽如人意……”
此刻,就在荒原之上,那无穷尽的浓雾弥漫着,终于,渐渐消散。
高悬在天穹之上的魔宫微微停滞。
俯瞰着远方的一切。
就好像……难以置信一样。
漫长的沉默里,赫笛沙哑的问:“马瑟斯,那是什么?”
“那就是曾经的我们啊。”
黄金黎明的凝固者眺望着那迷雾之下的世界,眼神渐渐就变得悲悯又怀念,“或许,这就是理想国的愚昧本性吧。”
赫笛没有说话。
许久,在沉默里,再难克制胸臆间涌动的嘲弄和恶意。
大笑出声。
几乎眼泪都要流下来。
当槐诗再度站在了破碎的甲板上时,远方便吹来的过去的风。
迷雾漫卷着,在爆炸的余波中渐渐稀薄。
可在这里,看不到哨站,也看不到曾经的基地。
遍地的残砖断瓦之间,堆积着无数的庞大尸骨,如同山峦。
大地被某种恐怖的力量所撕裂,留下了一道看不见底的深谷,向前笔直的蔓延,好像要延伸到地狱的尽头去。
就在裂痕的正中央,是一具庞大到仿佛连地狱都无法容纳的尸骸。
凌驾于山峦之上的巨兽。
无数结晶巨柱穿插在它的身体上,早已经黯淡,只有隐隐的辉光闪耀。在它的胸前,是一个恐怖的裂口。
曾经凿穿大地的一击,将那来自深渊之底的恐怖之物彻底杀死了。
存留下来的,便只有着庞大的尸身。
无数血液一般的浓雾便正是从它胸前的裂口中流出,哪怕过了七十年,也未曾流尽……
而在那一座座尸骨之山的正中间,唯一一片平整的大地之上,只有一片低矮的森林。
墓碑,所形成的森林。
就像是从逝者的骨中长出的鲜花一样,它们无声开放,一直蔓延到世界的尽头。
在墓碑上,那些缠绕的锈蚀铭牌在风中微微摇曳,焕发出阵阵细碎的声音,要延续到永恒中去。
曾经的英魂们长眠于此。
同来自深渊之底的怪物们一起。
守卫着它们的,是一具被尘埃覆盖的钢铁残骸。
像是焚烧殆尽之后,彻底从正中断裂……昔日威严又肃冷的模样变得如此颓败,遍布锈蚀的痕迹。
它早已经,同自己的敌人们一同死去。
无声的陨落在深渊中。
七十年……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
在这永恒的寂静里,所有人仰望着眼前的世界,沉默着,向着曾经逝去的一切献上哀悼。
许久,槐诗疲惫的低下头,忍不住想要笑。
嘲笑自己……
瞧啊,槐诗,这就是旅程的终点。
你自命不凡,自诩为继承者,如此骄傲的踏上了这一趟远征之路,不惜千辛万苦,来到了这里,想要重建曾经的伟业,想要领受英雄们的遗产。
可英雄们不会有遗产留下来。
当星辰燃烧殆尽之后,所留下的,便只有灰烬……
你早应该明白:
——面对灾难,英雄怎么会抽身而去?
早在七十年之前,他们就没有想过回头。
纵然再如何严苛的指令,再如何绝望的困境,他们都不会停下脚步。
并不期待所谓的救世主到来,也没有将使命留给后继者。当灾厄的洪流倒灌而至,他们便选择同深渊为敌。
自始至终,不曾后退过一步。
孤独的和一切斗争。
哪怕牺牲所有。
如今,除了这一份令人引以为傲的灰烬之外,他们又还能有什么宝物能够馈赠给后来人呢?
再无更多。
可明明毫无所得,槐诗却不觉得失望。
就算此处只有尘埃,他也感受不到任何的愤怒。
他觉得或许自己早已经疯了,就像是曾经那些先辈们一样,明明死亡的阴影紧随其后,当他看到眼前的一切时,却忍不住想要为逝者们喝彩。
“今日相逢,何其有幸。”
时隔七十年之后,迟来的后继者伸出手,抚摸着眼前的残骸,致以问候:
“你好啊,鹦鹉螺——”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再见
七十年的沉默中,未有任何声音。
那些逝去在过去的魂灵无法再回应来自现在的问候,只有无数墓碑上的铭牌依旧在风中静静的歌唱。
寂静中,槐诗抬起头,仰望着渐渐灰暗的天空。
从现境到地狱,短短半个月之内,他们在深渊中渐渐深入,一直到来这里。所经历的艰险和辛苦,同埋葬在此处的前人们相较,简直不值一哂。
到现在,他们的旅程终于结束了。
只可惜,来的终究还是太晚。
“还能动么?”
