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不速之客(1)
黄州府巴河东岸陈家庄,除两户闻姓人家之外,其余二百三十七户全都姓陈。据陈氏族谱记载,早在唐朝天宝年间,陈氏先祖元徽公为避战祸(安史之乱),从当时的东都洛阳逃难至此,见此地北靠高山,南临大江,风水不错,便就此落根,不再渡江南逃。及今七百余年,子孙繁衍至逾千人。
今天是新科解元陈文祺衣锦荣归的日子,是陈氏全族的大喜事。天色未明,族人便携老扶幼涌向村头,向西边遥望,等候陈文祺归来。
正午时分,陈文祺、景星二人的身影出现在村外的大路上,原本伫立村头的族中兄弟早已跑上前去,簇拥着陈文祺向村里走来。
村头鞭炮齐鸣,锣鼓震天。
陈文祺快步走向人群,见叔公陈南松也在迎接的人群中,连忙放下书箧,屈身跪倒在叔公面前,说道:“晚辈文祺叩见叔公。”
陈南松“呵呵”一笑:“哎呀,如今你是举人了,见了县太爷都不用下跪的,老朽岂敢承当?快起来,快起来。”
“县太爷岂能与族中长辈相提并论?晚辈叩见长辈乃是伦常之礼,怎敢偏废?”陈文祺说罢,向在场的各位长辈一一叩拜,继而又给平辈人等分别施礼。最后来到站立一旁的爹娘、五叔跟前,正要下跪,被陈瑞山、陈祥山两人一把扯住。陈瑞山喜滋滋地说道:“且回家先向列祖列宗上香再说。”说完,走到陈南松跟前低语了几句,向锣鼓手喊道:“先停一下,我说两句话。”待锣鼓声停息之后,向众人说道:“族中各位长辈、各位兄嫂弟妹、各位晚辈们,小儿文祺不负族人所望,侥幸中得桂榜,全赖列祖列宗的荫庇,也是全族的荣幸。今日中午在祠堂门前广场,瑞山备下薄酒,答谢族人的厚爱,恳请族人务必赏光。”
“好,这杯喜酒定是要叨扰的。”
“族中喜事,不醉不归。”
“……”
众人轰然响应,性急者已经拔腿往陈氏祠堂跑去。
陈文祺吩咐景星将行李拿回家中,自己则随爹娘、五叔一起,来到祠堂,向陈氏列祖列宗上了香、磕罢头,便同爹爹、五叔一道,依长幼顺序安排族人一一坐定,等到鞭炮一响,便可开席。
“陈兄荣膺新科解元,我兄弟不请自来,叨扰一杯喜酒喝,不知解元公赏我兄弟的面子否?”声音未落,祠堂转角处,走出两男一女三个人来。
陈文祺一看,认得是“崎山双杰” 方俊杰兄弟,旁边那位美艳无双的女子,正是当日“功夫茶楼”的掌柜钟离岚。不禁又惊又喜,快步迎上前,双手抱拳说道:“‘崎山双杰’与钟离姑娘光临敝庄,真是贵客,文祺欢迎之至,快请上座。”
说完,将三人引至爹娘跟前作了介绍,然后拣了上首的空桌,安排三人入席。
钟离岚不做茶楼掌柜之后,恢复了平常女子的装扮,愈发显得娇媚。等众人寒暄过后,走到陈文祺面前敛衽一礼,娇声说道:“承蒙公子仗义援手,小女子始脱羁绊,此恩此德,小女子没齿难忘。听闻公子高魁虎榜,小女子便请方家两位大哥陪同,一来道贺,二来道谢,并将当日公子垫付的银两奉还。”说完,接过方彦杰手中的包裹,双手捧到陈文祺面前,说道:“这是纹银五十两,除奉还公子的银两外,剩下的银两是小女子与两位方大哥给公子的贺礼,请公子笑纳。”
“使不得,使不得。”陈文祺没有接包裹,说道:“钟离姑娘身世遭遇,在下深表同情,因当时不便出面过堂,只好烦请二位方兄相助。在下既未帮钟离姑娘尽绵薄之力,这点银钱何足挂齿?说起来,姑娘应该感谢二位方公子才是。”
方俊杰笑着插话道:“我们一家人哪用得着感谢?”
陈文祺一愣,见钟离岚、方彦杰双双面红过耳,低下头去,疑惑地问道:“莫非钟离姑娘与方二公子……”
“他们已经订了亲。”方俊杰说道。
“原来如此,好,好,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恭喜二位。”
方彦杰看到钟离岚娇羞无限,连忙转移话头,拿过钟离岚手中的包裹,向陈文祺说道:“当日在下对陈公子多有猜疑与冲撞,请陈公子恕罪。这点意思,还请陈公子给我等一点薄面。”
陈文祺心想如不接收的话,必令他们难堪,不如权且收下,日后寻机回礼不迟。略为推辞后便大方地接过银两,说道:“钟离姑娘与二位方兄浓情厚意,在下却之不恭,只好收下了。不过,钟离姑娘与彦杰兄的喜酒,在下是一定要喝的哩。”一句话又把刚刚褪去红晕的钟离岚说得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这时,陈祥山跳上一张空桌上,高声说道:“各位长辈、族人,还有刚来的几位贵客,感谢各位前来参加小侄陈文祺的高中喜宴,请各位开怀畅饮,不醉不归。鸣炮!”
“且慢。”猛听一声大喝,吓得放鞭炮的人手一抖,火媒子掉在地上。
“今日陈府摆酒,这么大的排场,为何不请咱们?难不成怕见人么?”随着话声,只见十数人一涌而来,当先一人体胖腰圆,双眉下斜,两眼望天,不是司徒蛟是谁?身后数人,一个个獐头鼠目,猥琐至极。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陈祥山喝道。
“不干什么,你家摆酒,我家少爷来讨杯酒喝不行吗?”还是那个家丁抢着说道。
方彦杰一见司徒蛟,分外眼红。想起未婚妻钟离岚昔日受他的欺负,有家难回,颠沛流离,早已怒火中烧,几步抢上前去,指着司徒蛟骂道:“司徒蛟,你怎的像苍蝇似的到处嗡嗡嗡、专门惹人恶心?还不快滚。”
“姓方的,你们哥儿俩耍奸使滑,硬是将钟离岚那小贱人从本少爷手中夺去,本少爷未去找你们的晦气,你们反倒找上本少爷来了?也罢,今日先与你了结这夺妻之恨。”说完,从家丁手中拿过他那独门兵刃掩月刀,要与方彦杰一决雌雄。
陈祥山虽然人到中年,性子依然火爆。有人在自家的酒宴上闹事,那里还能容忍?于是自桌上一跃而下,来到司徒蛟跟前。正准备动手,陈文祺及时赶到,伸手拦住五叔,向司徒蛟说道:“既然来到陈家庄,今日便是在下的客人,请司徒公子收起兵刃,这边坐下喝酒。”
司徒蛟此来另有目的,陈文祺一说,正好借坡下驴,将掩月刀扔给扛刀的家丁,也不同陈文祺搭话,走到一个空着的桌旁,大马金刀地坐下。方彦杰也不愿扰了陈文祺的兴致,于是强压怒火,走回自己的桌子坐下。
陈祥山虽然心中不快,但也不愿在喜庆的酒宴上多生事端,见众人都已落座,再次高喊一声:“鸣炮。”
在如雷般的鞭炮声中,酒宴正式开始。作为主人,陈文祺跟随爹爹、五叔一道,挨桌向客人敬酒,客人们也纷纷道贺,一时满堂喜庆、气氛祥和,小插曲引起的丝丝不快,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但在陈文祺父子、叔侄三人来到司徒蛟这一桌敬酒时,桌上众人既未搭话、又未举杯,泥塑木雕般的坐着不言不语。陈文祺知他们要找麻烦,便悄悄拉了一下正要发作的五叔,准备去邻桌敬酒。这时,桌上一个书生打扮、尖嘴猴腮的男子,站起身来一抱拳,阴阳怪气地说道:“陈解元请留步。此次湖广乡试,陈解元力压群英,一举夺魁,在下深感佩服。往日遇见一联,甚是难对,在下欲解不能,欲弃不舍,搅得在下数年寝食不安。听人说陈解元是联对高手,可否指教一二,以了在下夙愿?”
陈文祺一听,心道“来了”,若论联对一道,没有对得出对不出之分,只有对得贴切与牵强之别。但现在正要招待满堂客人,哪有时间与他们吟诗作对?于是说道:“尊驾真乃雅士也。如在平日,陈某乐意向尊驾请教。但今日陈某宴请客人,俗务缠身,哪能作此文雅之事?你我另寻他日再来切磋,你看如何?”
那人只当陈文祺不敢应战,越发地来劲,说道:“陈公子贵为解元,不日便要飞黄腾达,在下一介布衣,哪能轻易见得解元?择日不如撞日,还请陈解元不要推辞。”
陈文祺暗想,这伙人有备而来,如不答应保不定还会出其他幺蛾子,便应承道:“既如此,容我敬完客人的酒之后,便来向尊驾请教。”
那人心想,我就是要你此时联对,如联不上,看你如何继续敬酒。他似乎已经看到陈文祺苦思无对、客人等着敬酒那种狼狈不堪的样子。心中愉快之极,说道:“陈解元何必推三阻四?区区一个联对,对陈解元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若陈解元有曹子建之才,只消七步便可联上,哪能耽误许多时间?再说了,能够亲见陈解元的文采,陈解元就是不敬酒,大家都会高兴的。”说着提高声音问道:“大家说,是也不是?”
