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蛛丝马迹
次日巳初时分。
翁隽鼎正在焦虑不安时,陈文祺疲惫不堪的返回了县衙。翁隽鼎连忙上前,接过他手中的包袱,关心地说道:
“一夜没睡吧?先去洗一下,再吃点东西睡上一觉,有何事情咱们午后再说。”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吃就不必了,我去小憩一会儿。”
翁隽鼎知他疲倦至极,便陪他来到客舍,待他上床后替他带上房门,然后叫来一个壮班衙役在门外守候,不准闲杂人等和禽畜到此喧闹。
大约睡了一个时辰,陈文祺打开房门,看见一人站在门外,一问方知是翁隽鼎的安排,感动之余又无奈他忒过细心。
他让衙役将翁大人还有解珀、仇森请来,说是有话要说。
不一会,三人齐至,陈文祺自解珀手中要来那片布条,解开包袱拿出一件藏青色罩甲,两下相比,颜色竟是一般无二。
“陈年兄,这件罩甲是……”翁隽鼎问道。
“在郭喜来家中找到的。”陈文祺淡淡地说道。
“这么说,转移孙二尸体之人是郭喜来?”
陈文祺又自包袱里拿出一件粉红色襦裙,说道:“这个也是在郭喜来家中找到的。”
“郭喜来又没有女人,家里哪来女人的衣物?”翁隽鼎不解地问道。
“我在村里问过几个人,有人记得魏聆仪曾经穿过这种颜色的襦裙。”
“郭喜来的家里有魏聆仪的裙子?对了,一定是郭喜来与魏聆仪勾搭成奸,被孙二捉奸在床,怕奸情败露,于是便杀死了孙二。有动机,有物证,郭喜来有重大嫌疑。” 翁隽鼎于是推理。
“大人,这把钉锤上也有一个线索。” 解珀举起钉锤说道。
“什么线索?”
“大人请看” 解珀用手指着锤柄前端接近钉锤的地方。
陈文祺、翁隽鼎低头一看,上面刻有黄豆大小的四个字:月日佳雨。
“月日佳雨,什么意思?”仇森自语道。
“小的昨天回来,将钉锤上的污迹洗净,发现了这几个字,却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解珀说道。
“必是它的主人做的暗记。棺材中既然留下了郭喜来撕破的布条,这把钉锤想必也是郭喜来遗落下来的。与其在这里毫无头绪的猜想,不如去会会这个郭喜来再说,陈年兄你看如何?”翁隽鼎提议。
陈文祺点点头:“也好。”
公堂侧边有几间耳房,是开堂问案时控、辩、证各方临时憩息之所。仇森将郭喜来带到其中一间房里,让他坐在事先摆放在房中间的椅子上。
郭喜来不知要对他如何,愁眉苦脸地问道:“这位官爷,您们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等一下就知道了。” 仇森冷冰冰地答道。
仇森的话刚说完,陈文祺与翁隽鼎双双走进来,坐在唯一一张桌子的后面。翁隽鼎沉声问道:“郭喜来,知道为何将你带到县衙来?”
郭喜来带着哭腔答道:“知道,为了孙二的事情。大人,他是怎么死的小人真不知道,请大人明察。”说完从椅子上溜下来,双膝跪地,向两人跟前挪动。
“起来,坐回椅子上去。老老实实地回话,若有半点虚假,决不轻饶。”翁隽鼎喝道。
郭喜来一愣,慢慢站起来,回到椅子上坐下,说道:
“大人,您想知道什么?只要小人知道的,保证半点也不隐瞒。”
“好。我问你,孙二的尸体在哪儿?”
郭喜来似乎不解,反问道:“孙二的尸体?不是埋在乱葬岗了吗?”
“先前的确是埋在了乱葬岗,后来有人又将他埋到另外的地方去了,难道你不知道?”翁隽鼎反问。
郭喜来一脸惊奇的神色,说道:“埋到另外的地方?为什么?谁将他埋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哼哼,装聋作哑。我在问你,你倒来问我?”翁隽鼎拍了一下桌子,厉声说道。
“大人,小人的确不知道啊。”郭喜来摊开双手,一脸的无辜。
“看样子你是决意不肯说真话了?”陈文祺俯身从包袱里取出一件藏青色罩甲,举到郭喜来眼前,问道:“这件罩甲你可认识?”
郭喜来看了一阵,说道:“认识,这是我的衣服啊。咦,它不是放在我的家里吗?为何在大人您手上?”
陈文祺也不解释,将罩甲抖开,指着下摆一个大豁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郭喜来一看,顿时面色一变,结结巴巴地说道:“这是……这是……”
“说,这是什么?”翁隽鼎突然一拍桌子,大喝一声。
“我……我说,这是翻……翻窗不小心挂破的。”郭喜来头上开始冒汗。
“翻窗?翻哪个地方的窗?”翁隽鼎不容他多想,紧紧追问。
郭喜来低着头没有回答。
陈文祺又取出挂在孙二棺材中的布条,问道:“这个你可认识?”
郭喜来摇摇头:“不认识。”
“不认识?你的衣服有豁口,棺材里面刚好有这片布条,你说怎么这么巧?”翁隽鼎问道。
“这个小人怎么知道?”郭喜来委屈的说。他盯着衣服和布条看了一阵,似乎有所发现,急忙说道:“大人您看,如果这布条是从我这衣服上撕落的,它们的形状应该是一样的,可这……”
“可这形状不一样是吧?”翁隽鼎截住郭喜来,说道:“这就是你的狡诈之处。为怕别人发现,你就将挂破的地方再扯下一块,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说是不是?”
“不是,大人,一开始就是这样,小人不敢撒谎。”
“证物就在眼前,你还敢嘴硬?莫非你要逼着本县用刑才肯招认?”
“大人,小人真的没有撒谎。”
“哼,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再让你看件东西。”陈文祺说完,打开包袱,露出一件粉红色襦裙,“郭喜来,你一个大男人,该不会穿这种女人的裙子吧?说,魏聆仪的裙子为何放在你的家里?”
郭喜来一见,知道事情败露,顿时瘫软在地,连声说道:“小人愿招,小人全招。”
“起来,慢慢说。”翁隽鼎喝道。
郭喜来坐回原位,开始招供:
那是前年八月的一天
吃罢午饭,郭喜来来到村头自家的高粱地里。一个人干活倍感寂寞,他漫不经心地用锄头刨土除草,时不时向不远处的大路上张望,不为别的,就想看看有没有陌生女子经过,顺带饱饱眼福。活了三十年还没碰过女人,郭喜来内心充满了对女人的渴望。
忽然,如他所愿,远处走来一男一女,不多时就到了跟前。
“大哥,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叫做霍家庄的村子?”那女子走近郭喜来问道。
郭喜来一听,这哪是人在说话?简直是百灵在唱歌。问话的女人风姿绰约,袅袅婷婷,只把个单身汉看的半身**,连人家问话都忘了回答。直到那女子又问了一句,郭喜来才如梦方醒,连忙答道:“有,就在前面不远,距咱们村有两三里地的样子。”
那女子与同行的男人对望了一眼,男人问道:“请问大哥,你们村可有空着的房屋要租?”
“你们是要……”
“哦,我们夫妻是做小买卖的,想在这儿租间房子暂住。”
郭喜来一听,这两人竟然想租房子,顿时喜出望外(他也不想想这女子已是名花有主),马上热情地向他们介绍,本村某户有两间闲置的房子,只是破旧了些,而且有点偏僻,离村子有点远。那男子一听,似乎更加感兴趣,马上塞给他五文铜钱,请他带路。意外来财,心里美滋滋的,但转念一想,不能让眼前这位美人瞧不起,便借着推辞不收的机会,将铜钱转手塞给那女子,顺势将她娇嫩的柔荑捏了一把。
那女子似嗔似羞的白了他一眼,躲到男子的身后。郭喜来咧嘴一笑,扛起锄头,热情地将两人带到有空房的那户人家。
房主听说有人租房,自然高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于是开了价钱,那男子也未还价,直接按房主的开价预付了一年的租金,当即入住。
郭喜来因为那女子的原因,显得十分的殷勤,除帮助他们收拾整理外,但凡他们缺少什么东西,只要自家有的,一律慷慨相送或相借,直把那对男女感动得连声称谢。
自此之后,郭喜来有事无事总喜欢到这里来转转,偶尔去他家小坐。那对男女初来乍到,遇有不便也总爱找郭喜来帮助。两人也许对郭喜来的“醉翁之意”心知肚明,便有意“投其所好”,但凡有事找他,多由那女子出面。郭喜来自然是满心欢喜,巴不得他们时常有“不便”之处。如此一来二往,那女子让郭喜来梦萦魂绕、魂不守舍,单纯的“饱眼福”已不足以满足他对她生理上的渴求。
这一日黄昏,郭喜来正在家里百无聊赖,心里想着魏聆仪(经过多次接触,他已知那女子名叫魏聆仪、男子名叫孙二),也懒得生火做饭。
“喜来哥在家吗?”
门外传来魏聆仪的声音,郭喜来一听,马上喜不自禁地跳起来,将魏聆仪迎进屋里,忙不迭地端来凳子请魏聆仪坐下,就要搬来柴火为她烧水喝。
魏聆仪“咯咯”地笑了几声,说道:“喜来哥你别忙活了,我来你家借个东西就走。”
郭喜来停住手问道;“借什么东西?妹子来借,只要是我家有的都没问题。”
魏聆仪嫣然一笑:“手提灯笼,你家有吗。”
“手提灯笼?难道妹子夜里要出门?黑灯瞎火的多不方便,要不要我陪你去?”
魏聆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娇笑着问道:“到底有没有嘛?”
“有,有。只是很久没用,在阁楼上放着呢。我这就上楼给妹子拿去。”郭喜来生怕魏聆仪一不高兴走了,赶快说道。他自外面搬来梯子,爬到阁楼上,将手提灯笼找出来,走到阁楼口,正巧魏聆仪站在梯子下面向上张望。九、十月的天气还不很凉,魏聆仪穿戴单薄,从上往下看去,半抹酥胸隐约可见,郭喜来顿时口干舌燥,几乎不能自已。他心念一动,对魏聆仪说道:
“请妹子帮忙扶一下梯子,我提着灯笼怕踩不稳。”
魏聆仪不知他要使坏,连忙双手扶住梯子,口中直叫“小心、小心”。郭喜来下到离地不高的时候,突然身子一歪,从梯子上摔了下来,直接将魏聆仪压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魏聆仪在下面开始推他,他才意犹未尽的慢慢爬起身来,顺便将魏聆仪丰腴的胸部捏了一下。
魏聆仪翻身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似怒似嗔地说了一句:“你这人,摔倒了还忘不了占人家的便宜。”
郭喜来见她并不恼怒,再也顾不得许多,一弯腰将魏聆仪横抱在怀中,小跑般地进到里屋,将她往床上一放,就要宽衣解带。魏聆仪将他的双手推开,迅速翻身坐起。正当郭喜来错愕之际,魏聆仪轻轻打了他一巴掌,低声说道:“今日不行,出来太久了,如被他寻来撞见,反为不美。”
郭喜来一听,顿时筋骨酥软,连忙问道:“那要什么时候?明日来好么?”
魏聆仪摇摇头,说道:“明日不行,‘他’有时夜里要出去,那个时候,你就到我家来。”
自那以后,郭喜来有事无事就在魏聆仪家转悠,只要看到孙二独自出门,便溜进屋里,与魏聆仪苟且一番。当然,为此他也须好吃、好穿、好用的满足魏聆仪,二人均各得其所。
一天夜里,孙二提灯笼出了门,郭喜来迫不及待地溜进了房内,正抱着魏聆仪调笑之际,忽听大门有响动,原来是孙二去而复返。这一下将郭喜来吓得魂不附体,幸好尚未脱去衣服,急忙翻窗而出,慌乱之中被一枚钉子挂住罩甲,欲走不能。此时孙二已经进屋,郭喜来一咬牙,将罩甲猛地一扯,才有惊无险的跑回了家。
虽然惊吓一场,郭喜来却未就此收手,魏聆仪也未将此当做什么大事,反正该怎样还怎样,二人继续“各得其所”。
去年秋日的一天,孙二租住的“家”大门紧锁。一天没有见到魏聆仪,郭喜来心里有些空落落的,直到傍晚炊烟四起的时候,在不远处转悠的郭喜来才见孙二、魏聆仪双双归来。魏聆仪左手提了一挂肉,挽在右手的篮子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孙二则提着一壶酒和两条鱼。两人似乎很着急,走得很快,回到家里就关上大门。
若是往日,看见他们提着鱼肉回来,郭喜来一定要腆着老脸吃一顿“嗟来之食”。但自从与魏聆仪有“那事儿”之后,郭喜来总是尽可能的避免与孙二碰面。今日见他们提着丰盛的酒菜回来,心想这两夫妻今晚一定是一顿大吃大喝,然后……郭喜来虽然心底泛酸,却也知道今晚自己“没戏”,于是耷拉着脑袋没精打彩地回到自己的家。
吃罢晚饭,郭喜来草草洗了便上床歇息。因一颗心始终放在魏聆仪身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咬牙起床穿衣,又转回孙二租住的地方,盘算着好似无意间碰到一般去他家坐坐,哪怕不能与魏聆仪亲热,瞧她一眼总是聊胜于无。
待到走近孙家大门,郭喜来惊奇地发现大门如白天一样挂着一把锁。郭喜来心想,这两口子刚从外面回来,一转眼又会到哪里去?他似吃惯了嘴的猫儿一般,始终放不下那口“腥”,便决定躲在附近等他们回来。谁知一等就是两个更次,到了三更还不见他们夫妻的人影。郭喜来再也熬不下去,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回家睡觉去了。
这一晚郭喜来没睡踏实,迷迷糊糊间睁眼一看,天已蒙蒙亮,他连忙起来,披着衣服往村西赶,要看魏聆仪回家没有。未到门前,便听到魏聆仪在屋里又是笑又是唱的。郭喜来心想你总算回来了,什么事情这么高兴?一早就在屋里唱歌?他赶到屋前,趴着窗子朝里一望,只见孙二躺在床上似乎还没睡醒,便轻声喊魏聆仪,想将她喊出来,不料魏聆仪充耳不闻。郭喜来憋了一天一晚,又见孙二睡熟,便大着胆子推开门走进屋内,一把抱住魏聆仪就要亲热。不曾想任他如何搂抱,魏聆仪仍然又笑又跳,完全没了往日那种欲拒还迎的撩人姿态。郭喜来这才感觉不大对头:这个女人今日有些异常。这么一想,欲念全消。他松开魏聆仪再去看孙二,才发现孙二已经死去多时。郭喜来顿时觉得背脊发凉,连忙冲出门一路叫喊,才惊动了村子里的老少爷们……
“至于这件裙子,是小人为讨魏聆仪欢心,去县城给她买了一件新裙子,叫她来我家拿去。她看后非常喜欢,就在我家将那件新裙子换上,临走的时候忘了拿走这件,后来她要了一次,我……我没还给她。”郭喜来最后说道。
“就这些?”听完郭喜来的交待,翁隽鼎问道。
“就这么多,如有半点隐瞒,任凭大人发落。”郭喜来一改紧张畏缩的神情,说话利索了许多。
“孙二真不是你害的?”
“大人,小人真的没有害他。”
“你既没有害死孙二,为何暗中将他的尸体转移?”
“大人,小人真的没有,小人要那死鬼的尸体作甚?”郭喜来急忙否认。
“你要他当然没有用,你是担心他的尸体将你供了出来,所以你就挖出转移了。”
“大人,您说的话小人一点都不明白。”郭喜来茫然说道。
“好,我这就让你明白。你与魏聆仪勾搭成奸以后,便经常在他家附近转悠,相机与她幽会。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转的次数多了,引起了孙二的怀疑。这一日,孙二见你又在他家附近,便假装出门办事,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进了他的家门。正当你与魏聆仪在床上鬼混的时候,孙二悄悄返回,将你抓了个正着。你又惊又怕,于是假装认错,在孙二不提防的时候,突然将他杀死。孙二下葬之后,你怕官府有朝一日开棺验尸,罪行败露,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将他的尸体挖出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埋葬。回家之后,才知衣服不知在什么地方挂破。因村里人都知你有这么一件衣服,若是官府追查不见,等于是不打自招,故此你将豁口再一次扯大,以掩人耳目。这下你明白了吧?”
“大人,冤枉,小人的确没有杀他。”
翁隽鼎怒极反笑:“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肯招认了。来人,升堂。”
这时,陈文祺暗中拉了拉翁隽鼎的衣袖,轻轻地摇了摇头。翁隽鼎会意,又改口道:“仇森,将他押回原处好生看管,本县择日升堂再审。”
等仇森一走,翁隽鼎迫不及待地问道:“陈年兄,郭喜来杀害孙二无可置疑,为何不让升堂断了此案?”
陈文祺若有所思地说道:“表面看,无论是捉奸在床还是要与魏聆仪长相厮守,郭喜来的确有除去孙二的动机,棺木中的布条也可构成郭喜来盗尸的证据。但凭此结案尚嫌仓促,其中还有疑点未能查清。比如,若是郭喜来被捉奸因此杀了孙二,为何半年多来任凭魏聆仪到处乱跑,难道他不怕魏聆仪告发?你可能会说魏聆仪心智失常,但郭喜来毕竟做贼心虚,就不怕魏聆仪故意装疯?还有,钉锤究竟是谁落下的?孙二的尸体究竟在什么地方,这些疑点不查明,此案便不能了结。”
“这布条明明就是他那罩甲上撕下来的呀,若不是郭喜来转移的尸体,又该如何解释呢?”
“这也正是在下百思不得其解之处。”陈文祺紧皱眉头,喃喃地说道。
正在二人毫无头绪的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云非烟一步跨了进来。
“烟妹,你怎么到前面来了?”翁隽鼎惊诧地问道。
云非烟先向陈文祺打过招呼,然后笑着回答夫君的话:“来请两位大人呀。午饭已经是热了凉、凉了热,雁儿请你们几次都请不动,没办法,贱妾只好亲自来请了。”
“呵呵,该死,该死。走,吃饭去。”陈文祺大笑,将双手上的罩甲和布条往包袱中一塞,就要起身。
“呃,等等。陈公子这是要补衣服?俗话说,男做女工,至中不中。不行,不行,杨妹妹不在这儿,拿来我帮你补。”云非烟突然发现陈文祺拿着破衣服,连忙要帮助缝补,顺便开了一句玩笑。
陈文祺脸一红,忙说:“不是,不是。这是盗墓人留下的证物。我与翁年兄正在对比呢。”
“对比?”云非烟接下来一番话,又使他们对案情的分析回到了原点。
第四十七回 铁证如山
“对比?”云非烟问道,“给我瞧瞧。”
陈文祺不明所以,将郭喜来的罩甲与布条取出,递给云非烟。
云非烟只看了一眼,便说道:“布条不是在这件衣服上撕下的。”
陈文祺、翁隽鼎大吃一惊。翁隽鼎不信似地问道:“不是?如果不是同一件衣服撕下来的,颜色的深浅怎么可能一个样?烟妹,你确定没有看错?”
云非烟肯定地说道:“绝不会看错。这片布条是正宗的松江布,而这件罩甲则是是典型的土棉布。一南一北,相差千万里呢。”
“什么南北、松江布、土棉布的,烟妹你倒是说清楚啊。”翁隽鼎急道。
云非烟一笑,拿起那片布条举到翁隽鼎的眼前,说道:“自从黄道婆将海南黎族的纺纱技术带回故乡松江府后,松江布便成为‘好布’的代用名,此布细腻平整,厚薄均匀。你再看这罩甲,布面凹凸不平,是不折不扣的土棉布。这是为何?因为北方气候干燥,湿度较低,纺织的时候容易断纱,因此纱线接头太多,所以它的平整度比南方的松江布相差很远。刚才我一进门,就发现了差异,只是听说是案件的证物,才要来再确认一下而已。”
“这么说,这个案情还得重新梳理。目前,钉锤和这片布条是唯一的线索,必须查清谁是它们的主人,还有,魏聆仪曾对郭喜来说,孙二有时夜里要出去,并且找他借了一个手提灯笼,他会到什么地方去?”陈文祺说到这里,脑子里突然电光一闪,记起郭喜来说过的一句话,他马上被自己这个猜测惊呆了。
翁隽鼎见陈文祺突然陷入沉思,问道:“陈年兄,你怎么了?”
陈文祺拉着翁隽鼎往外走说道:“走,吃饭去。吃完饭我们再审郭喜来。”
翁隽鼎不知陈文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狼吞虎咽地扒了一碗饭,便停箸不动。总算等到陈文祺慢慢吃完,二人才来到上午那间耳房。
翁隽鼎不知陈文祺要问什么,索性坐在一旁,让陈文祺一人唱“独角戏”。
“郭喜来,你刚才言道,魏聆仪曾到你家借过灯笼?”
“是。”
“她用了多久才归还?”
“没有,至今也没有还给我。她不还我也没要。”
“孙二夜里出门多吗?”
“他隔三差五的就要出去,也不知大人认为是多还是不多?”
“魏聆仪从没有和他一起出去过?”
“不,她经常也一起去,算起来,总有一多半的时候会跟他一起去。”
“魏聆仪从未向你说过她们是到什么地方去?你也不曾问过?”
“没有。小人问过她两次,她要我不该问的不要问,后来小人就不问了。”
“每次出去,她们都往哪个方向走,你没有暗中跟踪过?”
“不知道。魏聆仪对我说,不许我偷偷跟着她们,如果被她看见,就……就再也不跟我好了,所以小人没敢跟踪她们。”
陈文祺想了想,又问道:“你还记得魏聆仪第一次向你问路的情况吗?”
“记得,那是第一次有女人主动找我说话,所以……所以记得很清楚。”心想,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摸女人的手,如何忘得了?
“她是怎么问你的?”
“她说,‘大哥,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叫做霍家庄的村子?’”
翁隽鼎听到这里,才知陈文祺在想什么。可是,孙二既然要到霍家庄,为何又在距离霍家庄几里路远的郭村租房住下?而且三番五次的摸着夜路过去?
翁隽鼎还没理清头绪,又听陈文祺对郭喜来说道:“除了这些,平常魏聆仪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没说什么,只是说一些两人之间的话。”
“难道从来没有提过孙二?”陈文祺不死心,想问出一些有用的情况。
“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快说。”翁隽鼎急不可耐。
“就是跳窗扯衣服的第二天,我又寻机与魏聆仪见了面,她笑我胆子比老鼠还小,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说,‘我还不是怕他为难你’?魏聆仪嘴角一挑,哼了一声,‘借他个胆他都不敢,他还不是一样是只偷腥的猫?惹毛了姑奶奶,我让他一口腥味都尝不到。’就这一次提到孙二。”
此言一出,翁隽鼎、陈文祺两人又是大吃一惊,原来这两个男女并非夫妻?难道她们是私奔,又怕被人发现,才偷偷摸摸的到此居住?
陈文祺虽觉意外,但她二人是否夫妻对自己的猜测没有影响。于是又问了郭喜来几句,见问不出什么新的情况,就让仇森仍然将他押回原处,并特地交待,不要将他当重刑罪犯对待。
看着翁隽鼎询问的眼神,陈文祺沉思了一会儿才说道:“在下有个大胆的猜测,但还有一些事情没想明白,既然翁年兄想知道,就说出来大家斟酌斟酌。”
“快说。”翁隽鼎顾不得客气,催促道。
“原先我们因为那片布条的原因,一直是对郭喜来作有罪推定,忽视了其它一些有用的线索。既然尊夫人断定那片布条并非与郭喜来的罩甲相同,杀害孙二的会不会另有其人?在下猜测孙二夫妻(现在才知她们并非夫妻)离乡背井到此居住绝非做什么生意,而是另有目的。从她们打听霍家庄而又夜晚偷偷摸摸出外的情况分析,我断定她们去的地方就是霍家庄,而且要找的人就是当年遗产案的主角霍龙。”
翁隽鼎听罢,怎么跟遗产案扯上关系了?正待开口相问,陈文祺接着往下说道:
“我猜想,霍虎空口无凭,打官司争遗产毫无胜算,但不甘心父亲的遗产被哥哥独霸。于是重金请来孙二、魏聆仪假扮夫妻暗中打探乃兄的金银存放何处并伺机盗出。谁料他们在窥探之时被霍龙发现,于是霍龙暗中下手,将孙二杀害。但这个猜测又有说不通之处,既是暗中行事,为何被霍龙发现?霍龙发现孙二有不轨行为,大可捉拿报官,又为何甘冒杀头大罪而杀死他?”
“有疑点很正常,如果一切都顺理成章的话案子就破了。不过你说孙二是霍虎请来的高手,难道他不怕鸡飞蛋打?”
“我想霍虎一定同时潜回了家乡,暗中与孙二他们有联系。”
“不会吧?如果是这样,孙二死去半年了,怎么不见他现身?”
“或许他见孙二失手、魏聆仪失智,就偷偷溜走了呢?总之一切都是假设,一个个弄清疑点,就可能一步步接近真相。因此,我决定去一趟霍家庄,摸摸霍龙的底。”
“我陪你一块去。”
陈文祺摆摆手:“我只是去暗访,人多反而不便,你就在家做你的县太爷吧,我最迟明天就回。”
翁隽鼎不再坚持,只是嘱他多加小心,便送他出县衙去了。
翌日午时许,陈文祺如期返回县衙。从他的神色上,看不出是兴奋还是沮丧。翁隽鼎知道这位同年谨慎稳重,就开口问道:“陈年兄,可有收获?”
陈文祺淡淡地说道:“不虚此行。”
不虚此行当然是找到线索了啊,翁隽鼎心里真是佩服这位仁兄,任何时候都是这么四平八稳。但这次没等翁隽鼎再问,陈文祺就主动向他说起了经过:
“霍龙在村里应该够得上数一数二的富户。一幢苍松翠柏掩映下的四合院雅致非常,前有宽敞大厅,后面正房大院,虽然称不上富丽堂皇,却也够豪华气派。但奇怪的是,那院前院后的草皮泥土,都有翻过的痕迹,甚至院内的砖石也好似重新砌筑的一般。我趁他们吃晚饭的时候,潜入他家,看能否发现那件挂破的衣服和郭喜来的手提灯笼。正查找中,听见霍龙夫妇的脚步声,我来不及出门,便蹿上阁楼躲藏,只听霍龙的妻子问道,‘今晚还挖不挖?’霍龙没好气地说,‘都挖半年了,就差没把这个院子翻个底朝天,毛都没有一个,谁知老鬼是不是骗那小东西的?算了,不挖了。’我听得糊里糊涂,急于脱困,就在阁楼中悄悄寻找出口。所幸下面的隔墙没有砌到顶,阁楼都是通的,我慢慢挪到阁楼的另一边,找到一个出口,看看房中无人,正准备跳下,忽然看见阁楼的角落中,放着全套的木工工具,锯、刨、斧、锛、凿样样俱全,独缺一把钉锤……”
“这么说,这把钉锤应该是他家的了?”翁隽鼎兴奋地打断陈文祺。
陈文祺说道:“不是应该,而是肯定。”
翁隽鼎一愣,陈文祺素来沉稳,没有十分的把握绝对不说“满话”,这次何以如此自信?
“因为这些工具上,都刻有‘月日佳雨’四个字。”陈文祺揭开了谜底。
“如此说来,霍龙是杀害孙二的凶手无疑。陈年兄,我看可以将他捉拿归案了。”
“只凭一把钉锤还不足以确定他是凶手,他可以辩称钉锤早已失落。还须寻找他不能否认的证据,比如那件挂破的衣服、他杀人的动机以及孙二的尸体。”
翁隽鼎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对陈文祺说道:“陈年兄,忘了告诉你一件事,霍虎昨天到了县衙。”
“啊?好极了。走,去见见他,说不定他可以让我们少走很多的弯路呢。”
霍虎年约二十五、六岁,中等身材,肤施方言中夹杂着很明显的外地口音,可能是少年多难,显得有些木讷。
霍虎昨日见过翁隽鼎,故此认识是县太爷,看到陈文祺与翁隽鼎并肩而坐,眼中带着疑问。
翁隽鼎示意他坐下,对他说道:“这位是陈将军,有话问你,你要据实回答。”
“是,大人。”
陈文祺怕他害怕,先缓和一下气氛,对他说道:“不要紧张,我们随便聊聊,知道的就说,不知道也不要紧。”
霍虎点点头。
“你叫霍虎?”
“是的,大人。”
“你是回来与你哥哥打官司的是吧?”
“是的,大人。”
“你十年前的状纸我看过,终归没有证据证明你哥哥独霸了你爹爹的遗产,因此这案子不了了之。这次回来,你可有新的证据?”
霍虎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摇摇头道:“没有,大人。小人只是看到官府贴的告示,说是有一位善断奇案的陈大人可以帮我,我就回来了。您就是哪位陈大人?”
陈文祺点点头:“是我,但‘善断奇案’之说是这位翁大人杜撰的,目的是能寻到你,将陈年积案给了断了。不过你放心,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帮你的。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离家这十年间,有没有回来过?”
“……”
“霍虎,你若真想我们帮你,你就要说实话,即便做了犯法的事情也不能隐瞒。真有什么事情,你若主动交待,我们可以考虑从宽发落,若你隐瞒不讲而被查出来,是要加重处罚的。你要考虑清楚。”翁隽鼎一旁插话道。
“大人,小人没有做过坏事。我只是想我的家事是否应该讲,因为我答应过我爹。”
“如果与案情无关当然可以不讲,否则还是应该讲出来,这可以帮助我们断案,这一点我想你爹爹若知道的话,也不会怪你的。何况,”陈文祺望了一眼翁隽鼎,继续说道:“我们也会替你保密,决不会向外人提起。”
霍虎听了,这才消除顾虑,点头答道:“小人曾回来过两次。”
“什么时候?”
“前年九月回来过一次,去年五月又回来一次。”
前年九月?这不正好是孙二他们在此地出现以后吗?
“能不能告诉我,你回来要做什么?”
“找人。”霍虎回答得很干脆。
“找人?找谁?”陈文祺、翁隽鼎大感意外。
“找……我老婆。”
“你老婆?她……?”翁隽鼎禁不住插话。
陈文祺说道:“霍虎,你就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一遍吧。”
“是,大人,这要从我爹爹还没死的时候说起。十年前,我爹爹久病不治,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一天,他老人家把我们兄弟俩叫到跟前,对我哥哥说道,你弟弟年幼,爹爹死后,他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爹爹辛苦了一辈子,总算有点积蓄,你知道放在什么地方,等你弟弟长大后,就分一些给他,让他出去独立过日子,这个祖宅,就由你这个当哥哥的住吧。”
“你爹爹真够不公平的,宅子不给你不说,家产也应该明确分开啊,不然的话,何至有这个‘遗产案’?”在门边站着的仇森不平地说道。
“其实我爹爹并不糊涂,他老人家这样做是有深意的。第二天,趁我哥哥不在的时候,爹爹对我说道,虎儿啊,爹爹没将祖宅分给你一半,你恨爹爹吗?我说,爹爹,我不怪你。爹爹说,儿呀,你哥哥他若是顾惜骨肉之情,爹爹就是什么都不说他也会给你的,若他不顾念手足之情,爹爹把祖宅分了你就等于害了你的命啊。”说着他自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叠得很小的纸团,让我贴身放好,低声说道,这个东西你好好收藏,若是你哥哥不念兄弟之情分你财产,它也能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若是你哥哥待你很好,你再拿出来与你哥哥平分,你哥哥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怪爹爹的。我正要问爹爹这是什么?恰好哥哥走了进来。而没过多久,爹爹他老人家就……就……”霍虎满目含泪,终于没有说下去。
陈文祺、翁隽鼎等都没做声,霍虎平静了一下,接着说道:“爹爹死后,哥哥他就变了脸,整天不给我好颜色不说,还让我做我那个年龄做不动的活儿,并且还不给我吃饱。我忍无可忍,提出要分开独自生活,他便给我一块薄地、二十两银子,让我当日离家。村里的叔伯看不过,陪我到官府打官司,终因没有任何证据没法赢他。此后我寄住在村里远房的伯伯家,靠种那块薄地生活,可哥哥嫂嫂三天两头寻衅非骂即吵,无奈我只好远走他乡。”
“你爹爹给你的那东西是什么?难道你离家之前没有带走?”陈文祺问道。
“那是一张画着不知什么图的纸,无人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但始终看不出名堂,所以离家的时候也没法找到什么东西。”
“难道上面没有字?”翁隽鼎问道。
“有,是四句话,又像是一首诗,总之非常拗口难懂。”
“你还记得吗?”
“这多年来我整日对着它琢磨,哪能不记得?那四句话是:祖宅出苍龙,首尾丈空工,入地皂不白,青蚨居腹中。”
果然佶屈聱牙,甚是难解。陈文祺说道:“这个事情先放一放,你接着说。”
“是。就这样我在他乡漂泊了十年。三年前我遇见一个流浪的女子,也许是身世相同,我们俩惺惺相惜,不久便在朋友的撺掇下成了亲。刚开始两人过得还不错,几个月后,她就嫌我太穷,时不时的找我吵。有一次被她吵不过,我说了一句气话,别看我现在穷,有朝一日我把我爹爹留给我的那张图弄明白了,说不定我就是个大富豪了,到那时还不定谁嫌弃谁呢。她一听此言,立马不跟我吵了,追问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后悔,但又被她逼得紧,我想既然是夫妻,也不必藏着掖着,说不定她还能看出点什么呢。于是我就将那张图拿出来,对她讲了个详细。自那之后,她既不吵又不闹,忙时帮我照看生意,闲时就要我拿出那张图琢磨。正当我感觉过得舒心的时候,有一天,她不见了。我以为她到哪里玩去了,谁知一等许多天还是不见她的人影,再看家里她的衣服统统不见,而且更重要的是那张图也不见了。我想她定是拿着那张图回来找我爹爹留下的东西,于是迅速赶回来,结果并未发现她的踪迹。”
“第一次没找着她,所以第二年又回来找了一次,对吧?”陈文祺说道。
“对,这几年她就像消失了一样,也不知她在何处?”
霍虎讲到这里,陈文祺之前的许多疑惑马上有了合理的解释,包括霍龙家院前院后翻动的痕迹,案情的真相渐趋明晰。他接着霍虎的话说道:“你妻子并未消失,这两年她就在肤施县。”
陈文祺话未说完,霍虎就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陈文祺的衣袖,激动地问道:“大人,她果真就在这里?您怎么知道?”猛然省悟太过激动,连忙松手。
“你是说魏聆仪就是他的妻子?”翁隽鼎也是颇为惊奇。
未等陈文祺答话,霍虎又向翁隽鼎问道:“大人,她叫什么?”
“魏聆仪。”
霍虎一下子像泄气的皮球,说道:“不对,我老婆名叫邱华。”
“名字虽不一样,人肯定是她。”陈文祺自信满满地说道,“翁年兄,请让人将魏聆仪带过来,让霍虎相认。”
魏聆仪甫一露面,霍虎就冲到她的身边,一把抱住她叫道:“邱华,可算找到你了,你要来家找爹爹留下的东西,也该告诉我啊,我俩一同来不好吗?”自顾自说了许多,未见邱华有何反应,霍虎甚是奇怪。
陈文祺叹息了一声,对霍虎说道:“霍虎你冷静一些,她已经疯了。”
“疯了?她怎么疯了?以前还好好的来着。”霍虎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痛苦地说道。
“她是怎么疯的,我以后慢慢跟你说。现在我再问你,魏聆仪,哦,就是邱华,她有没有相处得好一点的朋友?”
霍虎摇摇头,望着邱华说道:“没有,她是一个流浪的女子,没人认识她。”
“你呢?你不是有几个朋友吗?记得你刚才讲是朋友撺掇你俩成亲的。”
“是的,我那边混了几个朋友。”
“你那些朋友还好吧?哦,我是说,他们都还在和你来往?”
“对呀。不过有一个朋友已经有两年没见过了。”
“他叫什么?”翁隽鼎明白陈文祺所问,心急地问道。
“钱世业。”
不是孙二?翁隽鼎旋即明白,“孙二”也是假名。
“这就对了,或许这一两天你就可以‘见’到他。”陈文祺说道。
“钱世业?他也在这里?”霍虎惊奇地问道。随后似乎明白了什么,转眼看了看邱华(魏聆仪),眼里露出怨恨的目光,“大人,那张图……?”
“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张图现在应该在令兄手里。图的事情我们待会再说,霍虎,你再看看这是什么?”陈文祺将钉锤拿出,让霍虎辨认。
霍虎拿过钉锤看了一眼,说道:“大人,这是我爷爷用过的钉锤。”
“何以见得?”
“您看这锤柄上的字:雨佳日月,合起来就是‘霍明’,我爷爷的名字。大人,它怎么会在您的手上?”霍虎好奇地问了一句。
“捡的。”陈文祺随口说道。
“啊……捡的?”霍虎欲言又止。
“霍虎,你好像有话要说?”
“没有,大人。小人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什么?”
“我爷爷曾经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木匠,做得一手非常好的木工活,十里八乡的人都请他干活,久而久之同行们心生不满,便想了一个无比卑鄙的办法(请大人原谅,子孙不能讲祖宗的过),将我爷爷的名声搞坏,从此便再也无人请他。爷爷终日郁郁不乐,吐了几回血,又不肯吃药,就这样慢慢地拖到死。临死前对我爹爹说,子孙后代不准再学木工活,他的那些工具也不准碰,否则就是不孝。没想到哥哥将它弄丢了。”
“哦,原来是这样。霍虎,你还记得你家的坟地在什么地方吗?”