槐诗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向身后,“各位,我们可能还要再走一段。”
“快没油了啊。”
雷蒙德轻叹,拍了拍太阳船的龙骨:“能走多远看多远吧。”
“小意思。”
福斯特低头给左手打着绷带,淡定回答:“我可是极限运动俱乐部的资深会员,就是再徒步走个几百公……”
“那到时候你得背我一下。”格里高利说,“我腰闪了。”
“……算了,当我没说。”机轮长无奈叹气,把没有子弹的猎枪摘下来,递给他:“当个拐棍凑合凑合撑着用吧。”
“也行。”
格里高利掂量了一下:“就是沉了点。”
可能用就行了,哪里还用得着在乎那么多呢?
最后,槐诗沉默着,看向了最前面的安东。
就在那一片低矮的墓碑之间,苍老的教授低头怔怔的看着其中的一个,弯下腰来,摘下了自己的头盔,半跪在地上。
宛如同曾经的逝者再度相会一样。
无声的说了一句什么。
低下头。
很快,他转身归来。
只留下两支经年的铭牌,缠绕在墓碑之上,仿佛重归故乡。
“还要再休息一会儿么?”槐诗问,“我们还有一点时间。”
“不必了。”老人摇头,“就像是你说的,相逢和离别总是匆匆,不是么?能够再见一面,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就这样,安东最后回头,再看了一眼。
“大家,再见吧。”
他轻声道别。
就这样,他们转身,再度踏上了太阳船的舷梯。
很快,残破的战船再度发动引擎,调转方向,自渐渐稀薄的浓雾之中转身,走出,重新回到那一片荒芜的地狱之中。
回到属于自己的战场之上。
当天穹中的熔火流尽,大地遍布裂痕和沟壑。
这一片被血染红的世界,笼罩在天梯的璀璨霓虹之下,魔宫高悬着,冷漠俯瞰着这一群再无路可逃的敌人。
地狱里,一片死寂。
只有无数流光不断的从各个深度降临。
来自亡国的庞大军团一个又一个的出现在地狱的大地之上,早已经展开了阵列,化为了看不见尽头的黑色海洋。
一切出路都被彻底封锁。
再无路可逃。
阴暗的天穹之中,还有数不尽的庞然大物再迅速的靠拢,追溯着来自天国谱系的气息,降临这一片战场!
可就在一片渐渐涌动的晦暗里,却有两道异样的辉光从天而降。
速度飞快。
一路畅通无阻的穿过了来自各个地狱的阵列和怪物,降临在了太阳船的正前方。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他们的身上穿着白色和黑色的礼服,手里举起了自己的凭证。另一只手中,出示的文书上,加盖着数百个不同的印章。
那是来自诸地狱音乐协会和厨魔大赛的专员。
瞬息间,整个地狱好像都陷入了短暂的停滞里。
只有无法克制的怒意勃发,就好像看到了搅局者一样!
来者并没有浪费这珍贵的时间,直截了当的向着船头的那个身影讲:“槐诗先生,您有一个选择。”
“嗯?”
槐诗磨剑的动作微微一顿,疑惑抬头:“请讲。”
“就在刚刚,对于您的事情,协会已经做出了决议。”
地狱音乐协会的专员说道:“有超过四十位以上灾厄乐师一致认可——您具备着令人惊叹的才华,也创造出了诸多凡人难以企及的成果。
倘若您愿意配合,诸地狱音乐协会将会为您提供庇佑。”
在他身旁,黑西服的低矮胖子颔首:“厨魔委员会同样如此。”
“这么好啊?”
槐诗想了一下,好奇的问:“那么,代价呢?”
两者对视一眼,抬起了手中的加盖着音乐协会和厨魔组委会的无数印章的文书,向槐诗展示上面的内容。
在文书的右下角,签字那一栏,空空荡荡。
只要槐诗把自己的名字签上去,那么他将同时被诸地狱音乐协会和厨魔组委会的威权所庇佑。
但代价,同样如此。
“您需要领受深渊之印,成为内环的成员。”
两人说:“从此,告别现境,永远留在地狱之中。”
换而言之,领受凝固。
成为地狱的一部分。
“以您的资质,假以时日,一定能够成为新生的统治者,哪怕是协会和组委会会长的职务也不再话下。”
专员说:“还请您三思。”
“这就有点麻烦了啊。”
槐诗想了一下,无奈摇头:“抱歉,虽然我对艺术的追求没有过任何的消退……不过,我觉得,已经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了。
请容许我拒绝。”
“……”
专员短暂的沉默了片刻,收起了手中的文书,躬身道别:“那么,在下便不再打扰了。
感谢您一直以来对艺术的执着追求,我们保证,您的名讳,您所创造出的成果将永远在协会中保留。”
“能够如此的话就最好了。”
槐诗微笑着颔首:“再见。”
“再见。”
两位专员转身离去,身影随着幽光而飞逝而去。
就这样,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消失在地狱的最深处。
“走了?”小猫问。
“嗯,走了。”槐诗颔首:“不好意思,理智一点,应该选那个的。”
“你这个家伙,真的理智过么?鬼才会期待你们天国谱系的人有脑子……”
小猫嗤了一声,抽着烟,语气就变得郁闷起来:“你说,我这算不算投资失败?躲了这么多年,愣是没躲过。这一次,真的是倾家荡产了。”
槐诗摇头:“有我在,你们还可以逃,解除契约,回到乐园中去。”
“算了,何必呢?”
