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杂事
许非是被冻醒的。
炉子不知什么时候熄了,他胡乱穿上衣裤,先弄了几块煤进来。外屋宛如冷冻室,里屋宛如冷藏室,还特么挺有层次感。
再一拉窗帘,天色昏沉不见太阳,十冬腊月北风呼啸。
“真尼玛冷!”
他赶紧把炉子引着。
四合院取暖一直是个大问题,这货本想等亚运村下来,被冻的有点立场摇晃:“要不先买几套房住着?”
商品房初期阶段,别觉得便宜。
前几天报纸还说:“京城最近提供了2万平米住房,每平1600-1900,若买个两居室,少说得七八万元。
一名大学生从参加工作起节衣缩食,每月存50元,需一百年才能买上两居室。”
你瞅瞅,八十年代的京城房价就敢飙到小两千!
因为房改之后,全国疯狂,截止去年年底,432个城市成立了3124家开发公司,职工人数12.7万人,开发面积1.8亿平方米!
许非裹着大棉袄,拎壶打水,见张俪刚好在厨房,遂蹭了点热水,回来洗脸刷牙。
小旭还在睡,她那边也拾掇完毕,俩人一块出门。在胡同口分开,一个奔单位,一个奔服装八厂。
这年头北方的服装厂非常困难,在洋货、南方货迅速占领市场和体制改革的冲击下,日渐凋敝。到九十年代初,更是成片成片倒闭。
许非开店,面料都从南方进,认识李程儒后,又走李程儒的渠道,从粤省中山那边进。又好又便宜,时不时还有外国货不成匹,相等于料头,但质量非常棒。
他属于大客户,专人接待,很快见到了两套样衣。
也就是亚运会领奖服。
这种领奖服,通常是全身长袖运动服,以前由梅花赞助。像84年奥运会,许海峰那一身土红,典型的梅花风格。
许非不能太标新立异,上衣以红色为主,白色点缀,裤子以白色为主,裤线是红色。
衣服前襟一边是“中国”,一边给自己logo留的位置。
整体风格简单大方,线条修身,涤纶加棉的面料,不像现在运动服那么挫、肿,穿起来贼飒。
成本也高高的。
许非从服装厂出来,又跑了趟伊莲服饰,把衣服存好,跟着去西单菜市场。
买了猪蹄、冻鱼、小贩自家灌的肉肠、猪耳朵,自己做的碗坨子之类,满满一车筐。末了又见商场推广电热毯,忍不住买了两条,一条双人,一条单人。
电热毯在八十年代开始兴盛,大厂小厂遍地开花,但技术低下,质量很烂。开久了容易烧糊,甚至着火。
到九十年代也没靠谱,许非家里就有条电热毯,连毯带褥子糊出一个大窟窿。
可总比冻着强。
…………
临近春节,他依然很忙,都是闲事。把东西送回家,又折到西四的砂锅居,一天折腾四五个地方。
京城老字号多,砂锅居也一样,民国前只做半天买卖,过午不候。最拿手的两道菜,砂锅白肉和红烧全家福。
《胡同2》顺利播出,依旧火爆,中心自然要表示一下。全体人员加上主演,今儿算庆功宴。
奖金在头几天已经发了,许非作为制片人+编剧+优秀员工,一共拿了八百块。
八百块也是钱呐!
许百万
大家吃的畅快,几乎包场,白肉、九转大肠、芥末墩儿、干炸小丸子、芝麻烧饼、三不沾,热气升腾,喧如鼎沸。
吃喝了一阵,李沐作为一把手讲话,他作为制片人讲话,拎着酒瓶子起身,用筷子一敲。
“静一静啊,我补充两句。”
“人家主任都说完了,你瞎补充什么啊,赶紧加菜!”
“加菜!加菜!”
底下起哄。
许非稳如老泰山,自顾自道:“5号是除夕,胡同4号大结局,为什么不选在大年夜呢?因为跟春晚撞车了。
以咱们的体量还干不过春晚,不过这事没准,兴许过个三十年,春晚就没人看了。”
“噫!”
底下乱叫,尽扯犊子,春晚还能没人看?
“胡同1从87年初夏开拍,到胡同2结束,84集,小两年。我们成员没大动过,一直都是这帮人。
俗话说,天下没不散的筵席。明年没有胡同3了,今天一别,可能再无合作的机会。
或许我下一次见到小影,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或许我下一次见到濮老师,他已经是响当当的腕儿。或许我下一次见到尤哥,他已经退隐江湖了。
但我希望在彼此之间,朋友之间,情谊之间,都能记着这段日子。在圈里混久了,名利**挣扎太多,碰上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不容易。
好了,不嗦,来一块喝一杯!”
哗!
剧组主创齐齐仰脖,跟倒进嗓子眼里似的灌了一杯,情绪上头。
许非回到座位上,一个个又过来敬酒。
“没说的,以后你开戏尽管找我,多大的角色我都行!”
“哎哟,我活了半辈子,没想到还有意气风发的一天。小许,谢谢了。”
“哥哥,我都十五岁了,已经是大姑娘了。”
“许老师,您就是我的领路人,感谢您一辈子!”
刘贝不着四六的开始说胡话,葛尤把她挤一边去,也凑过来。他触动最深,最留恋,还有点迷茫。
“碰上你啊,也不知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
葛尤摸着后脑勺,叹道:“我现在就怕离开胡同,自个就不会演戏了,战战兢兢。”
“好演员都要走这一遭,当一个角色成功了,就看你敢不敢突破自我,还是不断地重复这一类型。以前不聊过么,千万别把戏路锁死了,你潜力不止这点。”
“是是,我明白。”
葛尤顿了顿,道:“滕文骥导演有个片子找我,叫《黄河谣》,我还没拿主意。”
“《黄河谣》?给你的什么角色?”
许非没看过,但对滕文骥较了解,《刘海堡垒》导演的爹。
“是个土匪,配角,但我看着还成,挺有深度。”
“那就试试,反正你现在也没戏拍。”
“我好歹也是个地域明星,怎么就没戏拍了?”
葛尤不爽,又拍拍他肩膀,大概是相识以来最掏心窝子的一句:“虽说你比我小几岁,但一向把你当做良师益友。我也是那句话,以后你开戏,尽管找我。”
(今天三更……)
第二百七十二章 礼物
转眼到了4号,胡同收尾。
白天或许忙,晚上生活都一样,尤其过年团聚,一家人整整齐齐开开心心,看上一场大结局。
于佳佳早早窝在沙发里,老爸泡好了茶,老妈嗑着瓜子。
八点钟,最后两集开始。
第41集:传家宝(上)
本集编剧:许非
画面白茫茫一片,下了大雪。大杂院的门敞开,韩影和梁贯华一块往出铲雪。
“嚯,这天儿还真冷!”
“十冬腊月当然冷,过年冷点好,不冷没气氛。”
“你这话放在二十年前说,大嘴巴抽你,那会儿都有冻死人的。不过现在条件好了,昨儿我闺女还给我送条鱼,说是南边来的……哎胖子,你给你媳妇做什么好吃的?”
“她老家吃的不一样,大年三十爱喝汤,还有藕圆子什么的。”
梁贯华见她不懂,道:“就是把藕搽成蓉,加肉馅和生粉挤成丸子,挂糊一炸。”
“听着就费劲,还是我那传家宝好,随吃随取。”
“哟,您又拿出来了?”
“多新鲜啊!我那宝贝几代人传下来的,价值连城……”
正此时,一戴帽子的家伙低头路过,脚步一顿,“价值连城?”
他慢慢转头,大特写刷的怼到脸上,那鼻子,那眼睛,那脑袋瓜子,几千年才出一个啊!
“哈哈,这不陈小二么?”
有些面孔会让观众产生本能性反应,一看就乐,陈小二便是开山鼻祖。
“他也客串啊,有意思了!”
“哎,那他跟葛尤有对手戏吧?这可得看看!”
最后两集,许非用了很多心思,全方面提升。
这蠢贼误以为戴红花家有宝贝,便在当天晚上,潜入盗窃。
深更半夜,万籁俱寂。黑洞洞的画面仿佛静止,大家正奇怪时,一个脑袋从下往上,好像贴着镜头冒出来。
“……”
于佳佳就看到一张用围巾蒙住的大脸,配上鬼子进村的音乐,东张西望,然后跳,跳,跳上墙头,扑通又摔了下去。
咦?
她忽然涌出一个许非谈过的词汇,质感。
不太明白如此概念,但这段戏的摄影手法、气氛烘托,无疑很高级,跟看电影一样。
蠢贼误入白奋斗卧室,本想伺机遁走,结果白奋斗看了一宿剧本,无奈,只得猫在床底下。
第二日,陶惠敏出场。
“哎,这不林黛玉么?”
“瞎说,陈小旭才是林黛玉。”
“电影版的!电影版的!”
影版《红楼梦》准备今年上映,主演的照片早就曝光了。陶惠敏穿着件白毛衣,头发挽起,软软糯糯,“奋斗哥哥,我们开始吧?”
“诶诶!”
别说葛尤,连身为女子的于佳佳都一身鸡皮疙瘩。
跟着二人排练小品,也迎来了最好笑的桥段。
“亲爱的!”
“去!”
“哦,又生气了。难道你不爱我了么,难道你真的不爱我了么?哦,亲爱的……”
葛尤张开双臂扑过去,陈小二在床底下眉飞色舞,攥着拳头打气,“抱,抱,抱……”
咣啷!
刘贝闯了进来。
“哎哟!怎么尽耽误事啊!”
陈小二痛心疾首。
“哈哈哈哈!”
于佳佳一家彻底笑喷,白奋斗排戏,陶蓓搅合,蠢贼在床底下各种反应。
这也是喜剧惯用的一种手法,利用不同人的不同情绪,让观众生出一股“上帝视角”的愉悦感。
蠢贼在床下猫了两天,白奋斗吃,他偷着吃,白奋斗喝,他偷着喝,然后一起背剧本,看电视,看的《胡同人家1》。
每天夜里行动,终于摸到了传家宝,居然是个酱菜坛子。
而白奋斗和陶蓓的矛盾也升到顶点,两条线交汇在一起,达到了最**。
“啊!”
刘贝骤然尖叫,见从床底下钻出个人,戴着毛线帽子,极其猥琐。
“你谁啊?”
“我谁?我谁?你还有脸问我?”
陈小二抱着坛子情绪激动,义愤填膺,“我容易么我,藏了两天吃不好睡不好,就为攒点过年钱,结果……好嘛!有这么坑人的么?”
啪!
坛子一砸,帽子一摔,露出标志的光头。
“这贼真脏。”
葛尤用鼻音吐出一句。
“还有你!不就那点词儿么,翻来覆去我都会了!”
陈小二张开双臂,“亲爱的,难道你不爱我了么?难道你真的不爱我了么?哦,亲爱的。”
“哟,演的还挺好。”葛尤震惊。
“少特么废话!你小子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我连个媳妇都没有……”
他嗖地掏出把小刀。
三人开始绕圈,葛尤为保护刘贝,被一刀捅在屁股上。
“哈哈……呃……呜呜……”
于佳佳已经上不来气了,倒在沙发上喊肚子疼。
只觉这最后两集全无冷场,一波连着一波,错过一点都是罪过。从基本的故事,拍摄手法,演员表演等等,都达到了整部剧的巅峰。
好在收尾部分变得缓和,不至于全程激烈。
夜深人静,细雪飘漫,又是那个熟悉的墙角,熟悉的木头桩子。
葛尤缠着纸尿裤,歪歪着坐下,终于鼓起勇气表白,“小蓓,咱们也算经历过风风雨雨,生离死别。以前是有些自卑,觉得你这么个仙女儿落到咱们家,受委屈。
现在想明白了,我这人没爹没娘,长相不富裕,岁数也大,有人看上我就该顺杆爬,别老自个瞎琢磨。”
“你这话说的我跟扶贫似的?你这么多缺点,我干嘛找你啊?”
“优点也有!你看我,身体健壮,毛病和财产成正比,对人更是一心一意。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就你管存折我做饭,你吃火锅我剥蒜,定让你享受人间美满。”
葛尤握住刘贝的手,刘贝抿抿嘴,任他握着。
无声缠绵了一会,她忽道:“哎,我记着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我们俩就坐在这聊天。”
“嗯,爱情的火苗就是那会诞生的。”
“时间过的真快啊,感觉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又好像眨眼就过去了。”
刘贝一只手托着下巴,叹道:“你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俩在干什么呢?”
“明年啊……”
葛尤也想了想,笑道:“甭管干什么,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画面定格了两秒钟,忽地拉到中景,音乐响起,镜头往旁边移动。
梁贯华和李健群坐在屋檐底下,组装着一个婴儿摇篮,满面幸福。
西葫芦靠着窗户,手里拿着个姑娘照片,边看边傻笑。
姜黎黎给濮存新整理衣服,又把帽子给曹影戴上,一家三口正准备出门。
莫岐和韩影刚溜达回来,老冤家似的呛呛呛……
每个人看到摄影机时,都转过正脸,都在笑,然后摆摆手说声“再见。”
镜头兜了一圈,最后彻底拉远,显出一个最全的大全景。杂院,胡同,灯火通明;导演,摄影,剧务繁忙。
活生生的片场,活生生的气息,所有工作人员全在里面,一起摆手:
“再见!”
“再见!”
“再见!”
片尾音乐紧跟着响起,轻柔温暖,仿佛这两年的时光在缓缓流淌。流淌中,是每位客串演员的镜头,最后定在大杂院的一张全家福上。
当光影消失,屏幕上出现一行字:再见,1988。
“……”
客厅里安静了好一会,似都沉浸在伤感的气氛中无法自拔。老妈抹着眼睛,嘟嘟囔囔:“看个电视剧还整这么煽情,一群坏蛋。”
“唉,大过年的也不让人高兴。”
老爸叹了口气,站起身,不知去上厕所,还是去洗脸。
“就是故意的,等着看观众笑话。”
于佳佳比第一部结束时更失落,满腔感情,无从诉说,因为报纸春节休刊。
可又实在憋得慌,随手拿起本子,记了一段:“之前采访许非,他说胡同是送给观众的一份礼物。
一直没有理解,直到大结局。
我们挥别了胡同,就像挥别了1988。在过去的一年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过程不同,情感大抵相似。
爱情,朋友,亲人,工作,愉快和不顺心,都能从里面找到自己的回忆。
它告诉我们,别灰心,失败只是一时的。
它告诉我们,别放弃,日子总会变好的。
它就像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絮絮叨叨的说着我们的一切,透着温暖和关切。说完了,它也该走了,等待着下次再见,或者不见。”
…………
胡同2选择了一个非常好的时间段,除夕前一天,基本全在家窝着,观众人数史无前例。
当天晚上,京台的电话就被打爆,可怜的值班人员不仅要在新年坚守岗位,还要承受观众的无端谩骂。
“搞那么煽情干什么?我现在都没缓过来,太伤感了!”
