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七章 对不起
时隔退部一年之后,稻泉乡中学6年1班田径部前任主将——里见真希开始了再度奔跑。
遵照怀纸小姐的吩咐,在遇到诡异的状况之后毫不犹豫的,逃命。
电视剧里不是一般都这样么?
虽然平时是队友的时候没啥表现,但黑化之后一定会强三倍左右!
碰上这种事情,电棍完全就没有用啊,况且电棍也已经完全坏掉了,拿来砸人都嫌笨重,怎么可能打得过?
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联系上怀纸小姐。
可当她掏出手机,想要联络的时候,上面却只有两个大字。
【圈外】
根本就没有任何手机信号。
而且,明明已经按照怀纸小姐所说的,很认真很诚恳的跟它们道歉了……可是这群人根本一点谅解的意思都没有,追的反而更凶了!
为什么啊!
在天空中骤然有一声嘶鸣传来。
不知道是飞鸟还是虫子的诡异之物煽动着巨大的蝠翼,朝着她的脸笔直的扑了下来。在她周围盘旋的两只巨大的铁鸟骤然升起,锋锐的铁翼横扫而过,纵横交错的铁光瞬间将那一只狰狞的怪物解体,只有血浆泼洒下来,落在她的脸上。
在恶臭之中,她没有来得及看清路,被脚下的台阶绊倒。
等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跑进了死胡同里,被血光中无数隐隐绰绰的诡异怪物所包围。
“圣哉!圣哉!”
铁鸦再度高亢鸣叫,身上浮现出燃烧一样的红光,再度向下俯冲而出。
轻而易举的将扑上来的怪物撕碎,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可是那群鬼东西完全就杀不完,甚至越来越多,根本就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
混乱中,一条飞起的诡异肢体滚落在了她的脚边。
她下意识的低头,便看到锋锐的节肢和手指上残存的痕迹……从来只在电视机里才能见到的名贵手表和镶嵌着巨大宝石的戒指。
真希愣了一瞬,好像终于明白了点什么。
下意识捂住嘴,想要呕吐,可是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只是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她曾经见过那个戒指的,那个在午餐时见过一面的姑姑,趾高气扬的样子,就像是屏幕上的有钱人那样,轻蔑的看着自己这样的土气乡下人的时候,手指就会按在食指上名贵的戒指上。
姿态尊贵又威严。
可现在却变成了这副样子……忽然之间,甚至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突然……
在恍然之中,她隐约明白了一点。
或许自己也会迎来这样的结果吧?
随之而来的,便是骨骼之间传来的剧烈痛楚,关节胀痛,还有肺腑之中剧烈的阻塞感。额头上传来一阵瘙痒和肿痛感,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开颅骨凸出来。
剧烈的昏沉和剧痛。
“不要,不要……”她艰难的喘息着,想要从撑起身体,可是站不稳。
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父亲在临死之前,就是这个样子,巨大又尖锐的犄角从额头伸出来,像是残缺的恶鬼那样。
这是曾经在噩梦之中所体会过无数次的异化,每一次睁开眼睛时都能体会到残存在骨骼之中的幻痛和不安。
她早晚有一天会那样。
只是想到这一点,她就害怕的失去力气,快要站不稳。
如果怀纸小姐在这里的话,自己只要一定会不争气的哭出来吧?坐在地上,像是小孩子被恐怖故事吓哭那样,狼狈的不行。
可是,除了向怀纸小姐求救之外,她已经不知道怎么才好。
“真希!!!!”
在昏沉之中,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咆哮:“真希,你在那里么!真希!!!”
那个愤怒的人影冲垮了墙壁,骤然闯入怪物之中,浮现出巍峨而冷厉的身姿。手掌抬起,向下斩落。
瀛洲长袍的袖摆如旗,猎猎作响。
当锋锐的手刀斩落的时候,镰鼬的锋锐气刃扩散而出,化为了堪比神兵利器的锋芒,一扫而过,无数污浊的血色喷涌。
“真希!真希听得见我说话么!”
在混乱之中,那个浑身被血染红的中年武士抬起头,焦急的向着真希看过来:“不要怕,我就在这里,我很快就过来救你了!”
“角山叔叔……”真希愣在原地。
角山怒吼,双手合拢,宛如礼佛那样高举,神情肃穆庄严。
当合拢的手掌向下斩落的时候,便就地掀起了狂澜和气浪,无数看不见的刀锋向着四周劈斩而出,瞬间在怪物之中犁开了一道庞大的缝隙。
紧接着,角山抬起双手,将那些怪物一一斩成了粉碎!
宛如从天而降的英雄和神明那样,那个面色沉毅如铁的男人将那些曾经里见氏的族人一一摧垮。
摧枯拉朽,毫不留情!
直到最后一只怪物被斩成肉酱,他转过身,抬起手,随意的斩向了天空之中刚刚升上去的铁鸦。
镰鼬的气刃呼啸而过。
就在真希瞬间的愕然之中,铁鸦重创着坠落,抽搐哀鸣。
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角山就已经朝着她走过来,用力的……抱住了她:“太好了,你没有出事真是太好了!”
真希僵硬在原地,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激动和庆幸。
“角山叔叔?”她茫然的看着那个激动的男人:“你没事儿吧?”
“没有,我很好,非常好。”
角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退了一步,严肃的脸色无法掩饰那一份充实的安宁,微笑着颔首:“你果然没有被恶念所玷污,真希!你才是里见家唯一一个应该得到拯救的人,快跟我走吧。”
他伸手,拉住少女的手腕,带着她匆匆的向外离去。
“走?”
“没错,我们的快一点。”角山走在前面,信手将扑上来的怪物一一斩杀:“久静现在应该已经发动了八房,再过不久,失去控制的他化自在应该就会把这里全部净化……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久静堂兄?”
真希愣了一下:“等等,犬江爷爷,还有……”
“真希,他们都已经死了。”
角山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毫无起伏。
真希看不到他的脸,但不知为何,却感觉……说出这样的话时,角山叔叔的表情一定很可怕。
“可其他人呢?”她追问:“其他的人怎么办?说不定还有幸存者……”
“他们都会死。”
角山的脚步停顿了一瞬,回头时,表情平静的让真希不敢相信:“那些为了权利和金钱,围绕着腐肉竞争的苍蝇没有任何被拯救的价值。”
“那……那怀纸小姐呢!”
真希下意识的问:“怀纸小姐怎么办!”
“……”角山没有说话,继续向前。
可真希却忽然奋力,挣脱了他的手,一步步向后退。
“真希?”角山回头看过来,神情不解:“没有时间再解释了,快……”
真希沉默着,看着他的脸,轻声问:“这些都是角山叔叔你做的吗?”
角山没有说话,可那肃冷的神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那样的眼神是在太过可怕了,真希已经完全不敢再看。
“为什么啊!大家不都是家人吗!”
她压抑着不安,咬牙,颤声问:“就算是为了钱,为了权利也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吧!”
“所以你才不懂啊,真希。”角山的眼神怜悯起来:“他们每一个人都会做到这种程度,只有你不会……你和他们不同,这是他们的报应,却不是你的。”
他说:“你还有退路,真希。”
“……如果我不愿意退呢?”
真希的眼瞳颤抖着,回头,看着不远处地上哀鸣的乌鸦:“怀纸小姐她……她也会死,对吗?”
“她在欺骗你,真希!”
角山瞪大眼睛,低声怒吼:“你还在眷恋虚伪的庇佑么?她是琥珀的人!她只是将你当做工具而已!她……”
“我不是为了当什么人的工具才来这里的!怀纸小姐也没有将我当做工具!”
真希打断了他的话,失控的语调像是在尖叫一样:“这么久以来,虽然怀纸小姐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温暖体贴的话,但我知道,她是为了保护我才留下来的。
是因为我要当家主,她才成为我的代理人的,是我将她牵扯进来的才对!”
在那一瞬间,真希,下定了决心。
“对不起,角山叔叔。”
她弯下腰,卑微的祈求:“这就是我们的约定,我不能背叛她……承诺比生命更重要,角山叔叔,这不是你教给我的吗。请你,请你不要逼我……”
寂静之中,角山的脸色渐渐变化。
不知道究竟是震怒还是失望,亦或者。是一种麻木的悲哀。
“果然,你也变了吗,真希。”他轻声呢喃着,缓缓抬起手:“很遗憾,既然是这样的话,我不得不……”
没有等他强行动手将真希拿下,就在真希的影子里,潜伏已久的第三只铁鸦骤然高亢鸣叫。
为了掩护真希,燃烧的双翼上升腾起悲悯的青色,向着角山飞扑而出!
“可笑!”
角山低吼,抬起的手掌斩落,瞬间自铁翼上掠过,千锤百炼的手刀硬撼钢铁,竟然轻而易举的将它的翅膀撕碎,下半身也彻底斩断。
铁鸦哀鸣着,落在地上。
带着鸢尾花的香气。
那一瞬间,隐隐的麻痹扩散开来,手指上细微的创口中,毒素蔓延,令他迟滞了一瞬……短短的一秒钟不到。
真希应该跑不远。
当他怀着这样的想法,再度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站在原地的少女。
还有,她手中……对准自己的漆黑枪膛。
那一刻,少女的眼神,究竟是歉疚、悲伤,还是痛苦呢?
角山竟然难以分辨。
唯一从其中读出的,便只有决心。
对不起,角山叔叔。
这一次,我不会再打歪了…
无声的重复着哽咽的话语,真希闭上眼睛,扣动扳机。
伴随着一千万美金的幸运降临于此处,【超小型审判模式·蝇王】启动!
烈光飞迸。
第六百七十八章 选择与舍弃
“你这么笨笨的,又傻傻的,总是喜欢自作聪明,如果妈妈能照顾你一辈子就好了……”
过去,有很多次,母亲都这样说。
但实际上,真希知道她想要说的,并不是最后的话。
她想要说的是……如果你能够拥有正常人的生活就好了。
像正常人那样欢笑,流泪,行走在蓝色的天空下,淋雨之后不用害怕感冒,奔跑的时候不用担心会摔倒。
过着随波逐流的生活,像其他所有人那样学习、工作、结婚、生子、退休,养老,最后安宁或者不安的死在病榻之上。
度过健全的一生。
只可惜,这样的人生注定与她无缘,从她出生的那一瞬间开始,这个世界就渐渐的变的截然不同。
当这一份从小过于充沛的体能发展到奔跑会让皮肤崩裂的时候,她已经知道,未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她必须做出选择。
做出比正常人更多的选择……
越是窘迫的人生,需要做出的选择就越多,越是贫乏,就越是难以抉择——因为那并不是所谓的二选一,而是,在两个里面放弃一个。
放弃要贵三百块的咖喱猪排,选择了便宜的乌冬。放弃了会损伤身体的田径,她选择了暂时稳定的身体状态和生活。放弃了遥不可及的大城市之梦,选择做一个土包子。放弃了美好的幻想,选择脚踏实地的打工和进学补习。
最后,又放弃了稻泉乡的平静生活,选择了飘渺的一线希望……
获得的越多,放弃的就越多。
她选择一无所有的活着,像是野草一样的生活。
却又发自内心的期望着……或许,有一天自己能够像是怀纸小姐那样,孤高又刚强,不必再放弃什么。
可当天真的幻想被撕碎时,所迎来的,便是最后的放弃,最后的抉择。
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
就像是一直以来大家说的那样——或许,笨蛋都靠本能活着的吧?
在扣动扳机之前,真希一直都保持着宛如机械那样麻木的冷漠。
因为有无形的利刃将自己切裂了。
有一半自己冷漠又镇定的利用了每一个有利于自己的条件,使用了黑卡和武器。这并非是一时的冲动和惊慌中失控,而是清晰的认识到了每一个将会出现的结果与可能,
平静的像是在做一道数学题。
为了遵守约定,放弃了逃走;为了保护怀纸小姐,放弃了眼前的救助;为了拯救更多无辜的人,放弃了曾经的恩惠;为了让这一切停下来……
在那瞬间,她得出了最后的结论——必须杀死角山叔叔才可以。
于是,真希扣动扳机。
只有不足三分之一的另一半自己,在烈光难以照亮的黑暗里,无声啜泣。
放弃了所有的奢望和幻想,那些幸福的未来和不切实际的美梦。
这就是她最后的选择。
当清脆的幻听在耳边奏响,便有价值一千万美金的幸运降临。
审判的烈光呼啸,喷薄而出。和纯粹的毁灭一同到来的,是堪比坦克主炮级的后坐力,以及,无声的死亡。
拇指粗细的一束光芒跨越了短暂的距离,精准的贯入了角山愕然的面孔之中,撕裂魂灵,破体而出,带着足以蒸发源质的热量呼啸而去。
烧红的铁针在名为世界的油画上划出了一道焦红干涸的轨迹,将遥远的距离蛮不讲理的贯穿,撕裂了他化自在的胎膜,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紧接着,到来的是漫长的死寂。
真希剧烈的喘息着,握着蝇王的手臂微微颤抖,衣袖早已经在肆虐的热量之下蒸发。可不可思议的是,手臂和骨骼却完好无损。
只有握枪的虎口崩裂出一道细碎的痕迹,那是失控的肌肉撕裂了皮肤,所带来的,微不足道的一点伤害。
奇迹突兀的降临,又悄无声息的离去。
角山愕然的凝视着面前的少女,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下意识的,向前走出一步,踉跄的,再一步……
带着额头上巨大的裂口和血洞。
他的嘴唇无声的开阖,像是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努力的瞪大眼睛,想要从迅速黑暗的世界里寻找到眼前少女的踪迹。
到最后,麻木的身体向前倒下,狼狈的摸索,终于触碰到脸颊的形状,就像是溺死的人想要抓住一线稻草那样,那么用力。
艰难的,微笑。
想要说什么……
可那一瞬,他的动作凝固了,再无声息。
真希呆滞的低头,察觉到抚摸在脸颊上的手掌缓缓滑落,带着血的痕迹,还有那一张至死都未曾有过任何怨愤的平静面孔。
就这样,她的身体一点点的软倒在地,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感受不到任何的情绪。
在这短暂的寂静里,她长久的凝视着那一双渐渐失去光彩的空洞眼瞳,努力的想要辨识出他最后想要说的话。
但一切都已经随着死亡一同离去。
了无痕迹。
只有血在一点点的冷去。
这就是她所选择的结果,她所放弃的东西。
当真希再一次抬头时,便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旁的怀纸小姐,还有她悲悯又沉寂的眼神。
她努力的想要笑一下,可是最终却只能挤出一个空洞的表情。
“怀纸小姐……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多残酷的事情呢?
沉默里,槐诗无法躲避那样孤独的眼神,做出了回答:“大概,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吧。”
这个世界从来不温柔。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可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却还有更多,想要得到的东西太多,必须放弃的东西,也太多……
从来都是如此,不曾改变。
“怀纸小姐也是这样么?”真希颤声问。
“是啊。”
槐诗颔首,平静的说:“总需要放弃,总是很痛苦,也会感觉很难过,不知道究竟怎么样才好。”
“那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继续啊。”
真希哽咽着,难以理解:“为什么还要过这么痛苦的生活,为什么就非要做出选择不可啊!”
“大概,是为了更重要的东西吧?”
槐诗蹲下身,凝视着她的眼睛,郑重的告诉她:“真希,人不是为了痛苦而活着的,我们也不是为了放弃才做出选择。
虽然舍弃什么会很难过,但如果不作出什么选择的话,人就无法成长,也不会有未来可言。”
有的时候,你会做出选择。
舍弃一些东西,然后再得到什么。或许最终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但不做出选择的话,就什么都不会有了。
停在原地的人不会理解这种可悲。
他伸手,拥抱着面前的少女,轻声安慰:“每个人的理由都总有不同,或许你会觉得我只是事不关己的说一些大话,但总有一天,你会理解,会有自己的答案。”
“怀纸小姐,我……我……我只是……”
就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那样,她抓着槐诗的手,颤抖着。
明明有很多话想要说,可喉咙却哽住了。
完全,说不出话来。
只有眼泪,无法克制的流下来。
从一开始的啜泣变成无法控制的狼狈大哭和呛咳,嘶哑的呼喊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话,那些涌动在冰山之下的痛苦像是潮水一样忽然涌现,难以自抑。
就在终于放弃逃避的瞬间,她终于体会到不断的舍弃所带来的庞大痛苦。
还有痛苦所带来的领悟——
所谓的她自己。
有源质的幻光照亮了槐诗的眼瞳。
自真希的躯壳之中,缓缓成型的灵魂之中焕发出隐约的光芒,本性升华。
槐诗愣在原地,难以置信。
竟然是……升华?
他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有幸能够见到其他人升华的场景——这是当第一缕火花被点燃,意识从白银之海中超脱,铸就魂灵的奇异景象。
只是瞬间,那辉煌又孤独的光芒一闪而逝,完成了蜕变,归于内敛。
从此,一切都便的截然不同。
在昏沉之中,痛哭的少女终于沉沉睡去。
“竟然是升华吗?实在是良才美玉,没想到里见家还有第二个堪比守静那小子的良才……不,应该说,这是你带来的变化才对吧。”
在槐诗身后,有一个低沉的声音感慨道:“怀纸小姐,你才是这一份奇迹的造就者。”
槐诗在惊悚中猛然转身,眉头皱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身旁竟然出现了另一个身影。
那是未曾见过的中年男人,但却好像似曾相识,面目俊逸而威严,双目漆黑,毫无半点白色,带着难以言喻的邪意和癫狂。
只是被看着,就能够感受到浓厚的威胁与不安。
但正是这种感觉,才令槐诗分外不可置信。
“你是……郭守缺?”
“竟然看出来了吗?”
中年男人微微咧嘴一笑,戏谑的意味一如既往:“老朽还说要给你一个惊喜的……反应的真快啊。”
槐诗下意识的按在真希身边的蝇王之上。
“别急着动手。”
郭守缺和煦的摆手,微微后退了一步:“放心,我虽然有点恶意,但却不至于放纵与拳脚,也不打算袭击你。”
说着,他提起了手中还冒着热气的罐子,得意的一笑:“刚刚做了一锅好汤,补的老朽都返老还童了……可惜无人分享,要不要来点?”
香气扑鼻而至,清甜又馥郁的鲜嫩气息萦绕在鼻尖,隔着老远嗅到,便令人食指大动。
毋庸置疑,那是罕见的厨魔料理,不可多得的精品。
竟然能把一个接近二百岁的老怪物补回中年时的状态,恐怕是真得绝佳的补药了。
但这个家伙会有这么好心?
第六百七十九章 关了吧,没意思
察觉到槐诗怀疑的眼神,郭守缺似是无奈。
“老夫也不是什么恶魔,怎么就被视作虎狼之辈了呢?”
恢复中年的姿态之后,郭守缺看上去再没有往日的暮气和阴沉,反而令人感觉风度翩翩,十足的温文尔雅,令人心生好感。
但用脚后跟想都知道……这货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吧?
“来嘛,美食的精髓在于分享,就好像吃火锅一样,一个人吃总感觉没什么滋味。”
郭守缺变魔术一样,从袖子里掏出了两个精致的青花瓷碗,递了过来,似笑非笑的说:“就算是你不喝,那个小姑娘也可以来一点啊。
她可是刚刚成为升华者,又遭逢大变,放着不管可是会大病一场的……你也不想让她发育期落下什么病根的,对吧?