“对,敬不敬酒无所谓,就请解元联对吧。”众人齐声响应。
那人自以为众人都与他一样的心思,想看陈文祺献丑。他哪知众人均是陈文祺的族人,对他的刁难早已看不顺眼,只盼着陈文祺压压他的邪气,为他们出一口恶气。
陈文祺望了望爹爹陈瑞山,陈瑞山微微点了一下头。
“看来陈某不能藏拙了。恭敬不如从命,请尊驾说出那上联。”陈文祺仍然端着酒杯,对那人说道。
“陈解元听好了,这上联是:鸟飞风中,叼去小虫化为凤。”那人说完,也不看陈文祺,端起面前的酒杯,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在场的众人之中,有精于楹联者,一听这上联,暗自吃惊。此是增损离合拆字联,将“风”字中间的“虫”去掉换成“鸟”,即成一“凤”字,不仅字拆分得巧妙,而且语境通顺贴切,续对的难度颇大。此外还有暗喻陈文祺本是乌鸦、如何能变凤凰的意思。
众人不免暗暗为陈文祺担心,要知堂堂一个新科解元,如果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难倒,传扬出去,不仅有损名声,而且对未来的仕途也有影响。
第十七回 不速之客(2)
陈文祺行走几步,转过身对那人说道:“陈某的下联是:马牧芦畔,啃尽枯草变成驴。”
众人一听,绝了。马在芦边,芦去草头,不正是“驴”吗?当然,也有暗喻此人“蠢驴”的意思。
那人一杯酒尚未喝完,就听陈文祺对出下联,不禁一呆,似有不信,问道:“对出来了吗?我是‘鸟飞风中’……”
陈文祺说道:“我对‘马牧芦畔’。”
“叼去小虫化为凤……”
“啃尽枯草变成驴。尊驾认为能对吗?”
“还……还算行吧。”那人没想到陈文祺这么快便对出来,一时没准备,只好点头认“行”。
“那么,陈某可以走了吗?”
那人茫然不知所措。
陈文祺一笑,端着酒杯向爹爹、五叔走去。
“陈解元请留步。”陈文祺回头一看,那桌上又站起一年约五旬的中年书生模样的人,对他说道:“在下也有一联,敢请解元公续对。”
陈文祺皱皱眉,说道:“请讲。”
“黑土作墨,少女有它字字妙。”
还是一个合字联:黑土二字合成墨字,少女二字合成妙字。
陈文祺张口即来:“白水为泉,古木无此树树枯。”
那中年书生模样的人一听,感觉陈文祺对出的下联中隐有暗骂自己“无耻”、“老朽”的意思,但人家对仗工稳,字面上也未明指,如果与他理论,反是自取其辱,只好小媳妇到婆家忍住一口气,红着脸坐回板凳。
桌上众人你望我、我望他,都不再言语。司徒蛟气咻咻地瞪着眼睛看来看去,他的眼光所到之处,那人连忙低下头,生怕点上自己。将众人扫视了一圈,然后用手指捅捅身旁蓄着八字胡须的秃头书生。
秃头书生迫不得已,端起面前酒杯,自己斟满一饮而尽,用手揩了揩腮边漏出来的残酒,干咳一声,扭转头来对陈文祺说道:“陈解元腹有诗书,口若悬河,在下深感佩服。今日大好机会,在下亦献丑一联,敢请陈解元对出下联。”
“尊驾不必过谦,请说出上联。”陈文祺不卑不亢地说道。
“二人土上坐。” 秃头书生轻描淡写地说出上联。
邻桌客人们屏气敛息地等着他说话,及至他将上联说出之后,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发出哄堂大笑。
原来,这“二人土上坐”有个典故:在南宋时期,北方有个名为金朝的小国,此国的第六位皇帝完颜不仅觊觎天朝的锦绣河山,也非常喜欢汉族文化。此人在位时,为最宠爱的妃子李宸妃在琼华岛上建了一座梳妆台,每当朝中无事的时候,携李宸妃上到台上观景、乘凉。一天晚上,月色极好,完颜兴致勃勃,携着李宸妃的手又上了梳妆台,坐在草坪上观赏明月。看着看着,完颜兴致愈高,便出了个上联让李宸妃来对:二人土上坐。
从字面上看,是个合字对联,土字上面两个人合成一个“坐”字;从眼前的情景看:琼华岛本来是“土”堆成的,现在两个人又坐在“土”上欣赏明月,意境十分贴切。
李宸妃的汉文化根底还算可以,联对功夫也不俗。听罢完颜的上联,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想到自己能有今日,全是靠皇上的恩宠。而且日为阳,月为阴,月光也是因有日光的反照所致,正合此时二人的身份、心境,于是就以天上的明月对了下联:一月日边明。
今日秃头书生一字不变地拿来让陈文祺续对,哪能不令众人发笑?
“笑什么你们?”秃头书生恼怒地说道:“不错,这是一个现成的对联,而且据说‘一月日边明’乃是绝对。可在下心里委实不信,那女子不过靠着姿色得宠,都能续出下联,难道比她学识高的就不能续出另外的下联?我等才疏学浅,故此来讨教解元公。难道这很好笑么?”
“既称是‘绝对’,自然就没有比它更好的下联了。你拿个绝对让人家对,那不是强人所难吗?”有人抬杠说道。
秃头书生“嘿嘿”一笑,说道:“在下还是那句话,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我就不信除了‘一月日边明’便再也没有其它可对的了。”
“那你就对一个试试?”
“我?”秃头书生看了陈文祺一眼,说道:“我若对得出,岂不也成了今科解元了?陈解元,您说对得出对不出?”
陈文祺坦然说道:“若说对得工稳,自然是‘一月日边明’。此外么,有倒是有,但不如这个贴切。”
秃头书生说道:“只要对得尚可,在下也就受教了。”
陈文祺暗想,你如这般好说话,怎会出面发难?恐怕后面还有什么“杀手锏”吧?但一时确无更好的下联,想了想说道:“既然尊驾一定要在下献丑,那我就照猫画虎,对个‘一子女边好’。如何?”
秃头书生见他对出的下联并非上乘之作,但也属“尚可”,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是好,只不过在下的上联还未说完哩。”
“果然如此。”陈文祺心里暗道,表面故作惊讶地问道:“怎么,尊驾的上联没有说完?”
众人一听,心想此人真够卑鄙无耻,想出这样的阴招来损人。于是又有人打抱不平:“你这人怎么这么阴毒?哪有不说完就要人续对的道理?不成,要么你将上联一口气说完,解元再对。要么这联就这样对上了。”
秃头书生阴鸷地一笑,朝打抱不平人卖弄地说道:“这位兄弟孤陋寡闻。这种添字联自古以来并不鲜见:晋朝‘书圣’王羲之因人欲求其字颇难,春节时贴的春联,浆糊未干就被人揭走。‘书圣’无法,便写了一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样不吉利的对联贴上,到次日再分别添上尾巴,使之变为:‘福无双至今朝至;祸不单行昨夜行’。宋代文豪苏轼,自诩才高八斗,在门前手书一联:识遍天下字;读尽人间书。后来被一老者‘求教’所难,自愧过狂,执笔在原联上各添二字:发愤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本朝洪武年间江西乡试解元解缙,替人写一门联:门对千杆竹,家藏万卷书。竹林的主人想为难他,将竹砍掉。解缙于是在上下联上各添了一字,成为:门对千根竹短,家藏万卷书长。竹林的主人一见更加恼火,把竹子连根挖掉。解缙在上下联上又各添一个字:门对千根竹短无,家藏万卷书长有。这种添字联说难也不难,何况满腹经纶的新科解元?当然,如果陈解元自认此解元不如彼解元,在下就不说了。”
陈文祺懒得与他计较,淡淡地说道:“与鼎鼎大名的才子解大学士相比,陈某自愧不如。但论添字续句,陈某自问还勉力可为。尊驾无须引经据典,便请说出后句?”
秃头书生以为胜算在握,拿腔捏调地说道:“陈解元听好:二人土上坐,是土可筑堤。”
“是”“土”两字,合起来又是一个“堤”字。
陈文祺早已提防他的后手,听他一说,张口就接:“一子女边好,因女乃成姻。”
“我还没完呢,我上联是:二人土上坐,是土可筑堤,插柳护堤土不坏。”
“土”“不”二字合起来是一个“坏”字。
众人一听,暗骂此人真够“坏”的了!你一个上联不完完整整说出来,偏要分成几截,断断续续往外端,这不存心给人难堪吗?
“一子女边好,因女乃成姻,弄妆连姻女莫嫫。”陈文祺接口说道。
陈家庄的族人一听,顿时松了一口气,立即大声喝彩起来。
秃头书生山穷水尽,底下再无可接之句,只好颓丧地落座,闷头喝光杯中酒。
陈文祺虽然少年老成,为人谦逊,这时却也气不过,走到他们桌旁,提起一壶酒,说道:“今天承蒙各位助兴,陈某在此谢过。陈某也有一联,敢请各位一对:客寓官家,宵宵寒窗空寂寞。以这壶酒为限,在这壶酒敬完之后,各位还未对出,请恕陈某要送客了。”说完,转身与爹爹五叔一道,挨桌敬酒去了。
这边桌上数人,将陈文祺出的上联仔细一品味,发现是一个同旁对联,不禁面面相觑。他们本是一些破落户子弟、连秀才功名都未挣到的童生,哪里有真才实学?这次被司徒蛟网罗,来陈家庄之前搜肠刮肚想了几个上联,想令陈文祺出丑。哪知陈文祺反过来出联,一时之间哪里想得出同旁的下联?不过陈文祺只是烦他们死缠乱打,才出此联令他们知难而退,对出对不出倒是无所谓。所以任由他们在此冥思苦想,再也不来管他。
陈文祺不计较,不等于旁人也不计较。邻桌之中,有几个少年与陈文祺同辈分。这些人胡搅蛮缠,他们早已看不顺眼,只是碍于主家的情面一忍再忍,没有发作而已。现在他们半天未作声,肯定是想不出下联,少年们岂肯罢休?几个人低声嘀咕了几句,就有一个少年站在板凳之上,向全场高声喊道:“大家静一静,文祺哥刚才出的上联,这几位客人已经对出来了,听他们讲来。”说完,向那边桌子几人说道:“诸位,你们谁来说?”