“非得在这时候播,你们就是故意的,故意的,故意的!”
“还有没有第三部?钱不够我帮你们拉投资。”
接线员一边安抚一边告知,说我们在初一、初二、初三,还有三期《胡同人家》特别节目,留意预告,别忘观看。
初一,新春茶话会现场录像。
初二,幕后故事(上)
初三,幕后故事(下)
这当然是许老师的主意,霸屏不是简单说说就完了,得趁热打铁。
京城,某大院。
一位老人擦了擦眼镜,颇感意外,没成想电视剧也能拍的如此出色。他想了想,拿起电话拨了个号:
“喂,是我……你们搞的那个故事片会议很好嘛,不过电影要重视,电视剧也不能忽略。我看也可以搞个座谈会,谈谈电视剧怎么发展。
现在年轻的创作者越来越多,多听听,多研究,齐头并进才是好的嘛。”
(还有……)
第二百七十三章 除夕(萌主孤独的妖加更)
张桂琴1月31号走的,转天就2月,5号除夕。
许非和张俪白天忙着事,小旭自己在家,傍晚回来一块吃饭,跟着在西屋作业,各忙各的。
写着写着,不知谁起个话头,你来我往聊一会,接着又忙。一蓬炉火,三盏茶,小屋子仿佛隔绝了一切严寒,再不觉冷。
许非回来时,还总带点东西,今儿买罐洋咖啡,明儿买点巧克力,还有窗花、春联、鞭炮、酒水,一样样往院里搬,过年的气氛也越来越浓。
“唔……”
早晨,张俪迷迷糊糊醒来,不用看便知炉子灭了,手往下面一划拉,打开开关。温度慢慢上来,被窝里又变得很舒服。
她已经放假了,懒懒的不想动,睁开眼,见小旭也懒懒的看着自己。
“不想起。”
“总得起呀,今天除夕呢。”
“嗯。”
于是又躺了一会,仍然不想动。张俪敲敲额头,笑道:“不晓得怎么弄的,感觉这几天变懒了。”
“我也是,身子骨都松泛了,睡的也好。”
“……”
俩人互相看了会儿,忽然都冒出一种很安逸的赶脚。
安逸,不是说没事干,而是有自己喜欢的事情做,有合适的人陪着,全无外界骚扰,生活节奏就会一点点放缓,身心也会软下来。
“咚咚!”
正躺着,外面在敲门,“起了没?大年三十还赖床。”
“人呢?给个话!”
“嘿,我进去了啊?”
“我真进去了?”
吱呀!
“呀!”
抿嘴装睡的俩人惊叫,赶紧用被子蒙住头,“快出去!”
“出去!出去!”
嘁!
许非把一壶热水放地上,“下雪了,赶紧起吧,挺多事呢。”
吱呀,门又关上了。
她们这才慢吞吞爬起来,出门一瞧,果然满院银白,枯枝上挂着了雪绒,傻葫芦在雪堆里打滚,石榴在屋檐下鄙视。
北风不大,干冷。
许非见她们出来,才拎着铁锹除雪,发出刮棱刮棱的声响,努力堆成四堆,清出横竖两条十字路。
陈小旭翻出春联福字,挨个屋贴,用胶水粘好,往门框上一拍,拍完一个就搓搓手,冻得通红。
张俪则进厨房做早饭。
除夕的早饭一般都对付,煮了锅面条。猪肉切丁,加小红辣椒一块煸,勾芡微带点黏糊,拌着吃。
冷天吃点辣,简直尘世之福。
许非战斗力不及小旭,也造了三碗,额头上全是汗,道:“分配一下任务,咱们做八个菜。
鱼两道,一道红烧,一道清蒸;猪蹄一道,凉拼一道,豆腐汤一道,酸辣白菜一道,鸡肉炖土豆一道,拌银耳一道。
不能都让一人做,团结才是力量。”
“我拌银耳。”小旭举手。
“我看你像个银耳!你负责切拼盘、银耳。我弄猪蹄、豆腐汤、酸辣白菜。”
张俪无比担忧,“你俩行么?我自己做可以的。”
“你指导一下不就行了,反正今天没事。”
就这样愉快的决定。
不晓得别的地方啥风俗,许非家里是白天这顿大吃,菜要丰盛,人要全。然后晚上小吃,主要是饺子,边吃边看春晚。
约莫晌午左右,雪花住了,太阳冒出头。
街坊邻居的孩子开始闹腾,在外面跑来跑去,叫的跟死亡乐队一样,时不时还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鞭炮的硫磺味飘进来,混着雪天的冷,这是过年独有的味道。年味儿是什么呢?其实就是这点东西。
仨人从11点开始做,忙到下午一点多,才将将摆了一桌。
银耳拌的有点酸,豆腐汤有点老,猪蹄的毛也没烧干净,但吃得开心。喝了些酒,吃完又睡了一会。
再睁眼,天已经黑了。
…………
正房,卧室。
电视机开着,京台放着动画片《非凡的公主希瑞》,自家配的音,配希瑞的是郑建初老师。
很多人看过这片子,就算没看过,也看过希瑞她哥:赐予我力量吧,希曼!
相对于电视剧,各台对动画片较为开放积极。京台更是大户,包括《花仙子》、《变形金刚》、《堂吉坷德》、《美版蓝精灵》等等,都是八十年代引进的。
卧室里摆着圆桌,三把椅子,张俪揉着面团,随手揪下一丢给小旭玩。许非抱着个盆,拿筷子哗啦哗啦拌,白菜猪肉馅,又腥又香。
等揉好了面,拿块布一盖,这得醒一会儿。
张俪作为主厨,肩负着调教俩智障的责任,细细讲解:“馅别太多,容易破,摊着皮……对,这样捏一下,再捏一下,然后封口。”
她展开手掌,躺着一只妖娆多姿的饺子。
许非和小旭十分羡慕,照猫画虎。正经的饺子肚大,两边薄,褶像花一样有层次。他俩不,给捏的整整齐齐,一顺撇儿。
“你说你们,都是挺聪明的人,怎么学不会做饭呢?”
“天赋问题,不是谁都像你那么完美。”
“嗯,完美。”
小旭点头,忙着往里塞钢。
张俪无奈,只得自己来,一只只饺子像变魔术似的出现。馅很快没了,又拿了点红糖,包了几只糖饺子。
最后一数,六十个。懒得去厨房,就在屋里小炉子上煮。
“哎哎,开始了!”
八点整,89年春晚准时开场。
经过数年摸索,春晚的节目形式已经固定。开头准保是多人歌舞,闹腾一番,然后主持人上台。
今年是“动物又到了交配的季节”之赵老师,“听说副食品要涨价了”之姜老师,外加李默然、阚丽君等。
历史上,赵丽蓉有个小品亮相,《英雄母亲的一天》。但现在被蝴蝶扇没了,许非比较关注。
李金斗的相声先行暖场,一直以为他是半路出家,后来知道人家从小坐科的。还收了很多从门徒弟,大兵、方清平、张腾岳等等。
张腾岳,就是那档娱乐悬疑科普解密类节目《走近科学》的主持人。
待相声过后,银枪老霸王的未过门太太,唱了首《幸福歌》。接着赵妈上场,换了个小品,水准蛮高。
许非松了口气,饺子也香了起来,“还喝酒么?”
“喝点黄酒吧。”
于是打开一坛,仨人一碰。
小旭抿了两口,感觉很新鲜的亚子,道:“我好像第一次这么过年,不在家,也不在剧组。”
“我也是呢,拍《红楼梦》的时候总想家,可能现在长大了。”
张俪摇头叹道,“真像胡同里说的,这一年太奇妙了。我可没想到自己会进央视,还往制片人方面发展。”
“我还没想到我会做广告呢。”
“这叫因缘际会,结果不一定坏,过程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哟,许老师又上课了?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有名?”小旭道。
“有啊,跟你卖包的时候我就相信。”
“呸,又胡说八道!”
“这叫直觉,我还觉着我今天能吃着钢呢。”
“你吃着,我干一杯!”小旭把杯子一顿。
“我吃不着,我干三杯!”许非毫不示弱。
张俪习惯性头疼。
今年春晚的质量相当可以,杨立萍终于被央视召唤,来了个舞蹈串烧。徐小凤唱了《明月千里寄相思》。潘安邦唱了《外婆的澎湖湾》、《跟着感觉走》。
然后到了《懒汉相亲》,丹丹姐首登春晚,眉清目秀,走清纯派的。
“俺娘说咧,女儿大了要嫁银,要找找个勤快银。”
“俺要看看莫,给俺看看莫!俺要看看莫!”
“哈哈,这小品有意思!”
“宋丹丹,人艺的,跟濮存新他们一个单位。”
“怪不得,表演真自然。”
许非嘴上说着话,眼睛贼尖,一下找到某只饺子刚才下锅的时候就做了记号。
装模作样的夹起来,咬一口,惊道:“哎?”
噗!
吐出一个钢。
“怎么样,怎么样?我就说能吃着。”
“狗屎运!”
小旭瞪大眼睛,跟着顿了顿,拿起酒杯咔咔灌了下去。
“咳……咳咳……”
卧槽!俩人吓死了,一个拍后背,一个倒茶水。
黄酒虽然绵长,喝急了也扑。
张俪扶她上床,没脱鞋,拽过一只枕头那么歪着。小旭只觉劲头上来,晕晕乎乎,有一搭没一搭的瞧。
关牧村的独唱过后,便到了陈小二。他在这个时期,好比后世的本山大叔,观众就等他出场。
大名鼎鼎的《胡椒面》!全程数句台词,还带点小讽刺。
“感觉他比葛尤有意思。”
“他是外放型的,葛尤蔫坏,悄默声的逗你乐。”
许非拎起酒坛晃了晃,“你还喝么,还剩点。”
“分了吧。”
于是各倒一半,他一脸认真,“多的不说了,今天你最辛苦,敬你一杯。”
“没关系,我也挺开心的。”
俩人消灭了酒底,轻声聊天,不时瞅瞅小旭。
到十一点左右,还有不少节目,张俪也摇摇晃晃,快支撑不住。
“要不睡觉去吧?”
“都坚持到这了,怎么也要守岁的。”
“那你躺会儿,我怕你摔了。”
“嗯。”
张俪也没脱鞋,歪在小旭里面,一手拄着。
许非自己坐桌旁,终于到了午夜,荧幕里敲响零点钟声。
“哎,十二点了……”
他没听见回应,一扭头,已经睡了。
“呵,年年守岁年年睡,跟我以前一样。”
他帮二人脱掉鞋子,轻轻摆正,盖上棉被。
张俪在背后抱着小旭,小旭睡梦中还噘着嘴,都喝了不少酒,穿的衣服也多,显得胖乎乎又很可爱。
忍不住刮了下两张脸蛋,软软的带着温热。
“……”
他站在床边看了好一会,才关了灯,转去书房。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三人(1)
初一逛庙会,初二拜年。
京城也没什么亲戚,俩姑娘就去拜访了一下王扶林、王立平、周汝昌等人,许非去看了看戴临风和李沐。
初三在家窝了一天,因为又下雪。
这一个多礼拜,是他们相识以来,头一次共同相处这么久。没有任何外界干扰,就像那漫天大雪,小院一关,有米有粮,暖呼呼的火炉。
互相对私人空间、生活方式的侵入融合,一切水到渠成。
转眼到了初四,假期结束。
……
“你别吃了!”
“我再吃一口。”
“那不等你了,我都要晚了。”
“来了来了。”
许非已经先走了,陈小旭放下碗筷,急忙忙出门,坐上张俪的车后座。
天气仍然很冷,行人裹得严严实实,朋友相见互道拜年。鞭炮声不绝于耳,商铺挂着红幅,仿佛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
张俪把她捎到公交车站,小旭跳下车子,问:“你今天几点回来?”
“跟往常差不多,怎么了?”
“我回的早,晚上我做饭吧。”
“啊?”
张俪悚然。
“瞧你,我现在煮个面条还是可以的。说定了啊,我煮面,你回来炸酱,我是怕你辛苦。”
“……”
宝姐姐一载歪,你想吃炸酱面就直说嘛!
她也去单位了,小旭则乘上公交,长途跋涉十几公里,跑到广播学院的家属楼。
“老师好,给您拜年了。”
“好,快进来快进来。”
教授对这个聪明执着的学生非常喜欢,招待一番,问:“作品修改好了?”
“嗯,想了好几天,您看看。”
对方接过一摞画稿,翻了几页,大为惊讶。
她搞出了一个新创意。
延续了之前故事性的想法,但将成年男子换成了小孩。因为她觉得,给丈夫洗衣服,给孩子洗衣服,后者的主动性会更高点。
广告嘛,也随着时代而变化,到后世又有一种提倡家务平等,男人洗衣服的思路。
大体是讲,一个倒霉孩子穿着新衣服去踢球,玩的一身脏,哭唧唧回家。母亲安慰,没关系,我们有xx洗衣粉。
跟着洗衣服分镜,一个盆儿,一双手在搓。后世还会有特效,加上bulingbuling的闪光,现在只能走朴素风。
母亲把洗好的衣服一晾,雪白干净。第二天一早,孩子又美滋滋的去上学。
画外音:xx洗衣粉,干干净净没烦恼!
“……”
教授反复看,成熟完整,镜头运用非常棒,不像一个新人的作品,忍不住问:“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看了很多书,也借鉴了一些灵感,有取巧的地方。”
她不能当着老师的面说请教旁人。
“那也很难得,这可以当成教学案例来讲了。”
教授拍了拍大腿,“正好,我今天要跟厂家碰碰,你要是没事也跟着去。”
“好呀,我也想见见呢。”
于是乎,陈小旭坐到快中午,跟着老师前往一家小饭馆,见到了客户。
京郊的一个乡镇企业,去年才建成,想把产品打入市场,就起了做广告的心思。
如今政府对广告公司施行批准制,全是国企,私企不许办。京城一共就几家,也不是专业人才,美术、摄影转过去的。
跟很多国企一样,没有市场化意识,占着优势地位不思进取。厂家去问过价,觉得太贵,便想找便宜点的,结果嚯,操刀的是黛玉!
震惊无比,欣喜万分,这,这太值了!
原本就想给一百块钱,瞬间涨到六百。小旭很郁闷,因为对方都没仔细看作品,见着自己就点头了。
小饭局,没什么吃的,她也不喜欢应酬,一直在琢磨这个事。
等饭局结束坐在公交车上还在想,往家走的时候还在琢磨,进院之后却已经通透了。
她现在学校学习,越学越觉得国内广告业太原始,缺少理论基础和专业人才。用许老师的话讲,叫野蛮生长。
在野蛮生长的阶段,谁占据先手,谁就能占据市场。
这个先手可以是行政地位,可以是商务资源,甚至可以是名气。就像当初她谈服装店的铺面,就是靠刷脸。
“如果真的想入这行,还得有自己的公司,可惜又开不了公司……不知道能不能承包呢?”