身体不舒服,就要多喝热水,就是这样的道理”
调羹抬起,满盈着清澈的汤汁,倒入碗中,随着一片白玉一般菜叶子的起伏,一缕蔬菜的清新气息便在浓香中扩散开来。
虽然相信以以郭守缺的水平,不至于落魄到给一个刚升华的小姑娘下毒,但槐诗槐诗试探性的抿了一口。
然后,便愣在原地。
感觉吞入腹中的是一缕浓厚到形成实体的香气。
一线潺潺细流在暖意之中扩散开来,浸透了五脏六腑,令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来,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安详和宁静。
紧接着,槐诗就感觉到……自己在争斗中所损耗的体力和源质,竟然开始快速的恢复。
就连地上的乌鸦在郭守缺撒了几滴汤水之后,惨烈的创口也开始快速合拢,没过多久就开始活蹦乱跳。
钢铁之躯竟然被这一道料理所治愈,看上去简直要多不科学有多不科学。
短短半分钟不到,槐诗就已经恢复到了全盛状态。
不多一点,不少一点。
没有任何超出槐诗把控的异常,也未曾衰弱与槐诗以往的水准。
这不是分量的把控所造成的巧合,而是自然而然的恢复,并非是炼金药剂,因为没有任何人为强化和催发的迹象,自然也没有任何恶果。
有效果的就只有第一口,等之后再喝,所能体会到的便只有浓汤的鲜美滋味,没有什么奇特效果了。
而沉睡在真希在槐诗喂了一点之后,苍白的脸色也迅速恢复了红润,源质的波动也越发的稳定起来。
老郭这一口直接给她省了几百万的发育期的药剂费。
槐诗目测,短短的一分钟时间内,大概不着痕迹的增高了两厘米左右。可惜由于混种的原因,额头右侧的骨骼也随之增殖出了一点隐约的隆起,显露出异化的痕迹。
以后随着发育期的结束,特征应该会稳定下来。到时候灵魂有圣痕的庇佑,就不用再担心肉体轻易的畸变……
顿时,心里五味陈杂。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原本还说是使用八房进行祝福,结果她直接就自学成才了……甚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好。
难道自己真就看走眼了,她是那种万年难遇的人才?
但怎么看都只感觉傻芙芙很好骗的样子啊……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把汤喝完,放下了碗。
“再来一碗?”
“不必了。”槐诗摆手拒绝:“再喝的话,恐怕就停不下来了……”
“是吗,真可惜。”
郭守缺给自己续了一碗,有滋有味的喝了起来。只有槐诗眼角开始狂跳,忽然才反应过来……或许,这玩意儿一碗还好,恐怕喝多了就会出问题吧!
“琥珀呢?”
他环顾着四周的时候,才发现少了某个臭妹妹的身影:“她没跟你在一块?”
“她有她的工作。”
郭守缺淡定的说道:“用不着担心,我相信八房的事情她会处理的很好……”
“啥玩意儿?”槐诗整个人都不好了,“你让她去跟八房打?”
到现在,他用脚后跟都能想的出来,这里的变化和八房不无关系,结果郭守缺这老货虐菜虐惯了就算了,让琥珀去送菜算怎么回事儿?
他下意识的起身,就想要去往远方轰鸣声的来处。
可却有隐隐恶意从自己的背后升起,令他僵硬在原地。
“我说过了,她会处理的很好。”
郭守缺滋溜着汤,认真的说:“这是属于她的工作,只有她自己解决才会有意义。不论是你还是我,都没有插手的空间。”
槐诗恼怒:“那也得她能解决吧?”
“……”
寂静里,郭守缺看着他,眼神渐渐古怪起来:“怀纸小姐,你该不会以为东夏谱系真的什么都没准备,就把她丢回瀛洲来了吧?”
那一瞬间,有冲天的光华从他化自在的血色中升起。
宛如光芒所汇聚成的洪流那样,升上天空,将一切弥漫的恶念驱散,在天穹之上形成了庞大的正方形轮廓,铺天盖地。
映照着尘世。
那幻觉一般的镜面中浮现了大地之上的投影,一切都纤毫毕现。
宛如镜子那样……
天空之镜。
如今,那一道悬挂在天穹之上的镜子,映照着尘世之间的所有恶意,肃穆的气息在青铜的色泽中扩散开来。
自其中焕发而出的,乃是杀意的冰冷光芒。
“那是什么……”
感受到其中蕴藏的凌厉的锋芒,槐诗感觉自己的下巴快要掉在地上了。
忽然想要把真希喊起来看上帝。
这他娘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高祖初入咸阳宫,周行库府,金玉珍宝,不可称言。其尤惊异者……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硋……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
郭守缺放下汤碗,悠然感叹道:“那可是分辨清浊、洞察奸邪,以律令抹杀人之恶意的圣物‘照胆’。
倘若再向上追溯的话,可就有意思了,嘿……玄鸟那个家伙坏水儿从来多得很。”
漫长又漫长的沉默里,槐诗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巨镜,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渺小无力又可怜的别西卜。
看看人家的挂,看看你的挂……
槐诗翻着白眼,忽然感觉一阵索然无味。
关了吧,琥珀,没意思。
明镜映照之下,他化自在的魔境在迅速的分崩离析。诚如历史的暴虐君王那样,以灾厄映照人心,然后粗暴的将这一切恶念尽数剪除。
照胆映照之下,万物显露真容。
“■■■——”
在狰狞的甲胄之后,传来狂躁的声音。
八房震怒。
剑刃再度斩落。
火花飞迸,琥珀手中的长刀再度被斩出一道深邃的裂隙。就在剑刃的裂口之中,有婴儿啼哭一般的尖戾鸣叫迸发。
“意外吗,父亲?”
琥珀无所谓的甩去了手腕上留下来的血,抬起左手,摘下了脸上的般若面具,展露出姣好的面容。
神情平淡又宁静。
她说,“我前些日子终于下定决心……进阶了。”
在她的手中,怨恨所凝结的面具无声破碎。
从她的身后,一双漆黑的羽翼缓缓浮现,展开,酷似婴儿啼哭的鸣叫声越发的清晰,隐隐浮现出自身狰狞的投影。
还有不逊色于八房的凶戾!
就在琥珀身后,狰狞的飞鸟展开修长的脖颈,大口吞吸着八房中的灾厄,双目之中迸射出碧绿的火光。
舍弃了独属于‘座’所垄断的前路之后,琥珀毫无障碍的凭借着自同一源典而诞生的‘奇迹’,完成了进阶。
融合了瀛洲谱系的化物之后,这是东夏谱系·鬼方之路的三阶。
——天帝少女·姑获!
在照胆的压制之下,无数失控的恶念自魔境之中散逸,旋即被姑获所搅动的黑暗漩涡所吸引,吞没。
就像是源源不断的失血那样,被恶兽所捕食。
“■■■■!!!!”
八房咆哮,再度迸发出尖锐的嘶吼。但是在天空之中,有更加尖锐的声音迸发,将化为灾厄的八房死死的压制在原地,难以动弹。
就在照胆之镜的镜面之后,一个漆黑的轮廓缓缓浮现。
那是被封印在镜中的奇迹。
不定型的庞大躯壳无时不刻的像是浓墨那样的舞动着,可是却被照胆古镜所束缚着,无法彻底挣脱而出。
而从其中,有九道奇长的暗影缓缓延伸扩散,像是要将天下九州都囊括在阴影之下,化为了八颗威严而肃冷的鸟首。
以及一道无首之颈……
宛如瀑布的黑暗之血从那一道脖颈的断口中倾泻而下,灌溉着琥珀身后的圣痕,同属一序的庞大力量以此为桥梁,再度完成衔接。
就好像独属于她的圣痕遗物那样,令姑获的力量暂时跨越了三阶的极限,迈入了四阶、甚至是四阶顶层的范畴之中!
“九……凤?”
仰望天穹的槐诗愕然咂舌。
他哪里还能不认识这玩意儿!
这可是他第一次出道时的隐藏BOSS,他和琥珀那个臭妹妹共同的‘美好回忆’,当时他们为了一个人头还抢的你死我活,现在想来,真是可爱……
可重点是,这玩意儿不是已经死了么!
“东夏谱系竟然将它复原了?”
第六百八十章 道别
“你竟然连这个知道?看来你和东夏谱系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啊。”
郭守缺听到他的自言自语,顿时摇头,啧啧感慨:“要我说,这种废品就已经丢给深渊里那些卖破烂的。
玄鸟嘛,上了年纪就变得抠抠嗦嗦的,感觉拿回去修修还能继续用。把多出来的部分拿白狼钩削了,缝缝补补完事儿之后,当成全新的拿来骗小孩儿……逮住一只羊就往死里薅,寒碜啊。”
槐诗忽然感觉天上下了雨。
泪如雨下。
骗小孩儿?我年纪也挺小的,怎么就不见玄鸟来骗我!
送神器,还附带圣痕,是不是还要再送个神迹刻印啊……你们东夏谱系福利这么好,怎么就不早说!
这么寒碜的生活,我也想要啊!
如今,九凤的加持之下,被誉为‘天帝少女’的奇迹迈步向前。
姑获,共存于整个亚洲地区的奇迹。
不止是东夏和日本,就连新罗、百济乃至天竺都存在着衍生的传说。
这是玄鸟精挑细选之后所给出的选择。
如此进阶,不会损害琥珀本身里见氏继承人的任何正当性,并且和吸食怨恨维持的般若能够无缝衔接。
更重要的,是其乃是源自鬼方的圣痕,能够向上接续九凤,以及——得到令这一份受损的神性圣痕再度回归五阶的可能。
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
从远古殷商时期,殷高宗武丁征伐鬼方之后,这一条以鬼方为名的奇迹之道就产生了先天性的不足。
作为‘商’的神性集合——天命玄鸟,在这个过程中可谓功不可没。
鬼方部所崇敬的奇迹,所膜拜的图腾‘九凤’,本身也从具备着和凤凰同等神性的存在、覆盖九野吞吃天下的圣鸟,陨落为了‘鬼车’一样的妖魔。
而姑获鸟的起源的主体,也是从这一份陨落的神性之中分裂而出,变成掠夺稚子、扼杀孩童的凶灵。
想要让九凤这一奇迹重新升格,就必须令其天命重新结合国土和信仰,重新成为护国之灵的存在,重新再度发育一次才行。
遗憾的是,这样的路子,在东夏绝对行不通。
玄鸟哪怕是老年痴呆了,忽然挂掉,换上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三岁小孩儿上位,届时也绝对不会允许‘龙脉’的存在遭受丝毫的玷污和干涉。
这可是整个东夏谱系的根基,龙之天命所凝结而成的瑰丽结晶,东夏的源典所在。
哪怕是把丹青卷烧了、白狼钩砸了,九州鼎都卖了破烂,都绝对不会让这一份龙的神圣有丝毫的动摇。
否则的话哪里轮得到九凤,直接换成凤凰——在抽取了这一份神性之后,东夏立刻就能恢复双天敌的恐怖辉煌时期,而且还是父女双天敌,兵主和凤凰的存在至少能支撑整个东夏谱系三百年的辉煌。
世上再没有比涸泽而渔更加愚蠢的事情了,家大业大,干嘛闲着没事儿折老本儿?
但琥珀不同,琥珀不一样。
瀛洲哪怕早已经废除了名义上的华族存在,但里见氏在安房国的正统却没有丝毫的动摇——整个瀛洲,还在暗中维持着分封制的存在。
琥珀一旦入住里见氏,那么九凤就相当于和安房国融为了一体,通过谱系之间的源流和漫长历史之中所形成的脉络,成为东夏谱系钉进瀛洲的一颗钉子。到时候隔壁的WIFI,还不是想怎么偷就怎么偷?
但这个计划本身就有一个巨大的弱点——不论玄鸟在暗中如何出力,如何给竞争对手下绊子,暗中为琥珀扫除了美洲、俄联和罗马的绝大部分压力,但打铁依旧还需要自己硬,琥珀本身必须拥有绝对的实力,绝对的优势入主里见家才对。
所以,依旧是,两手准备。
厨魔对决,有郭守缺强势镇压横扫。
而一旦出现什么意外,需要翻脸动手的时候,除了槐诗这一道‘万将功成一骨枯’的天字号工具人附加保险之外,琥珀本身,也被赋予了必要的杀手锏。
如今,这一份力量……便正浮现于天穹之中。
足以伐国破境的锋芒于此显露。
从天而降。
“我知道了,这是轩辕剑,对吧!”槐诗一拍手,兴奋的得出结论。
旁边,郭守缺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了。
做梦呢?
轩辕剑?这东西如果真留下来的话,玄鸟睡觉的时候也得抱着不撒手,别人想多看一眼都要杀他全家,哪里可能随便拿出来?
这种相当于国柄的权位之证,想要具现出来,除非整个把龙脉抽干,否则想都不要想。在这之前,天文会的亚洲分部就会当场爆炸、中央决策室集体升天、先导会的亡灵揭棺而起。
你们东夏闲着没事儿把开创纪元、奠定国统,积累了接近六千年历史衍生无数奇迹的威权遗物拿出来干嘛?
是打算赌一波国运和俄联全面开战,还是把现境的底儿给凿穿,大家一起地狱快乐过家家?
“我这不是活跃一下气氛吗?”
槐诗摸着手里的小手枪,分外怅然——人比人得死,挂比挂得扔,别西卜,你已经是成熟的命运记录了,应该学会自己给自己氪金了。
别西卜不想说话。
此刻,槐诗感受到来自少司命神性的共鸣和震撼,以及那种难以言喻的锋芒和威慑,眼瞳一阵阵刺痛。
难以直视那古镜中缓缓蜕变而出的恐怖气息。
能够感受到,其中正在酝酿的,宛如核弹那样的庞大力量。
倘若不加以收束,而是任由其彻底爆发的话,恐怕大半个奈良都会在地震的余波中崩坏吧?
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哪怕是这样,都没有触发亚洲天文会的警报——也就是说,这一柄武器的存在,是在天文会的系统中经过正式注册和备案,被认定为合乎程序,且能够动用的……
“只不过是,使用了白狼钩的力量,让照胆古镜的奇迹向上追溯,展露出最原始的形态而已——它的本质未曾改变。
只能说,玄鸟那个家伙的恶趣味越来越厉害了……”
郭守缺挑起眼瞳,凝视着天空中呼啸而至的寒光:“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以元年岁次午铸一剑,长三尺,铭曰‘照胆’。”
那一把剑,本身就是伐灭鬼方、重创九凤的象征。
灭国之剑的投影。
——神迹刻印·照胆!
其本质乃是将整个商朝的国运寄托于象征其天命的玄鸟之上,转化为纯粹的质量,升上天空,超脱大地的束缚,突破穹顶的极限。自外太空的宇宙原暗中,奇迹将逆转为灾厄,向胆敢忤逆的不臣者降下灭绝的天罚!
他化自在剧震,龟裂动荡。
在这足以一击之下破灭鬼方的恐怖力量之中,升腾的血光在迅速的烟消云散。
那一瞬间,琥珀垂落眼眸。
“差不多,该到道别的时候了,父亲。”
在她的身后,姑获鸟的投影之中渐渐浮现裂痕——曾经伐灭鬼方的神迹刻印降临时,为鬼方之路的奇迹同样带来了深刻而庞大的痛楚。
当魔境被摧垮时,这一把双刃剑也在杀伤着九凤与琥珀。
这是她所求之不得的感受。
终于能够感同身受的,体会到,父亲曾经所经历的一切……
“■■■!!!!”
染血的八房剧烈的震荡着,那一份恶念所汇聚而成的本能在恐惧的尖啸。
可这一次,终于能够听清那个模糊的声音了,那个被囚禁在魔境最深处的破碎魂灵所发出的呼唤。
那是她的名字。
无数次,痛苦的,麻木的,悲伤的,不舍的呼唤——
“琥珀……”
那一瞬间,面甲破碎,空洞的黑暗里,有龟裂而模糊的面孔浮现,空洞的眼瞳凝视着眼前的少女。
看着那一张不曾在记忆中褪色的面孔,便流出了浑浊的眼泪。
那究竟是怨恨还是怜爱呢?早已经难以从一片混沌中辨识分明,不论是爱还是恨,都已经在他化自在之中消磨殆尽,所存留下的,只有最后的执念。
呼唤她的名字。
一次又一次的。
“琥珀……琥珀……琥珀……”
“我在这里,父亲,我就在这儿。”
琥珀轻声呢喃着,一步步上前,不顾伐折罗金刚剑的锋锐气息不断的在身上斩开惨烈伤痕。
“请不要担心。”
她微笑着,温柔的向父亲述说,“这些年我过得很好,得到了成长,学会了新的本领,买有了新的衣服,结交了新的朋友,过上了和以前不同的生活。节假的时候有带鱼可以吃,过年的时候也会有团年饭邀请我……”
她说,“这一次回来,是为了向您道别。”
“■■!!!!”庞大的灾厄之中,那些迷失的魂灵在怒吼,充满怨憎。
因为有铁的光在她的手中汇聚,像是灼热的铁浆那样,焕发出炽热的光芒,灼烧着那些魂灵的怨念,还有她的手掌。
无数黑暗从她的指尖蒸腾而起,随之而来的还有深入魂灵的剧痛。
“对不起,父亲。”
她依旧平静的向前,凝视着那一张渐渐模糊的面孔:“没有完成我们之间的约定,对不起。”
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这么多年,然后自己一个人自私的跑掉了,对不起……被囚禁在那样的黑暗里,无法解脱,一定很难过吧?
要求你为此牺牲的是我,可未曾能够完成自己职责的也是我。
因为一时的不忍心,造就了这样的恶果。
“请不要担心,很快就不用再痛苦,也不必再害怕了。”
她艰难的微笑着,忍着眼泪,告诉他:“这一次,我会亲手杀死你。”
八房怒吼,伐折罗金刚剑抬起,自无穷重压中,向前斩落。
无数恶念纠缠所形成的灭亡之刃化为扩散的血光,将一切吞没。
正是那一瞬,有锋锐而明快的烈光从血海之中超脱而出,宛如飞鸟那样的升起,矫健翱翔,划破了万重波澜。
恰如眼泪那样,一闪而逝。
了断。
第六百八十一章 未完的工作
“说好的力挽狂澜的剧情呢?”
在魔境破灭的轰鸣里,槐诗坐在石头上,开始沉思。
看完整个过程,他只感觉一阵气冷抖,大热天,手脚冰凉,我们工具人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自己这一趟似乎就根本没干啥事儿啊?
这就完事儿了?解决了?
槐诗疑惑的看向郭守缺,“鹿鸣馆接下来应该还会插手吧?”
“那是别人的工作,用不着我们管。”郭守缺说。
“那其他势力的干涉和影响呢?”
“都有专人负责。”
“然后呢?”槐诗问。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郭守缺喝完碗里的最后一滴汤,放下了瓷碗。
当抬起头的时候,便看到,从破碎的宫阙之中,身披甲胄的威严武士缓缓走出。所过之处,王道乐土的神圣气息扩散,将空气中一切怨念尽数灭绝。
那是当黑暗面被一扫而空之后,再度展露庄严与神圣的伐折罗琉璃具装——八房!
当杀死了其中魔念的集合之后,他化自在的所有力量已经全部被姑获和九凤所吞吃,如今的琥珀处于前所未有的全盛期。
在圣痕遗物·八房的加持之下,她已经是理所当然的里见氏家主,安房国之王。
“真好啊,真好啊。”
槐诗鼓掌贺喜:“恭喜你,琥珀,おめでとう!这样的话就完事儿了呢,真好,太好了!那么工作既然已经结束,我就不便久留了,在下就此告辞。至于宇治宝藏的事情,咱们下次再聊,那么就这样,拜~”
话说完,他扛起地上昏迷的真希就想要跑。
然后,看到……拦在前面的郭守缺。
“怀纸小姐。”
那个邪意的中年男人露出古怪的微笑:“你该不会以为,这样就完了吧?”
“怎么?想要狡兔死走狗烹?”槐诗挑起眉头:“这样不好吧?我以为东夏谱系都是讲信誉的呢。”
“不,只是单纯的,工作还没有做完而已。”
郭守缺依旧微笑着:“您看,厨魔对决,还没有结束,不是么?缺了这一环节的话,琥珀家主的正统性也会受到怀疑啊。”
他说:“你和我的工作,都还没有完成。”
那一双宛如猎食者的兽性眼瞳,死死的盯着槐诗,不容许他离去。
槐诗皱眉:“就算是你现在重开,没有评委啊。”
“这个简单,我随身带着的。”
郭守缺抬起脚,揣在竹篓上,顿时竹篓内侧的黑暗中,骤然吐出了两个浑身粘液的狼狈人影,一出来就惊恐的尖叫,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赫然是那位上皇的使者,还有他的随从。
“看,评委来了。”郭守缺摊手。
“……”槐诗眼角抽搐着,继续反驳:“就算有评委,没有观众也没有气氛,对吧?”