这几人一个字都没有想好,哪来的下联?现在全场客人都屏声屏息等他们说话,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躲藏起来。于是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谁都不敢站起来。稍远处有人明知他们没法联对,故意喊道:“你们的下联是什么,大声点说,我们这里听不见。”大家一听,顿时笑倒全场。
司徒蛟就算脸皮再厚,此时也是挂不住了,他将手指戳到那几人的脑门上,怒声吼道:“你们几个蠢猪,来之前一个比一个能干,说什么要令陈文祺难堪,现在倒好,谁难堪谁了?没用的东西,白白花了本少爷几十两银子。滚,都给本少爷滚。”
几个人抱头鼠窜而去,满场又是一阵哄笑。
第十八回 寻衅滋事
在众人的笑声中,司徒蛟身旁一个家丁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司徒蛟用手往桌上猛的一拍,站起身来将一只脚踏在板凳上,朝不远处的陈文祺喊道:“陈文祺,我以为你有点真才实学,原来却是驴子拉的屎里面粗糙外面光,真不知你这个解元是怎么混来的?”
旁边那几个少年一听这话,顿时像炸锅了一般,纷纷说道:“你们这些人还要脸不要脸?自己肚里无货对不上联,反倒骂起别人来了。今天必须说清楚,解元怎么里面粗糙外面光了?”
司徒蛟冷冷一笑:“他拿一个自己也对不上的绝对让我们对,你们说他是不是里面粗糙外面光?”
陈文祺提着酒壶走过来,拦住准备说话的少年,望着司徒蛟问道:“司徒公子说这是个绝对?”
“不错。不然你试试对来。”司徒蛟毫不犹豫地说,言语间甚是蛮横无理。
“实话告诉你吧,这上联也是仿照‘二人土上坐’的那位,将一个现成的古对稍加变化而成。说此联是个绝对,陈某只能说司徒公子还是少读了一点书。”陈文祺语带讥讽地说道。
“信口雌黄,哪有这样的古对?”
陈文祺朝远处一招手,叫道:“景星,你过来。”
景星听陈文祺叫喊,连忙跑过来问道:“文祺哥叫我?”
“嗯,你将‘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这个古对讲给司徒公子听听。”
陈文祺这一手有些毒,口里对司徒蛟仍然客客气气,却叫一个书僮来给他说典故,摆明了是笑他连一个书童都不如。
“哦,是这样。”景星负手于后,轻咳其声,俨然一副学究的样子,“说的是南宋高僧李修缘,破帽破扇破鞋垢衲衣,貌似疯颠,却颇有逸才。一天,一位名叫刘素素的姑娘出对求偶,上联是: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寄寓客家’,说的是父母双亡,住在做了一个小官的舅舅家里,就像寄寓客家一般;‘牢守寒窗空寂寞’,说的是自己孤身一人,独坐香闺心中寂寞,何时是出头之日?这个上联十一字都带宝盖头,而且寓有终身大事的意思。若要对出下联,十一个字,每字也得一个样:或用绞丝旁,或用言字旁,或是口字旁,或是单立人、双立人……而且还得连意思也要对上。这可为难了四面八方的秀才、书生,几日过去,尚未有人能够对出下联。恰巧李修缘化缘至此,对出了下联:远避迷途,退还莲迳返逍遥。 原来,这位刘素素姑娘是一位莲花罗汉转世,错投了女胎。今天李修缘来对这对子,是要暗渡他重回仙班。‘远避迷途’,说的是人生在世,如同大梦一场,仿佛在迷途之中,远避迷途,即是要躲开迷途之意。‘退还莲迳返逍遥’,是说不如出家倒逍遥自在。而这十一个字,都带有走字底。”景星口齿伶俐,一口气把典故说完。
“呵呵,看起来什么少爷请来的‘高手’还不如一个书僮呢。”
“哪是?是人家‘高手’不屑于与书僮一般的见识而已。”邻桌的少年揶揄地说道。
“住口。”司徒蛟气急败坏,指着景星说道:“他不过说说故事而已,真有学问,就将这个绝对对上。”
景星可不比陈文祺始终对司徒蛟保持着客气,听见司徒蛟指名要他联对,冷冷一笑,说道:“尊驾莫把‘学问’二字给糟蹋了,我一个小书僮能有什么学问?不过要说联对嘛,无非就是‘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罢了,只有不学无术的人,自己对不上的就以为是绝对。”
“小东西,不要逞口舌之勇,对得出来算你狠。”司徒蛟以为景星对不出拖延时间,想挤兑他一下。
景星不再理会司徒蛟,转而问陈文祺:“文祺哥,你改的上联是什么?”
“客寓官家,宵宵寒窗空寂寞。”
“这个还不容易么?我对‘速避迷途,迢迢远道追逍遥’。”景星迅速地对出下联。
“嘿嘿,什么少爷还有什么话说?”
“他呀,他这是鲁班门前问斧子讨学问来了。”
邻桌的少年们又是一阵冷嘲热讽。
司徒蛟竟是没有听见一般,抓过桌上的酒杯,往旁边家丁面前一伸:“斟酒。”
那个家丁拿起桌上的酒壶,为他满满斟上一杯酒。
司徒蛟二话不说,转身对着邻桌的少年举举杯,然后一下子全倒进口里,接着“噗”的一下,口中的酒全部喷在几个少年的身上。
不待少年反应过来,司徒蛟大声叫道:“呸,这酒怎么这么难喝?快,上好酒来。”
几个少年齐齐围了上来,指着司徒蛟喝道:“你这是存心找茬子?”
“存心找茬怎么着?老子不怕你陈家庄人多势众,是单打独斗还是一起上?”司徒蛟一脚踢开板凳,从家丁手上拿过掩月刀,气势汹汹地说道。
陈祥山正要发作,陈文祺一把拉住,对他说道:“五叔,今日全庄族人都在场,即便赢了他,别人会以为我们以众欺寡。再说,他今日为何事而来祺儿早已清楚,他不明说我也不点破,他若说出待祺儿先与他理论一番再说。”
说罢分开众人,走到司徒蛟跟前,仍然客气地说道:“司徒公子前来做客,陈某招待不周,还请原谅。不知司徒公子屡屡为难陈某,究竟所为何来?”
“陈文祺,本少爷实话对你说了吧。你假装劝我去县衙打官司,暗地却帮钟离岚那小贱人废除了婚约,这是八十岁的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你去四里八乡打听一下,敢与本少爷作对的人,几个有好下场?别说你一个小小的举人,就是黄冈县那狗官杜平,本少爷也不会与他善罢甘休。今日来,本少爷就是要找你的晦气。”
“司徒蛟,当日在县衙公堂之上,已经退还你家的纹银,当年那……那契约也有朝廷命官做主废除,我们之间从此再无瓜葛,这又关陈公子何事?你还要脸不要脸?”钟离岚见事涉自己,不能不开口说话。
“嗯?原来你这个小贱人也在这里?好极,好极,待我与陈文祺算完账后,再来与你重温旧梦。”司徒蛟看见钟离岚,不怒反笑,言语之间轻薄起来。
“司徒蛟,你个无耻的贼子,再敢出言不逊,休怪本公子不客气。”方彦杰一听未婚妻被他言语轻薄,立时火冒三丈。
“姓方的,你硬要强出头,我便先成全了你们这对奸夫**,再找姓陈的算账。”司徒蛟长刀一举,向方彦杰兜头便砍。
陡见眼前一花,任凭司徒蛟如何用力,高高举起的大刀怎么也不能砍下去。定睛一瞧,自己的刀刃被陈文祺用两个指头夹住,竟是动弹不得。
司徒蛟以为陈文祺不过一介文弱书生,故此今日才敢恣意妄为。现在竟然用两根手指夹住自己往下劈砍的刀刃,才知他不仅身怀武功,并且武功远胜自己,心里不免有些慌乱。旋即想到己方还有所恃,马上输力不输嘴:“嗬,这倒是看走眼了,想不到还是个练家子。行,看是你的手硬还是我的刀快,吃我一刀。”说着双手一抬,欲把掩月刀从陈文祺的二指间夺过来。哪知使足了全身的劲,那刀如同在两指间生了根似的,分毫未动。
陈文祺两指夹住掩月刀往前一送,司徒蛟“噔噔噔”连退三步,方才站稳。陈文祺双手后负,说道:“司徒蛟,今日我族人在此聚会,陈某不愿扫了他们喝酒的兴致,以故一忍再忍。我俩之间不管有什么事,要怎样解决,过了今日,陈某一准奉陪。今日你若愿意喝酒,陈某仍当你是客,好酒好菜款待;如若不愿喝酒,请恕陈某不送。”
司徒蛟眼珠骨碌碌一转,放缓语气说道:“陈文祺,既然钟离岚小贱人也在这里,我俩不如做个生意,你只要将钟离岚那小贱人交给我,我俩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这样可好?”
“哈哈哈”陈文祺突然大笑,一改先前温文尔雅的样子,不无霸气地说道:“司徒蛟,你这是冲着瞎子问路找错了人。今日钟离姑娘是陈某的客人,谁敢与她过不去,便是与陈某过不去;今日之后,钟离姑娘是陈某的朋友,谁敢对她不利,陈某第一个不依。你若识相,就此罢手,从此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无事;如若无理纠缠,陈某必不让你逍遥快活。”
“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手上见真章吧。”司徒蛟大刀一摆,欲要强攻。
“陈某刚刚说过,今日我族人聚会,陈某不愿扫他们喝酒的兴致。过了今日,陈某一准奉陪。”
“那好吧,本少爷就给你的聚会再添点喜庆。”司徒蛟一意要将事情闹大,把长刀往地上一插,抢到邻桌少年旁边,双手一抬,将桌子掀了个四脚朝天,酒菜洒了几个少年满脸满身。他带来的家丁,除那个右手小指断了一截的灰衣老者还在桌上不紧不慢地喝酒之外,其余的人也纷纷扑到桌前,举起板凳向跌落在地的杯盘一通乱砸。
陈祥山此时哪里还能忍耐?只见他如轻烟般绕着那些家丁转了一圈,就听一片“哎哟、哎哟”之声响起,十余个家丁左手托着右臂,痛得满地打滚,原来每个人的右臂都被他扭脱了臼。
司徒蛟拔起插在地上的掩月刀,双手一抡,朝未及转身的陈祥山背上砍到。
陈文祺一错步,单手抓住掩月刀的刀缨处一拖一送,刀柄尾端戳在司徒蛟的小腹之上,司徒蛟顿觉腹部如遭锤击,大刀脱手,仰面跌倒在地。
“司徒蛟,陈某今日抱着息事宁人之心,对你是一再忍让,你却不知好歹,得寸进尺,百般挑衅。陈家庄内,岂能容你撒野?”陈文祺说完,倒转大刀往外一掷,大刀如标枪般激射而出,整个刀刃插进十丈开外的一棵老槐树中。
“陈解元不但文采出众,武功竟然也如此了得,老夫大开眼界了。”话音甫落,陈文祺的面前多出一人,竟是那桌上慢条斯理喝酒的灰衣老者。
“尊驾何人?可否见告尊姓大名?”灰衣老者举手投足间,隐有大师风范,全然不似司徒蛟的家丁,故陈文祺有此一问。
“老夫姓甚名谁,你没必要知道。”灰衣老者倨傲地说道。
“这么说来,尊驾是司徒蛟一伙的?”