小猫摇头,“来都来了,风头不妙就撤资可不是我的习惯,既然要赌,那就要愿赌服输才对。”
他沉默了一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认真的说:“槐诗,你要记住你的许诺。”
“别想太多,小猫,我并不需要再做什么。”
槐诗头也不回的说:“我们的契约已经收录在太阳船的黑匣里,在黑匣被毁的瞬间,所有讯息就将送往现境——哪怕是我死了,也定然会有人予以执行。”
小猫一愣,似是苦笑:“也好……这样的话,就算死也没什么遗憾吧?”
“在以前的时候,我觉得死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一了百了,虽然很害怕,总有一天终归是不可避免的。
可现在,我却觉得,死了会很可惜,我还有家要回去,还有人在那里等着我。能活着是最好的——所以,别那么早放弃。”
槐诗想了一下,认真的说:“在死之前,大家都尽量的活着吧。”
“那死了之后呢?”格里高利磕着最后的瓜子,无聊的发问。
“死都死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槐诗笑起来,撑起身体,活动着身体,自无数恶意的凝视之下慢条斯理的热身,踏步向前。
就这样,仰望着天空,招手。
“我就在这里。”
他好奇的问,“赫笛!还有,黄金黎明的家伙……你们,在看着我,对吧?你们,还在等待什么?”
晦暗的天穹上,魔宫自阴云中掀起波涛,酝酿着愤怒的闪光。
而槐诗却展开双臂。
微笑着,向着深渊。
充满期待。
来吧,来吧,我们的战争,还未曾结束。
我们的战场,就在此处!
于是,就在他的身后,最后的残兵败将们,重整阵容,向着地狱拔剑!
“我听见了笑声?”赫笛问。
“是啊。”马瑟斯回答:“我们的敌人在笑,并不恐惧。”
“我知道,他从来如此。”
赫笛颔首,沉默着,表情自抽搐中狰狞。
“就是那一张死到临头都不知悔改的面孔,最让人讨厌……”
就在那一瞬间,魔宫的最顶端,赫笛焦黑的眼洞里,迸射出愤怒与杀意的光芒,隐隐的火焰笼罩了他的身体,甚至将整个庞大的魔宫都覆盖在其中。
战场之上,数之不尽的骸骨,鲜血,仿佛失去了重力,向着天空中升起,汇聚在魔宫的阴影之下。
庞大的灾厄自从阴影之中缓缓成型,深渊的精髓在这癫狂的炼金术中展露,恐怖的力量在其中无止境的攀升。
直到最后,宝座之上,赫笛的躯壳和灵魂也溶解在火焰里。
旋即,自那灰暗的灾厄漩涡中重生。
无数狰狞的肢体彼此纠缠,仿佛化为了龙之双翼,披着白骨之衣的庞然大物从漩涡里挣扎着爬出,就像是从地狱的子宫里分娩降诞。
以海量的死亡和牺牲,重现来自赫利俄斯的禁忌之术。
这便是赫笛漫长时光以来所准备的力量,地狱序列的最顶端,人造统治者!
以过去的无数罪孽作为祭品,将诞生、成长、再到死亡……无数个自己从过去呼唤而出,投入这炉火之中去,断绝命运的未来。
成就永恒的现在。
——至上四柱·亚斯塔禄!
在诞生的瞬间,便有无数人的哀鸣从熔炉之中迸发,大地上,一切生命如微尘,黯淡的波澜所过之处,便像是强风之下的麦子一样,无声的伏倒,自肉体和灵魂,尽数在赫笛的呼吸之中被掠夺。
白骨所编织的长衣仿佛铺天盖地,将整个战场笼罩在那永恒的暗影之中。
而就在天穹之上,赫笛崭新的眼眸中却依旧残存着挥之不去的阴翳,来自大司命的诅咒永久的带走了他的一只眼睛。
竟然连如此程度的重生,都无法恢复!
“槐诗——”
赫笛咆哮,虚空之中,一只只枯瘦的手掌凭空涌现,向着大地覆压而去,降下宛如雷霆的毁灭!
“……”
魔宫之外,躲避那灾厄余波的马瑟斯压着自己的礼帽,眺望着大地上的身影。
回忆起当年群星号上初见的那个少年时,便忍不住摇头。
明明彼此是水火不容的大敌,甚至被这个家伙屡次搅黄了计划,就连伍德曼都差点死在他的手中。但马瑟斯却出乎预料的恨不去来。
就像是面对曾经无数阻挡在自己面前的同伴那样。
悲悯的叹息。
“到底是英雄人物,可惜了。”
他挥了挥手,向着身后:“去吧,弗兰肯斯坦——了断你和他之间的恩怨。”
在马瑟斯身后缓缓展开的双螺旋秘仪中,沉寂许久的庞大怪物发出震怒的嘶鸣和咆哮。那精心搜罗了无数深渊血系所培育出的异种抬起了一颗颗诡异的眼眸。
那诡异的躯壳如此枯瘦,还带着树木的纹理,一张张大口遍布周身。
当黯淡的光芒照亮那古怪的巨人,便在天穹上投影出了狰狞的影子——就仿佛是一株通天彻地的巨树。
无花无叶,唯有一道道枯枝愤怒的展开。
自无何有之乡的培育之下,曾经腐梦所诞下的存世余孽以巨人的面貌再度重生,补全了自我的缺陷之后,甚至更进一步!