“这更简单了。”
郭守缺拍手,看向四面八方,低沉的笑声回荡在整个里见氏的庄园之上。
很快,便有一个又一个或是狼狈,或是整洁的身影从阴影和角落中走出。无一例外,全部都神情复杂。
异变突生的时候,绝大多数候选者和厨魔都被牵连进其中,在搞清状况之前,为了最大限度的保存自身,最终选择了互相援助,龟缩进行防守。
虽然被狠整了一道,但除了少数几个倒霉鬼之外,绝大部分厨魔和几位候选者都还算是全须全尾。
只是惨了点。
结果没有想到,尘埃落定之后,琥珀竟然已经将八房掌握在了手中,正统在握。而主持家务的家老们——八犬士已经死的死,伤的伤,根本没有理事的能力。
不乏有野心家率先开始了私底下的串联,想要谋求机会。但见证过照胆的神威之后,依旧不死心的,也已经被自己家的厨魔泼了冷水——哥呀,算了吧,找死也不是这样的。咱们有这世间,去舔舔新家主难道不好么?
有些人觉得不好,但不敢说,已经打定主意去京都下绊子了,但现在哪怕心里再怎么妈卖批,脸上也只能笑嘻嘻。
“各位也看了这么久了……那么,有空吗?愿意看比赛吗?”郭守缺和煦的微笑:“免费的,不收钱。”
一众人的脸色顿时都很难看。
好不容易苟住活下来,还没喘口气,那么大的家主之位就没了,如今被郭守缺逼出来当‘热心观众’,不论是谁的心情都不会好。
更何况,谁还会不知道郭守缺是什么货色。
难道他从东夏来,还是做大善人的么?
“你看,观众也有了。”
郭守缺回过头来,微笑如故。
“场地破败,没有心情。”槐诗面无表情。
“好解决。”郭守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铁哨子,吹了一声,顿时地上一阵翻动,跳出一个侏儒来。
侏儒的头顶扛着俩广告牌子,一跳出来就高声喊:“座敷建筑公司为您服务!”
“五个小时,那里,修好。”
郭守缺从袖子里甩出两块金灿灿的东西来,丢进那侏儒的怀里。侏儒狂喜的点头:“不用五小时,三小时就行……您老需要装修服务么?有啥特殊要求?需不需要办个会员啊?”
“不要,滚。”
郭守缺一脚将侏儒踢飞,尽显有钱人的豪横本色,最后,再看向了槐诗:“你还有什么要求?”
槐诗瞥着他的样子,缓缓摇头:“真希已经放弃家主遴选了。”
“很遗憾,她并没有正式退出——而且,这必须要有她本人来宣布才行。”
郭守缺耸肩,同情的说道:“更遗憾的是,她现在进入发育期,喝了汤之后会迅速成长,在睡眠的状态之下……恩,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一周左右。
在这之前,你依旧是她的代理人。
这可是最后的挑战咯,怀纸小姐,我们相搏的、争夺的,作为赌注的,乃是整个里见氏的财富,馆山集团的所有资产,乃至安房国的王权——你恐怕,不能拒绝。”
“……所以,你也同意?”槐诗看向琥珀的方向。
疲惫的琥珀无奈叹息,摘下了头盔:“抱歉,之前已经跟他说好了,里见家的事情他不干涉,但厨魔大赛的事情我得听他的……实话说,老头儿难伺候的很,不行的话,你就做个菜糊弄一下呗。”
“可如果我赢了呢?”槐诗疑惑的问道:“那你岂不是很惨?”
???
琥珀,郭守缺,乃至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端详着那一张困惑又认真的表情。
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说梦话,还是真的觉得如此。
在沉默里,郭守缺皱起眉头,凑近了,仔细端详,好像看着一匹从哪个动物园里跑出来乱甩口水的奇行种哈士奇。
表示难以理解。
“你……认真的?”
“为什么不呢?”
槐诗淡定的反问道:“难道谁还会拒绝把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死老头儿彻底击垮,踩到脚下的机会么?还是说,会被你外强中干的样子糊弄住?
郭守缺先生,虽然不知道究竟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的直觉告诉我……现在的你已经远不如往常了。”
他说:“至少,你无法让我感觉到害怕。”
如是,洞穿了郭守缺壮年面容之下的虚弱。
死亡预感依旧存在,但已经没有原本那样的疯狂警告,而是变成了某种若有若无的警示,不断变化。
不像是原本面对无穷尽汪洋时产生的无力感,如今郭守缺变得越发的神秘,像是迷雾里蠕动爬行的怪兽……
但有一点槐诗可以断定。
现在,重返青春的郭守缺,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郭守缺没有说话,只是眯起眼睛,似乎是被激怒了那样。漆黑的眼瞳中永恒黑暗在沸腾,可是却在隐约中泄露出丝丝缕缕的雷光……
披在脑后的长发如蛇那样的蠕动着,从其中有一只又一只畸形的眼瞳睁开,看向槐诗,又迅速消失。
就像是包裹在深渊之上的人形薄膜即将被撕裂了,会有无穷尽的灾厄倾斜而出……
“说的没错,怀纸小姐。”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如今的我,确实是处于最虚弱的状态,对你最有利的时候。
可是,怀纸小姐——如果要对付一个久病缠身,沉疴不愈,只不过是回光返照的对手,你应该怎么做呢?
“拖延战术。”
槐诗毫不犹豫的回答道:“下毒、施放诅咒,扰动平衡,从内部直接引爆病患,让你体内过于庞大的灾厄失控,至使强者自溃。”
于是,郭守缺大笑,愉快的抚手赞叹:“很好,非常好,怀纸小姐,您真是一位合格的对手!毫无怜悯,毫无慈悲,对于这一份胜负的纯粹追求,实在让人敬佩!”
“那么——”他缓缓的,抬起纯黑的眼瞳,轻声问:“你胆敢挑战我吗?”
现在我,就站在这里,最虚弱的状态,最无力的时候。
烹杀雷神的厨魔咧嘴微笑,如是发问。
纵然胜负悬殊。
就算是这样的状况,对你也是压倒性的不利。
——你也想要,挑战这一份你所不能触及的极限吗?
“当然啊。”槐诗看着他的眼睛,平静的告诉他:“时代已经变了,老先生,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你是时候让开道路了,不是吗?”
“什么时候?”
“明天,如何?”
槐诗说:“明日正午。”
郭守缺颔首,“很好,那么,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槐诗最后看了他一眼,扶着真希,转身离去。
走了很远很远,依旧能够听到那笼罩了整个天空的尖锐笑声,还有那无以言语的兴奋,以及……愤怒!
槐诗拐过墙角,感觉双腿一软。
汗流浃背。
恐怕那个老头儿,是真的被自己激怒了吧?因为一时恼怒,热血上头,装逼装的过头,结果仇恨拉的太狠了。
等反应过来,这逼已经装完了。
但现在木已成舟,怎么办?
在慌乱之中,槐诗抬起头,看了看里见家两人高的墙头,忽然眼前一亮。
怀纸素子的厨魔对决,和我槐诗有什么关系!
——跑了算了!
第六百八十二章 忠告
终究,槐诗还是没有跑。
当然这不是说他有节操或者视死如归,而是琥珀发了短信过来。
【老郭被你气到爆炸了,你自求多福吧。PS:如果赶把烂摊子丢给我跑路的话,我就把你的女装照卖给明日新闻。】
看到这条短信的瞬间,槐诗就放弃了跑路。
暴不暴露倒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不能给小琥珀添麻烦不是!
【臭妹妹你长进了啊】
槐诗‘欣慰’的回了条短信过去之后,然后立马就把这个变了心的坏女人拉黑,最后坐在椅子上开始思考,为自己挑选一个死法。
究竟是暴露了身份之后风评被害而死呢?还是被老郭的厨魔料理蹂躏至死?
两个都同样的痛苦,过程也会同样的漫长。
实在难以决断。
就在深夜的时候,徘徊了好几圈的槐诗犹豫了好久,终于打通了万能的天狗山热线:“龙山坊先生,我有一个朋友……”
电话另一头,龙山坊干咳了一声:“槐诗君,咱们已经很熟了,就不必这么见外了。”
“不,我是说,我真的有一个朋友……”
龙山坊沉默了好久,直白的问道:“槐诗君,你的那个朋友……是不是和你很熟啊?”
“……”槐诗翻了个白眼,提高了声音:“总之,我有一个朋友——”
“好的好的,我都知道了。”龙山坊无奈,一副我都懂,我都懂的语气问道:“然后呢?”
槐诗的语气顿时吭哧了起来,磕磕巴巴许久之后,才不安的问道:“她不小心答应了一个东夏厨魔,嗯……一个叫郭守缺的老头儿的挑战请求,请问你们天狗山有没有什么速成的培训班,能够教她点反败为胜的技巧?”
沉默,漫长的沉默。
直到槐诗以为电话信号出了问题,才听见另一头传来的呆板声音。
“槐诗君,你的那个朋友……“
龙山坊想了半天,终究还是干脆的问道:“她想吃点好的吗?”
“……她不想,谢谢!”
槐诗怒了:“我真没开玩笑。”
“我知道,我知道!”
龙山坊的语气沉重起来:“槐诗君,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种事情完全就……就……”
再三确认了槐诗说的郭守缺,是自己知道的那个郭守缺之后,龙山坊越发愁苦:“槐诗君,八十年前,那位郭先生作为整个东夏风头最盛的厨魔,受邀来天狗山进行指导的时候,我可是连门都还没有入呢……
虽然传闻因为受伤而退隐了,但倘若再次与人厨魔对决的话,恐怕整个天狗山,只有大天狗才能跟他谈得上胜负吧?”
所以说,瀛洲人说话真是委婉。
槐诗简单的翻译一下他的意思,发现其实很简单——没救了,等死吧,告辞。
“就真没别的办法了?”
所以说,老弟你是不对我们期待太高了点?
龙山坊叹息:“很遗憾,天狗山虽然在厨魔之间略有薄名,但也没有厉害到说一不二的程度,毕竟这世上还有少室山香积厨、天竺圣河、北欧金宫、罗马的安东尼之屋等等圣地,哪怕是无名之辈里也藏龙卧虎。
您所说的应该是不久之前的那位怀纸小姐吧?实际上,她近几天的表现我也有所耳闻——连大天狗都称赞她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不过,依旧有一个巨大的短板没有补足。”
“嗯?”槐诗一愣:“你是指的什么?”
“比起创造来,怀纸小姐其实更偏向于运用吧?”
龙山坊一针见血的说道:“她并没有在厨魔之道上开拓进取的兴趣,要说的话,不是将厨艺当做追求,而是单纯的作为工具,就像是调酒师一样。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缺陷,天狗山也不乏这样的人存在。毕竟厨艺之道浩如烟海,哪怕是掌握前人遗留下的结晶就已经不易。“
他停顿了一下,严肃的说道:“但这样的方式,在郭守缺面前,是行不通的。”
“他已经太老了,槐诗君,太过于经验丰富,丰富到对手拿出任何已经存在过的菜肴都不会有任何的动摇,因为一切手段他都早已经有了反制的措施。”
“倘若您的朋友要同郭守缺进行厨魔对决的话,那么就不能寄望于拿出什么百年之前的秘籍就将他击败。
因为他存在的时间甚至比秘籍要更久——比他更古老的东西也无法打败他,他本身的存在,就是东夏五千年以上的厨魔技艺所形成的集合。”
龙山坊说:“怀纸小姐,必须另想办法。”
“……”
漫长的沉默之后,槐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多谢你,龙山坊。”
“不必,实在是太让人羞耻了。”龙山坊无奈的笑了笑:“除了一些废话,我什么都没有能帮上忙。”
“不,有这些话就已经足够了。”
槐诗道别之后,挂掉了电话,随手摘下了衣架上的外套,看了看窗外的夜色。
“来了这么多天了,都宅在屋子里没出去,我出去拜访一下邻居。”他回头说:“你们好好看家,保护好真希,不要乱用电视机点播奇怪的节目,知道吗?”
“圣哉!圣哉!圣哉!”
在他身后,一群钢铁乌鸦用力的点头,一副你放心,我懂了的样子。
鬼知道它们听没听懂。
槐诗想了想,在鸦群的哀鸣中,直接把电视机的的电线给剪了,顺带拔了点播机上的充值卡。
就这样,怀纸小姐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良久,良久,寂静里,群鸦面面相觑,在确定槐诗是真走了之后,兴奋的扑打起翅膀,迫不及待。
有一只舍己为人的乌鸦叼起了电线的两头,重新将电视机启动。
然后,剩下的便从沙发、床底下、柜子上面、墙壁的缝隙和花园的泥土里……抽出奈良本地鸦们赠送的礼物来。
影碟机启动。
就在屏幕上浮现的光芒照耀下,它们汇聚在一处,专注学习,仔细观摩,沉醉在瀛洲的先进知识中。
只有赞叹的‘圣哉’声隐隐的传来。
“我知道了,岛津氏的邀请我会充分考虑,还请不必担心。为了两家长久以来的合作和,安房与萨摩之间的同盟一定会继续。”
“馆山集团的经营策略在两年之内不会产生变化。”
“……倘若朝仓家是这样的打算,那么里见氏会对下一阶段对越前国的投资进行重新考量。梅赛德斯生产基地的选址相关的问题,里见家不会再让步了。”
“刺激经济、振兴发展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请市长先生放心,里见家永远是安房的守护者,这一点不会改变。接下来有关救济金的问题,我会安排人进行商讨。”
“无稽之谈,滚回去向你的主人摇尾乞怜吧。”
“太清重工接下来全面进入瀛洲市场已经是定局,不过,经济省的大人们也不必感到困扰,倘若换个角度看来的话,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八犬士的遴选已经排上了日程,很遗憾,义德的主人我已经有了安排。不过,忠的人选还暂时没有考量。在这之前,我需要看到更多的诚意才行。”
“……”
当长达六个小时的连续会谈结束的时候,等琥珀回过神来,天已经亮了。
表态、倾听、调解与裁断,表达自己的立场,隐藏自己的底线,伪装自己的战略,收买自己的朋友,威慑自己的敌人……
无数事情错综复杂的纠缠在一起,这不过是刚刚起了个头而已。
接下来依旧有三家的代表在等待,但相比之前的事情,已经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吩咐下属安排到明天之后,里见琥珀最后看了一眼端坐在静室之中的八房,忽然想要出去走走。
呆在这里,实在闷得慌……
她推开了门。
晨曦的里见家,已经恢复了秩序。
瀛洲人似乎对灾害的到来并不恐慌,当灾害离去之后也并不会感觉到奇怪。就好像早已经习以为常,从安房补充来的侍从们已经再度填补了空位,继续运转着庞大的庄园。
一切都井井有条。
只有墙壁上暂时无法修补的裂痕还有坍塌的痕迹,证明着昨天那一场动乱的存在。
察觉到琥珀的存在之后,那些在清晨起就匆忙奔走忙碌的侍从们悄无声息的退到道路的两边,减弱了自己的存在感,恭谨的低下头,以免搅扰了未来当主的心情。
一片幽静之中,名家所打造的宽阔庭院之中充斥着禅意。
可不知为何,琥珀却有些怀念金陵社保局那个大嗓门的扫地阿姨了起来,虽然早已经熟的不能再熟,每次看到自己都会吆喝两声,然后偶尔食堂里买了韭菜和猪肉的时候,还会悄悄告诉自己今天包子有大个儿,记得下班早一点,不然赶不上。
但包子太腻了啊。
每次塞那么多又吃不下……
琥珀叹息着,看着从天空中掠过的飞鸟,忽然轻声感慨:“太安静了也不好啊。”
索然无味的转身,走向了自己的卧室,打算在正午之前稍微睡一会儿,可脚步却停顿了一下。
感觉到在不远处缓缓酝酿的隐约气息。
像是涌动的地火那样,升起的熔岩将大地拱起,隔着厚重的地层,便散发出一阵阵的无法忽视的焦热气息。
当走过拐角,来到了湖畔,就看到那个枯瘦的背影。
好像在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那样。
可包藏在躯壳之中的邪意,却越发的惊人。
近乎快要……喷薄而出!
第六百八十三章 敬神
在这冰冷的清晨庭院之中。
琥珀再一次见到了郭守缺。
他背对着琥珀,还残存着中年的模样,正在旁若无人的低声哼唱着什么。
在褪去上衣之后,上身已然赤裸。后背精壮的肌肉展露在清晨的天光之下,那是充沛生命所带来的活力。
但是,在那看似健康的肤色之下,涌动的确实灰黑的色彩。异常的肌理和肺腑在那一具躯壳之下搏动着,散发非人的气息。
就这样,郭守缺挽起裤脚,一步步向前,跨入齐腰深的水中,一直到冰冷的湖水淹没了腹部,他抬起双手,舀起冰冷的水滴,撒在自己的面目和身躯之上。
仔细的清洗着自己的身体。
最后,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明明是背对着自己,可是琥珀却能够感觉到……那个人在微笑,正在无比满足,无比感激的微笑着。
琥珀静静的伫立在远处,许久,直到郭守缺再度睁开眼瞳,才好奇的发问,“你在做什么?”
郭守缺低下头,端详着荡漾的湖水,许久,平静的回应:“敬神。”
敬神。
一个恶魔一样的老人,在如此庄严和郑重的,祭拜神灵。
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加突兀和滑稽的事情了。
琥珀嗤笑:“你竟然会期待这世上存在的那几位神明对你降下垂怜?”
“琥珀,东夏人所敬畏的,并不是那种有形的东西——因为有形必朽,不可长存。”
郭守缺撩起湖水,清洗着双臂和泛起丝丝斑白的长发,表情宁静的简直不像是他自己,轻声述说,“真正自亘古延续而来的,唯有不可揣测的天意。
我由衷的对它,表示欣喜与感激。”
他说:“因为它回应我了。”
这样说话的时候,郭守缺就露出了笑容,就好像是……得到了幸福那样。
无比的安宁。
十四岁那一年开始,每天早上五点钟之前起床,沐浴更衣,虔心祈祷,并对那高妙而神秘的命运,由衷的献上感激。
这样虔诚的礼敬,不曾有过一日的间断。
今天依旧在钻研厨艺,今天依旧在进步,真是太好了!
纵然坎坷和艰难,可在漫长的人生之中,郭守缺从来没有后悔过哪怕一秒钟。
哪怕众叛亲离,哪怕沉疴不愈,哪怕现在的每一次呼吸都能够感觉到灵魂里传来的刺痛,可这样人生,实在是太幸福了!
久违的,郭守缺感受到……心潮澎湃!
自从一百六十岁之后,再没有如此迫不及待的渴望!
想要去蹂躏自己的对手。
彻底的将她击溃,夺取胜利,洒下阴影,赠与嘲笑和伤痕,收获挫败的神情和憎恨的眼神……她会痛苦吗?她会不甘吗?她难道还能够保持自信吗?还能够拥有那样坚定到令人嫉妒的眼神吗?还能够露出那种宛如圣灵一样无暇的笑容吗?
只是想到这一点,郭守缺就兴奋的不可自抑!
如是祈祷着,他的神情就越发的庄严殊胜。
宛如圣灵。
琥珀端详着他虔诚的样子,只感觉到一阵荒谬:“郭守缺,你竟然会祈祷自己的胜利吗?”
“不,我在祈祷,太阳快些升起。”
郭守缺幸福的微笑着,抬起手,指向了天空。
“看啊,琥珀。”
他说,“我的神回应我了。”
伴随着他的话语,就在天穹之上,有庞大的日轮缓缓升起。那一团烈光在暴虐的回旋之中跳出了地平线的引力,渐渐的上升,一点点的,占据天和地的主轴。
可是,依旧慢的让人心生厌弃,让人等之不及。
快点吧,太阳啊!
请你,照耀我吧!
洒下你怜悯的阳光,照耀我,照耀我老朽的残躯,去见证这所剩无几的美好时光——你是如此的短暂,离去时那么迅速,到来时又何妨匆忙?