“是不是一伙无关紧要,只是你们以众欺寡、恃强凌弱,老夫有些看不惯。”
“哈哈哈”陈文祺朗声大笑,嘲弄地说道:“我道尊驾是司徒蛟这班人中算有见识的一位,不料竟然也是颠倒是非、信口雌黄之辈。今日你们不请自来,于我族人聚会之时寻衅滋事,掀桌砸凳,将酒水油污泼我族人。这等恶劣行径尊驾熟视无睹,我们出手制止你反而看不惯了,真是岂有此理?”
“逞口舌之勇,老夫肯定不如你。看你的架势,还勉强值得老夫动手。废话不说,进招吧,让老夫称称你的斤两。”说罢,将场中桌凳一一踢开,两脚不丁不八地站立,蓄势于两臂,等待陈文祺来攻。
“祺儿,你且退下,让五叔来。”陈祥山看出灰衣老者武功不凡,怕侄儿失手受伤,想替他接下这一阵。
“五叔,还是我来,您替我掠阵。”陈文祺习武以来,从未与人真正交手。最近几天与褚三、郝怀、苟安以及刚才与司徒蛟交手,双方武功较为悬殊,可说都是一合之将,并不算真正的交手。眼前这灰衣老者的功夫想必更强,陈文祺要借此机会试试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
陈祥山一想,觉得让侄儿与高手交交手,对他的武功和经验都是一次历练。于是不再坚持,只是在旁凝神戒备,只要陈文祺遇险,便立即上前相助。
虽然两人对阵,可说是敌非友,但陈文祺仍然以礼当先。他走到灰衣老者的下首,双手抱拳,说了一句:“在下僭越了。”便要出拳。
“慢着。”灰衣老者说道:“老夫与你空手过招,即便胜了,也是胜之不武。你用武器,老夫空手接招,免得旁人说老夫以老欺小。”灰衣老者一来托大,二来是要看看陈文祺的武功路数,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尊驾不必着急,等拳脚上胜过陈某之后,再用武器也不迟。”
“既是如此,进招吧。”
陈文祺再不答话,气运全身,以拂穴掌中的一招“鱼游釜中”直捣灰衣老者胸前的膻中穴。掌风猎猎,将灰衣老者的上衣掀得“哔哔”作响,灰衣老者见掌势力沉,不敢硬抗,连忙横跨一步,单掌削向陈文祺出手的肘部,口中说道:“看来老夫还是小看你了,年纪轻轻竟然有如此浑厚的内力,当真不可小觑。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吃老夫一掌。”右掌直立,向陈文祺头顶拍下。
陈文祺身形一矮,躲过灰衣老者的当头一击,接着往前一蹿,转到灰衣老者身后,一招“以弱胜强”,直击灰衣老者背后的长强穴,口中笑道:“尊驾这一掌也不过如此。”
灰衣老者来不及转身,情急之下,“噔噔噔”往前连跨三步,方才躲过身后的危险。灰衣老者转过身,说道:“好,老夫让你见识一下‘不过如此’的掌法。”说罢,双掌一错,幻出无数掌影,从四面八方向陈文祺袭来。
陈文祺第一次遇到强敌,见无数掌影拍向自己的胸前,一时之间无法分辨虚实,匆忙之中身体陀螺似的原地旋转,冲天而起,越过灰衣老者的头顶,随后头下足上倒冲下来,凌空一记“扑地掀天”,直捣灰衣老者头顶的通天穴。灰衣老者连忙撤去幻掌,双手一翻,掌心向上,一招“天王托塔”接住陈文祺的双掌。
陈文祺这一掌,除贯注本身的内力之外,还借助凌空下冲之力,劲道何止千斤?这一掌没有击到灰衣老者的通天穴,却打到了他掌心的劳宫穴之上,整只手臂顿时酸麻不已。好在他内力深厚,连忙运气一冲一送,整只手臂复原如初,一送之力也将陈文祺推出五尺开外。
灰衣老者吃了一点小亏,顿时大怒,双掌翻飞向陈文祺攻来。陈文祺展开灵巧的步法,避开来掌,运掌击打他的周身要穴。二人掌来掌往,愈打愈快,很快便到百招之外。
灰衣老者越打越是心惊,原以为这小子乳臭未干,即便是自娘肚中开始习武,也不过是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凭自己几十年的功力,不出十招,定然将他制服。哪知这小子越打越勇,不仅未现败象,自己反而接连遇险。再斗下去,超过两百招,就算自己赢了一招半式,也是脸上无光。不行,得速战速决。
灰衣老者那里心惊,殊不知陈文祺处境更是艰难。仗着招式精妙,与灰衣老者缠斗到百招开外,不仅再无取胜之法,而且内力消耗甚大,已有力不从心之感。唯一之计,只有拼着被对方掌风拂伤,奋力一击,争得先机。一想至此,对灰衣老者击到胸前的掌影视若不见,将内力贯注右臂,使出一招“饥驱叩门”,挥掌猛击灰衣老者心脏部位的期门穴。
哪知如此一来,正合灰衣老者的心意。只见他身体向左微侧,右手变掌如钩,接住陈文祺的右拳,同时身形急退,化去陈文祺攻来的劲道,然后内力自掌心吐出,向陈文祺攻去。如若陈文祺此时缩手,灰衣老者的内力便会源源不绝的涌来,势必伤及五脏六腑。别无他法,陈文祺只好运力抵抗。如此一来,场中二人由比拼拳脚招式变成内力的较量。
灰衣老者几十年的武功尤其是内力修为,非同一般。陈文祺虽然天资过人,悟性奇高,但十余年来,既学文又习武,而且在武功方面涉猎颇广,除武术、轻功之外,还要练习武林中人很少问津的弓马骑射、行军布阵,因此,在内力的比拼上自然要比灰衣老者逊了一筹。此刻,他丹田之中隐隐呈现空荡荡的感觉,不仅头上已经冒汗,四肢也开始不听控制的轻微颤抖。
一旁掠阵的陈祥山已知陈文祺呈现败象,心中大急。因为要破解此局,须得双方同时收回内力。若是旁人出手化解,只有将二人的内力引向自身,然后徐徐收力,才能凑效。但出手化解之人,如自身内力不强,不仅自己受伤,场中内力稍弱者也不能幸免。陈祥山虽精于阵法,但内功却是平平,所以只能暗中着急,一时想不出解救陈文祺的良策。
灰衣老者发现陈文祺内力不济,当下大喜,正待暗中催力一举将陈文祺震伤,突然一个雄浑的声音传来:“‘岭南八凶’真的是越活越有出息了,以几十年的修为与一个刚出道的少年比拼内力,传扬出去也不怕武林中人耻笑?”话音未落,众人但觉眼前一花,一个身穿玄色团领衫的老人站立场中。此人虽年近古稀,却腰身笔直,高大健硕,双眼如芒,脸色红润,下颌长髯飘胸,颇有仙风道骨之范。
长髯老人双掌在陈文祺与灰衣老者之间一分,两只手掌分别搭上灰衣老者和陈文祺的右掌,先是低叫一声“祺儿收手”,待陈文祺松手之后,便大喝一声:“去。”灰衣老者退后两步,似风吹杨柳般摇晃了几下,方才站稳身形。
“师父。”陈文祺一见师父,欢喜地叫了一声,就要上前施礼。长髯老人陈文祺的恩师柳慕丰朝他摆摆手,对灰衣老者说道:“单雪,当年在西樵山上,你那师父‘岭南老怪’被五派掌门逼得跳崖自尽,你们‘岭南八凶’惶惶然作鸟兽散,武林各派追查你们二十余年未见踪迹,只道你们从此销声匿迹,不想竟在今日露出行踪。也罢,老夫今日破个例,送你去‘那边’侍候你那老怪师父去吧,免得你们又将武林搅得腥风血雨。”
“柳慕丰,亏你还好意思提西樵山,你们自诩名门正派,却不守武林规矩,以众欺寡,逼得我师父跳崖、我师兄弟流落他乡。你,还有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等着,此仇此恨,我们很快就会报还。”单雪自知不是柳慕丰的对手,交代完场面话后向司徒蛟大喝一声:“我们走。”话未说完,人已经在十丈以外。司徒蛟飞快地跑到柳树下拔出掩月刀,带着肩关节脱臼的家丁趔趔趄趄地跟在单雪身后,转眼间跑得无影无踪。
陈文祺父子叔侄与柳慕丰见过礼后,摆上一张空桌,请他上首坐定,又邀请叔公陈南松、方俊杰兄弟、钟离岚等人前来共坐一桌,重新上菜上酒,为柳慕丰接风。酒过三巡,柳慕丰对陈文祺说道:“祺儿,‘岭南八凶’当年被武林五派追杀得惶惶不可终日,按理他们不敢露面才对。今日单雪一人公开露面,像似有所倚仗。在‘岭南八凶’之中,单雪的武功不算很高,若是他们八人同时露面,恐怕为师也撑不过五十招。你虽功夫有所小成,但因涉猎太多,很难精进。尤其是内功一途,没有速成之道,必须日积月累,循序渐进,最终才有大成。日后与人对阵,切不可轻易比拼内力。”
“是,师父,徒儿记住了。”陈文祺恭谨地答道。
“好了,各位,老夫还有点俗务要办,先行告辞。”柳慕丰看见众人站起身要送,接着说道:“各位不必客气,且请继续喝酒吧,祺儿送我几步就行。”
大家明白他们师徒有话要说,便道声珍重坐下了。
陈文祺随同师父走出广场上了大路,在路上将“岭南八凶”与梁芳兄弟沆瀣一气追杀韩慎一家、梁芳兄弟派人暗中打听“刀剑双杀”武功之人的事情向师父说了个大概。柳慕丰听后说道:“‘岭南八凶’与梁芳等人相互勾结,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大阴谋。今日单雪纠集司徒蛟等人前来,肯定不是单纯为帮助司徒蛟泄愤那么简单,说不定就是要寻找韩慎家人并将之斩尽杀绝。这样,为师分别到五派走走,请他们密切关注‘岭南八凶’的动向,相机联手铲除他们。你也去一趟武昌城,向韩家后人报个警,要他们尽量隐藏行踪,以免让‘岭南八凶’发现。还有,你自己也要当心,提防单雪纠集同伙前来报复。但也不要妄自菲薄,想那单雪自七八岁跟随‘岭南老怪’学武,至今四十余年,你在招式上能够与他斗个旗鼓相当,已是相当不错的了。”柳慕丰唯恐爱徒经此一战失了自信,遂宽慰地说道。
经师父一分析,陈文祺此时很是担心沈灵珊一家的安危,对自己与单雪之间的胜或负并未放在心上。师父这样说,他也就点点头,没有言语。柳慕丰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他经过刚才的内力比拼,可能有些疲倦,忙让他回家好好休息,自己转身飘然而去。
第十九回 省城报警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噗嗤”闺房里,蕊珠一边磨墨一边看着沈灵珊在宣纸上练习书法。当她看到沈灵珊不经意间写出宋代文人欧阳修的《浪淘沙把酒祝东风》时,不禁莞尔一笑。
沈灵珊被蕊珠一笑惊觉,看到纸上的词句,不免有些羞赧。为掩饰窘态,她倒转笔杆往蕊珠头上轻轻一敲,嗔道:“笑什么笑?本小姐的字写的不好是么?”