威权在握!
当他降临的瞬间,无数幻影便从地上拔地而起,无数尸骨之树从龟裂的大地之上破土而出,向上,笔直的延伸,仿佛一直要抵达天穹的尽头那样。
所有被他吞吃的生命,都在那力量之下重生,变成了无穷荒林中的一株。
而现在,四面八方的荒芜之树,便向着正中的太阳船迅速的合拢,无数横生的枝杈形成了再无空隙的封锁。
不存在任何的松懈,在恨意之下,全力以赴!
而在一分钟之前,两个深度之外,某个地狱中,一行旅人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缓缓回头。
枷锁之中,将军嗤笑了一声,看向前面那个肌肉虬结的老人:“你不出手?”
“关我屁事。”
罗老冷淡的摆手,脚步不停:“当老师的,能把学生带出门,就已经仁至义尽了——他自己选的路,就要自己走,大不了为他流两滴眼泪,将来有机会为他报仇就是了。”
“真冷酷啊。”
将军嘿笑了一声,瞥了一眼疤痕区消散的迷雾:“况且,也已经晚了。”
因为在地狱的更深处,更黑暗的暗影中,有愤怒的统治者正在迅速的上升!
怀揣着刻骨的仇恨。
甚至顾不上深渊潮汐的方向,将诸界之战抛到了一边,在嗅到天国谱系味道的瞬间,就掉头笔直的向着疤痕区冲去。
在重重深度之间,无穷诅咒中,是一只遍布疤痕的硕大眼球。
就在眼球的正中央,仿佛曾经被什么东西所重创,至今都无法痊愈,不断的流下混合着死死雷霆的腐臭眼泪。
曾经被理想国重创的统治者无声咆哮,这一份酝酿了一百年的恨意,已经化为了实质,搅动着深度的波澜。
疾驰而上。
紧接着……在降临之前的那一瞬间,又戛然而止。
好像被什么庞然大物所阻挡。
悬停在地狱之外。
可在他眼前,除了无数扰动的碎片和地狱尘埃之外,空无一物,如果说非要有什么东西的话,那就只有一只……无辜路过的水锈蜗牛。
孤单、无助又可怜,还喜欢看乐子。
如此渺小之物,阻拦在统治者的前方。
“不好意思,能不能稍等一下?”蜗牛可怜巴巴的说。
“……”
短暂的寂静里,很快,便响起愤怒的咆哮:“欧德姆,像你这样的废物,还敢出现在我的眼前?!”
“嗯?”蜗牛震惊,“我们当初不是好朋友么?唔,就在我以前……还是统治者的时候?”
“朋友?地狱里有这种东西么?”眼球嗤笑,“况且,我可不记得,我有这么一个被现境的人击败之后,却反过来帮现境人做事的朋友!”
“骂人不揭短,何必这样呢?我也是有苦衷的呀。”
欧德姆无奈的叹息了一声,短短的触须挠着自己的大眼,提醒道:“别忘了,当年你还欠我人情……就当给我个面子,回家去睡一觉,当做没看到,好不好?”
“不好!”
统治者冷漠发问:“回答我,欧德姆,为何阻拦我?你又在谋划着什么!”
“什么都没谋划呀。”
蜗牛无辜的回答:“朋友,你是了解我的啊,我还能为了什么呢?为了让事情变得更加有趣,为了更多的乐子。
当然,如果你嫌这样的理由依旧不够,那么……也可以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
统治者嗤笑,难以置信:“你?”
“是的,没错。”
欧德姆认真的回答,“因为你去了的话,可能会死。”
仿佛描述着什么真理那样,欧德姆郑重的强调:“不止是你,很快,一切去到那里的东西,都会死。
以最惨烈的样子……”
破碎的眼珠沉默了,不知道是否应该嘲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笑话,还是眼前这个该死的鬼东西为了有乐子可以看而说出的谎言。
可很快,它就不必在迷惑了。
因为它在颤栗。
恐惧。
不由自主的颤抖着,从躯壳,到灵魂,庞大的瞳孔扩散,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恶寒。
不是来自于自己前方,而是身后。
更深的深渊里。
更加幽暗和混沌的地方,那一片永恒静寂的地狱之底,充斥着一切灾厄和绝望的海洋里,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的升起!