“当然记得。如果连祖宗葬在哪儿都忘了,那可是大不孝之罪哩。”
“可否带我们走一趟?”
“行。可是大人怎么要去那个地方?”
“去了就会知道。”
“陈年兄,你的意思孙二的尸体被霍龙转移到他家的祖坟埋了?不会吧?哪有将仇人的尸体与祖宗埋在一起的?”翁隽鼎有些不信。
“事急从权嘛。你想,哪个地方别人不会去?”
翁隽鼎为陈文祺的缜密所折服,不错,谁没事到别人家的坟地去转?那里恐怕是最安全的了。
“翁年兄,如果不出意外,在霍家祖坟便可找到孙二的尸体,因此也可确认霍龙就是杀害孙二的元凶。请你安排解珀带一人与我同去霍家坟地,你让仇森带几名捕班快手去霍龙家附近守候,别让他闻风而逃。坟地那边若是起获了孙二的尸体,我便派人与你送讯,到时就将霍龙捉拿归案。然后在他家搜寻藏青色的衣服和手提灯笼,这两件东西在他家应该能够找到。现在差不多已是申时,我们得赶快行动。”
……
霍家祖坟地。
“大人,这个没有墓碑的新坟应该不会是我家的祖人。”霍虎肯定地说道。
陈文祺没有说话,手一挥,解珀和他带来的助手马上行动,挖了好大一阵还是土,解珀有些怀疑里面究竟是否有他们要找的东西。陈文祺对他说道,你以为霍龙会买副棺材给孙二?继续挖没错。果然挖到离地面约三尺深之处,便见一具尸体蜷曲在里面,既无芦席也无石灰。待解珀他们慢慢拂去浮土,将尸身反转平躺,就听霍虎惊呼一声:“钱世业”。
解珀拿出工具,与助手开始勘验尸体。陈文祺则负手在霍家坟地中转悠,偶尔向霍虎问一些问题。眼看天色渐暗,解珀他们还在不停地察看,显然还没有找出死因。
陈文祺走过来问道:“怎么,一点眉目都没有?”
“大人,实在是奇怪得很,尸体全身既未见伤痕,也未见淤青,亦无中毒的症状。”
“全身都看过了吗?脚底、头顶、裆部、肛门、腋窝等等,这些地方有没有遗漏?”陈文祺提醒道。
“都察过了。”
“再仔细看一遍。”
“是,大人。”
果然,那助手兴奋地喊道:“头顶上有个洞。”
陈文祺一听,连忙凑上前,拂开头发一看,果然有指头大小一个洞,不拂开头发的确很难发现。
不等吩咐,解珀自工具箱里取出剃刀,三下两下剃光了头发,离洞口稍深一点的地方,隐约可见有一木棍之类的东西。由于深入头骨,解珀只好用锯将头骨锯开,才将楔入的物件取出来,陈文祺接过一看,原来是一把带木柄的小分凿,木柄上不出意料的刻着四个字:雨佳日月。
陈文祺将小分凿交还给解珀,然后对他的助手说道:“快去告诉翁大人,让他按计划行动。”
第四十九回 葭城敌踪
肤施县城东北百里外的葭州,虽属延安府治下,但因领有府谷、神木、吴堡三县,是故要比县和县级州高一个品级,其州城的规模和繁华程度也要比县城强很多。葭州城的城垣取势于不规则地形,弯弯曲曲,高低起伏,逶迤延绵,呈现出令人叹为观止的自然之美。加之环绕葭州城的“白云晨钟、香炉夕照、雁塔凌云、飞来踏雪、南河春柳、横岭秋月、鹿洞寻幽、滴水观鱼”等八景相映成趣,使得葭州享有“塞上奇葩”的美誉,成为过往商旅首选的集聚之地。
这日正午,城南“德风楼”旁一间名为“醉八仙”的酒楼已是宾客满座。二楼靠里一张桌子上,摆着一盘葫芦鸡、一盘三皮丝和一碟茴香豆,桌子两个对边各摆着一套碗筷和酒盅,桌子旁边,面东坐着一个上身穿元色罩甲、下身着淡蓝素花棉布裤的汉子,此时用双眼盯着楼梯入口处,显然正在等人。
不大一会儿,“噔噔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木制楼梯上响起,紧接着一个与等人的汉子几乎同样装束的矮胖男子出现在楼梯口。等人的汉子一见来人,连忙站起来打招呼道:“胡二,这边。”
被称为“胡二”的男子大步走到那人坐的桌子旁边,一屁股坐下来,提起桌上的酒壶往面前的酒盅里倒满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将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放,用手背擦去唇边剩酒,这才说道:“蒋三,这么急吼吼地叫我来,敢情有他的消息?”
蒋三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胡二小声一点,然后自怀中掏出一件东西,递给胡二:“这是早晨在‘通秦门’旁撕下的官府告示,你看”
胡二接过告示打开一瞧,将手往桌上一击,兴奋地说道:“肤施县城?原来姓陈的躲在肤施县衙里了,难怪找他不着哇。”
“嘘。”蒋三连忙出声制止。
胡二自觉失言,下意识地将手捂住嘴巴。
他们的动静引起了临窗而坐那位英俊公子的注意,听到胡二口中“姓陈的”三字,心头电光一闪,莫非他们要找的人是大哥?不消说,这位英俊公子便是女扮男妆千里追寻陈文祺的沈灵珊。
在京城得到义兄陈文祺不仅出了大牢,而且已经奉旨西行,以副使的身份前往边关接受宁夏前卫、左屯卫、右屯卫三城治权的消息,沈灵珊不禁喜极而泣。她既为义兄终于平安躲过无妄之灾而庆幸,又为义兄前去宁夏、正与自己要寻找爹爹的路线相吻合而兴奋。有义兄这个“钦差大臣”的“陪同”,不愁见不着夏尧爷爷。她不顾在家中与母亲韩梅的承诺,决意孤身一人西去,追赶义兄陈文祺。蕊珠听说小姐要去宁夏,先是极力反对,后见她态度坚决,便要与她同行。但沈灵珊知道在茫茫的西北大地,要找到义兄谈何容易?她在刘健大人的口中,得知义兄要沿途查访民情敌踪,便打定主意乘马而行,借助骏马的脚力,就可以辗转寻访。带上蕊珠固然有个同伴,在漫漫旅途中不至孤单寂寞。然而,蕊珠不会骑马,两人共乘一骑实在不太方便。于是半劝半唬的让蕊珠随姜班头返回湖广,随后去马市上买了一匹较为矮小的蒙古马,孑身一人出了居庸关,沿途查访陈文祺的行踪。但一路行来,竟没有打听到义兄一星半点的消息。听人说葭州这个地方不仅繁华,而且是京城通往西南的必经之地,往来客人大都要在此地停留聚散。她计算了一下脚程,估摸着义兄此时应该在左近不远,便来到葭州城,准备吃完饭找个客栈先安顿下来,再去打探义兄的信息。哪成想刚在“醉八仙”坐下不久,就听到可能与义兄有关的消息,令她精神一振,连日奔波的疲劳一扫而光。
沈灵珊听两人言语不善,便打消了前去借阅告示的念头。她提起桌上的茶壶,高声喊了一句:“伙计,续壶水。”
“好咧。”站在柜台后面的小二答应一声,便向沈灵珊这边走过来。
沈灵珊站起身,紧走两步,将茶壶递到正要经过胡二桌子的伙计手中,眼睛朝桌上的告示一瞄,果见告示上有“御前侍讲陈文祺”等字,遂确定两人口中“姓陈的”是义兄陈文祺无疑。
她返身走回自己的桌子,凝神谛听胡二他们的对话。
只听那边胡二降低声音自嘲地说道:“几月找不到这姓陈的行踪,不知跑了多少路、挨了多少骂,今日得知他的下落,实在是得意忘了形。”
“降将叛臣,谁都瞧不起,何况我等这些随风摇摆的小喽?”蒋三感慨道:“阿巴海也真是,天下这么大,姓陈的隐身在茫茫人海中,咱俩一时半会怎么找得着他?”
“你看你,又来了,阿巴海大人不是给我们指示了路线么?”胡二与蒋三碰了碰杯,一口饮尽,说道:“两个月前,有人向阿尔木大人飞鸽传书,说是姓陈的已出居庸关,走的是居庸至朔州的官道,所以阿巴海大人令我俩沿着这条官道寻找。只是这姓陈的一路上躲躲藏藏,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才害得咱俩来回奔波。这回好了,既然发现了他的行踪,咱受的罪也该找他清算了。”
“等等,胡二,你该不是说就咱们两个去会姓陈的吧?你要知道,姓陈的不仅诡计多端,而且身手也是厉害至极。几月前阿巴海大人带着呈贡使团去大明进贡时,就是这姓陈的以一手不可思议的“三箭衔尾”绝技,胜了我国箭术第一高手乌力罕将军,硬是从咱们手中夺去了左、中、前三卫的治权。为此事达延汗一怒之下,褫夺了阿巴海大人的济农之位,贬到边关镇守此三卫。如果我们俩去找姓陈的晦气,岂非上门送死?”
沈灵珊听到这里,确信这两人口中“姓陈的”便是大哥陈文祺,当下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知道了大哥的准确信息,不日便可相见;忧的是这些人似乎要与大哥为难,他明敌暗,随时可遇不测。
未等沈灵珊多想,只听胡二嗤嗤一笑,说道:“你以为我有那么傻,会去以卵击石?阿巴海大人与国师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姓陈的出现呢?”
蒋三奇道:“阿巴海大人与国师联手了?他们二人不是鸡狗做邻居老死不相往来的吗?为何凑到一起了?”
“他们大人物的心思,我等如何猜得透?不过我听说,传来的书信中,说姓陈的似乎会一种‘刀剑双杀’功夫,要咱们务必小心,不可大意。阿巴海大人不甚明白,于是向大汗禀报。国师一旁听见,便自告奋勇,要与阿巴海大人联手收拾姓陈的小子。”
这边沈灵珊听罢,心里也奇道,大哥什么时候学会了戢刃剑法?为何鞑靼国师一听‘刀剑双杀’功夫便如此感兴趣?他要与阿巴海联手对付大哥,他很厉害么?是计谋还是武力?她想听听胡二他们怎么说,哪知胡二话题一转,对蒋三说道:“好了,不说这个了,今儿好好的陪我喝两盅,去去这几月的烦恼。”说罢脖子一仰,又干了一杯。
二人不再说话,在哪儿推杯换盏地吃喝起来。
沈灵珊原本打算星夜赶去肤施,向陈文祺报警,但转念一想,不知阿巴海与鞑靼国师暗中如何布置,即便让陈文祺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不如暗中盯着胡二他们,也好摸清他们的底细。主意打定,当下不动声色,继续坐在窗边浅啜慢饮,暗里监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未几,胡二放下碗筷,将满是油腻的嘴巴一抹,对蒋三说道:“吃饱喝足了,也该去干正事儿了。”
蒋三站起身,招来店小二会了账,与胡二一前一后,走下楼出了“醉八仙”。
沈灵珊来不及结账,拿出一只约一两重的银块丢在桌上,匆忙下楼远远地尾随着胡二他们。
令沈灵珊始料不及的是,胡二他们并未出城,而是在城内三弯两转的来到一家客栈,也未见登记就直接进了楼下左侧的一间客房,想是胡二或者蒋三早已投宿的客栈。
沈灵珊不知他们要拿行李还是如何,只好远远守候等待。但等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始终不见两人出来。难道他们发现有人跟踪,悄悄从窗户溜走了?不对,大凡客栈的窗户,都安有防盗木格,不可能在青天白日明目张胆地弄断窗格逃走。
沈灵珊想了想,将客栈掌柜拉进堂前柜台后面的小房中。过了一会儿,穿着客栈伙计衣服的沈灵珊慢慢踱了出来,肩头搭着一块布巾,手里提着一壶水,走到胡二他们住的客房门前,用手轻轻敲了敲门,随后喊道:“客官,请开门,送水来了。”
不大一会,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蒋三站在门旁,胡二正斜躺在床上。沈灵珊进了客房,为他们的茶杯里续上水,正待试探他们的行动计划,蒋三倒是先开口问道:“你是这店里的伙计?怎么昨天没有看见你?”
沈灵珊假装谦卑的笑道:“小的爷爷病了,前几天向掌柜的告了假,今日才回来。”
蒋三没再说话,想是已经相信了她的话。
“掌柜的让小的问问,二位客官还要住几日?”
“怎么,嫌咱们住长了还是咋的?”胡二插嘴说道。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这几天客人比较多,问清楚了掌柜的好早作打算。”
“你转告你家掌柜,我俩还要住两日,三天后再退房,房费分文不会少。”
“好嘞,二位慢饮,有事请随时吩咐。”沈灵珊有了底,告辞一声出了门。
沈灵珊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问掌柜要了一间紧挨着他们的客房,并以伙计的身份时不时进房送水、扫地,随时了解他们的动向。
第三日一早,两人齐齐走出客房。沈灵珊连忙迎上前问道:“二位客官是要退房么?”
蒋三摇摇头,说道:“过一会儿再说吧。”说完与胡二来到堂前空椅子上坐下,也不说话,似在等待什么。
不大一会,两个中等身材的五旬老者前脚跟后脚地走进客栈,胡二、蒋三一见来人,忙站起身向前问道:“两位可是找人来的?”
其中一个身着盘领衣、头带阳明巾、手拿折扇的书生模样老者微微点头,反问道:“你们可是胡二、蒋三?”
“正是。不知如何称呼两位前辈?”胡二点头哈腰地说道。
“老夫姓邬,”书生模样的老者又一指他身旁的老者,“这位姓嵇,老夫的四弟。”
胡二、蒋三连忙重新见礼,口中说道:“原来是邬前辈、嵇前辈,久仰,久仰。请到里面坐。”说罢,将两人领到他们住宿的客房。
沈灵珊急忙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耳朵紧贴在板壁之上,要听他们说些什么。所幸板壁较薄,那边四人尽管声音不大,却还能听得清楚。
只听一人说道:“你们确定姓陈的小子现在还在肤施县?”
“肯定还在。前日我们向国师飞鸽传书的时候,也传书给肤施那边的吴六,让他日夜盯着县衙的进出人等,如姓陈的要走,一定要跟着他,并迅速将消息告诉我们。这几日没有吴六的信息,说明姓陈的还在肤施县衙里面呆着。”
怪不得他们若无其事地在客栈待了几天,原来早已将消息送了出去,沈灵珊这才明白。
“唔,很好,老夫哥俩这就去肤施。”
“前辈,那……我们俩?”
“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回去吧。”
胡二明白,像他们这样的“高手”,是不屑于让自己和蒋三跟着他们的。于是将与吴六的联系方法说了一遍,然后打开房门,恭送两人出了客栈。
沈灵珊早已在房间换回自己的衣服,等胡二他们回到房间之后,迅速跟上尚未走出多远的两个老者。
百余里的路程,对于习武之人来说,不过半日功夫。但前面两人似乎并不急于赶路,而是肩并肩一边行走一边说笑,恰如探亲访友一般,浑不似前去对敌厮杀的样子。足见此二人自视甚高,全然未将陈文祺放在眼中。
沈灵珊原本担心自己的内力有限,跟不上两人的脚程。如今两人在前闲庭信步,沈灵珊则在其后缓步而行,始终保持着不即不离的距离。
傍晚时分,已经进入肤施县境。又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前面两人稍稍停顿了一下,离开通往县城的官道向南边那条小路走去。
沈灵珊不解其意,犹豫再三,打消了去县衙与陈文祺会合的念头,转向小路继续跟踪。
夜色渐暗,前面两人的身形已是影影绰绰。沈灵珊紧走几步,稍稍拉近与前面两人的距离。
行不多久,两人进了一个村庄,来到村头一个四合院前举手拍门。没过多久,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出来一个与他俩年纪相当的华服老人将两人迎了进去。
沈灵珊绕到院子后面,发现右侧正房的窗纸上,有灯光照着人影晃动。沈灵珊悄悄走到窗户旁边,以右手食指蘸了点唾液,轻轻地将窗纸润开一个小洞,往里一看,刚进门的两人与那个同他们年纪相仿的老者并排坐在房中的椅子上,他们面前,跪着一个衣冠不整、头发蓬乱的少年。这时只听姓嵇的老者说道:“好了,起来吧。”
跪着的少年好似很吃力的样子,慢慢地爬起来,还打了个趔趄。坐在右首的老者连忙站起身扶了他一把,对嵇姓老者抱歉地说道:“小儿身有微恙,请尊师莫怪。”
“怎么,澜儿病了?正好邬二哥精通医术,过来,让邬师伯替你切切脉。” 嵇姓老者拉过少年,将他的手腕送到邬姓老者面前。
邬姓老者将右手的折扇交到左手,伸出三根手指头搭在少年的脉门上,低垂着眼帘凝神体察脉象。
良久,邬姓老者松开少年的手腕,微蹙着双眉说道:“脉象不浮不沉,不细不洪,从容和缓,流利有力,不像生病之人啊?”
那老者略显尴尬的说道:“小儿患的是心病。”
“心病?什么心病?” 嵇姓老者问道。
“说来也是一段孽缘。三年前尊师令小儿回家读书识字,老朽便请了一位塾师到家‘坐馆’。塾师有个女儿与小儿年纪相若,因常来家支取束,一来二去的小儿对她生出好感,便缠着老夫央媒提亲,无奈塾师父女坚不同意,于是小儿就……”
看到这里,各位看官想已明白,这老者与少年便是刁辊、刁澜父子。
嵇姓老者听罢,冷笑一声说道:“想不到我嵇老四教出来的徒弟如此没有出息,竟被区区一个女人勾掉了魂。男子汉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此等小事,便闹得病恹恹的,还能指望你做什么大事?”
刁澜“噗通”一声跪在嵇姓老者面前,既似争辩又似哀求地说道:“徒儿自知对不起师父的教诲,可是那种想她念她痴迷她到五内俱焚的感觉真的让徒儿欲罢不能,今儿要打要骂全凭师父处置,徒儿毫无怨言。”
嵇姓老者脸色稍霁,将手抬了一抬,示意刁澜起来,然后说道:“你如此痴心,为师怎好过于责罚。既然如此,何不霸王硬上弓?饶她是三贞九烈的女子,只要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最终还不是乖乖的顺从了?想当年,为师就是如此才……咳,不提了。”看到刁澜父子没有反应,又问道:“怎么,不敢?”
刁辊苦着脸答道:“此事已经惊动了官府,恐怕有些不妥。”
“怎么回事?” 嵇姓老者有些不解,这等小事官府怎会知道?
刁辊见问,不得不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向他讲了一遍。
“又是这个姓陈的?看来他是处处与我们作对呀。” 嵇姓老者听罢将手往椅子扶手上重重一拍,恨恨地说道。
“师父,您认识这个姓陈的?”
“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口小儿,为师怎会认识?不过,为师与你邬师伯此番到肤施县,正是为他而来。”
“为他而来?为……为何事体?”刁澜惊异地问道。
“这个你别多问。不过既是姓陈的坏了你的好事,为师就偏偏帮你成全这桩好事,看他姓陈的怎奈我何?”
刁澜一听,喜出望外,又“噗通”一声跪在嵇姓老者面前,“嘭嘭嘭”向他磕了几个头。
刁辊小心翼翼地问道:“尊师要如何成全小儿?”
“抢,将那小丫头抢回来。” 嵇姓老者凶狠地说道。
听说要抢人,刁辊摇摇头说道:“不瞒尊师,此前老朽也曾动过抢亲的念头,但王法无情,强抢良家妇女可是大罪。”
“哼,刁兄说的‘王法’是指你们大明的王法吧?对老夫来说,大明的王法狗屁不如。”嵇电目空一切地说道。
“当然,尊师们世外高人,放达不羁,自然不受大明律法的拘束。可是,可是……,老朽已然在此落地生根,在人家的屋檐下,焉敢不低头?”
“既然刁兄不敢,老夫也不勉强。不过冲着姓陈的小子,老夫偏要拿这小丫头与他斗斗法。”
“师父,您要将她怎么样?”刁澜紧张地问道。虽然只是异想天开,可他的潜意识里早已将酆灵当成自己的妻子。
嵇姓老者狞笑道:“老夫将小丫头带回蒙古,送与人为妻为妾也好,为奴为婢也罢,总之姓陈的小子要保护她,老夫就偏要为难她,看看谁奈何得了谁?”
刁澜一听,马上说道:“师父既要送人,莫若送与徒儿吧。”
“送与你?可你爹害怕大明王法治他的罪呢。” 嵇姓老者的言语中满含不满。
“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徒儿与师父一样,不惧大明狗屁王法。徒儿愿追随师父去大漠,从此不回大明。”刁澜决绝地说。
“澜儿,你”刁辊低声喝道。
“爹,你若不允,孩儿马上自刎。”
“哈哈,这才是老夫的好徒弟。” 嵇姓老者也不管刁辊答不答应,牵了刁澜的手,转头对邬姓老者说道:“二哥,咱们走。”
久未说话的邬姓老者端起面前的茶盅泯了一口,慢吞吞地说道:“老四啊,杀鸡还要用牛刀么?抢一个小女娃你去都嫌多余,还用老夫出马?你俩去吧,老夫就在此地等你们。”
“呃,也好。澜儿,咱们走。” 嵇姓老者携了刁澜的手,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沈灵珊顺着墙根快速回到院前,刚好看见两人走出院门往村子东头走去。她来不及多想,远远地跟着两人,准备相机搭救那个塾师的女儿。
第五十回 夤夜抢人
自从官府废去那张“赌女”合约、摆脱了刁家的纠缠后,酆烨父女的心情格外轻松,病卧在床的酆妻身子也日渐好转。除了对陈文祺、翁隽鼎两人感恩戴德之外,酆家三口对见义勇为、代己告状的同村青年孟广云也是感激不尽。孟广云与酆灵自小青梅竹马,长大后更是对她暗生情愫。但他与刁澜不一样,虽是一样的相思,却并无非分之想,只是对她默默地守望。酆灵虽对孟广云并不生厌,却从未生出儿女之情,只把一颗纯洁的少女之心托付给虚无缥缈的“才郎”。酆烨夫妇虽知孟广云的心思,但亦尊重女儿的意愿。“赌女”风波之后,孟广云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情一般,酆家二老却是耿耿于怀,对孟广云十分的认可,暗中希望他能够成为酆家的乘龙快婿。于是常常拿言语试探女儿的态度,无奈女儿还是初衷不改。二老不敢明里相逼,只是寻找各种借口让孟广云时常来家,希望两小日久生情,成就良缘。酆灵对爹娘的做法心知肚明,也不说破,一任他们所为。
这天傍晚,酆烨支了束自塾馆回来,绕到孟家喊出孟广云,掏出几十文钱请他代买酒菜,尔后陪自己喝两杯。
酒酣耳热之中,酆烨举起手中酒杯,对孟广云说道:“广云哪,酆伯我自幼饱读诗书,胸怀匡世济民大志,无奈命运多舛,终究蠖屈不伸。不得已之下转而‘舌耕’,这原本是养家糊口、苟活此生的无奈之举。然而二十年后再回首,酆伯我出门育得桃李满园、回家喜见妻贤女孝,方知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出息。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酆伯我这辈子没有虚度。再如你,虽然书没读几本、字不识几个,但无拘无束、自食其力,虽非安富尊荣,却也衣食无忧。真是文章虽满腹,不如一囊钱哪。如若一味孤芳自赏、好高骛远,岂不是自寻烦恼?古人说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不强求。咱这穷巷陋室人家,心气儿可以高点,眼界可不能太高啊。酆伯我如今垂垂老矣,没有什么奢望,只愿朝朝如今日这样,你我能在一起浅斟低酌,酆伯我就老怀大慰了。来,咱们喝。”
坐在一旁的酆灵,明白爹爹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些道理也曾私下里想过多次,非“才子”不嫁的心念也在动摇。但对孟广云,她只有感激而无感情,实在不愿为了迁就爹娘而误人误己。她决定顺着爹爹的话题,今日就将事情挑明,不然长此下去,斩不断理还乱。
酆灵提起酒壶,给爹爹和孟广云斟满酒,含笑说道:“爹爹真的是老了,就这么一个小心愿啊?我倒有个办法满足爹爹这个心愿呢。”
听了酆灵这话,酆烨以为女儿心回意转,马上眼睛一亮,急促地问道:“什么办法?”
酆灵莞尔一笑,说道:“爹爹不如认孟大哥为义子,或者我拜孟大哥为义兄,反正都一样。这样一来,孟大哥就和我们是一家人,孟大哥不就可以天天与爹爹您传杯换盏了?”
酆烨与孟广云一听,哪里不懂酆灵的意思?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酆灵见状,又将一军:“不过,我们是不是高攀了啊?孟大哥如不愿屈就,就算我没说。来,你们继续喝酒。”说完,提起酒壶又要倒酒。
孟广云早知与酆灵无缘无分,只不过不愿面对现实而已。酆灵既然挑明了此事,也算是个了断。与其一厢情愿的牵牵挂挂,不如做个干兄妹明明白白。想到此,便站起身说道:“广云一个乡村小子,能蒙酆伯与灵姑娘高看,实在是三生有幸。既如此,”走到酆烨面前跪下,说道:“义父在上,广云给义父磕头了。”说完,“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事已至此,酆烨只好随方就圆,拉起孟广云,亦喜亦愧地说道:“好,好。灵儿,过来与你广云哥见礼。”
酆灵来到孟广云面前,对着孟广云裣衽而拜,孟广云赶快还礼不迭,彼此改口叫了对方一声,“广云哥”,“义妹”。
“啪,啪,啪”几声突兀的掌声传进来,紧接着一个衣冠不整的少年推门而入,干笑一声说道:“好一幕感人的‘柳荫结拜’,幸亏少爷我来的正好,否则的话,今夜的义兄义妹,说不定哪天就成了情哥情妹了。”
酆灵一见来人,顿时花容失色,急忙躲在爹爹酆烨的身后。
“刁澜,你……你来干什么?”
“刁澜,夜闯民宅,不怕官府治罪吗?”
酆烨、孟广云同时喝道。
刁澜走到孟广云跟前,将手搭在孟广云的肩上,狞笑着说道:“前番你多管闲事、强自出头,坏了本少爷的好事,本少爷本应将你当仇人看待,但念在你已经是本少爷的大舅哥,今日便饶了你,还不一边呆着去?”说罢手一拨拉,将孟广云推至一旁。然后走到酆烨跟前,双手抱拳深施一礼,涎着脸说道:“岳父大人,小婿今儿是来接我媳妇儿回家的,还请岳父大人成全。”
酆烨以手护住酆灵,厉声喝道:“刁澜,翁大人已经判决那份合约无效,你还来纠缠什么?还不快些出去?”
“岳父大人,那狗官说的话岂能算数?再说了,令嫒不是要配‘才子’吗?本少爷识文断字、风流倜傥,与令嫒岂非天造地设的一双?似您这等人家的闺女嫁到我家,那是三生有幸,我都不嫌你们高攀,你们还不喜我俯就?”刁澜嬉皮笑脸地说道。
“你……”酆烨为之气结,他料不到世间竟有如此寡廉鲜耻之人,这真正叫做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将前朝圣贤说过的话作无力的抗争:“伊川先生曾说,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你们父子在县衙的公堂之上服输认判,难道今日又要食言而肥吗?”
刁澜有恃无恐,原本就没打算讲理。之所以没有见面就动手,只是怀着猫捉老鼠的心态,品尝一下弱肉强食的滋味而已。见酆烨翻出旧账揭他父子的伤疤,心中早已不耐,于是脸色一变,戟指酆烨骂道:“好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老学究,本少爷与你说的唇干舌燥,你偏要提那些陈年糗事。既然你不识时务,就休怪本少爷用强。”说着将酆烨往旁边一推,就要来抓酆灵的胳膊。
孟广云见势不妙,连忙欺身而上,挡在酆灵的前面,大声喝道:“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良家女子,难道就不怕王法加身?”
“哼哼,朱明王法只能管管你们这等小民,对于本少爷来说,简直狗屁不如,休想用它吓唬本少爷。滚开,再挡本少爷的道,让你死无全尸。”刁澜口里说着话,手上也没闲着,一招“黑虎掏心”,右手五指变爪,直向孟广云的胸口袭来。
孟广云虽曾学过三招两式,却不过是皮毛功夫,论身手绝非刁澜的十合之敌。但如今义妹身寄虎吻,自己既为义兄,只有舍身相护,因此招招出手便是以命相搏。所谓穷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如此打法,刁澜一时半会也无可奈何,立时形成一个僵持的局面。
这时,又从门外慢慢踱进一个人来,正是与刁澜同来的那个嵇姓老者。嵇姓老者一进门,右手长袖一拂,扫中孟广云左胸前的乳中穴。孟广云真气一泄,立时半身不摄、委顿当场。
嵇姓老者指着刁澜教训道:“一个乡村小子都对付不了,真是丢尽了为师的老脸。”忽又高声喝道:“谁?休要藏头露尾,滚出来。”
蛰伏在暗处的沈灵珊一惊,暗道此人功力非凡,自己如此小心仍让他发觉行藏。正要现身之时,只听一人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一个大明的子民,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做出此等杀人越货的勾当,难道不怕杀头灭族吗?”话音未落,屋内已经多出一老一青两个人,青年手握一杆短枪,雄姿英发;老者以拐柱地,想来拐杖便是他的武器。
“你们是什么人?敢来管老夫的闲事,敢情是活腻了不成?”嵇姓老者冷冷地问道。
持枪青年朗声一笑,说道:“天下人管天下事。我神州大地处处都有除邪惩恶、禁暴诛乱之士,否则,巍巍华夏岂不早已是恶贼当道、鼠辈横行?”
沈灵珊暗中哑然一笑,此人言辞犀利,骂得痛快淋漓。
嵇姓老者恼羞成怒,再不说话,分手一错,直取持枪青年的天突穴。
这时,侧面伸来一根拐杖,指向嵇姓老者手腕处的外关穴。嵇姓老者正要叫骂,耳听柱拐老者说道:“且慢动手。如果老夫所料不错,尊驾应该是‘岭南八凶’中的第四凶嵇电了。”
嵇姓老者一愣,旋即问道:“你是何人,怎知老夫的名姓?”已然承认自己便是嵇电。
柱拐老者“哈哈”一笑,说道:“我是何人告诉你也无妨,老夫乃是“冰寒西北”杨羡裕门下大弟子黎远是也。二十多年前,尔‘岭南八凶’仗着武功高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搅得江湖一派乌烟瘴气。我师尊与他的师弟“火炙东南”柳慕丰师叔忍无可忍,联合江湖各大门派将尔等杀得望风而逃,逼得你那师父‘岭南老怪’跳崖自尽。不想尔等余孽苟延残喘多年,不仅死灰复燃,而且公然藐视王法、为非作歹。幸而天理昭彰,教老夫师兄弟碰见,今日就代表中华武林各门各派,送你去见你那老怪师父,为武林除害。”
他口中的师弟,便是持枪青年任思。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四凶”嵇电目露凶光,张开右掌,向黎远胸前缓缓拍去,隐隐有风雷之声。
掌未拍实,黎远便已感觉劲风拂面,令人窒息。他知嵇电这一掌至少用了八成功力,若被拍实,势必撕心裂肺。当下不敢大意,脚尖一点,飘身退出门外,口中说道:“室内逼仄,有种到外面见个高低。”
嵇电对于当年在西樵山围攻自己师徒之人恨之入骨,恨不能悉数诛灭,此时哪里能放过黎远?大步追了出来,运掌如风连环袭击黎远要害。
在黎远与嵇电斗口的时候,任思一招逼退刁澜,迅速为孟广云解开被制的穴道。正要上前擒下刁澜的时候,一瞥眼看见嵇电掌如奔雷,心知师兄未必能敌,急忙舍了刁澜,紧随嵇电之后蹿出大门,举枪望嵇电后背便刺。
嵇电警觉身后有异,连忙回身自保,口中怒道:“无知小儿,竟敢偷袭老夫,活腻了吧你,看掌。”说完双掌一错,向任思面门拍来。
黎远举拐横扫嵇电脚腕处的大钟穴,同时喊道:“师弟,对付这等恶人,不必讲究什么江湖规矩,咱俩合力将他制服。”
嵇电冷“哼”一声,骂道:“可笑尔等标榜什么名门正派,临到狗命不保时便现出了原形。来来来,你们便并肩子上,省得老夫一个一个的打发。”说完解下扎在腰间的“双飞抓”,“呼”的一下抖得笔直,分别向黎远和任思的枪、拐抓去,一人独战双雄,兀自守少攻多,竟是不落下风。
黎远、任思二人得自“冰寒西北”杨羡裕的真传,武功自也不弱。别看当日在朔州道上师兄弟三人联手围斗陈文祺,堪堪打了个旗鼓相当的局面,那是因为他二人受记名师弟尹维的蛊惑,一时恼怒答应师弟替他出气。但到临阵,因对方也是师弟尹维的同榜进士,是友非敌,又怕师父责备,故此除尹维外他俩并未全力以赴,甚至可说是陪着“玩玩”而已。今日面对的“四凶”嵇电,乃是师父当年率众欲要剪除之人,自然无须手下留情。因此两人抖擞精神,使出师门绝学,招招都往嵇电的要害而去。虽然嵇电身手不凡,但被两人夹击,顿感束手束脚,数招一过,攻势渐消,只将“双飞抓”舞得风车一般,以求自保。不过,黎、任二人虽略占上风,但若要取胜,也是千难万难。
暗中观斗的沈灵珊听说眼前的老者是“岭南八凶”之一,倏间热血上涌。母亲和舅舅曾经不止一次的对她讲述过“岭南八凶”千里追击、杀害外公外婆的往事,早对“岭南八凶”充满了仇恨。此时仇敌在前,如不报仇更待何时?
正欲欺身上前,忽然瞥见屋内孟广云与刁澜博斗正酣。孟广云毫无身手,仅凭一身蛮力与之拼命;刁澜拳打足踢,早将他打得七荤八素,眼见已是不支。酆灵躲在乃父身后,吓得“嘤嘤”直哭。这时,刁澜一记直勾拳,重重地击在孟广云的下巴上,孟广云仰面跌倒,半天没有爬起来。
刁澜绕到酆烨身后,一把抱住酆灵,口中淫邪地说道:“小美人,跟本少爷回家去,此时不到三更,我俩还能**半夜。”说着,便将一张臭嘴对着酆灵的脸颊吻了下去。酆灵拼命格挡,但不啻驱羊攻虎,毫无作用。
正当刁澜暗自欢喜终于可以对自己梦萦魂绕的美人一亲芳泽的时候,忽然眼前人影一闪,紧接着“啪”的一声,脸上重重的挨了一掌,接着手肘一麻,怀中的美人已被来人拉了过去。睁眼一看,一个身材不甚高大、眉清目秀的少年用手护住酆灵,正对自己怒目而视。
刁澜“好事”将谐却被破坏,顿时勃然大怒,挥拳向沈灵珊面门打去。沈灵珊气定神闲,将酆灵往酆烨跟前一推,竖掌拂向刁澜手腕的外关穴。刁澜不防沈灵珊身手如此矫健,疾退两步,避开了沈灵珊的一击。
论身手,刁澜得嵇电真传,武功自然不俗,但终是纨绔子弟,学成回家后竟日声色犬马,练功却是一曝十寒,嵇电所教功夫竟是荒废了许多;沈灵珊虽然自幼习武,但仅由母亲教习被篡改过的“戢刃剑法”,从未练过拳脚功夫,只是去年由陈文祺传授了一套“拂穴掌”法,由于勤于练习,如今才略有小成。
俗话说,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沈灵珊并未练习内功,而且又是女子之身,力气有限,十数招下来,已觉力量不济,手足发抖,**连连。所幸拂穴掌招式精妙,若是被拂中穴位,轻则**一阵,重则半身瘫软,故此刁澜心存顾忌,不敢近身出击,倒让沈灵珊赢得一些喘息之机。
酆烨迂腐半生,平日只会子曰诗云、纸上谈兵,这时忽然明白起来,眼见五人做为两拨打成一团,分不出胜败高低,心想若这两个恶人最终得胜,不仅对不起场中挺身相救的三位义士,而且女儿酆灵必定再落虎口,为今之计只有寻求官府庇护。他俯身扶起孟广云,又将女儿酆灵叫到一处,轻声对她俩说道:“趁恶人分身乏术之际,你们两个赶快去县衙找翁大人、陈公子,请官府前来捉拿恶人。快,快。”孟广云一想,也只能如此,遂拉了酆灵的衣袖,轻声对酆烨说了句“义父保重”,慢慢绕过屋中打斗的两人,夺门而出。
且说嵇电、刁澜走后,刁辊吩咐下人做了两盘小菜,请邬云独自小酌。自己则指挥几个下人,将空闲的一间正房打扫干净,搬来床帐被褥,以备即将抢来的酆灵歇息。又请来村里的识字先生连夜赶写喜帖,准备明日请客办酒,为儿子举办婚礼。
忙乎了两个时辰,算算刁澜他们差不多应该回来,便派了两个家人去村头相候。谁知大半个时辰过去,不见任何人回转,心里隐隐感觉不对,便走进邬云所住房间,向邬云说道:“小儿与嵇前辈这么久尚未回来,恐怕遇到了什么麻烦,邬前辈是否屈驾走一遭?”