“小姐的字娟秀端正,就像小姐一样端庄漂亮。只是这……”蕊珠用手指着宣纸上的字,捂着樱桃小口吃吃地笑个不停。
“这怎么啦?这怎么啦?大文豪欧阳修写的词,有这么好笑吗?”沈灵珊明知蕊珠为何发笑,故作不解地抢白道。
蕊珠忍住笑,说道:“‘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我笑欧阳文忠公何以知道四百年后我家小姐的心思。”
“你这个死丫头,真是越来越放肆了。”沈灵珊粉面通红,追着要打蕊珠。
蕊珠一面躲避一面说道:“小姐饶命,您家那‘拂穴掌’更是厉害,可别要了奴家的小命。”说完一溜烟地跑出闺房。她故意将陈文祺传授给沈灵珊的“拂穴掌”说成“您家”的。
“跑,叫你跑。有本事你就别回来。”沈灵珊故意恨恨地喊道,心里却甜滋滋的。
沈灵珊与蕊珠名为主仆,实则情如姐妹,她的心事哪能瞒过蕊珠?自与陈文祺别后,沈灵珊像变了个人似的。往日动不动要往外跑的她,现在整日待在家中,不是针线女红就是看书习字。当然最多的还是练习陈文祺传授的“拂穴掌”,每日晨昏两次必不可少,故此在招式上精进神速,唯有力道欠缺而已。往日在母亲韩梅跟前,十七岁的沈灵珊像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动不动就钻进母亲怀中撒娇,可如今见了母亲总是循规蹈矩,像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弄得韩梅有些不适应,不知女儿为何突然与自己“生分”起来。暗中找到蕊珠询问原因,蕊珠哪敢吐露真情?每次都拿言语支吾搪塞过去。
“小姐,小姐。”蕊珠风风火火般地跑进房来。
“你还敢回来呀,看我不打死你?”沈灵珊佯怒地扬起手,作势要打蕊珠。
“小姐,不玩了,不玩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陈公子来了。”蕊珠挡住沈灵珊的手,急忙说道。
沈灵珊闻听,杏眼一亮,继而又将手举起,说道:“你还敢骗人,找打么?”
蕊珠一脸的正经,指着外面说道:“真的,小姐,陈公子他真的来了,就在外面。”
“才不信呢。”沈灵珊放开蕊珠,坐回桌前,拿过毛笔舔舔墨,要继续练字。
蕊珠一把夺下毛笔,拉起沈灵珊:“哎呀,小姐,陈公子真的来了,不信你出去看嘛。”
沈灵珊被蕊珠拉着来到后院,果见陈文祺正在院中来回走动,神情之中似乎有些焦急不安。
“大哥。”沈灵珊自是喜出望外,连忙与陈文祺打招呼。
“沈姑娘。”陈文祺迎上前来。
“大哥,你怎么来了?”
“沈姑娘,我想找义母和杨叔谈点事情。”
沈灵珊一听陈文祺是找母亲和舅舅谈事,微觉失望,不知说什么为好。
“当然啦,也想看看沈姑娘的拳法练习得怎么样了。”陈文祺一见沈灵珊的神色,忙又说道。其实他自己也是沈灵珊一样的心思,只不过没有说出来而已。
“哦,自师父走后,徒儿可是一天不落地在练呢,要不打一趟给师父瞧瞧?”沈灵珊迅速恢复正常,俏皮地对陈文祺说道。
“不忙,不忙。先见过义母和杨叔谈事情要紧。”陈文祺摇摇手,催促沈灵珊快去向母亲禀告。
沈灵珊猜测陈文祺一定有重要事情与母亲和舅舅谈,忙收起戏谑的神情,吩咐栓儿赶快请舅舅回来,自己则领着陈文祺到前面去见母亲韩梅。
在乡试期间,韩梅与陈文祺有数面之缘,对陈文祺颇为喜爱。今日再见陈文祺,自是高兴异常,一把将陈文祺拉起,吩咐丫环春红为陈文祺搬来座椅,坐下说话。
陈文祺告了座,坐下说道:“小侄冒昧打扰,请义母恕罪。”
韩梅慈爱地说道:“孩子,你与珊儿既已结拜,那些繁文缛节就不必讲了,还是随便一些吧。”
正说着闲话,韩明走了进来。陈文祺连忙起身向他施礼,等韩明坐定之后,对二人说道:
“小侄此来,有件事要向义母和杨叔禀告。义母和杨叔可曾听说过单雪这个名字?”那天韩明只是笼统地说被高手追杀、“岭南八凶”中的靳雷丧命于“刀剑双杀”招式,并未详说是哪些“高手”,故陈文祺有此一问。
“单雪?”韩明一听,顿时血脉偾张,这是他们十多年来无日不在痛恨的杀父仇人,哪能忘记?当下说道:“他正是当年杀我父母、害我家破人亡的大仇人,陈公子何以突然提起此人?”
“小侄日前曾见过此人。”陈文祺把那天与单雪缠斗经过以及师父柳慕丰的分析安排详细的说了一遍。
“大哥,你没受内伤吧?”沈灵珊听说陈文祺与单雪斗了个旗鼓相当,但比拼内力差点吃亏,又是佩服又是担忧,关心地问道。
“没有,好在师父他老人家及时赶到,这才化险为夷。”
沉思良久,韩梅说道:“柳老前辈分析得对,单雪现身黄州府,定然是梁芳放心不下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怀疑郝怀、苟安他们这些眼线办事不力,于是派‘八凶’亲自前来查找我们的下落。但不知除了单雪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联袂而来。单是一个单雪,我们就难以对付,如若还有‘八凶’中其他的人来,可就难上加难了。”
韩明接口说道:“姐姐,这个我看不用担心,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就算‘七凶’(‘八凶’中靳雷已死)全来,也未见得找到我们。我担心的是,单雪此来,肯定会与他们先前安插的眼线联络。他在黄州府出现,一定是先联络那边的眼线,这个倒也不必顾虑,反正他们不知道我们的行踪。但如果来武昌城与郝怀、苟安他们联络,事情就有些不妙。郝怀关在牢中,肯定不能让他们见面;但如不让他们见面,单雪必起疑心,如果他明察暗访,那些捕快、狱卒之中,难保不会有人走漏风声。”
“舅舅不是知府大人吗?郝怀是您的属下,就说派他到什么地方公干不就行了?”沈灵珊快言快语,给舅舅出了一个“点子”。
“我看沈姑娘这个主意能行。”陈文祺说道:“单雪如要与他们联络,必到兵房找他们。请杨叔预先吩咐苟安,只要苟安说大人派郝怀不知干什么去了就行,如单雪要找杨叔询问,杨叔可以机密为由搪塞过去。恐怕最为要紧的是苟安,他与单雪见面时我们都不在旁,万一他要反水,咱们可就全都暴露了。杨叔,我跟您去见一下苟安,要给他一点压力,不能让他胡说八道。”
“我也去。”沈灵珊一听陈文祺要去府衙,缠着舅舅说道。
“珊儿,不许胡闹,你一个女孩儿家凑什么热闹?”韩梅制止道。
陈文祺心里一动,忙对韩梅说道:“义母,就让沈姑娘一起去吧,说不定她会起很大作用的。”
韩梅听陈文祺帮女儿说情,觉得让沈灵珊去见识一些事情也好,点点头也就答应了。
正当韩明、陈文祺、沈灵珊三人去找苟安的途中,单雪抢先了一步,此时正坐在知府兵房经承办公的房间里。
苟安乍见单雪,心内且惊且惧且忧且喜,如同打翻了调味盘五味杂陈。自从顶替郝怀做了武昌府兵房的经承,苟安的心没有一天踏实过。虽然头上搬去了郝怀这座山,在兵房成了呼风唤雨的人物,毕竟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妻儿老小都在京城,在睡梦中都念念不忘叶落归根。单雪这一来,是摆脱韩明他们控制的大好机会,只要将实情告诉单雪,说不定就能抓住韩明,并且顺着韩明这条线索找到更多的人。到那个时候,自己在武昌城的使命就告结束,就可以回京与家人团聚。但是,此前曾经飞鸽传书,向梁芳、梁德他们发过假信,虽然是在韩明他们的胁迫之下所为,但依梁德的性格,他断然饶不了自己。况且还服下不知名的毒丸,每月还要从韩明手中换取独门解药。如果告诉单雪实情,纵然梁德能够宽宥自己,没有陈文祺的独门解药也是枉然,真到了那个地步,恐怕连眼前这点小富贵也无福享受了。因此苟安此时一边敷衍单雪,一边飞快地思索,希望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这里苟安彷徨不定,那边韩明等人更是焦急万分。他们发现单雪先己一步找到苟安,顿觉不妙。且不说苟安是否反水,就是问到郝怀的去向也难免露出破绽。当务之急要将苟安先弄出来,让他彻底死了反水的心思,按照事先想好的计策应付单雪。可如何将苟安唤出来呢?韩明是知府,传唤兵房经承顺理成章,但堂堂知府大人纡尊降贵亲自到兵房叫人不合体制;陈文祺虽是理想人选,但与单雪照过面,急切之下不可能易容;找一个兵房的人……
三拨人中,单雪此时最为悠闲。他架着二郎腿慢慢喝完了一盅香茗之后,才向苟安问道:“苟安哪,都这么长时间了,郝怀他怎么还不见人影呢?”