它想要尖叫,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当它想要逃走的时候,却已经晚了,已经太迟。
那个东西,已经近在咫尺。
看不见,感受不到,可是浑身上下的每一个部分,哪怕是在伤口中流出的粘稠脓液也在无声的哀嚎。绝望的尖叫只能回荡在灵魂之中。
比灭亡更加恐怖的阴影笼罩了它。
可很快,它便再克制不住颤抖,几乎想要癫狂的咆哮——因为那无以言语的恐怖洪流已经飞过。
擦着它们的存在。
宛如俯瞰微尘一样,毫不在意,灾厄的激流将眼前的一切尽数吞噬,又抛下这两个侥幸没有挡在自己面前的幸运儿,飞向了远方。
在那一瞬间,疤痕区,天破了。
无数裂口自阴翳的穹庐之上骤然浮现,大地颤抖,天穹动荡,万物仿佛在瞬间齐声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惨叫。
那是地狱,地狱在哀鸣。
纯粹的黑暗如同瀑布一样,自裂隙之后倾斜而入,化为凶戾的海潮,瞬间,向着四面八方漫卷。
而就在无数缝隙所形成的巨大裂口之后,有燃烧的庞大之物轰然砸落!
向着眼前的一切!
在那一瞬间,战场之上,所有人都眼前一黑,数之不尽的怪物在目睹和倾听的瞬间,便已经无声的炸碎。
槐诗只感觉眼眸之中所迸发的剧痛。
他只看到了黑暗,黑暗在燃烧……可那真的是黑暗么?还是肉眼在欺骗自己?
大脑和灵魂在哀鸣,一切感知都背离了他自己,超出掌控,不断的向他呈现出复杂而诡异的轮廓,但却无法以认知的方式将眼前的一切定义。
甚至,他开始怀疑,那个东西真的有形体么?
亦或者,自己已经癫狂。
沉沦在绝望的幻觉里,不可自拔?
可是为什么,却忍不住……想要流泪呢?
“那究竟……是什么?”
在深渊之中,颤栗的统治者向着蜗牛咆哮:“那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那就是怪物啊,我的朋友。”
欧德姆沙哑的回答,充满了怜悯,又充满了恐惧:“由天国谱系,不,曾经的理想国,由那帮曾经毁灭我们的疯子,为了拯救他们的世界,在死亡之后所缔造出的……真正的怪物!”
在那一瞬间,无穷尽的黑暗仿佛找到了归宿。
自轰鸣之中收缩,汇聚为一束,没入了曾经的战场之上,投入了一具千疮百孔的钢铁残骸中去。
燃烧的烈火之中,锈蚀的钢铁自灾厄中重新聚拢,无穷尽的力量汇聚在其中,形成了往日庄严而森冷的轮廓。
而就在它的身体之上,无数灾厄的结晶汇聚,形成了倒悬的理想国徽章,绽放震怒之光!
——深度战舰·鹦鹉螺号!
无穷尽的痛恨和愤怒重燃。
七十年之前的怒吼,于此再度响彻深渊。
再见英雄!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许诺
在恍然领悟的那一瞬间,槐诗听见自己眼眸崩裂的声音,血色从瞳孔中满溢而出,扩散,就像是将整个世界都笼罩上了一层猩红的网。
不,或许,眼前的世界真的被染红了。
被那愤怒的火与血。
鹦鹉螺在咆哮。
那无穷尽的灾厄黑暗以钢铁的残躯重生,再度点燃火焰,向着深渊的天地焕发轰鸣。
——憎恨!
伴随着那撼动天地的咆哮声,憎恨自涌动的黑暗里扩散而出。转瞬间,化为了暴戾的波澜,粗暴的将一切阻拦在前方的荒芜之林尽数推平。
所过之处,一切生命和顽石尽数化为了尘埃,大地之上只剩下一道道宛如诡异利爪的掘痕。猩红的泥土翻卷,覆盖尸骸。
紧接着,就在战舰的两侧,庞大的巨口张开,黑暗凝结为钢,凶暴的杀意便形成了火。
如同燃烧的星辰自地狱里升起,瞬间,遍布天空,照亮一切惨白的面孔。血火炸裂,所过之处,一切阴影都被尽数蒸发。
亚斯塔禄的白骨之衣被撕裂了,火光蔓延。
存世余孽震怒嘶鸣,庞大的树之巨人投下了阴影,无穷诡异的枯枝向着鹦鹉螺刺出。
可鹦鹉螺却并不闪避,任由那统治者将自己贯穿,撕裂,千疮百孔。
可在那裂开的黑暗中,鹦鹉螺的船身正前方,骤然有恐怖的辉光亮起。
晶体一般的烈光自从黑暗里喷薄而出,洪流肆虐。
仅仅只是自船身裂隙中所渗透出的恐怖热量,便将所有胆敢触碰它身体的枯枝尽数焚烧成灰烬。
而在那光芒轨道所过之处,物质、源质、奇迹和灾厄、敌人乃至大地……一切都被干脆利落的蒸发,自凶暴的恶意中消散无踪。
唯有存世余孽的惨叫迸射。