邬云泯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什么麻烦?说不定那家人好客,留他们喝酒也未可知,你就等等吧。”
刁辊明知酆家不会置酒,但又怕过于催逼惹恼了他,便强压不安,慢慢踱出门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人回来。刁辊忍耐不住,再次来找邬云,请他务必亲自走一趟。邬云此时也是感到不大对头,便一扬脖子喝干杯中酒,取过案上的折扇,对刁辊说道:“走。”
不一时,早来到酆家所在的村头。邬云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隐隐听到打斗之声,心道果然有事。忙施展轻功,来到酆家屋外,黑暗中见有三人激斗不休,便发问道:“四弟?”
嵇电与黎、任缠斗了几个时辰,内力早已不支,一听邬云的声音,喜出望外,边打边应道:“二哥快来,点子有些扎手。”
邬云听嵇电的口气,不像受伤的样子,一颗悬着的心落下来,出语讥讽道:“四弟真好身手,连两个无名小贼都摆不平,没的辱没了‘岭南八雄’的名声。”
嵇电气喘如牛,十分不悦地说道:“他们乃是‘冰寒西北’杨羡裕的弟子,还不动手?”
“你说什么?他们是‘冰寒西北’杨羡裕的徒弟?好啊,待老夫打死了这两个小的,再找老家伙算账不迟。”
邬云一听是昔日围攻他们师徒的仇人,马上收起戏谑之心,对嵇电说道:“你且退下休息,待为兄送他们去见阎王。”说罢,手中折扇一圈一引,将黎远、任思的兵器带到身前,让嵇电脱身而去。
打斗多时,嵇电精疲力竭,黎远、任思亦是疲惫不堪。邬云以逸待劳,不仅精力充沛,而且武功要比嵇电高出一筹,此时来斗两人,恰似狮入羊群、鹰扑鹊巢。不到十合,黎、任被逼得连连后退、有守无攻,即便如此,二人身上多处受到邬云折扇的削割,虽是皮肉之伤,却是鲜血淋漓。
黎远心知二人必败无疑,而且嵇电在旁虎视眈眈,实难全身而退。与其师兄弟俱都命丧当场,不如拼死拖住敌人,为师弟任思争得一线生机。想到此,便使出搏命的招数,奋勇上前,要与邬云死缠烂打,同时口中喝道:“师弟,为兄拖住他,你赶快逃命要紧。”
任思一听,毅然举枪冲上,答道:“你我师兄弟两人,你死我岂能独活?倒是拖累了里面那位壮士。”
黎远一听,立时醒悟里面还有一人,便向任思说道:“师弟,你挡住他,为兄将那位义士救出后,再来与你同生共死。”说罢虚晃一拐,跳出圈外,往屋里冲去。
“自身性命都不保,还想救别人?没那么容易。”嵇电喘息了一阵,精力有所恢复,一见黎远要去屋内救人,担心刁澜吃亏,忙一抖“双飞抓”,将黎远拦住。
这样一来,双方形成单挑的场面,黎远、任思两人更是险象环生、危在旦夕。
再说屋里头的打斗。沈灵珊仗着“拂穴掌”的招式精妙,堪堪与刁澜打个平手。耳听屋外又来强敌,黎、任两人不时发出闷哼的声音,意识到他们凶多吉少。心里一慌,手上自然迟滞下来,被刁澜瞄个机会,一拳打在右手的阳池穴上,右手手臂顿时酸麻无比,只好单掌迎敌,且战且退。
刚刚退到室外,就见黎远、任思两人已是摇摇欲坠,嵇电的“双飞抓”已将黎远的拐杖牢牢缠住,腾出右拳向他的心窝捣去。
与此同时,邬云侧身避过任思刺出的短枪,“哗”的一声打开折扇,向任思的咽喉平削过去,口中喝道:“小子,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一路好走吧。”
任思招式用老,回防、后退俱都为时已晚。
沈灵珊见状,双目蕴泪,心里惨呼一声:完了。
“住手”正在绝望之时,场外传来一声怒喝。
第五十一回 独战双凶
陈文祺接到孟广云、酆灵的紧急报讯,当下叫醒睡梦中的翁隽鼎,让他将孟、酆两人接进县衙暂为安置,自己则提起“画影剑”,于马厩中牵来一匹白马,顾不得系上马鞍,打马向酆家村狂奔而去。堪堪到达酆家屋外,就见黎远等人濒临绝境命悬一线,危急之中大喝一声“住手”,于马背上腾空跃起,足尖向最近处的刁澜肩胛上一点,将他踢退两步,同时借力使出戢刃剑法“御剑飞行”的招式,未及出鞘的画影剑分袭邬云、嵇电,逼迫他们撤招自保。
黎远、任思一见来人是友非敌,勇气顿生,趁对方撤招之际,迅速后退,避过致命的一击。但任思那边为时稍晚,虽然躲过断喉之厄,腹部却被邬云的精钢扇骨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一时血流如注。
“大哥。”沈灵珊一见来人是陈文祺,激动地娇呼一声,连忙奔到他的身旁。
“贤弟?你怎么在这里?”陈文祺大感意外,未曾想到在此与沈灵珊相遇,看见沈灵珊扑过来的身影,情不自禁的伸出左手,将她的柔荑紧紧握住。这一握,两人多日的思念、牵挂、担心、焦虑,顷刻间化为乌有,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舒坦。
“贤弟,你……你没事吧?”陈文祺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大哥,你……好吗?”沈灵珊轻轻地回答。
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中间经历了许多的事情,二人都有千言万语想倾诉。然而强敌在侧,容不得他们互诉衷肠,话到嘴边仅浓缩成一句淡淡的问候。
“我很好。贤弟,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你去那边歇息一会,待大哥打发了眼前的几人再说。”陈文祺松开握住沈灵珊的手。
“大哥小心。”沈灵珊柔顺地点点头,退到一边。
黎远正抱着浑身是血的任思,陈文祺走到跟前,见是他们,又是一惊,连忙问道:“黎师兄,是你们啊?任师兄他怎么样?”
任思见是陈文祺,甚是高兴,接口答道:“我没事,死不了。陈师弟别来无恙?”
陈文祺点了任思几处穴道,以免他流血过多,口中说道:“任师兄,你不要动,好好歇着,待小弟打发了这几个人再来叙旧。”
这时,邬云冷冷地说道:“你们几个不要急着交待后事,等老夫送你们上路,奈何桥上有的是时间。”
陈文祺慢慢站起身,踏上一步,峻声问道:“阁下何人,为何趁夜行凶?”
邬云“桀桀”一笑,说道:“老夫没有问你,你倒是盘问起老夫来了?老夫扇下不死无名之鬼,速速报上名来,老夫好在生死簿上写下尔等的名字。”
陈文祺傲然一笑,讥讽道:“不做欺天罔人之事,何惧通名报姓?你听好了,我乃陈文祺是也。”
邬云、嵇电一听,才知眼前之人正是两人奉命要翦除的对象,心中不惧反喜:来的正好,免得明日大费周章。
嵇电一抖“双飞抓”,厉声说道:“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来。咱哥俩原本准备明日再去会你,你却嫌多活了一夜。也罢,老夫今夜就成全了你。”说罢,飞爪直取陈文祺肩胛。
“大哥小心,此人乃‘岭南八凶’中的四凶嵇电。”沈灵珊怕陈文祺大意,便大声提醒此人的来头。
陈文祺不慌不忙,横跨半步避过飞抓,口中说道:
“哦?原来是‘岭南八凶’不对,如今是‘岭南七凶’到了。曾听人言,‘二凶’邬云惯用折扇,想必这位便是了。怎么就你俩出来丢人现眼?不如叫他们全都出来,省得本将军一个一个的打发。”陈文祺敲山震虎,以探听“八凶”来了几人。
嵇电哪知陈文祺的用意,以为他是小瞧了自己师兄弟的身手,当下傲然说道:“对付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老夫兄弟两人都嫌多余,何须其他兄弟前来?”
“这么说,你俩是专门会本将军而来?本将军与你们素不相识,不知所为何事?”一听只有他俩,陈文祺心下稍安。
“你不是左屯卫、中屯卫和宁夏前卫的接收特使吗?老夫哥俩便是为此而来。”
“啊?奇怪了,你等与此事何干?”陈文祺甚感意外,这两个江湖败类怎会对江山社稷的事情操起心了?
“哼哼,是非只为多出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当日你恃能逞强、飞身取玉的时候,若非小皇帝将我五弟鲍雨隔离到十余丈远之外,那时便取了你的狗命。今日你没了小皇帝的庇护,死期也就到了。”嵇电得意地说道。
陈文祺暗暗心惊,鞑靼呈贡使团中,竟有“岭南八凶”混在其中,幸亏自己见机得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哈哈哈……”陈文祺仰天大笑。
“你笑什么?”嵇电不解地问道。
“亏得尔等自诩‘岭南八雄’,我看不过是‘岭南八虫’。尔等生于斯长于斯,不思忠君恤民、报效国家便也罢了,缘何奴颜婢膝、甘当外族的走狗?似尔等这种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的无耻之徒,就该自刎于祖宗灵前,也强如厚颜无耻的苟活人间。”
嵇电被骂得恼羞成怒,大喝一声:“休得嗦,看抓。”话未说完,手中“双飞抓”激射而出。
陈文祺见飞抓袭到面门,便扯下腰带,沉声说道:“好,今日本将军便为国家诛除你这数典忘祖的奸恶之徒。”右手一抖,将内力注入腰带之中,霎时腰带浑如一根铁棍,向嵇电的手腕戳来。嵇电不敢强攻,只得变招后撤,不料那“铁棍”徒然一软,如灵蛇般缠住飞抓。嵇电正要相抗,陡觉一股大力传来,顿时手臂酸麻,五指一松,“双飞抓”已被陈文祺甩出丈余。
一旁掠阵的邬云大吃一惊,“岭南八凶”成名多年,已是江湖中顶级高手,嵇电武功虽比自己稍弱,不过也在伯仲之间,如今一招不到便被对方夺去手中兵刃,此人武功岂非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于是急忙上前,与嵇电站成犄角之势,准备合击陈文祺。
以陈文祺现在的武功,自然不惧“岭南八凶”中任何一人,即便武功最高的八凶之首、大师兄殷风概莫能外。但也仅仅是略高一筹而已,并不足以能够一招制住“岭南八凶”这样的顶级高手。
皆因高手对阵,总要先行试探敌人的虚实,并非一交手就全力施为,刚才嵇电便是如此。但陈文祺有心立威,在缠住嵇电的双飞抓时,有意用了十成的内力(他的“易髓功”早已突破第六层),在嵇电的轻敌之下,这才一招凑效。
嵇电心里明白,但一招便被夺走成名兵器,终究是大失颜面,日后必将成为武林中的笑柄。由此,他气急败坏,挥拳便向陈文祺扑去。邬云怕他有失,折扇一展,同时削向陈文祺的咽喉。
两人已近身前,手中腰带已失去作用,陈文祺将腰带一抛,随手掣出左手中的画影剑,喝道“来得好”,使出师门的“垂柳舞风剑”法,右手一招“柳折花残”斩向嵇电的小臂,左手的剑鞘使出一招“花遮柳掩”,封住邬云的折扇。只听“叮”的一声,嵇电早已收拳后退,邬云的钢筋扇骨与画影剑鞘一触即分。
“再来。”邬云施展出成名绝技,手中折扇或合或开、时削时点,招招不离陈文祺的要害部位;嵇电双拳齐挥,或前或后、蹿高伏低,专门招呼陈文祺的空门。
两大高手合击,自然非同小可,陈文祺立时就有缚手缚脚、真气迟滞之感。于是深吸一口气,剑招一变,举剑向嵇电迎头砍下。正当嵇电缩身躲闪之时,突见陈文祺的画影剑向腰间刺来,一时避无可避,剑尖已经刺破衣衫,若非邬云及时相救,腰部早已洞穿。
“刀剑双杀。”邬云、嵇电同时惊呼。
“小子,你是韩慎的什么人?”邬云曾经带头追杀韩慎一家,领教过韩慎夫妇“刀剑双杀”的厉害,认定陈文祺便是韩慎的传人。但他不知,陈文祺正宗的“刀剑双杀”功夫,远比韩慎夫妇“掺假”的功夫厉害得多。
陈文祺闷哼一声说道:“韩老前辈是本将军向风慕义的大英雄,可惜被尔等鼠辈围攻致死。今日本将军要以尔等项上人头,祭奠他老人家的英灵。”说完将剑一抡,向邬云、嵇电冲去。
邬云、嵇电不敢怠慢,使出“岭南老怪”传授的绝学,与陈文祺厮杀在一块。
于是,邬云、嵇电一方仗着功力深厚、双人合击的优势,陈文祺仗着招式的精妙,时攻时守,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邬云、嵇电毕竟深入敌后,唯恐天明以后有官兵增援,自然不甘心这种无休无止的局面。只见邬云将折扇打开,“刷”的一声拍向陈文祺的面门,逼着陈文祺后撤半步,口中对嵇电说道:“四弟,我将这厮拖住,你去将那几人尽数给我灭了。”
嵇电心领神会,虚击一拳,转身向怀中抱着任思的黎远扑去,刁澜闻言也同时发动,对着沈灵珊挥拳便打。
这一招“田忌赛马”歹毒至极。任思身负重伤,黎远也是伤痕累累,远不是嵇电的敌手。嵇电一击之下,两人焉有命在?沈灵珊虽然不惧刁澜,但嵇电一招得手,必然回头对付沈灵珊,以她现在的武功,实非嵇电的一合之敌。
不过这样也给陈文祺克敌制胜创造了机会,他亦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趁邬云落单之际痛下杀手,即便不能要了他的性命,也能重创他的元气,使他短时间不能再战;收拾了邬云之后,再单挑嵇电,达到各个击破的效果。
但陈文祺与邬云同为顶级高手,若要战而胜之,至少也要在几百招开外。在这个时间中,嵇电足以解决黎远等三人,因此陈文祺不能作如是之想。他一见嵇电跳出圈外,急忙向邬云猛劈一剑,足尖一点,挡在嵇电前面。
谁知嵇电、邬云两人狡猾异常。嵇电被挡,索性就与陈文祺恶斗起来,一旁的邬云与嵇电移形换位,返身向沈灵珊掠去。陈文祺大惊失色,赶紧舍了嵇电来救沈灵珊。陈文祺一去,嵇电也不追赶,径直向黎远他们扑去。
这一下使得陈文祺左支右绌、首尾难顾,黎远等人危在旦夕。
第五十二回 芳心错许
陈文祺与沈灵珊刚一出门,就见翁隽鼎带着十数个捕快来到酆家门前,天色已经大亮。
“翁年兄为何姗姗来迟?”陈文祺打招呼道。
翁隽鼎以为陈文祺怪他来的太晚,连忙解释道:“陈年兄莫怪。一者听孟广云他们说对方只有两个人,而帮酆家助拳的则有三位义士,陈年兄一到岂非手到擒来?二则他们这些人”翁隽鼎一指那些捕快,继续说道:“住的分散,将他们聚拢也要一点时间。所以……”
陈文祺截住他,说道:“在下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早就见你们举着火把往这边来,只怕已有个把时辰哩。”
“火把?”翁隽鼎疑惑地说道:“我们不曾带火把啊,你看。”用手朝众捕快一指。
“怪了,那么举火把的是谁呢?”陈文祺低声嘀咕一句,随后拉过身后的沈灵珊,向翁隽鼎说道:“翁年兄,你看这是谁?”
翁隽鼎一看,沈灵珊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连忙上前一步,欣喜地说道:“杨姑……”听到陈文祺“咳”了一声,立时省悟,“公子什么时候到的?你可让大家望眼欲穿哪。”
“翁公子久违了。”沈灵珊朝翁隽鼎抱拳施了一礼,尔后颇为惊奇地问道:“翁公子如何也到西北来了?”
“我呀,那天被你骂得够呛,便快马加鞭去湖广取证,又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听恩师说你找你大哥去了,我便披星戴月地赶过来了。”
陈文祺接口说道:“贤弟有所不知,翁年兄如今是这施肤县的父母官了。”
“是吗?”沈灵珊惊讶地说道:“那要恭喜翁大人了。只是新婚燕尔的将云姐姐一人丢在湖广,未免太狠心了吧?”
“她呀,没办法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到猴子满山走。那日我从湖广取证赴京途中,路过柳林镇,便将她拽上马背,一直就带到这儿来了。”翁隽鼎打趣地说道。
“你说什么?云姐姐她也在这儿?”沈灵珊兴奋万分,怪不得陈文祺说什么有闺蜜相伴哪,原来他们早已什么都知道了。
翁隽鼎微笑点头,说道:“待在下将这里的事情处理好,便带你见她去。”
一听翁隽鼎要处理公务,沈灵珊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她见酆灵正俏生生地站在人群之中,忙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赞道:“酆妹妹如出水芙蓉一般,真是我见犹怜。昨晚那贼子没有伤到妹妹吧?”
她一个女孩儿家,女扮男妆奔波数月,沿途一直与男子打交道,现在见到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女子,立时生出亲近之感,两手相握再自然不过。可她忘记了自己现在依然是男妆打扮,当她拉住酆灵的手、并称她为“酆妹妹”的时候,酆灵满脸通红、娇羞不已,待要骂她轻薄,又想到此人昨夜舍命斗恶徒,也算是于己有救命之恩,对她不能过于显出反感,连忙将手挣脱出来,“逃”到父亲的身边。
沈灵珊省悟到自己失态,忙向酆灵投去歉意的一笑,转而对翁隽鼎说道:“翁大人,那恶人夜入民宅、强抢良家女子,甚至藐视朝廷,大逆不道,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哪。”
酆灵一听,对沈灵珊的反感减少了多半,心想这人虽然轻浮,却不失正直善良,自己想说不敢说的话,让他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想毕又有意无意的看了沈灵珊一眼,立时心如鹿撞,心想这人怎的如此英俊,若是女子,只怕天仙也要逊色几分。
这时翁隽鼎说道:“刁辊、刁澜父子真是丧心病狂。前不久念他父子尚无大恶,未加深究,哪知竟尔明目张胆上门抢人,如不严惩,天理难容。仇森何在?”
“大人。”捕快班头仇森走到翁隽鼎面前。
“你速速带人赶到刁家庄,将刁辊、刁澜父子捉拿归案。”
“是,大人。”仇森大声答应,随后转身来到众捕快跟前,说道:“你们几个随我前去拿人,留下两人保护大人回衙。”
“是。”
“慢。”陈文祺急忙阻止,对仇森说道:“‘岭南八凶’之中的邬云、嵇电昨晚在此地出现,被一奇人假借官兵的名义将他们吓退。刁辊、刁澜父子与这二人沆瀣一气,仇班头此去刁家,务必小心谨慎,如发现他们还在刁家,便暗中留下两人监视他们的行踪,其余的人先行撤回,待我持皇上御赐金牌就近调动兵马围歼。若他们二人已然离去,则将刁辊、刁澜父子捉拿归案。”
仇森答应一声:“卑职明白。”带了十余个衙役飞快地离去。
陈文祺因要到县城拿回行李,同时也准备给任思买点人参之类的补品,便将黎远师兄弟托付给酆烨、孟广云照看,与沈灵珊一道随同翁隽鼎返回县衙。
“云姐姐。”一进县衙后院,沈灵珊就喊了起来。
云非烟闻声走出房门,见是沈灵珊,不禁喜出望外,迅步来到沈灵珊跟前,拉着她的手喜滋滋地说道:“杨妹妹?哎呀,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来了。你可知这些时日,恩公他可是望眼欲穿哩。”
“云姐姐,你看你,又来了。”沈灵珊笑道。
“真的,姐姐不骗你。那日恩公与我家相公甫一见面,话未说上三句,听说妹妹找他来了,便将碗筷一放,就要出去寻你。唉,可怜我官人自诩与他同年好友,那情分终究抵不过你这红颜知己哟。”云非烟调侃道。
沈灵珊脸上一红,心里甜蜜蜜的,嘴上却不饶人:“可不是嘛,管什么同年好友牢中吃苦,我这里还不是照样与红粉佳人花前月下、洞房花烛?”
一句话说得云非烟、翁隽鼎哭笑不得。半晌云非烟含嗔带笑地说道:“杨妹妹好一张伶牙俐嘴。翁郎,以后我们两家在一起,我两口子怕是被他们吃定了。”
沈灵珊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又听云非烟将四人说成“两家”,更是面红过耳,偷偷瞄了陈文祺一眼,假装恼道:“什么一家两家的?云姐姐若再胡说,我便不理你了。”尔后正色说道:“不过说正经的,此前在柳林镇实是误会了两位,多有得罪,小生这里赔礼了。”说完弯腰与两人施了一礼。
“免了,免了,杨姑娘你就脱俗一点吧。大家进屋说话,站客难当啊。”翁隽鼎乐呵呵地说道。
四人异地重逢,倍觉友谊珍贵。翁隽鼎索性将县衙琐事交由三班衙役的班头便宜处置,自己则回到后院与陈文祺他们共同享受这难得的相聚。
相见时难别亦难。沈灵珊的到来,意味着他们又很快天各一方。在欢声笑语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离愁。特别是云非烟,自中原大地来到这荒芜的西北,除翁隽鼎外,举目无亲,想到沈灵珊即将离去,心中万分的不舍。吃晚饭的时候,她对沈灵珊说道:“杨妹妹,今日姐姐没有给你收拾房间,今晚我俩抵足而眠如何?”
沈灵珊笑道:“我是求之不得,不过……”,说到这里,杏眼一睃翁隽鼎,含笑不语。
“不过什么?”云非烟不解其意,追问一声。
“不过翁大人可就有意见了,小妹一来便‘霸占’了他的夫人,明日岂不是要赶我走人了?”
翁隽鼎一笑没有吱声,云非烟用筷子往沈灵珊手上轻轻一打,指着陈文祺说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说罢凑近沈灵珊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未说完,俏脸先红。
沈灵珊一听又惊又喜:“真的?恭喜云姐姐,恭喜翁公子。”
一旁的陈文祺一见她们的神色,始知原先自己的猜测没错。正要向翁隽鼎道喜,却见他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知他脸薄,连忙替他解围:“嫂夫人不用担心,杨姑娘还要在府上叨扰些日子呢。”说罢便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
云非烟听罢,又是高兴又是不满,埋怨陈文祺道:“陈公子忒也心硬,杨妹妹千里迢迢寻你而来,你却不到一日又要走,丢下杨妹妹一个人怎么办?”
“云姐姐别责怪大哥了,他皇命在身,的确不能耽搁。”沈灵珊连忙为陈文祺开脱。
云非烟轻轻一点沈灵珊的额头,假装生气地说道:“你呀你,难怪都说女生外向。罢了,人家自家人都没想法,我这外人瞎操什么心?”
一句话又将沈灵珊说得面红耳赤,连忙站起身拽着云非烟,说道:“云姐姐,不要生气了。走,我俩到房里说话去。”
次日一早,陈文祺到街上买了两支上品老山参,与沈灵珊一同返回酆家,安置好一切,便与黎远辞别众人,北上鄂托克。
话分两头。且说自陈文祺他们走后,酆烨、孟广云因沈灵珊前日夜间舍命搭救酆灵,十分感激,因此待之如座上佳宾,哪肯要她照顾任思?沈灵珊亦知义兄留下自己照顾任思只是借口,而且男女授受不亲,乐得客随主便,放手让孟广云操劳,自己正好练习陈文祺新授的“易髓功”法。不过女儿家心性,又无闺蜜相伴,因此得空便去找酆灵遣忧解闷,忘情时喜欢握着酆灵的双手抚摩。酆灵虽然怕她“轻薄”,但见她只是拉拉手而已,并无出格的举动,虽无可奈何,也不好变脸坚拒,只是与她在一起时,尽量借故不使她靠近自己而已。
这一天,沈灵珊又来闺房找酆灵,酆灵见她又要与自己并肩而坐,忙借口为她端茶,站起身走到房门边站着与她说话。沈灵珊暗中一笑,也不便说破自己的身份。二人聊了几句,沈灵珊请酆灵带她到书房找几本书看看。酆灵正觉尴尬,一听她要借书,自是求之不得,便领她来到书房。恰巧碰见刚从塾馆回家的酆烨正在书房写字,沈灵珊说明来意后,酆烨连忙带着她去挑书。沈灵珊随手拿了一卷《剑南诗稿》,酆烨失笑道:
“敢情杨公子也喜欢陆放翁的诗词?”
沈灵珊自谦地答道:“在下胡乱欣赏而已。”
“老夫刚好写的是陆放翁的诗作,只写了前四句。请杨公子补齐后面四句如何?”酆烨大半辈子做的是教书先生,几乎没有文友,今见沈灵珊来借书读,心里高兴,便想试试她的文才如何。
沈灵珊一时技痒,说道:“既然酆先生不怕污了墨宝,在下就来个狗尾续貂吧。”说罢,走到书案前面,只见宣纸上写着陆游的《游山西村》前四句: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但见那字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不禁赞叹道:“酆先生的书法金钩铁划、骨气洞达,绝不输虞褚欧颜,在下拜服。”不等酆烨答话,素手拈起砚台上的狼毫,饱蘸浓墨,续上后四句: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柱杖无时夜叩门。
酆烨轻轻击掌道:“哎呀,杨公子字如其人,笔法秀逸,墨彩艳发。若是女子能够写出这等娟秀至极的书法,岂非冠绝天下?”
沈灵珊知他话中之意,便借这个话题再将自己女子的身份掩饰一番:“老先生过誉了,杨某愧不敢当。家严常年在外,全靠家慈教导,久而久之,不仅书法,在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些女性化了。”
酆烨理解地点点头,又说道:“老夫常年在外‘舌耕’,可说是育人无数、桃李满园。但自己的女儿却疏于教导,况且她也不喜老夫这遒劲的书法风格。杨公子这个‘特长’,很适合做小女的师傅,不知杨公子可否指教一二?”
酆灵一见沈灵珊诗、书功底很深,心中极是羡慕,听父亲请她指点自己,自然乐意。
沈灵珊想起陈文祺临行时讲过,孟广云心仪酆家小姐很久,酆家小姐则非“才子”不嫁,如能将他们二人撮合到一块,岂不是功德无量?想到这或许是个契机,便说道:“指点谈不上,如果酆妹妹愿意的话,倒是可以互相切磋。不过……”
酆烨怕她不答应,忙问道:“不过什么?”
沈灵珊接着说道:“孤男寡女单独在一起,难免会惹来非议,坏了酆妹妹的清誉,不如让孟大哥也来,大家共同学习岂不更好?”
“好呀,我去和广云讲便是。”酆烨马上赞成。
酆灵没想到“杨公子”竟是如此坦荡与体贴,看来他是个正人君子,只不过久在母亲身边养成了习惯,无意识地与女性亲近而已。原先对他有点“轻薄”的反感又淡去不少。
自这日以后,沈灵珊、酆灵与孟广云三人无事时便到酆烨的书房,或读书、或填词、或联对、或习字,沈灵珊有意让孟广云多与酆灵交流请益,孟广云当然是“师命难违”,有意藏拙,寻找机会与酆灵搭讪;酆灵自小心仪才子,自己当然也不甘落后,吟诗作赋、联对习字乐此不疲,孟广云虚心求教,她亦热心相帮。一来二去,两人竟比从前熟络不少。但比较而言,酆灵对“师傅”沈灵珊更为亲近,不时找她问这问那,似乎再也不怕她对自己“轻薄”。特别在习字的时候,沈灵珊扶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身后的呼吸轻拂她的秀发、粉颈,热乎乎、麻酥酥的感觉令她惶恐而又陶醉,竟似“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样子。
可惜好景不长。数日之后,任思的伤口已经结痂,亦能下床做些轻微的活动。这一天,翁隽鼎根据陈文祺行前的嘱托,派覃珙驾着一辆马车来接任思,沈灵珊亦打点行装随车返回了县衙。沈灵珊她们走后,酆灵怅然若失,独自一人在闺房里发呆。想起沈灵珊手把手教她习字的情景,便下意识地磨浓墨汁,抚平宣纸,提起狼毫重温旧景。
酆烨见女儿大半日未出房门,以为她身子不适,便来闺房看望。看见酆灵正在练字,便松了一口气。
“灵儿,原来在练书法呀,爹还以为你生病了呢。让爹爹看看,字可有长进?”酆烨走到桌前,只见纸上写了两行字: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酆烨虽然迂腐,对人情世故不太在意,但于诗情画意,他可是精通在行的。见此心里“咯噔”了一下,从这字里行间,他隐约读懂了女儿的心思。
正待开口相问,酆灵却已幽怨地说道:
“爹爹,女儿与孟大哥正学得好好的,杨公子这一走,岂非前功尽弃?”
只此一句,便无须再问。酆烨心里暗暗叫苦,女儿看上谁不行,怎的偏偏心仪这位杨公子?他虽不知杨公子是何来历,但能断定他“蛟龙得**,终非池中物”,女儿这一厢情愿,只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行,得劝劝她。
“灵儿,杨公子一个过路客人,怎能长期呆在这里?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何必单认杨公子一人为师?再说了,这不是还有爹爹可以教你们吗?”
“爹爹既不耐心又爱唬人,才不要爹爹教呢,再说,您整日在塾馆,怎么教我们?”酆灵苍白地抗议。
“灵儿,爹爹知道你的心思。但你可曾想过,杨公子家有何人?是否婚配?他心中怎想?倘若‘落花已作风前舞,流水依旧只东去’,那时你岂非苦了自己?”
酆灵见爹爹说破自己的心思,不禁粉面绯红,当下便放开矜持,低声说道:“他……若非有意,为何还时常来拉人家的手?”
酆烨一愣,想道,也是呀,杨公子平日温文尔雅、婉婉有仪,不是轻薄之人,如果真如女儿所讲,他必是婉以琴心相挑,暗示风情月意。果然如此,岂非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酆烨决定去县城一趟,成则皆大欢喜,不成则息了女儿的念想。
经过“荒唐合约”案和“夤夜抢人”事件,酆烨已是县衙上下无人不知的熟人。闻听他要拜访翁大人,守门皂隶赶快进去通报。翁隽鼎正在书房与刚刚从鄂托克返回的陈文祺交谈,听说老秀才酆烨求见,便让守门皂隶将他带到书房。
酆烨见陈文祺也在,心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件事情问他的结义兄长岂不更好?彼此寒暄了几句之后,酆烨望着陈文祺说道:“老朽原本想找翁大人说个与杨公子相关的事儿,既然陈公子回来了,老朽便直接向陈公子说好了。”
陈文祺以为沈灵珊在酆家做了什么错事,老秀才告状来了,便问道:“义弟是否给酆先生添什么麻烦了?老先生请讲。”
“没有,没有。令义弟不矜不伐、屈尊敬贤,怎会给老朽添什么麻烦?”酆烨连忙否认,接着话头一转,说道:“老朽今日前来,是想冒昧地问一下令义弟可曾……可曾……”说到此处,“婚配”二字竟是无法说出口。
“可曾什么?老先生但说无妨。”陈文祺温言宽慰酆烨。
酆烨平复了一下情绪,暗里一咬牙,说道:“老朽想问一下义弟可曾婚配?”说完老脸又是一红。
陈文祺与翁隽鼎颇感意外,两人对望了一眼。陈文祺摇摇头答道:“倒是未曾婚配。不知酆先生……?”
听说沈灵珊并未婚配,酆烨暗暗高兴,但却不好意思开口。常言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如今主动找人攀亲,岂不是有点“自荐枕席”的意思?因此嗫嚅了半天没有说话。
陈文祺隐约猜到几分,便说道:“酆先生有话请尽管说,在下与翁大人绝不会笑话,更不会外传。”
“是这样,陈公子走后,杨公子留在寒舍陪护任义士的时候,与小女相处得不错,小女对杨公子亦无反感,故此……故此……”
陈文祺知他羞于出口,忙接过话头说道:“故此酆先生是牵红线来了,对吧?”
酆烨难为情的点点头,算是承认。
陈文祺记得自己曾与沈灵珊暗示过,要她相机撮合一下酆灵与孟广云的姻缘,不想让酆灵对沈灵珊产生了误会,这下如何是好?
翁隽鼎一听酆烨要将女儿许给杨公子,心想这不是乱点鸳鸯吗?连忙说道:“酆先生误会了,杨公子他其实是……”
陈文祺暗中拉了一下翁隽鼎的衣袖,接口说道:“义弟他其实是曾经发过誓,此生永远不娶。”陈文祺此话并不算错,沈灵珊一个女儿之身,当然是不会“娶”妻的。
“发誓此生不娶?”这次轮到酆烨吃惊了,问道:“为什么?”
“这个……”陈文祺急忙中以话搪塞,不料酆烨穷问不舍,一时间竟难以自圆其说,便施个缓兵之计,“这个倒是不清楚,得问他本人了。”他料定酆烨不至于涎着脸去追问人家为何终身不娶吧?
果然,酆烨沉吟再三,终于说道:“既是如此,权当老朽没说吧。不过,老朽说句难于启齿的话,听小女说,杨公子有事无事喜欢与她亲近,说不定杨公子改变了初衷也未可知,最好请陈公子确认一下。”说完,与陈文祺、翁隽鼎两人道别,独自回家去了。
书房里留下陈文祺、翁隽鼎,两人哑然失笑。翁隽鼎打趣地向陈文祺说道:“陈年兄别大意哟,当心人家酆姑娘捷足先登了呢。”
陈文祺皱皱眉说道:“我曾暗示杨姑娘帮助一下孟广云,哪知杨姑娘弄巧成拙。这可有些麻烦了,可不能害得人家酆姑娘芳心错许啊。”
“陈年兄,这事不是挺好解决的吗?将杨姑娘的真实身份向他们说明白,酆姑娘必然死了这条心。适才在下要说,被陈年兄拦住,不知为何?”
陈文祺想到翁隽鼎的为人,又是自己的同年好友,决定将沈灵珊的身世透露给他。便说道:“在下索性对翁年兄讲了吧。杨姑娘她其实不姓杨,而是姓沈,闺名沈灵珊。那日出现的邬云等‘岭南八凶’是她家的世仇,一直都在寻找她们一家的下落。因她爹爹有可能在宁夏边关,故此她万里迢迢前来寻父。此处地处边塞,鱼龙混杂,一不小心便会泄露行藏。所以千万不可暴露她的身份,在下连黎远、任思两位师兄都没让他们知道。”
翁隽鼎这才知道“杨公子”的身世,不免感慨地说道:“这可难为了沈姑娘。不过,酆家这事怎么办?”
“现在看来,也只好暗暗地与酆姑娘讲明身份了。好在我们明日就要离开此地,只要两人不在一起,酆姑娘也就不会失口说出什么。”
“怎么?你们明天就要走?你黎师兄不是还未回来?”翁隽鼎觉得突然。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这次我和黎远师兄潜入鄂托克,打探到确切消息,鞑靼小王子得知阿巴海输掉河套三卫,一气之下,夺了他的济农之位,贬到边塞驻守这几个地方,严令他死守城池,不准有失。因此,在下必须尽快赶到镇西兵马大元帅府,与夏老将军商议夺城之计。而黎师兄,他因有要事,已先行一步了。”
翁隽鼎听罢默然,良久方才说道:“陈年兄决意要走,在下不敢强留,毕竟国事为重。……今日我与你置酒践行罢。”
陈文祺笑道:“不必了吧,前些日子已‘践行’过了哩。”
翁隽鼎也笑着说道:“权当为沈姑娘践行,陈年兄作陪好了。”
“既然如此,在下无话可说,你就安排去吧。在下陪沈姑娘去趟酆家就回。”
在陈文祺的陪同下,沈灵珊来到酆灵家,在酆灵的闺房里亮明了女儿身份,惹得酆灵哭笑不得、羞惭万分。沈灵珊甚觉过意不去,又喜酆灵天真烂漫、纯洁无瑕,遂向她提出结拜。酆灵大喜过望,当下两人对向而跪,撮土为香,相互拜了四拜,成了结拜之礼。因暂时不能暴露身份,沈灵珊嘱咐义妹当众不可叫她姐姐,仍然称之为杨公子,酆灵满口答应下来。作为义姐,沈灵珊干脆直接与她谈到孟广云,希望酆灵认真考虑,酆灵未置可否。沈灵珊知道这事急不得,便不再多说。
甫一结拜便要离别,酆心中难舍,将她们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沈灵珊执意停步不走,她才强忍眼泪,掉头返回。沈灵珊看着她孤身返回的背影,眼圈亦是发红。
两人赶回县衙,翁隽鼎夫妇已是翘首等待多时。
第五十三回 九边重镇
元至正二十八年,平民出身的朱元璋在应天府称帝,结束了蒙元在中原的统治。然而一百多年来,退居漠北的蒙元残余势力始终觊觎曾经统治过的大好河山,屡屡伺机南下,成为天朝的严重边患。为此,大明朝廷在绵亘万里的北部边防线上,相继设立了九个边防重镇,史称“九边重镇”,借此作为同蒙古残余势力防御作战的重要战线。宁夏,便是“九边重镇”之一。
洪武三年,大明朝廷将元宁夏府路改置宁夏府,四年后废府改为宁夏卫,并以此为中心,又置左屯卫、右屯卫、中屯卫、宁夏前卫。此处既有南国水乡的秀丽景致,又有塞外大漠的壮丽景观,万里黄河在其腰部穿过,流程近八百里,留下许多古老的渡口,其中最负盛名的横城渡口是此地重要的交通咽喉。在这里登高东望,是浩瀚无垠的黄沙,隔河西眺,则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滔滔的黄河之水,从这里向北奔腾而去,到磴口折向东流,形成河套。曾几何时,这里沙鸥翔集,苇花飞白,轻舟短棹,漂浮水面,是旅客过往黄河的必经之渡口。但如今,这里却是“剑光挥夜电,马汗昼夜泥”,敌我双方虎视眈眈,战争一触即发,是不折不扣的边防要塞。
因此,宁夏卫倚郭凤凰城,禁卫森严。无论军民,进出城门须出示总兵府签发的画有本人头像的过关符牒,无此符牒则不准进出。韩明为寻访师兄沈清,几次到此均无功而返,便是没有过关符牒、根本不能入城的缘故。(当然,韩明若是自承姓名,守门兵勇报告给夏尧,应当是能够进城的。只可惜韩明不敢以真实姓名相告,才屡次被拒门外。)
不过,对于朝廷钦差,则另当别论。
这一日,陈文祺、沈灵珊、任思一行三人于金乌西坠时分来到凤凰城外,亮出朝廷的“专使符节”,守门兵勇急忙禀报把总,由把总亲自带路,将他们恭送到总兵府前。
年近七旬的宁夏总兵、镇西兵马大元帅夏尧虽然位高权重,但陈文祺系当今皇上委派的钦差大臣,手中御赐金牌更可“节制地方官员、提调各路兵马”,见牌如见朕躬,故此丝毫不敢怠慢,亲率一干将领到总兵府门前迎接钦差大人。
及至见面,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惊奇道:“是你?”“是您?”