“郝大人他……”
“苟大人,苟大人,知府大人唤您过去。”苟安的话未说完,一个兵房典吏从门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抬眼看见单雪,自言自语了一句:“啊,有客人来了。”
“什么事?”苟安有些奇怪,这个典吏有些面生,却又似曾相识。
那典吏走到苟安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杨大人说,苟大人身上的‘劲道’要发作了,需要马上用药压制,迟了的话就来不及了。”手指暗暗在苟安腰眼上一戳,问道:“苟大人这里是不是有麻痒的感觉?”
苟安一听,可不?不仅腰上又麻又痒,而且好似能走动似的,那麻痒的感觉正在向后背蔓延。这下苟安有些慌乱,连忙向单雪说道:“请单前辈稍坐,我到知府大人那里去一下就回。”
“哎,急什么?一个小小的知府怕什么,等老夫说完话再去不迟。”单雪有些不快。
“单前辈,小的不是还得在知府大人手下继续混饭吃吗?如若不赶快去,得罪了知府大人,往后小的可就吃不成这碗饭了。”
单雪虽然不高兴,但也怕苟安出事被梁芳责怪,便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去吧,快去快回,别让老夫等久了。”
“是,前辈。”苟安答应一声,提起茶壶给单雪续上一盅茶,跟着那个典吏走出房间。
那典吏领着苟安走过兵房大院,又掉头拐向一排平房,在倒数地三个房间前,那典吏停住脚步,朝里头喊道:“杨大人,兵房经承苟大人带到。”
里屋传来韩明的声音:“让他进来。”
苟安进去一看,韩明、陈文祺二人正在房中品茶。他来不及向韩明施礼,径直走到陈文祺跟前说道:“陈公子,快给我解药。”
陈文祺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茶盅,问道:“苟大人现在有什么感觉?”
“麻痒难当,已经快到胸部了。”
“哦。苟大人,我正是为此事而来。”陈文祺从怀中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黑色药丸,递给苟安:“来,快把它服下去,我再与你推宫过穴。”
苟安一把抓过药丸,纳入口中,也不管是苦是涩,三下两下将它咽了下去。
其实那典吏是沈灵珊假扮。沈灵珊按陈文祺教的方法,暗中点了苟安腰间的穴道,以致他产生麻痒感,使他误认为是毒性发作。陈文祺给他的药丸,不过是普通的跌打丸,要消除麻痒,还得动手解穴。陈文祺走到苟安身边,先作势在苟安的前胸、后背等处按摩了几下,然后慢慢移向腰眼处,为他解开了被点的穴道。
“苟大人现在感觉如何?”
“嗯,好多了。”
“苟大人请不要误会,我早跟你说过,之前给你服的药丸是辅助练功、增强内力的好东西,只不过这东西劲道太大,如不及时压制便会反噬自身。上次临走时忘记将药丸交给杨大人,故此在下急匆匆赶了过来,所幸来的及时,不然的话,苟大人可就惨了。”陈文祺停顿了一下,又对韩明说道:“杨大人,在下交给您的药丸请妥善保管,因这药丸与解毒药丸不同,如果是解毒,哪怕没有解毒药丸,顶尖使毒高手也可以炼制出解药。唯独这增强内力的练功药丸,若非知道配伍,断然炼制不出压抑劲道的药来。如果杨大人不慎失落,在下又不在跟前,苟大人药性发作时那就非常危险了。”
陈文祺明里是对韩明说话,实则是讲给苟安听的。韩明心里明白,便说道:“陈公子放心,苟安是本府的属下,本府岂能不顾他的安危?”
“这就好。苟大人,现在没事了,你可以走了。”陈文祺若无其事地说道。
“且慢。”韩明叫住苟安,问道:“苟安,听典吏说你有客人?”
被韩明问起,苟安知道隐瞒不住,现在自己又离不开解药,是故在一瞬间打定了主意,对韩明实话实说:
“大人,卑职光顾解药的事情,差点忘了这个大事。梁芳派单雪下来,此时正在卑职办公的地方。卑职应该如何应付?请大人示下。”
“哦。”韩明装作刚知道的样子,问道:“你与他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说。他问我郝怀怎么还没来,我正不知如何回答,恰巧大人传唤,卑职就立马过来了。”
“嗯。你就说郝怀被本府派去做别的事去了。他若问什么事、在什么地方,你便一问三不知,他要是逼问的话,就让他来找本府就行。至于其他的事情,你知道如何回答。”
“是,大人,卑职明白。”苟安唯唯诺诺地答道。
韩明久居官场,知道什么场合之下要恩威并用,他面色一端,向苟安招招手,说道:“苟安,你且过来。”等苟安来到身边,用手掀起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在上面画轴稍低点的地方,赫然有一小指粗细的孔眼。韩明示意苟安踩上椅子一看,这孔眼此高彼低,循着孔眼一瞧,苟安不禁大吃一惊,出现在孔眼之中的,竟然就是单雪和自己刚才所坐的座椅。
陈文祺忽然来了兴致似的,一把扯下苟安,上去对着孔眼瞧了瞧,然后飞快地跳下椅子,对韩明说道:“杨大人,您若不想此人活在世上,在下用弹指功夫从这孔眼中便能了结此人的性命。”
韩明摇摇头、摆摆手,示意不可。
陈文祺有些恼怒,说道:“杨大人不相信在下的弹指功夫?您看……”陈文祺指着门外十余丈远的那棵柳树,跑过去用指头在树干上画了一个圆圈,回到屋中,反手关上大门,只留了指头宽的一条缝,将刚才捡到手中的小石子弹了出去,石子破空的声音骤起骤灭。大家走近一看,小石子正好嵌入圆圈中间,深逾寸许。
对于陈文祺的弹指功夫,苟安早已领教。他就是再懵懂,也知陈文祺这一手是何用意。忙对韩明、陈文祺说道:“请大人和陈公子放心,卑职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胡来。”
“那好,你去吧,支走单雪以后,再来这里回话。”
“是,大人。”苟安答应一声,急忙往兵房赶去。
单雪早已等得不耐,一见苟安回来,劈手抓住他的胸襟,喝道:“你小子怎么这么久才回?敢叫老夫坐冷板凳?”
“哎哟,前辈请松手。小的端着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的管。我知道前辈等的不耐,这不,知府大人话一说完,我就一路跑着赶回来。您看我这满头的汗。”
单雪松开苟安,声音稍稍平和一些问道:“郝怀呢,怎么还不来?”
“小的正要告知前辈,郝大人他被知府大人差出去了。”
“差出去了?差到哪里?做什么事?”单雪一迭连声地问道。
苟安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都不知道?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苟安还是摇头。
单雪气极,又一把抓住苟安,厉声说道:“你是有意瞒着老夫,是不是?老夫废了你。”
“前辈,小的就是一个跑腿的,他们要做什么事怎会与小的说?只是那日郝大人临走时对大伙说,他不在的时候,由我主持兵房一切事情,所以小的猜测,郝大人这一去得要好长的时日。要不,我陪前辈去知府大人那里打听打听?”
“算了,老夫平生最不喜与官家来往。郝怀不在,有你也是一样。”
苟安松了一口气,赶快再倒上香茶,问道:“前辈此来,有何吩咐?”
“也没有什么大事,梁公公让老夫到黄州府周围几个地方转转,顺便与你们联络一下。这段时日,你们可发现什么没有?”