在焦烂的躯壳上,有一道长达数百米的锈蚀长矛贯穿而过。撕裂了坚不可摧的外壳,将一切血肉和组织破坏。
如同捕鲸叉一样,灌入了猎物的躯壳之中。
血火喷涌。
树之巨人·弗兰肯斯坦咆哮,想要撑起身体,可庞大的阴影已经将他笼罩。
残破的鹦鹉螺俯瞰,瞬间,交错而过。
令人头皮发麻的清脆声音迸发。
紧接着,便是低沉的咀嚼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就连弗兰肯斯坦的惨叫都变得细不可闻,只有被染红的黑暗战舰咀嚼着掠夺自敌人的肢体,声音粘稠又低沉。
血色自大口之中溢出
将锈蚀的利齿染红。
树之巨人自正中断裂,被拆分成了两截,血色如海席卷。
紧接着,下半截,又被撕扯成粉末。
尽数吞吃。
而破裂的战舰在迅速的复原,再度重归狰狞,鹦鹉螺咆哮,再度吐出了焰光,自空中纵横挥洒。
轻易而举的,便将亚斯塔禄的庞大身躯切裂。
魔宫哀鸣着坠落,坍塌。
一只只空洞的眼眸从黑暗里浮现,洒落无数恶毒的诅咒。
凶暴的进攻在继续,一切活物都被有条不紊的推向毁灭,精密,又残酷的,将一切敌人尽数绞杀。
不留下任何的蛇虫鼠蚁。
那已经不是斗争了,是蹂躏和折磨,怀揣着无穷的恨意,要将充斥在灵魂深处的愤怒尽数宣泄而出!
再无理智。
就像是癫狂的野兽……
那便是,无数牺牲者所组成的,名为英雄的怪物!
“老师!李先生,还有冰室,冬妮娅……你们在那里么?”
安东撑起身体,仰望着昔日同胞们的癫狂模样,浑浊的血泪便自破裂的面孔上流下。
他嘶哑的呼唤,竭尽全力:
“回答我啊!!!”
不论如何去呼喊他们的名字,也再不会有人回应。
甚至未曾回头再看一眼。
只有巨兽愤恨的嘶鸣。
那些曾经闪耀的星辰再也不见了。
存留在他们眼前的,只剩下了地狱的最深处所诞生的怪物。
怪物在猎杀,怪物在蹂躏,怪物在进食。
怪物,在毁灭一切。
就在他们的面前……
一切早已经面目全非。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只是看到那样的模样,那个一路面对无数苦难都未曾软弱过片刻的老人,就已经老泪纵横。
“当然是为了我们啊,教授。”
槐诗咬牙,忍受着双眸传来的撕裂灼痛,凝视那凶暴的身影。
还能为了什么呢?
为了,这个世界的一切……
这就是他们最后的牺牲。
在曾经深度倒灌的灾难发生时,经过存续院的计算,就算是押上理想国在地狱中的一切去进行豪赌,成功率依旧不足百分之五……
因此,才会有大撤退的计划,也因此,才会有无数牺牲所换取到的奇迹。
正因为那壮烈辉煌的光芒,才会让人下意识的忽略,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痛苦挣扎。
——不足百分之五的成功率,如何才能变成百分之百?
武器、装备、秘仪、力量,乃至所有的储备……当就算赌上生命也不足以颠覆天平之上的悬殊差别时,所剩下的唯一砝码,就只有灵魂!
当你凝视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当你同怪物战斗的时候,也将变成怪物。
可如果,反过来说的话……
如果深渊在凝视我的话,那么,我也凝视深渊吧。只要我变成怪物,那么就可以同怪物继续去战斗!
倘若奇迹要用灾厄去换取的话,那么,就将自己,变成灾厄本身!
这就是最后,所有人所做出的决定。
舍弃应有的永恒安眠,拥抱比死亡还要更加残酷的代价。
全员凝固!
那些燃烧殆尽的灵魂不曾留下灰烬,因为他们将最后的所有,也尽数投入到了深渊之中……
当那些充满苦痛和憎恨的灵魂从漫长的深度之间升起时,便化为了未曾有过的洪流。当灾厄自这宽阔的疤痕中汇聚为一,便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怪物。
然后,将一切敌人,尽数吞食!
现在,七十年前的厮杀,还在继续!
将一切推向灭亡,直到所有都化为乌有。
数之不尽的军团在憎恨的血火中焚烧殆尽,看不到尽头的荒芜之林被歼灭导弹化为虚无。存世余孽与深渊血系所形成的统治者被爪牙所撕裂,鲜血与骨被咀嚼成残渣。
鹦鹉螺咆哮,嘶鸣。
黑暗中无数眼瞳望向了亚斯塔禄的庞大身影,紧接着,如同巨鲸捕食猎物一样,迎着无数秘仪和神迹刻印的轰击,逆流而上!