“哈哈哈,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夏尧朗声大笑。
陈文祺抢前一步,对夏尧深施一礼:“晚生陈文祺拜见前辈。”
“哈哈哈,”夏尧拉起陈文祺,说道:“我道新科状元陈文祺是谁?原来就是那日在‘功夫茶楼’邂逅的才子啊,刘老弟可算慧眼识珠了。”
不消说,当日在“功夫茶楼”后院树荫底下与刘健对弈的短褂老者,便是眼前这位威风八面的镇西兵马大元帅夏尧。
“前辈谬赞了。”陈文祺不好意思地说道。
“好好好,我们进去说话。”夏尧将手一摆,与陈文祺并肩走进总兵府大厅。
按照官场规矩,陈文祺向夏尧交验了‘专使符节’,随后自怀中请出皇上的亲笔手谕,见夏尧欲要跪拜领旨,忙伸手扶住老将军,笑着说道:
“前辈不必如此。皇上特地吩咐,夏老将军系我大明股肱之臣,将此手谕交他即可,无须宣旨。”
夏尧听罢,深感皇恩浩荡,遂面向东北方向遥遥一拜,转身取过陈文祺手中的圣旨,细细看了一回,而后大声赞道:
“好,好,有此明君,大明中兴有望。十九年了,我河套三卫该回家了。陈大人,咱们戮力同心,将鞑靼贼子赶出宁夏、光复河山。”
“文祺唯前辈马首是瞻。不过,还请前辈直呼晚生名姓为好。”
“如此,老夫便叫你陈将军吧。陈将军,我来介绍一下,”夏尧指着左首一位身着白袍、前胸后背缀着一方麒麟补子的中年将领说道:“这位秦森将军,是总兵府的参将、正四品明威将军,本总兵府副总兵一职空缺,秦将军是老夫的得力助手。”
“秦将军久仰。”“陈将军一路辛苦。”
陈文祺与秦森四手相握,互致问候。
两手相握之际,夏尧的目光不停地在两人身上流转,面现惊诧之色。
陈文祺发现夏尧有异,问道:“怎么了?前辈。”
“没……,没什么。”夏尧迅速恢复常态,支吾了一声,又将陈文祺引到秦森身旁那位军官面前,介绍说:“这位是本总兵府的游击将军,姓甘名田,品级是从四品显武将军,他的武艺不错,尤善箭术。”
“甘将军,请多指教。”陈文祺抱拳施礼。
“末将甘田参见陈大人。”虽然陈文祺比他的品级要低,但钦差身份却是见官大一级,因此甘田连忙回了一礼。
游击将军以下,还有守备、提调官等两级军官,夏尧一一作了介绍,最后将陈文祺引到两个身穿采绣常服的官员面前,笑着说道:“想必你们早已认识,老夫就不必介绍了吧?”
两人向陈文祺施了一礼,说道:“何唐、秦宗,见过陈将军。陈将军别来无恙?”
陈文祺望着面前似曾相识的两人,略带歉意地问道:“请恕在下眼拙,敢问二位与在下……”
两人相视一笑,齐声说道:“朔州道上,毒瘴林中。”
陈文祺恍然大悟,两人正是朔州道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疯道颠僧,难怪如此眼熟!于是连忙一抱拳:
“承蒙二位多次援手,在下未及言谢。不知二位为何也在……”
夏尧轻轻拍了一下陈文祺的肩膀,说道:“你不明白他俩为何也在总兵府吧?他们都是兵部职方司的主事,此次你以钦差身份微服独行,马文升马大人担心沿途变生不测,故令他俩暗中跟随,如遇敌情,就可及时示警。当然了,昔年老夫在兵部,曾兼任职方司郎中,他们乃是老夫的旧部。这次接收三城治权,朝廷已经做好了武力收复的准备,故此马大人特命他俩回到老夫麾下,协助收复左、中、前三卫,所以他俩又临时任宁夏总兵府的守备。”
“原来如此。”陈文祺心里暗暗感激马文升,若非有此安排,那日在酆烨门前只怕是凶多吉少。还有……陈文祺突然记起居庸关“南关客栈”的那张纸条,便向何唐、秦宗问道:“如此说来,当日‘南关客栈’的那张纸条是二位塞进在下的房间了?”
何唐、秦宗微笑不语,只轻轻点了点头。
“二位是如何知晓有人要偷袭在下?”
“说来这事有点凑巧。”秦宗看了何唐一眼,说道:“那日我俩奉了马大人之命,乔装成僧道尾随陈将军出了京城。行不多久,就发现一个腰挂长剑的少年,远远跟着陈将军,你快他也快、你慢他也慢,且注意力全在陈将军身上。我俩见此人形迹可疑,便借机上前试探虚实。谁知不看则已,一看倒把我俩吓了一跳,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新科武状元尹维。幸好我俩已经易容,否则便被他认了出来。自琼林会武宴到鞑靼进贡事件,满朝文武均知新科文、武状元有隙,我俩预料尹维一路跟踪陈将军决无好事,便不敢大意,远远跟着他直至‘南关客栈’。在客栈大堂里,我们又发现一件很蹊跷的事儿:一个彪形大汉和一个精瘦汉子坐在靠楼梯的一张桌子上,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忽然间两人厮打起来,且边打边往楼上移动。可叹那两人做戏的功夫太差,被我俩一眼识破。于是何兄留在原地监视尹维,在下则尾随那两个汉子上楼。不一会儿,两人被陈将军赶出房间后,快步下楼溜进一楼最深处的一间大厢房里,呆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便与一个黑巾蒙面的精壮汉子前后脚走出客栈。出了关城以后,来到一处悬崖边,蒙面人趁两人转身的时候,将两人一齐掌毙,同时自言自语的说道:‘二位别怪在下心狠手辣,你们若是将此秘密泄漏出去,在下焉有命在?’显然,蒙面人这是杀人灭口,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阴谋。于是我继续跟踪蒙面人到那间大厢房外,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凝神谛听,这时听到另外一个声音说道:‘他们两个也只能起个投石问路的作用,要解决此人,还须我们亲自动手。’然后听到一阵开关门的声音,里面再无动静。我与何兄揣摩,蒙面人以及他的同伙可能要趁夜暗算陈将军,于是就特意给陈将军留字示警。”
“刚才二位说‘朔州道上,毒瘴林中’,这又是怎么回事?”甘田好奇地问道。
“这个嘛……”秦宗瞟了一眼站在陈文祺身后满面通红的任思,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陈文祺连忙转移话题,从身后拉过任思和沈灵珊,向夏尧说道:“对了,忘了向前辈介绍,这位任思师兄,是‘冰寒西北’杨羡裕老前辈的高足,听说朝廷要收复三卫,任师兄和黎远师兄坚持要来助阵。在下此次潜入鄂托克打探敌情,多亏了黎远师兄鼎力相助。”
“两位壮士前来助阵,足见人心所向,老夫这里先行谢过。”
任思红着脸,上前拜见了夏老将军,又与其他将领一一施礼。
“这位公子姓杨名山凌,是在下的结义兄弟。”陈文祺又向夏尧介绍沈灵珊。
夏尧等一干人等此前只顾与陈文祺叙话,并未认真注意他身后的两个同伴。经陈文祺一介绍,夏尧将目光转向沈灵珊,正待与她客套,忽然一怔,失声说道:“你是……雪……?”
与此同时,秦森、何唐二人亦是轻轻“咦”了一声。
“我是谁?夏爷爷,刚才我大哥不是告诉您老人家了吗?我叫杨山凌。”沈灵珊见着了夏尧,心情分外激动,在她的潜意识里,已将夏尧当成又一个外公(第一个当然是韩慎),若非他们一直谈论公事,她早已扑到夏爷爷的跟前,向他打听爹爹沈清的讯息了。现在听夏尧问自己是谁(她误将“雪”听成“谁”),这种感情与女儿性情自然流露,遂略带娇嗔地答道。
“杨山凌……杨山凌……”夏尧揉了揉眼睛,口中喃喃地说道:“好,好,贵客,贵客。”说完,又朝沈灵珊望了望。
甘田一介武夫,全然不解场中这些微妙的细节。见大家沉默不语,又接着先前的话题问道:“何兄,‘朔州道上,毒瘴林中’究竟是怎么回事,神神秘秘的?”
何唐用眼瞪了瞪甘田,又看了看任思,没有说话。
任思大方地一笑,向何唐说道:“何将军请讲吧,没事的。”
“呃,其实也没什么。朔州通往神池的官道上,在马邑县境内要穿过一片藏有无数蚺蛇的树林,每年三至七月是蚺蛇交媾之期,林内充满毒瘴,人若闻之,轻者头脑昏沉、胸腹胀痛,重者神智昏迷、性命不保。故此官府在树林两侧的官道旁都竖有示警路牌,劝诫行人午后勿入林中。陈将军经过那片树林的下午,正是蚺蛇瘴正盛之时。由于此前偷听到尹维他们悄悄合计,要将陈将军诓入林中。我俩不便向陈将军直言,便以抽签、算卦为由,在官道上拦住陈将军,以延宕时间,阻止陈将军入林。谁知……谁知陈将军艺高人胆大,还是进入了林内。”
“咳,何将军直说无妨,在下那叫沉不住气,受不得一激。”陈文祺自嘲地说。
“啊呀,那可就危险了。”甘田替陈文祺担心起来,接着问道:“后来呢?”
“后来……,幸亏我俩早有准备,预先买了一包雄黄粉带在身边。候尹维他们走后,我俩抢进林中,将雄黄粉尽数洒在已然昏迷的陈将军身上,再喷上一口酒,陈将军就……无事了。”
“这个尹维真可恶……”甘田怒道,忽然又想起什么,说道:“这不是尹维一人所为是吧?若不然的话,你二人联手还对付不了他一人?何必又是抽签又是打卦的?他还有哪些同伙?后来怎么解决的?”
陈文祺眼见要说到任思他们身上,赶紧说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不必再计较了。哎,我说何将军,那肤施乡间小道上的官兵是怎么回事?半夜三更的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何唐一笑,说道:“自从发现蒙面人偷袭之后,我俩都将投宿的地方尽可能靠近陈将军。陈将军住进肤施县衙以后,我们就租住在陈将军客舍后窗对面的街坊家里。那天夜间子时刚过,就听有人拍打陈将军的窗户,紧接着陈将军就急匆匆的打马出城。我俩不知发生了何事,便跟在陈将军身后发足狂奔,虽然在出城时遇到点小麻烦,与陈将军拉下一段距离,却万幸没有失去陈将军的踪迹。等到我们赶到酆家屋前,陈将军已经与俩贼人厮杀在一块。‘岭南八凶’武功既高,且心狠手辣,我俩唯恐陈将军双拳难敌四手,有心援手又武功低微,急切间想起路旁枯草满地,便让秦宗老弟由远及近依次将火点着,远处渐灭而近处渐亮,似大队人马举着火把逶迤前进一般。在下再高喊一声‘官兵来了’,果然唬得两个贼子望风而逃。”
“如非两位将军故布疑阵将两个恶贼吓退,在下今日或许见不着诸位了。”陈文祺由衷地说道。
“哼,这两个贼子恶贯满盈,迟早有一天要遭到报应的。”白袍将军秦森恨恨地说道。
夏尧瞥了他一眼,连忙说道:“各位将军,今晚老夫为陈将军接风洗尘,大家都来参加。”
陈文祺一听,急忙摆手:“夏前辈万万不可。守土戍边,何其艰难?眼前大战在即,还是省一点钱粮吧。不如趁此机会,我向各位说道一下鄂托克打探的情况吧?”
“再艰难饭还是要吃的。陈将军初来乍到,吃完晚饭先休息一晚,明天再计议收复三城的大事。”夏尧还是坚持。
陈文祺想想不能过于坚持己见,便退让一步:“恭敬不如从命。不过一定要按照太祖爷定的规矩办呢,否则,上对不起朝廷,下对不起百姓。”
这时秦森笑着说道:“在这个地方想要超过太祖爷的‘四菜一汤’标准还很难哩。”
夏尧挥挥手说道:“好啦,大家都去准备吧。秦将军,请你安排一下陈将军他们的起居。”
“是。”众人齐齐答应一声,各自散去。大厅中止剩下陈文祺一行以及夏尧、秦森两人。
“夏前辈,我义弟想与前辈单独一谈,不知可否?”陈文祺走到夏尧身旁,轻声说道。
“你义弟?”夏尧似乎知道“杨山凌”要与他谈什么私事,并不感到意外,便对秦森说道:“秦将军,你去驿馆安排几位的起居……”
未等夏尧说完,陈文祺连忙打断,“夏前辈,黎远师兄与我约定,明日到达凤凰城,他与任师兄不怎么习惯住驿馆,就由他们吧。不过,请夏前辈发个号牌,以便明日黎远师兄入城。”
“这个容易,秦将军,你陪同陈将军去驿馆,顺便给任壮士他们领两个号牌。”
沈灵珊一听,忙悄悄地拉了拉陈文祺的衣袖。陈文祺已会其意,便对夏尧说道:“还是请秦将军去领号牌吧,在下陪一下义弟。”
夏尧一顿,旋即做了个请的手势,向陈、沈二人说道:“二位请里屋说话。”
说完将陈文祺、沈灵珊两人带入大厅旁边一个厢房中。
房间里陈设十分简陋,一张八仙桌倚墙而放,左右两边各有一把半新半旧的靠椅,下首两边各摆了两条长凳,右侧的长凳旁边,还有一扇通往另一间厢房的小门,显然这是平日用于议事的场所。
夏尧当先走到八仙桌左首站定,请陈文祺在对面椅子落座。
因是私事,陈文祺哪敢与夏尧平起平坐?遂同沈灵珊一道,并肩坐在下首的长凳之上。
等夏尧落座以后,陈文祺站起身施了一礼,随后指着沈灵珊说道:“夏前辈请恕文祺隐瞒之罪。我这位义弟,乃女扮男装、隐姓埋名前来宁夏,专为谒见夏前辈而来。”
夏尧年近古稀,见多识广,他早已看出沈灵珊是女扮男装,听到陈文祺说破,也不甚惊奇。他顾不得与陈文祺说话,望着沈灵珊问道:“你是女孩儿?专为见我而来?所为何事?你叫什么名字?”
望着夏尧,沈灵珊心情无比激动,她站起来走到夏尧跟前,松开缠绕在头顶上的乌发,强忍着眼泪答道:“夏爷爷,我姓沈,名叫灵珊,我娘让我来找您,问问我爹爹是否在这里。”说完已经是泣不成声。
“找你爹爹?”夏尧大感意外,下意识地问道。
沈灵珊没有注意到夏尧的神情,点点头答道:“嗯,我爹爹他叫沈清。夏爷爷,他在您这儿吗?”
夏尧闻听,暗中一惊:“沈清……他……”夏尧看到沈灵珊充满期待的眼神,答所非问:“你说你叫沈灵珊?”
“嗯。”
“你娘她……?”
“哦,我娘叫韩梅。”沈灵珊知道夏尧的意思,连忙答道。
“你们娘俩住在哪里?”
“武昌府广阜仓旁。”
“就你们娘俩住在一起?”
“嗯。”沈灵珊点点头,看见夏尧似有不信,补充说道:“哦,我还有个舅舅,名叫韩明,现任武昌知府,他经常回家的。”
“除此之外,再无别人了?”夏尧的眼神中有些期待。
沈灵珊摇摇头:“没有。”
夏尧微感失望,转而问道:“你来找爹爹,可记得你爹爹的容颜相貌?”
沈灵珊摇摇头:“不知道,我从未见过爹爹。”
“那你凭什么找你爹爹啊?对了,你娘应该给你信物了吧?”
沈灵珊又摇摇头,心道,若不是偷偷跑出来,我娘都不让我来哩。
“既不知道爹爹的相貌,又没有任何信物,就算你爹爹站在你面前,你们也无法相认啊。”夏尧语带双关地说道。
“夏爷爷,您不是认识我爹爹吗?您肯定知道我爹爹在哪里是不是?夏爷爷,您带我去见爹爹好不好?”沈灵珊此时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夏尧身上,非常害怕他摇头说不知。
“孩子,只要你爹爹在这宁夏,爷爷一定帮你找到他。今天天色晚了,爷爷一会还要设宴为你们洗尘呢,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吧。”夏尧温言安慰着沈灵珊,他的话模棱两可。
坐在一旁久未说话的陈文祺这时站起来,走到沈灵珊身边,说道:“沈姑娘,我们先下去吧,夏前辈还有很多事要办,这件事得慢慢来。”说罢,向夏尧辞了行,拉着沈灵珊就向外走。
沈灵珊似乎不愿离开,被陈文祺连拽带拉的走出总兵府。
“大哥,连夏爷爷都不知道我爹爹的消息,这可怎么办啊?”沈灵珊一副缠绵悱恻的样子向陈文祺问道。这么多年来,虽然没有爹爹的音信,她与母亲和舅舅始终相信爹爹就在宁夏、就在夏尧身边,只是苦于进不了凤凰城才没有机会找到爹爹。现在连夏尧都不知道爹爹在哪里,就算爹爹尚在人世,茫茫人海却到哪里寻找?沈灵珊想到此,不免失望至极、掩面而泣。
陈文祺见她哭的梨花带雨,知道她方寸已乱,忙温言说道:“贤弟冰雪聪明,怎么就听不懂夏前辈的话了?愚兄保证,令尊大人就在夏前辈的身边。”
沈灵珊一听陈文祺这话,立时大喜,忙抓住陈文祺的胳臂,问道:“我爹爹真的在夏爷爷这里?”随即又松开手幽幽地说道:“大哥是安慰我的吧?”
“这么大的事情愚兄怎敢开玩笑?你想想,夏前辈与你外公是何关系?若是真的不知令尊的消息,你这一问,他如何还能安之若素,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再说了,从头到尾他说过‘不知你爹爹在哪里’之类的话么?没有吧?而且,他若不知你爹爹的信息,他怎会问你要信物看哪?”
沈灵珊认真想了一阵,脸色慢慢好转,继而破涕为笑,欣喜地说道:“果然如此,看来我爹爹就在夏爷爷身边。不过,夏爷爷他为何不肯说呢?难道另有隐情不成?”
陈文祺摇头道:“夏前辈老成持重,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何况你又拿不出任何信物,他如何敢轻易相信你的身份?好了,既然知道你爹爹就在此地,你们父女相认指日可待,你就放宽心吧。”
夏尧的确知道沈清人在何处。陈文祺、沈灵珊走后,夏尧对着小门说道:“出来吧。”
只听“吱呀”一声,小门开处,白袍将军秦森走出来。
“都听到了?”
“听到了。不过,怎么会是这样?”秦森似乎有些激动。
“是啊,老夫以为……”夏尧悠悠的说了半句,又改口问道:“你怎么看?”
“夏叔,我……”秦森欲言又止。
“陈文祺是刘健刘老弟的得意门生,按说学识人品不会很差,去年我到湖广私访的时候与他见过一面,对他的印象也不错。而且初涉庙堂,不至于这么快就与梁芳那阉人搅到一块吧?听说‘岭南八凶’与梁芳是同门师兄弟,陈文祺在来宁夏的途中几次与‘岭南八凶’作对,从这点看,陈文祺应该是靠得住的。”
“可这里面疑点也不少。”
“说说看。”
“小侄与师妹失散的时候,只有小儿沈霁。如今凭空冒出来一个女儿,岂不奇怪?”
敢情此人就是韩梅母女日思夜想、梦萦魂绕的沈清!
“莫非其时梅儿已经有喜?”夏尧提醒道。
“这个……”秦森现在该改称沈清想了一下,语焉不详地说道:“不无可能……”
他想起了沈霁周岁那天,送走了客人,夫妻俩回到自己的房间,逗着呀呀学语的儿子,房内充满了欢声笑语。
“师兄,你看,霁儿好像你啊,长大了肯定一样的潇洒英俊。”韩梅欢愉地说道。
“可不,要是我们再有个女儿似师妹你一样端庄亮,可就儿女双全了。”
“美的你。”韩梅嗔笑道:“一个霁儿就把我累的够呛,要有两个,岂不要焦头烂额了?”
沈清连忙说道:“果真如此,不如不要吧,还是师妹的身子要紧。”
韩梅突然脸一红,低声说道:“不过说也奇怪,霁儿都一岁了,那……好事儿却还没来,这几日总是恶心反胃,像前年一样,不知是不是又‘有’了。”
沈清一听,高兴地抓住韩梅的手,问道:“真的?”
韩梅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道:“不知是真是假,明儿我问问娘去。”
可第二天,韩府隐隐约约出现了不速之客,弄得全府上下人心惶惶,哪有心思顾得了这些。再往后就是岳父致仕、被人追杀、夫妻失散……
“就算这个‘沈灵珊’真的是你女儿,梅儿让她来找你,总得要给个什么信物之类的带来吧?”
夏尧的话将沈清的思绪带回现实,他苦笑一声说道:“是啊,如果师妹让她来寻父,总归要交代一些事情的。可这孩子一问三不知,不能不令人生疑啊。”
夏尧心情有些沉重。来宁夏后,沈清将在巴河岸边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若沈灵珊确是沈清和韩梅的女儿,那么雪儿夫妻一定凶多吉少。因此在他的潜意识里,希望沈灵珊是冒名而来。他怀着这样的想法,说道:
“听说陈文祺出狱之后,并未回乡探亲,而是直接西来宁夏,何唐、秦宗两人一路跟随,也未见沈灵珊出现。缘何在这凤凰城,两人偏偏聚在一起了?”
沈清猜测道:“当年梁芳兄弟只知小侄有个孩子,是男是女他们并不清楚。莫非他们暗中使计,假陈文祺之名骗取我们的信任,然后查找小侄夫妻的下落?”
夏尧缓缓点了点头:“人心险恶,难说得很。”
“还有,若此女果真是小侄的孩子,就应该知道雪妹和赵欣师弟呀,为何不曾提及?”沈清继续分析。
“唔,是有些奇怪。而且这孩子既不像梅儿,也不像贤侄,倒是……”夏尧似乎欲言又止。
沈清没有注意夏尧的神色,赞同地说道:“甫一见面,小侄也有同感。不管这个沈灵珊是真是假,这个线索不能轻易丢了。十余年来,小侄找遍了黄州府每个角落,夏叔也不顾年高暗访了多次,都是无功而返。原以为师妹她们已经不在人世,但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小侄的女儿,就证明她们还活着。这次收三城如小侄侥幸不死,一定回去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嗯,你安排人照顾好她,是真是假,等收回了三座城池,准你半年假期,回去弄个清楚明白。”夏尧点头同意。
第五十四回 先礼后兵
次日,在凤凰城总兵府的议事大厅中,聚齐了宁夏卫千总以上的将领数十人。
大厅正中,宁夏总兵、镇西兵马大元帅、宁夏前卫左屯卫右屯卫治权接收正使夏尧端坐在案台后面,钦差大臣、武德将军、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侍讲、左屯卫右屯卫宁夏前卫治权接收副使陈文祺与总兵府参将、明威将军秦森(沈清)分坐在两旁,其余众将面向公案环伺而立。
夏尧朝众将扫视了一圈,用询问的眼神看了一下陈文祺,见陈文祺微微点头,便轻咳了一声说道:“各位将军,十八年前,鞑靼小王子毁约背信,兴兵抢占了我左屯卫、右屯卫、宁夏前卫三座城池,致我大明疆土久污膻腥。今岁新春伊始,鞑靼济农阿巴海率团进京,名为进贡、实为挑衅,想一举挣脱与我朝的藩属关系,为进而侵我大好河山寻找机会。然我天朝文贤武勇、威仪天下,贼子强欲与争,岂非以卵击石?陈将军勘破奇阵、高台取璧、强弓立射、请君入瓮,不仅没让鞑靼小邦奸谋得逞,更迫使阿巴海签下归还所抢三卫的条约,并约定于半年之内向大明交出治权。鞑靼小王子以反复无常著称,违信背约更是家常便饭,怎肯将这三地老老实实归还天朝?但这一纸条约,足可使天朝师出有名。故此皇上下旨,敕封本总兵为左屯卫中屯卫宁夏前卫治权接收正使、陈将军为接收副使,并以兵部武库司员外郎陆完为副将,率精兵两万、“神机营”精锐五千,配“虎威炮”十尊、“火龙车”十乘,前来宁夏与我部会合,敕令我等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利用这个机会,一举收复三城。各位都是朝庭股肱、国家栋梁,能够遇此报国之机会,实是莫大的荣幸。今日召集诸位在此,就是要请诸位献计献策,共商收复失地之大计。”
众将一听,立时纷纷表态,开疆拓土本是军人的天职,收复失地更是我辈不可推卸的责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人您就尽管排兵布阵,属下们定当登锋履刃,奋勇杀敌,驱除鞑虏,夺回三城。
“大人,” 游击将军甘田趁众人稍停时说道:“河套三卫深沟坚垒、易守难攻,须有攻坚利器方能减少伤亡、一举攻破城池。不知陆完将军所率人马何日能够抵达?”
“噢,昨日已接到陆完将军的飞鸽传书,他们已进入马池境内,三日之内能够到达凤凰城。”陈文祺接口答道。
守备贺安国闻言说道:“元帅,宁夏边关地广人稀、土地贫瘠,军队给养严重不足。朝廷远征军近三万众,到了宁夏之后,不仅粮草短缺,而且时近秋冬,御寒衣被也是问题。孙子云:‘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依末将看来,此战宜速战速决。等陆完将军率领的人马一到,咱就分兵攻打平罗、灵州、静州,让鞑子首尾不能相顾,一鼓聚歼三城守敌,收复失地。”
甘田双手连摇,说道:“不可。”说着,走到大厅正面悬挂的“边镇地图”前,“请诸位来看地图。这是宁夏前卫,这是宁夏卫、宁夏右屯卫、宁夏左屯卫,它们自东北向西南呈“一字型”横亘在我大明疆域的西北端,本是我朝扼守西北的屏障。可宁夏前卫、左屯卫和右屯卫三地沦陷之后,这道屏障不复存在。如今,宁夏卫成为楔入宁夏前卫与宁夏右屯卫之间的“楔子”,说难听一点实际上已经受到宁夏前卫与宁夏右屯卫的夹击。再看这里,东北方向,巴图蒙克次子乌鲁斯博罗特的右翼济农府就在鄂托克,那里可是屯兵三万,且距宁夏卫不过数百里。战端一开,乌鲁斯博罗特必定率兵驰援。若我部分兵齐进,等于敞开大门让乌鲁斯博罗特长驱直入。那时腹背受敌,别说失地难以收复,恐怕这座凤凰城也要丢失。元帅,末将认为,平罗、灵州、静州诸城均是墙厚壕宽,宜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同时分出部分兵力阻击驰援之敌,如此方可稳操胜券。”
贺安国不以为然,说道:“请问甘将军,假如按照您的想法,先集中人马攻打静州城。那么,除乌鲁斯博罗特可能率兵驰援外,灵州之敌会不会增援?平罗之敌又会不会增援?是否要分出三路兵马去阻击这些来援之敌?这与同时攻打三城有何区别?”
这时秦宗走到两人之间,说道:“末将以为,讨论各个击破还是分兵攻城为时尚早。孙子兵法还有一句话,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故此在开战前,须遣人潜入敌营,摸清敌之情况,方能做到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秦宗任职兵部职方司,司职军情研判,对敌情的掌握素来重视,出于“职业”的习惯,适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夏尧赞许地点点头,说道:“言之有理。前不久陈将军潜入鄂托克,已经探听明巴尔斯博罗特右翼济农府的虚实,并已知目前由被贬的阿巴海领兵驻守静州城,灵州、平罗亦属阿巴海节制,静州、灵州、平罗三城的将领、兵力、装备等都有所增加。昨日,为进一步打探情况,本帅业已遣人分别潜入左屯卫、右屯卫和宁夏前卫,不日将有更为详细的情报。”
这时秦森站起来,向夏尧一拱手说道:“元帅,小王子将阿巴海发配到此驻守三城,摆明了他们不会守信履约。看起来要收复三城,最终唯有一战。但我中华礼仪之邦,素来以理服人,不兴无名之师。既然阿巴海签下归还河套三卫之条约,依末将看,还是先礼后兵为好。”
“先礼后兵?末将以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遇文王,施礼乐;遇桀纣,动干戈。鞑子既然签下归还我三卫的条约,就该着手交割治权。此时反而增兵添将,其背盟毁约之意不言自明。既然如此,那就直接发兵兴师问罪,何必多此一举?”贺安国仍然坚持他的速战观点。
甘田虽不赞同分兵攻城的想法,但此时却是力挺贺安国:“的确无此必要。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小王子反复无常、罔顾道义,其无信无义的恶名天下皆知;特别是阿巴海因此而被罢官,更是对天朝无比仇恨。在这种情势下,杀来使以泄愤立威,不无可能。我们可不能做这种迂腐的事情。”
何唐走到夏尧面前,抱拳施礼,然后说道:“元帅,各位将军所说都言之有理。但照末将看来,我中华之所以能令四方臣服、万国来朝,靠的是恩、威二字。鞑子既未明言背盟毁约,我们就不兴无名之师。末将认为,还是应该先敦促阿巴海撤走军队,交出治权。若他拒绝,尔后再兴师问罪,好教天下人知晓我大明并非恃强凌弱、以大欺小。”
夏尧缓缓扫了众将一遍,见没有人提出异议,便一击面前的案台,说道:“好,何将军所言,甚合我意。”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说道:“这是敦促阿巴海履约交城的文书,哪位将军愿去会会阿巴海?”
话音未落,何唐自告奋勇地说道:“大人,若论沙场点兵,末将或逊于各位将军;但侦问探讯,却是末将的特长。这跑路送信的小事,就交给末将吧。”
“不行。”夏尧尚未开口,一旁的秦宗“呼”的一下抢到何唐的面前,大声说道:“虽然侦问探讯你比我强,但跑路送信你可不如我了。元帅,这信还是我去送吧。”说罢就要上前抢夺夏尧手中的信函。
何唐见状,一把将秦宗拽到身后,对他说道:“我先向元帅请令的,你添什么乱?”
“你敢说你的腿脚比我麻利?让你送信那是用非其人。元帅,别犹豫了,让我去吧。”秦宗不甘落后,又站到何唐的身前。
“我去。”
“我去。”
何唐盯着秦宗,面现坚毅之色,说道:“若不然我俩一起去?”
“不行。”夏尧断然说道,此去是生是死,尚不得知,他不愿多一个人冒险。
“元帅,我俩素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这信就让我俩去送吧。这样路上也有个伴。” 秦宗此言,何尝不是一语双关?
两人将生死置之度外,慷慨赴敌,身为主帅既钦佩又无奈。思忖片刻,夏尧站起来绕过公案,来到两人面前,将手中的信函揣进何唐怀中,紧紧握住二人的手,语调低沉地说道:“二位将军,此番收复三城,你们犹是首功。我将上奏朝廷,给二位加官晋爵、封妻荫子。上路吧。”话中含意,任谁也都明白,他是暗示两人,倘若为国捐躯,朝廷一定会善待他们的妻儿。
“谢大人。”何、秦二人毫无惧色,向夏尧施了一礼,转身大步而去。
……
阿巴海怏怏不乐地坐在右屯卫守御驻地静州城万户府的书房中,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些呈文与情报。年初自作主张与大明朝廷签下归还河套三卫的条约,使巴图蒙克大为震怒,不仅褫夺了他的“副汗”地位,甚至连都指挥使也没给,仅仅授了他一个“万户长”的头衔,贬到此地来镇守边关。由此,他心中充满仇恨,但不是仇恨小王子,而是恨大明皇帝、恨搅了他“好事”的陈文祺。为此,他将家眷留在了鄂托克,只身一人前来“赴任”,要在大明朝廷来接收“治权”之时大干一场,以雪前耻。
“大人,镇守城门的百户长呼其巴图禀报,宁夏总兵夏尧差人前来送信,是否允许进城?”亲兵在门外请示。
阿巴海一听,马上明白了夏尧的意图,遂扔下手中的呈文,问道:“宁夏总兵夏尧差人送信?有多少人?”
“两个。”
“唔,请在城的千户长、金帐武士和‘新附军’统领到演武堂议事,命呼其巴图将明朝信使带到演武堂。”
“是,大人。”
万户府演武堂前,四名身着铠甲、腰挂大刀与四名身着铠甲、手握长枪的卫士,伫立在演武堂的大门两侧。宽敞的演武堂里,阿巴海高高坐在面向大门的案台后面,前方左侧,一字排开坐着六个蒙古人。最上首的,是年初阿巴海率领的呈贡使团主要随从阿尔木,坐在阿尔木身边的亦是呈贡使团的随从、号称蒙古箭术第一的乌力罕。不消说,他们都是与阿巴海同样的原因,被贬到此地;乌力罕下首,依次是千户长布日古德、千户长阿不日格、千户长阿克苏和千户长博尔塔拉。前方右侧,则坐着三个汉人,自上而下分别是:原宁夏右屯卫守备西门风、蒙古国金帐武士邬云、嵇电。
邬云、嵇电不仅是蒙古国的金帐武士,还是国师的宠信,阿巴海不能不给他们的座位。但西门风不过是大明降将、“新附军”的统领,缘何能得此“殊荣”、而且还高居邬云、嵇电之上?其中另有缘故,以后自然明白。
何唐、秦宗大步走进“演武堂”,看见阿巴海等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露出鄙夷的微笑;而对沐猴而冠的西门风、邬云、嵇电三人,则视若无睹。
“大明兵部职方司主事、宁夏总兵府守备何唐、秦宗,奉镇西兵马大元帅、宁夏总兵官夏尧之命,前来向蒙古国右翼万户长阿巴海将军下书。这是夏尧将军的书函,请万户长过目。”
何唐自怀中取出书信,送到阿巴海面前。
阿巴海接过信函,顺手放在案上,向何唐问道:“夏尧将军给我下书,所为何事?”
“将军打开一看,不就知道了?”何唐说道。
“如此说来,你们也不知道信函的内容了?”阿巴海仍然没有看信的意思。
“那倒未必。”
“既然知晓信中所说何事,何不由二位转述?也好让大家都听听。”
何唐、秦宗二人虽然知道阿巴海装腔作势,但暗中一想,也好,咱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命你交城,看你如何应答?
“夏总兵的信函其实简单,大概意思就两句话十六个字:还城之约已至期限,三日之内即行交接。” 秦宗朗声说道。
“还城?还什么城?”阿巴海故作不解地问道。
何唐早已料到他会耍赖,也不与他争辩,又从怀里掏出一纸文书,抖开说道:“夏总兵的书函将军可以不明白,将军亲笔签下的条约该不会忘记吧?”
离何唐不远的千户长阿克苏冷不防一把抢过“条约”,转手交与阿巴海,阿巴海略略一瞄,便要撕毁。
何唐冷笑一声说道:“文书可以撕毁,事实不容抹杀。将军可是瞧清楚了,你手中的‘条约’不过是一张赝品,将军所写的真迹还在夏总兵手里哩。”
阿巴海脸都不红,强辩道:“谁说我要撕毁它?不错,这是济农阿巴海签的条约,可如今我蒙古国并无济农阿巴海其人,这张条约无异于废纸,撕与不撕有何区别?”
秦宗嘲讽地问道:“难道说此人已经不在人世?”