在湖水之中,那祈祷的男人眯起眼睛,沐浴着天空中落下的阳光。
大笑。
快乐的唱起了歌来!
仿佛得闻妙谛真解,有枯萎的莲花在池中悄然盛开,纯白的花瓣招展,馥郁而贪婪的芬芳扩散,萦绕万丈红尘。
当黑暗的大门在自己面前再度开启的时候,槐诗觉得自己在一步步的走进地狱。
扑面而来的并不是寒风,双目所见的更是与以前无二的景象,一步步向前迈出时所感受到的乃是和平常一样镇定的心情。
可是却难以压制那样不安的预兆,也无法想象,赛场之上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怎么样的敌人。
就连正午的烈日都在渐渐失去温度。
越是向下,就越是能够感受到这一种深入骨髓异常感。
当最后的大门开启之后,凝固的空气和场景便展露在眼前。
一片寂静的看台之中没有人说话,哪怕几乎快要坐满,所有人或是神情阴沉,或是一片不安,只有隐约的哼唱从赛场之中传来。
“好慢啊,怀纸小姐。”
郭守缺耸肩,摊开手:“我等的花儿都谢了。”
“……”
愕然中,槐诗竟然不知道怎么接这么老的梗,只想叹息:“老人就不要勉强自己跟上潮流了好么,大家下次一起上网冲浪吧。”
台上的郭守缺微笑着,镇定自若,毫无任何凶戾的气息。
慈眉善目,如此安详。
宛如看破世间的高僧那样,无欲无求,只有那一双眼睛中的黑暗越发浓厚,像是洞破一切伪装。
看向槐诗。
最后,看向了他手中巨大的材料箱。
几乎放平了之后依旧如此巨大,竖起来的话恐怕就有一整个人那么高。
“看起来,带了不少东西啊,需要我帮忙搬运一下么?”
“不必了,老胳膊老腿儿了,闪了多不好啊。”
槐诗跨上台阶,一步步的,向着郭守缺走出,放下了手中的箱子。
回过头看向台下的时候,就看到琥珀平静的眼瞳,还有厨魔们或是厌恶或是不快,或是充满期待的复杂神情。
郭守缺满意的颔首,“看啊,大家都很期待,不要让他们久等。”
“不,我觉得他们只是期待你的败亡而已。”
怀纸小姐微微一笑,抬头,看向了高台之上:“今天那里没有人吗?”
“我不喜欢有人站在太高的地方评头论足,所以,就让他们坐的靠下一点……两位使者都是善于倾听意见的人,从善如流。”
郭守缺回头,看了一眼赛场之下的两位公卿。
一个面色如土,一个神情铁青。
但没有个人发出反对的声音。
“可以宣布开始了。”
郭守缺体贴的提醒道。
面色如土的那个哆嗦了一下,张口,结结巴巴的开始重新吟诵那些没人会在意的条令。脸色铁青的那个敲响了旁边的钟。
这一副驯服如狗的姿态,让槐诗忍不住怀疑:这老头儿跋扈成这种样子……难道早餐的时候给他们做了肉饼吃?
但不论如何,在钟声的清脆的声音里,在上皇的使者见证之下……最后的厨魔对决就这样毫无排场的开始了。
“我们谁先来?”
槐诗问道,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几个买了饮料剩下的瀛洲硬币,抛了抛,提议道:“要猜硬币么?”
“好啊。”
郭守缺点头,笑容依旧和煦,没有丝毫的反对。
“我要花。”他说。
“那我要字吧。”
槐诗想了一下,抬起手,随意的将手中的硬币抛出。
近乎凝固的时光里,只有硬币缓缓向上升腾,穿过了两人的视线,爬升到了顶峰,悬停了一瞬,在空气中映照出一丝微弱的铁光,向下坠落。
依旧如此的令人焦躁。
在那缓慢的翻转里,向下坠落。
直到清脆的一声迸发,迅速的旋转和嗡嗡声中,震动的硬币在桌面上恢复了平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桌子上的结果。
只有槐诗,凝视着郭守缺的眼睛。
不解。
自始至终,这个老家伙都好像没有动手的想法,就好像……放任一样,不曾有任何举动。
当结果出现的时候,反而眉开眼笑,表露出发自内心的欢欣。
哪怕最后赢的是槐诗!
硬币上面的那一面,是字……
槐诗低头,看着硬币所浮现出的结果,哪怕是已经占据了先手,却无法感受到任何的轻松。
“真好啊,怀纸小姐,我为你感到高兴,你不会在回合没有开始的时候就被击溃……”郭守缺鼓掌,愉快的大笑出声:“果然,运气站在我这一边啊!”
那样得意的神采,实在是让人怒火中烧。
“没必要再一开始就破坏对手的对决体验吧,郭老前辈。”槐诗抬起眼睛看过去:“你应该知道,如果要比对线的话,我倒是比厨艺要更有信心一些。”
“诚然如此,怀纸小姐实在是劲敌呀。”
郭守缺由衷的感慨:“不过,刚刚可是老朽发自肺腑的话啊,我可是十分想要见到怀纸小姐作为对手在赛场上活跃的影子呢!宛如传说中来自金宫的女武神那样刚毅又艳丽的姿态,实在是,令人心折!”
话虽然这么说,但很可惜,槐诗一个字儿都不信。
进入比赛状态的郭守缺有多么卑鄙和下流他可是早已经有所体会,怎么可能着了他的道?哪怕是这老东西下一瞬间拿出拿自己的脸P图P出来的裸照,槐诗的内心都不会有任何波动和诧异。
节操这种东西,实在不是人人都有。
但是工作,还是得继续。
槐诗拧开矿泉水的瓶子,将一桶又一桶巨大的纯净水,倒进了锅里,打开了火,然后在材料箱里翻了翻,找出了一个被几层过滤袋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包,随意的抛入了锅里,盖上了盖子。
“这是……要炖汤么?”郭守缺挑起眉头,怪笑:“消耗战这就开始了吗?无所谓,三个小时,五个小时,哪怕是一天一夜我也会等你的,怀纸小姐,老朽的内心对你可是一片火热呀!”
“别想多,只不过是对接下来会用的食材进行预处理而已。”
槐诗瞥了他一眼:“接下来才是这一回合要用的食材。”
材料箱终于打开了。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伸手,探入其中所附带的水箱里。从其中取出的,乃是一尾活蹦乱跳的……
“虎河豚!?”
有人愕然失声,反复端详着那一条河豚身上酷似猛虎的斑纹,还有那熟悉的气息。难以置信的回头,看向坐在最后面那个神情阴沉的地狱厨魔。
怀纸素子第一轮厨魔对决的对手,来自边境·黄泉比良坂,百年老店‘三途’的主厨大将——深津庆!
同时,也是全世界唯一一个能够拿出虎河豚的男人……
“看我干什么?”
深津抬起那一张苍白的面孔,漠然的反问:“我早就看那老家伙不爽了,不行吗?”
这话确实有道理。
如果他眼眶上没有紫色的淤青的话,那就显的更真实了。
第六百八十四章 他好像一条狗啊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
简单来说,昨天晚上,深津庆被敲门的声音吵醒,推开门之后发现了月光下的绝色美人在对自己露出温柔的微笑。
然后他就把门关上了。
对于深津庆来说,那样的笑容无异于恶鬼的狰狞,吓得腿都在打哆嗦,躲在厨房里拿着厨刀瑟瑟发抖。
不知道这个疯女人找上门来究竟干什么。
然后门就被拆了。
怀纸小姐走进来,友善的同他攀谈,并请自己赠与她龙河豚,如果能够连带着菜谱一起最好。
对此,深津庆只能表示:呵,你他妈的在想屁吃。
接下来就发生了一些大家都很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深津先生在事后表示,就是很后悔,特别后悔……
但最终说服他的不是肢体上的暴力和内心的阴影,而是道别之前的那一句话。
“你难道不想看那个老头儿失败的样子么?”
槐诗低头看着他,对他说:“我想要击败他,明天我就会站在赛场上,但我知道我赢不了——我需要你能够借给我一些力量。”
对于郭守缺的愤恨压倒了对槐诗的抵触。
在犹豫片刻之后,他叹息一声,从保鲜柜里取出了自己原本精心照料的食材,龙河豚之中的异种——专门为决赛所专门的‘龙王’。
连带着,铁炮大宴的烹饪方式和技巧。
哪怕全部说出去他都不担心,自己的河豚席中最重要的从来不是这些,而是那完美游走在鲜美和剧毒之间的独特口感——这是历代三途主厨只会口耳相传的秘技,也是槐诗绝对学不会的东西。
包括这一点,他也坦然相告。
对此槐诗并不担心,他还有其他的方式能够补足。
但是,在临走之前,他被深津庆喊住了。
“怎么了?”槐诗回头,好奇的问:“还有其他的事情么?至于材料的费用请不用担心,我会全额支付。”
“不,我是想要告诉你一件事而已——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我不得不说,哪怕是龙王恐怕也无法击败那个老家伙。他的力量凌驾在你我之上。”
深津庆不快的说道:“想要击败他的话,只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我会努力。”槐诗说。
在最后的沉默里,深津庆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右边,告诉槐诗:“如果你依旧不死心的话,我只能跟你说……具志坚住在隔壁。”
他关上了被拆碎的门,回到房间里,过了一会儿,从隔壁听到了自己曾经体验过的喧嚣声响,不由得在梦中翻了个身,睡得更香了。
这个世界上有两件事最为让人开心。
第一个是自己看不惯的人倒霉。
第二件事,是有人陪着自己一起倒霉。
竟然能够在同一天晚上一起遇到。
着实是人生之幸……
因此,如今赛场之上,深津庆的右手边,胳膊还打着石膏的乔尼·具志坚神情就变得分外怨念。
而在深津庆左手边,老神在上的恩里科·萨拉盖特毫无压力的抽着烟,同坐轮椅的弗拉基米尔谈笑风生。
反正都已经不做厨魔了,他已经再不看重自己的技术……甚至还十分热情的为槐诗介绍了自己隔壁的厨魔。
机会难得,大家一起。
多么快乐。
就这样,在赛场的最后面,大家快快乐乐的凑够了一整排。
除了大部分都具备着被槐诗暴打和勒索的经历之外,无一例外的是……对郭守缺的厌恶和不快,乃至——恶意。
“可以理解,谁不希望看坏老头儿倒霉呢,你说是吧?”
怀纸小姐热情洋溢的向着应援者们挥手示意,回头向着他看过来:“友情努力和胜利,我可是已经其中有两个咯。郭守缺,你怕不怕?”
“怕,怕得要死,哈哈哈哈哈。”
郭守缺被这一副众志成城的样子逗笑了,随意的挥手:“土鸡瓦狗再多,终究也不成气候——怀纸小姐,你可以开始了。”
槐诗手中,已经切下了第一刀。
砧板和刀锋碰撞的清脆声音里,被誉为龙王的龙河豚骤然抽搐了一下,发出高亢又尖锐的鸣叫。
浑身鼓胀,无数带着金属色彩的骨质尖刺穿刺而出。
但这无法阻挡槐诗继续下刀的动作……
郭守缺的笑容渐渐敛去。
专注端详着怀纸的刀工,眼神就渐渐严肃起来。
并非是惊叹那刀锋的锐利,而是诧异与槐诗技艺之精深,宛如传说中以无厚入有间的事迹那样。
在抑扬顿挫的节奏中,刀锋挥洒出无声的旋律,有闪烁而华丽的刀光跳跃在龙王的肌理之间。
在瀛洲,从来都有大将当面为客人料理的传统。
隔着吧台,客人能够清楚的看清自己的料理是如何在大将的手中完成,一步步的变为口舌之间的美妙精粹。
不止是贴近美食的那种亲近感,同时,也能够从厨艺之中体会到美。
纵然这种技艺的表现带有炫技的成分,但不得不承认……此刻在怀纸素子的手中,只会用来杀生、只会让人恐惧的刀术,竟然变得优美到令人不可置信。
完全,眼花缭乱。
哪怕是郭守缺,都有好几个细节没有看清她究竟是怎么处理的。
更重要的是……
短短的一夜之间,她为何就能如此娴熟、如此迅捷的将龙河豚解体?他可以断定,哪怕是深津庆也绝对无法抵达这样的程度。
只看观众席最后面那一张难以置信的臭脸就知道了。
刀锋划过,鱼肉宛如繁花那样的盛开。
在装饰精美的盘上堆叠成牡丹的形状,呈上前来。宛如薄纸一般透明的鱼肉上闪耀着晶莹的光彩,像是带着水晶一般的外壳那样。
伴随着光线的变化,就流出一阵五光十色的幻彩。
近乎结晶一般纯粹。
清甜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毒素一样的魅惑和侵蚀,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这就开始了么?”
“前菜而已,后面的在继续……”槐诗耸肩,“这不是怕你等得无聊么?”
郭守缺从口袋里抽出了筷子筒,拔出了一双象牙筷,引得下面呐喊助威的弗拉基米尔一阵谴责不提——这个男人低头,端详着盘中的佳肴,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这可真是,有意思了啊……”
伸手,夹起了薄薄的一片,放在眼前,隔着近乎透明的鱼肉,竟然能够看到鱼缸之中畅快游动的龙河豚。
它还活着!
哪怕早已经被剖开,剔除了内脏……当依旧宛如无事发生那样,畅快的在水中游动着,早已经沉醉在短暂的迷梦之中。
“不得不说,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令人心神振奋。”
郭守缺张口,将不带有丝毫河豚毒素的鲜美鱼肉放入口中,大口咀嚼,畅享此刻口中扩散的鲜甜和甘美,陶醉的颔首。
味觉炸弹,在这一瞬间爆炸。
“怀纸小姐,只论刺身一道,你已经凌驾于深津庆之上了!”
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哪怕面目之上的胡须和头发在疯狂的生长,而站在地上的双脚纹丝不动,纵然裤管之中无数树木一样的气根在飞快的生长,落地生根,丝丝缕缕的钻破了铁石,刺入泥土之中,迅速扩散。
木质的纹理从他的面孔之上疯狂扩散,恐怖的僵直蔓延在他的躯壳里。
他整个人都在迅速的……木质化!
来自舆岱山的上万种生机中,由槐诗精心所选择的上千种深渊植物所编制而成的生机在他体内恐怖的深度中在旺盛的生长。
扩散。
虚假的生机像是炸弹那样的掀起万丈狂澜,注入了澎湃的活力,同时也在催发着他的老化和衰亡。
只要活着,死亡就无法避免。
而如今,槐诗精心料理出的生机在他的体内,正在无限的将这一进度加快,毕竟这一具苍老躯壳的极限。
直到他的眼眸之中有烈火燃起。
郭守缺微笑,木质化的躯壳骤然崩裂开无数痕迹,从其中有来自深度之下的无明火之火流露而出,扩散。
将体内一切驳杂的生机烧尽。
恢复原状。
而他面前的盘子,早已经被一扫而空!
仍旧嫌弃不足,他抬起眼睛问:“有酒么?”
“稍等片刻。”
随着金灿灿的天妇罗端上来的,乃是一杯温热的清酒,当炼金之火一闪而逝,烧焦的鱼鳍就落入杯中。
刺鼻的腥味中,特殊的鲜活酒香升腾而起。
无色的清酒已经化作了碧绿。
倾尽槐诗昨晚所准备的所有猛毒,汇聚成这一杯近乎瘟疫实体的毒酒,放在了郭守缺的面前。
老人仰头,一饮而尽。
然后,就在那一瞬间……毒素,萌发了。
他僵硬在原地,五指骤然抽搐,竟然将手中空空荡荡的酒杯捏碎。
紧接着,有一缕可怖的雷光从他口中流露而出,雷光之中的怨恨和愤怒扩散,令整个赛场的空气瞬间焦热,暴虐张狂,即将扩散向四面八方
郭守缺深吸了一口气。
牙齿咬紧——将那一缕逃窜而出的雷光,再度,吞入了腹中。
紧接着,那鼓胀起来的腹部迅速干瘪,传来一阵低沉的鸣动。
肠胃在抽搐那样,焕发出饥渴的鸣叫。
“好酒!”
郭守缺扬声赞叹,酣畅淋漓的大笑:“实在是开胃!一不留神,竟然让我将肚子里最后一点存货消化光了!”
无数霉斑、菌株、毒素在他的双眸之上浮现又迅速的开败。无穷尽的毒素在他的体内更替循环,竟然无法奈何的了它!
反而像是健胃消食片那样,帮助他消化!
令他的气息变得越发的狰狞……
风卷残云,将天妇罗、寿司乃至其他的一切全部一扫而光,最后饥渴的望向槐诗,还有他手中冒出蒸汽的砂锅。
郭守缺咧嘴,露出白皙又整齐的锋锐牙齿,迫不及待。
“能不能快一点啊,怀纸小姐……”他沙哑的催促:“秀色可并非可餐之物,这一道料理,真正重要的地方,能不能赶快端上来!”
“别着急嘛,米饭才刚刚热。”
槐诗平静的安抚着面前的食客,伸手,按在了砂锅之上,铸造开始——弹指间,有厚重的水蒸气从缝隙和空洞之中喷薄而出,裹挟着难以言喻的诱人香气。
就连台下的深津庆也不由得双手握紧,死死的抓住膝盖,瞪大眼睛。
那究竟是恼怒、惊愕还是妒恨呢?
这一份浓香,竟然凌驾与自己之上!
当锅盖被掀起来的时候,喷薄而出的便是璀璨的金色光芒,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瞳。精美的鱼肉在釜中翻涌,独属于河豚的鲜美气息厚重的像是洪流那样,吞没了一切。
郭守缺缓缓的挑起了眉头,似是惊叹。
可槐诗却难掩的不满和遗憾。
终究……还是差一点火候啊。
“还等什么啊?”郭守缺握紧了筷子,饥渴的催促:“快一点,快一点,怀纸小姐,我已经迫不及待!”
“稍等……还差,最后一道工序。”
槐诗抬手,揭开旁边的罐子,将炖煮多时的鱼骨汤,浇灌在河豚锅之上,瞬息间,那厚重的香甜气息向内收缩,消失无踪。
一切美妙滋味已经尽数浓缩在了锅中。
而如今漂浮在河豚锅之上的,竟然是……酸菜?
没错,那是所有厨魔都能够清晰的分辨出的材料,使用东夏的工艺所炮制而出的腌菜——但令所有人恼怒的却是,这根本就是随便炮制出来的简陋货色!
就好像一个抠脚大汉堂而皇之的闯入了衣冠楚楚的冷餐会里一样。
台下深津庆大怒的咆哮:“你在做什么,怀纸!你只会毁掉这一份料理!”
“闭嘴!”
反驳他的震怒咆哮,竟然是郭守缺。
苍老的男人从呆滞中清醒的瞬间,便抬头,不快的怒斥:“黄口小儿,让你观赏这一场对决已经是了不得的殊荣了,可不要得寸进尺,也休得贻笑大方!”
深津庆愣在原地。
而郭守缺的神情严肃,低头,凝重端详着放在面前的酸菜河豚锅。
“如此浓厚又凶暴的爱意,实在令人吃惊!这不是三途的料理方式……”他轻声感慨:“怀纸小姐,真正创作它的人是谁?”
“你只要知道是一位知名不具的漂亮小姐姐就好了。”
槐诗吹了声口哨,低头看着自己制作出的料理。
满意端详。
这漫长的一夜,他除了在命运之书的记录中反复将来自所有厨魔的记忆全部锻炼掌握之外,尤其着重练习的,就是临时抱佛脚从罗娴那里蹭来的果园秘传爱心菜谱。
虽然对于槐诗竟然专门给别人做饭十分不满,但依旧给予了他十二万分的支持。就在电话里,罗娴手把手,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的教导,最终终于成功的习得掌握——这一道女儿怀着的满满爱意和关怀,专门为上了年纪的老父亲所制作而出的佳肴!