千疮百孔的身躯悍然撞击在白骨所形成的统治者身上。
锋锐的冲角覆盖着鲜血,轻而易举的,将那硕大无朋的身躯尽数撕裂。再然后,拉扯着它,砸在,再度蹂躏,碾压,轰击,撕咬……直至彻底分崩离析。
被血水和残骸所染红的地狱,又被火焰所引燃。
涌动的黑暗里,仇恨癫狂的眼眸看向云端的尽头。
马瑟斯沉默着,闭上眼睛,一直到黑暗扑面而来,也再没有说什么。到最后,叹息着,从怀中率先取出了一柄手枪,对准了自己的下颌,扣动扳机。
火光一闪而逝。
残缺的躯体从空中坠落,瞬间,被愤怒的巨兽所吞噬。可其中的灵魂,已经消失无踪。
逃走了。
鹦鹉螺癫狂的嘶吼,回眸,看向了漫天的虹光,再度放出了无穷黑暗。粗暴的将那一切虹光尽数撕裂,拖曳着天梯的线路,在利齿之间尽数咬碎。
天梯崩裂。
最后的残留也被彻底洗净,只剩下燃烧的大地,还有无穷尽的血和死骸。
而鹦鹉螺,庞大黑暗所形成的形体不断的冲撞着大地,鞭挞着残存的骸骨,轰击、破坏,令地狱不断发出崩裂的哀鸣。
要将一切敌人,都挫骨扬灰……
徒劳的毁灭着眼前的一切。
还在愤怒的鸣叫。
就仿佛无数人在嘶哑的呐喊,自疯狂中咆哮。
【敌人!敌人!敌人!】
那撕裂一切耳膜,足以令所有灵魂为之动荡的嘶鸣,回荡在地狱中,怪物在不甘的怒吼,在呼唤:
【敌人在哪里!】
疯狂的鹦鹉螺不断的向着眼前的尸骸发起轰击,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必须,杀死!必须,杀光!必须,杀尽!】
癫狂的吼声回荡在死寂的地狱中。
直到嘶哑的声音响起。
“够了!!!”
在鹦鹉螺的眼前,燃烧的血火中,那个踉跄的身影浮现,向前,不顾那些憎恨的火将自己引燃。
“已经,没有敌人了。”
槐诗喘息着,向着痛苦的黑暗呼喊:“你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一瞬间的死寂,在黑暗里,无数猩红的眼瞳浮现,就像是被激怒了一样,剧烈动荡。
洪流吹息而出,令大地哀鸣,几乎将槐诗吹飞。
【使命!】
【使命从不结束!】
黑暗中的怪物震怒嘶鸣,那些凝固的灵魂癫狂的呐喊。
【地狱还在这里!深渊还在这里!】
【必须……必须……要保护……保护……】
【保护……】
不论如何的重复,如何的呐喊,他们都已经再说不出后面的东西了。
不惜变成如今的样子,也想要保护最珍贵的东西。
必须要去保护什么呢?
已经太久了。
战争,使命,还有牺牲,都已经太过遥远。
怪物们,就连为何而死都无法再想起……
在明悟这一点的瞬间,鹦鹉螺便在颤抖中发出嘶吼,陷入疯狂,不断的冲撞着大地,就好像要将眼前的所有,连同自己一起都彻底毁坏掉一样。
直到最后,再也找不到任何目标,它坠落在地上,痛苦痉挛。
只剩下悲悸的哀鸣。
那是凝固的魂灵在绝望悲哭。
【回家……】
在黑暗中,那一只只空洞的眼睛流下了灰色的泪水。眺望着天穹之上来自现境的微光,那便是遥不可及的故乡。
就像是搁浅在荒漠里的鲸鱼。
【家在何处?】
【想要……回家……】
被束缚在深度之下的怪物们嘶哑的哀鸣,回忆着鲜花,回忆着笑脸,回忆着曾经保护的一切。
【何年何月……何日回家……】
【回家……】
“那就走吧,朋友们!”
槐诗伸手,触碰那一颗流泪的眼瞳。
任由手臂自灾厄的腐蚀中衰朽。
告诉它:
“——我们回家!”
那并非是虚伪的谎言,也不是什么善意的欺骗。
在那一瞬间,槐诗终于明白了自己来到地狱中的意义。
倘若这一切都是命运的话……
辉煌的闪光,将黑暗中的眼瞳照亮。
在血火的焚烧里,槐诗手中,有庄严的典籍浮现。
那一刻,不止是面前的鹦鹉螺,就在太阳船上,所有人,凝视着那绝无虚假的辉光,陷入了呆滞和震撼。
“那是……”
理想国的灵魂所在。
一切事象记录的源头,一切未来的蓝图和基础,天国所遗留下来的核心,天国谱系永恒的源典。
“……《命运之书》!”
格里高利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了呻吟,下意识的握紧了手里的硬币,诅咒痛斥:“罗素,你他妈的王八蛋,究竟做了什么!”
那个混账东西,竟然将命运之书的持有者,将理想国真正的未来,天国谱系的救赎所在,送入了地狱里!
可是,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思考。
在那光芒亮起的瞬间,他便已经在本能之下,单膝跪地,向着那庄严的辉光俯首。
不论是安东、雷蒙德,还是福斯特……
乃至,凝固的黑暗本身。
天地俱寂,只有沙哑的声音回荡。
“我以天国的名义向你们保证!”