阿巴海脸色一沉,待要发作,随即又干笑一声,点头说道:“济农阿巴海的确已不在世间,眼前的阿巴海,不过是一万户长而已。”
“这么说,将军是不打算履约守信的了?”秦宗故意问道。
“并非本将军不愿履约守信,而是官卑职微,不足以践约。”阿巴海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
“信已送达,我等告辞。奉劝将军一句,还是三思而行为好,免得误己误国。”何唐、秦宗转身就走。
“想走?本将军倒是愿意放行,但不知在座的将军们肯还是不肯?”阿巴海登时换了一副嘴脸,阴恻恻地说道。
“不准走。”
“拿下他们。”
“杀了他们,让姓夏的知道我蒙古国的厉害。”
千户长布日古德等人早已不耐,阿巴海一煽动,马上鼓噪起来。阿不日格和阿克苏已经窜到何唐、秦宗身后,准备拿人。
“且慢。两国征战不杀来使,请大人三思。” 阿尔木想到自己经常出使,唯恐坏了规矩,急忙出面劝阻。
“阿尔木大人,敌我之间势不两立,讲什么‘两国征战不杀来使’?昔年东吴孙权油锅煮了魏国来使,不是照样称王称帝?今我与南蛮开战在即,杀了他的信使,先挫了他的锐气再说。”阿不日格唯恐阿巴海被阿尔木说动,立即说道。
坐在右侧的嵇电趁机落井下石,指着何唐对阿巴海说道:“阿将军,那日我与二哥正要得手,就是此人装神弄鬼,硬是将姓陈的小子从鬼门关拖了回去,今日不能放过他们。”
阿巴海将案台重重一击,喝道:“来呀,将二人绑了,推出校场,斩首祭旗。”
“慢着……”何唐双臂一展,甩开阿不日格。
“怎么,怕死?那就跪着给本将军恭恭敬敬的磕几个头,然后将夏尧的兵力部署和盘托出,本将军饶你们不死。”阿巴海双眼望着屋顶,倨傲地说道。
“哈哈哈……”何唐大笑一声,朝西门风、邬云、嵇电三人蔑视地望了一眼,正气凛然地说道:“大明只有为国捐躯的臣子,没有摇尾乞怜的奴才。我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校场在哪里?前头带路,我们自己去。”说完,与秦宗一起转身向演武堂外走去。
“等一等。”百户长呼其巴图气喘如牛般跑进演武堂,双手捧着一个小方盒,呈到阿巴海的面前,神情紧张地说道:“大人,城外有一自称陈文祺的人,给我这个小方盒,要我赶快送交大人,说是倘若迟误片刻,大人的妻儿性命恐将不保。”
阿巴海打开小方盒一瞧,不禁大吃一惊,连忙喝退阿不日格和阿克苏,咬牙切齿地说道:
“陈文祺,又是陈文祺。”阿巴海恨恨地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那人还在城外。他说要大人恭送他们的信使出城,若是见不着他们的信使,大人也休想见到妻儿。”
“可恶。”阿巴海怒不可遏,指着何唐、秦宗说道:
“阿不日格、阿克苏,带着他俩,随我出城。”阿巴海气急败坏,拔腿便走。走不多远,又回过头朝乌力罕喊道:“乌力罕,带上弓箭手,随我一道出城,其他将领各带一队人马,城头待命。”
“是。”众将齐声领命。
阿巴海带着何唐、秦宗,急急忙忙策马出城,行不多远,就见陈文祺背负箭壶,手提强弓,一人一骑立于空旷的原野。
“阿巴海大人缘何姗姗来迟?陈某在此等候多时了。”陈文祺的声音远远传来。
望着面前的仇敌,阿巴海恨得牙痒,一时忘记了出城的初衷,讥讽地答道:“尊驾就如此肯定我会出城?”
“如果连妻儿都弃之不顾,岂非畜生不如?”陈文祺这话骂的绝:不顾妻儿,畜生不如;那么顾及妻儿呢?就如同畜生了?
阿巴海气得发颤,戟指回击道:“姓陈的,是英雄好汉就在拳脚刀枪上见真章,挟妇孺以制敌,岂是君子所为?”
陈文祺面色一暗,复又哈哈一笑,正色说道:“挟持尊夫人与令,虽非陈某所亲为,却为陈某所乐见。若非如此,何、秦二位将军此时已是身首异处了吧?适才阁下下令处斩何、秦二位将军时,可曾想过他们两家的妇孺?”
阿巴海顿了一顿,无奈地说道:“我不与你逞口舌之勇。我妻儿在哪?你把她们怎么样了?”
陈文祺嘬嘴长啸一声,以强弓向右后方一指。
阿巴海顺着陈文祺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夫人塔拉乌日娜和儿子索布德格图在一老一青两个人的陪同下,缓缓走到陈文祺的身边。
“夫人,你们……没事吧?”阿巴海急切地喊道。
“夫君,我们没事,他们待我们很好。” 塔拉乌日娜答道。
看见妻儿平安无事,阿巴海心里稍安,遂转向陈文祺问道:“说吧,要怎样才能放人?”
“自然是同时放人了。”
阿巴海望着陈文祺手中的强弓,不无顾忌地说道:“两个妇孺,如何跑得过赳赳武夫?若是中途……”
陈文祺十分不屑地打断阿巴海:“炎黄子孙,从不做背信弃义、伤天害理之事。也罢,只要你的妻儿愿意,就让她们先走二十步。不过有言在先,阁下若是扣住何、秦将军不放或是中途暗箭伤人,陈某这第一支箭,必定插在阁下的太阳穴之上。”
说罢,扭头示意黎远、任思放人。
阿巴海深知陈文祺箭术精妙,哪敢与他豪赌头颅?便吩咐乌力罕不可轻举妄动,乖乖将何唐、秦宗二人放回。
“阿巴海大人,今日之事,就此了了。陈某奉劝你一句:今我大明,国势昌隆,猛将千员,带甲百万;阁下区区一个万户长,孤军薄旅,千万莫作虫臂拒辙之想。否则的话,毁约失信于前、沙场亡命于后,最终落得个身与名俱裂的下场,祸殃子孙、遗臭万年。请阁下闭门三思,三日之后若不献城,陈某必亲率大军收复失地,剿灭贼众。”
“姓陈的,老夫堂堂一国副汗,地位何等尊崇?拜你所赐才落得今日如此境地。不要三日,老夫现在就答复你,我与大明不共戴天,撤兵弃城绝无可能,有种你就带兵攻城,老夫随时恭候。”
说完,俯身抱起索布德格图,拨转马头,带领一干人退回城内。
望着阿巴海一行消逝的背影,陈文祺暗叹一声,一旦兵戎相见,不知将有多少将士倒在血泊之中、多少个家庭支离破碎!
第五十五回 校场风波
何唐、秦宗离开总兵府之后,一连两日,夏尧除听取军情报告、召开军机会议之外,其余时间均在书房独坐,等待他们的讯息。当他听到卫兵报告何、秦二位将军平安回来的消息,竟似年轻人一般从座椅上弹起来,旋风般冲出书房,激动地喊道:
“何唐、秦宗,你们在哪里?”
“何唐、秦宗,参见总兵大人。” 何唐、秦宗听到夏尧呼唤,双双抢进大厅,向总兵大人行礼。
夏尧连忙扶住何、秦,细细看了一回,见两人毫发无损,欣喜万分,喃喃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看来老夫低估了阿巴海的人品,他还是知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道理。”
“大人,阿巴海老匹夫哪有什么人品、德行?大人的信函他连看都未看,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将我俩推出校场斩首祭旗,多亏了陈将军施计相救,我俩才得以绝处逢生。”秦宗愤然说道。
“啊?怎么回事?快说来听听。”夏尧急切地问道。
秦宗便把陈文祺送盒到城外换人的前后经过向夏尧详细地述说了一遍。
夏尧听罢,向两人问道:“这么说,你们是与陈将军一同回来的?陈将军他人呢?”话音未落,陈文祺与黎远、任思一道出现在门外。
“陈将军,请进,请进。”夏尧疾步迎向陈文祺,拉着他走到大厅上首,又是赞赏又是嗔怪地说道:“想不到陈将军年纪轻轻,心思如此缜密,难怪那日要急着去找两位义士呢。不过你既然有此安排,为何不早与老夫我言明?害得我这几日……咳。”
陈文祺急忙解释道:“并非文祺有意隐瞒。阿巴海因签下还城条约被褫夺济农之位,对大明充满了仇恨。倘若他被仇恨湮灭了理智,何、秦两位将军岂不正好成为他泄愤的对象?至于他的妻儿之生死,也极有可能被复仇的快意所消弭。鞑靼蛮夷寡廉鲜耻,什么薄情寡义的事情做不出来?更何况他深知我大汉民族至仁至义,断不至残害妇孺、枉杀无辜。故文祺虽有此安排,其实并无胜算,倘若事先禀报了前辈,万一两位将军为国捐躯,岂非更让前辈难受?”
夏尧听后一竖大拇指:“还是陈将军想得周到,老夫错怪将军了。不过,你是如何预见到这些事情要发生而又提前做好安排的?”
“这个……,说起来多亏了黎远师兄。”
……那一日,陈文祺到酆家安排好任思疗伤的一切事宜,便偕同黎远潜入了鄂托克城。很快,他们就打听到阿巴海被贬以及河套三卫城防等情况。黎远在高兴之余,却发现陈文祺心思重重的样子,不禁好奇地问道:
“陈师弟,咱们已经完全探明了鞑靼人的情况,理应高兴才是啊,可你为何似有心事一般?”
“黎师兄有所不知,阿巴海被贬,说明小王子决不肯践约,要收复我大明疆土,来日免不了一战。可我中华最讲究仁至义尽,此去宁夏必定先礼后兵,要差人下书敦促阿巴海献城。想那蛮夷戎狄弃义倍信,我方出使之人性命多半难以保全。故此小弟苦苦思谋,必要想个两全之策才好。”
黎远道:“既然已经知道阿巴海不肯还城,那还讲究什么先礼后兵?直接攻城不就是了?”
陈文祺摇摇头,叹息道:“泱泱中华为礼仪之邦,岂能兴无名之师?”
“这……”黎远一时语塞,想了一会,又说道:“这还不容易?将信函绑在箭杆之上,用强弓射入敌城即可,何必派人下书?”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以箭传书,气势上先输一筹。军中将领多为耿直刚正之士,宁愿为国捐躯,断断不肯折了名节。”
“咳,朝廷中人宁死也要顾及颜面,不如江湖中人通权达变……” 黎远感慨一声,复又问道:“陈师弟可曾想出两全之策?”
“小弟愚钝,一筹莫展。”
“这……”黎远受他的感染,当下陪着冥思苦想起来。
突然,黎远一击双掌,兴奋地说道:“有了。”
“黎师兄有何良策?”陈文祺急忙问道。
“阿巴海的家眷不是在鄂托克吗?咱们将他的妻儿拿住,就不怕阿巴海发狂了。”黎远眉开眼笑地说道。
“不可不可,以无辜妇孺作要挟,岂是君子所为?”陈文祺双手直摇。
黎远哑然失笑,揶揄道:“陈师弟在此做你的君子吧,黎某江湖中人,为了下书人的性命,今日说不得要做一回小人。”
说完,发足飞奔而去。
“黎师兄……”陈文祺阻拦不及,后悔不该对他讲道此事。
两个时辰以后,黎远回到客栈,对陈文祺点了点头,那意思是告诉陈文祺,要办的事儿已经办妥。
“她们人在哪?何不一起带来?”
黎远神秘一笑,说道:“将她们带到此处,陈师弟的君子就做不成了。从今日起,我俩分头行走,七月底在宁夏卫会合。”
陈文祺知他怕人多走漏风声,想一人秘密带着阿巴海的妻儿潜行。只得郑重地说道:“事已至此,小弟也只好按黎师兄的主意办了。可有一点,请黎师兄善待她们,毕竟妇孺是无辜的。”
黎远郑重地点点头,承诺道:“陈师弟请放心,我会像自己的家人一样照顾她们。”
陈文祺讲到这里,将黎远拉到夏尧跟前,说道:“若非黎师兄甘做‘小人’,这第一个回合我们就吃大亏了。”
“黎壮士高义,宁夏卫全体将士感佩之极。”夏尧向黎远施了一礼,又对何唐、秦宗二人说道:“你们可要好好谢谢这位黎壮士啊。”
“不必,不必。你们为天下黎民舍生忘死、沙场效命,我做这点小事还不应该吗?”黎远连忙躲避,谦逊地说道。
陈文祺知江湖人不习惯繁文缛节,遂帮他解围道:“大家同仇敌忾,不必多礼了。说起来我还是有些疏忽,当初要是将阿巴海妻儿的绿玉钗子和雕形金锁拿来给两位将军带在身边,也不至弄得如此的惊险。”
“这个不能怪陈师弟,是我走得匆忙,没有想到这一层。”黎远忙替陈文祺开脱。
“有惊无险,二位都别自责啦。”夏尧替他俩开脱。
“前辈,阿巴海既然拒绝交城,我们也该出手了?”陈文祺换了话题,向夏尧建议道。
“嗯。鞑靼小邦背约失信,那就休怪咱们以大欺小、倚强凌弱了。陈将军认为这仗应该如何打?”
陈文祺以为夏尧顾虑自己钦差的身份不便指挥,连忙谦逊地说道:“晚辈从未经历战阵,对此一窍不通。前辈尽管运筹帷幄、调兵遣将,晚辈愿做阵前先锋、攻城拔寨。”
夏尧一摆手,诚恳地说道:“陈将军心思缜密,才智过人,我是真心想听听你的意见。”
陈文祺见夏尧推心置腹,便说道:“既然前辈不耻下问,晚辈便说说自己的愚见,供前辈参考:按照蒙古国的军事配备,万户长统帅的人马约在万人左右。但已探明,鞑靼小王子决心死守三卫,虽将阿巴海贬为万户长,却多给了他五千精兵;而在上月,又将济农巴尔斯博罗特驻扎在鄂托克的兵马拨出一万增援阿巴海;除此之外,我朝原镇守此三卫的守备部队总数近万,据说当年鞑靼人侵袭三卫时,三卫的守备将领西门风、冷无冰、夏侯霜都是不战而降,麾下兵马并无伤亡。这样,敌方兵马总数应有三万五千之众。我方除此次朝廷调派的两万五千人马之外,宁夏总兵府原有戍边兵马一万一千,总数超过三万六千,双方兵马在数量上大致相等。虽然我军装备、士气强过敌方,但敌人凭借坚城厚墙负隅顽抗,我军并无多大优势。故此,需要精心布局、善用奇兵,方能战而胜之。”
夏尧眉头微皱,点头说道:“陈将军分析得极是,不过如何布局,陈将军可有高见?”
陈文祺“呵呵“一笑,“晚辈哪有什么高见?这样吧,先请何、秦两位将军和两位师兄回去休息,我再与前辈参详参详。”
夏尧点点头说道:“也好,两位将军和两位义士这几日都辛苦了,你们就先请回,晚上本帅与你们接风洗尘。”
众人知道他们有事要谈,连忙拱手告辞。
“陈将军,我们进里屋说。”夏尧拉着陈文祺向书房走去。
“陆将军,你怎么在这里?”忽听秦宗在门外喊了一声。夏尧、陈文祺转头一看,兵部员外郎陆完从门外闪身出来,也许是被秦宗他们窥破行藏,显得有些尴尬。
陆完虽是兵部员外郎,但当年夏尧在兵部右侍郎任上,他尚未出道,因此夏尧与他并不熟悉。现在见陆完躲躲闪闪的样子,不禁蹙眉问道:“陆将军有事?”
“我……我找陈将军。”陆完欲言又止。
“陆将军何事?请进屋说吧。”陈文祺在室内招手道。
陆完望了望夏尧,犹疑地说道:“这……不太好吧?陈将军如果方便的话,末将想跟您说个事。”
送走陆完,陈文祺返身回到室内,拉着夏尧进了书房,两人一直呆到很晚很晚。
翌日清晨,三通战鼓后,宁夏戍边军、朝廷远征军的全体将士齐刷刷聚集在校场。
点将台上,宁夏总兵、镇西兵马大元帅夏尧居于正中主座,他的左边略前位置,端坐着钦差大臣陈文祺,右边与陈文祺相对而坐的,则是总兵府参将、明威将军秦森。以兵部员外郎陆完为首的远征军众将,依次站立在陈文祺一侧;以游击将军甘田为首的戍边军众将,依次站立在秦森一侧。
夏尧望着校场上排列整齐的部队,大声说道:“今年年初,鞑靼小邦借进贡之名,在我京都摆阵藏璧、逞奇眩异,要挟朝廷与他解除宗藩关系。新科状元唔,就是我身旁这位陈将军与鞑靼的呈贡使团斗智斗勇,逼迫鞑靼济农阿巴海签下交还宁夏三卫的和约。然而交城日期已到,鞑子却又毁约弃信,拒不献城。故此,朝廷任命夏某为宁夏前卫左屯卫右屯卫治权接收正使、陈文祺为接收副使,领兵征讨贼逆,一举收复失地。希望全体将士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勇猛杀敌、报效国家。”
“勇猛杀敌、报效国家!”众将士齐声高呼。
夏尧满意地点点头,开始调兵遣将:
“明威将军秦森、守备何唐听令。”
“是。”秦森离开坐席,与何唐并肩站立。
“命你二人为正副指挥使,率领宁夏总兵府戍边军八千、“虎威炮”三尊、“火龙车”两乘,围困右屯卫守御驻地静州城西门,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两人得令,退到一旁。
“武德将军陈文祺、守备贺安国听令。”
“是。”陈文祺站起身来,站在贺安国身旁。
“命你二人为正副指挥使,率远征军七千、“神机营”步兵二千、骑兵五百、“虎威炮”两尊、“火龙车”三乘,围困右屯卫守御驻地静州城南门,不得有误。”
“遵命。”
“远征军副将陆完、提调官窦勇听令。”
“末将在。”
“命你二人为正副指挥使,率远征军八千、 “虎威炮”三尊、“火龙车”两乘,围困右屯卫守御驻地静州城东门,不得有误。”
“遵命。”
“游击将军甘田、守备秦宗听令。”
“末将在。”
“命你二人为正副指挥使,率宁夏总兵府戍边将士两千、远征军五千、“神机营”步兵两千、骑兵五百、“虎威炮”两尊、“火龙车”三乘,围困右屯卫守御驻地静州城北门,不得有误。”
“得令。”秦宗大声答应,见主将甘田并未吱声,不免有些尴尬。
“游击将军甘田听令。”夏尧沉下脸大喝道。
“末将得令。”甘田仿佛不太情愿的应了一声。
“你得的什么令?复述一遍。”夏尧厉声说道。
甘田回答道:“命末将与秦宗将军为正副指挥使,率宁夏总兵府戍边将士两千、远征军五千、“神机营”步兵两千、骑兵五百、“虎威炮”两尊、“火龙车”三乘,围困右屯卫守御驻地静州城北门,不得有误。”
夏尧听他说的一字不差,脸色稍有好转,便挥手让他们站回原位。
至此,各路大军调遣完毕。夏尧环顾众将之后,又将眼光投向校场,远眺排列整齐的将士们,高声说道:“保家卫国是我辈军人的神圣职责,国疆崩丧则是我们军人的莫大耻辱。敌酋占我三卫久矣,今日我们尽遣精锐,就是要驱除鞑虏,光复河山。希望全体将士奋勇争先,英勇杀敌,报效国家,荫庇百姓。”
“英勇杀敌,报效国家!”众将士齐声高呼。
良久,夏尧挥手止住士兵们的口号,对台上众将说道:“各位将军,今日兵发四路,对敌酋阿巴海万户府驻地静州城实施围困,各路兵马务要在指定的时间同时同时到达指定的地点,同时对静州城发动进攻。本帅手中已无可援之兵,希望大家恪尽职守,独当一面,夺回失地,勿使本帅……”
“元帅,末将有一事不明。”游击将军甘田高声叫道。
被截住话头,夏尧颇显不悦,瞪着眼睛望了甘田一会儿,才冷冷说道:“甘将军有何话说?”
甘田没有注意到夏尧的脸色,仍然高声说道:“末将不甚明白,为何要将兵马悉数调去围攻静州城?”
夏尧虽然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孙子曰‘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今静州城守敌近两万之众,不尽遣兵马,何以攻城?几天之前,你不也是这样说的吗?”
“不错,末将是说过要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同时还说过要分出部分兵力阻击驰援之敌呀?似这样将全部兵马悉数遣去攻打静州城,平罗、灵州、鄂托克的援军由谁阻击?”
夏尧一时没法解释,怒斥道:“甘田,是否你说的话本帅都要照办?那日贺安国将军说的话还要本帅重复一遍吗?本帅之所以要尽遣精锐攻打静州,为的就是要以摧枯拉朽般的速度夺取静州城,就算平罗、灵州、鄂托克之敌赶来驰援,恐怕远水也救不了近火。何况我四路大军将静州城围得铁桶一般,消息如何走漏得了?所以……你还是操心静州城北门如何打吧。”
甘田见夏尧语气不善,又换了个话题:“将兵马悉数调出,敢问元帅,这凤凰城又由谁来守?”
“有本帅坐镇,加上留守的五百兵马,凤凰城可保无虞。”夏尧傲然说道。
“孙子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万一被鞑子探知我军只有区区五百兵马,凤凰城岂不危在旦夕?大本营一失,我军在宁夏便无立足之地。那时铩羽而归,我等就是大明的罪人了。”
这话一下子戳到夏尧的敏感之处,只见他脸色一变,高声喝道:“甘田,你搬出孙子兵法来教训本帅,是不是说本帅老迈昏庸,排兵布阵有问题了?‘夫处世之道,亦即应变之术,岂可偏执一端?用兵之道,亦然如此,皆贵在随机应变’。你信不过本帅也罢,这位名叫司马仲达的名家之话,可否让你信服?”
话说到这个份上,甘田也应该知进退了。一旁的秦宗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暗示他不要再讲了。哪知甘田猛的一甩衣袖,大声说道:“元帅久经沙场,用兵如神,末将由衷钦佩。不过……”说到此似乎也有些顾忌,便打住了话头。
夏尧已被他激怒,追问了一句:“不过什么?”
甘田睃了陈文祺一眼,索性说道:“元帅今日排兵布阵,恐非自己的主意吧?想当年元帅为‘国之大事’敢与先皇当面顶撞,而今却为何屈从于皇上的一面金牌了?”
甘田此言,直指钦差陈文祺。
陈文祺如何不知甘田的话中之意,脸上一红,站出来说道:“不错,元帅事前确曾征询过本副使的看法。本副使认为,此次朝廷发兵远征宁夏,一路鸣笳伐鼓、扬武耀威,已令鞑靼小国胆裂心寒。小王子虽然狂妄,却非无知。天朝铁甲劲旅,投鞭即可断流,他怎会作以卵击石之举?而皇上对三卫志在必得,我等岂能不全力以赴?只有尽遣精锐之师,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捣敌城,方能速战速决、一蹴而就。”自来凤凰城之后,陈文祺对总兵府上下颇为客气,从未以钦差大臣、接受副使自居。现在自称“本副使”,显见他内心已经极为不满。
“哼哼,假如鞑靼小国已然胆怯,为何不守信践约,痛快交出三卫?为何还要斩我信使祭旗、公然挑战?”甘田回呛了陈文祺几句,也不屑于与他争执,回头对夏尧说道:
“元帅,请不要忘了昔年赵王的教训啊。”
众人一听都明白,他这是指责陈文祺纸上谈兵。
“大胆。陈将军乃朝廷钦差,尔怎敢出言无状?”夏尧急忙出声制止。
“兵戎相见,非生即亡。将军国大事交在一个一仗未打的书生手上,置王土于何地?置将士的性命于何地?”甘田已经失去理智,豁出去了。
“甘将军,不可……” 秦森急忙制止。
“放肆!”陈文祺勃然大怒,厉声叫道:“诋毁钦差,等于藐视皇上。来人哪,将甘田拉下去斩了。”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动手。
陈文祺满面通红,自怀中掏出御赐金牌,高高举起,大喝道:“见牌如见皇上,谁敢抗命?”
夏尧一见陈文祺请出御赐金牌,慌忙离座跪在尘埃。众将士一见元帅跪倒,顿时“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愣着干什么?还不听从钦差大人的命令?”夏尧跪在地上对卫士们吼道。
夏尧一发话,众卫士立刻蜂拥上前,将甘田五花大绑捆住,要交给侩子手行刑。
“慢。”秦森一跃而起,挡在甘田前面。
陈文祺“嘿嘿”一笑,将脸一沉,冷峻地说道:“莫非秦将军不服?”
秦森放缓口气说道:“末将不敢。只是如今尚未开战,就斩大将,恐怕于战事不利,还请钦差大人网开一面,饶了甘将军这一回。”
陈文祺冷笑一声,说道:“饶了他?倘若今日饶了他,本钦差的威信则荡然无存,这于战事可有利?”
秦森见他不松口,转向夏尧叫了一声:“元帅……”
夏尧依然跪在地上,接口说道:“陈将军,请看在老夫的薄面,饶了这厮的性命吧。”
“元帅、秦将军,死则死尔,您们不必相求。”甘田强硬如斯。
“住口。”夏尧喝止。
场中将士一阵骚动。
陈文祺见状,这才将金牌收入怀中,伸手扶起夏尧:“前辈请起,众将士请起。看在元帅的面子上,本钦差就饶恕甘田的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来呀,拉下去重打一百军棍,押入大牢。”
“甘将军,还不快谢陈将军不杀之恩?”秦森暗中拉了拉甘田的衣袖。
“哼。”
行刑手将甘田拉拽到行刑房,一五一十的重打了一百军棍,然后送去死牢关押。
夏尧心里难过,却也恼他不识时务。他走回座椅坐下,沉声说道:“游击将军甘田冒犯天威,罪不可逭。现撤去北路军指挥使一职,此战结束后,押回兵部受审定罪。望全体将士引以为戒,衔命而行。秦宗”
“末将在。”秦宗走出人群,来到夏尧案台前面。
“甘田既已罢免,你就任北路军指挥使。率领人马围困静州城北门。若有差池,尔提头来见。”
“末将……”
“嗯?”夏尧轻哼一声。
“遵命。”秦宗连忙答应。
末了,夏尧大声喝问:“大家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将异口同声,响亮的回答。
夏尧扬起手中的令箭,高声下令:“好。明日五更造饭,天明出发,五日后的卯时务必进入指定的地点待命。”
“遵命!”
……
天渐黑,夜渐深。大明军枕戈待旦,凤凰城万籁俱寂。
蓦然,一羽鸽影腾空而起,瞬间没入苍茫的夜空。
远征军的军营外,慢慢踱出一个人来。他,乃远征军副将、兵部武库司员外郎陆完。
望着融入夜幕的鸽子,陆完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表情。
第五十六回 引蛇出洞
翌日清晨,凤凰城南门大开,四路大军金戈铁马,旌旗蔽日,骑兵在前,步兵拖后,依次排列,威武整齐。在步兵队列中,一辆双辕马车显得格外醒目。
夏尧身穿元帅战袍,亲至凤凰城外送行。他将秦森、陈文祺、陆完、秦宗四人召集在一处,嘱咐了一番,然后发出命令:“出发。”
沈灵珊手执陈文祺坐骑的缰绳,低声说道:“大哥保重,小弟……小弟等你平安归来。”
陈文祺重重地一点头,柔声说道:“沈姑娘请回吧,愚兄不会让你失望的。”说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策马走到伫立在远处的贺安国身旁,说道:“贺将军,我们出发吧?”
“出发!”
“等等”
陈文祺循声望去,两条人影如飞而至。
“陈师弟,你们去杀鞑虏,为何不肯带上我们师兄弟?难道怕我们拖累你们不成?”黎远、任思气喘吁吁地跑来,一把拽住陈文祺的坐骑。
“两位师兄千万别误会。”陈文祺连忙解释:“上阵杀敌是军人的职责,两位师兄既非朝廷将士,哪能让你们行军打仗?”
任思说道:“哪里的话!驱除蛮夷、光复失地,人皆有责,何分军民?”
陈文祺回头望望那辆双辕马车,说道:“两位师兄,大军一走,凤凰城只有元帅一人,可谓势单力孤。若师兄能协助元帅守城,那是再好不过。”说罢,拉过黎远、任思两人,附在两人的耳旁,低声说了几句。
“既然如此,我俩就听陈师弟的。”黎远说完,拉着任思返回了城内。
按下大明兵马暂且不表。单说这天傍晚,在夜色沉沉之中,静州驿馆的驿楼上,两个人坐在昏暗的上厅里,边喝寡酒边发牢骚。
“二哥,不知咱们师……呃……国师怎么想的,将我们兄弟扔在这等荒凉的地方不闻不问。虽说这个阿巴海节制不了咱兄弟,但被他呼来喝去的好不烦人。二哥头脑灵光,怎生想个法子走人才是。吱”坐在右首的那人,端起面前的酒盅,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然后将酒盅重重一放,瞪眼望着对面的“二哥”。
“老四,你想走到哪里去?回中原还是回大漠?国师让我们呆在这里,自有他老人家的道理。比起大哥、七弟、八弟,我们不是散淡得多?知足吧你。若是让大哥听到了,不揪下你这颗脑袋做尿壶才怪。”被他称作“二哥”的老者教训道。
这两人,正是“岭南八凶”中的老二邬云、老四嵇电。
一听提到大哥,嵇电的语气当即软了几分。他提起酒壶为邬云续上酒,说道:“我不过在二哥面前抱怨两句而已,千万别告诉大哥啊。”
邬云一笑,端起酒壶为嵇电斟满酒,两人干了一杯。
嵇电兴味索然,将酒杯一放,站起身来说道:“这酒喝的寡而无味,不喝了,睡觉去。”
邬云将嵇电拉回座位,又提壶为他斟满了酒,说道:“还没到时辰哩,再陪陪愚兄。”
“我就不明白,二哥为何每晚都要等到亥时以后才去歇息?”嵇电与邬云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唉,为兄没你洒脱啊,我在等人呢。”邬云无奈地说道。
“等人?等谁?”
“等……”邬云将手往天上一指,兴奋地说道:“喏,就是它。”
话未落音,“扑棱棱”从驿楼外飞进一羽信鸽,落在窗台上,“咕咕”地叫了几声。
邬云走向窗台,双手捧住信鸽,飞快地从它脚上解下一个小竹管,捅出里面的薄绢,展开一看,顿时面露喜色,向嵇电招手道:“老四,别喝了,跟我走。”
嵇电正端着一杯酒,听见邬云叫喊,忙一仰脖子将酒倒入口中,也来不及品味,“咕咚”一声咽下去,茫然问道:“这么晚了,到哪儿去?”
“别废话,快随我来。”话音未落,人已经飘到厅外,接着又传来“噔噔噔”下楼的声音。
嵇电无法,忙向楼下追去。
不一会,万户府阿巴海的书房里蜡炬高照。阿巴海与邬云、嵇电以及阿尔木、乌力罕、几个千户长和“新附军”统领西门风围坐在书桌四周,正捧着薄绢仔细观看。只听阿巴海轻声念道:
“夏将我部及原戍边军分为四路人马,明早开拔攻打静州城。夏率五百兵马留守凤凰城城……”薄绢下面赫然有一个写有“锦拱”小篆的椭圆形腰牌图案。
阿巴海一掌击在桌案上,喜道:“良机,天赐良机。这下不仅可保三卫不失,凤凰城也是唾手可得。大汗哪大汗,想不到我阿巴海签下一纸契约,却换来一座城池,这回您该不会怪我了吧?”
“恭喜万户长,此役结束后,大汗必定要恢复万户长的济农职位,可喜可贺。”阿尔木适时说道。
“大人,这传递消息之人可靠吗?”乌力罕怀疑地发问。
没等阿巴海说话,邬云指着薄绢上的腰牌图案,对乌力罕说道:“这是国师说服大汗用重金收买的内应,绝对可靠。不信可问阿尔木大人。”
“不用问,我虽然没有参与此事,但当年我乃济农,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几月前他们派人在居庸关狙击姓陈的未果,也是以这种方式向我们传递信息的。”阿巴海肯定地说。
“就算内应可靠,但消息是否真实?夏尧是行伍出身,身经百战,一贯小心谨慎,他难道就不知后方的重要?退一步讲,就算夏尧老迈昏庸,他手下那么多将领,难道没有一人提醒?”乌力罕毕竟是军人,习惯从战术上分析问题。
“其实不仅有人提醒夏尧,而且是以命相谏。”邬云指着薄绢,“你们看,夏尧虽位居镇西大元帅、‘接收正使’,可真正当家的是钦差陈文祺。这个甘田冒犯了钦差大人,已被革除军职打入死牢。”
“夏尧用兵如神,怎会如此冒险?以末将看,其中有诈。”乌力罕仍不相信。
阿巴海沉思半晌,然后说道:“这正是夏尧用兵高明之处。你想想,我静州城中差不多有精兵两万,且城高墙厚,易守难攻。他若不集中全部精锐来攻,可说毫无胜算。因此,他严密封锁消息,在凤凰城摆下空城计,赌我们获取不了他们的情报。只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苍蝇飞不过的凤凰城,竟然会飞出一只信鸽。看来,夏尧这把老骨头只怕回不了中原了,哈哈!”
“果如大人所说,静州城岂不是危如累卵了?”阿尔木担心地说道。
“那倒未必,他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阿巴海轻“咳”一声,正襟危坐,端着架子说道:“阿克苏听令。”
众人见阿巴海要发号施令,连忙直起腰,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面前。
“末将在。”阿克苏答应一声。
“你连夜赶往平罗,传令伯颜蒙可率领麾下五千人马,待见到静州城升起一股白色的烽烟之后,即轻装奔袭凤凰城。”
“是。可是大人,平罗城怎么办?” 阿克苏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是还有三千‘新附军’吗,命令冷无冰留守平罗城。敌军已经全部开赴静州城,平罗城并无危险。”
“大人,您是说伯颜蒙可将军出兵凤凰城,不带粮草辎重?他们的补给怎么办?”
“凤凰城是明军在宁夏的大本营,那里粮草充足得很,还怕饿死了伯颜蒙可那几千人马?”阿巴海自负地说道,仿佛凤凰城已经攥在自己的手中。
“末将明白了。大人还有何吩咐?”
“哦,静州城不日便遭敌军围困,你回来恐怕也不能进城,索性帮助伯颜蒙可去攻打凤凰城罢。夺取凤凰城之后,如见静州方向有黑色狼烟升起,便令伯颜蒙可分兵二千与你守城,其余人马由他率领增援静州城。”
“是,末将这便出发。” 阿克苏说完,转身快步离去。
“等等。”乌力罕在他身后喊道。
阿克苏回转身问道:“乌将军有何指教?”
乌力罕没有回答阿克苏,而是向阿巴海说道:“阿大人,末将以为,应该派出快马去鄂托克联络右翼济农大人,请他率领一万精兵,突袭凤凰城。腾出平罗守军及早掩近静州城,一旦敌人向我部发起攻击,他们便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背后杀出;而且有右翼济农的一万精兵在静州左近,随时可向静州增援。如此一来,定教明军有来无回。”
乌力罕这条计策,阿巴海早已想过,但不愿这么做。巴尔斯博罗特一个黄口小儿,若非仗着他的大汗父亲,怎能将自己的济农之位取而代之?宁夏战局虽然波谲云诡,然而夏尧根本想不到他的军队之中有我的内应,他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的掌控之中。如今凤凰城兵少将微,正是偷袭的大好时机。一旦夺取凤凰城,宁夏卫、宁夏前卫、左屯卫以及右屯卫连成一道坚固的屏障,偌大的河套地区皆为我蒙古占领。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不怕大汗不将济农之位归还于我。若联络巴尔斯博罗特攻占凤凰城,胜则是他的功劳,败则是我的过失。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只有傻子才做。
可惜,阿巴海因一己之私,不仅白白断送了一个夺取河套地区的大好机会,而且还断送了自己以及数万蒙古将士的生命。
当然,夏尧和陈文祺也早已想到这一点,但他们确信阿巴海丢掉济农之位后,必不肯借助巴尔斯博罗特之力打赢这场战争。而且他们还有周密的安排,即使阿巴海要联络巴尔斯博罗特,那信使断然到不了鄂托克。甚至四路大军攻打静州城是实是虚也未可知。此是后话。
阿巴海心里的小九九自然不能明说,当下便搪塞道:“兵贵神速。若联络右翼济农大人,一来二去耽误时间是小,若被夏尧惊觉过来重新排兵布阵,岂非错失良机?而且凤凰城内空虚,伯颜蒙可以五千精锐对阵夏尧的五百孤军,那还不是唾手可得。何须济农大人劳师袭远?”见乌力罕还要说话,便将手一挥,“别说了,就这样吧。”
乌力罕暗暗叹息一声,没再说话。
“阿不日格将军。”阿巴海继续调兵遣将。
“大人。”
“明日你赶去灵州,传令哈森额尔敦和巴什阿瓦,让巴什阿瓦率领一千兵马留守灵州城,哈森额尔敦率其余人马,在静州城升起黑色狼烟时,迅速驰援,向敌军背后发起攻击。”
“明白。”
“还有,敌军围困静州城之后,你也无法进城,就随哈森额尔敦一道驰援吧。”
“遵命。”
“邬将军、嵇将军,此战胜负的关键,还须仰仗您们二位。”阿巴海对邬云、嵇电说话的口气,显然比较客气。
“阿将军有何差遣,请尽管吩咐。”邬云也客气地说道。
“夏尧老奸巨猾,乌力罕将军的担心不无道理。我想请二位司职烽烟信号,先与‘内应’联络一次,如确认敌军的四路兵马确实进入静州境内,便指挥烽火台燃起一道白色烽烟,指示伯颜蒙可将军攻打凤凰城;待敌军开始攻打静州城时,再指挥烽火台燃起黑色烽烟,召集伯颜蒙可、哈森额尔敦两支人马紧急向静州城靠拢,从南北两个方向向敌军的背后展开攻击,那时我率静州城兵马杀出城外,让敌军腹背受敌、首尾难顾,彻底消灭敌人。”
“这个容易,就交给我们兄弟了。”邬云干脆地答道。
阿巴海长吁一口气,望着乌力罕、布日古德、博尔塔拉和西门风等人说道:
“其余将领,随我一起坚守静州城,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出城迎敌。”
“是,大人。”
……
凤凰城。
大军开拔后,平日喧嚣热闹的军营、街道、店铺突然安静下来,偌大的城池显得格外的空旷、冷清。
一连几日,夏尧在总兵府闭门不出,既未重新部署守城事宜,也未像诸葛孔明那样大开城门、派士兵扮成百姓模样洒水扫街,一切是那样随意自然,似乎坚信敌军不敢来犯。
这日傍晚,静州城方向升起一股白色烽烟,镇守南门的提调官急忙派人报与元帅知晓。夏尧听罢并不在意,只是传令四门守城将领加强警戒,不要惊慌。
翌日正午时分,镇守北门的提调官曾民黎差亲兵来报:城外远方尘土飞扬,似有敌军向凤凰城靠拢。
夏尧似在意料之中,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然后叫来一个亲兵,对他耳语了一阵,那名亲兵飞快地离开了总兵府。
不多时,敌军兵临城下,放眼望去,清一色的骑兵黑压压的一片。在距城门约五十丈远近的时候,改作十骑并排向城门扑来,即至护城河边,将驮在马背上的沙包扔入河中即返。不大功夫,护城河就被填为平地。抛沙填河的同时,一队兵士在距城墙不到二十丈之处,一字排开三十余架抛石机,开始向凤凰城的城楼上抛掷石块,以压制城楼上居高临下的攻击;另一队兵士则从战车上抬下巨木,在抛石机的掩护下,冲到城门前猛烈的撞击城门。
城楼上的明军将事先准备好的滚石和檑木抛下,以阻击敌军撞击城门。但敌方的抛石机抛出的石块又大又密,城墙上的明军只能退到相对安全的地方投掷檑木,对撞击城门的鞑靼兵士构不成威胁。相持了片刻,瓮城城门便即撞开。
鞑靼军队见城门轻易撞开,不由大喜,立刻蜂拥而入,又开始撞击主城门。
这时,城楼上有人居高临下向下面喊道:“都说鞑子粗鄙无礼,今日亲见果然如此,两军对峙,竟是不宣而战。谁是伯颜蒙可?有种的站出来搭个话,本将军不喜欢打缩头乌龟。”
鞑靼军中,一个身穿牛皮甲胄、手握长刀的将领策马来到那人站立的城墙下,骄横却又有些迷惑地仰头喝道:“你是何人?怎知本将军在此?”