小旭跟许老师混的久,思维方式愈发相像,明白了道理很开心,瞅瞅时间快傍晚,哼着歌开始烧水。
那俩人还没回来,却丝毫不觉冷清,处处都是近来的生活气息。这一个礼拜,大概是她最舒服的日子。
“咚咚咚!”
“有人在么?”
“来了!”
她从厨房跑出来,打开院门,“哟,您过年好。”
“好好,都好。”
来者正是居委会大妈,穿的臃肿,戴着红袖箍,笑呵呵进来扫了一圈,“你是刚从家回来?”
“没有,今年事多,没回家。”
“哦,没回家啊!”
大妈点点头,又问:“那宝钗回去了么?小许回去了么?”
“……”
小旭身子一颤,顿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立在这寒冬之中,风刀霜剑,满是血淋淋的刺痛。
第二次,这是第二次说这个事情,上次还是提醒,今天像特意过来巡视。
巡视……
她垂下眉眼,脸蛋涨红,不知如何回答。
“我没别的意思,就过来看看。这不刚过完年么,挨家挨户转转,没事就好。”
“行了,我走了。”
吱呀!
她缓缓关上门,站了好一会才进到厨房。
“咕嘟咕嘟!”
壶里的水已经开了,姑娘坐在小凳子上,全然未觉。半晌才站起身,又发现没有盐了,刚想出去买一袋,脚却顿住。
她忽然有点害怕,不敢迈出这个院门,仿佛一出去,大妈那意味深长的目光,街坊邻居的审视,都会像刀子一样扎过来。
恍惚,恍惚,好像这几天就是一个梦……
“咣啷!”
门又被推开,张俪下班回家。
“呀,你还真煮……你烧着水干什么呢?都要干了。”
她赶紧把壶拎下,发觉有些不对,问:“怎么了?”
“没事,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白天还好好的……”
张俪摸了摸她的脸和额头,“别是冻着了,进屋躺会吧,吃饭叫你。”
“嗯。”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三人(2)
夜,书房。
许非兴冲冲的展开一副画卷,注目欣赏。
山水画,山间有松,水中有舟,不是传统的清淡写意,山川层层深厚,气势磅礴,极具特色。
不懂行的人见了,第一印象就是黑、密、亮。
“看什么呢?”
张俪端着碗进来,探头一瞧,“呀,黄宾虹的画?”
“刚收的,怎么样?”
“兴会淋漓,浑厚华滋,这是晚年的黑宾虹。”
她自幼学习,见识还是有的,奇道:“你怎么收起近代作品了?”
“因为古玩越来越少啊,只能收点近现代的。李程儒帮我联系的卖家,才几百块钱。”
黄宾虹生于清末,还做过清朝的官,活了九十岁。
他存世作品很多,很早就在市场上流通,但不受重视,后来才成为收藏市场的香饽饽,最高的一幅《黄山汤口》,卖了3.45亿。
许非最初搞收藏,是存着升值的心思,现在没了。
等这屋子古董升到几百几千万的时候,他也看不上这点钱了,所以现在纯欣赏。
“唉,真是好,过阵子找人裱上。”
这画是没裱的,得衬一层皮纸,以皮纸为轴将画卷起来,然后放进画盒。不能见光,不能受潮,不能进灰尘,定期拿出来打理,方能长久保存。
许非收好画,拿起那碗,“怎么还煮点姜茶?”
“小旭着凉了,吃这个驱寒,顺便给你带了点。”
“你喝了么?”
“我又没事。”
“那也喝点,辛苦做的。”
他舀了一勺,送过去,张俪白了他一眼,小抿一口。
“再来一口。”
“再来一口。”
“别闹了。”
张俪扭头推开,正经道:“小旭这身体多病多灾的,开春可得锻炼去,不然真成黛玉了。”
“行啊,正好跟我练武术,一千个大小伙子。”
“她能拉下那个脸?还不如跟我跑步……对了,你今年忙着亚运会,还有功夫拍戏么?”
“看看吧,实在不行就挂个名。你那边开机也跟着?”
“嗯,预计初秋开拍。我今天跟李老师通了个电报,她一直在敦煌呆着,过年都没回家。”
张俪有往迷妹方向发展的趋势,叹道:“她是真的有才华,画画比我强百倍,我见了都很倾心。”
俩人聊了一会,她回到西屋。
小旭在床上歪着,无精打采,鞋子胡乱扔在地上。
“你出去了?”
“石榴吵我。”
“感觉好点了么?
“嗯。”
张俪轻手轻脚的躺在外侧,总觉得怪怪的,正想问,旁边翻了个身,不说话了。
………
“年头的任务很明确,剧本确定之后,马上准备新剧。小明,你那边怎么样?”
“进度正常。”
“小许呢,你亚运什么情况?”
“要排练节目,具体时间还没下来,我也说不准。”
“那就尽量参与,就不对你做硬性规定了。”
中心的会议室内,照例开大会。今年如同往年,上头继续往里加人,许非86年来时才三十人,现在六十多了。
也不全是白吃饭的,各部门人手充足,从前期到后期都能保证。
李沐翻了翻文件,道:“另外还有个事,上头忽然来了个指示,说要搞个全国电视工作者创作会议,计划在三月份。
要求地市级以上的电视台全部参加,规格很高。
简直莫名其妙,我们一向爷爷不疼姥姥不爱,开哪门子会?所以我找人打听,说是最上头的意思,说电视有前途,要多关注。”
“……”
全场懵逼,不受待见的庶子忽然被老太爷嘘寒问暖,忐忑不安。
“不知道好事坏事,咱们创作环境挺宽松,别上头一重视,反倒弄窄了。”
“我觉得吧,自己先定个调子,跟同行串通好。如果上头真提创作尺度,软性抗争,摆事实讲道理,我觉得广电领导还是挺开明的。”
“这个确实,听说电影界开会的时候,电影局局长支持主旋律,广电副部长支持百花齐放,最后副部长没干过局长,听说都要调走了。”
“对,咱们电视剧界不错,不能让电影那帮孙子掺和!”
真敢说啊!
许非听的一身汗,也想了想,道:“我觉得这是个全国联欢的好机会,咱们应该谈谈资源共享。”
“具体说说。”
“比如京台引进《一代女皇》,虽然名声打出去了,但性价比较低,因为我们的覆盖面小。下次可以联系几家电视台一块出资,然后联播,成本低,收视地区也不干扰。
还有我们拍什么剧,需要剧本、需要外景、需要演员,完全可以互相支持,形成长久的合作关系。”
“你这是搞小团体啊?”
李沐听明白了,电视剧起步十年,初成规模,正是分山头的好机会。丫义正言辞,训道:“搞小团体不可取,违背原则,但交好兄弟单位还是要得滴。”
您要点碧莲行嘛?
领导不愧是领导……
新春刚过,工作就跟没稳当的心情一样,毛毛躁躁,长满了草。许非在中心开完会,又跑到亚组委开会,末了又跟程东几人吃饭。
日常晚归家。
寒夜寂静,院落萧条。他直入正屋,见书房门开着,小旭坐在桌前摆弄那个笔筒。
“你干嘛呢?”
“找几本书看看。”
“你那叫看书啊?”
许非瞧她爱不释手的样子,笑道:“给你又不要,不要还来摸,喜欢就拿走呗。”
“不要就是不要!”
她放下笔筒,抱着一本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哼道:“我走了!”
“……”
许老师挠挠头,觉着有点怪,又说不上来。
而小旭回到西屋,翻开书边读边做笔记,与往常无异。
张俪在对面,忙着剧组工作,偶尔抬头瞧一眼。其实她感觉更明显,本来好好的,就这两三天,忽然不爱说话,不晓得想什么,问也不讲。
这丫头心思敏感,性格还倔,下定决心旁人拉不回来。俗话叫“主意正”,当然好主意坏主意就不知道了。
她准备找机会好好聊聊,这会儿却忙着。
俩人各做作业,约莫十点多钟,张俪搞定了一份数据资料,腰酸脖子疼,遂歪在床上检查。
反复看了几遍,到十二点左右,已经哈欠连连。
“还不睡么?”
“我再写几段,这书挺好的。”
“那我睡了,你别太晚。”
张俪随手把资料垫在枕头底下,又打了个呵欠,缓缓睡去。
………………………………
次日,晨。
天很冷,暂没出太阳。云朵却也不厚,半阴不阴的铺开一块,还有点发白,预示着中午的好天气。
许非推着车子在门口等,“快点快点,我先走了!”
“来了!”
张俪熬夜晚起,急忙忙的收拾挎包,拎着出门。小旭跟在后面,一直跟到大门口,许非奇怪,“你也出去啊?”
“我送送你们。”
“尽整没用的,你把厨艺学学,给我们做顿晚饭比啥都强。”
“可以呀,晚上我煮面条,你们回来炸酱。”
“又吃炸酱面?”张俪苦着脸。
“我想吃。”
“行行,回来给你做。”
俩人蹬上车子,许非回头看了一眼,见大门敞着,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院里,身形单薄,小小搓着手。
仿佛风一吹,就消失了。
她也正往这边看,目光一碰,心里猛然一跳,那眼神形容不出。
许老师一路心思不宁的赶到单位,连同事的招呼都没顾得上。
今天的事情很重要,对接《渴望十六年》的剧本。有点资历的全在,另有陈长本、郑万龙几位顾问。
郑小龙主持,道:“从今儿开始,咱们用三天时间,把本子彻底研究明白,完了马上筹备。
我先说说我的想法,就那个片名啊,《渴望十六年》有点嗦,而且把内容限定了。不如就叫《渴望》,内涵广阔,渴望爱情,渴望生命,渴望新生活,都能说得通。”
“我赞同,《渴望》有留白有余味,十六年太死了。”
“可以,那就改成《渴望》。”
李沐点头,道:“小明,你说说吧。”
“呃,当初不是定五十集么?我跟小许分头写,我写了大概三十集,到刘慧芳离婚之前。为什么没写到离婚呢?主要考虑前后基调不同,离婚是剧中非常大的转折点,最好统一思想。”
李小明对该剧非常看重,严肃道:“那前面的部分,我简略说说。主要人物包括刘慧芳、王沪生、宋大成、王亚茹、罗冈、月娟、刘母、竹心等人。
王沪生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被抓,自己下放到工厂学习,对刘慧芳产生爱慕。
刘母不同意二人恋爱,她是剧中少有的明白人,认为宋大成才能给女儿幸福。结果刘慧芳认准了王沪生,最终结婚。
宋大成娶了并不爱的月娟。
王亚茹是沪生的姐姐,跟罗冈是一对,生了个孩子被罗冈抱走,不小心丢失,导致性格扭曲,偏激。
这孩子被刘慧芳捡到抚养,王沪生并不喜欢,后来俩人有了亲生骨肉,是个儿子。
王亚茹一直看不起刘慧芳,又怀疑她跟宋大成不清不楚,便安排弟弟的初恋女友竹心回来。
俩人重燃旧情,都没有忘记对方。
刘慧芳知道之后,内心非常痛苦,主动提出离婚……我就写到这里。”
咝!
被许老师和胡同提升审美的众人,听的一身鸡皮疙瘩,忒家庭伦理了!
鲁小威问:“刘慧芳主动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她就是这样的性格设定,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王沪生和竹心最后在一块了么?”
“呃,按照我的构思,王沪生有这个意思,竹心却抹不过良心,始终没有答应。”
“那刘慧芳什么结局?”
“她会遭到一场变故,生病、车祸之类的。养女认回了亲生父母,回来照顾她,儿子在王家生活,因为可以接受到更好的教育。”
“小许什么意见?”
“小许?小许?”
“嗯?”
“你说说想法,怎么总走神呢?”
“哦……”
许非强拉回注意力,道:“这个,呃,我主要想说刘慧芳离婚的原因。单凭自身性格,我觉得不足以做出这么大的决定,一定还有很多别的因素。
比如王亚茹,始终冷嘲热讽,不断刺激她的自尊心和承受能力。而且她一定感觉到丈夫对自己的爱在减少,心思全在初恋身上。
她不是胡搅蛮缠的人,觉得再坚持下去,也不会得到丈夫的回应,这么多东西综合到一块……”
他越说越躁,终究落不下心,猛地站起身。
“主任,我有要紧事,回去一趟!”
“哎,小许!小许!”
…………
院里安安静静。
小旭站了一会,回屋,将一封信摆在桌上,然后收拾东西。
住了两年,本以为行李很多,结果看看那书桌,那台灯,那脸盆,最后只拿了自己的衣服和几本书。
塞成一个小包,存折放在贴身口袋,又瞅了一圈,抹身出门。
院子的一草一木都已经熟悉,雪还没化,一小堆堆着,撒着鞭炮的红屑。她走了几步,脚上忽缠了一团东西。
“喵!”
“呵……”
小旭蹲下身,揉了揉石榴,“你也好好的。”
她继续往大门走,越走越冷,声音好像都听不真切,有点风,有点细碎,跟着就听一声“咣啷!”
张俪推车进来,当场愣住。
“你怎么回来了?”
“我资料忘带了……”
视线落到那行李包上,“你要去哪儿?”
“我,我想回家呆一段。”
“回家?”
张俪拧着眉毛,“那怎么不跟我们说,怎么临时才走的,你什么时候买的票?”
“……”
“你给我进来!”
她拽着小旭进屋,门一关,“你这几天都怪怪的,到底怎么了?”
“……”
“你说话呀!”
“你要急死我么?”
“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
一个劲问,小旭只是低头不应。
张俪瞧她的样子,不由动了气:“这几年我们同吃同住,再亲近不过,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讲的?我如果不回来,你是不是就这么走了?你想让我一辈子不安生?”
话太重。
小旭鼻子一酸,低声道:“真没什么,我就是自个想了想,还是走一个的好,免得被人说闲话。”
“谁说闲话了?”
“街坊邻居都长着眼睛,他们不会看么?以前还有沈霖就活着,现在剩我们仨,让人家怎么议论?我还没轻贱到那个份上。”
“可你也不能一走了之,你让我们怎么办?”
“不走又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你不知道怎么办,他也不知道怎么办,还要这么住下去?住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砰!
好似一口硕大无朋的箱子从天而降,开了盖子,所有的罗愁绮恨都装在里面。
五年前,香山下着雨。四年前,在西湖边。三年前,大观园诸芳散。两年前,同住一屋檐,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今儿彻底挑开了,说明了,露了底子,小旭捂着脸,“索性我走好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要是走了,我又怎么能跟他在一块?”
“他喜欢的是你。”
“他也喜欢你。”
“……”
小旭浑身一颤,再也压抑不住,泣不成声。
张俪捧着她的脸,给抹眼泪,“他要是不喜欢你,为什么冒着大雨去买药?为什么把你的事情看得比自己的事情还重?为什么只跟你斗嘴,没大没小?”