槐诗昂首,向着凝固的魂灵们宣告:“你们的使命和战争已经结束,你们的牺牲绝非毫无意义,你们的功绩无人能及!
接下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有任何敌人阻挡在我的面前,我都会带你们回归家园!”
那一瞬间,命运之书无风自动。
新的誓约和篇章自上面迅速书写而出,紧接着,瀑布一般的姓名从其中浮现,数百,上千,上万……
曾经牺牲在地狱中的一切,曾经埋葬在墓园中的所有。
一切的姓名尽数被记载在其中。
辉光升腾,将一只只痛苦的眼瞳照亮了,洗去癫狂和绝望,重归澄澈。
黑暗在沸腾。
自高亢的鸣叫里,鹦鹉螺的框架之中,那无穷尽的灾厄像是瀑布一般的冲天而起,向着四面放射而出。
就像是怪物的鲜血那样,流向深渊的最底层。
而剧烈的消散的黑暗里,有无数细碎的光点落下,宛如恩赐的雨水那样,洒向了无数凝固的魂灵。
“回家……回家……”
最后的悲鸣回荡在这奇迹的雨水之间。
那是逝去魂灵们所留下的余音,就像是就像是婴儿诞生时的哭声一样。怪物在渐渐的死去,自这解脱的眼泪中。
往昔的幻影们最后回头,向着后继者们投来祝福的笑容,消失在辉光里。
“老师……”
安东流着泪,感受到虚无的魂灵拍打着自己的肩膀。
老牛仔骑着骏马,自福斯特的身旁驰骋而过,吹了声口哨,将自己的帽子扣在了他的脑袋上。
福斯特愣在原地,许久,缓缓的低下头。
格里高利羡慕的凝视着他们,就好像等待什么一样,许久,摇头叹息,移开了视线:“上了年纪的人,看不得这个啊。”
有清脆的笑声从他身后响起,像是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
格里高利错愕回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笑声远去了。
再不可及。
老炼金术师伸着手,许久,释然的笑起来。
许久,许久,血火熄灭,灾厄散逸,憎恨和愤怒消失无踪,一切再无声息。
只有槐诗跪倒在地上,艰难的喘息,张口,无声的咆哮。
在黑暗里!
肉眼可见的灾厄漩涡笼罩在他的身上,化为了真实不虚的扭曲,向着四面八方辐射,源源不断的侵蚀着他的灵魂。
“喂,槐诗,不要勉强,你……你……”
格里高利手足并用的冲上前来,将一层层秘仪笼罩在他的身上,想要保护他的灵魂不被侵蚀,可一切都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应该劝槐诗放弃的,可是……那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我没事儿。”
槐诗抬起头,面孔上青灰色的毛细血管突出,像是灾厄的咒纹一样,艰难的笑了笑:“小意思,毁灭要素我都吃过,还怕……这么点……”
就算是绝大部分的侵蚀已经随着英雄们自杀一般的风险而散逸,可凝固的灵魂中所包藏的灾厄却未曾有过减弱。
命运之书可以剥离他们的意识和灵魂,让他们重归安宁。可是这一份凝固,却必须有人承担。
现在,至少有相当于一个统治者的歪曲度寄托在他的身上,那些凝固的症状彻底冻结了大司命的圣痕和灵魂,甚至令鸦群也发出了进一步的蜕变。
归墟里的黑暗暴涨。
就像是千钧重担一样,压在槐诗的意识之上。
“不要紧,只是背锅而已嘛,这种事情,我都习惯了。”
槐诗瘫在地上,笑容抽搐着,咬牙,将一根又一根的钉子,刺入自己的身体,封死了归墟的大门。
超出极限的符合施加在他的灵魂之上。
现在的他,一旦失控的话,恐怕毫无疑问会蜕变成了什么统治者一类的怪物吧?
漫长时光以来,他所积蓄的那一点修正值,只能当做维系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除此之外,他恐怕再也没办法做什么了。
“都是值得的,对不对?”
他抬起头,看向英雄们最后的馈赠,微笑。
就在黑暗消失之处,一艘残缺的战舰展露出自己的轮廓,框架重归完整,而核心之中,有瑰丽的闪光涌动着。
像是汇聚了世间一切美好的祈愿。
洗去了曾经的苦痛和绝望,重新回归水晶一般的透彻,在阵阵遥远的潮声中,它闪耀着庄严而神圣的光芒,等待着再一次出发的命令。
那便是鹦鹉螺的心脏。
——深度圣歌·尼莫引擎!
漫长的寂静里,所有人都静静的凝视着它的模样,许久,许久。
“它真美啊。”安东轻叹。
“谁说不是呢?”
槐诗笑着,努力的昂起头,看向了天穹,那一缕那永恒闪耀的现境辉光。
他们的旅程终于结束了。
前方只剩下了回家的路。
这一次,所有人都要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