“哈哈哈,”那人大笑一声,揶揄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连阵前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我看尔的死期不远了。不如趁早弃械投降,好歹将项上那个吃饭的物事保住。”
伯颜蒙可冷哼一声,“哼哼,故弄玄虚。你这城中兵微将寡,除了夏尧老匹夫,还有谁人?还在这里大吹法螺。本将军不屑与你说话,快叫夏尧老匹夫出来受死吧。”
那人喝道:“伯颜蒙可,你别出言无状,当心本将军割了你的舌头喂狗。我家元帅何等地位,岂是你这等无名小卒想见就能见到的?”
伯颜蒙可大怒,喝道:“死到临头还在逞口舌之勇。待我打破城门,提了尔的人头,看那夏尧老匹夫还能做缩头乌龟否?”
那人大笑,骂道:“都说鞑子少条失教、粗鄙无知,今日算是亲耳所闻、亲眼目睹了。伯颜蒙可,本将军的人头在此,有本事你上来拿。”
这时,伯颜蒙可身旁的一人惊呼道:“你……你是秦宗?”
“不错,我正是秦宗。阿克苏,别来无恙?”前些时在静州城万户府,就是这个阿克苏蠢蠢欲动,要捉拿秦宗祭旗的。
伯颜蒙可大吃一惊,颤声问道:“什么,此人是秦宗?他……不是带兵去围攻静州城了么?”
“哈哈哈,我家元帅算定你们要来‘做客’。他老人家不愿与你等这些小喽见面,没办法,就命本将军留下来‘招待’你们。”秦宗揶揄道。
伯颜蒙可亦是久经战阵之人,见原本要去静州城的秦宗在凤凰城出现,不免有些慌乱。但转念一想,内线昨晚再次确认,明军四路人马已经开进静州附近。即便秦宗留下来,他所率人马此时还在静州城北门。若真有埋伏,他何须在此大费口舌?
想毕,伯颜蒙可戟指骂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南蛮,看你区区五百人马怎生挡得住我五千铁骑的雷霆一击?来呀,加紧撞击城门,杀入凤凰城,谁抓住夏尧,赏羊千只。”
撞击城门的鞑靼士兵一听,精神复振,高喊着号子,抬着巨木大力夯杵,城门在重力的撞击下,开始剧烈的震颤。
秦宗微微一笑,将手一挥,喝道:“下。”
数十个手持钢刀的武士,腰系拇指粗的绳索如从天降,悬在半空挥刀直剁鞑靼士兵的头颅。只见寒光闪动,肩扛巨木撞击城门的鞑靼兵士瞬间倒在血泊之中。等到鞑靼人从惊愕中惊醒过来反击时,明军在城楼上摇动绕绳的轱辘,早将悬在半空的武士提了上去。
秦宗一竖拇指,赞道:“黎大侠、任大侠,你们这法子还真管用。”
伯颜蒙可反应丝毫不慢,厉声叫道:“神弓手何在?”
“在。”数十名手执强弓的鞑靼士兵,很快列成一队,站在伯颜蒙可的面前。
“你等站在城门前,如若城楼有人缒下,给我乱箭射杀,听见没有?”伯颜蒙可下令。
“遵命。”神弓手齐声答应,背靠背迅速围成一圈,弯弓搭箭,蓄势以待。
秦宗见黎远、任思将绳索绑在腰间,准备二次出击,忙阻止道:“黎大侠任大侠且慢,不要作此无谓的冒险,只把滚石推下缓敌即可。”说完,转身又接着与伯颜蒙可展开“心理战”:“尊驾怎知我只有五百兵马守城?”
伯颜蒙可陶陶然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不是你说的吗?”
“是我们内部有人传信于你,对是不对?”
伯颜蒙可昂头微笑,不置可否。
“唉,”秦宗叹息一声,说道:“可惜那奸细已被我们识破,此刻恐怕已经身陷囹圄。实话告诉你吧,所谓五百人马守城,那是引你入彀的圈套,想不到你还真的相信了,哈哈。”
伯颜蒙可闻言大惊,复又摇头道:“哼哼,现在用这些话来壮胆,不嫌迟吗?”
“怎么?你不相信?”秦宗抬起右手,指向瓮城门外:“你且转过身去,看看你的身后。”
伯颜蒙可不知何意,兜转马头朝瓮城门外一看,登时目瞪口呆。
瓮城门外,无数明军簇拥着一辆双辕马车,将城门堵了个严严实实。轿厢门帘掀起处,一位身穿大明从四品甲胄的将军缓步走下马车,手按腰间的宝剑挺立在门前,大声说道:“伯颜蒙可,大明游击将军甘田等你多时了。”
“什么?游击将军甘田?”伯颜蒙可又是一惊,颤声问道:“你……你……不是被重打一百军棍,押在死牢了吗?怎么……怎么……”
“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是不是?”甘田揶揄道:“那不过是演给‘你们的人’看的一场戏。若不如此,你们龟缩在平罗城还敢出来吗?”说完沉声喝道:“伯颜蒙可,形势如此,你还不束手就擒、要作垂死挣扎么?”
伯颜蒙可不料明军将计就计,心知今日凶多吉少,但仍困兽犹斗,“嗷”的一声策马挥刀向甘田扑来。他率领的五千骑兵见势不妙,遂停止撞击主城城门,转身跟着伯颜蒙可向瓮城城门冲锋,希冀杀出一条血路,突围而出。
甘田率领的北路军近万人马,除分出三千留守凤凰城外,其余大部早在城外严阵以待,见鞑靼骑兵蜂拥而出,顿时箭如飞蝗,罩住瓮城城门。
伯颜蒙可遵照阿巴海的命令,率领骑兵轻装偷袭,根本没带盾牌之类的防护器械,此时在密集的箭雨中犹如昔年诸葛孔明草船借箭中的稻草人,成了明军弓箭手的活靶子。
他舞动手中的长刀,拨落无数的箭支,无奈箭雨密集,顾得了上却顾不了下,挡得了左却挡不住右,全身除了铠甲之外暴露的地方,均被箭支插了个密密麻麻,顿时倒地身亡。
跟在伯颜蒙可身后冲出城门的鞑靼骑兵也纷纷中箭倒地,其余的骑兵见势不妙,又兜转马头欲退回瓮城,但后面的人马哪知城外的形势?仍然不顾一切地往外冲去,结果在瓮城城门你挤我碰,乱作一团。
阿克苏有心整饬军队寻机逃窜,无奈伯颜蒙可的部属根本不听他的号令,只好大喝一声“想活命的随我向外冲”,拍马向城外杀去。距他较近的鞑靼士兵听得清楚,不少人尾随他向外冲杀。
城楼上秦宗看得清清楚楚,喝令守在城楼上的兵士将滚石和檑木尽数抛下,直砸得鞑靼骑兵狼奔豕突、满城乱窜。当他们被砸的晕头晕脑之际,城楼上的守军从四面八方缒绳而降,在他们头顶挥刀乱砍。鞑靼士兵却是凶悍无比,明知大败亏输,仍作殊死搏斗,直到倒在血泊之中……
这场战斗,伯颜蒙可率领的五千骑兵,除阿克苏带领数百人败逃、被俘千余之外,余皆战死,明军也付出了伤亡近两千人的代价。
第五十七回 清除内奸
再说陆完率领的东路军晓行夜宿,不一日便进入静州地界。
这日晌午时分,兵马行进到距离静州城不远的地方,陆完下令停止前进,埋锅造饭。饭后,他将提调官、千总、把总三级军官召集拢来,对大家说道:
“元帅曾经交代过,四路大军进入静州地界之后,要互相联络,约定时间,同时进入各自的指定地点。我已派出探马联络,傍晚时分应有各路人马的信息。今夜便在此处安营扎寨,何时开拔,等候命令。”
众将一听有半日的清闲,连忙分派属下埋锅的埋锅,扎帐的扎帐,放哨的放哨,其余人等,兵不解甲、马不卸鞍,抓紧休息。
陆完让亲兵传来提调官窦勇,嘱他代替自己值守中军帐。自己则带了三个亲兵,骑上快马,径往北面驰去。
日落之前,陆完只身一人返回营地。一进中军帐,便命亲兵传把总以上的军官前来议事。
众将官正在吃晚饭,一听传叫,便放下碗筷,迅速来到陆完的中军帐。
“各位,派出的探马即将回来。为免惊扰大家的好梦,我想在睡前定下明日开拔的时间。因此请大家在此稍待一会儿。”陆完简洁地说明意图。
话刚说完,帐外一阵脚步传来,下午随同陆完一起北去的亲兵之一快步走进中军帐,气喘吁吁地报告:“禀报将军,小的已与秦森将军联系上,西路军已经进入静州地界,这是秦森将军的书函。”
“嗯,下去吧。”陆完接过陈文祺的书信,展开飞快地浏览了一遍,便揣进怀里。
“报,小的已与秦将军联系上,这是秦将军的回执。”又一名亲兵回报。
陆完伸手接过回执,略略一瞄,也放入怀中。
过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最后一名亲兵也回到帐中,边喘气边说道:“禀报将军,小的在指定的地方等了几个时辰,才等到陈文祺将军。因文房四宝不便,陈文祺将军命小的带口信给将军,说他按照将军约定的时间准时开进静州城南门,决不误事。”
“好,下去休息吧。”陆完扫了众人一眼,向大家说道:“四路大军业已进入静州,明日未时同时进入指定地点,完成对静州城的包围。现在我命令,各部明日五更造饭,拂晓开拔,不得有误。”
“是。”众人齐声答应,迅速离开中军帐,各自回营安排去了。
众将走后,陆完交代亲兵守住中军帐入口,不准任何人进出。然后迅速脱下战袍,换上夜行衣靠,悄然离开中军帐,没入夜色之中。
俄顷,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出现在一片远离营帐的矮树林中,一看四下无人,伸手从怀里抓出一羽灰白色的信鸽,使劲往上一抛,信鸽展开双翅,转眼钻入茫茫夜空,那人影也瞬间消失不见。
陆完疾步奔回中军帐,一边换着衣服一边命令亲兵传把总以上的军官火速到中军帐议事。
此时,大多数军官已经入睡,听到传令俱都惊诧不已,刚刚议事不到一个时辰,怎么忽然又要议事?莫非发现敌情?众军官不敢怠慢,跑步赶到中军帐。只见陆完端着帐中,神情虽然有些凝重,但丝毫不见紧张。
大家莫名其妙,静待陆完发话。
陆完见人已悉数到齐,便将众人带到帐外,向东北方向一指,不动声色地问大家:“各位,你们看,东北方向有什么?”
众人抬头向东北一望,只见一股白色的狼烟,隐隐绰绰升起在空中。
“这该不是元帅发出的信号吧?莫不是鞑靼军队在攻打凤凰城?”千总吕征不无担忧地猜测道。
吕征此言,一下子震惊了在场的将官们,大家七嘴八舌,都祈祷凤凰城平安无事。
提调官窦勇瓮声瓮气地说道:“这一定是凤凰城有事。我四路大军齐聚静州城,凤凰城空虚无比,鞑子那还不趁机偷袭?都说夏尧夏元帅用兵如神,看来名不副实。甘将军以命相谏,他竟毫不警觉,一味屈从于钦差大人。这下可好,不虑于微,始成大患。”
“窦勇,不可私下诋毁夏元帅和陈将军。”陆完警示道。
“如果凤凰城真的有事,形势就不妙啊。如此一来,不仅收复不了三卫,凤凰城恐怕又要落入敌手了。”有人低声道。
陆完暗笑一声,带领众人返回中军帐,见大家愁眉锁眼、忧心忡忡,生怕影响了士气,于是宽慰道:
“大家别紧张,行前元帅并未讲过烽烟示警的事儿,这道烽烟定是敌人调动兵马的信号,但不管情况如何变化,我担保凤凰城安然无恙。今夜召大家来,是要改变一下原先的部署。”
大家一听陆完担保凤凰城无事,又见他神情镇定,方始落下悬着的心。
“窦勇、章栋,明日你俩率领本部人马继续开进静州城东门,配合友军完成对静州城的包围,听到友军炮响,即可发起攻城。听明白了吗?”
“陆将军,您不去东门?”窦勇不答反问。
陆完点点头,说道:“我带其余兵马,绕到北门。”
“北门?秦宗将军不是在北门吗?”窦勇惊奇地问道。
“不,秦宗将军已经返回凤凰城。”
“不对吧,傍晚时探马不是与秦宗将军联络上了吗?秦宗将军的回函还在您怀中呢。”
陆完一笑,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函,递给窦勇,示意他自己看。
窦勇满腹狐疑地抽出信笺,展开一瞧,哪有什么回书?分明是白纸一张。
“这……这……”不仅是窦勇,其他将官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陆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见大家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自己,陆完抿嘴一笑,说道:“对你们实说了吧,所谓秦宗将军已经到了静州地界,那是我吩咐探马这样说的,这封无字的信函也是事先准备好的。不仅如此,陈将军也未到静州来,而是南下去了灵州。包围静州城的人马,只有我部和秦森将军的西路军。”
“原来如此,怪不得将军敢打凤凰城的包票,原来元帅早有安排。不过,为何要如此故弄玄虚呢?”章栋这时也插上了嘴,他是又舒心又疑惑。
陆完竖起二指,说道:“疑兵。”
“疑兵?疑谁?”章栋好奇地问道。
“当然是疑阿巴海了。不过为了使阿巴海深信不疑,连带着‘疑’了各位几日,元帅要我代他向各位表示歉意。”
众将官连忙摇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千总吕征心思缜密,这时插言问道:“元帅不是下令严密封锁消息吗?凤凰城连只苍蝇都不准飞过,阿巴海如何得知我军的部署?”
“苍蝇飞得低,很容易被发现,鸽子飞得高,那可是防不胜防。”陆完高深莫测地说道。
“鸽子?您是说有人用信鸽向阿巴海传递情报?”众人惊问道。
“不无可能。”陆完的话让人觉得模棱两可。
“那会是谁?”
“是……”陆完话未说完,突然朝一人喊道:“ 韦坚,你怎么了?”
众人扭头一看,只见把总韦坚满头大汗、神色不安。众目睽睽之下,他手按腹部,表情痛苦的说道:“我……我肚子突然有些疼痛,要出去方便一下。”说完不等陆完答应,便向帐篷出口跑去。
人影一闪,帐外两个亲兵挡住了韦坚的去路。
“你们……”韦坚气急败坏。
“韦坚,外面更不‘方便’啊,还是回头吧。”陆完一语双关。
“将军,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韦坚有些茫然。
“不明白?那我就再说明白一些:你为敌人暗中传送我军消息,送出的却是假情报;你帮助我军成功实施了疑兵之计,但你却是里通外国的奸细。你现在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你想想,哪里还有你‘方便’的地方?”说到这里,陆完怒喝一声:“大胆韦坚,你是如何为敌人传信,又是被何人策反?还不从实招来!”
众将一听,人人大惊,这个韦坚竟然暗中通敌?想到几个月来同行同宿,身旁竟藏着一个奸细,不免心有余悸。
“什么传信?什么策反?末……末将听不明白。”韦坚强装不懂。
“哼哼,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呀,将韦坚绑了。”
几个如狼似虎的卫兵一拥而上,将韦坚捆粽子似的捆了起来。
“说我为敌传信,有何凭据?”韦坚犹自嘴硬。
陆完自怀中掏出一方薄绢,送到韦坚的眼前,指着薄绢上面的“锦拱”两个篆字,问道:“这两个字你可曾认识?”
“不……不认识。”韦坚神色有些不自然。
“某日夜间,我内急起来方便,瞧见你在营外偏僻处仰头望天,伫立良久。我以为你远离故园,思念家乡,正待上前抚慰,忽见一只信鸽自天而下,落在你跟前。你双手捉住鸽子,取下鸽子脚上的竹管,将早已准备好的薄绢放入,又重新绑回信鸽脚上,放飞鸽子之后,你才回营歇息。可有此事?”
“那是……是我与友人传递书信。”见陆完将事情始末说的一清二楚,韦坚无法否认,便撒了个谎。
“当时我真的希望是你与家乡亲人或是友人传递书信,但又怀疑你被人策反通敌。那一晚我是辗转反侧、整夜未眠。到了宁夏之后,我怕误国误民,便找到钦差陈大人,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这才有了校场点兵时的那场戏,当时我多么希望这场戏演完之后你没有任何异常啊。哪知……哪知那晚你又一次放飞信鸽,绑在信鸽脚上的薄绢上面,不正有这‘锦拱’二字吗?”
“哪有此事?将军不要冤枉小人。”
“哼。那晚放飞信鸽之后,你听到附近有人咳嗽、并且有脚步声向你走来,你道为何?”
“……”
“那是我故意弄出的声响,目的是将你惊走,掩护陈将军在信鸽尚未高飞之际将其捕捉。那情报内容我们一清二楚,你还狡辩么?”
韦坚知道事已泄露,再辨无益。于是两眼翻白,不再出声。
窦勇气愤不过,走上前对着韦坚的腹部猛踹一脚,恨恨地说道:“好个里通外国的逆臣贼子,你拿着大明的俸禄,却去做鞑靼的走狗,真是死有余辜。陆将军,那日识破了这狗贼的嘴脸,就该当即剐了他,为何还留着他的狗命?”
陆完点头说道:“问得好。阿巴海狡诈多疑,虽然得到了我军的‘情报’,但并不会完全相信,肯定还要确认一番,故此要留着这贼子发挥‘作用’。果然,这贼子听到亲兵禀报东南西北四路军全到静州的消息后,就在此前一刻,于那矮树林中再次送出了我军的‘情报’。”说完转头向韦坚喝道:“韦坚,你的情报已将阿巴海送进深渊,无论是鞑靼人或是策反你的人,都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虽然你里通外国、叛国投敌,但尚未造成严重后果,如果你能老老实实交代罪行,夏元帅和陈将军说了,他们可以上奏朝廷,饶你不死。”
韦坚原以为必死无疑,一听尚有一线生机,顿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说道:“我交待,我交待。”
“那好,你说,让你向阿巴海通风报信的那人是谁?”
“这人……我不知道。”
“这一路上,你都和谁在联系?”
“这个……我不清楚。”
“看来你是不想活命了?”
“不,不,我的确不知道。我发誓,小人说的是真话。”韦坚指天画地的说道。
“两头你都不知道,那你知道什么?”
韦坚咬咬牙,豁出去一般说道:“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我把我知道的全说出来,您若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了。我就从十五年前说起……”
成化年间,传奉升授风行于朝野,一些人通过捐钱捐物或附翼攀鳞堂而皇之地进入庙堂。家住京城的破落户子弟韦坚看在眼里、痒在心上,游手好闲的他日思夜想“传奉”个一官半职,享受那种衣食无忧、作威作福的生活。但他人乏蔽体衣、家无隔夜粮,到哪里去找钱物打通关节?有心攀龙附凤,却又毫无门路。总之“传奉升授”对他来说,是老寿星骑仙鹤没路(鹿)。按理说,既然是矮子坐高凳够不着,韦坚应该死心了。可他偏不,仍是钻天觅缝四处奔走,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他的爹娘被他催逼不过,在他八代祖宗的七大姑八大姨亲戚中苦苦搜索,终于发现一个表舅爹的表姐的小姑子的堂侄在宫内当差。韦坚大喜过望,连忙托了几层关系找到这个“表叔”,对他说明了来意。这“表叔”是宫中御马监一个打杂的底层太监,原本无职无权。也许是长期被人奴役驱使,如今竟有人央他“帮忙”,一时激发了他的“豪气”,当时将胸脯拍的“嘭嘭”响,让他回家静候好消息。
就在韦坚快要绝望的时候,“表叔”却猝然而至,并且给他带来了“好消息”,说是宫中有个“贵人”愿意帮忙,条件只有一个:有钱出钱,无钱出力。
“出力?出什么力?”当时韦坚问道。
“为这位‘贵人’办一件事。”“表叔”说道。
“办什么事?”韦坚紧张地问。
“‘贵人’还没有想好,什么时候有事,什么时候让你去做。”
“若是杀人放火,我可不敢做;再就是不会做的事,我也不能做。”韦坚虽然做“官”心切,但还能把握一下分寸。
“那是当然。‘贵人’说了,杀人放火、偷鸡摸狗的事儿不让你做,更不会让你做力不从心的事儿。总之就是你很容易就办到的事情。”
韦坚松了口气,满口答应,随即又问:“这件事什么时候做?”
“这可说不好。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三年五载。”
韦坚一听泄了气,说道:“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表叔”微笑道:“你是着急办事儿还是着急传奉?‘贵人’说了,事儿什么时候办放下再说,这传奉升授嘛……可以即刻办。”
“真的?”韦坚一听,欣喜若狂。
“表叔”肯定地点点头,又对他说道:“你找个‘信物’带给‘贵人’,以后无论何人,只要拿出‘信物’要你办事,便是‘贵人’的意思。”
韦坚当即翻箱倒柜,找了一把铜质“长命锁”交给“表叔”,“表叔”接过“长命锁”,嘱他耐心等候,不日便有“好消息”。
“表叔”没有失信,过了几日,便让韦坚到御马监统领的禁兵腾骧左卫当了一名总旗官。
韦坚虽然心愿已遂,但记挂着那“贵人”要他办的事儿,自得之余多少有点忐忑不安。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事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淡忘,十余年之后甚至完全忘记了这档子事儿,直到远征军开拔前三天的晚上……
韦坚吃罢晚饭,正准备回房煮茶消食。这时忽听门外“笃”的一声响,虚掩的房门被推开,一个身穿夜行衣、黑巾蒙面的人出现在韦坚的面前。
韦坚吓了一跳,壮着胆子喝道:“你是谁?可知夜闯私宅犯法么?”
蒙面人没有回答,径直走到韦坚的身边,自己动手倒了一盅香茗,放到嘴边呷了一口,这才开口道:“好茶。尊驾的日子过得好惬意啊。”
“你究竟是谁?要干什么?”韦坚强压恐惧,但声音明显颤抖。
蒙面人自怀中掏出一个东西,随手放在桌上,对韦坚道:“这个物件你该认识吧?”
韦坚低头一看,尘封十多年的记忆瞬间打开,那物件便是当年交给“表叔”带给“贵人”的信物铜质长命锁。
韦坚以手扪住“怦怦”跳动的胸腔,困难地吞咽了一下,问道:“尊驾……‘贵人’要在下做何事情?”
“尊驾长期呆在京城,不想出去走动走动?”蒙面人问道。
“走动?到何处去?”韦坚忐忑不安地问道。
“朝廷即将发兵宁夏,你跟着走一遭如何?”蒙面人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但那口气却是勿庸置疑。
“这次远征军都是从羽林军中调派,在下……并未奉调啊。”韦坚怯怯地答道。
蒙面人“嘿嘿”一笑,甚有把握的说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们自有安排。”
韦坚虽然极不情愿,但知无法推托,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小的任凭‘贵人’安排。不过此去宁夏要小的干什么?”
蒙面人从怀里掏出十余张薄绢、一只信鸽,交到韦坚手上,低声说道:“很简单,你于第一个宿营的晚上,将你们宿营的地点写在薄绢上,塞入信鸽脚上的竹管中,然后放飞信鸽。至于以后,就按信鸽带回的指令去做即可。”
“是谁要这个信息?谁在和我联系?可否见告?”韦坚虽“浑”却非傻,他必须弄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
蒙面人沉思半晌,缓缓说道:“既然你想知道,我就明白告诉你,这些消息都是传递给蒙古国阿巴海万户长的,至于是谁和你联系,这个并不重要。”
一听此言,韦坚惊恐无比,这可是里通外国、抄家灭族的重罪,他断然拒绝:“不行,这事我万万不能做。”
蒙面人似乎料到他有此反应,不急不躁地说道:“不做也行。新皇正在大力清洗前朝传奉升授的官员,你就不必随军西征了,就在家里等着革职吧。”
这一下击中了韦坚的软肋,好不容易从平民“传奉”了个总旗,其后慢慢升迁到如今的把总,真要被革了职,岂非又回到了从前?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十余年来吃香喝辣的不说,手底下还有人任自己吆喝使唤,人生活得多么惬意。一旦这些都没了,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但答应给鞑子暗通消息,如果东窗事发,恐怕连平民的日子都没的过。这可是矮子骑大马上下两难哪。
蒙面人见韦坚沉吟不语,知道他既怕杀头又难舍富贵,便暗暗一笑,给他加了一把火:“其实也就是给他们传递一些我军的动向,即便你不传递,他们的探马还不是照样打探得到。再说两军打仗拼的是实力,打胜打败与你传递消息没有多少关系。与其等着被革职,不如悄悄做了这个事,只要你我不说,神仙都不知道。”
韦坚被他说的心动,最终还是贪欲占了上风,他向蒙面人说道:“这事决不能无休无止,否则恕难从命。”
蒙面人见他松口,心下暗喜,连忙拿起桌上的铜质长命锁说道:“那是。这事办完了,就将它完璧归赵。此后咱们相忘于江湖、相见如陌路。不过,”蒙面人话锋一转,双眼寒光一闪,恶狠狠地说道:“若是表面应承,暗中捣鬼,小心你的脑袋。”说完竖掌一劈,硬生生将桌子一角击得粉碎。
就这样,韦坚抱着侥幸心理,答应了蒙面人的要求。
“至于那蒙面人是谁?鸽子那头是何人与我联系,小人真的不知,请将军明察。”末了,韦坚近乎哀求地说道。
陆完不置可否,冷冷说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们自然会详查。你也要认真想想,还有什么没有交待清楚的,这对你的性命来讲非常重要,明白吗?”
“明白,小人明白。”韦坚一迭连声地答道。
陆完放缓语气,对吕征说道:“你派几个兵勇看住这厮,明日一早,派一个小旗人马将他押解到凤凰城,交给夏元帅发落。”又对韦坚喝道:“对于你来说,总兵府的大牢最是安全。若是妄图逃跑,那是自寻死路。”
“小人不敢。”
“押下去。”
押走韦坚后,陆完对众将官说道:
“各位,内奸已经除掉,平罗之敌想必正在前往偷袭凤凰城的途中。为确保甘田、秦宗将军率部歼灭偷袭凤凰城之敌,现在命令:各部人马按照原来的部署,明日迅速进入各自的位置,包围静州城,阻止阿巴海向凤凰城派出援兵。”
“是。”
第五十八回 围城打援
且说南路军自出凤凰城之后,大张旗鼓,一路招摇向南进发。进入静州地界之后,陈文祺下令部队偃旗息鼓、卷甲衔枚,悄无声息地继续南行,此后晓行夜宿,一路无事。
这一日,部队行进到距离灵州城约五十里地的地方,陈文祺与贺安国商议道:
“此地距离灵州城已经不远,再往前走难免会被敌军探子发觉,不如就此觅地设伏,贺将军意下如何?”
贺安国自然没有异议。于是陈文祺一面差人向秦森、陆完两人传信,请他们开始佯攻静州城;一面派出探马四出侦查,最后选在离灵州城四十里远近的一处隘口作为伏击之地。陈文祺、贺安国两人指挥兵马悄悄进入伏击地点,命令各带兵将官约束部队,只许以所带干粮充饥,严禁生火做饭,兵不解甲,马不卸鞍,随时准备出战。
“轰隆隆”
隐隐的炮声打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与宁静,静州城的佯攻已然开始。未过多久,果见一股黑色狼烟在东北方向袅袅升起,这是阿巴海调兵增援的联络信号。
陈文祺与贺安国将各部将官和神机营千总召集拢来,再次对各营的攻防路线与攻防要领进行明确:待灵州援军进入我军伏击点之后,神机营以三乘“火龙车”封锁其首尾,不使敌人逃离伏击圈;将二千神机营步兵分成三组,用火枪、火铳、火绳枪及大连珠炮等火器以“排子枪”轮流射击(这些火器不能连发,三组轮流射击可相互掩护装填弹药),进行第一波远距离攻击,待敌冲至十丈之地时迅速撤退(神机营士兵武功不高,不适合近身对敌);在神机营步兵后撤之时,各将官带领本部人马从两面向中心掩杀,进行第二波近身搏击。由于第一波的攻击,敌援应有两到三成的减员,届时敌我兵力必定悬殊,各部务须速战速决。对于弃械投降之敌,送交此前后撤的神机营步兵看管,决不许滥杀与打骂;对于突围逃跑之敌,各营不得恋战,由神机营骑兵作最后一波追击。
刚刚布置完毕,探马来报,西南方向发现一彪人马,正向东北方向快速移动,距离此地已不足十里之遥。
“来得好,”陈文祺略带兴奋地说道:“各位将官赶快回去落实战术,准备开战。”
众将散去不大一会,那彪人马以极快的速度向隘口闯来。
“来者何人?快快报上名来。”
明军阵中,有人高声喊道。这是陈文祺事前交待过的,其目的是迟滞前军行进的速度,挤压敌军队伍密度,以发挥“排子枪”的威力。
“瞎了你的狗眼,难道不知这是哈森额尔敦千户长吗?还不赶快让开,耽误了军机大事要了你的狗头。”左右屯卫地理相连,对方以为在“自家的地盘”上,一定是己方派出的探马,故此恶狠狠地训斥道。
“这就对了,老子找的就是这个哈什么敦的千户长。神机营第一组,预备放。”
“砰”巨大的声响整齐划一。
“神机营第二组,预备放。”
“砰”
敌军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前排已有成片的士兵倒了下去。
“是南蛮的军队。大家不要慌,他们的火器虽然厉害,但要时间装填弹药,大家给我冲”阵中一员身穿铠甲的蒙古将领,立即明白是遭遇到明军的狙击,迅速抽出腰中宝刀,与阿不日格一道指挥手下兵士向神机营的阵地冲过来。无疑,他就是增援部队的敌酋千户长哈森额尔敦。
这哈森额尔敦倒也有些见识,他知神机营士兵只是仗着火器的厉害,功夫并不如何,因此督促部下一阵猛攻,立时迫到神机营步兵跟前不足十丈。
“撤!”
“上!”
正当哈森额尔敦以为胜券在握时,两声大喝几乎同时响起,平端火器的神机营兵士明明近在咫尺,一晃眼倏然不见;大批手持刀枪剑戟的明军武士一拥而上,人数之多,以致己方兵士大都以一敌二、以一敌三,手下兵勇虽然彪悍,奈何双拳难敌四手,竟是左支右绌、毫无还手余地。眼见大势已去,哈森额尔敦不敢恋战,高喊一声“快撤”,拨转马头,向来路冲去。
突然眼前一暗,陈文祺手握宝剑,挡住哈森额尔敦的去路。
忙乱之中,哈森额尔敦手中长矛一挺,向陈文祺的面门搠来。
“都说鞑靼人野蛮无礼,今日算是见识了。阁下难道不想知道是谁让你损兵折将的?”陈文祺并不着忙,眼看长矛搠到跟前不到尺远,将身一侧,让过长矛。
哈森额尔敦一刺落空,将马一兜,复又挺矛刺来,同时恨声说道:“管你是阎王还是小鬼,待我先让你上奈何桥再说。”
“哼,死到临头,还要大吹法螺。”陈文祺再不想与他嗦,足跟往马肚上一磕,不退反进,画影剑顺着矛杆向前一搅,刺中哈森额尔敦右手虎口,鲜血涌出,长矛应声落地。
未等哈森额尔敦有喘息的机会,陈文祺自马上高高跃起,弹腿向哈森额尔敦的肩膀一踹,将哈森额尔敦踢下马来。
陈文祺喝令:“将他绑了。”
十余个明军士兵一拥而上,拿出绳索就往哈森额尔敦的脖子上套去。
哈森额尔敦拔出腰中弯刀,反手一撩,戳入自己的腹腔,顿时气绝身亡。
陈文祺未料此人如此刚烈,欲要阻拦已然不及,一时呆立当场。
阿不日格见对方一合不到便将哈森额尔敦打翻在地,哪里还敢恋战?两腿一夹坐骑,“驾”的一声,落荒而逃。残余的鞑靼士兵,见俩主帅一死一逃,斗志全无,纷纷扔下武器,抱头鼠窜。
神机营骑兵追赶了一阵,听见“鸣金”的声音,方才回转。
不多时,战场打扫完毕。经清点,此战共杀敌三千余名、俘虏三百余名,明军伤亡近千人。以己方较少的伤亡歼敌三千余,应当说是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但陈文祺平生从未见到这种尸横遍地的惨烈场面,不免为双方死难的战士痛惜不已。
“陈将军,下一步,我们作何打算?”贺安国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旁,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陈文祺怔怔地看着贺安国,显然,他的情绪还未恢复正常。
贺安国知他心里难受,亦不知如何劝解,只好代他拿主意:
“增援之敌已被我军全歼,左屯卫兵力不足,不如一鼓作气,拿下灵州城。陈将军您看如何?”
“啊?嗯,行,就按贺将军的意见办。”陈文祺机械地答道。
灵州城,左屯卫守御千户所驻地。此前,城内驻有蒙古军五千人、投敌的“新附军”三千人。早间分出四千蒙古军驰援右屯卫,只留下三千“新附军”与一千蒙古军守城。
陈文祺将大部队驻扎在城外五里之处,派贺安国率五百骑兵前去城下讨战,要求只许败,不许胜。
留守灵州的蒙古军千户长巴什阿瓦提头脑简单,有勇无谋,禁不住贺安国在城下百般骂战,又见明军兵少将寡、士气不振,便不理会“新附军”统领夏侯霜的劝阻,尽数点起余下的一千蒙古军,又要夏侯霜拨出一千“新附军”,随他一道出城迎敌。
来到阵前,巴什阿瓦提手中狼牙棒一指,嘶声叫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本千户长棒下不杀无名之辈。”
贺安国纵马出阵,轻蔑地说道:“你这胡人满嘴走花溜水、大言不惭,今日如能在爷爷我手下走过五十招,爷爷我就告诉你爷爷姓甚名谁。”
巴什阿瓦提汉语不甚精通,被贺安国“爷爷、爷爷”的一绕,半天竟没会过意思,待到明白对方是占自己的便宜,气得嗷嗷直叫,当下两腿将胯下马一夹、手中狼牙棒一抡,朝贺安国腰间横扫过去。
贺安国长刀一摆,“当”的一声,荡开了势大力沉的狼牙棒。
“来而不往非礼也,让你也吃爷爷一刀。” 贺安国兜转马头,长刀斜举,望巴什阿瓦提右肩劈下。
巴什阿瓦提不敢怠慢,拍马往斜刺冲去,避开了长刀的锋芒。
两人战罢十几个回合,巴什阿瓦提仗着自己人多,大喝一声:“给我上。”
蒙古军和“新附军”听见号令,立即蜂拥而上。
“啊呀不好,快撤。”贺安国惊叫一声,带领五百骑兵掉头就跑。
“想溜?没那么容易,给我追。” 巴什阿瓦提大笑一声,率兵跟在贺安国后面紧追不舍。
转过一个山口,贺安国连同他的五百骑兵忽然消失不见。巴什阿瓦提惊诧之间,猛然省悟敌人用的是诱兵之策,前面定有埋伏,便急忙下令退兵。但为时已晚:数千明军刀枪如林,堵住了来路。
“巴什阿瓦提,现在下马投降,或可饶你一命。”贺安国不知从什么地方转出来,在巴什阿瓦提背后说道。
明军前后夹击,自己孤立无援,巴什阿瓦提这才后悔没听夏侯霜的劝告,气急之下,转身指着贺安国大骂:“你这无耻之徒,平日说什么你们汉人光明磊落,我看不过是一帮偷奸耍滑的小人。有本事咱们明刀明枪分出胜败,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诓人,我真替你们不屑。”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阁下文不读诗书,武不学韬略,反妄指他人偷奸耍滑,我真替阁下害燥。”背后有人模仿巴什阿瓦提的语气说道。
巴什阿瓦提转身一看,一个白面书生气定神闲地端坐于马上,手中并无任何兵器。
“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强词夺理?”