“呜……呜呜……”
越擦,哭的越厉害。
好像要把所有的小心,猜测,难过,通通发泄出来。
“你还记着,我们拍金兰契的时候么?我说我在这里一日,便与你消遣一日。”
张俪也受不住,红了眼眶,“我当时就对自己说,这辈子都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要走也是我走好了。”
“我要是因为你走了在这呆着,我又成什么人了?”
“你别哭,别哭……”
小旭又抹着她的脸,“我长这么大,认识这么多人,除了爸妈妹妹,就是你们两个。在一块挺好的,却也挺不好的,总得有一个狠下心,不然怎么办呢?”
……
许非以为自己挺明白的。
对张俪是喜欢,温柔大气,能内能外,符合了所有想象。对小旭是心疼,还带点可怜,主要由于固有的印象。
但后来不一样了,怎么个不一样,自己也说不清。那已经不是固有的印象,而是在身边活生生的,可爱又可气的一个女孩子。
她这两天就很古怪,早晨那个眼神更让他放心不下,总觉得有事儿。
紧赶慢赶的往家骑。
寒风不停往领子里灌,身体却烫的吓人,一路到了新街口,进了胡同,看到了院门,关着。
他心脏猛然一提,急忙打开,先看到了张俪的自行车,又跑进西屋。
“咣!”
俩人都在。
直到此刻,许非才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冷气侵入燥热的内脏混成一团,又痛又冽。
跟着看到了地上的行李。
“……”
小旭泪痕未干不知所措,见他一步步过来,不自觉的想往后缩,下一秒又向前倒去,被紧紧抱进怀里。
“你疯了?你干什么?”
“放开我!”
“快放开我!”
“不放。”
第二百七十六章 深入阶段
时近晌午,早晨那点乌云散去,露出些许阳光。
西屋静悄悄的,漂浮着激烈又沉闷的味道。猫狗不通人言,只觉跟往常一样,在院中追逐打闹。
俩人都回来了,小旭自然走不了。特别刚才被他一抱,更是又羞又急,呆坐一旁不知所措。
张俪坐在书桌另一边,也是复杂万分,内心翻腾。
“……”
沉默了好久,谁也没说话。
许非看着两个女孩子,由于情绪剧烈而心脏砰砰跳动,好一会才平复了些。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支温度计,刚测完体温,正在慢慢往下降。
方才情急失态,终于吐露些心意,反倒不像之前那般纠结不堪。
他理了理思路,问:“你怎么突然要走?”
没人搭话。
“有事情解决事情好么?”
稍过了几秒钟,张俪轻声道:“可能谁在背后说闲话了。”
说闲话……在胡同住就这点毛病,谁家有什么事,街坊邻居一清二楚,再加上如今的风气和眼光。
许非搓了搓脸,“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呢?”
“跟你们说有什么用?”小旭终于开口。
“别的没用,这还是有办法的。”
他顿了顿,道:“先换个地方吧。”
俩人同时抬头。
“沈霖两口子走了,我妈也不在,确实会有人嚼舌头。那帮老头老太太嘴上没把门的,管不住。你们换个清静地方,谁再说三道四都冲我来,反正我脸皮厚。”
他其实有很多话,却又觉得三个人都清清楚楚。
“我不知道怎么说……”
许非伸出手,想去握那两只小手,又停在中途,“但是,我要连你们都保护不了,那真是我这辈子最失败的事。”
“……”
张俪身子一颤,这句最委婉,也最直接。
小旭又流下泪来。
还说什么呢?她们俩刚才已经讲的通通透透。
“我不知道怎么办,你不知道怎么办,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你要是走了,我又怎么能跟他在一块?”
“我长这么大,认识这么多人,除了父母至亲,就是你们两个。”
“……”
又是沉默。
许非叹了口气,道,“咱们先把嚼舌头的事儿解决好么?或者我们也需要冷静一下,我刚好准备买……”
“不用。”
张俪摇摇头,“我们确实该搬出去了,我们自己租地方。”
她看看小旭,小旭抹着眼睛点头。
“那我帮你们找找。”
“嗯。”
……
当天,许非和张俪都没去上班,电话请了假。
许非被李沐骂的狗血喷头,无组织无纪律,这么重要的会说走就走,必须公开检讨,深刻检讨!
他全盘接受,这是李沐在保护自己,免得被人抓住不放。
下午时,他便开始到处找房子,张俪和小旭也托朋友打听。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却是目前最好的一个,能让他们从乱糟糟中解放出来。
是夜,西屋。
俩人躺在床上谁也没睡,都觉发生了好多事。而经过白天的情绪激荡,夜深人静,倒是能仔细想一想。
张俪仰躺着,看着黑漆漆的棚顶,“找个距你学校近点的吧,来回跑太辛苦了。”
“那离你单位就远了。”
“我坐公交就行,省的老骑车。”
“……”
她听旁边半晌不语,翻过身,“还难受呢?”
“没有。”
“好了,白天哭了那么多……”
张俪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后背,“应该难受的是我,我都没哭。”
“你……”
小旭还真摸摸她的脸,果然没哭,“你不难过么?”
“不知道,可能从小到大习惯了,木呆呆的。”
“你才不呆,你是心里有数,反正他喜欢你。”
“你现在不也一样?”
张俪小小锤了一下,又继续拍着,问:“我要是不回来,你是不是就真走了?”
“嗯。”
“那你去哪儿?”
“可能回家吧,回家呆一段,然后再回来,自己找个地方住。”
“啊?”
“啊什么?是你能老实在家呆着,还是我能老实在家呆着?你有工作,我有学习,我将来还想开公司呢。”
“我看你一点都不难受。”
“我难受死了,但这是两码事。”
“……”
张俪忍不住捏捏她的脸,如果换成自己,可能也差不多。
“好了,别再想了。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我们现在搬出来,不用你猜我猜的,或许,或许更自在呢。”
…………
房子没两天就找到了。
张俪一个同事的,半新不旧的楼,人家刚买了商品房,就想租出去。价格不贵,水电自己掏,有煤气罐和冲水马桶,那种蹲式的。
主要有暖气。
东城法兴寺附近,稍往东一走就是朝阳区,往西就是王府井,再过故宫是西单,往北便是百花胡同。
许非叫来陈小乔,陈小乔借了辆车,帮着搬家。
五楼,四十多平,两居室。俩人住一间大卧室,腾出间小的,准备当书房和工作室。
周树人说过:不搬家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东西有多少。许老师好歹也是一号人物,拎出来带响的,亲自扛着行李一趟趟运。
五楼啊。
“砰!”
两麻袋书沉甸甸的落到地上,许非弯腰喘气,大冷天全是汗。
“也,也就是你俩……别人打死我都不干……给我一百万我都不干……”
“呼哧……呼哧……”
“哥,还有呢!”
还没喘几下,陈小乔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知道了!”
他咧着嘴出去,不多时又扛上来两箱衣服。张俪到底不忍,投了条热毛巾,“先歇会吧,还有多少?”
“快了快了。”
许非胡乱擦了把汗,“你看我干什么?”
“谁稀罕看你!”
小旭扭过头。
“行了,再有一趟差不多了……哎,钥匙给我,我配一把。”
他伸出手,伸的天经地义。
好像俩人搬出来,不在一块住,某种束缚一下子消失了,互相挑明心意,他变得更主动。
许非下楼,俩人在屋收拾,约莫四十多分钟上来,拎着一大袋吃的喝的。
“买点零食饮料,不爱做饭就和一下。”
他挨屋踩了一圈,看看煤气,看看电源,没问题后才往出走,“我还得上班,先走了啊,有空再过来。”
“……”
待他离开,小旭鼓着嘴,“你就不该给他钥匙。”
“那你刚才不说?”
张俪把钥匙串回扣子,哗啷啷响,另有一排三个格外显眼。
那是大门钥匙,西屋钥匙和书房钥匙。
(还有……)
第二百七十七章 渴望
“吱呀!”
“咣啷!”
早晨,许非推车子出门,没吃饭,自己在家也不爱做,准备弄几个包子吃。
年后还是很冷的,一张嘴一道哈气,胡同刚刚苏醒。他蹬上车子往外骑,快到巷口的时候被叫住。
“小许!”
一扭头,几个老太太买菜回来,直奔自己方向。
“哟,您几位早啊!”
“早早,上班啊?可真勤快,年轻人勤快点好……”
大妈唠叨几句,话音一转,“这两天就见你里出外进的,怎么没看着宝钗黛玉呢?”
“搬走了。”
“啊?好端端怎么就搬走了?”
“这不让你们嚼老婆舌给嚼走的么?”
“这,这话说的……你可没礼貌了啊!”
“就是,你什么意思啊?”
“您说什么意思啊?我们住这小两年了,什么情况不知道么?人家就是朋友几个租房子的,现在有俩走了,自己租不行么?
再说还不是我们仨,我妈还在呢!我跟我妈住一块,加俩朋友,有什么可嚼舌头的?不就我妈过年回家,我没回去么?怎么就兴奋成这样,捡着大便宜了是吧?
有话跟我说啊,我皮糙肉厚的,小姑娘受得了么?我告诉您,这叫心理素质高,搬走了,碰上那不禁说的,直接吊死在您家门口。
杀人凶手懂么!”
“你,这,这……”
几个老太太被怼的上气不接下气。
“这胡同十几个院子,每院男男女女,单身的不少吧?怎么没见你们说他们啊?我住独院我就得受歧视,打土豪斗地主呢?
过时了您内!”
许非巴拉巴拉一顿喷,揣上六个包子,神清气爽的赶去单位。
…………
“许老师早!”
“早!”
“许老师精神不错啊。”
“嗯,睡的好。”
同事们窃窃私语,因为前两天这货被罚,公开检讨。年轻人脸皮薄,都认为他得老实一阵子,结果偏不,状态越来越好。
九点钟,会议室聚集,继续开剧本讨论会。
李沐完全不清楚,自己的得力干将经历了怎样的起伏跌宕,道:“咱们借着昨天的进度。这个刘慧芳离婚啊,已经确定了。
除了她性格原因之外,还有王亚茹的冷嘲热讽,周遭的流言蜚语,和对王沪生的不自信。
今天主要研究一下,她离婚之后的走向。小明,你先说说。”
“这个有很多条线……”
李小明翻翻文稿,道:“罗冈平反释放,去找王亚茹,告知孩子丢失,王亚茹死不原谅,愈发偏激。
王沪生的父亲也恢复名誉,家境迅速好转,两家的差距愈发增大。
还有争夺儿子的抚养权,王沪生和竹心的纠葛,养女如何身世大白,宋大成在工厂怎么发展等等……”
“嗯,小许,说说你的想法。”李沐道。
“50集是大篇幅,又不像胡同分为单集故事,想把这些脉络串联起来非常不易。”
许非先夸了下李小明,道:“但如果支线太庞杂的话,就会显得主线弱化。《渴望》的主线,无疑是刘慧芳的半生,得围绕她来展开。
刚才听李老师的剧本,感觉后面刘慧芳的戏份太少,而且从头苦到尾。最初探讨的时候,我就说过,可以苦,但基调应该是积极的,给人一种生活的勇气和动力。
所以我完成的这部分内容,大概讲刘慧芳离婚之后,又没了工作。儿子被王家占着不放,只有一个多病多灾的养女。
这种时候,经济来源是关键。
故事的背景应该到了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新思潮涌动。我们既然横跨十几年,为什么不展现一下呢?
比如刘慧芳为了生活,不得不在歧视中去摆摊,卖一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儿。
她会做些小买卖,赚了些小钱;她会认识一个新角色,一个男人,有趣且温暖。
她善良到软弱,但生活让她坚强起来。她有了新的爱情,苦尽甘来,不再是‘养儿子’似的婚姻。”
“哈哈,养儿子!”
底下有人笑。
“诶,不要笑。王沪生这种哥们谁摊上谁死,只有他妈能受得了,所以他就得找个跟他妈似的媳妇。”
许非一本正经,道:“大概走向就是这样,刘慧芳结局是幸福的。”
“……”
李沐记录了满满一页,道:“好了,其实很简单,一个是从头苦到尾,就是让观众哭。一个是苦尽甘来,幸福美满。
大家说说吧。”
“不一定非得苦情戏才能让观众哭,人的那种坚强勇敢,一样可以产生共鸣。”
“我坚信善恶有报,王家不是东西,最后却儿女双全。刘慧芳善良一辈子,最后啥也没得到。这种剧播了,就算老百姓爱看,我也怕文艺界戳我们脊梁骨。”
“我觉得前人经验最可靠,《一剪梅》已经证明了观众喜好,没必要冒险。”
“不是要开大会么,要不跟同行一块讨论讨论?”
“瞎杰宝扯,自己的本子给别人看?”
“好了,表决一下吧,从头苦到尾的举手。”
一小半。
“苦尽甘来的举手。”
也是一小半,但明显多几个,剩下的弃权。
“好,剧本大方向确定。小明、小许,你们俩尽快沟通,拿个完整的出来。然后《渴望》的主创成员,我先说一下。
“制片主任,于普。”
不出意外,于普是中心的第一制片,主任。
“导演,我提议鲁老师担任。”
“同意!”
“同意!”
“编剧,就是你们俩署名。老郑做监制,摄影毕建华带一组……具体的再做安排。”
在现实中,《渴望》的筹备非常仓促。
刚写了几集就开拍,拍到一半,剧本跟不上。导演鲁小威只得暂放拍摄,跟李小明一块搞剧本。
一边写一边拍,那代拍的是谁呢?
赵宝钢。
他自己提出条件,我不挂名,不拿酬劳,给我这机会就行。最后他拍了三十集,《渴望》领奖时所有人都去了,他没挂名,没有份。
自己弄的特悲情。
不过能力得到认可,此后正式走上导演道路。
而由于筹备工作不到位,进度缓慢,《渴望》足足拖了十个月才杀青。一部室内剧,十个月啊,惨无人道。
许老师挂编剧名,正合心意,将来电视剧成功,有自己的功劳还不用太费事。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大佬
主任办公室,没人。
许老师在蹭公家电话。
“喂?中心生产处么,请找下张俪。”
那边空了一会,一把熟悉的声音响起,“喂,您是哪位?”
“我啊!”
“……”
张俪顿了顿,似乎不习惯以这种方式聊天,奇道:“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那个你今天下班,先在西单下车,下车你就能看着家蛋糕店。我定了个蛋糕,你记着取,钱给完了。”
“好端端的买什么蛋糕,谁过生日么?”
“今儿元宵节啊!原本想买花的,结果鲜花还在南方的土地里茁壮成长,全是假花,我合计买个蛋糕吧。哦,我晚上有事,过不去了。”
“又没让你过来。”
“嗯嗯,怎么说都行。你俩住的还习惯吧?”