“快尝尝,专门为老人家补身体的。”
槐诗伸手,将锅子推过来,迫不及待的欣赏接下来他的模样。
在沉默里,郭守缺慎重的抬起手,夹起一片裹着粘稠汤汁和一片片酸菜的鱼肉,放入了口中。宛如吞下珍宝那样。
感受到无可阻挡的深渊之爱,从口中满溢而出。
咀嚼的声音如此刺耳。
像是刀片在互相碰撞那样。
死寂里,所有人愕然的抬头,盯着郭守缺开阖的嘴唇,便看到从口中缓缓流淌的血腥,乃至脱落的牙齿……
宛如有无形而锋锐的刀斧在口中劈斩那样,毫不保留的热爱化为了杀伤魂灵的恐怖力量,肆虐在他的躯壳之中。
每吞下去一口,都带着淋漓的鲜血,乃至脱落的牙齿。
这就是接受这份爱的代价!
难以想象,究竟是有多么的异常,多么的疯狂,才能够在菜谱中寄托如此沉重的感情呢?
“浓烈到这种程度的爱意……简直已经不是家庭暴力,而是谋杀了啊,怀纸小姐。”
在蹂躏之中,那苍老的厨魔畅快呻吟,裸露的牙床上,锋锐的牙齿再度生长而出:“不过……着实,让人爽快!多少年了,没有从后辈的身上享受过如此热情关怀了!”
“再来!”他说,“再来!”
他端起空碗来,迫不及待的想要伸出筷子,却被槐诗拦了下来。
当老人恼怒的皱眉的时候,便看到槐诗的关切的神情:“光吃菜伤胃啊,要米饭么?”
一碗散发着热意的白米饭,端到了老人的面前。
朴实的米粒折射出晶莹的光彩,热气蒸腾之中,令人垂涎欲滴。
郭守缺接过碗,端起来,吃了一口,当牙齿合拢的瞬间,便不由得瞪大眼睛:“这是……”
在他的口中,甚至不需要咀嚼,哪怕是舌头轻微的按压,那坚实的米粒竟然就自己融化了,变成了香浓的粥,在口中流淌开来。
丝丝难以言喻的甜美和舒畅从心头升起。
整个人都忍不住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变得宁静祥和起来,忍不住徜徉沉醉在这一片温热又浓郁的朴实味道之中。
竟然能够将平平无奇的米饭,制作的如此出彩!
“这究竟,是什么米饭?”
“白米饭啊,不,应该说……是我特制的‘软饭’吧?”槐诗笑着说:“我胃不太好,医生建议我把饭蒸软一点再吃……怎么样?好不好吃?”
“好吃,很好吃!”
郭守缺的筷子扒拉着米饭,狠狠的吃了一大口,享受的闭上眼睛:“滋味绝佳,令人沉醉,也令人羡慕……真想要天天吃到这样的饭啊。”
就这样,一大口鱼肉,一大口米饭。
郭守缺开始畅快饕餮。
享受着那种令人窒息和绝望的爱,还有着朴实无华又平淡香浓的米饭,两种感觉交错在一处,竟然令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
但很快,一阵浓浓的失落就从心头泛起。
因为那一份爱和那一份朴实交融在一处的时候,所形成的幻梦一般的感受实在让人太过于沉醉。
但是,这一份美妙的滋味又消逝的太快。
就好像隔着窗户匆匆一眼那样。
想要再看,想要再去欣赏,想要永远的去占有……想要……想要得到!
郭守缺的动作骤然停顿了一瞬。
僵硬在原地。
不知不觉,表情已经扭曲。
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嫉妒!
嫉妒。
此时此刻,郭守缺,对面前的怀纸素子,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嫉妒。
当这一份羡慕和嫉妒浮现的时候,不论是口中的鱼肉和米饭都无法给他带来任何享受了,反而,越发的令人恼怒。
已经不想再吃下去了……
够了,足够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
他抬头看着锅子里好像没有丝毫减少的菜肴,却感觉到自己太饱了,已经吃不下了,没有任何味道……
但偏偏,停不下来……
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卑微?
这难道是喂狗的食粮么?!
第六百八十五章 致命的弱点
在恍惚中,郭守缺好像从锅子里升腾的水汽中窥见了飘忽的幻象。
在幻象之中,有一只黄白相间的狗孤独的蹲坐在马路上,回头看过来,眼眶里就浮现闪闪泪光。
别杀了,求求你别杀了!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被你们这么折磨?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那样无辜又怨念的声音响彻在耳边,令人感同身受的体会到了那种辛酸——嘴里的软饭,锅子里的爱心鱼肉,忽然就不香了。
快乐都是别人的,而我什么都没有。
郭守缺的咀嚼停顿了一瞬间,象牙筷子微微颤抖,此时此刻,竟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就再这一瞬间,不知道为何,所有观众席上的人都产生了奇怪的错觉。
——他好像一条狗啊。
“真卑微啊。
在这渐渐从浓烈化为苦涩的味道之中,郭守缺昂起头,体会着这新奇的滋味:“卑微的简直,不值一提……怀纸小姐,你的这一份恶意,着实美味!”
仰头,将一大勺鱼肉和软饭,抛入无底洞一样的喉咙里,郭守缺咧嘴,畅快的大笑:“就算是狗粮,也让人甘之如饴!”
在他身后,斑白的长发无风自动,粘稠的黑暗缓缓升腾而起,化为了暴戾的火焰,肆意升腾。
有恐怖的气息从他的身躯之中扩散开来。
令整个赛场都化为了字面意义上的……地狱。
只此一人的灵魂辐射,便足以打破现境的封锁,形成了如此可怕的污染。
这一份可怖的灾厄和底蕴,实在是超出预料。
槐诗,目瞪口呆。
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单身狗。
只是吃个狗粮而已,不至于吧?
何必酸成这种程度?得亏自己没有把魔女之夜赚的包拿出来,否则这老头儿是不是就要当场气炸了?
还有石髓馆的造价以及自己卡上现在好不容易有一点的余额……
以及自己败坏的人品。
可真是太可怕了。
如今,在这一份卑微感和愤怒的刺激之下,郭守缺张嘴,竟然迸发了无穷尽的食欲和力量。
在恶意的刺激之下,产生了更加庞大的恶意。
将桌上的所有,一扫而空。
尤嫌不够的,端起盘子和锅来,伸出奇长无比的舌头,吮走了最后一滴汤水。
畅快的,眉开眼笑。
“味道如何?”
槐诗看着他狂暴的姿态,开口问道。
“绝妙!可惜,仍旧还嫌不够!”
郭守缺抬起手,擦拭着嘴角,舔舐着口中所残存的血腥味道,吮吸着自己的血,津津有味。
就在余韵的回味中,他忽然开口说道:“怀纸小姐,你知道深渊厨魔最本质的核心在于什么吗?
是什么让厨魔在深渊中独树一帜,让我们能够形成如此庞大的组织,和灾厄乐师、末日画家与幽暗理发师并立与‘无归者墓地’的最顶层?”
槐诗一愣,倒是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也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想过。
“你是想说,永无止境的口腹之欲,人的欲望促成了这一切?”
“那只是源头,只是诱因而已,由此而导向的,又是什么样的道路?所得到的又是什么样的成果?所获取的又是什么样的精髓呢?”
郭守缺的狂暴渐渐平静,中年的面孔之上浮现了神秘的笑容,自问自答:“不论是缪斯俱乐部、地狱音乐协会、厨魔组委会和理发师协会,所代表和精通的,都是无数地狱和灾厄之中最为庞大的精髓之一。
缪斯俱乐部的末日画家,所追求的乃是地狱中‘恒定’与‘不变’的万世之美,因此才延伸出将稍纵即逝的灾难和绝景封存入卷,维持永恒时光的技艺。
而灾厄乐师们所专注的,乃是与之相对‘变化’和‘运动’的精髓,因此而擅长编织和催化之道,使用乐章将无数灾厄统和为整体,令其产生不可思议的蜕变。
理发师们则又和乐师不同,他们像是园丁照顾苗圃一样,对灾厄和奇迹进行修剪,并不注重融合和统一,而是专注于每一种灾厄奇迹的独立与和谐,斧正缺点,令其最大程度贴近它所原生的纯粹姿态。
最后,则是地狱厨魔——”
郭守缺的十指交叉,愉快的微笑:“所有的厨魔技艺都和炼金术高度相似,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我们所追求的,乃是将恶意与诅咒彻底熔炼,从炉火与大釜中抵达蜕变,完成这一份更加纯粹的爆发!”
瞬间的寂静。
好像一道雷霆从槐诗的脑中横过,稍纵即逝的电光照亮了原本的混沌,令一切都恍然大悟。
恒定、变化、和谐与爆发。
这便是末日画家、灾厄乐师、理发师与厨魔四者截然不同的精髓所在。
在此之前,槐诗只不过是下意识的进行运用而已。
却未曾能够想到如此深刻的地方。
不止是郭守缺,哪怕是台下的厨魔都未曾听闻过如此高屋建瓴的概括和解答,一时间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恍然神情。
同时,也越发的狐疑……
不知郭守缺为何忽然提及这个话题,也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
“怀纸小姐,我得说,你果然是罕见的良材——这一份只是出于本能的运用,就已经能够抵达如此夸张的结果,实在是厉害!”
郭守缺双手撑起身体,缓缓的起身,带着裂痕的面孔抬起,笑容欣慰的让人害怕:“我,由衷的,感受到了……欢喜!”
槐诗沉默着,再度感受到那种如芒在背的危机感。
可是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有了疏漏。
“很遗憾,你的拖延战术不会再有用了。”
郭守缺狞笑着,伸手,拧开了竹篓之下的煤气,火光升腾,照亮了那一张遍布阴霾的面孔:“我已经找到了……”
“——你致命的弱点!”
槐诗瞬间,僵硬在原地。
一瞬间竟然有一种自己贷款买房别人扒出来没有吃低保的惊慌感!
可旋即,这种诡异的错觉便已经消散,心中所升腾起的乃是十万分的警惕——这种毫无下限的对手,他用处什么招数来都不是没可能。
他必须全神贯注。
保持镇定。
“什么弱点?”怀纸小姐抬起手,将肩头的长发挽到身后,随意的微笑着:“难道我还存在着弱点么?“
心里实际上慌得一批。
妈的这老王八蛋该不会是从琥珀那里知道自己女装的事情了吧……
一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社会性死亡的结局,槐诗伪装之下的脸色就变得和泥土一样,惊惶不安。
而郭守缺,只是抬起手,从口袋里抽出一叠写满了什么字迹的黄纸,随意的塞进了灶台之下的火光里。
那充满神圣和肃杀意味的字迹瞬间随着黄纸一同燃烧殆尽,竟然没有留下任何飞灰。
就好像在瞬间顺着火焰的焚烧,笔直的抵达了天穹之上,上达天听一样。
槐诗皱起眉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讨逆表文,听说过吧,怀纸小姐。”
郭守缺笑呵呵的说道:“这可是我临走之前从东夏博物馆里拿出来的真迹,也是接下来作品的必要前提之一——就好像正式的向上天禀告,将你当做敌人,从人格到行为乃至过往的历史全部否定,予以损贬,工于心计的寻找出你的每一个弱点和可趁之机,放大之后歪曲……不过说到底不过是欲加之罪而已,为接下来杀死你的行为找到正当的理由。”
郭守缺淡定的说道,“这里我们就只是走个流程,以示庄重。”
那一瞬间,浓郁的香料气息从竹篓中升腾起来,好像无数铜鼎燃烧着千百斤香料一样,极尽奢华和肃穆的气氛扩散开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难以言喻的堂皇气息和深邃诱惑——在竹篓的黑暗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缓慢的酝酿,完成了最后的工序。
最终,随着竹篓的掀开,其中璀璨的金光迸发。
那是一颗……猪头!
果然——
槐诗的眼瞳收缩,内心沉入谷底。如此正式的仪式已经不是少牢的范畴了,恐怕这是自己一直来最忌惮的东西。
——太牢!
那一瞬间,郭守缺双手合十,发出清脆的声音,将赛场之上的死寂击碎。
“请吧,怀纸小姐。”他说,“这是今天的第一道菜——特豕!”
“还真是太牢?”槐诗严肃的问。
“当然,牛为首,羊次之,豕再次之……今日为了击溃你所准备的作品,就只有这三道!”郭守缺纵声怪笑:“换而言之,倘若你吃完之后还能安然无恙的话,便可以算我输!”
就像是曾经挑衅众多厨魔那样,毫无任何顾虑的立下了对自己决定性不利的规则。
换而言之……他有充分的把握。
在这三道菜之内,将槐诗,彻底击垮!
“这恐怕不止是特豕吧?”
槐诗闭上眼睛,细细的嗅着空气中的味道,自庄严又厚重的浓香里分辨出了一缕不同的气息。
那是酒精的味道……
酒香?
“没错,我用了酒。”郭守缺的手里不停,为槐诗调配着接下来的蘸碟和蘸料:“毕竟是多少年的老菜了,周朝的时候连油和鸡精、辣椒都没有,味道肯定不太好,到了今天,肯定要顺应时代做出变革才行。”
“恐怕,不只是如此吧!”
槐诗冷笑。
那一缕酒香才是最关键的东西,最具备威胁力的东西,从其中,槐诗竟然分辨出了若有若无的植物气息。
当他拿起筷子的瞬间,酒香越发的清晰,萦绕在鼻尖和魂灵之中,迅速扩散。
这究竟是什么酒?
槐诗分辨不出来。
“苞茅。”
郭守缺愉快的微笑着,端详着抬起筷子的动作,轻声呢喃:“这可是用苞矛所净化的绝世美酒啊……”
那一瞬间,槐诗看到了。
并不是万丈险峰,也不是悬崖峭壁,更不是什么蛇虫虎豹。
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乃是璀璨金色的光芒。
毫无任何的阻碍。
他所看到的,乃是一条通天大道。
一片坦途!
第六百八十六章 希望人没事儿
没有丝毫的费力,根本没有遇到任何的阻挠。
别人眼中难以跨越的距离,对槐诗而言根本不曾存在,甚至不需要他迈步,终点就自行来到了他的脚下。
生怕他有一点劳累,生怕他感到一点厌烦。
根本不是纡尊降贵,而是像是舔狗那样殷勤备至的来到他面前,驯服的呈上了绝美的佳肴。
槐诗的筷子,已经落在猪耳朵上面。
轻轻一摘,那厚实的肉和软骨便自行脱落,来到了他的手中。像是从树上摘个果子那样,扑鼻的奇香,在掠过碟中的沾水之后,便落入了口中。
筋道的猪耳朵在咀嚼之中咔咔作响。醇厚而香浓的肉味便扩散开来,充斥了口腔和肺腑,整个人都像是沉浸在温暖的水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但是,却丝毫不腻。
因为其中清冽爽朗的酒香将厚重的肉味佐合,扫去了令肠胃不快的油腻,同时更令槐诗食欲大振。
再来一口……
这可真是,绝世佳肴!
从未曾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从未曾享受过这样的尊荣,从未曾拥有过如此庞大的权力。
简直就好像是……就好像是……
神明一样!
那一瞬间,槐诗的动作一滞,脑中突兀的浮现出一句话。
【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
汝等应当进贡的苞茅没有交纳,周王室的祭祀无法进行,没有用来净化圣酒的材料,寡人因此前来征伐。
桓公伐楚,以此为由!
这明明是以槐诗的文化水平从未曾进行记忆的文字,此刻却自然而然的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终于想起来了么,怀纸小姐。”
郭守缺俯瞰着她愕然的样子,笑容越发的狰狞:“苞矛缩酒,乃是圣酒在祭祀神明之前的必要步骤——这可是只有周天子那样的半神才有资格享受的绝顶美食!
如今的你,可曾畅快?”
槐诗已经停不下来了。
他在狂吃,毫无风度,风卷残云的啃食着面前的特豕,享受着这无穷尽的权位和难以言喻的美妙酒香。
就仿佛能够看到自己高踞于天空之上,千万人膜拜的样子。
无数虔诚的赞颂和祈祷回荡在耳边。
自己的意识和声音覆盖天之九野,地之九州,庄严磅礴的运行在这一片大地之上。
少司命的圣痕在剧震。
隐藏在其中的那一丝神性汲取着这庄严的供奉和牺牲,开始迅速的勃发壮大。某种肃冷又庞大的气息从槐诗的灵魂深处升起,一点点的,侵蚀着他的灵魂。
摧残他的人性。
当着一份神性迅速萌发生长,跨越槐诗所能够控制的界限之后,便引发了致命的失控,开始转过头来,稀释槐诗的灵魂和意识。
蚕食人性!
要将他一点点的……转化为神明的残影!
就好像过于庞大的灾厄会让人凝固那样,如今这一份过于厚重,超出槐诗掌控极限的神性,快要将他压垮了!
“终于察觉到了吗?”
郭守缺的手指敲打着桌面,端详着神情挣扎的槐诗,微笑,一字一顿的告诉他:“怀纸小姐,在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你的灵魂之中,包藏着多么纯粹的奇迹。
那一缕珍贵的辉光,宛如太阳一样。
对于易牙之派的厨魔而言,你才是举世难逢的良材!“
说到这里时,最喜欢以人为材料的厨魔瞪大眼睛,难以掩饰自己的兴奋和激动,“太牢这种高岭之巅根本算不了什么,你才是我费尽心机要完成的作品!”
死寂的赛场之上,除了槐诗的艰难的呼吸声之外,再无任何的杂响。
直到现在,水落石出的瞬间,隐藏在这一场比赛之下的险恶机心才终于显露而出。
此刻对决的双方。
一者不惜一切手段的想要打破对手体内的平衡,灾厄反噬,让他堕入地狱。
而另一个人,却费尽心机的想要将对手捧上神坛!
对于人类而言,这两个结果并无差异。
成为恶魔和成为神明,彻底凝固和彻底的蒸发对于人的灵魂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那都是不可阻拦的异化。
同样都代表着失去自我沦为行尸走肉的悲惨未来……
槐诗对此一清二楚。
可是他根本无法停止,反而……越发飞快。
有神明的庄严气息降临在魂魄里,令他的意识迅速蒸腾,记忆焚烧,迅速的蒸发,属于槐诗的一切飞速的被解离,迅速稀薄。
可在灵魂之中,命运之书的书页却在不断的翻转。
源源不断的维持着槐诗的意识,和他所有记忆的完整。就好像一场删除和输入的大赛。每当神性消去一行,命运之书就再度将那一行重新写入,飞快的补全槐诗的人格和历史。
天国的残骸牢牢的护持着那一线风中残烛一般的人性,令它不至于在庄严的神性之下熄灭。
而那一份已经完成度过于庞大的神性,正肃然的运行在槐诗的魂魄之中,将一切人类所有的软弱感情尽数剥离。
最后所存留下的,乃是澄澈到近乎非人的一片透明。
槐诗的眼眸之中迸射出威严的光芒。
无悲无喜。
直到这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失去了,感情?
愤怒、喜爱、悲伤、悲悯和憎恶……
灵魂之中所沉睡的武装早已经消失无踪,因为其源头已经不存在于槐诗的意识里,此刻的他已然升华为俯瞰凡尘的半神。
哪怕只是镜中月,水中花,一场繁华的泡影。
就在他面前,郭守缺慈悲的微笑着,双手合十,献上属于自己的礼赞与祈祷。
好像发自内心的希望槐诗没事儿。
“很快,你就会被完成了,怀纸小姐。”
他饱含着希望和期冀,温柔的说道:“届时,我将为您献上供养。”
可纵然面容如何的温柔,都无法隐藏……那笑容之下几乎快要填满整个地狱的狰狞恶意!
愉快。
难以言喻的愉快。
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背后中伤、谣言祸语,出卖、背叛、谋杀、欺诈……人类天性之中所有的原暗好像此刻都在他漆黑的眼眸中浮现,旺盛的燃烧。
他说,“接下来,轮到你了。”
槐诗感觉到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
就像是饮下了乌鸦的后悔药那样,进入了比那还要彻底的机械化心智状态,冷静的对待着面前的一切。
忍受着灵魂深处永无间断的神性蚕食……
但这并没有任何关系。
哪怕就连渴求这一冲动都已经消失了,但预定的计划不会有任何改变,他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通往胜利的道路之上。
既然受到了预料之外的重创的话,那么,就重新在下一回合,将劣势扳回来!