“在下陈文祺,适才所言,句句入情入理,阁下何来强词夺理之说?”
巴什阿瓦提闻言一惊,此人就是阿巴海大人恨之入骨的陈文祺?据说此人文武双全,今日狭路相逢,不知是福是祸。但见陈文祺年轻文弱,语气平和,浑不似身怀绝技的样子,心想他也许就会一点纵身腾挪、三箭衔尾的奇巧而已,未见得就有马上厮杀的功夫。想到此,巴什阿瓦提既惧且喜:若是亲手将陈文祺擒获或打败,咱在蒙古国即便挣不到第一勇士的称号,至少也能跻身十大勇士之列。想到此,也不答话,狼牙棒一兜,照着陈文祺的面门砸下。
可惜巴什阿瓦提太不识时务,大难临头,不思如何苟且性命,反而做起什么勇士的春梦。手中高举的狼牙棒尚未落下,贺安国的长刀已从斜刺里伸出,望狼牙棒上一磕,将巴什阿瓦提连人带马逼退。
“杀”山前山后杀声震天,无数明军铺天盖地掩杀过来。
在一片杀声之中,只听一人高声喊道:“‘新附军’的弟兄们,你们也是大明子民、汉家儿郎,奈何被奸贼挟持,流落异域已久,但我相信,你们决不愿甘附逆异族、泪尽胡尘。多少年来,家中父母妻儿日夜倚门倚闾、思亲归来,今日王师西征,正是你们雪耻前辱、迷途知返的良机。希望不愿做逆臣贼子、不肖子孙的弟兄,放下手中的武器,站到朝廷军队这边来。大明将士听好了,凡放下武器的‘新附军’弟兄,均要善待与保护,不可杀戮打骂。”
“新附军”中的大多数人,原本就不愿附逆,多年来梦萦魂绕想回故园,只是受到夏侯霜等人的挟持,不敢表露更不敢轻与人言。现在有人振臂一呼,如闻天籁之音,当下轰然响应,纷纷丢掉刀枪,拔腿便向大明军队这边跑来。
巴什阿瓦提见状,掣出腰刀,砍翻了几个扔掉武器的“新附军”士兵,意图约束己方兵将与明军放手一博。然而这个举动反给自身招来杀身之祸,十几个“新附军”士兵自地上拾起武器,一涌上前,掀翻他的坐骑,竟将他乱刀砍死。
巴什阿瓦提一死,群龙无首,几个还在奋力抵抗的蒙古军下层将领,一见大势已去,只好放下兵刃,束手就缚。
至此,左屯卫守兵已消灭大部,仅剩守城的二千“新附军”,灵州城唾手可得。
“陈将军,连续消灭敌人两股主力,将士们斗志正旺,不如趁热打铁,将‘虎威炮’推至灵州城下,直接炮轰城楼上的守军,待将残敌打得晕头转向之后,再轰开城门,杀进城中清剿残敌,一举收复左屯卫,您看可好?”贺安国兴奋地向陈文祺建议。
陈文祺思忖了一会儿,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他让贺安国在放下武器的“新附军”中,找来一个名叫乐余福的旗牌官问话。明白了陈文祺的意思之后,乐余福便含泪讲述了夏侯霜带领他们投降鞑靼的经过。
那年,巴图蒙克率军攻到灵州城下,守城的明军将士纷纷向夏侯霜请战,并催请他快马将敌情向宁夏总兵夏大人报告,但夏侯霜始终置之不理。由于群情激奋,夏侯霜处死了几个坚决要求出城迎敌的提调官和千总,好不容易才弹压住局面。说来也怪,夏侯霜不开城门对敌,城外的鞑靼军队也未攻城,而是在城外按兵不动,双方似乎形成默契,都在等待着什么。过了两日,夏侯霜将麾下把总以上的军官召集拢来(我那时的职务是把总,后来因为不满夏侯霜所作所为,被夏侯霜降为旗牌官),宣称敌我兵力悬殊,明军孤立无援,为保存实力、更为了保护全体将士的生命安全,决定开城投降。众人一听顿时炸开了锅,表示宁可为国捐躯、不愿变节投敌。有几个将领当场拔出刀剑,要拿下夏侯霜向朝廷谢罪。夏侯霜处心积虑,早已有所防范。当时一声大喝,四周立即涌出几十个亲信,杀死了六个带头闹事的军官,还有两人为保全名节,当场自刎身亡。就这样,夏侯霜命人大开城门,将鞑靼军迎入城内。
说到此,乐余福已是涕泗流涟、大放悲声。在场众将更是万分震怒,如果言语能够杀人,夏侯霜只怕死过千回。
“既然你们都不愿附逆,近二十年中,难道就没人再反抗?”陈文祺问道。
乐余福摇摇头,说道:“夏侯霜多次扬言,如果谁要胆敢生事,就灭谁的九族。我们本就让家人和祖宗蒙受奇耻大辱,如果再连累他们失去性命,岂非罪上加罪?因此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啊。”
“灭九族?哼哼,大言不惭。”贺安国鄙夷地笑了一声,“他一个卖国求荣、依附异族的苟且之徒,还敢潜回中原灭尔等的九族?可叹尔等也是愚昧得很,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乐余福听罢略显尴尬,半天过后才呐呐地说道:“他……说锦衣卫里有他们的人,只要有人闹事,锦衣卫便以通敌的罪名将此人灭门灭族。”
贺安国又好气又好笑:“锦衣卫里有他们的人?这种骗人的小伎俩你们竟然也相信?”
“不,是真的。” 乐余福恐惧地说道:“那是在投降后第五个月的一天,夏侯霜将小旗以上的军官召集到广场上,那里摆着数十个笆斗大小的木箱。夏侯霜指着满地的木箱说,这里面都是装的人头,是那日被杀的千总朴苄杰的族人,他们的死是受朴苄杰带头闹事的牵连。为了证明真实性,夏侯霜特地让同在军中的朴苄杰同乡金锁柱前去辨认,金锁柱一下就认出了朴苄杰的爹娘、兄弟等人。这说明……”
“这说明夏侯霜等人投靠鞑靼早有预谋,且与朝廷、至少是锦衣卫的人暗中勾结,蓄意卖国。”陈文祺接过话头,挥挥手示意乐余福退下去。
“如此乱臣贼子,不将他乱炮轰死,难消此恨。陈将军,下令攻城吧。”贺安国愤怒地说道。
陈文祺点点头,对贺安国说出了那个大胆的主意……
灵州城西门,城门紧闭,吊桥高挂。城楼上几十名“新附军”兵士,稀稀落落的倚靠在垛口上。
忽然,远方百余个身穿“新附军”装束的士兵,发狂似地向城门奔来。
“什么人?站住!”堪堪跑到距离城门约一箭地的时候,城楼上的守兵一声高喝。
“我是旗牌官乐余福。前面遭遇大批明军的伏击,千户长巴什阿瓦提和他带去的将士都捐躯了,我等冒死突围,这才保住了性命。赶快放我们进城,若迟了一些,明军就要追来了。”
城楼上的守兵朝前一望,果见远处尘土飞扬,忙喊道:“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
“且慢。”突然城楼上传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谁敢擅自打开城门,杀无赦。”
“史将军,城外是乐余福他们,再不开门,就要被追来的明军给杀了。”先前那个声音似在解释。
“临阵脱逃,回来那是死罪。不如让他们战死在沙场,还留个为国捐躯的美名。”那恶狠狠的声音说道。
乐余福一听,顿时怒火中烧,跳脚骂道:“史迈虢,我操你八代祖宗,‘为国捐躯为国捐躯’,你让老子为哪国捐躯?再不打开城门,老子要你不得好死。”
史迈虢将肘支在城墙的垛口上,探出上半身俯视着城下,猫玩耗子般说道:“乐余福,别把老子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放你进城?我保证你进城之后死得更快。还不如死在战场上,至少不会连累家人……”
话未说完,徒见一道黑影飞来,顿时胸前剧痛难忍,眼前一黑,头重脚轻地向城下坠落。
吊桥那边的人群中一条人影腾空跃起,右手一抡,将绑在绳子上的飞抓甩在吊桥上钩住,接着一缠一绕,将手臂紧紧缠绕在绳子的尾端,荡秋千似的荡过护城河,左手一捞,抱住快要落地的史迈虢,趁右手缠绕的绳子去势将衰未衰之际,足尖往城墙上一点,借绳子的反弹之力荡回原先站立的地方。这几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在众人看来不过眼睛一花而已。
史迈虢正自庆幸大难不死,不料半边身子一麻,又被那人点住了要穴。
“快让他们打开城门,不然的话,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史迈虢亦惊亦怕,完全没有了适才的骄横,一迭连声地喊道:“开门,开门。庞成,你他娘的聋了吗?还不赶快打开城门。”
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过后,高悬的吊桥终于放了下来,城门也正在徐徐打开,那人提着半身僵硬的史迈虢,率领众人一起踏上吊桥,向城门走去。
“关上城门,拉起吊桥。”城门之内,传来一声大喝。
第五十九回 收复灵州
灵州城内,夏侯霜心神不宁的在千户所踱来踱去。昨日拂晓,静州城告警,哈森额尔敦千户长几乎带走全部蒙古守军驰援,是胜是败不得而知;今天一早灵州城又有明军前来挑战,巴什阿瓦提千户长不听劝告,提兵出城迎战,也是一去不返。眼前偌大的灵州城只剩自己的二千人守卫,若是明军乘虚攻城,势必一触即溃。夏侯霜预感形势不妙,有心弃城而逃,但除了这座灵州城,天下虽大,却无自己的立足之地。而且如果丢了这座城,蒙古国无论大汗还是国师,还会要了自己的老命。因此无论如何,也得守住这唯一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
想到此,他招来心腹史迈虢,命他带上一队人马,到四个城门轮番巡察,发现情况速速来报。
西门城外发现敌情、史迈虢中箭坠城的消息,很快报到千户所。夏侯霜大惊失色,一面急令东、南、北三门各调二百人马增援,一面带领卫队亲信策马奔向西门。
堪堪到达西门,就见吊桥落下,城门开启,从打开的城门向外一望,远处灰尘蔽日,明军即将兵临城下。于是急忙大喝一声:“关上城门,拉起吊桥。”
提着史迈虢已经跨上吊桥的那人,知情况有变,百忙之中掣出宝剑,“嚓嚓”数下,砍断吊桥铁链。眼见城门即将合拢,忙将史迈虢向后一扔,双腿一蹬,身子如离弦之箭向城门撞去,在城门即将合拢的那一瞬间,“飞”入了城内。
“身手好像不错,可惜这等好身手只能帮你进入鬼门关。”夏侯霜冷冷地喝道:“俯首就擒吧,省得老夫动手。”
“听这种骄横的口气,想必阁下就是夏侯霜了?”那人神色如常,反问道。
“不错,算你有点见识。你是何人,竟敢冒充老夫的人?”
“我乃大明武德将军、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侍讲、宁夏前卫左屯卫右屯卫治权接收副使陈文祺。夏侯霜,十九年前,你处心积虑,挟持大明将士叛国投敌,罪无可逭。今日本将军奉旨,前来收回大明疆土,尔如识时务的话,趁早幡然悔悟、交出城池,或可免于一死。若仍执迷不悟,负隅顽抗,本将军保证你死无葬身之地。”
夏侯霜闻言,不怒反喜,说道:“你就是陈文祺?人说陈文祺武功高强、见识过人,今日一见,原来是一无知小儿。”
陈文祺原本为“攻心”而来,他要通过与夏侯霜周旋,向“新附军”的人申明大义,说服他们放下武器,和平收复灵州城。即便“攻心”不成,也可拖延时间,等待贺安国撞开城门。
因此他“不解”地问道:“何谓无知?愿闻其详。”
夏侯霜竖起两根手指,说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落入虎口,九死一生,却还大言不惭,此其一也。拥有优势兵力而不攻城,却恃微薄技艺孤身涉险,送人质以助敌,此其二也。单这两条,岂非无知至极?”
陈文祺似乎还不明白,游目四顾一番,随后问道:“‘送人质以助敌’?谁是人质?”
“哈哈哈,”夏侯霜一阵狂笑,说道:“小子啊小子,你真傻也罢,假装也罢,老夫如将你捉拿在手,不愁你城外的同伙不退兵。来呀,将这小子绑了。”
陈文祺也是纵声一笑,环指一周说道:“夏侯霜,城中之人,皆是大明子民,朝廷钦差在此,只怕你指挥不了他们。”说完高声向环伺在四周的“新附军”喝道:
“‘新附军’的弟兄们,夏侯霜挟持你们投靠异族,让你们有国不能投,有家不能归,十多年来忍辱蒙羞、妻离子散。本钦差临行时皇上训谕:尔等虽然气节有亏,然念其被奸人所胁,罪不至死。今日朝廷大军远征宁夏,灵州、静州、平罗三城即将回归大明。尔等若不甘附逆鞑靼,不愿埋骨异乡,便放下武器,复归大明。本使保证朝廷不咎既往,许你们解甲归田,与家人团聚。”
陈文祺这番话,深深打动了“新附军”士兵,人群中开始骚动。
“简直是一派胡言。”夏侯霜怒道:“‘新附军’弟兄不要听此人的蛊惑,什么既往不咎、什么解甲归田,统统都是骗人的鬼话。一旦落入他们之手,那是性命不保。听我的命令:捉拿此人,坚守灵州,每人加饷银一千文。”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但却互相观望,无人动手。
“亲兵卫队何在?”夏侯霜厉声喝道。
“有。”
“临阵倒戈者,格杀勿论;放下武器者,格杀勿论;徘徊观望者,格杀勿论。”夏侯霜气势汹汹地下了必杀令。
这时,“新附军”中有人大放悲声,边哭边说道:“兄弟们,与父母妻儿分离了近二十年,谁不在无时无刻思念他们、思念家乡?咱们苟且偷安十九年,难道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返回故园与亲人团聚?陈将军言之有理,我们不能这样老死异国,咱生是大明的人,死也要做大明的鬼。”说罢,将手中长矛一扔。
夏侯霜一见,勃然大怒。若不击杀此人,其他人必定竞相效尤。他将手一挥,立即就有几个亲信拔出腰刀,恶狠狠地向那人扑去。
陈文祺早已凝神戒备,身形一动,后发先至,“画影剑”寒光一闪,那几名亲信手中钢刀落地,持刀的右手虎口血流如注。这还是陈文祺不愿伤人性命,否则的话,早有人横尸当场。
陈文祺挽了一个剑花,还剑入鞘,冷峻地说道:“谁再轻举妄动,下回就在谁的脖子上留道伤口。”
陈文祺一招制敌,“新附军”的人大为震动,但受夏侯霜积威之所劫,亦不敢冒然做出选择,是故并未有人作出进一步的响应。
夏侯霜跳下马,自腰间解下一条十一节软鞭,抽开鞭头,将鞭尾套索系于手腕,阴森森地说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也罢,老夫便亲手料理你吧。”
说完,持鞭的手猛力一抖,一条十一节软鞭登时抻得笔直,如棍棒一般向陈文祺眉心戳来。
陈文祺手握入鞘的宝剑,既不迎敌亦不躲闪,对夏侯霜的攻击浑如不见。直到鞭梢离面门约有五寸之时,身体向后一仰,左腿借上身后仰之势迅速向上弹出,足尖踢向夏侯霜手腕的外关穴。
这外关穴虽非生死大穴,但若一旦被封,整条手臂便会酸麻不已、失去活动能力。
夏侯霜收鞭沉肘,大喝一声:“好,再吃老夫一鞭。”手中软鞭抡圆,向陈文祺的腰间卷来。
“新附军”数百士兵环立当场,紧张地注视着场中的形势。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家人的性命,他们不得不选择强者作为倚靠。陈文祺深知这一点,因此,他有意显露武功,以坚定这些人的回归之心。
陈文祺“呛”的一声掣出画影剑,扬声叫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看剑。”将真气灌注剑身,一招“柳烟花雾”幻出无数剑影,发出“嗡嗡”的声音向夏侯霜裹去。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夏侯霜行走江湖几十年,不仅知道陈文祺此招的“分量”,而且知道陈文祺一上来便全力施为的用意。当下暗中一笑,心里说道,小子,你竟然要与老夫比拼内力?那是活得不耐烦了。
夏侯霜深吸一口气,用内力将十一节软鞭抖得笔直,又向陈文祺的眉心戳来。
陈文祺剑锋一偏,变平刺为竖切,向夏侯霜的软鞭削去。
夏侯霜的软鞭系金丝所缠,寻常刀剑伤它不得。画影剑虽然锋利,也不见得能够将其削断。但夏侯霜听到城门被撞击得山响,百忙中偷眼一瞄,城门已是摇摇欲坠,便想速战速决,将陈文祺拿住作为人质,以换取城池的安全。于是不等陈文祺的宝剑粘到软鞭,便撤去几分内力,软鞭下坠,向陈文祺的手腕缠来。
两人鞭来剑往,竟是越斗越是心惊。陈文祺以为夏侯霜不过一名低级将领,充其量只会一些粗浅功夫,却不料他的身手如此了得,内功更是精纯,足以与江湖顶尖高手齐名;夏侯霜更是诧异不已,未想到对方年纪轻轻,不仅剑法招式炉火纯青,而且内力浑厚似在自己之上,剑锋所指之处,煞气重重、嗡声不断。
当然,陈文祺之所以心惊,是想不到夏侯霜竟是个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这是陈文祺的看法。其实此人出道很早,且其恶名江湖中人人知晓,看官是否猜出几分?),并非自己的武功比夏侯霜差。在他出道以来交过手的人之中,夏侯霜并非武功最强,较之酆家屋前遭遇的邬云、嵇电甚至曾以内力胜过自己的单雪还是要稍逊一筹。且不说酆家屋前以一敌二,皆因占有天时地利而使邬云、嵇电一时半会奈何不了他;就是当日独斗单雪,拳脚功夫并未分出高低,只是比拼内力时输了一筹。但自破解了戢刃剑谱的秘密、得到内功速成功法之后,他的“易髓功”已经精进到第六层,与那时已不能同日而语,若与单雪重新比过,单雪的胜面微乎其微,更何况比单雪武功还差的夏侯霜?
故此,陈文祺并不怵夏侯霜,并且相信三百招之内完全可以击败他。但眼前的形势不容二人有太多的时间纠缠,因为城门守住守不住是两人胜负的关键,一旦城门被撞开,“新附军”必然冰消瓦解;而城门如果久久不能撞开,目前还在观望的“新附军”士兵在夏侯霜的淫威相逼之下,可能会加入战团,陈文祺寡不敌众,即便不被杀死,也要力竭身亡。
正当陈文祺思谋如何结束眼前的局面时,夏侯霜招式一变,使出成名绝技“催命绑”,变鞭笞为缚,十一节软鞭如灵蛇吐信,在地上跳动着往陈文祺的双脚缠去。
此招绝就绝在专攻对方的下盘,令对方的兵器没法格挡,而且软鞭攻击的范围较大,被攻击者双脚无法落地,下盘不稳,身躯即便不倒也是破绽百出,输赢只在顷刻之间。当然,若对方使用诸如枪、矛、棍之类的长兵器,此招便不能称其为“绝招”。不幸的是,陈文祺正好使用的是短兵器剑。
但凡事都有例外,既然双脚无法落地,便离开地面。陈文祺一如当日旗杆上取玉,不等软鞭缠到,“龙蛇飞动”、“旱地拔葱”、“泰山压顶”,一招三式连环使出。
夏侯霜突觉眼前一亮,刚才还在与自己酣斗的敌人踪影全无,正惊诧时,头上劲风拂顶。抬头一看,一把闪着寒光的大刀正挟雷裹电般向自己砍来。
夏侯霜大骇,怪叫一声:“刀剑双杀!”一个懒驴打滚躲开致命一击。
也许是掩饰自己的狼狈,或是见不能速胜(能不能胜都难说,夏侯霜这是一厢情愿)、城门又岌岌可危,夏侯霜气急败坏地朝亲兵卫队吼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督促他们抵住城门?”
亲兵卫队得令,立即向“新附军”站立的地方冲去。原先扔掉长矛的那个士兵弯腰拾起长矛,高声叫道:“弟兄们,灵州城即将失守,难道大家还不明白吗?识时务的拿起武器帮钦差大人一把,杀掉这些为虎作伥的恶贼,兴许还能够戴罪立功,争取朝廷的宽大处理。”言毕“呀”的一声,挺矛向亲兵卫队冲杀过去。
“杀。”“新附军”士兵受到这人的鼓舞,不约而同高喊一声,将亲兵卫队团团围住。
夏侯霜未料形势竟突变如斯,顿时暴跳如雷,十一节软鞭一抖,向最近处一个“新附军”士兵的颈项缠去。
陈文祺哪里容他得手?画影剑一抡,削向软鞭的鞭梢,口中说道:“胜败未分,咱俩接着玩。”
夏侯霜分身乏术,只得沉肘收鞭,再度与陈文祺战成一团。但此时他心乱如麻,眼见亲兵卫队势单力孤,顷刻间被“新附军”士兵燎发摧枯般放倒,自己已成孤家寡人,再也无心恋战,遂向陈文祺虚攻一鞭,觑个机会一跃而起跳上马背,打马狂奔而去。
陈文祺顾不得追击,他迅速冲向城门,对那些尚在拼命抵住城门的“新附军”士兵喝道道:“夏侯霜已经逃走,你们还要为虎作伥吗?我命令你们速速打开城门。谁敢不从,与夏侯霜同罪。”
那些士兵眼见夏侯霜逃走,哪里还敢继续抵抗?遂吆喝一声,合力拔掉拴住城门的木杠。
“轰隆隆……”,城门大开,贺安国一马当先冲入城中,一眼见到陈文祺,连忙滚鞍下马,几步抢到他的跟前,关切地问道:“陈将军没事吧?您可把末将急死了。”
“我没事,让贺将军担心了。”陈文祺看到贺安国焦急的神态,心里大为感动。
贺安国见陈文祺安然无恙,高兴地说道:“不费一兵一卒收复灵州城,全仗陈将军孤身深入虎穴,劝化‘新附军’将士,末将佩服至极。”
陈文祺摆摆手,谦逊地笑道:“贺将军过奖了,若非你及时率军兵临城下,对敌人形成高压之势,在下即便有张(仪)苏(秦)之口才,只怕一时也难让他们归附朝廷的。”随即话锋一转:“贺将军,夏侯霜在逃,请你带领人马四处搜索,务要将他捉拿归案。”
“是。”贺安国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贺安国走后,陈文祺命令几个部将带领兵马分头接管各处城门,稽查夏侯霜余孽。不多时,灵州城内“新附军”全部解除武装,陈文祺让他们集中在一处,然后走到那个持矛的“新附军”士兵跟前,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钦差大人,小的尉迟茂,朔州善阳人士。”
“朔州善阳?莫非是鄂国忠武公尉迟融的后裔?”
“正是。”尉迟茂眼睛闪过一道亮光,随即黯淡:“小的不忠不孝,连累祖宗蒙羞。”说完,双目蕴泪。
陈文祺默然,不知此时应该是责备还是安慰。过了半晌,又问道:
“你在‘新附军’中,有无品级?”
“回大人,小的现在……是旗牌官。”
“‘现在’是?那么‘原来’呢?”陈文祺听出他话里有话。
“回大人,小的原先是把总。”
“噢?因何事被贬?”
“这……”尉迟茂似乎难以启齿。
“大人,他的罪名是聚众闹事,因此被降。”旁边一个“新附军”士兵代他回答。
“啊?”陈文祺似乎要打破沙锅问到底,饶有兴致地扭头问那士兵:“他何时、何地、因何事聚众闹事?”
那个士兵挠挠头,想了想说道:“那还是我们投……投……降鞑靼后的一天,大家见夏侯霜的亲信们不在,便私下议论起投敌变节的事情,结果越说越来气,他和乐把总(乐余福)就带着大家去见夏侯霜,请求他暗里派人与夏总兵联络,里应外合灭了鞑靼人的守城兵马,带着灵州城回归大明。夏侯霜闻言大怒,当即喝令亲兵将他俩退出去斩首。由于大家冒死求情,夏侯霜怕激起众怒引起哗变,这才饶了他俩的性命,但还是以聚众闹事的罪名当场将他们两人由把总降为旗牌官。”
“嗯,原来如此。尉迟茂”
“小的在,大人有何吩咐?”
“我命你暂代千总之职,在回京城之前,统领灵州城的‘新附军’,不,应该叫‘新明军’。”
“这……大人,小的……”尉迟茂不知所措,眼色有些惶恐。
陈文祺知道他顾忌什么,便向全体“新附军”(现在要改称“新明军”)士兵高声说道:
“新明军弟兄们,古人云:知错即改,善莫大焉。刚才你们反戈一击,帮助本钦差杀退夏侯霜及其亲信,也算为大明、为朝廷立下了一些功劳。本使还是那句话:你们能够将功补过,朝廷也就不咎既往,返回中原后,许你们解甲归田,与家人团聚。现在灵州城已经复归大明,在朝廷尚未派兵接守之前,你等仍要继续驻守灵州城一段时间。在此期间,你等统归尉迟茂节制,若有谁不服调度,生出事端,那便是与朝廷为敌、与本钦差为敌,本钦差定按军法严惩不贷。大家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
陈文祺拍拍尉迟茂的肩头,说道:“我再让乐余福给你作帮手,不要让我失望。”
“是,大人。”尉迟茂大声回答。
陈文祺瞥见贺安国在不远处等候多时,便命尉迟茂将新明军带到原来的兵营休息,听候命令。然后来到贺安国跟前,歉意地说道:“贺将军久等了。”
贺安国一脸懊丧地说道:“夏侯霜这厮溜得真快,他趁我军尚未接管城门之前,诓开南门,已是逃之夭夭了。陈将军,要不要末将领兵去追?”
陈文祺摇摇头,安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夏侯霜之流卖国投敌、认贼作父,总有一天法网难逃。”
贺安国见他如此说,便放弃追击的打算,随后问道:“陈将军,灵州城已经收复,下步我们是否兵发静州城?”
“当然。静州城中聚集了阿巴海的精锐,兵多将广,而且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单靠秦、陆两路人马还不足以攻陷静州城。故此我军须迅速回援,助秦、陆将军一臂之力。”陈文祺顿了顿,接着说道:“但我想,灵州城刚刚拿下,原来的‘新附军’(哦,我将它改名为新明军)虽然已经反正,但有多少人还有异心不得而知。假如有人趁我军全部回撤之际图谋不轨,灵州城岂不得而复失?我意留下二千兵马,一者守卫灵州城,二者看管刚刚反正的‘新明军’,如有夏侯霜的死党兴风作浪,则予以弹压。贺将军以为如何?”
贺安国由衷地说道:“陈将军言之有理,灵州城的守卫的确不能掉以轻心。将军打算留谁镇守灵州?”
“灵州城虽然是和平回归,未经大的战乱,但被鞑靼贼人霸占了近二十年,我朝旧制早已面目全非,今日复归大明,亟需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因此留守者除了守土之责,还有整饬之义,非一精明干练之人不能胜任。我思来想去,贺将军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不知贺将军可愿留下?”
“我?不行,不行!”贺安国双手直摇。
“莫非贺将军害怕陷在此地?”
“陈将军误会了。末将行伍出身,只是粗通兵略,若是命我守卫城池,哪怕终老边关也在所不辞。倘若要我整饬地方,那可就为难末将了。”贺安国恳切地说道。
“那么,贺将军认为还有谁更合适?”
“这个……”贺安国挠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一个人来,最终还是无奈地说道:“既然陈将军如此看重末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陈文祺一听大喜,握住贺安国的手说道:“难得贺将军如此顾全大局,在下替朝廷、替灵州城的百姓说一声感谢。待攻下静州城、全部收回三卫之后,我便请夏总兵选派更合适的人前来接替将军。”
说完之后,两人会心一笑。
翌日黎明,陈文祺率南路军大部开拔,贺安国将他送至北门之外,方才挥手作别。
第六十回 穴墙攻城
第五日的午后,陈文祺率领的南路军开到静州城,在城南与何唐率领的西路军一部会合。他让各营将官与何唐的部队进行交接,然后带了几个亲兵随同何唐率领的移防部队来到静州城西。
秦森将陈文祺迎入中军帐,恰好陆完也在这里。得知灵州已经收复,众人欣喜不已。
陆完抱拳说道:“恭喜陈将军。收复三卫,您居头功,来日班师回朝,末将定要请马大人奏明圣上,为陈将军请功。”陆完虽然是远征军副将,此行却负有兵部考核将士军功、拟准升授的职责,故他有此一说。
“‘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只要天下河海清宴、百姓安居乐业,个人即便是布衣粗食,也未尝不可。”陈文祺淡淡地说道,为了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他接着问道:“静州城这边情况如何?”
半晌没有开口的秦森说道:“鞑子霸占三卫蓄谋已久,对坚守城池做足了准备,静州城方圆数十里的树林全被他们焚毁,基本断绝了我军制作攻城器械的来源(古代攻城需搭建壕桥以渡过护城壕,利用云梯、木幔、车等器械“蚁附”着爬上城楼,这些器械均用木头制作而成);又大兴土木加固城墙,防范‘虎威炮’的攻击;不仅如此,他们还准备了充足的粮草,准备与我军持久周旋。因此在我们对静州城佯攻时,阿巴海只是紧闭城门,并不与我军接战。”
“阿巴海这一招可谓毒辣至极。兵法云:‘其用战也,贵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眼见秋去冬来,若静州城久攻不下,到秋后凄风苦雨连连,我军恐怕不攻自乱。”陆完忧心忡忡地接口说道。
“是啊,原以为以十尊‘虎威炮’的威力足以轰开城门,拿下静州城不在话下。未曾想阿巴海不仅加固了城门,而且拓宽了护城壕,‘虎威炮’威力有限,而且攻城装备不足,如何拿下静州城,还得沉谋重虑哩。”何唐这时也插上了话。
三人说到此处,皆住口不言,都用眼望着陈文祺。
若论品级,陆完、何唐比陈文祺稍低,秦森却是正四品,比陈文祺要高。但陈文祺是钦点的“副使”,在收复宁夏三卫的整个战役中,地位仅次于夏尧。而且他还是钦差身份,御赐金牌有“节制地方官员、提调各路兵马”的权力,所以此时秦森、陆完、何唐还是等着他拿主意。
陈文祺坐在椅子上沉思良久,才站起来说道:“天色尚早,要不大家一起到城前看看?”
夫地形者,兵之助也。大家明白陈文祺的用意,忙让卫兵牵来战马,带上一小队神机营的骑兵,陪同陈文祺悄悄抵近静州城观察。
暮色之中,静州城外的景物一目了然。前面讲过,这静州城原本处于大明疆土的边陲,与平罗、凤凰、灵州等城池串成一线,成为大明扼守西北、抵御鞑靼部落进袭的屏障,是故城防工事建造得十分坚固:绕城而走的护城壕原本又宽又深,阿巴海再次拓宽后,已达五十余丈,最宽处甚至超过了七十丈;护城壕内岸,又筑有羊马墙一道,高约九尺,厚两尺,距城墙约十步远近,与城门对应开有偏门,以供平时出入;城墙高近四丈,墙基厚四丈八尺,墙顶厚三丈三尺;城墙为夯土结构,外包五尺厚的城砖,基部八尺以下,则选用深紫色的贺兰石砌筑。远远望去,城楼之上摆放的巨弩不计其数,用以烧毁云梯等攻城器具的飞炬、猛火油柜也隐约可见。
一行人且看且行,不知不觉走到了南门附近。
陈文祺对秦森等人说道:“秦将军,您们且请先回吧。”
陆完一愣,问道:“陈将军,你不去西门了?如何攻城我们还等着你拿主意呢。”
陈文祺笑了笑,说道:“我耽搁一下,马上就去。”
秦森等人以为他有事要与属下交代,便拱手作别。
不到一个时辰,陈文祺回到了西门中军帐。
陆完心急,未等他落座,便问道:“陈将军看过静州城之后,有何想法?”
“城高墙厚,水深壕宽,兵坚器利,固若金汤。”陈文祺说了十六个字,见陆完等人面露焦虑之色,接着话锋一转:
“虽然如此,也并非无懈可击……”
“陈将军有何破城良策?快快请讲。”陆完有些迫不及待。
陈文祺哑然一笑,说了五个字:“攻其所不守。”
“攻其所不守?”这回轮到何唐不淡定了:“阿巴海若是‘不守’的地方,肯定是无关紧要之地,即便攻下来也没什么用啊?何况刚才我们所见,静州城的四面城墙和城门都是重兵防守,没见阿巴海有‘不守’的地方呢。”何唐在兵部只是一个勘察、分析敌情的辅佐军官,未曾带过兵打过仗,因此对兵书钻研的不深。
“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对于孙子兵法中这段话的含义,兵家历来有不同的认识,“进攻必须要拿下时,须攻敌人所不守的地方”,这是这段话最直白的演绎,并非何唐一人有这样的理解。
读书治学,贵在领悟。同样是十载寒窗,有人才高八斗,有人才疏学浅,除了“勤奋”(博闻强记)之外,区别还在“领悟”。“孙子兵法”问世以来,通读的人不计其数,真正领悟其精髓的人并不算多。
“我的理解,不守中的‘不’,是‘无法’而非‘不会’,敌所不守之地,非是因‘无关紧要’而不守,而是虽然紧要却无法守。这样理解不知对否?”陆完说出他的意见,似在与陈文祺探讨。
“对。不仅是因外部条件所限或因自身能力所限而‘无法守’,而且还可设法使敌人丧失防守能力而“不能守”,这应该是‘攻其所不守’的要义。”秦森补充道。
陈文祺拊掌笑道:“两位将军高见,在下心折首肯。敌所‘不守’,自然是敌人防御薄弱或疏漏之处。”
“敌人防御薄弱或疏漏之处?城墙上的敌人密密麻麻,城门也是牢固无比,城门后面肯定还有大量士兵严阵以待,城墙上下,根本就没有防御薄弱或疏漏之处啊?”何唐颇感疑惑。
“既然阿巴海将兵力都调集在城池四周,那么城池中间就是防御薄弱或疏漏之处。”陆完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说道。
“这还用得着说?问题是我们如何才能到城池中间?”何唐回呛了陆完一句。他俩原本都在兵部行走,彼此熟悉,品级也差不了多少,故此说话比较直率。
“可以穴地攻城啊。”陆完又笑着说。
“穴地攻城?亏你想得出,不妥,不妥。”何唐双手连摇。
“穴地攻城”是古代常用的攻城之法,就是从城外往城中挖掘地道,攻城将士通过地道进入城中,出其不意消灭敌人、占领城池。但相生相克乃亘古不变之法则,“穴地攻城”战法一旦经常使用,人们就想出了破解之法。于是,军队中多了一个兵种:“地听”。战争开始后,守城一方的“地听”,分散到四处,日以继夜地监听敌军是否在挖地道。一旦发现并确认位置,便往地道中释放烟雾或将其填埋。后来护城壕的出现,进一步增加了挖掘地道的难度,“穴地攻城”便逐渐被兵家遗弃。静州城护城壕既深又宽,挖掘地道的难度极大,而且时间也不等人,因此何唐才有如此之说。
“逗你玩而已,哪能真的去挖地道?且听陈将军的计谋。”陆完笑着说道。
“陆将军说的不错,只不过‘穴地攻城’要改为‘穴墙攻城’。”陈文祺适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嗯,好主意。静州城的墙脚正是阿巴海‘不守’的地方。”秦森立即明白了陈文祺的意图,一面表示赞同,一面又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不过这里的墙基用的是贺兰石护砌,这种石头石质细密,坚而不脆,开凿起来恐怕十分困难。”
“这个已有办法解决。”不等大家询问,陈文祺接着说:“刚才我找了几个曾经做过石匠的士兵合计了一下,用火烧水激的办法,就能让石头粉裂易于挖凿。”
大家才知道陈文祺方才去营寨的目的,暗赞他遇事总有先见之明。
“还有,‘穴墙’之时敌人必以矢石等物居高临下进行攻击,怎生设法防护?”陆完又提出一个问题。
陈文祺显然早已有了对策,他向陆完问道:“陆将军可记得‘鹅车洞子’?”