“没有。小的猜测那些人可能早已躲到别的地方去了,否则不会十多年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单雪点点头,赞同地说道:“我们也这样猜测。不过,既然让你们留在此处,你们还是要十分留意他们的行踪,不得懈怠。”
“那是,小的一定尽心竭力。”
“老夫还要在武昌城呆几天,这期间如发现了什么就到古城客栈来找我。”
“明白了,前辈。”
送走了单雪,苟安暂时轻松了一些,想想这样的日子不知还有多久,不免又是无比懊恼。
韩明、陈文祺、沈灵珊三人在后面隔壁的房间听得清清楚楚,也是松了一口气,眼前的危险总算过去。
第二十回 忌红之谜
秋闱中式的士子,虽被报子们尊称为“老爷”,实际上只能算是初步具备了入仕的资格,若要成为真正的“官老爷”, 还须经过会试登科之后方可授官。因此,“会试”才是“田舍郎”们登临“天子堂”的龙门之跳。
由礼部主持、在京师举行的会试,时间定在乡试次年的二月初九。故此,与陈文祺相约一同赴京的翁隽鼎,于元宵节这天就来到了陈家庄。
新春佳节又逢同年到访,陈文祺以及陈瑞山夫妇自然特别高兴,特地邀请族中大佬陈南松、陈文祺的启蒙恩师陈仰山等人,盛宴款待翁隽鼎。
入夜,陈家祠堂前的广场上张灯结彩,陈姓族人按照传统习俗,元宵之夜照例要在此处唱戏舞龙、赏月观灯。
翁隽鼎随同陈文祺一道,来到陈家祠堂,这里早已人声鼎沸、热闹非常。老人们彼此祝福,青年人互相谈天,姑娘着装争奇斗妍,儿童嬉戏雀跃其间,虽是家族聚会,却丝毫不比寻常县城的庙会逊色。广场之中,既有正规班子演出当地流行的黄梅戏,也有族人一展身手临时凑趣的杂耍,最为引人注目的当然非舞龙灯、彩莲船莫属了。
“彩莲船哪”
“哟哟。”
“两头尖哪”
“呀嗬嗨。”
“妹坐中间”
“呀儿哟。”
“帅哥牵哪”
“划着哟哟,呀嗬嗨,帅哥牵哪划着。”
划船的青年每唱一句,周围观看的人们便 “哟哟”、“呀嗬嗨”、“呀儿哟”的齐声响应,祠堂前欢歌笑语一片。
手摇破旧蒲扇、跟在彩莲船尾插科打诨的丑角,认得陈文祺身边的翁隽鼎是将要进京赴考的客人,一把将他拉到彩莲船旁边,划船的青年开口便唱:
“彩莲船哪”
“哟哟。”
“四个角哪”(鄂东方言,“角”的发音ge)
“呀嗬嗨。”
“恭祝客人”
“呀儿哟。”
“再登科哪”
“划着哟哟,呀嗬嗨,再登科哪划着。”
翁隽鼎窘得面红耳赤,连忙向四方众人作揖,恭贺新年。
陈文祺领着翁隽鼎四处观赏,信步中走到广场一角的灯谜处,只见这里灯笼高挂,宫灯、纱灯、吊灯应有尽有,上绘的人物、山水、花鸟、鱼虫栩栩如生,每只灯笼的缨子上挂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有一条灯谜,如有人能够猜出,便摘下纸条,到主办处说出谜底,领取赠送的点心或小饰品。
翁隽鼎一路走来,一直有点说不清的怪异感觉,这时看到这里的灯笼,黄的绿的、蓝的、紫的五彩缤纷,唯独不见民间最为喜爱的红色,灯笼下面飘动的缨子也不是通常那种红色的流苏,这才清楚怪异的感觉在于颜色。他四下一望,果见人们特别是女子虽然新衣新鞋,靓丽多彩,却无一人着红色衣着,甚至女子头上系扎的也绝无红绸丝带。
翁隽鼎忍耐不住心里强烈的好奇,悄悄把陈文祺拉到偏僻之处,说道:“陈年兄,在下有一事相询,又怕涉及贵家族的**,不知当问不当问?”
陈文祺笑道:“翁年兄但说无妨。”
“在下只是随口一问,如果事关贵家族的秘密,陈年兄不必为难,只当在下没说。”翁隽鼎还是慎重地加上一句。
陈文祺点点头。
翁隽鼎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相问,指着高高悬挂的灯笼,隐晦地说道:“陈年兄请看,贵庄的灯笼似乎与别处的灯笼不大一样呢。”
陈文祺一听就明白翁隽鼎要问什么,就直接把他要问的话说出来:“翁年兄莫非要问怎么没有红色的灯笼?”
“正是,正是。不仅灯笼,好像贵族族人都不穿红色衣衫的。这是为何?”
陈文祺正待说话,忽见本庄几个少年嘻嘻哈哈簇拥而来,对陈文祺说道:“文祺哥,您是大解元、大才子,请您帮我们参详参详,让我们去讨个彩头。”
“你们这群五郎神儿,个个喝得酒气熏天的,有什么事要‘参详’的?”陈文祺笑着骂道。
鄂东民间都把五通神叫做“五郎神”,虽然传说的五通神名声有点不好,但当地的大人对喜欢成群结队嬉戏打闹的小孩,常常用带有溺爱的口吻称呼他们为“五郎神儿”。
“喏,就是这个,想破脑壳都想不出来,我们就想到您了。”几个少年手上捏了两张纸条,原来是灯谜。
陈文祺一来怕冷落客人,二来想试试翁隽鼎猜谜的本事,就指着翁隽鼎对少年们说道:“平日只知玩耍快乐,这时‘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喏,眼前这位便是师傅,你们向他请教吧。”
翁隽鼎知道陈文祺的心思,不等少年们开口,伸手接过他们手中的纸条,向陈文祺说道:“在下先来猜猜,实在猜不出的话,再请陈年兄指点。”说完打开一张纸条,就见谜面只有一个字“回”,提示“打一四字常用语”。
翁隽鼎略一思索,便对众少年说道:“这个灯谜的谜底是‘格外大方’。”
众少年见翁隽鼎似乎想也没想就猜出谜底,心生佩服,不过还是有些疑惑,一个“回”字,怎么就是“格外大方”呢?
翁隽鼎看出他们似乎不信,补充说道:“你们看啊,这‘回’字是一大一小两个口组成,‘口’也可看成一个方格,小格外面大方格,岂不是‘格外大方’?”
众少年听罢翁隽鼎的解说,这才叹服。
再看第二张纸条,上面写着:入门尽是弹冠客(猜一字)。
翁隽鼎怕直接说出谜底众少年不解,便详细地说道:“‘弹冠’要取下帽子,“客”取下帽子便是‘各’,‘入门’便是门内,故尔此灯谜的谜底是楼阁的‘阁’字。”
众少年大喜,忙要回纸条,跑着要“彩头”去了。
对于翁隽鼎的敏捷文思,陈文祺心内也是赞叹不已,无怪乎乡试能进“五经魁”,的确不是空有其名。
众少年走后,陈文祺主动接起打断的话题,对翁隽鼎说道:“翁年兄适才问到灯笼与衣衫颜色的事,确实与我族的族规有关。这里鞭炮声、锣鼓声太大,不如回屋里与你细细道来,如何?”
陈文祺愿意相告,翁隽鼎巴不得立刻解开这颜色之谜,连连点头。
陈文祺他们一到家,闻氏夫人马上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元宵。在外头转悠了一个多时辰,此时一碗汤圆下肚,不仅肚饱口惠,而且寒气大减,浑身舒泰。
陈文祺将翁隽鼎送到客房,与他说了几句闲话后,就将话题转到红色之上。
“翁年兄适才所问,虽是敝庄**,但并非是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周边邻村外族中人大都知晓。”陈文祺这般牵起话头,目的是消除翁隽鼎的愧疚感。
翁隽鼎一听这事并非秘密,就催促陈文祺快快讲来。
“这事还得从本族的远祖说起。”陈文祺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盅茶,递给翁隽鼎一盅,自己端起另一盅茶呷了一口,接着说道:“先祖原籍洛阳。唐玄宗天宝十四载,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联合同罗、契丹、室韦、突厥部落史思明等首领,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当时正是“开元盛世”后期,承平日久,人不知兵。朝廷将士久疏战阵,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哪有力量与之抗衡?短短三十五天时间,东都洛阳乃告失陷。安禄山攻占洛阳后,放纵部属在城中杀人放火、抢夺财物,洛阳百姓不堪其扰,纷纷举家逃离,先祖元徽公即是其中的一位。逃出洛阳之后,众乡亲四下逃散,元徽公自洛阳一路向南,准备南渡长江到岭南避难。路经此处时,元徽公看到这个地方有山有水气候宜人,而且土地肥沃,雨水充足,特别适宜农耕,便决定就在此地落脚,一家老小共同过那田园生活。”
陈文祺一口气说了许多,可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便停下喝了一口香茶。翁隽鼎听得入神,也没有打扰他,静待他继续往下讲。
“自此之后百余年,当年元徽公的后裔已经繁衍到近二百人。元徽公的第七代子孙辈中,一位名讳德绍的先祖想到,此地人丁兴旺、五谷丰登,可说是一块风水宝地。这样一个好地方,为何当地无人到此居住呢?于是这位德绍公从江西请来一位据说是当时极有声望的风水大师,要把此地的风水弄个清楚明白。那风水大师在这儿住了三日两夜,远远近近看了个遍,最后对德绍公言道,此处是块‘虾子地’。风水大师告诉德绍公,通常人们都是寻觅风水上佳的地方居住,以求家族中出大官、发大财,所以‘虾子地’都不被人看好。但虾子适应能力特别强,且因自身弱小与世无争,少了许多大灾大难。因此,虽然不能如虎踞龙盘之地那般出帝王将相,‘虾子地’的风水却是丰衣足食、人丁兴旺、无灾无难、老少平安。德绍公一听大喜,普天之下能有几家大富大贵?只要不愁吃不愁穿、无病无灾、一家人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于是重金酬谢了那风水大师,然后向全族人讲明本族赖以生存的‘风水’。从此以后,‘红色’就在不经意间成为本族的禁忌。”
“原来如此。”翁隽鼎听完陈文祺的介绍,这才恍然大悟,“这个‘禁忌’是贵家族的族规还是一般风俗?”
陈文祺想了想,摇头道:“皆因虾死乃红,本族人便有意无意的避开红色,久而久之约定俗成,族规上并无明文规定。”
“既然没有硬性规定,几百年来,难道就从来没有人打破这个习俗,穿过红色的衣衫吗?”