这一回合的挫败绝不是徒劳无功,而是通过测试,从对手的身上找到了宝贵的情报。
槐诗凝视着眼前的对手,平静的发问:“郭守缺,你害怕孤独,对吗?”
“是的,没错,我十分害怕。”
郭守缺颔首,毫无任何掩饰:“我害怕自己的技艺被埋没在尘埃里,我更害怕自己被人所遗忘……以我这样的年纪,本应该一切都看开了才对,可我这个人出乎预料的恶孽深重啊。”
这个沐浴着深渊阴影的男人张口,露出锋锐的牙齿,笑意扭曲:
“怀纸小姐,为了夺取眼球,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为了让自己稍微不那么孤独一点,我可是什么都会做的。
能够察觉到这一点,你的狂言果然不是无的放矢,那么……下一道料理又是什么?从何处得来的菜谱,融入了自身怎么样的恶意,会长出什么样的成果呢?”
“下一道啊……我想想,来点热量足够的吧。”
槐诗挽起袖子,平静的说:“来一点,让人能够激昂起来的东西。”
就这样,将满满一桶燃料,倾倒进了炸锅之中。
银白色的液体宛如水银那样,平滑的能够照耀出面孔上的任何一个细节,金属的冰冷光芒里,看不出究竟酝酿着多么恐怖的热量。
那是经过了大宗师改造和提升过的金属燃料,早已经脱胎换骨的拉美西斯之怒!
每一滴都是一旦沾染之后足以烧穿骨髓的恶毒液态燃剂,如今锅中的所包含的热量,已经足够一架战斗机升上天空,进行超长时间的进攻扫荡以及巡航。
紧接着,在粘稠面糊的流淌之中,一块块沉重的零件和机械碎片,就已经落入了其中,挂上了一层粘稠的介质之后,看上去就变得像模像样。
人类绝对无法使用的铁,被温柔的包裹上了糖衣,当水银色的金属燃料开始缓缓涌动,渐渐沸腾的时候,被抛入了炸锅之中去。
迎来了淬炼和重生。
这究竟是冶金还是料理呢?已经没有人能够分辨出其中的界限。
可当钢铁鸣叫的声音迸发时,台下愕然的具志坚屈辱的咬着牙,瞪大眼睛,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那其中升腾而起的荒芜幻影。
不愿意承认,但是不得不承认。
那是已经凌驾于自己的水平之上,迈入了全新阶段,全新境界,全新道路的工业料理!
毫无温度的冰冷光芒里,有死寂的地狱幻影缓缓浮现。
千万年的衰亡之后,黄昏之乡再次展露自己的癫狂轮廓,为这一道灾厄料理注入了地狱的精髓。
郭守缺的眼瞳被那光芒照亮了,好像在闪闪发光。
“妙哉,妙哉……如此沉沦的姿态,着实令人心醉!”他端详着槐诗的样子,微笑着问:“不过,只是空壳吧?如今失去所有情绪的你,又如何再使用最擅长的技巧,将自己的源质和意志赋予它灵魂呢?”
失去了感情怎么办呢?
那不是很简单么?
那一瞬间,槐诗的嘴角好像抽搐一样,勾起了一个微弱的弧度。
——只要将情绪重新铸造出来,不就好了?
第六百八十七章 一步之遥
此刻,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槐诗伸手,将带着隔热手套的右臂,探入了沸腾的油锅!
烧红的铁水,涌动的金属燃料将他的小臂吞没了。
堪比熔炉那样的恐怖高温无法毁坏彤姬所特制的手套,也无法将槐诗已经金属化的右臂焚毁。
反而源源不断的提供无数热量和钢铁,予取予求,等待着他的君临。
当圈禁之手展开的那一瞬间。
铸造,开始了!
神性的侵蚀下,那一份已经完全变成透明的人性运转着,槐诗的灵魂在缓慢的涌动,酝酿,源源不断的将源质注入手臂的熔炉。
唤醒炼金之火。
开始了千万次的锻造……
这已经是进行了千万次,完全印刻进了本能之中过程,哪怕早已经无法体会到愤怒这样的感情,可纯粹的反应还铭刻在身体和圣痕之中。
还残存在圈禁之手和炼金之火的记录里。
自己只要,按部就班的重复顺序就好!
失败了一次,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短暂的瞬间,数十上百次重复,紧接着,毕竟上千次的探索。
宛如拧动钥匙,发动机点火、点火、点火、点火……无止境的重复,一次次的挖掘着残存在记录之中的痕迹。
直到轰鸣的声音从铸造熔炉之中响起。
发动机,终于启动了。
槐诗眼前一亮。
从无到有的突破在这一瞬间完成。
有什么东西,被收缩的五指握紧了。
首先所浮现的,乃是沉重斧刃的轮廓,从灵魂中剥离出的愤怒化为钢铁,在手中一点一点的生长。
紧接着,愤怒扩散,反向侵染着槐诗的意识。
将这一份原本来自于他的愤怒,再度归还!
斧劈的幻痛迸发。
灵魂深处传来碎裂的痛楚。
槐诗的眼前一黑,口鼻之中骤然流出丝丝缕缕的血色,那些带着璀璨金黄的异常鲜血从空气中升起,焕发出蒙蒙的光芒。
照亮那槐诗抬起的面孔。
还有那一双遍布血丝,愤怒充盈的眼瞳!
这一瞬间,槐诗手中的杀意之斧重新凝聚,愤怒归来!
再然后,是悲伤,紧接着是悲悯、苦痛,乃至美德……最后,是群鸦所奉献的诅咒和怨憎!
相较高贵的神明之灵,这一份由人所产生的结晶如此的薄弱和渺小,可这一次,当它们重新归还时,便死死的楔入了灵魂之中,不容许那高贵的神明气息再度扩散……形成了封锁的牢笼!
槐诗的人性,艰难的,迎来了归还!
高举而起的神坛停止了上升。
当那一双眼瞳重新抬起的时候,往昔的灵动与愉快,重新浮现。
如今,在他的手下,那一份属于黄昏之乡的灾厄和记录,正在源源不断的转化,将海量的绝望和永无止境的苦痛,尽数注入这一份狭窄的料理之中。
从铁与火之间的虚无躯壳中,构建起新的地狱。
并不曾如同往日想象那么困难,甚至感觉像是行云流水那样,驾轻就熟,毫无任何的压力,就将这一份灵感挥洒而出,落实在了手中。
这是唯有铸造者、唯有圈禁之手才能完成的地狱结晶,在工业厨魔之中足以占据全新高度的巅峰之作!
有赞叹的掌声响起了。
不止是台下,还有来自台上的赞叹。
那个好像比槐诗更愉快,更开心,更加欣喜的人……
郭守缺。
此刻,正满怀着感动,向着槐诗手中所缔造出的灾厄精髓致以赞扬!
“此刻的你,一定开心吧,怀纸小姐?”
他端详着槐诗的样子,欣慰呢喃:“此刻的你,一定能够领会到这一份独属于厨魔的快乐了吧?
就像是耕种那样,谨慎的选择时机,关注恶意,调理灾厄,最后生长出来自地狱的果实……这一份兴奋和充实感,你可曾体会到了么?”
就在制作之中,槐诗恍然未觉,根本不曾听见他的感叹。可是就在怀纸素子的面孔之上,嘴角已然微微的勾起了弧度。
他在微笑。
当全神贯注的投入了料理之中时,油然而生的便是这难以言喻的充实和欣慰。自己在缔造什么东西。
自己在创造着什么成果。
自己在迈入了全新的世界,独自一人,一步步的向前。
“你在成长,怀纸小姐,你此刻的你像是升起的太阳一样,无比耀眼的,无比的迅捷的成长……”
老人的双眼放出兴奋的光焰:“我看得到,你瞒不过我,你正在这一条属于我们的道路上,大步向前!”
没错,像是奔跑那样,像是飞翔那样……
不,比那还要急速,比那还要辉煌。
在这一双充盈着深渊投影的漆黑眼瞳之中,映照出那一道缓缓升上天空的炽热光芒。
几乎将自己都要照亮了。
将自己的孤独驱散了……
他大笑着,鼓手,满怀着期盼,发自内心的为她祈祷。
请快点吧,怀纸小姐。
再快一点!
如今的你,已经快要迈入能够与我为敌的领域了!
回应他的,乃是升腾而起的悲鸣巨响。
从沸腾蒸发,瞬间焚烧,爆发出所有热量的金属燃料里,从槐诗手下的炸锅之中,狂怒的光焰席卷,将一切都吞没了。
再然后,是泉涌而出的黑暗。
无穷尽的粘稠漆黑,从炸锅之中喷薄而出。
名为绝望的结晶,终于在槐诗的手里复刻。
度过了无穷尽的漫长岁月之后,来自黄昏之乡的最深处,由铸造之王们托付在槐诗手中的力量,再度以铸造的方式,得以重现!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大功告成!
就在金黄酥脆的金属炸物之间,粘稠的黑暗酱汁缓缓的流淌,无时不刻的焕发出麻木又绝望的悲鸣。
地狱于此重现。
“它的名字……”
郭守缺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整个人趴在料理台上,凑近了端详,凝视着盘中扑面而来的苦涩,不由自主的深吸了一口气,畅快的瞬息。
眼眶已然烧红了。
“它叫什么名字,怀纸小姐,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你给起一个吧。”
槐诗无所谓的擦着手指:“我没有给苦痛历史妆点打扮的兴趣,起什么名字都不过是对这些痛苦的亵渎——郭守缺,既然你如此渴求灾难,那就感同身受的体会一下这一份绝望和痛苦吧。”
“除却‘阿鼻’之外,我想象不到任何能够比拟它的名字。”
郭守缺细嗅着这一份回味无穷、轮回不休的痛苦和辛酸,断然的说道:“自油锅中诞生,永恒的煎熬之苦,没有解脱的麻木等待,就应该唤为‘阿鼻’才对!”
彼有八大地狱,第一大地狱等活,第二名黑绳,第三名推压,第四名叫唤,第五名大叫唤,第六名烧炙,第七名大烧炙,第八名阿鼻……
阿鼻,是为无间。
在僧人的观念中,这世上再没有比无间更恐怖和黑暗的地方,只有滔天的罪孽死后才会坠入这样的地方,凝固的魂灵在无穷尽的恶念里被永恒折磨。
现在,阿鼻来到郭守缺的面前。
敞开大门,静静的等待。
并不需要任何的催促。
就在所有人的见证之下,郭守缺挽起了袖口,扶正了领子,正襟危坐。
然后,端起了面前烧红的铁盒,象牙筷夹起了一块饱蘸绝望的钢铁,张口,在清脆的声音里,吞入了腹中。
咕嘟一声。
并没有想象之中的硌牙,甚至没有任何坚硬口感,极薄极脆的钢铁在唇齿之间崩裂,像是巧克力片那样,带来了难以言喻的香甜和美妙。
那一瞬间,尖锐的呼啸迸发。
郭守缺的手臂颤抖了一瞬。
就在他的脖颈之上,凭空浮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像是被看不见的斧头正面劈中了,伤痕上的血肉翻卷,骨骼显露。
脖颈几乎整个从肩膀上脱落下来。
可他却好像浑然无事的一样,张口,咀嚼,一点一点的将口中的铁片咬碎。
吞入腹中。
“我知道,这是……愤怒的味道。”
他感叹道,在他脖颈的裂口之后,粘稠的黑暗流淌着,一颗又一颗锋锐的牙齿露出,又缓缓的消失在深不见底的躯壳里。
“真残忍啊,怀纸小姐,我可是已经老胳膊老腿儿了……何必如此伤害我呢?”
郭守缺无奈的摇头,微笑着,夹起了第二块,放入了口中,美妙的酸甜和苦涩糅杂在一起,带来了清凉的水果气息,可是却越来越凉,越来越麻木……
难以呼吸。
肺腑,在收缩!
崩!
骨骼断裂的声音响起,五脏六腑和四肢之上,像是有无形的绳索在迅速的收缩,残忍的拉扯,一寸寸的将他的肢体蹂躏。
紧接着,是悲悯。
融合猛毒和救赎的锋刃自内而外,在心口的位置撕裂出贯穿的痕迹。
形骸越发的残破。
可郭守缺的样子也在越发的狰狞,越发的非人……更接近深渊之中的怪物。
每吃一口,都相当于自内而外的承受槐诗全力以赴的一次攻击。从最脆弱的地方爆发破坏着他的身体。
可更加危险的,乃是从其中弥漫扩散开来的诅咒……
数之不尽的痛苦和绝望
这一份绝望的纯度已经抵达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正在慷慨的豢养、沃灌着他体内的所沉积的那些怨恨与诅咒。
这只是连锁反应的导火索而已。
每吞下去一口,他都能够感觉到,体内的黑暗都在暴动。
无数陈年旧创缓慢的崩裂,展露出复发和恶化的征兆……
正如槐诗所说——打破平衡,强者自溃!
当毒性纠缠在灵魂之上,躯壳的平衡被打破,郭守缺已经被槐诗推到了悬崖的边缘。
只差一步,就将彻底落入深渊!
槐诗死死的盯着眼前的郭守缺,看着他双眼中深不见底的黑暗。
却不知道,这关键的一步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够跨出!
“只差一步……”
第六百八十八章 悬崖边缘
对的,没错,明明只差一点。
可郭守缺却像是不倒翁一样,徘徊在崩溃解体的边缘,任由风浪吹拂,形骸饱受蹂躏、灵魂遭遇摧残,可是却始终屹立不倒。
“你一定很失望吧?”
郭守缺端着盘子,不紧不慢的享受着诅咒的美味,自嘴唇开阖的间隙,缓慢的发问:“着急吗?焦躁吗?期待我倒下?怀疑我是否还存在神智?是不是还在装模作样的苦撑?”
在他说话的时候,不断有裂痕从他的躯壳上绽开,纵横交错,破坏着平衡的根基。
可郭守缺依旧平静,毫无任何动容,不紧不慢的吃着盘中的食物。
享受着这来自阿鼻的永恒苦楚。
多少年未曾有过如此新奇和刺激的体验。
不止是身上的斩痕和创伤,还有舌尖蔓延开来的苦涩和丝丝幻觉一样的甜美——这一份诅咒的味道,郭守缺切实的品味到了。
如此的,令人感动!
宛如漫长的干涸之后有天降甘霖那样。
在衰败中渐渐坏死的味觉和触觉再度的体会到了这一份人世间最为单纯的——进食的快乐!
寻访了无数名医,使用了数不清的方法,依旧无法得到治疗和缓解,被无数次下达了无药可医的论断。
他的知觉正在渐渐的走向衰败,渐渐失去厨魔最重要的东西。
可是却未曾想过,在自己的味觉彻底坏死之前,还能够再品尝到如此动人的美味。
与它相比,一切的后患都不值一提!
更何况……
“你知道,‘自我消化’么,怀纸小姐?”
在刀斧的劈斩中,郭守缺缓缓的放下空空荡荡的盘子,擦拭嘴角,忽然这么问道。
瞬息的寂静里,槐诗的瞳孔微微颤动。
他亲眼见到了,所谓自我消化的现象。
就在千疮百孔的躯壳之下,几乎快要从这一具躯壳里淤出的黑暗和灾厄,正在迅速的收缩——
那些纠缠沉寂在郭守缺躯壳之中海量灾厄,突破了平衡之后即将肆虐的力量,正在迅速的被吞吃掉。
被郭守缺自己。
和使用胃液去消化自己的胃没有区别。
此刻的郭守缺,正在身体内侧以恐怖的效率吞吃着这些超出自己掌控的灾厄……将他们尽数化为了自己的力量。
就好像和这些恐怖之物比起来,郭守缺才是真正的主宰一样!
哪怕早已经不正常的凝固指数再度迎来了攀升,可始终未曾跨越最后的界限。
死死的卡在悬崖的边缘。
这一步之遥,就是天渊之别。
“你又失败了,怀纸小姐。”
郭守缺怜悯的微笑着,抬起手指,比划出她距离成功的渺小距离:“就差一点点,一点点的,你需要多多努力。”
槐诗嗤笑:“不过在那之前,要先品尝第二道太牢了,对吧?”
“当然。”
郭守缺的双手庄严合十,向着眼前的那一缕纯净辉煌的神性献上祈祷。
然后,揭开了封印,呼唤灾厄。
呈上了汤锅之中缭绕在浓香和雾气之中的尊贵羊首。
“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伟大的上天和神明啊,我们将献上牛羊,仿效文王的礼仪那样,夙夜敬畏,或不敢忘。
如是,哼唱着来自《大武》之中的歌谣。
郭守缺低头,凝视着浓汤和鲜香拱卫的羊首,这便是周礼的精髓所在了。
也是神与人之间的分界。
唯有神人之间的伟大的存在,曾经的神裔才能配享如此尊贵的牺牲和供奉。
“验证你的格局与气量的时候到了,怀纸小姐。”
郭守缺说:“倘若之前的特豕所代表的乃是人间的权位,那么这一份便是运行四海、推动星辰,身负神圣天命的半神才能够得到的尊荣——非能奠定不世功业者,不得享有。”
“听上去不错。”
槐诗深呼吸,拿起筷子,向着面前汤锅的羊首探出。
耳边,无数赞颂和礼敬的声音再度传来。
瞬息间的恍惚,沉寂的神性再度被唤醒了,隔着灵魂武装的封锁,庄严运转,悍然突破了那一层界限。
毫无任何停顿和阻拦。
槐诗将这一份不世功业,握在了手中!
哪怕是彤姬,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契约者这一份罕见的成就。纵然是未曾能够升华者,定然也能够以其他的方式、其他的面目和其他的功业,在这个世上长久的存留自己的名字。
青史留名,不在话下!
可就在香嫩羊肉入口的那一瞬间,槐诗的动作骤然一顿,陷入僵硬。
盖因从神性的照耀之下,无穷尽的记忆却骤然从黑暗中浮现,涌动,化作狂潮,将他吞没了——那是万象天球中无数轮回,无数次人生重启所产生的厚重历史,足以摧垮任何观念、任何常识和任何习惯的力量!
原本作为伪书而被剥离的记录,重新得以归还!
所带来的乃是前所未有的错乱和痛楚,灵魂被神性所点燃,旺盛焚烧,自双眸中喷薄出炽热的烈光。
此起彼伏的低语从槐诗的意识之中浮现,占据了一切。
“究竟要走多少路,才能够成为真正的男人?”
“我乃万王之王是也,盖世功业,敢叫天公折服!”
“我要过幸福的人生。”
“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瞬息间,这一份在牺牲的祭祀之下迅速壮大神性,已经将这一份虚无的记录也一起还原,重叠在槐诗狭窄的躯壳之中,无数虚幻的事象分支涌入了命运之书的记录,几乎要将名为槐诗的篇章彻底摧垮。
十万字、百万字、千万字都无法书写完毕的内容在瞬间。
顺应着这一份神性的呼唤,奠定了人间功业的极限。
只是瞬间,万倍的记忆就将名为槐诗的存在稀释成了无数的侧影,成为了神性的延伸,宛如神明在人间的化身那样。
槐诗的自身,变得不值一提。
可就在这苦痛的恍惚里,他竟然产生了奇异的错觉。
他好像……能够俯瞰一切。
抬起眼眸,便能够穿透所有阻拦,窥见轰然运转的世界。
无数肉眼无法窥见的庞大模块如星辰一般的运行,彼此碰撞时,迸发山崩与雷鸣一样的巨响,波澜席卷,将整个尘世笼罩其下。
如此清楚的理解了这个世界的本质。
如此接近真理。
如此的……对千万年之后的世界感到欣慰!
万物有序,如此明晰。
三大封锁,稳固如旧。
此世安稳,不可动摇。
多么美好……
他被神性吸引着,再度开始了不自觉的攀升,直到耳边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不可以再往前咯。”
有人亲昵从身后挽住了他的脖颈,手臂白皙又修长。当她眼瞳抬起时,便出促狭的笑意。
“你还小呢,槐诗,要了解大人的事情还是太早了。”她垂下面孔,在他耳边轻声道别,“所以,福利什么的,日后再说——”
抬起手掌,在恍惚的槐诗的眼前,打了一个响指。
啪!