“挺好的,比院子清静多了,还有暖气,还有冲水厕所,还有沙发,还准备买台电视……”
“气我是吧?行了不说了,记着拿蛋糕。”
许非挂掉电话,挠挠头,越想越觉得整岔别了。
虽说在剧组就心生好感,但人家是主角,忙了两年多,时见时不见的。等拍完戏,都到京城了,没有任何铺垫,咔一下直接同居。
三个人你猜我猜,你小心我小心……顺序不对啊!
缺乏恋爱过程,这还得补上。
许老师回到办公室,正好下班前一点,几个老爷们抽烟侃大山,基情碰撞。
“聊什么这么热闹?”
“哎哟,你可不知道,彦民,再给许老师讲一遍。”
“这么回事……”
陈彦民眉飞色舞,道:“昨儿赴一衙内局,几位文艺界同仁,还有个大学生。
本以为那是艺校的,过来见见世面。后来散场才知道,那是衙内刚认识,晚上留过夜的。明码标价,一本儿(1千块)一宿。
这还不算绝,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那大学生是男的!”
(⊙?⊙)
他觉得故事有点熟,这不就是《蓝宇》嘛?青仔拿的金马奖,还顺道掰弯一个。
世上没有比许老师更优秀的听众了,神情语气俱佳,“哎呀,怎么是男的呢?”
“对啊,怎么是男的呢!”
“兔儿爷!”
冯裤子一拍大腿,“最近这事不少,我有天晚上路过什么公园来着,里头全是手拉手的大小伙子。”
“我也听说了,有些公厕全是搞这个的。在墙上写,什么几点几点碰面,谁也不认识谁,反正看对眼就行。”
“我记着这是古代的流行文化啊,怎么荼毒千年还没干净?”
甭说八十年代,就9012年还有把同性当成病,送给磁爆步兵杨教授去治疗的。现在的人确实不懂,洪水猛兽。
比如胡军,年轻时候有次坐公交,下来被一男的跟着。问对方干嘛,男的说看你好看,喜欢你。
直男深感受到了侮辱,给丫暴揍一顿。
后来就拍电影了……
“这东西吧,咱们得正确认识。就是一类比较特殊的群体,只要别骚扰、伤害旁人,用不着区别对待。”
许非进行指导,“西方此类群体多了,咱们古代也多,现在是因为思想刚开放,人们才觉得有问题。”
“有理,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我们今天扭扭捏捏的事儿,说不定三十年后喜闻乐见。”
“诶对,那帮守身如玉的姑娘小伙子,指不定就深感耻辱来着。”
“嘿嘿,反正我过来人。”
“我也跨过一脚。”
嗯?
许非发现几个事逼直往自己身上瞟,不由无能狂怒:守身如玉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又特么不让写床戏,守不守有啥区别???
连烂芭蕉都懒得打!
大家胡侃了一会,下班时间到。冯裤子麻溜起身,“拜拜了各位,我先走一步。”
赵宝钢目送丫出门,奇道:“他这两天很利索啊?”
“那是有局,还不是普通的局。”
陈彦民小道消息特丰富,低声道:“听说最近跟汪朔整的挺明白,走哪儿跟哪儿。”
“他,汪朔?”
众人难以置信,完全不是一个咖位嘛,随即又鄙视冯裤子什么人都清楚,抬头望见北斗星巴拉巴拉。
“行了我也走了,明儿再聊啊。”
许非瞅瞅时间,起身告辞。
几人往外一瞧,李沐和副台长在大门口,院里还有辆车。许非跑过去,仨人钻进车里,不知去做什么。
“啧啧!”
陈彦民摇头撇嘴,“就不是一级别。”
“没法比。”
“是没法比。”
…………
天蒙蒙黑,下班高峰。
许非坐在车里,看着驶向未知的去处,问:“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李沐没应,而是道:“大会的具体流程出来了,3月24-26召开,全国三百来地级行政单位,各出代表。第一天全体座谈,以省级为单位,轮番发言。第二天分组讨论,第三天总结。
京台是老张、我、老郑、老鲁、小明还有你,六个人出席,我念报告。
这个大会,主要探讨对电视剧发展的看法和建议。别人我不担心,就怕你给我整幺蛾子。所以有什么想法提前说,我们批准了你再发(bi)言(bi)。”
受到如此重视,许非不知开心还是开心,“您可严重了啊,我又不是刺头,不至于严防死守。
呃,其实也没什么,就想提几点意见。”
他巴拉巴拉讲了一番,又主动道:“当然我人微言轻,还是您或者张台长来提比较好。”
“这个……”
两位领导听着内容已经惊心动魄,再听到这句话更是砰砰心跳,明摆着送功劳啊。
“您就甭犹豫了,我说出来缺乏影响力,作用有限。再说京台和中心是个整体,我们要的是整体地位提升,不是个人。”
“那好吧,这部分内容就由你撰稿怎么样?”张副台长也不矫情。
“一定完成任务。”
许非大义凛然,“所以咱们现在去哪儿啊?”
“呵,到了就知道了。”
车子在夜色中七拐八拐,驶过还不那么明亮的京城,进了一个大院。
他看了眼门口牌子:广播电影电视部。
很多人搞不懂这个神奇的单位到底咋回事,这里简单说一下。
最早在1949年的时候,它叫中国广播事业管理处,首任处长是廖承志。后来几经更名,82年时叫广播电视部,不包括电影。
86年改叫广播电影电视部,下辖电影局和电视剧司。
98年,改成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也就是我们最熟悉的“****”。
13年,又变成了国家新闻出版****。直到2018年,电视剧单独拎出来,成立了一家广播电视总局。
电影、电视剧才分开管理。
许非下了车往里走,看样子工作很忙,大晚上还人来人往。三人进到一间办公室,在外面等了一会,才被招呼进去。
里面坐着个人,年岁挺大,不苟言笑。
许非不认识,但凭感觉是个大佬,起码对自己来说。
(还有……)
第二百七十九章 名望提升
“来了,坐吧。”
这位领导招呼一声,继续批了两份文件,才擦了擦眼镜,转过身。
“开会的事情应该都清楚了吧?这是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电视剧主题会议,全国地市级以上的电视台都要来。
首都就你们两家,昨天我跟阮若琳谈过了,今天找你们是想聊聊会议的大方向。”
领导顿了顿,言简意赅,“现在形势紧张,我们只谈行业,不谈别的,以艺术创作为主。”
“明白!”
“明白!”
“你们准备发言稿了么?”
“正在撰写。”
“主题是什么?”
“……”
张副台跟李沐对视一眼,道:“除了关于提高质量、创作自由度之外,我们想呼吁一下,能不能成立电视剧的相关行业协会?”
话说电影和电视剧两块,地位悬殊极大。
前者历史久,有根子,逼格高,一向是重要的宣传手段。后者年龄短,爷爷不疼姥姥不爱,长期不受关注。
最早的电影行业协会,是在1949年成立的中华全国电影艺术工作者协会,现在叫电影家协会。
此外还有1983年成立的,由夏衍先生倡导的电影文学学会这是电影编剧方面的。
几年后,还会成立一个电影导演协会。
那电视剧呢,目前只有一家广播电视学会。再过二十年,才会有电视剧导演、编剧组织。
“……”
领导皱眉想了想,点头道:“行业组织有助于推动电视剧发展,可以讨论。”
可以讨论的意思,就是你们可以提,我们再研究。
正事说完,领导也不那么严肃,笑问:“你们近两年可是大出风头啊,两部胡同算开创先河,今年有计划么?”
“呃,正筹备一部室内家庭伦理剧,剧本差不多了,已经进入选角阶段。”
“室内家庭伦理剧?”
领导觉着有点长。
“因为现在经费都不足,室内剧比较节省成本。但这个不同于胡同,是部50集大长篇……”
张副台忽然推了下某人,“小许,你是编剧,你来说说。”
“您好,我叫许非。”
他先自我介绍,跟着道:“我们最初受到了《一剪梅》的启发,想拍一部类似的作品。
我们称《一剪梅》为苦情戏,就是人物命运都很悲惨,以赚取观众眼泪为主要目的。但后来觉得,观众不一定就喜欢看哭哭啼啼的,只是选择太少。
所以我们修改方向,想拍一部苦尽甘来,热爱生活的戏。简单说呢,这是一部跨越十几年,深刻描写时代背景下普通人的故事。”
“嗯,出发点很好……”
领导点点头,道:“时刻考虑观众爱看什么,这种态度是对的。现在有很多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品,对待观众就是一种老爷式的态度。
不过你说跨越十几年,是包括那时期在内么?”
“对。”
“那你们想怎么表现?”
啧!
李沐和张副台激灵一下子,这问题太敏感了。
许非沉吟一会,道:“我觉得一个故事,可以有很多种**。换个主人公,换个角度,效果就完全不同。
我们是通过两家人的命运,来反映那个时期人与人的关系,和社会的剧烈变动。比如插队、下乡、下矿等等,千家万户,悲欢离合,经历过的人都会感同身受。
我们不求观众称赞,只希望他们看完后,感觉真实,不胡编乱造,并且有一种积极的力量,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嗯,可以。”
领导听完,没多做表示,道:“好了,今天就聊到这吧,你们先回去。”
“诶,那我们走了。”
许非莫名其妙被拽出来,莫名其妙见了个大官,出门还一头雾水。
张副台先撤了,李沐自掏腰包请了顿饭。
跟自家主任就不用客气,他忍不住问:“你们见这么大领导,把我带着干嘛啊?”
“那是我想带的么?那是人家秘书提了一嘴,说想跟年轻创作者交流交流。我们一琢磨,京台也就你小子了。”
李沐深谙其道,“有时候啊,上头说三分,你得想五分,甚至想十分才能够上意思……啧,你平时不挺机灵的么?”
他拍拍这货,“肯定有人点你的名了。”
哦!
许非一下明白,如果有江湖名望榜的话,自己已走过初入武林、小有名气,下一步该登堂入室了。
…………
晚上九点,旧楼。
小工作间里亮着灯,俩人跟往常一样在作业。
搬来一个礼拜,正在逐渐适应。白天张俪上班,小旭还没开学就在家看书,傍晚下楼买菜。
她回来做饭,吃完可能出去散散步,然后继续忙事情,十一点左右睡觉。
非常充实,还暖和,可就是缺了点什么。
“你还吃么?不吃我收起来了。”
“吃呀。”
小旭脚搭在暖气片上,一双还算长的腿伸开,捧着剩一半的西点身心愉悦。什么大肥肉,大白兔,大脑斧啊,都爱吃。
张俪去取时,还以为是那种一块面饼,糊上几层奶油的蛋糕。结果小觑了许老师,人家订的是两份西点,外加一些早餐吃的小面包。
让店员包装好,装进一个小篮子里,里头还有张卡片。
她见对方吃的欢,愁道:“大晚上别吃甜食,你还真以为你不会胖啊?”
“我没吃甜食呀。”
“那你干什么?”
“吃宵夜,我饿了。”
“……”
张俪想揍她,并且真打算动手,不过被一阵突然的敲门声阻止。
“咚咚咚!”
特别特别轻,小旭连忙把腿放下,盖上毯子,“谁呀?”
“我怎么知道?”
旧木门,也没猫眼,张俪出来问:“谁?”
“我啊。”
松了口气,打开门,见这货冻得跟孙子似的,还带点酒气。
“你怎么过来了?”
“刚完事,顺道上来瞅瞅,你俩干嘛呢?”
许非扒在工作间门口,“哟,吃着呢?”
唔!
小旭很羞恼,有心说不吃,怎奈那点心渣骗不了人。幸好他没穷追猛打,踩了一圈便道:“行了我回去了。”
“那你跑来干什么?”
“元宵节么,怎么也得看一眼。你们门窗一定锁好,注意安全。”
许非真就没废话,说完就闪。
俩人很懵,同时又觉得新鲜,以前好像没有过的。
………………
寒院孤灯,老汉独卧。
电视里重播着胡同2,许非躺在床上,写着近期的工作行程。
现是二月下旬,很多事情尚未开展,到三月就开始疯忙。开大会,亚运服装,节目排练,给伊莲服饰拍广告,谈恋爱,《渴望》筹备等等。
该剧的导演定下鲁小威,他相中了一位女演员叫左翎,演过《一双绣花鞋》、《死神和少女》等等。
不过人家拍电影,没档期。
所以现在为女主角发愁,刘慧芳的形象一定要具有传统美,端庄秀丽,绝不能艳,不能棱角分明。
许非没有参加筹备工作,但也可以帮帮忙。
就凯丽嘛!不做第二人选。
而王沪生的扮演者,鲁小威最初中意濮存新,哎,跟许老师所见略同濮存新就是有种斯文败类的赶脚。
不过被孙嵩抢走了。
孙嵩是韩影的儿子,韩影演刘母,在剧中是丈母娘和女婿的关系。
还有宋大成,这可得见见。
后世总说葛尤是国宝级演员,其实李雪建老师也是。所谓国宝级,奖项荣誉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观众缘。
最典型的属葛大爷,葛大爷就像一味药,一碗鸡汤,亲切,暖和,能拍拍你肩膀,告诉你困难都会过去那种。
反正许非个人观点,男演员还有那么几个,女演员不太行,说谁是国宝级都差点。
像巩皇、曼玉、国际章这些,荣誉很多,但不亲民。当然,人家比说自己拿了建筑设计大奖的强百倍。
“……”
许非写了一大页,总觉得忘了什么事,猛一拍脑袋,自己还特么出书呢!
而且明天就发了。
第二百八十章 许非说(1)
早晨,京城广播学院。
今天寒假开学,学生报到,乱糟糟一片吵嚷。广告系的方婷婷在校门口停下车,瞬间不爱进。她家在京城,今儿也没课,就过来点卯。
她过了马路,先跑到一个书报摊子前,问:“今儿有啥新闻么?”
“昨儿元宵节,算新闻么?”
“您甭逗,正经的。”
“那就没了。”
老板一摊手。
嘁!
方婷婷只得自己找,见摊子上红红绿绿数十份报纸,随手翻了几下,忽地眼睛一亮。
“本报特邀《胡同人家》制片人、著名编剧许非开设专栏,与大家一起探讨影视剧艺术……”
她身为胡同铁粉,自然晓得这人是谁,连忙买了一份。跟着进旁边的早点铺子,要了碗馄饨,边等边看。
在后面的副刊,好长的篇幅几乎占了一版。专栏名字叫《论影视剧的自我修养》,第一期,“表演”。
噗!