“‘鹅车洞子’?哎呀,我怎么忘记了它?”陆完一听,顿开茅塞,转而又自责为何没有想起此物。
陈文祺口中的“鹅车洞子”,古人称之为“”。车尖顶,四轮,两侧和顶部用木板做防护,外蒙坚硬的皮革,车内可容十多人。攻城时,人躲在车内作业,可躲避城上的矢石攻击。北宋靖康元年,金太祖次子完颜宗望率军攻打北宋国都汴梁城,他将车加以改进,顶部以生牛皮缦上裹以铁叶,内部特别添加了一层湿毡,从而使车更加坚固,“矢石灰火皆不能入”。同时,他将几十辆车连在一起,形成一条“长洞”般的掩体,并称之为“鹅车洞子”,人在洞子之中活动自如,完全不怕矢石的攻击,称得上是一款“攻城利器”。
有了“鹅车洞子”的掩护,等于给凿墙士兵安上了一道坚固的防护屏障。
何唐方知“穴墙攻城”之法原来如此,但不无担心地说道:“就算我们能够凿穿城墙,姑且不说敌人用毒烟熏烤,便是在洞口站立几人,来个一夫当关,岂非万夫莫开?”
秦森、陈文祺、陆完三人相视而笑,陆完解释道:“‘穴墙’不是为了过人,而是装填**,将城墙炸成一个大大的豁口,我军就通过这个豁口冲杀进城。”
“原来如此,此计甚妙。”何唐恍然大悟,连声称妙。
“陈将军,我看这攻城方案已是算无遗策,下面就是如何统一号令了。陈将军,你说怎么打吧?”陆完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发起攻城。
陈文祺望着秦森说道:“排兵布阵在下力有不逮,还是请秦将军发号施令吧。”
秦森急忙摇手道:“那可不行,陈将军既是钦差大臣,又是接受副使,理当由你调兵遣将。”
“秦将军若是体恤在下,便请不要推托。”陈文祺十分恳切地说道。
“这……好吧,我就越俎代庖。今日已晚,请陈将军、陆将军就在此地歇息,明日巳时,请各路军千总以上的军官到中军帐议事如何?”
两人点头答应,命令亲兵连夜返回,传令千总以上的军官明日巳时前来西门议事。
次日清早,各路军千总以上的军官齐聚西路军的中军帐,听候秦森的调遣。
秦森已于此前将自己夜间思谋的作战方案向陈文祺征询了意见,取得他的同意之后,便开始部署攻城:
“何将军,此次‘穴墙攻城’,军需物资最为重要。命你从东、西、南三路军中各选调一名千总,带领其属下人马,负责**、木料、牛皮等物资的筹集,以五日为限,可有问题?”
“末将全力以赴。只是阿巴海已将树林尽毁,可否征用附近庙宇、战后由朝廷拨款重建?”
秦森没有立即应答,扭头看了看一侧的陈文祺。
陈文祺思考了一下,点头说道。“我看行。但在征用时须晓以大义,取得僧侣的谅解与支持,不可强征强拆,更不可打骂僧众。”
“是。”何唐领命。为了抓紧时间,当即选了三名千总,出帐筹办物资去了。
“‘穴墙攻城’所需器械,由各路军自行制作。周将军、吴将军、吕将军,”秦森叫出帐内三名千总,对他们说道:“自今日起,你们带领属下士兵赶制本路军攻城所需的‘叠桥’和‘鹅车洞子’,铁、木、皮等材料何唐将军会陆续送到,不必担心。”
“是。”三人齐声答应。
秦森又对陈文祺说道:“陈将军,‘穴墙攻城’所需器械如何制作,还须你详加指点。”
“这个自然。昨晚我已画好图样,请各位将军照着尺寸制作便是。”陈文祺自怀中拿出一叠宣纸,分发给周、吴、吕三人。
“彭将军、曹将军、常将军,”秦森又叫出三名千总,说道:“你们三人在所在军中,抽出从军前的石匠、木匠各一百人,准备锋刃、鸦嘴、铧锹、木板等,一俟攻城器械制作完毕,即行凿墙装填**。至于洞口凿在哪里?多深多大?**如何装填?引爆时机如何掌握……”秦森停顿了一下,也从怀里掏出几张画着图样、写着要领的宣纸,分别交到三人的手中,“这上面都有说明,你们照着做就行了。”
“是。”
“其余将官率领所属部下蓄精养锐,一旦攻城器械制作完毕、凿墙人员开始行动时,你们便将兵士分成若干小队,向城楼上的守军进行昼夜不间断的骚扰,以掩护凿墙。”
“是。”
众将官走后,秦森、陈文祺、陆完三人又对攻城细节认真揣摩了一遍。决定由陆完率领围困北门的兵马复回东门(留下北门以作“围师必阙”),并约定以南门炮响为号,东、南、西三面同时发起攻城。
半月以后,攻城器械制作完毕。秦森、陆完遣探马传信,只等南门一声炮响,便可佯动攻城。
南门外,距离城门百余丈远的地方,两尊“虎威炮”炮口瞄准城楼,蓄势待发;再往前走不远,三辆丈六长短的偏厢车上,各架着一部“火龙车”,几十名神机营的士兵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装填弹药,机动扫射;二千神机营步兵,手端火枪、火箭、火蒺藜等火器,分列在“火龙车”两边一字排开;其余士兵弯弓搭箭,瞄准城楼。
负责打响“信号”炮的“把司官”艾先云肃立在陈文祺身边,只等他一声令下,便下令点火发射。
陈文祺策马越过人墙,对着城楼高声喊道:“城上的人听了,我乃大明接收使陈文祺,要与你们万户长阿巴海将军会话。”
城楼上一阵小小的骚动之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一身铠甲的阿巴海出现在垛口,大声说道:“姓陈的,你有何话说?”
陈文祺向身后一指,说道:“天朝大军兵临城下,不知阿巴海将军作何感想?”
阿巴海不屑地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以为本将军怕了不成?”
“静州已是一座孤城,人马不足二万,将军试想,真的挡得了天朝大军的雷霆一击?”
“姓陈的,这个不劳你操心。有种你就放马过来,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呢。”
“将军如此有恃无恐,是在等伯颜蒙可和哈森额尔敦增援吧?但伯颜蒙可已经战死,哈森额尔敦也自杀身亡,你就别作他们的指望了。”
阿巴海闻言一惊,随即又强作镇定,撇了撇嘴说道:“休得多言。有本事你就攻破城池,老夫在城里等你过招。”
“刀兵一起,不知有多少将士家破人亡,难道将军就不顾及他们的性命么?”
“陈文祺,别在那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千里迢迢前来宁夏,重兵包围静州城,率先开启战端,反倒指责老夫不顾将士的性命,不觉得可笑吗?”
“阿巴海,原以为你只是个不守信义的小人,哪知还是个蛮不讲理的无赖。你们兴兵抢占大明疆土在先,毁约拒交宁夏三卫在后,竟然还反咬天朝‘率先开启战端’,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阿巴海被陈文祺骂得恼羞成怒,当下怪叫一声:“乌力罕何在?”
“大人。”
“你不是箭术第一吗?给我射落那黄口小儿的人头。”
“是。”
乌力罕张弓搭箭,“嗖”、“嗖”,两箭连发,直奔陈文祺面门、坐骑而来。
早在京城护卫校场,陈文祺便与乌力罕打过交道,亦知他的箭术了得,此时焉能不防?当即上身前倾,匍匐在马背之上,躲过上面一箭,左手挥出带鞘的画影剑,将下面那支箭打落在地。
“阿巴海,你既执迷不悟,那就休怪本使无情。”说完兜转马头,退到人墙之后,对艾先云说道:“点火开炮。”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炮声在静州城南、东、西三个方向相继响起,紧接着,弹如流星、箭如飞蝗,一齐往城楼上招呼。
枪炮声中,无数士兵推着攻城器械快速向城下移动。不多时,三具丈五宽的“叠桥”并排搭建在一起,又宽又深的护城壕瞬间变成通途。城墙下,十二辆“洞子车”节次以续、连为一体。“叠桥”和“鹅车洞子” 两侧和顶部均以木板防护,外蒙坚硬的生牛皮,生牛皮之上又裹以铁叶,形成一条矢、石、灰、火皆不能入的“安全走廊”,虽然城楼上矢石如雨,“叠桥”和“鹅车洞子”却是安然无恙。
那边阿巴海抱定一个“守城”的宗旨不变,无论敌人如何进攻,他始终按兵不动,只以檑木滚石等打击敌人,并不出城迎敌;这边秦森、陈文祺、陆完等人目的在“穴墙”,所谓攻城只是一种佯动和掩护,并没有给城内的敌人构成威胁。因此敌我双方似乎达成了“默契”,维持着这种互不紧张的“对峙”。
躲在“鹅车洞子”下面的二百名士兵,分成五组昼夜不停地在城墙上挖洞。贺兰石虽然坚韧,但经过连番的火烧水激之后逐渐酥裂,石匠们只须用鸦嘴或铧锹刨开即可。掘进到一定的深度,等待一旁的木匠们便楔入木桩,以木板支撑洞壁,以防洞口垮塌。
凿穿了五尺厚的石头外壁之后,城墙中间的夯土层相对来说松软许多,“穴墙”的速度显著提高,到了第六日,南门的“穴墙”工程按照图纸的要求全部完工,并装填好了**和引信,除点火的士兵外,其余的“穴墙”士兵悉数撤离,回到护城壕的南面安全地带。
不久,秦森、陆完派出的探马先后来到南门,通报东、西两门“穴墙”就绪。陈文祺大喜,约定明日丑正同时点火攻城,杀入静州城到阿巴海的万户府会合。
翌日四更,夜色凝重。由于暂停了炮火攻城,四野沉寂,细语般的虫鸣声,更将秋夜衬托得无比静谧,此时,正是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候。
然而,包围静州城的大明将士,此时已是被坚执锐、严阵以待。
丑正……
几道炫目的白光,闪电般刺穿黑暗的天穹、划破沉寂的大地,紧接着几声巨响震耳欲聋。
正在睡梦中的阿巴海被巨响惊醒,他翻身坐起,向外喝问道:“什么声音?”
室外的卫兵报告说:“有很强的光亮,可能是炮火。”
“炮火?赶快探明。”阿巴海慌忙下床,边穿衣服边下命令。
不等卫兵离开,就有探马来报:
“报,南面城墙被明军炸穿。”
“报,东面城墙被明军炸穿。”
“报,西面城墙被明军炸穿。”
阿巴海一听,判断明军又开始发动进攻,便向几个探子说道:
“快,传我的命令,让乌力罕、布日古德、博尔塔拉组织人堵住洞口,决不让明军攻进城里。”
阿巴海来不及穿甲带盔,带着亲兵卫队来到演武堂,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又听“轰隆隆……”几声巨响,霎时间火光冲天、地动山摇,只见东、南、西三个方向腾起漫天烟尘,将刚刚吐出的一抹晨曦吞噬得一干二净……
第六十一回 血战静州
“大人,不好了。”阿巴海还没有发问,探马已经到了演武堂前。
“慌什么?慢慢说,怎么回事?”阿巴海不悦地问道。
“大人,明军在城墙脚下安放了两层**,第一层**炸穿城墙之后,趁着我军组织人力堵口的时候,又引爆了第二层**,我军伤亡惨重。”
“敌人……敌人攻进来了么?”阿巴海倒吸一口凉气。
“第二次爆破后,城墙已经炸出了很大的豁口,明军正在从豁口中攻进城来。”
“传我的军令,组织人马发动反击,坚决将明军赶出城外。临阵退缩者,斩!”
“是。”
“大人,明军来势汹汹,又有火器之利,我军势单力孤,实不足以与之抗衡。莫如趁北门没有明军的机会,从那边突围吧。”阿尔木小心翼翼地说道。
“突围?”阿巴海双眼一瞪,气急败坏地看着阿尔木说道:“伯颜蒙可、哈森额尔敦迟迟不见来援,想必平罗、灵州形势相当危急,说不定已经失守。如果我们再放弃静州,三城尽失,大汗会怎么样无须我说了吧?别忘了,无论进贡还是守城,你我二人是栓在一起的蚂蚱,弄丢了三座城池,谁都脱不了干系。”
阿尔木被他一说,顿时面色一黯,呐呐地说道:“就算死也要死在家里啊,如果落在明军手里,不仅性命难保,恐怕还有一番羞辱哩。”
阿巴海阴冷地一笑,说道:“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现在兴许是重创敌人的良机。”
阿尔木闻言精神一振,连忙问道:“良机?什么良机?”
“你想想,虽然城墙被炸开了豁口,但豁口周围肯定是乱石堆积,别说带轱辘的‘虎威炮’、‘火龙车’没法进城,就是马匹、步兵也是难以快速行走,何况豁口虽大也不能一下子涌进千军万马,我军只消在豁口前摆下强弩阵,哼哼,说不定明军的尸体便能将豁口重新堵住哩。”
经阿巴海这一说,阿尔木不禁转忧为喜,竖起大拇指赞道:“大人高见,在下佩服至极。”
阿巴海手一挥,说道:“不过,这城墙被炸,难免有人惊慌失措、也会有人想着弃城而逃咧。”说到这里望了一眼阿尔木,阿尔木尴尬至极,满脸通红。阿巴海暗中一哼,继续说道:“因此,你现在就去北门督守,如有胆敢从北门逃跑者,无论是谁,杀无赦。”
“是,大人。”阿尔木劝逃不成,反而领了个防逃的差事,只好勉强答应,带了几十个亲兵往北门去了。
正如阿巴海所言,明军进攻遭遇到极大的困难,城墙豁口虽大,但能够通行的地方并不宽,而且砾石挡道,不仅战马无法踏入,即便步兵也无法发起冲锋。这样一来,少数“走”过豁口的将士便成为敌人强弩的“靶子”,非死即伤,一时攻城受挫。
陈文祺命亲兵叫来千总吕剑群、彭传军和把司官艾先云,对他们说道:“城墙虽已炸开,但砖石遍地,行走艰难,如此强攻,徒添伤亡,须要改变一下打法。”
“陈将军,怎么打就请下令吧。”千总吕剑群快人快语。
陈文祺朝他点点头,说道:“好。你去挑选四十八名身强力壮的勇士,将偏厢车的轱辘卸下,每辆车以八人扛载、八人持盾掩护,三乘火龙车并排当先开道,你与彭将军各带一千火枪手紧随其后,突进城之后兵分两路,一路杀向城门,一路杀上城楼,以最快的速度放下吊桥、打开城门,大部队便可顺利入城。”
“遵命。”
“艾先云。”
“在。”
“将‘虎威炮’推至豁口附近,向敌人的强弩阵实行炮火压制,掩护吕、彭两位将军突击。”
“是。”
不大一会,在“洞子车”的掩护下,两尊“虎威炮”已经推到护城壕的对岸,艾先云指挥炮手降低炮口,对准城内敌人的弓弩阵,连轰数炮。早已等候在侧的四十八名勇士,趁着硝烟未散,扛着偏厢车一字排开向豁口奔去,三乘“火龙车”喷出炽热的火焰,恣意燃烧着对面弓弩手的盔甲和肌肤,所到之处均是一片火海。紧随其后的神机营火枪手长枪短铳齐射,顿时声如雷鸣、弹如雨注,敌人的弓弩手身上不是着火就是中弹,但在阿巴海“必杀令”的威逼下,他们仍然拼死抵抗,不敢后退半步。因此,双方都有很大的伤亡。明军这边,四十八个扛抬偏厢车的勇士死伤过半,火枪手也纷纷中箭,伤亡者十之三四。
所幸火器较之弓弩不止胜上一筹,对峙了片刻之后,终于撕开了敌人的防线。吕剑群、彭传军按照先前的安排,各自领了一标人马,杀退城门口和城楼上的守敌,迅速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杀”大队明军发出震天的吼声,蜂拥而入。
“吕将军、彭将军,你俩带着属下人马掩杀到东门接应陆完将军,其余将士随我去西门。”陈文祺一边喊一边打马向西而去。
走不多远,突见一队骑兵挡住去路。当先一人,座下一匹头大颈短、胸宽鬃长的蒙古马,手上平举一把短而小的蒙古弓。他身后的骑士,亦是如此,箭已在弦,金属箭头在清晨的阳光照射下发出道道寒光。
“陈文祺,我们又见面了。你看看本将军手上举的是什么?”
“乌力罕,你手中拿的不过是小孩把玩的弓箭而已。在本将军面前卖弄‘箭术’,岂非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我劝你收起这种小玩意儿,与本将军真刀真枪的斗一场吧。”陈文祺嘲讽地说道。
“陈文祺,别以为你那‘三箭衔尾’的战法天下无双,今日让你见识一下我‘曼古歹’战法的厉害。”
说罢,乌力罕大喝一声:“放箭。”
那些蒙古兵一听号令,“呀”的一阵呐喊,随着乌力罕向明军冲来,密集的箭矢倾泄在明军阵中。
蒙古人的“曼古歹”战法端的厉害,它利用马匹的快速奔驰,迅速冲到敌军队伍面前,如同暴风雨一般从四面八方向敌人放箭,不等敌人靠近,又马上返身撤退,同时一边逃走,一边向追击的敌人射箭,始终不和敌人短兵相接,在远距离的进击中不断地消耗敌军的有生力量。当年铁木真率兵横扫欧亚大陆时,用的就是这种战法。不过,这一战法的核心就是假装溃逃,诱使敌人追击,利用长时间长距离“蚕食”敌军兵力、消耗敌军体力、降低敌军士气,最终战胜敌人。如果敌方将领自制力很强,能够抑制住追击的冲动,这一战法的杀伤力就要大打折扣。
陈文祺能够识破不见于经传的“八面威风阵”,自然也知晓“曼古歹”战法。只是眼下必须迅速支援正在攻打西门的秦森所部,不可能不追击眼前的敌人。偏偏神机营的火器又被吕剑群、彭传军两人悉数带走,失去了武器上的优势,而且己方步兵较多,又失去了速度上的优势。眼见乌力罕率兵攻到跟前,陈文祺并不惊慌,他向身旁两个千总低声交待了几句,然后一指左边一条狭窄的巷子,高声喊道:
“敌人攻势很猛,快往那边撤。”
“想跑?没那么容易。追!”乌力罕心里畅快至极,今日终于可以一雪“护卫校场”之耻了。
明军士兵的两条腿,怎么也跑不过驰骋草原的蒙古马,刚跑进巷子不远,蒙古骑兵接踵而至。眼看就要进入弓箭的射程之内,突然从街道两边的建筑群中涌出无数明军士兵,刀光剑影中,蒙古骑兵顿时人仰马翻。
可叹乌力罕头脑太不灵光,他以为“曼古歹”战法天下无敌、所向披靡,殊不知“曼古歹”的优势在于机动性。这种战法在开阔地带可以进退自如,始终保持远距离击杀敌人,而在狭窄的巷战中,敌我双方短兵相接,“曼古歹”的优势顿时转为劣势,人在马上笨拙的进、退、转身,哪里及得上明军士兵的闪转腾挪?没奈何,蒙古骑兵只好纷纷下马,抽出随身的佩刀,与明军混战在一起。
“乌力罕,你这‘曼古歹’也不过如此,识时务的话,弃械投降吧。”陈文祺不知从何处转出来,策马来到乌力罕对面。
“草原上只有战死的好汉,没有怕死的懦夫。要我投降?做梦吧你。”乌力罕扔掉手中的短弓,从腰间拔出佩刀。
“既然如此,放马过来吧。”陈文祺手中的画影剑并未出鞘。
乌力罕双手握刀,先右后左挽了个刀花,“呀”的一声拍马向前一冲,高扬的佩刀望陈文祺的面门劈来。
陈文祺将缰绳一带,躯马向左前方斜冲,趁两马相交之际,尚未出鞘的画影剑平平伸出往后一拍,正中乌力罕后背。这一招看似轻描淡写,陈文祺却在画影剑上贯注了五成内力。
乌力罕喉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他强忍背部剧痛,将马一兜,依然是双手握刀,往尚未转身的陈文祺后背削去。
陈文祺听声辨位,知道乌力罕的佩刀已至身后,于是上身前倾伏于马背,右脚紧紧蹬住马镫,身体向右侧转,左脚高高抬起,脚背猛力击向乌力罕的面门,大喝一声:“下去吧。”
乌力罕身体尚未着地,明军士兵便一拥而上,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一见主将被捉,所剩无几的蒙古骑兵发一声喊,霎时逃得不见踪影。
陈文祺收拢部队,命令一名把总带领尚能行走的伤兵留下打扫战场、救助伤员、看押俘虏,然后继续向西门杀去。
一路上不知杀退多少蒙古军的拦截,直到时近正午,方才抵近西门。
西门的战斗,仍在炸开的城墙豁口附近争夺,豁口里外到处都是双方士兵的尸体,战况之惨烈令人目不忍睹。
陈文祺将人马分成三队,分别向豁口、城楼和城门三个地方掩杀过去。同时隔空向城外喊道:
“秦将军,城门马上打开,你们可以从城门冲进来。”
正在苦战的明军将士,一见援军到来,士气大振,立时鼓起余勇向敌人发起更为猛烈的攻击。而同时,只听“吱呀呀”一阵声响,城门大开,大队明军杀进城来。
困守多时的蒙古军队腹背受敌,立刻溃不成军。
秦森见到陈文祺,在马上抱拳说道:“多亏陈将军及时来援,不然的话,不知还要牺牲多少将士的生命。”
“秦将军不要客气,三路大军本应同仇敌忾,谈不上支援。何将军呢,怎么不见他的人影?”
秦森一听,顿时面色一黯,声音低沉地说道:“何唐将军他……他率人马强攻豁口时,被箭射身亡。”
陈文祺闻言一震,心里既悲且痛。朔州道上解签说卦、毒瘴林中雄黄驱蛇、酆家屋前戏耍二凶、争相送信勇闯虎穴……一幕一幕犹在眼前。而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在一起讨论攻城大计,不料今日竟天人永隔。
正悲痛间,忽听远处有人喊道:“陈将军,我军已经攻占了东门。”话音未落,千总吕剑群已策马奔到跟前,抬手向东一指:“您看,陆完将军也过来了。”
陈文祺、秦森一看,大队明军正浩浩荡荡自东门而来,两人连忙率领队伍迎上前去,自此三路大军会师于静州城内。
“陈将军、秦将军,总算打进来啦,只是……”陆完的笑容一闪即逝,“只是我们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陈将军,彭将军也……阵亡了。”吕剑群眼眶发红,走近陈文祺低声说道。
陈文祺坐在马上一晃,吕剑群连忙将他扶住,关切地问道:“陈将军,你没事吧?”
“我没事。”陈文祺稳了稳心神,涩声答道。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转眼逝去,他心中悲愤不已,这一切,都是鞑靼贼子背信弃义、兴兵犯边种下的恶果。陈文祺顾不得悲痛,含泪向秦森等人说道:“各位将军,走,我们去阿巴海的万户府。”
往日警卫森严的万户府,此时已经没有人进出,也没有亲兵守卫,在战火连天的静州城中,显得格外的孤寂。阿巴海双手杵刀,叉开双腿,独自伫立在万户府前的广场上。
“陈文祺,老夫候你多时了,你我之间,今日作一生死决战。”
听罢阿巴海此言,陈文祺付之一哂:“阿巴海,在此之前,陈某几次三番劝告于你,我军铁甲劲旅,誓要收复大明江山,你一个小小万户之长,孤军薄旅,千万莫作虫臂拒辙之想。岂料你执迷不悟,坚决要与天朝为敌。如今损兵折将、城池失守、众叛亲离、大势已去,你以为还有邀战的资格吗?”
阿巴海默然良久,缓缓提起手中钢刀,黯然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今日殒命沙场,老夫无愧无悔。”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万户府,接着说道:“老妻和小儿无辜,乞望饶过她们的性命。”
说罢,举刀向脖子上一抹,顿时气绝身亡。
曾经位高权重的一国副汗,协从其主子挑战宗主国之地位、觊觎邻国之疆土,结果画虎类犬、弄巧成拙,不仅从权力顶峰陨落到边关守将,而且还埋骨沙场、不得善终。真正应了陈文祺的那句话:毁约失信于前、沙场亡命于后,最终落得个身与名俱裂的下场,祸殃子孙、遗臭万年。
陈文祺和众将士目睹阿巴海挥刀自刎,联想到静州城内外尸横遍野、血染大地的情境,不免唏嘘不已。
秦森毕竟久经战阵,见惯不怪,适时提醒陈文祺道:“陈将军,现在不是伤怀的时候,我们还有许多的事要做。”
陈文祺虽然一下子难以平复情绪,却知秦森言之有理,便歉然一笑,对秦森说道:“秦将军,在下初入江湖,许多事体还不清楚,烦请将军把握全局吧。”
秦森见他说的诚恳,不似客套,便应承道:“既如此,秦某那就越俎代庖吧。”
说完就将在场的将领分为四队,一队打扫战场,救治伤兵;一队接管城防,值守四门;一队清剿残敌,弭盗安民;一队修葺城墙,清理狼藉。
众将领命分头而去。
恰在这时,北门探马来报,西门风带领原驻守静州城的“新附军”,逃出了北门,其间还杀了十几个带头“闹事”的“新附军”士兵。
陈文祺一听,一边飞身上马,一边对秦森说道:“秦将军,静州城交给您了。”说罢“驾”的一声,就要驱马而去。
秦森一把拉住缰绳,问道:“陈将军要去哪里?”
“西门风裹胁属下叛国投敌,罪大恶极,决不能让他逍遥法外。”陈文祺答道。
“等等。”秦森沉吟了一下,扭头喝道:“亲兵何在?”
“秦将军。”
“速去东门请陆完将军带神机营火枪手来此听令。”
“是。”
“秦将军,来不及了,我先行一步。”
“那怎么行?”秦森连连摇头,“‘新附军’最少有二千人马,你单枪匹马前去拦截,岂不是送死?”
陈文祺傲然一笑:“‘新附军’人虽多,但我相信他们当中大多数人是不愿跟随西门风逃亡异邦的。只要处置得当,争取他们反戈一击也未可知。”说罢,一抖缰绳,策马飞奔而去。
直通静州城北门的官道,向北延伸三十余里,在通朔地界一分为二,西北方向借道凤凰城直达阿拉善,东北方向通往鄂托克。
陈文祺来到三岔路口,略一思忖,将马缰往右一抖,驱马转向东北,往鄂托克方向继续追赶。
约一个时辰之后,看见前面隐隐绰绰似有许多人影移动。陈文祺快马加鞭,又往前追赶了三五里地,只见前路旌旗东倒西歪,士兵丢盔卸甲,一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一步三回头。
正是西门风及其裹胁的“新附军”。
陈文祺撇马离开官道,越过这群残兵,复又跃上大路,一勒马缰,座下的战马嘶鸣一声,“滴溜溜”转过身,伫立在官道正中。
陈文祺放眼望去,在萎靡不振的人群中,三骑并排而立,居中一人,身穿柳叶甲,腰挂一只坚革硬囊,囊外露一精钢圆环,不问便知囊内装的是一柄流星单锤。
“你是何人?为何挡住老夫的去路?”那人向陈文祺喝道。
“你就是西门风?带着这么多人,意欲何往?”陈文祺不答反问。
“大哥,他就是陈文祺。”未等那人开口,左侧那个穿着同样铠甲的人说道。
好熟悉的声音!
陈文祺仔细一看,不是酆家屋前遭遇过的嵇电又是谁?再往右边一看,那手拿折扇者,正是邬云。
陈文祺心里一惊,原以为这两人找自己的晦气是贪图钱财、受雇于人,现在才知道他们早已投靠了异邦,做了鞑靼人的“鹰犬”。那么,被“四凶”嵇电称之为“大哥”的西门风,又是什么人?凭“岭南八凶” 桀骜不驯的秉性,他们断不会和一个小小的守备攀上交情,而且还尊为“大哥”,莫非他是……?
到现在为止,陈文祺已经见过“岭南八凶”之中的四凶,算上已死的靳雷,只有殷风、韩冰、严霜等三凶尚未碰面。西门风殷风?冷无冰韩冰?夏侯霜严霜?
陈文祺心里又是一惊,恶贯满盈的“岭南八凶”竟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命官,这是怎么回事?
正当陈文祺心念电转之际,西门风开口说话了:“他是陈文祺?哈哈哈!老夫正愁两手空空不好交差,这姓陈的倒是一份上等的礼物。二弟、四弟,你俩看住他们(用手指指那些士兵),待为兄捉拿陈文祺。”说罢右手伸入腰间圆环,将囊中的流星锤掣出,一招“毒蛇吐信”,带刺的浑铁球向陈文祺砸来。
“且慢。”陈文祺在马上纹丝不动,用带鞘的画影剑拨开将及面门的流星锤,沉声问道:“尊驾莫非是‘八凶之首’、姓殷名风?”
西门风以为陈文祺称他“八雄之首”,当下心中舒坦,便收回流星锤,点头答道:“正是老夫。”
陈文祺望着殷风胯下的枣红马,不无讥讽地说道:“尊驾骑着这匹马,倒像古代一个大大有名的人物。”
虽然明白陈文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但好奇和喜戴高帽是人之天性,尽管殷风已到“耳顺”之年,仍然不能免俗。他此时似乎忘记了敌我,一心想知道自己到底像哪位“大大有名的人物”,但又不好意思追问,便含糊一声:“哼?”
陈文祺“嘿嘿”一笑,说道:“尊驾极像汉末的吕温侯吕奉先。”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殷风怡然一乐。
不过也就“乐”了一弹指的时间。殷风虽然狂傲,但还有一点自知之明,自己怎能与“三国第一猛将”相提并论?这姓陈的说的绝不是好话。
果然,陈文祺接着说道:“不,吕布与尊驾相比,那是抬举了他:吕布人称‘三姓家奴’,做的全是汉人的家奴;尊驾虽仅‘二姓家奴’,却是做鞑子的家奴。吕布已经够无耻,尊驾可是比无耻更无耻,不可比,不可比。”
“你?找死。”殷风气急败坏,右手流星锤一抖,欲以一招“孽龙缠身”将陈文祺拖下马来。
高手之所以成为高手,除技法、内功之外,更讲究沉着镇定、从容不迫。陈文祺单枪匹马遭遇三个顶尖高手,获胜的希望近乎渺茫,因此他要辅之以“心战”,激怒敌人。
陈文祺一见流星锤要缠自己的颈项,便向前一伏,上身紧紧贴着马背,双腿在马肚上一磕,趁战马前冲、两马相交之际,顺手攻出一招“杨柳依依”,带鞘的画影剑往殷风的腋下戳去,迫使殷风收招回保。手上见招拆招,口里也没闲着,继续骂道:“尊驾更名改姓,乃是忘祖背宗之不孝;附逆异族,实为卖国求荣之贰臣。似尔这等不忠不孝之徒,人神共愤。若我是你,早已横刀自刎,更有何颜立于世乎?”
殷风恼羞成怒,“腾”的一下跳下马背,向陈文祺喝道:“黄口小儿,别逞口舌之勇,有胆下来与老夫决一雌雄。”
陈文祺左脚一抬,跃下战马,拔出画影剑,傲然一笑:“谁怕谁?不过……尊驾可知这是何地?”
“管它这是何地,老夫就在此地送你去奈何桥。”殷风阴恻恻地说道。
“此地名为‘息风岭’,息者,熄也。尊驾无论是阴(殷)风也好、西北(门)风也罢,终归熄灭在此地。尊驾若想多苟活几日的话,还是趁早离开为好。若是一意孤行,丢了老命,可别怪本公子言之不预!”
“废话少说,看锤。”
殷风不再多言,将流星锤舞得呼呼作响,时高时低、忽左忽右,锤锤打向陈文祺的要害。但他由于怒气太盛,一路狂攻而疏于防守,每每露出空门被陈文祺乘虚而入,反倒打得有些缚手缚脚。
自从参悟了戢刃剑法和“易髓功法”,陈文祺从无一日落下功课。早在酆家屋前,他以一敌二激战邬云、嵇电,百招之内未现败象,数月过去,他的功力又精进了一层,尽管殷风在“八凶”中武功最强,陈文祺与他单打独斗还是游刃有余,何况殷风此时已被他彻底激怒,武功招数打了折扣。
因此,陈文祺在两人的激斗中占尽先机。
但是,胜势决非胜果。两人同为顶尖高手,双方都不敢贸然施展杀手,否则一击不中,将给敌人留下反击制胜的机会。因此虽然两人招式精妙、内力深厚,但都是攻中带守,一触即退。而且殷风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于是强压怒火,沉下心来与陈文祺过招,很快扳平了颓势,形成势均力敌的局面。
天色渐暗,陈文祺不免暗暗着急,似这样打斗下去,纵然两人筋疲力尽不能再战,对方还有两人以逸待劳,自己非输不可。想到此,招式一变,使出戢刃剑法,招“斗酒十千恣欢谑”, 把酒言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似醉如痴、酣歌醉舞、醉玉颓山、如醉方醒,七式一气呵成,忽刺忽砍、忽削忽劈,殷风从未见此招数,一时措手不及,被陈文祺一剑刺中左臂,幸而躲闪得快,只伤了一点皮肉。
“刀剑双杀!”殷风惊呼一声。
嵇电见势不妙,急忙解下“双飞抓”,“呼”的一声向陈文祺持剑的右手抓来。
“人言‘岭南八凶’武功超群,今日看来也不过是一帮倚众凌寡之徒。”
陈文祺一招伤了殷风,并不恋战,返身拉过缰绳,正要上马,忽然一把铁扇削来,只听邬云阴森森地说道:“想逃?留下来吧。”
陈文祺退回原地,只见邬云驱赶“新附军”士兵,将自己团团围住。但从那些士兵的表情、动作上看出,他们均是迫不得已。
于是,他高声喊道:“‘新附军’的弟兄们,你们已经阔别亲人一十九载,如今王师东来,正是你们返回家园的大好时机。而前面不远,是异邦异域,尔等如任凭殷风之流裹胁,一旦背叛故国,不仅家人不得团聚,而且蒙羞于祖宗、遗祸于儿孙。希望你们幡然悔悟,弃暗投明,回到静州城去。本使答应不追究你们的附逆之罪,并上奏圣上准你们解甲归田,与家人团聚。”
那些士兵本是殷风他们胁迫出城,更怕朝廷治罪而不敢回头,听了陈文祺一番情真意切的喊话,立刻轰然一下,拔足向来路飞奔而去。
嵇电大怒,策马便追,手中双飞抓忽吞忽吐,连毙数名士兵。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手拿武器的士兵?那些士兵见势不妙,遂停住脚步,返身将嵇电围了个密不透风。
常言道,双拳难抵四手,好汉打不过人多。饶是嵇电武功高强,此时也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正与殷风联手对付陈文祺的邬云一见,担心嵇电失手,便向陈文祺攻出一扇,跳出圈外,对殷风说道:“大哥先缠住这小子,我去去就来。”
邬云来不及骑马,施展轻功赶到嵇电身边,铁扇上下翻飞,杀退包围嵇电的士兵,对嵇电说道:“四弟不要恋战,放他们走,抓住陈文祺能抵十万精兵。”
说罢跳上嵇电的马背,铁扇在马后一拍,冲出包围圈。那些幸免于难的士兵趁势扭头就跑。
这边殷风正觉吃紧,一见邬云、嵇电赶到,立刻说道:“老二、老四,现在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了,咱们三人联手将姓陈的擒了,回去交国师发落。”
陈文祺冷笑一声,说道:“可笑至极,‘岭南八凶’什么时候顾过江湖道义?你们三个就一起上吧,免得本公子多费手脚。”
话虽如此,三个顶尖高手联手出击,当世接得住的能有几人?陈文祺的武功比他们强不了多少,单打独斗虽然胜面较大,但以一敌三形势完全不同。百招之后,只觉真气难以为继,身形、剑招愈显迟滞,破绽迭出,身上已见伤痕,鲜血染红了甲胄。
“姓陈的,若想不死,便束手就擒吧。”“三凶”知他已是强弩之末,便加强攻势,准备一举将其擒获。
陈文祺知今日实难全身而退,但他并不沮丧。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不过即便战死,也要敌人付出沉重的代价。于是画影剑平举,一招“奔流到海不复回”,向武功最弱的嵇电刺去。
但凡搏斗招术,不仅有攻招、守招,还有不敌时的逃跑术,在无法脱逃时还得有搏命的招数。
当年周侗在创立戢刃剑法时,殚精竭虑揣摩出这招“奔流到海不复回”,以作族人于生死关头之用。
此招只攻不守,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绝招。
嵇电不虞陈文祺在精疲力尽之际还能使出如此凶狠的一招,欲要疾步而退,但为时已晚,画影剑已经洞穿他的琵琶骨,深愈数寸,顿时鲜血喷涌,仰面而倒。
与此同时,殷风的流星锤已近陈文祺胸前、邬云的精钢扇也削到右臂,一时内脏如遭雷亟、右臂血流如注。
陈文祺强忍喉间将要喷射而出的液体,甩掉画影剑,竭力聚拢最后一点内力,双掌缓缓推出,“嘭”的一声,一股大力将殷风、邬云撞退数步,炙热的气流焦金烁石,两人几近晕厥。
“烈焰掌”势尽,陈文祺的最后一丝真元也消耗殆尽。顷刻间,强忍在喉间的鲜血如涌泉一般喷出,接着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寂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