一声轻响。
在槐诗脚下的阴影中,名为怀纸素子的倒影睁开了眼瞳,双眸之中焕发出无穷尽的光芒。脑后有辉煌的光轮缓缓升起。
经营许久的替身,终于在这一瞬间派上了用场。
虚无的空壳代替了槐诗,成为这一份神性的容器。
那些虚构的记忆和不存在的事象分支瞬间远去了,所有的恍惚和幻觉尽数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怀纸素子的‘倒影‘中,从脑后缓缓成型的庄严光轮,如神佛那样肃穆的威严景象。
这一份超出掌控极限的神性无时不刻的放射出恐怖的光焰,隔着替身的存在,将烈日焚烧一样的苦楚施加在槐诗的灵魂之上——
距离实在太过接近了。
倘若不是灵魂武装的固定,自己的灵魂恐怕就会像是尘埃一样被瞬间摧垮吧?
槐诗终于从记忆的混沌漩涡中清醒后,便看到面前空空荡荡的汤锅——在无意识的饕餮之中,就连一滴汤水都没有存留下来。
只剩下了苍白的羊首骷髅。
而作为接收供奉的代价,源质已经近乎被烧干了,圣痕迟滞,毫无反应,埋骨圣所在不安的扰动,黑暗变得前所未有的稀薄。
钢铁乌鸦们仍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个病恹恹的躺在迷梦之笼里,连圣哉的声音都变得参差不齐,虚弱乏力。
幸亏还有迷梦之笼的阻隔和庇佑,它们可没有槐诗这种对神性的抗性,哪怕是些微的分流,几乎都要将它们彻底净化超度了。
他能够感受到自己此刻的状况有多么危险,倘若不是怀纸素子这个替身,现在早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识,主次颠倒之后,变成这一份神性的延伸。
灵魂、圣痕,肉体,乃至大群。
如今的槐诗已经被郭守缺推到了悬崖的边缘——距离灭亡,只差一步之遥!
“你一定,很失望吧?”
当再次抬头的时候,槐诗便看向郭守缺,微笑着,原话奉还。
终于,从那一双漆黑的眼瞳之中分辨出前所未有的惊愕……
正准备合十的双手在空气中僵硬了一瞬,未曾能够向自己最完美的作品献上虔诚的礼敬。
郭守缺愣在原地。
计划出了差错,预料出现了偏差。
和想象的,截然不同。
少牢的领域被打破了,此刻的槐诗,正式跨入了太牢的范畴,只剩下最后的一道挑战。
可不论如何都难以理解,槐诗是如何在传承数千年太牢面前保持人性。一个三阶的升华者,是如何能够在如此庞大的神性运转之下维持自我?
一切都太过于不合理。
异常到了极点。
同时,也令他激动到了极点!
恰如见证鲲鹏破海,同风而起,兴奋的难以言喻。
那一瞬间,就在两道截然不同的悬崖之前,彼此角力的二人从对方的眼眸中窥见了熊熊燃烧的火光。
最后的回合,要开始了!
第六百八十九章 眼泪
此刻的赛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直勾勾的看着台上相峙的二人,当山穷水尽之后,究竟谁才能笑到最后?
“还能动么,怀纸小姐。”
郭守缺率先发问,审视槐诗苍白的脸色,“还能站得起来么?如今的你,还有曾经必胜的把握么?”
“当然啊——”
槐诗用曾经的话回答:“难道还有谁会被你外强中干的样子糊弄住么?”
“就算是外强中干,也不过是彼此彼此吧?”
郭守缺了然的摇头,“厨魔对决,可是很残酷了啊,怀纸小姐。哪怕是知晓了我的弱点,成功的将我逼迫到了最虚弱的绝境,可你还有力气制作料理么?还有足够的力量来击败我么?”
正如同他所说。
如今的槐诗已经抵达了极限。
连续超水平制作出两道作品,又连续被两道太牢压制和侵蚀,自身少司命的神性已经膨胀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
倘若不寻机静养,等待这一份毫无根基的神迹渐渐消散的话,槐诗的自我恐怕就会被怀纸所代表的神性所溶解,彻底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厨魔对决的残酷性就在于此。
当你看到代表终点的希望时,可能已经在漫长的奔跑之中耗尽体力,无法跨越最后的残酷距离。
悄无声息的倒在黑暗之中。
可这一假设的前提是,槐诗真的耗尽了力量,无法再起,倒在终点的前面。
他等待了这么久,费尽心机和力气,难道不正是为了这最接近胜利的一瞬间么?
怎么可能到此为止?
那一瞬间,怀纸小姐抬起眼瞳,笑容就变得戏谑又愉快。
“没关系。”
她说,“已经不需要我再动手了。”
因为最后的作品,早在比赛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放在灶台之上!
此刻,在槐诗身后,料理台之上,那一口从比赛开始的时候就加入清水,放在火上炖煮的锅里,传来了低沉的沸腾声音。
炽热的水雾从锅盖之下缓缓升起,弥漫在了空气之中,可是却嗅不到任何预料之中的香气。
平淡又湿润的,充盈在鼻尖。
令人精神一振,倍感好奇。
最后的作品完成了。
这就是槐诗从一开始就工于心计的筹备,隐藏在郭守缺的视角盲区,最终为敌人所献上的绝杀。
压垮骆驼只需要最后一根稻草就够了。
前面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一瞬间。
这一次,当槐诗撑起身体,将锅盖掀起的时候,再没有什么刺目的光芒从其中喷涌而出。只有湿润的热气折腾,带来一阵阵含蓄的温暖。
没有丝毫的味道,也没有丝毫的神异。
只不过是……一锅单纯的沸水而已!
所有人下意识的起身,仔细观望,可是不论怎么看,都只能得出唯一一个结论——没有作料,没有加工,也没有任何的变化。
这就是一锅白开水!
如今,锅里的水已经烧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了一大碗的分量。
当倒入郭守缺面前的碗中时,那一张遍布裂痕的面孔显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茫然和呆滞,旋即,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荒谬。
“这是什么?”
郭守缺的肩膀抖动着,大笑,露出残缺的牙齿:“难道你所谓的绝杀,就是这一锅白开水?不,你也可以说……是老朽最爱的开水白菜么?”
“抱歉,原料里可并没有白菜这种东西。”
槐诗伸手,从锅底捡出了依旧散发着滚烫高温的汤包,那在手里掂量了一下,丢到了桌子上,便有清脆又沉重的声音发出。
宛如重物相撞。
汤包滤袋的口子脱线了,其中隐藏的材料就翻滚而出,带着或是漂亮或是朴实的纹理,在平滑的桌面上翻滚,展露出自己的面目。
石头。
“看到了吗?”槐诗微笑,“充其量,不过是几颗石头而已,不要见怪。”
这就是怀纸素子的决胜料理。
石头和开水,一锅用石头煮成的汤。
漫长的沉默中,郭守缺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的不快和愤怒,只是伸手,将碗中煮过石头的沸水端起来。
细嗅这那热意,内心之中不安的预兆,却越来越强。
“这恐怕……不止是,石头而已吧?”
他凝视着碗中热水,漆黑的眼瞳微微收缩,神情变得意味深长。
“多喝开水,对身体有好处,不是吗?”
槐诗端坐在他的对面,凝视着他的眼睛,郑重的告诉他:“郭守缺,这就是我为你打造的最后作品。
现在,到你了——”
郭守缺垂下眼睛,再不犹豫。
端起碗,大口的吞下了其中的热水,不惧那滚烫的温度。
可令人错愕的是,明明才刚刚沸腾不久的热水,入口之后,却丝毫不显得烫,也并不冰凉,而是带着令人舒畅的温热,袅袅的热意从口中扩散到鼻腔,呼吸在瞬间畅通了。
神清气爽。
可是味道,却和预想的完全一样。
寡淡无味!
这分明只是一碗开水而已,又怎么可能有别的味道?
但是,当第二口吞下去之后,寡淡的味道中却浮现出古怪的味道,一点点的,但是那味道太过稀薄,难以分辨。
只是感觉,如此熟悉……
是石头的味道么?是开水的味道?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他的动作停顿了瞬间,仔细分辨,可是却无法从石头所带来的细微苦涩和开水的寡淡中寻觅到那味道的起源。
就好像那味道,是来自于自己一样!
“据说,在很久很久之前。”
在料理台的对面,槐诗拿起桌子上炖汤的石头,端详着上面细碎的纹理,轻声述说:“有个老和尚,带着三个小和尚,来到了一个小镇上。”
“老和尚的名字叫做空,小和尚的名字叫做福禄寿。”
“他们一路翻山越岭,来到这里之后,饥肠辘辘,又渴又饿。可小镇上的所有人却大门紧闭,凄清又寒冷,并没有一个人愿意施舍斋饭。”
“然后,老和尚便对小和尚说了——去告诉这些善良的人,我们是初来乍到的外来者,身无长物,只能煮一锅石头汤作为给大家的赠礼。”
“每个人都很好奇石头究竟怎么煮汤,所以大家里三层外三层的将那里围满了。看到老和尚将柴火点燃,将石头投入水瓮之中,将水烧开了。”
槐诗的视线从石头上升起,落在郭守缺的脸上:“这时候,老和尚说,可惜没有盐,否则石头汤会更加的鲜美,这时候,便有好事的人自告奋勇的拿出自己家的盐——”
没有人再说话。
这个故事后面的剧情,已经无需再言说。
没有盐的话,就放盐,如果缺少胡椒的话,再放胡椒。感觉有肉更好的话,为什么不将肉投进去呢?
小镇上所有的人都为这一锅石头汤献出了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最终所有人都品尝到了从未曾引用的美妙滋味。
“石头是没有任何价值的,郭守缺。”
槐诗低声宣告,“这一道汤的材料,是需要自己放。”
现在,请你自己往这空空荡荡的石头汤里,投入足以击败你的东西吧!
以最纯粹的石头和白水作为素材,漫长一夜的思考之中,无数次在命运之书中进行尝试和练习,最后终于完成了这一锅纯粹的石头汤。
这就是槐诗决胜的作品!
哪怕寡淡无味也没有关系,任何东西都要经历从无到有。
通过漫长的熬煮,槐诗已经将石头推上了山巅。
只要一不小心向其中注入了东西,打破这脆弱的平衡,石头就会像是从山巅滚落下来那样,无可阻挡的轰鸣咆哮,将一切冲垮。
在好奇的瞬间,便已经注定接下来的发展。
不论往其中投入了什么,它都会抵达槐诗所精心预设的‘目的地‘。
最终,郭守缺从其中得到的,乃是这个世界上最遥远,最稀薄,又最残忍的奇迹。
那就是倾注了槐诗十八年来无数次苦痛追求,自从诞生以来就在寻觅,依旧无法紧握和拥有的东西。
——名为幸福的幻象。
就在这弹指一瞬,口中寡淡无味的石头汤染上了回忆的色彩。
在地狱的悬崖边缘,前所未有的虚弱,郭守缺已经失去了抵御这一份引导的抗性。
口中的石头汤在迅速的变化,泛起冰凉,最终,化为未曾预料过的毒汁,划入了喉咙。
这熟悉的刺痛感和惊愕感拉扯着他,顺着时光,向后飞掠,坠入回忆的最深处。
回到他曾经以为自己最接近完美,最为强大的时候。
回到了,他被自己的学生彻底击败的那一天!
自己最为得意的作品,将使出浑身解数的自己,毫不留情的击败,从冷菜到拼盘、从汤锅到烤炙,从局内到盘外……
当自己最信赖的学生吹响叛逆号角的那一刻,他在自己最强大的时候,迎来了败亡!
从什么时候开始起,那个孩子长成大人了呢?
他发自内心的感到疑惑:从什么时候开始起,那个孩子游戏的手段就已经超过了自己?是因为衰老么?还是因为自己的怠惰?
都不对。
只是因为那个孩子,比自己所想像的……比自己还要强!
仅此而已。
在这一刻,郭守缺作为易牙厨魔的宿命,迎来了终结。
现在,那个不知不觉从少年变成男人的厨魔,想着气若游丝的郭守缺,一步步走来。跪在地上,低头,向着他,大礼参拜。
发自内心的致意感激。
“谢谢你照顾我这么多年,老师,谢谢你的倾囊相授,也谢谢你对我的信赖。”他轻声道别:“但是,我已经不想再遵从你的安排,去成为厨魔了。”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双眼中便浮现出前所未有的神采,肃然又郑重的告诉眼前的老人:“除了厨艺之外,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只是看着那样天真的神情,郭守缺就忍不住发自内心的为他感到悲哀。
为他的天真,也为自己的软弱。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只要还活着,就永远无法回避易牙厨魔的宿命么?
“愚蠢,太愚蠢了,我会……报复你的,不惜一切代价,蠢货!“
他瞪大眼睛,用尽所有的力气怒斥:”你难道想要让人知道……自己、自己是郭守缺这种邪魔外道教出来的学生吗!”
“为什么!”
他愤恨的质问,“为什么不杀了我?”
在漫长的沉默里,只有屋外的雨声。
那个男人只是跪坐在地上,静静的望着他,笑容渐渐变得温柔。
“这还用问吗,师傅?”
他弯下腰,毫无防备的去拥抱面前的老人,哪怕他所隐藏的是鱼死网破的最后一击,也一定要将答案告诉他:
“因为比起厨艺,比起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我更加敬爱您啊。”
那究竟是什么傻话?
只会引人发笑!
你真的是我教导出来的学生吗?
你真的是,易牙厨魔吗?!
那一瞬间,有无数阴沉恶毒的话语伴随着怒火从脑中浮现,无法用语言去批判他的滑稽和可笑,也无法纠正学生的天真和愚蠢。
可如今,此时此刻,哪怕只是回想起来,郭守缺就忍不住想要……微笑。
幸福。
倘若有那么一瞬间,自己曾经获得了幸福的话,一定就是在那一刻吧?
被那个孩子拥抱着的时候,他竟然感觉就连失败都不再重要了。当确定他的敬爱发自内心的时候,自己所体会到的,乃是至高无上的欢喜与快乐。
为何就连自己,也会变得这么愚蠢呢?
郭守缺不知道,可只是回忆,就让他感觉到充实,让他体会到了所谓的幸福究竟是何物,无法舍弃。
他沉醉在这一份稍纵即逝又难以言喻的甜美之中,不愿意再醒来。
一次又一次的徘徊。
哪怕它消散的时候是那么迅速,离开的时候又变得那么冷漠。
直到最后一缕温热落入了喉咙之中。
这短暂的迷梦彻底消散。
郭守缺呆滞的低下头,凝视着空空荡荡的碗底,好像石化了一样。
死寂里,只有浑浊的水珠落入了其中。
发出了一缕细碎的回响。
看台之上,所有人都僵硬在了原地,用力的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自己所见到的场景,也无法相信……
一直到那个佝偻的老人终于抬起了面孔,展露脸颊上的狼狈的湿痕。
眼泪。
第六百九十章 宝物(感谢水空寒的盟主
简直就像是,忽然之间,天崩地裂。
在这近乎被冻结的空气中,所有人都惊骇的瞪大眼睛,凝视着那一张被泪水所划过的面孔,浑浊的眼泪自脸颊落下,一滴,又一滴,落入了空空荡荡的碗里。
郭守缺流下了眼泪。
因幸福的离去而痛哭哀悼,放声悲鸣。
那一份幸福实在太过与残忍,令黑暗和灾厄也为之冻结,在悲伤中收缩,枯萎。
死寂里,只有破碎的声音响起。
从他的面孔之上,躯壳之中……裂隙缓慢的扩散,那些合拢的伤口再度崩裂,像是龟裂的陶土一般,落入内里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他在,崩溃。
当被这一份温柔的幸福击溃之后,怪物就再无容身之地,悲鸣着躲进黑暗里,随着黑暗一同消散。
在泪水划过的面孔上,裂隙扩散,化为尘埃。
“谢谢你,怀纸小姐。”
郭守缺抬起残缺的面孔,诚恳的道谢,流着泪,迎接着终结的到来。
最后,衰朽的面孔上,骤然勾起了嘲弄的笑容:“不过,你该不会以为……这就完了吧?”
那一瞬间,衰败和溃散戛然而止。
枯萎的黑暗席卷,喷薄而出,化为庄严的冠冕,笼罩在他斑驳的长发之上,映照着幽暗之光。
将一切辉煌尽数吞没。
纯粹的黑暗里,那一张停止龟裂的面孔微笑着,端详着槐诗愕然的面孔:“你难道觉得,我会被这种东西,击溃吗?”
槐诗愣在了原地。
忘记呼吸,只能听见胸腔之中急促又艰难的搏动声响,心脏被无形的手掌攥紧了,痛苦挣扎。被突如其来的恶寒所吞没了。
难以置信。
这个老怪物,竟然对那样的幸福,毫无任何眷恋!
他的人生究竟在追求什么见鬼的东西?他究竟真的算是活着么?
他真的是……自己所以为的‘人类’吗!
“棋差,一招……实在是,太遗憾了。”
郭守缺仰头,大笑,抬起手,愉快的擦拭着眼角的泪痕:“如此幸福的滋味,实在是让人怀念。
真是一计漂亮的绝杀啊,怀纸小姐,太漂亮了,漂亮到我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真的要输了。
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不是很难过?真的就差一点点呀,怀纸小姐,倘若是我是那种会眷恋这种幸福的人,如今赢的人,一定是你吧?”
郭守缺嘲弄的咧嘴,锋锐的牙齿从牙床之上突出:“可惜,对于那种丢人丢到地狱里徒弟,如今的我,连一点关怀和感情都奉欠!!”
毫不掩饰自己的冷酷与残忍,郭守缺鄙夷的说:“他早已经,被我舍弃了!”
槐诗的脸色铁青,内心的温度渐渐冰冷下去。
在他眼前的敌人,是连幸福都可以随意舍弃,最重要的人的关怀都可以弃之如敝履的——怪物!
这一瞬间,就在槐诗的面前,那个已然彻头彻尾的蜕变为怪物的郭守缺,抬起手,朝着槐诗的面孔探出。
五指之间,手机浮现,展露出锁屏的画面。
一张照片。
“啥玩意儿?”
槐诗瞪大了眼睛。
照片上,是一张稚嫩又俏皮的表情,大概八岁的小女孩儿,扎着两个马尾辫,甜蜜的微笑着,骑在爷爷的脖子上,朝着镜头比划出一个V字。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郭守缺的手机屏几乎怼在了槐诗脸上,屏幕上,那个带着搞笑针织帽的老头儿正隔着屏幕对槐诗愉快的大笑。
“你该不会以为,老朽是那种失独老头儿、孤家寡人吧?”
郭守缺好奇的问,“都已经这年头了,难道还有人会觉得高手都是灭情绝性,无牵无挂,逢年过节连个红包都发不出去?不会吧?不会吧?”
“……这……这谁啊?”
槐诗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不太够用。
“当然是老朽的孙女啊。虽然是那个不肖徒弟的女儿,但和那个只知道背刺师傅的混账完全不一样!”
郭守缺瞪大眼睛,震声说:“已经到了会叫爷爷的岁数了,软软糯糯的,像是糯米搓成的团子。所以小名叫做小糯米——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槐诗耳边怒吼:“这才是,老朽的珍宝!”
“至于守静那种数典忘宗、离经叛道的狗东西,死在哪里都无所谓!连我家的门都别想进,只要把小乖乖带过来就行了。”
如是,得意的,愉快的,兴奋的,郭守缺展开双手,骄傲的宣告:“我,已经有更胜过那幸福的宝物了!”
死寂里,槐诗只觉得脑子变成了一团乱麻,千头万绪乱窜,最后竟然变成了一个字。
草……
你妈的,郭守缺你竟然是个人生赢家?!
机关算尽,想过了一切的可能。
槐诗工于心计做了十万份计划,准备了一切变化,却唯独没想到郭守缺这王八蛋日子过的竟然这么好!