方婷婷瞧这标题就不正经,特有胡同风格,忙不迭的又往下看。
“小字辈入行数载,略有成就……应本报诚邀开此专栏,敬陈管见,鄙俚浅陋,期望与大家交流。
首先声明,这个名字与斯氏巨著《演员的自我修养》毫无关系,纯粹个人喜欢。
从1905年丰泰照相馆老板任景丰拍摄《定军山》开始,中国电影已经走过了84年的历史。从1958年央视播出的《一口菜饼子》开始,国产电视剧也经历了31个年头。
时至今日,影视艺术在全世界已经是一门成熟,又拥有海量观众群的庞大产业。
它作为呈现给观众的,一种以讲故事为主的艺术形式,最直观的载体便是演员,而演员最核心的东西,便是表演。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国内文艺界只看重题材和内容,忽视演员个性。近几年略有好转,起码有了专门的演员奖项……
今天便想跟大家交流一下,什么是好表演,什么是不太好的表演。
先记住两个概念,入戏和出戏。简单说,好的表演让我们入戏,坏的表演让我们出戏。
先举个例子。
《大桥下面》的最后一段,那种细腻隽永的意境,一向备受称赞。龚雪凭此拿下金鸡、百花两项大奖,那我们就来分析一下里面的表演。
龚雪饰演的角色,插队多年,返回城市。在插队时她认识了一个男人,未婚生子,结果男人出国跑了。
龚雪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独自抚养孩子,后被张铁霖的真诚打动,在结尾处吐露心声,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敲黑板,划重点!
分析表演,绝不能单独拎出一个片段,一定要结合情景和人物性格。”
“哈!”
方婷婷的馄饨已经上来了,却根本顾不上吃,继续往下看。
“龚雪先是痛哭,而后平复心情,说了一句:‘奇怪,我今天怎么把什么都跟你说了?’
张铁霖:‘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反正我明白,你也明白。’
这个时候,龚雪多年的坚强和封闭的内心,其实已经被对方软化了。她信任且钟情这个男人,才撕开自己最痛的伤疤,赤果果的给对方看。
所以她才会哭过之后,貌似不经意实则故意的说了句,‘奇怪,我今天怎么把什么都跟你说了?’
潜台词就是,‘哎呀,你该表白了!’
“噗哧!”
方婷婷笑喷了,初觉胡说八道,细想又十分有理。
女孩子自己不晓得原因么?她肯定晓得,那为啥还要问一句呢?就是想得到一个回应。
与之类似的还有,“跟你聊天特别轻松”、“我今天好像说了挺多的。”
“就是因为她心里清楚,所以在问出口的时候,已经带了点娇羞和期待。
大家看图片,龚雪手里一直攥着手绢,之前都是捏着,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开始在手指头上慢慢的绕,慢慢的缠。
这便是借用道具和细微动作,来表现人物内心的典型例子。
此刻还是初步试探,跟着张铁霖说‘我明白’,便将这层感情又揭开了一层。
龚雪的女儿心思被戳破,也发生了变化,有条件的朋友可以再仔细听听这句‘你明白什么?’
那个语气,明显由娇羞变成了娇嗔。
张铁霖又道:‘反正我明白,你也明白。’
龚雪紧跟着的表演,是全片最好看的地方。她先怔了一下,然后伏在桌上,用手背蹭着额,轻轻咬了下嘴唇。
镜头进入的也妙,一下给到特写,那张露出七分的侧脸,眼波流转,带点羞怯,带点欣喜……
那份苦尽甘来的感动,含蓄隽永的美好,一下就出来了。
这就叫入戏。
当然有人可能说,哎,费那么多事干什么?看不就完了?
话没错,但看有不同的看法,走马观花还是细细品味,感觉是不一样的。比如刚才这段,如果我们看懂了,会明白俩人说的就那点事。
‘你该表白了。’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稀罕你,你也稀罕我。’
“鹅鹅鹅鹅鹅鹅……”
方婷婷捏着报纸,傻子一样走进校园,头一次觉得影视艺术鉴赏如此好玩。
她溜进教室,跟导员报个了到,跟着眼睛一亮,跑到陈小旭旁边。
“今儿不上课,你怎么来了?”
“在家没意思,好容易开学就来瞅瞅……你拿着报纸做什么?”
“刚买的,可有意思了。”
陈小旭拽过一瞧,撇撇嘴。
“再举个例子。
《胡同人家1》小保姆结尾,葛尤坐在台阶上搓脸,被很多观众誉为最难忘的镜头之一。今天我们也来具体分析一下。
首先,小薇是个骗子,信息并非完全透明。他了解的,只是人家让他了解到的一面。
其次,作为一个表面流氓,内心情种的男人来说,碰到个喜欢的女人不容易,更别说还想跟她结婚生子。
所以当警察上门,把一切真相揭露时,对个人的冲击难以想象。
人的情感复杂丰富,往往会多种情绪糅合。比如某人忽然听到母亲车祸,当场去世,不敢说全部,起码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肯定是震惊,脑袋一片空白。
在此之后,伤心悲痛,难以置信,歇斯底里,晕倒昏厥等等才会纷涌而至。
以前的戏简单,黑白分明,人物脸谱化。连情绪也很单调。
随着影视作品的题材丰富,数量增多,对演员的要求也会越来越精细。像这种发生诸多情绪变化的表演,个人称之为层次感。
说回葛尤。
他得知自己的感情是一场骗局后,自然也是震惊,脑袋一片空白。
众人已经进门,唯他站在门口呆愣,然后坐在台阶上。
大家看图,刚才葛尤的眼神是空,此刻是茫然,这便是一个精细的情绪变化。那他茫然什么呢?
小薇真是骗子么?小薇喜欢自己么?自己像个笑话么?还有小薇的真名,是叫沈桃红么?
如果再继续变化,里面包含了怀疑,苦涩,自嘲,自我安慰……这么多东西混在一块,没人能同时演出来。
所以葛尤开始搓脸。
这动作是他自己设计的,拍案叫绝。演员并非万能,看如何应变,他这一搓脸,把面部盖住,由表情转变成肢体,四两拨千斤的顺下来。
有人说,葛尤没演出来,怎么还叫好表演?
因为他的节奏没有断,搓脸反而增添了效果,始终给观众一种强大的情感渲染状态。
观众可以想象,他在痛苦,他在流泪,什么都行。
这也叫入戏。”
陈小旭和方婷婷挤在一起,不知不觉也入了迷,连老师说开会也不知道。
“下面说说不太好的表演。
还是《大桥下面》。
张铁霖饰演的角色,也是回城知青,摆个修车摊子。他善良,正直,包容,敢于冲破旧思想,追求真爱。
先分析一段转折戏,他知道龚雪未婚怀孕,有个五岁的孩子。
当时他母亲上楼,龚雪坐下,跟着回头对视。
层次感什么的不说了,因为没有。张铁霖跟她对视,左右看看,叼上一根烟,自己捏着火柴,满屋子找火柴。
眼神不够乱,面部没有任何波动,只能利用找火柴来想表现慌张无措,这是一种很简单的演法。
他喜欢对方,忽然得知此种情况,冲击力是极大的。这段表演,显然撑不起这个转折点,缺乏力度。
反观龚雪,她对视之后也慌,马上转过头去,继续做衣服。
人在紧张的时候,有很多外在表现,比如眨眼,抿嘴,呼吸频率,头部的微动,手上的动作等等。
龚雪相对细腻的展现了出来。
而张铁霖的简单化表演,充斥全片,皱眉、叹息、沉思、眼睛盯住一个地方不动,基本在重复作业。
特别结尾一段,看对比。
龚雪的眼神和笑,一瞧就饱含深情,在看自己喜欢的人。张铁霖的眼神有感情,但不够深,面部依然毫无波动。
俩人经历过这么多事情,终于要在一起了,却很难感受到他的欣喜和期待。
《大桥下面》全片的基调,便是内敛含蓄,演员的风格也往这方向靠。
但是,内敛不代表僵硬,不代表缺乏细致和感染力。
那不叫内敛,叫没演出来。”
为满足许非的图文并茂,《京城青年报》下了血本。技术所限,黑白图片,高糊,可配上他的文字描述和自己脑补,竟也神奇的辨别出来了。
“那不叫内敛,叫没演出来……”
方婷婷拍着桌子乐,“许老师太逗了,太逗了!”
“还行吧。”
陈小旭抿抿嘴,只觉写得好,新鲜有趣,不老学究,有亲切感。
跟着她翻了翻报纸,“呀,没了。”
“啊?”
方婷婷正过瘾的时候,立马慌了神,也翻了几下,看到明天还有四个字,顿时松了口气。
第二百八十一章 许非说(2)
许非跟于佳佳沟通过很多次,才定下文章基调。
首先不能让读者产生你在指点江山的感觉,会令人反感。要有一种为他们推开新窗口,发现新世界的新奇和亲切感。
而且他原本想找几个明星开涮,结果发现,这年头几乎没有不敬业的演员,就算演不好,那也是实力问题,不是态度问题。
不好意思往死喷,老艺术家又不能得罪,老电影不得批评,只能挑挑拣拣委婉慈爱,相中了皇阿玛。
每篇约莫七八千字,“表演”分成两天发。
第一天先给整体印象,好表演怎么回事,烂表演怎么回事。当读者头脑中有这个概念时,再写一些理论性的东西。
“归根结底,什么叫好的表演?个人总结,分为四点。
1,形象尽量贴合:
一个角色出来了,导演会根据角色的高矮胖瘦、性情气质,去找符合形象的演员。
上期说过,演员不是万能的,个人有个人的局限,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我什么都能演’。只能说,我尽量拓宽我的戏路。
这个戏路,从狭义上讲,就是形象气质。而演员的外在,本身就是表演的一部分。
有些天生符合,比如《红楼梦》中的黛玉。
有些需要后期努力,比如话剧《九一三事件》中的某人。李雪建在外形上并不相似,但他下了很大功夫
某人是秃顶,他就剃了个光头;某人脸庞尖瘦,他就把自己饿瘦了二十多斤。同时反复听录音,看纪录片,揣摩特色,才造就了一个经典角色。
如果我们看到一个圆润丰满的林黛玉,看到一个白白净净的宋江,看到一个不美的西施,看到一个粗鲁彪悍的周瑜。
直接给零分,因为连最基本的都不及格。
2,表演技巧与逻辑性:
此为演员安身立命的东西,从技术上讲,包括台词、表情和肢体。
台词要吐字清晰,感情充沛。表情和肢体要自然丰富,张弛有度。并且都要遵循一个表演规律,逻辑性。
当角色拥有了自己的设定,那他的台词、表情、动作,所发生的行为和人物关系,都要符合这个设定,以及符合作为人的基本逻辑。
宝钗不会尖酸刻薄,黛玉不会跑来跑去,孙悟空不会好吃懒做,李逵不会随口拽两句古文……
一个人距你十米远,说话肯定要大声。他站在你跟前,肯定要降低音量。
家里来客人了,有教养的孩子肯定要起身迎一迎,没礼貌的孩子甚至可以完全忽视。
被轿车撞到,肯定不会飞起二十米再来个转体360度,顺便鄙视牛顿的棺材板。
喜欢干净的,包里肯定会备条手绢;爱好朗诵的,性格肯定不会太腼腆;两口子吵架,大喊大叫,忽然想起孩子在隔壁,又不约而同的变小声;暗恋一个人,在公交车上好容易聊了几句,对方下车,又扒着窗户看一眼……
这些,都叫逻辑性。
3,感染力
……
4,个人魅力
……”
办公室里,一位老师看完报纸,忍不住拍案叫绝:“好文章,好文章啊!”
“您看什么呢?”同事好奇。
“《京城青年报》的一个专栏,昨天开班会没收的报纸,发现特有意思。”
“哦,我知道我知道!”
一句话让办公室热闹起来,《京城青年报》的销量在本地位居前三,读者群广大。
“许非写的那个吧,我也看了。”
“写的太逗了,我觉得比咱们的书好,咱们通篇大道理,学生考完试就扔了。”
“别妄自菲薄,我们研究的是戏剧理论,学术课题。他这个是通俗读物,不过确实新颖,还敢骂人。”
“哈哈,那不叫内敛,叫演不出来。”
“你还别说,我昨天去朋友家蹭录像机,又看了遍《大桥底下》。还真是那样,龚雪演的太好了,张铁霖明显死板,以前怎么没觉得呢?”
“以前也没人讲啊。”
“哎,明天讲什么?”
“明天……”
那老师翻了翻,“明天没有,说是每篇之后隔三天。”
“隔三天?这是等读者反馈呢,《京城青年报》跟京台合作之后学坏了,猴精猴精的。”
“精就精吧,我正好想写封信探讨探讨。”
他们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阅读心理,新奇,过瘾,还满足了潜藏的八卦**。
吃瓜呀!
自古群众爱吃瓜,保不保熟都爱吃。尤其在这个没有偶像和饭圈的年代,老百姓吃点瓜不容易。
许非不往深了讲,什么体验派、方法派啊,那东西老百姓不爱看。他把自己定位于作品与观众之间的桥梁,明明白白的告诉大家,这样的叫好表演,那样的就差点。
而且有意无意的透露一种理念:观众是影视作品的最大评审,别觉得自己跌份,得正视自己的真实地位。
…………
关于演技这一块,国内长期得不到重视,大部分观众缺乏概念。
即便在后世,大家也是经过无数烂片、烂演员熏陶,忍无可忍才幡然醒悟,哎呀,演技这么重要!
什么《演员的诞生》、《演员请就位》,本质上就是应和这种心理才出炉的综艺节目。还有b站那些讲演技对比的视频,也是近两年才冒头的。
那八十年代呢,烂片也不少。
头几年电视剧***,从一年几十部到几百部,再到一千多部。绝大多数都是烂片,直到86年实行许可证制度,才堪堪控制产量。
观众看到好戏拍案叫绝,看到烂戏别扭不适,但究竟怎么个好法和烂法,说不上来。
许非的两期专栏,最初是在大学里流传开的。大学师生文化水平高,比普通老百姓更具精神追求。
此外还有一些专业杂志的编辑,他们也会在各类媒体上搜索信息,自然发现了这两颗炸弹。
傍晚,报社。
数人围坐,在下班前开了个小会。于佳佳捏着几封信,愁道:“写的多好啊,怎么反馈这么少呢?”
“这才第二期,不是给三天时间么?”
“不是时间的事儿,他这种风格太活泼,读者可能接受不了。”
“我就怕他两头不讨好,读者觉得轻佻,文艺界也觉得不严肃。”
“对,他还特年轻,老前辈肯定看不惯。”
“再看看吧,如果下篇还没什么反应,就跟他沟通沟通,换种风格什么的,实在不行只能腰斩了。”
腰斩?
于佳佳急了,忙道:“主任,就算读者不热情,也不至于终止合作吧?文章质量您都看在眼里,总得发完啊。”
“你急什么?我不说再看看么。我的意思是,如果读者没反馈,文艺界也批评,我们还要硬保,会影响报社公信力的。”
“对,就像作家写了本书,评价不好,卖的也不好,出版社还非得说这书好,那自己找骂呢?”
“我们沟通的时候,可是保证发完的……”
“主任,主任!”
砰!
于佳佳正力争时,一个同事忽然跑进来,“主任,《中国电视报》来电话,说要转载那两期专栏。”
《中国电视报》,央视主办的唯一面向全国发行的国家级电视报。
砰!
又有个同事跑进来,“《大众电视》来消息,问能不能转载该专栏的所有文章?”
“《大众电影》来电咨询!”
“《当代电影》让我们尽快回复!”
“……”
主任很尴尬,屋里很沉默,于佳佳耸了耸肩,拎包下班。
(278章进小黑屋了……还有……)
第二百八十二章 许非说(3)
《论影视剧的自我修养》第二篇,服化道。
许非写的比较郁闷,如果写后世,他能喷十万字不重样。现在的影视工作者素质太高啊!服化道要贴合时代,符合人物,这是当常识来做的。
所以他只能强调其特殊意义,呼吁大家重视,懂得欣赏。
“服,即服装设计。化,即化妆。道,即道具和布景。
如果剧本决定了一部作品的下限,那服化道就决定了它的上限。它是观众的第一眼审美,是评判作品的重要标准,不是用一句‘幕后工作’就能形容的。
关于它的讨论性,更多出现在古代戏中,还是先看例子。
图片是1983年的电视剧《武松》,齐鲁电视台拍摄,祝延平主演。
它不仅仅是一部改编名著的古典电视剧,在很多方面,该剧都足以载入史册。比如它的叙事结构、镜头运用、武打设计等等,都达到了高度成熟。
今天我们说的是服化道。
《武松》堪称开创了服化道尊重历史和文化的先河,虽然当时很粗糙,但细节值得考究,基本还原了北宋末年的社会风貌。
看图。
书中写武松辞别宋江时,‘穿了一领新纳红袖袄,戴着个白范阳毡笠儿,背上包裹,提了杆棒,相辞了便行。’
北宋男子的基本服饰,大概分公服、常服和平民服。武松此时不是都头,所以穿的是平民袄,长至膝盖,有袖头,夹或棉。
至于范阳毡笠,毡笠是用羊毛或其他动物毛制成的,带宽檐的帽子。
范阳在今保府北部以及京城这一地区,在北宋属汉族和游牧民族的交界处。当地汉族人学会了制毡技术,又拥有丰富原材料,就成了毡笠的生产基地。
北宋驰名品牌,老少爷们都喜欢。
所以我们再看《武松》的这身装扮,自会发现其中妙处与值得敬佩的地方,这也是服化道最根本的价值。
我们不能拿前朝的剑来斩本朝的官,不能在战国时期就出现胡服骑射,更不能从建筑外景到室内内景,从人物着装到桌面摆设,永远那么崭新靓丽。
古代砖墙上没有风吹雨打的痕迹,人来人往的集市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这种‘崭新’,必须要唾弃。
所谓一步一景有故事,一草一木总关情。
服化道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幕后,其中蕴含的庞大信息,决定着影视剧‘塑造环境’的成败,也是作品真实感的关键来源。
甚至承载着传播历史符号和营造美学的重任。
再举个例子,我在电视剧《红楼梦》中有幸出演了贾芸一角,有段时间与化妆师杨树云同屋,他就为我讲述了构思黛玉烟眉的过程……”
在许非饱藏私货的第二篇文章见报之后,数家全国性报刊的转载影响力,也慢慢释放出来。
《中国电视报》、《大众电影》、《大众电视》等,每期的发行量加在一块,不亚于一次央视黄金时段的广告投放。
在文艺界和影视爱好者的圈子里,引起了相当震动,很多人都在讨论他的专栏。
媒体敏锐的抓住这一热点,连番采访相关人士。这货朋友也多,不少人拎出来都能颤一颤。
“戴临风:带来了一种新视角,值得思考。”
“陈长本:通俗易懂,多数观点并无偏颇,可以作为影视爱好者的入门知识。但有些内容未免言过其实,太过想象。”
“陈小二:哎哟,总算有人说到表演了,不然我面条就白吃了。”
“李雪建:这是演员的本分。”
“葛尤:怎么没夸我呢?”
“杨树云:希望越来越多的人,看到我们幕后工作者的努力和价值。”
“汪朔:这小子就是教大家怎么看戏呢。”
“刘恒:感觉对我很有启发,尤其赞同对服化道的论述。”
“张铁霖:国外信号不通。”
支持、交流、善意批评者居多,纯反对的较少。
谁能看出来,他是真心喜欢影视艺术,并希望这个行业有大发展。
而且他除了吐槽一下皇阿玛之外,没有开杀戒的内容。被夸到的作品和电视台,不可能跳出来喷,没被夸到的也无所谓。
人家都写“由衷敬佩现在的影视工作者,在成本少得可怜的情况下,还能做出如此考究的服化道,着实不易。”
你还有啥可说的?
总之一夜之间,许老师觉得自己火了。
“在八十年代,每个人都能当上十五分钟的学术超男。”
许中天非
…………
“哎哟,许老师!”
中心办公室里,许非迎来了一位出版社编辑,也就是前段跟自己说,先在报纸上试试水的那位。
“不打扰您吧?省的您跑一趟,我就特意过来了。”
编辑热情洋溢,笑道:“老实说啊,我真没想到理论性文章也有这么多人喜欢,还是您笔力足。”
“就是新鲜,读者图一乐,真让我搞理论还不一定能成。”
“谦虚了不是,行了不说废话,今儿来跟您商量商量出书的事。”
编辑取出一份合同,许非一瞧。
大意是,许非起码要写十篇,总字数不超过十五万,对方负责编纂出版,稿酬一次性付清。
在早期,作家不赚什么钱。
报刊、出版社都是看情况给,给完这文章就跟你没关系了,人家爱卖多少是多少直到两个人的出现。
一个是汪朔。
他最初是按字算,一个字五块钱,有家魔都的报纸约稿,一听2千字要1万,直接吓跑了。
后来又按版税算,这都懂。
另一位是郑渊洁。
头几年他还过得很贫苦,同时在16个报刊上连载《皮皮鲁和鲁西西》,但稿费微薄。
他就对负责人说,负责人表示,报纸那么多文章,你怎么确定是你的小说让销量增长了呢?
郑渊洁觉得有理,便决定自己办一份杂志,只连载自己的作品,并且酬劳按分成算。
于是《童话大王》横空出世。
十栋楼存信都不算啥,他还是建国以来第一个移动电话用户,最膨胀的时候穿500块钱一双的袜子。
这袜子用纯银做的,据说能杀菌去味。
而此刻,许非翻了翻合同,给的钱不多。他倒不差这点钱,主要想看看有多少人会买书,遂道:“酬劳能不能改一下,按分成算?”
“……”
编辑应该有准备,并未意外,问:“您想怎么分?”
“按你们的正常价,不用特殊。”
“可以。”
编辑直接又摸出一份合同,看来真想趁热打铁,免得让别家抢走。
许非一乐,也没看,刷刷签了字。
自个也神奇,你说我一三级美术师,怎么就成文化名人了?上哪儿说理去。
第二百八十三章 叫哥哥
“国产电视剧起步十年,发展迅速,同时也暴露了很多弊端。
我们的观众长期缺乏娱乐生活,对影视剧极度渴求,一概不论全盘接受,这个现象很不好。
我始终强调一个概念,影视产业是个环,首尾相顾,互相影响。
身为创作者,要对得起这份艺术良心,努力提高品质,呈现更多的优秀作品。身为观众,也要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并非所有的影视剧都是值得看的……”
“好的,许老师,谢谢您今天接收我的采访。”
茶楼里,《大众电视》的编辑心满意足。对方敢说,能说,说的还在点上,难怪最近火热。
这已经是许非接的第三个专访了,都是文艺类报刊,车轱辘话来回说,但虚荣心得到了充实。
正事聊完,编辑又坐了会,跟着起身告辞。
许非没走,新要了一壶红茶和点心,矜持且做作,享受着旁边小姑娘bulingbuling的目光。
大小是个腕儿啊!
稍等了一阵,潘红哒哒哒露面,穿着大衣,短发,小皮鞋,鲜明夺目。
“姐,好久不见!”
“哈!”
她一听就乐,“之前叫老师,现在红了叫姐?”
“叫姐亲近,请坐请坐。”
许非沏茶倒水,简单招待一番,“去年《顽主》合作愉快,早就想深入交流,可惜一直忙,拖到今天。”
他推过一份合同,“都在里面了,您先看看。”
潘红翻了翻,刚瞅几眼就皱眉,“电视广告?我以为平面呢,这个……得考虑考虑。”
“别介!您一考虑肯定就吹了。现在不是几年前,商品社会,挣钱为主,老百姓思想开放,接受能力强多了。”
“……”
人家抿着茶,沉吟不语。
在八十年代中前期,老百姓非常抵制外商广告和名人广告,平面也就罢了,最看不惯的就是电视。
比如李默然事件,他在1962年电影《甲午风云》中饰演邓世昌,被称作民族英雄,各种高大全。
当时中国戏剧家协会要搞“第二届中国戏剧节”,需要20万经费,让他想想办法。
正巧一家药厂生产了一种治慢性胃病的药,叫三九胃泰。于是一拍即合。
此为第一个由明星代言的广告,身穿西装、一脸正气的李老爷子,对着观众说:“干我们这一行,生活没有规律,不少人患上了胃病……”
广告出来后,李默然被群众狂喷。
走到街上,出租车司机看到,怪声怪气的叫:“三九胃泰。”
坐火车,列车长也说:“这不是邓大人吗?缺钱咋地?这么大演员,别干那埋汰事儿。”
还有粉丝写信,满怀忧愤:“您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没想到您也把自己当成商品。”
可这钱李默然没拿,全给协会了,此后再也不接广告。
许非理解潘红的顾虑,又劝说一番,最后道:“您得相信,我们国家在一直向前迈进的,一年一个样,谁都在改变,不能用老眼光看待事物。
如果这广告出来真有人喷粪,我别的不会就擅长骂人,我来教育他们……”
“呵!”
潘红忍不住乐了,道:“那好吧,不过你这个广告内容,要随时跟我沟通,我不想搞的太,太……”
“太商业化,我懂。”
………………
许老师本来就忙,红了之后更忙,今儿采访明儿饭局,还有艺校请自己去演讲的。
午后时分,他离开茶楼,又急匆匆的赶往火车站。刚好一列车到站,乌央央的乘客往出走。
他站到花池上踅摸,喊:“大爷!大爷!”
两个瘦小身形脱离人群,拎着沉重的行李,正是单田芳和老伴。模样没怎么变,甚至更年轻一点,可能生活条件好了,精神气足。
头发梳的油亮,戴着眼镜,一张嘴:“小子,等急了吧?”
“我也刚到,坐车怎么样?”
“还行,走走停停的,你大娘有点累。”
许非接过行李,问:“您电报也没说清楚,怎么从呼市过来了?”
“那边出版社联系我,要出个《三侠剑》全集。头年就在沟通,我来回跑了十几趟,现在终于敲定了。人家看我太辛苦,就说回来时在京城玩几天,费用他们出。”
这套书有九本,《三侠剑》2册,《续三侠剑》3册,《后续三侠剑》3册,另附送一册《三侠剑棍扫萧金台》。
单田芳挺长时间没见对方了,左打量右打量,笑道:“在京城呆久了就是不一样,气质比以前好多了。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哦,成功人士。”
“瞎混呗,谈不上成功。”
“你才多大点,已经很不易。哎对了,有对象了么?”
“呃……还差点。”
那边出版社很够意思,给指定的豪华宾馆。单田芳怕麻烦,去了鞍钢招待所,主要人都认识。
许非先回去,傍晚又过来陪吃饭,买了礼品,一块奔央视的家属院。
天很冷,白毛毛飘着不知是雨还是雪。
老爷子走路还很稳健,身子骨好,戴着很潮的棉绒帽子,忽然叹道:“那年去没沟营演出,就是这么着,还差个你爸。
唉,一晃你在京城定居都好几年了,我也不演出了,连这果匣子……”
“这叫礼品盒。”
“是啊,都变成礼品盒了。”
嗯?
许非品品滋味,老爷子不太对,怎么感觉有点迷茫呢?
俩人说着话,上了楼,咚咚敲门。
“吱呀!”
一个年轻女人开的门,都一愣,“您?”
“请问是袁阔成老师家么?”
“谁啊?”
屋里有脚步声,精神矍铄的老先生走出来,“哎哟,田芳啊,快进来快进来。”
“……”
许非跟大爷对视一眼,非常尴尬,没想到有客人。
袁阔成先生在1985年调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此后定居京城。他知道这个信儿,怎奈就见过一面,不熟,不好登门。
“师叔。”
“叔爷好!”
俩人问候就座,屋里还坐着一家三口,衣着朴素,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
袁先生有点见老,笑道:“这我就不介绍了,这是田芳的侄儿,叫许非是吧?”
“对对。”
“呵呵,我还没记错……这算我干儿子,那是她媳妇,这是我干孙女,没事过来窜窜门。”
双方又见礼,对面明显局促,眼神不断往许老师身上瞄,显然是认得的。
“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去呼市谈出版,回程到京呆几天。”
“哦,咱们也好长时间没见了。”
俩老头聊天,许老师只盯着那小孩看,头发稀疏,扎俩小辫,呆愣愣的眼睛黑而不亮,不太灵光的亚子。
哎哟,敢情你小时候就是直死魔眼啊?
“这孩子几岁了?”
“刚两岁。”
两岁,我今年24,差了22,也没差多少嘛!
“哦,挺漂亮的,有灵气。”
“谢谢您夸奖……师师,快谢谢叔叔。”
“……”
小孩眨巴眨巴,没闹明白状况。女人又哄,“快谢谢叔叔,不能没礼貌,快点。”
“行了,孩子可能怕生。再说也别叫叔叔,从叔爷那辈算,咱俩应该是同辈。”
这货臭不要脸的蹲下身,“来,叫哥哥。”
(还有……)
第二百八十四章 大会临近
“来,叫哥哥。”
“……”
小孩跟看傻子一样,眼睛黑溜溜的一眨不眨。
“吃糖么?大白兔奶糖。”
“水果软糖。”
“还有瓜子,哦,你吃不了瓜子。”
“……”
父母亲互相瞅瞅,一脸纳闷。
他们都是工人,许非大小是个腕儿,单田芳更不必说,初次见面非常拘谨。结果许老师自来熟,一直在逗自己闺女,挤眉弄眼,图谋不轨。
那孩子也愣,不哭不闹没表情。
许非瓜皮了半天特没劲,搬着小板凳不理她,那边俩老头正谈到自己。
“小非啊,听说你现在发展不错?”
“还成,就是拍点电视剧什么的,《胡同人家》您看过么?”
“瞄过两眼,没怎么懂。哦,就是你拍的?”
“是啊,我这阵子特忙,搞亚运节目,还要出本书,哎哟真烦!”
要是真张狂,惹人讨厌,像他这种故意摆出一副骄傲的德性,袁先生哈哈一笑,“好,好,年少有为。以前不走动,既然都在京城,没事过来玩,别客气。”
“一定一定。”
好歹也是兄妹了!