十万个柠檬瞬间塞进了槐诗的心里,他的眼睛湿润了。
妈的,大家都是厨魔,凭什么你这老狗这么骚?白天闲着没事儿出,丰年过节回家给徒弟甩了脸色,还有孙女逗着玩……偶尔想要去虐菜吊打年轻人还有东夏谱系掏钱去公费理由。
槐诗的表情抽搐着,艰难的克制着自己。
不要一刀劈死这个老狗。
“是不是很气?是不是很想砍我呀?”
郭守缺趴在桌子上,侧过脸,仰着头,怪笑着欣赏槐诗抽搐的表情:“老朽我,日子过的超爽的!”
在台下,琥珀已经捂住脸,不想再看这老头儿晒狗的残忍场景了。
终于晒够了槐诗,端详着那一张生无可恋的麻木面孔,郭守缺终于心满意足的收起了手机,仰天大笑。
姜还是老的辣。
小年轻,还是太冲动,不懂得思考……刀不锋利马太瘦,你拿什么跟我斗?
当愉快的笑容渐渐散去之后,终于展露出,属于厨魔的黑暗狰狞。
自郭守缺身旁,火上的竹篓剧烈震颤着,已经无法压抑其中汇聚和蜕变的力量,可竹篓的盖子却死死的被郭守缺压制着。
掌控着最关键的火候。
那是献祭给苍天的刍狗,敬献给这个世界轴心的供奉,乃只有寥寥数位神明才能配享的至上的祭礼。
这便是最后的太牢。
在郭守缺破碎的躯壳之下,无穷尽的深邃黑暗里,有庄严肃穆的气息升腾。想要将曾经死去的众神都唤醒一般。
祈请万物见证,这尊贵的牺牲。
可看向那个渐渐沉浸在黑暗中的苍老身影时,槐诗才会如此的不解。
“有这样的地位,有这样的家人,还有如此的技艺……郭守缺,你的人生如此美好,何必要去费尽心机去祈求牧场主的恩赐呢?”
何必去向一个能够毁灭整个世界的东西俯首?
他忍不住质问,“厨魔的力量,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么!”
“牧场主?”
无穷灾厄的拱卫中,郭守缺回头,不懂他究竟在想什么,不解的反问:“那种东西,才是对‘厨魔’最大的否定吧?”
槐诗愣在原地。
难以理解,因人类的天性而堕落,以无止境的口腹之欲为源头,踏上这一条灾厄之路的厨魔,竟然会将‘牧场主’,轻蔑的称为‘那种东西’。
也无法明白,为何将万物视作食粮的牧场主,会否定厨魔存在的价值。
“怀纸小姐,你恐怕理解错了什么吧?”
郭守缺戏谑的笑了起来:“你竟然以为,会有厨魔发自内心的信仰牧场主么?除了连自己在做什么都搞不清的蠢货以外,难道还会有人对那种东西,心存敬畏么?”
牧场主的御座,并不是厨魔所崇拜的存在。
相反,那种东西只要存在一天,都是所有厨魔必须所忍受和背负的屈辱!
没错,怀纸小姐,你不明白,你还未曾领悟。
就像是曾经的我那样,从来无法理解老师一直到临死之前都无法舍弃,传承给自己的执念。
直到真正的成为易牙厨魔,真正的具备接受‘通向厨魔之巅’的试炼资格,他才明白,自己曾经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
多么的,天真!
这是永远无法遗忘,也无法忽略的伤痕。
曾经渴求真髓,为了追求极致,不惜踏上至福乐土的自己,所见到的又是何等残酷的光景——
那正是令所有厨魔,都为之震怒和恐惧的地狱!
无需再赘述那一路上艰难的历险和无数挫折与考验,当他来到旅途的尽头,看到牧场主第一眼的时候,就明白了一切。
那诚然是降临在地狱中的神明,货真价实的主宰,不折不扣的神明象征。
这一份恩惠牧养万物,这一份威严收割所有。祂所代表的正是世界终结、万物合而为一的正理。
永不饱足,永恒吞吃,永恒的贪婪和饥渴。
如果不止是这样的话,该有多好?倘若那一份至高的神性能够为人的意志所转移一点点的话,又岂不美哉?
只是预料之外的渺小差别,便产生了决定性的不同。
令任何的厨魔都无法再敬畏这伟大的神明,油然而生的,乃是不共戴天的憎恨。
——祂从来只是想着‘吃‘而已!
只要吃就会感觉到饱足,只要吃就已经足够。除此之外,再怎么精致美妙的佳肴,对他来说都和土坷垃没有差别。
厨魔所做的一切,在他看来,没有任何价值!
他们追求一生的极境、奉献了所有的追求还有付出了一切的成果,在祂看来,简直毫无意义。
太耻辱了。
这一份羞辱实在是太过于庞大,让每一个知晓这一切的厨魔都无法忍受。
人类,在祂看来,没有任何不同,不论黑白善恶;食物,在祂口中,没有任何区别,不论佳肴还是粪土。
神是平等的。
不论是敌人还是下属,祂都怀着均等的慈爱与认同,也都怀着同样的食欲和贪婪。
那样平等的神明和世界,简直令人作呕!
第六百九十一章 胜负(感谢无双的混沌的盟主
不论是哪一个厨魔,都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
从有人堕入地狱成为厨魔的那一天开始,来到这里的人无一不曾向牧场主发起没有任何胜利可能的挑战。
孤掷一注,倾注一切,付出所有。
在祂的面前献上自己平生最伟大的作品。
只为了要让这残酷的神明体会美味的存在,要让他体会到吃的精髓,追求美味的存在。以这一份至恶的人性向堕落的神明发起赌斗。
要将这一份虚伪的神圣彻底击破!
然后,迎来惨烈的失败。
无一例外。
但是,这一份对于胜利的渴望和对厨魔之道的执着依旧令无数人源源不断的踏上这一条绝路。
哪怕为此成立了厨魔大赛,建立了组委会,不断的培养新血,不断的积蓄,不断的试图向着那一座高峰攀登,向这世上最残酷的敌人发起挑战。
只要牧场主的神圣冠冕还存在一日,这一份屈辱就无法洗清。
厨魔尚存在一日,这一份挑战就绝不会终止。
“怀纸小姐,那样的敌人,那样的绝望……终有一日你将能够体会,请继续成长吧,继续向前!”
他满怀着希望的祝愿着,停顿了一瞬,显露出狰狞的笑容:“——倘若在这里没有被我一举击溃的话!”
那一瞬间,庄严而神圣的祭祀开始了。
最后的太牢,端上了餐桌。
数千年位居与东夏所有食谱中最尊贵的巅峰,被誉为‘牢牛’的供奉和牺牲,摆在了槐诗的面前。
没有璀璨的金光,也没有辉煌的火焰。
但当它摆在槐诗面前的时候,他就陡然产生了世界在围绕着这一道权柄运转的幻觉。星辰以此地回旋,天和地的轴心就在自己的面前。
那是纵然少司命也无法逾越的界限。
除非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成为天国谱系的主宰,否则断然不可能染指的祭礼。
只是看着它,还是就感觉自己要被无尽的辉煌光焰所吞没了,窥见了自己燃烧殆尽的结局,这不是自己能够触碰的领域。
当郭守缺终于拿出了全力,便有万丈高峰凭空而起,令山脚之下的槐诗认清了彼此的差距。
这个老家伙,从头到尾……不过都是在玩而已!
“我认输。”
他本来是想要这么说的。
可当他开口,发出声音,从口中吐露而出的,却已经变成了令他难以置信的愉快声音:“いただきます!”
——我开动了!
槐诗僵硬在原地,难以置信,可怀纸素子却露出了愉快又妩媚的笑容,掠过了槐诗的控制,抬起手,探向牛头……
等等,为什么自己的替身会这么喜欢作死?就算是诞生了神性这也灵动的太过分了吧!
瞬息间,槐诗就已经找到了唯一的答案。
——彤姬,你算计我!!!!
等槐诗真的把手放在牛角上时候,只感觉自己握住了天地之间飞旋的枢纽,灵魂都要被甩出身体外面去了。
吓得简直想要换一条裤子……
再顾不上隐秘,在命运之书里咆哮:【你搞什么?!】
【恰饭啊!】
Q版小乌鸦的形象从页脚下面跳出来,头上浮现一个气泡,极其漫画化的告诉他:【人不恰饭怎么活?】
【那也不能什么饭都恰啊!】槐诗吓的脸都绿了,【别人恰饭是为了生活,你恰这饭是为了找死啊!】
【没事儿,反正死的也不是我。】
黑心小乌鸦蹦蹦跳跳的,跨向下一页,还有空回头对槐诗抛了个媚眼:【别怕,一开始会疼,后面就舒服多了……】
妈的,你玩弄我这种无辜的少年就算了,还想搞黄色!
槐诗一阵气冷抖,大热天手脚冰凉,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究竟自己这个工具人怎么活你才满意,地狱空荡荡,彤姬在人间……
只可惜没时间给他走流程了。
那一块饱蘸着浓汁和香料的牛肉,已经放入了槐诗的口中,入口即化的鲜美,难以言喻的芬芳,咀嚼仿佛带来了至高无上的享受。
可未曾能够体会这种美妙的感受,槐诗就炸了。
字面意义上的,灵,魂,爆,炸!
有一种爆炸,不是放射,而是收缩。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塌陷了,向内,万物向着槐诗呼啸而来,冲入了他的灵魂之中。天和地在瞬间收缩,江山无棱,湖海干涸,日月黯淡无光,万物寂灭……所有的一切都被残酷又暴虐的塞进槐诗的灵魂里。
连带着他一起,揉成一团,变成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小点。
时光、世界、空间、死亡、意识、生命乃至一切不值一提的万物,都化为了虚无。
他好像拥有了一切,又在瞬间被这一切所抛弃。
在无止境的膨胀和收缩中,他化为了一片难以言喻的混沌,有那么一瞬间,他保持着清醒,当他茫然的眺望这虚无的世界时,便看到有浩荡的洪流从地狱中萌发,向上,汲取着无止境的死亡,结出了生命和奇迹的精髓,化为这世间万物,再度收束之后,向着未来延伸。
长河将一切都串联在一起。
过去、现在和未来。
就在无穷的黑暗地狱之上,他乘坐着名为现境的小船,顺着洪流,航向不可知的前方……
——此世灯火,璀璨如昔。
宛如,神明降临了一样。
不,就应该说,神明降临与此处。
只要有眼,便能够断定这一份神圣。
当怀纸素子向着眼前的牢牛伸出手时,所焕发的那高贵神采在瞬间便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瞳。原本悬挂在身后的模糊光轮轰然一震,迸发出宛如世界运转一般的高亢声音。
青铜的色彩从其中浮现,紧接着便是繁复的图纹。
当解开名为人的伪装之后,展露出自世界轴心的神髓之柱里所流出的高贵神性,那俨然是神明的化身!
不知使用了什么样的方法,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但这一缕璀璨的光芒毋庸置疑,正是自跨越了漫长时间落到现在的旧日残光。
此刻的怀纸素子,已经成为了不逊色于丽兹赫特莫克在美洲谱系中存在,甚至尤有超出,否则的话,决然不可能完成如此完美的‘降神’!
唤醒曾经沉睡的奇迹,再度化为完美的雏形。
此身已然是神明在地上的倒影。
就这样,在郭守缺的面前,畅快而优雅的,开始了进餐。
“味道不错。”
在隐约辉光中,那一张模糊的面孔抬起,看了一眼郭守缺,赞赏道:“你有心了。”
郭守缺没有说话。
只是茫然的,凝视着那一轮肃冷而庄严的光晕,不顾那神明的威严将自己的眼瞳刺痛。再无往日的暴虐和恐怖,自先祖的记忆和血脉的传承中,此时此刻的他再无任何的桀骜与不逊。
来不及惊愕和质问,也没有怀疑和惊恐的闲暇。
一如曾经的祖先那样。
他没有说话,只是恭敬的垂首,领受这一份至高无上的褒扬。
祭礼在继续,因为神明降下,享受这一份久违的美食。
在名为‘怀纸素子’的替身之中,那一份庞大的神性在享受着面前的供奉,迅速的成长,短短的几分钟便跨越了需要漫长岁月的酝酿。
以这一粒种子为基础,演化出曾经参天巨树的投影。
基础奠定。
神性运行。
在威权与神恩的轮转之中,遥远时光之前便已然陷入沉寂的神明倾听到了来自未来的呼唤。隔着漫长的历史,两个细碎的音符共振着,演化出跨越时光的共鸣和交响。
令那一份沉寂的意志向着遥远的未来,伸出细细的一线,降临在怀纸素子的躯壳之中。
恰如彤姬所期盼的一般。
神意运行在灵魂虚空所构造的渊面之上。
祂睁开了空洞的眼睛。
然后,看到了那个久候于此的身影,哪怕早已经变得截然不同,可依旧残存着熟悉的气息,令那一份漠然呆板的意识中焕发出一缕愕然和惊奇。
“你是……”
回应祂的,是灿烂又明媚的笑容。
“好久不见,羲和,你还好吗?”
就这样,彤姬上前,张开双臂,轻柔的将曾经的同伴拥如怀中。
她闭上眼睛,体会着久违的温暖,轻声诉说:“我很想念你们……”
这一份来自于人性的关怀,是如此的真挚又温暖,撼动了羲和的意识,令祂的眼神渐渐柔和。
不过很快,绝美的面孔僵硬在原地。
只有眉头缓缓的皱起。
当祂低下头的时候,就看到没入自己腹部的那一道赤红结晶——名为神之楔的庄严奇迹,贯穿了祂的躯壳。
瞬间,将这一份降临的神性摧垮。
彤姬抬起头,端详着她呆滞的样子,轻声问:“以及,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吧……”
就这样,她平静的将神之楔拔出,挥手道别。
“臭妹妹,再见!”
这就是时隔了数千年之后的迟来报复。
下一瞬间,名为羲和的神明化身便彻底溃散,化为无穷尽的流光,涌入了名为神之楔的容器之中!
有少部分的一缕辉光降下,融入了槐诗的投影之中,奠定了‘怀纸素子’的精髓。
就在此刻,人世间,地狱里……不论是明日新闻、鹿鸣馆乃至东夏谱系,所有针对怀纸素子的记录都在迅速的消散。
、纸上、硬盘、脑中,乃至回忆,一切记录都在神意的裁断之下变得模糊又遥远。
细节全无。
只剩下了空洞的轮廓,和一个名为怀纸素子的名字。
整个瀛洲无声的迎来变化,绝大多数人甚至没有察觉,除了寥寥数人在这一瞬间有所反应,但那神意运转的速度是如此迅捷又果断,没有任何留下任何可供追溯的痕迹。
所存留下的,就只有一段毫无意义的情报。
有某个神迹运行了一瞬间。
就这样,提前了三年,省却了无数功夫和材料之后,名为怀纸素子这一虚假的神迹刻印,在此刻完成了!
“ごちそうさまでした!”
在所有人短暂的恍惚和呆滞中,有清脆的合掌声传来。
怀纸素子微笑着,向着眼前的献祭者致以感谢。
——多谢款待!
她吃完了。
是不是自己走神了?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但又想不起来,应该只是细节吧?或许呢?
怀揣着这样的细微困惑,所有的观众们不由得为眼前这一场壮烈的逆袭献上喝彩!
只有郭守缺的神情依旧僵硬在原地,保持着俯首的姿势。
当确认那一份降临于此的神意悄然离去之后,冷汗,终于一滴一滴的从额头上渗透出来,落在了桌子上。
积蓄成了狼狈的水泊。
双腿,在颤抖……
竟然,自己……竟然,真的像是祖先那样,亲手向一位尊贵的神明献上牺牲?自己有生之年,竟然真的主持了一场完美的太牢?
如此不切实际的惊慌和如此浓烈的感动充盈了他的内心,令他忍不住几乎再度老泪纵横。
和这比起来,所谓的胜负,根本都已经不值得一提!
尤其是那在先祖的记载中曾经出现过的隐约征兆和提示,令他心中已经模糊的圈定了一个就连自己都不可置信的范围。
不论如何,这都是连玄鸟都无法预测到其真正内容的惊喜!
纵然是无人可以言说和分享,但此刻的郭守缺已然满足到无欲无求的程度,所思所想,只有沐浴更衣,虔诚斋戒,这一份慷慨的恩赐向天命垂泪感激!
等槐诗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所看到的就只有这样的场景。
咋回事儿啊?啥玩意儿啊?那咋整啊?
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数的问号从他的脑中升起,可眼前所看到的,就只有光秃秃的盘子,还有一颗宛如白玉雕琢的牛首之骨。
自己竟然……
“……真的吃完了?”
“是的,没错,怀纸小姐,你达成了奇迹,完成了太牢之礼。”
郭守缺平静的说:“遵照约定,是我输……”
“不对吧?”
槐诗发出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不应该这么说才对。”
郭守缺一愣。
“输的人不应该是你,郭守缺。”
纵然无比渴求着胜利,但槐诗却依旧无法忽略这一点:“是我作弊了,对此你应该一清二楚才对。”
“结果就是结果,过程并不重要。”
“只有正确的过程,才会带来正确的结果。”
在虚弱中,槐诗抬起眼睛看着他,“我想要的胜利,不应该是这样子,应该是更纯粹的东西才对。”
如果是他真正的水平,恐怕早就倒在了第二关了,更不要说挑战最后的太牢。
当郭守缺动用全力之后,双方的差距就变成了令人绝望的鸿沟。如果没有彤姬帮助,他连郭守缺全力以赴的样子都见不到。
哪怕依旧十分不甘,依旧想要往这个死老头子脸上恨恨的锤几拳,但槐诗不得不感谢他一直以来的提点,和毫不藏私的慷慨教导。
就像是他想要靠着拳头去赢罗老一次那样,他十分的想要赢郭守缺。
堂堂正正的赢!
“是我输了。”
槐诗叹息,沮丧的承认。但不可思议的是,承认了这一结果之后,心情却变得爽朗起来了,就算是这老王八蛋接下来想要嘴臭,他也不在乎。
大不了半夜套麻袋打他闷棍。
呵,做菜赢不了,他打架还赢不了么?!
“老朽可是不会谦让的,怀纸小姐,唾手可得的胜利你不要的话,只会被人当做蠢货啊。你该不会指望三辞三请的桥段吧?”
丝毫没有留情,郭守缺挂起了嘲弄的笑容:“靠着三脚猫的厨艺能够撑到现在,倒是挺不容易的了,要不老朽回头发个安慰奖给你吧?签个名?拿着‘郭守缺手下败将’的牌子,以后遇到相同的人,你们也好报团取暖。”
邪门了,天底下还有人连送上门的胜利都不要,简直蠢的过头。
郭守缺心安理得的享受起胜利者的喜悦,根本就没有一丁点的犹豫和不安,哪里还有其他人预想之中握手言和惺惺相惜的样子?
槐诗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了。
根本没余力去生气。
彤姬那个黑心女人不知道拿自己的身体做了什么,完全快要把自己给榨干了。现在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可是当郭守缺冷嘲热讽完毕,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槐诗还是忍不住将他喊住了。
“等一等——”
他看着回过头来的老人,好奇的问:“最后的结果呢?”
郭守缺挑起眉头:“结果?你输了啊,还有什么其他的结果么?”1
“这个用不着你再重复了。”
槐诗觉得自己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了:“我只指——你去觐见牧场主,追寻厨艺的极致的结果呢?”
被郭守缺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结果。
究竟是怎么样?
他发自内心的感到好奇,想要知晓!
“哈哈哈,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郭守缺感慨的耸肩,不知究竟是无奈还是茫然,微妙的笑意难以捉摸:“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最后究竟有没有什么结果啊。
不过,用尽老朽所有的本事之后,牧场主最终亲口承认了一件事——我所做的东西,要稍微难吃了一些。”
“……”
在呆滞里,槐诗的表情变得分外精彩。
“哈哈哈哈哈。”郭守缺回味着自己平生最值得骄傲的时刻,得意的,仰天大笑:“我想,大概是我赢了吧!”
这就是,御前厨魔试合,最后的结局。
胜者,郭守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