单田芳坐了一会,见师叔身体康健,家里没什么事,遂起身告辞。
几人送到门口,母亲攥着闺女小手晃了晃,“跟叔叔再见。”
“……”
还是没反应。
“让您见笑了,孩子太小。”
“没事没事,挺可爱的。”
许非捏捏孩子脸蛋,跟老父亲一样操心:你呀,长大了得争气啊!千万别学人家整容打手机,连结婚都不请你,还在法庭上自锤自擂。
没眼看。
却说俩人离了家属楼,回到招待所。
单田芳扒门一瞧,老伴自己在屋看电视,便招呼他在大厅找了个座。
他点上一根烟,抽了两口,笑道:“你大娘这两年气管不好,不让我抽烟,我也就和着点。”
“能戒就戒吧,您岁数也大了。”
“这辈子都戒不了,当年在农村干活,累死累活,就靠一口土烟吊命。你以前也抽,现在怎么了?”
“女生都不喜欢,我就戒了。”
“呵呵,到底是年轻人。哎,你那对象做什么的,是本地人么?”
“这个很复杂,咱说点别的。”
单田芳过来人,不强求,跟着有点走神,顿了顿道,“你这么晚不回去没事么?”
“有事也不能回啊,您这明显有心事,说出来我帮衬帮衬。”许非道。
“……”
老头又默默抽了两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有点想不明白。我二十岁登台说书,最初在茶社干个体户,后来进了曲艺团,又在剧场说书。
现在在电台录评书,还出了文字书。你知道我那《三侠剑》多少字么?九本加起来几百万字,我自个都觉得了不起。
跟旧社会的那些前辈比,我这条件简直太好了,跟眼下的同行比,我也敢说位居前列。
可我现在有点糊涂,说书到这儿就是头了么?以后还怎么说呢?”
“您想转行?”
“目前没这想法,但也觉得没意思,越来越提不起劲头。”
许非听明白了,这是自认为快达到事业顶点,而产生一种的迷茫感。
现实中,单田芳在九十年代来京发展,开公司,赔钱;投资电视剧,赔钱;开酒厂,赔钱……折腾一圈发现只能说书。
“大爷,我得说您几句。您思想有些落后了,评书这种艺术形式,最关键的环节在传播。
以前老前辈露天说,后来在茶社,在剧场,在电台,以后还得继续发展呢。等电视机普及了,电视评书又该火了。
您还没录过电视评书吧?”
“评书门这么多年,失传、残缺的书梁子有多少?那都是文化,您要有余力可以收集补全,将来也是大功一件。”
“评书都是人写的,您旧书说腻了,自己琢磨琢磨自己写,那不也是本事?”
“……”
单田芳眼睛越来越亮,道:“你一说我有点想法了,我现在都是跟电台合作,我要是写本新书,自己录自己卖,有人买么?”
“千万别!”
许非打住,“老百姓爱听书,没错,但前提得免费,你让他掏钱买,没人愿意。
其实评书有良好的群众基础,趣味丰富,情节曲折,天生适合改编成电视剧。您要觉得现在没目标,可以往电视评书、电视剧改编这方向使劲。
当然得找靠谱的,比如我。”
“呵呵……”
那公鸭嗓子一乐,“你小子,我那《白眉大侠》刚出来,你就三天两头问,原来早揣着心思。”
“我现在还真拍不了《白眉大侠》,技术不够,等条件齐全了,肯定找您要。”
许非说着说着,心里也一动。
今年中心拍《渴望》,明年还没数。按照历史发展,明年郑小龙跟海马那帮人合作,鼓捣出一部《编辑部的故事》。
现在胡同珠玉在前,编辑部有木有还两说。
他也没想好拍啥,从《便衣警察》到《胡同人家》,再到《渴望》,全是现代戏,特想搞一部古装戏。
要么言情,要么武侠,要么言情加武侠。
自产武打不行,那得买新的摄像机,引进全套的技术设备,不然只能像《江湖恩仇录》那种土憨憨。
但是,可以合作呀!
他刚好知道有一部合拍剧,就在明年启动。
…………
许非跟单田芳巴拉巴拉一顿白话,老头又充满了干劲,呆三四天就回家了。
他把广告策划甩给了陈小旭,美其名曰锻炼锻炼。同时,亚组委也给了答复,同意赞助领奖服。
不过人家要求,现在不能对外公布,蹭热度还得等一等。
话说李建群去敦煌后,许老师自己也忙,根本没设计新款。一家小服装店年年卖设计就是扯淡,那是国际品牌干的事。
所以简化程序,李程儒从南边进面料时,会带回来香港、日本的流行版样。照着以前那种,这一件上衣,那一条裤子,重新搭配,或者原封不动。
顾客也不在乎,好看就行。
张桂琴铁了心在家歇着,还没回来,许非便将王柏琳升为店长,又找了一位服务员。店里生意稳定,每月2-3万不等。
总之,许老师的名望+1000之后,一切都很顺利。
很快到了三月下旬,大会临近。
第二百八十五章 群贤毕至
3月21日,火车站。
一行四人走出站口,拎着单薄的行李,看着中国的当代盆景,车水马龙,久久不能动弹。
四人都是浓眉黑肤,气质粗犷,一瞧就是在地里刨过食的。领头的辨认了一下方向,道:“走走,别傻站着,让人笑话。”
“你不也傻站着,还说我?”
“你还在京城呆过呢,不也懵。”
“呆过是呆过,多少年没来了。”
“招待所在哪儿呢?”
“咱打车吧,打车走。”
现在的出租车不像前几年那么阶级分明,但一般人也坐不起,数量还少。四个老爷们傻乎乎站了半天,没拦住一辆,最后还是问路乘公交。
颠到了招待所,大堂全是人,排队登记。
等轮到他们,领头的摸出介绍信,前台一看,“晋省电视台副台长xx,导演张劭林,制片人张季中,太原电视台导演李新。”
分配房间,拎包上楼。
一路偷摸瞧,副台毕竟见过世面,认出几个人物。魔都台的,齐鲁台的,粤省台的……好家伙,群英荟萃!
此次大会,以各省级为单位,每家派2-6名代表,加起来一百多人。(修改一下,以地市级为单位太夸张了。)
基本配置都是副台长领军,带几个优秀青年。
晋台成立较早,1960年便有了太原实验电视台,后来更名太原电视台。1978年,该台单独剥离,成立晋省电视台,跟央视一个路子。
晋台近几年贡献了一些好剧,《太阳从这里升起》、《大西北人》、《百年忧患》等等,在全国差点,地域级算比较出色。
张绍林是当家导演,张季中最初是演员,后来转型幕后,担当《百年忧患》的制片人,都是重点培养的对象。
至于李新,则是大热剧《新星》的导演。
副台来过京城,张季中以前在京城念过艺校,另两位纯土憨憨,看啥都好奇。
“明天开会我们说啥啊?”
“不是让提意见么,我稿都写了五遍。”
“提啥意见?现在形势这么紧张,先看别人咋说,咱们跟着就行,主要讲讲咱们的《杨家将》。”
“对,《杨家将》得提,晋台不能丢脸。”
“咚咚咚!”
“请进!”
忽然有人敲门,进来俩人,热情洋溢,“老卢!”
“哎呀,老李!”
副台连忙握手,介绍道:“这是潇湘台的副台长,这位……”
“哦,这是我们对外部副主任,欧阳长林。”
“你好你好。”
众人问候,主要两位副台聊天,欧阳咔咔拍了几张照片,明显新闻宣传用。
潇湘台坐会就走了,没过多久,又有人敲门。
“哎呀,老石!”
齐鲁台又来串门。
齐鲁可是大名鼎鼎,《武松》、《今夜有暴风雪》、《高山下的花环》电视剧版三连发,在八十年代中前期独树一帜。
不过末期到九十年代初,沉寂了一阵子,直到新一批人才崛起,才让全国回想起了泰山压顶的恐怖。
一波又一波迎来送往,全是各地的青年才俊。张绍林和张季中激动的都没睡好觉,有种小说里开武林大会的赶脚。
八方绿林,聚众滋事,共选武林盟主。
…………
“哗哗哗!”
院里的水龙头淌着水,许非没拿盆,胡乱抹了一把脸。三月的冷意混在自来水中,缓解了几分熬夜的困倦。
他自己住了一个月,孤独难耐,前几天拍电报给老妈,满地打滚。老妈见孩子可怜,答应尽快回来。
洗漱完毕,把资料装好,正打算出去吃早点,忽听“哗啷”“哗啷”,外面有人开门。
嗯?
一愣神的功夫,门打开,张俪进来了。
哎呀呀!新鲜无比。
“终于舍得过来了?”
许非赶紧迎上去,“我以为你把那钥匙忘了呢?”
“你不是开会么,过来瞧瞧,还好赶的早。”
张俪白了他一眼,进厨房,放下包子和粥。这是她搬出去后第一次回来,见锅灶冷清,不露烟火,奇道:“你一天天都吃什么?”
“外面对付一口呗,方便。你不买我也准备吃包子去。”
俩人坐在桌前,一块吃早点。许非仔细打量,头发挽起,系着围巾,米色大衣小皮鞋,可能工作量重,带点黑眼圈,皮肤也糙了些。
可就是看不够,哪怕前几天刚见过。
“改天给你们买点护肤品,年轻轻的成天熬夜,都长痘了。”
“你不也熬夜?”
“我男的怕什么?而且我已经很帅了,降一档才贴近群众。你们不行啊,年轻时候就得保养,老了就晚了……我是说老了我也喜欢。”
张俪又笑又气,“我发现一个事情,我们搬出去后,你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那就对了!”
“什么对了?”
“距离产生美啊。”
俩人吃完饭,推车子出门。按平面图看,租房子那地方在东边,百花胡同和央视都在西边,一个靠北,一个靠南。
相隔也有几公里。
张俪自去单位,许非前往广电部大院。
比上次热闹多了,院里全是车,人来人往,胸前挂着名牌,拿照相机、摄像机的也不少,楼门口有横幅:
“全国电视剧创作发展研讨大会。”
进会场,正前有台子,领导席位。底下是一排排桌椅,每座贴着名签。许非找到京台地盘,李沐他们已经到了,张副台正跟一帮人寒暄。
“小许,来的正好!”
“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晋省的xxx,这是张劭林导演、张季中、李新。”
“你好你好,我叫许非。”
许老师跟人家握手,那手掌宽厚粗糙,自己一报名,瞬间紧了紧。
“呃……”
“叫我小许就行。”
“哦,呵呵,久仰久仰啊!早听说您年轻,没想到这么年轻。”
二张不是滋味,自己一个40岁,一个38岁,已算新一代电视工作者。结果人家24,上特么哪儿说理去!
会议开始之前,现场自然是交际往来。张副台有意推介,拉着许非各种晃悠,走了一圈赢得惊叹无数。
各地才俊齐聚一堂,吊车尾的就算了,有些成绩的难免互相比较。其中一个标准,就是拍的剧有没有在全国播出,被多少家电视台买过。
许非觉着自己不叫人了,脑袋顶上一串全是标签:24岁,《便衣警察》、《胡同人家1、2》,全国播出,制片人,编剧,帅……
同时还有另一串数字不断冒出。
声望+1
声望+1
声望+1
场内热闹非凡,谈论纷纷,忽地一静,跟着又喧嚣起来。
“央视来了!”
“央视来了!”
刹时间,部分人流往一个方向涌去。甭管什么年代,央视都是爸爸。
当然魔都台很傲娇,就是不过去。魔都台在58年就有了,是继央视之后第二家播送彩色节目的电视台,实力超强,还有个白玉兰奖。
二张犹犹豫豫,想搭个话,又不好意思挤,然后就见一个货跑上去。
“戴老!”
“阮主任!”
“任主任!”
“王导,好久不见!”
许非跟王扶林拥抱,十分开心,“您最近忙什么呢?”
“打算拍部农村戏,正筹备着呢。哎,你现在可是有大出息了。”王扶林欣慰。
“岂止大出息,今年春节打的我们溃不成军哩。”戴临风在旁边恰柠檬。
“这话说的,去年播《西游记》,我们不也怂了么?当然情况不同了,从今年起,您就看京台的。”
“你小子甭说大话,我们压箱底的东西还没亮呢。”任大惠笑道。
“您亮出来再说……对了,这几位老师是……”
“哦,这位是《蹉跎岁月》的导演,蔡晓晴。”
“这位是我们老制片靳雨生,抽空过来开个会。”
“这是沈好放,刚从日本学习回来,《敦煌》的副导演。”
《敦煌》改编自井上靖的小说,意在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十周年。影片投资巨大,还兴建了与敦煌古城相仿的城池,并得到了中国方面的大力支持。
他这一打招呼,旁人面面相觑。
本身是京台的后起之秀,艺术中心的台柱子之一,跟央视一帮元老又非常交好,不得不重新估量他的价值。
约莫八点四十分,各归其位,现场安静。
九点钟,大会开始。
规格很高,广电几位领导全部出席,另有相关影视协会、评论界、媒体界的一些人。摄像机架好,噼里啪啦拍照,无形中就透着一股压力。
头两天,是各地代表发言,中间两天分组讨论,最后一天总结。
“喂喂……好,我们正式开始,先请xxx讲话。”
大领导摊开文稿,开口道:
“同志们:
我代表xxx,向这次会议表示热烈的祝贺,并预祝会议取得圆满成功。
我们这次会议的任务,是总结过去几年全国电视剧的生产情况,毕竟是89末尾,明年就是90年,应该好好总结一下。
同时在肯定成绩、总结经验的基础上,搞好接下来的工作。
首先是数量趋于稳定,从1980年起,几乎每年都以翻一番的速度增长。期间发生了各电视台盲目生产,一味追求指标不顾质量的恶劣现象。
后来及时颁布了许可证制度,从1986年起,情况有所变化,逐渐把提高质量作为重点。
同时在电视剧的管理方面,央视和地方台在播出把关上,也有所改进。
有一部分质量比较高的电视剧,受到了观众热烈欢迎。例如《武松》、《凯旋在子夜》、《雪野》、《末代皇帝》、《胡同人家》等等。
翻拍名著方面,《西游记》、《红楼梦》的专家反应都还可以,有明显不足,期待改进。
接下来的工作,重点仍要放在提高质量上,坚决杜绝粗制滥造,低级低劣的差剧。京台、齐鲁台、魔都台就做得很好,堪称榜样……”
“沙沙!”
“沙沙!”
全场除了讲话声和记录声一片安静,不知真记假记,反正都埋着头。
许非一瞧这领导,正是那天晚上见的,内容果然集中,全往产业上靠。大领导讲了一会,便是各代表发言,围绕电视剧创作、产业发展展开叙述。
按拼音首字母排,第一个是皖台,第二个是京台。
(278章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