“至少我从未听说过。”
“陈年兄有没有想过要打破这个习俗?”翁隽鼎别有用心地问道。
“我?”陈文祺一愣,旋即说道:“不会,既是本族的习俗,而且此风俗也无伤大雅,那又何必标新立异无端引起族人的不快?再说了,在下堂堂五尺须眉,也不至于要身穿红衣衫、发系红头绳吧?”
“那可说不定哟。陈年兄是否想过,假如此去京城,陈年兄不仅雁塔题名,而且还独占鳌头,当今皇上不仅要御赐大红罗袍、大红顶戴,而且还要穿着它打马游街。到那个时候,不知陈年兄当如何自处?”
陈文祺哑然失笑:“翁年兄真能异想天开,你道这状元是自家养的啊?想要伸手就拿?会试、殿试中的莘莘学子,哪个不是饱读诗书、才高八斗?”
翁隽鼎虽是顺嘴一说,却也不无可能,只是并未引起陈文祺的重视,以至后来招来牢狱之灾,此是后话。
“饱读诗书的举子固然不少,才高八斗的解元却不多。像咱们偌大一个湖广行省,去年乡试中举者七十九人,解元公却只有陈年兄一人哩。”
“碰巧而已,何足道哉?虽然考官大人阅卷讲究语句通顺、内容贴切,毕竟因人而异,‘横看成岭侧成峰’,哪有解元就比其他同年高出许多的道理?就像翁年兄的文才,在下就自愧弗如。”陈文祺为人低调,一听翁隽鼎说起自己,连忙扯开话题:“咱们不谈这个,说到进京考试,现在离会考的时间不到一个月,翁年兄是打算在附近游玩些时日再到武昌城乘‘公车’进京,还是在下陪同一起自行进京?”
自汉代开始,朝廷便有了以公家车马送应试举人赴京的传统,虽然此后一千余年中,朝代频繁更替,但公车送考的传统一直延续至今,因此陈文祺有此一问。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陈年兄如有兴致,不如咱俩结伴而行,先走一段,等哪天疲倦了以后再雇一马车进京,如何?”
“翁年兄有此雅兴,在下舍命陪君子。既然如此,那就明日动身,翁年兄早点上床休息,我去准备行李。”陈文祺说完,告辞翁隽鼎,到爹娘房中禀明明日启程进京,就回房间收拾行装去了。
却说陈瑞山与闻氏听说陈文祺明日就要启程进京,晚上哪能安安稳稳地上床睡觉?夫妇二人点起蜡烛,忙乎着收拾明日要带的东西。闻氏夫人端出针线笸箩,赶着为陈文祺纳完那双皮靴垫底;“穷客人富盘缠”,陈瑞山则是想着让儿子如何带足盘缠的事情,家中虽然不缺这点银钱,但如带银两既大且重,还很惹眼;“大明宝钞”早在正统年间就不太通行,一些大的钱庄当铺发行的“会票”也不能保证流通,想着还是带黄金为好,于是除留一点散碎的银子给陈文祺路上杂用之外,陈瑞山连夜将邻家的黄金以纹银换回,放入陈文祺的包裹之中。做完这些,陈瑞山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对正低头纳垫底的闻氏说道:
“祺儿他娘,你把那个包裹拿出来。”
闻氏一听,停下手里的针线活,起身掀起床上的被褥,打开睡柜的顶盖,从里面取出一个蓝色印花小包裹,交给陈瑞山,顺口问道:“这个时候拿它做什么?”
陈瑞山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一只镂空凤凰的玉璧,举到蜡烛前仔细地端详着,对夫人说道:“儿子长大了,明天就要去外面闯荡,我想让祺儿将这只玉璧挂在身上,希望它能够驱邪除恶、消灾避难,庇护祺儿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闻氏夫人点点头,随即又不无忧虑的说道:“这饰物万一被人……”
陈瑞山知道闻氏夫人担心什么,不等她说完,便接过她的话:“夫人的心思我自然明白,为夫的心情何尝不是一样?不过万事都讲究一个缘分,该是自己的别人抢不去,不是自己的也勉强不来。况且我陈家世代以来,均以道德治家、信义做人,从不作欺天罔地的事情。若我们刻意隐瞒,其中秘密虽然无人知晓,但‘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我们何以能够俯仰无愧?现在让祺儿戴在身上,若它能够被故主遇见,并由此解开祺儿的身世之谜,使他骨肉团聚,岂不是我们的功德一件?”
“这些道理我全知晓。只是想到若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们含辛茹苦抚养成人的儿子认祖归宗,丢下我们两个孤寡老人,心里头就不是滋味。”闻氏夫人说着说着,不禁哽咽起来。
“好了,好了,祺儿这不是好好的在我们身边吗?”夫人一落泪,陈瑞山心里也是酸酸的,连忙安慰地说道:“再说当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他的爹娘也不会丢开他。尽管心里不好受,我倒还是希望他们骨肉能够团圆。失子之痛我们也曾尝过,那滋味真是刻骨铭心,一辈子都忘记不了。”
正当夫妻二人唏嘘之际,房外传来“笃笃”的叩击声,陈瑞山打开房门,陈文祺一副远行的装扮,站在门外。
原来天色微明,新的一天开始了。
闻氏夫人偷偷抹掉眼角的泪花,向陈文祺招招手,说道:“祺儿,这么早啊?快进来。”
陈文祺走到娘的跟前,见她双眼红红的,只道她舍不得自己远出,连忙出言安慰:“娘,祺儿只不过出去三两月的时间,等会试一完,祺儿回家陪伴爹娘一辈子。”
“看你这孩子说的。孩子长大了总要离开爹娘、离开家乡的,哪有一辈子守着爹娘的?那该多没出息?”闻氏夫人嗔怪地说道:“爹娘希望你此去高中皇榜,出人头地,挣个一官半职的为百姓办点好事。只是无论今后有什么变故,不要忘记陈家庄倚门相望的爹娘才好。”说罢眼睛又开始发潮,连忙别过头去。
陈文祺哪知娘这番话语带双关?为了缓和临行前的气氛,故意轻松地对爹娘说道:“祺儿如果有幸进士及第,无论在何处为官,定将爹娘接去安度晚年。”
“娘才不去呢,一来故土难离,二来免得惹儿媳讨厌。”闻氏夫人慢慢恢复了平静,半开玩笑地说道。
“娘,您看您,说什么呢?”陈文祺一下子羞红了脸。
“你娘呀,做梦都想着抱孙子呢。”陈瑞山走过来笑着说道。
“爹,您也和娘一样。”陈文祺不好意思地说道。
一家三口说说笑笑,气氛果然轻松了许多。见天色已经大亮,陈瑞山对闻氏夫人说道:“夫人,劳烦你去准备早饭,我再跟祺儿说会儿话。”
闻氏夫人答应一声,往厨房生火做饭去了。
陈瑞山拿起桌上的玉璧,递给陈文祺,说道:“祺儿,你戴上这块玉璧,它能庇护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陈文祺接过玉璧,问道:“爹爹,这块玉璧是买的?”
“不是。”
“那就是祖传的了?”
“唔,嗯。”陈瑞山含糊地点点头。
陈文祺奇怪它怎么生成这种形状,像半边心脏似的,他拿在手中把玩了半天,之后小心翼翼地佩戴在脖子上。
陈瑞山又拿出一本小册子,塞进陈文祺的行囊中,对陈文祺说道:“祺儿,那日你与单雪交手时,功力上还是稍逊一筹。俗话说拳不离手戏不离口,你师父教你的功夫不能落下,要勤加练习。这本小册子是爹爹无意中得到的,你带着它,空闲时也可以参详参详,兴许对你有所裨益。”
“孩儿记住了。”
“这次京城会试,自是人才济济。爹爹只说一句话,既不要目空一切,也无须妄自菲薄,只要尽力而为,无论是平步青云还是名落孙山,爹娘都以你为傲。其余的话,去年乡试前爹爹与你说过,就不多说了。你娘的饭菜应该做好了,去把你同年叫来,我们一起用餐。”
吃罢早饭,陈文祺、翁隽鼎背上行李包裹,辞别双亲大人和五叔,出门望西而行。没走多远,忽听身后传来呼喊声,遂停下脚步向来路张望。只见五叔如飞奔来,气喘吁吁地说道:“祺儿且慢走,叔公他老人家有话要对你说。”
陈文祺一听,连忙扭身朝原路返回,在村头迎上了被爹爹搀扶着的叔公陈南松。陈文祺对叔公施了大礼之后,恭敬地说道:“文祺因怕打扰叔公的清净,未敢与叔公辞行。叔公有何教诲,文祺在此恭听。”
陈南松颤颤巍巍地将手中一封书信递给陈文祺,说道:“文祺呀,我们陈家自元徽公南迁此地以来,虽然人丁兴旺、足食丰衣,却无一人能够求取功名。你今日进京参加会试,无论中式与否,都是我们陈姓家族的光荣和骄傲。”陈南松看了一眼站立一旁的翁隽鼎,接着说道:“老朽也不怕这位客人见笑,他日若是侥幸过了会试、中得状元,你便将它打开来看;若是未曾占得鳌头,就原封不动地带回来还给叔公。”
听罢叔公的话,陈文祺心里明白,小心翼翼地将信封塞进包裹之中,然后对陈南松说道:“文祺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叔公的厚爱。”说罢对陈南松、爹爹和五叔深深一揖,偕同翁隽鼎转身向西走去。
第二十一回 小镇奇遇
陈文祺、翁隽鼎两人离开陈家庄后,并未直接向北翻越大别山,而是沿着长江溯流而上,先去武昌城履约,然后取道德安府进入河南。
去年乡试之后,陈文祺答应沈灵珊在进京会试途中顺道探访,虽然现在不去省城乘“公车”进京,即便爽约也于理不亏,但陈瑞山道德治家、信义教子,陈文祺自小耳濡目染,极为注重诚实守信。何况沈、韩两家强敌在侧、虎视眈眈,自己决不能置身事外,因此即便绕行也在所不辞。他向翁隽鼎作了一番解释,翁隽鼎自然不会反对。
“陈年兄,你那义弟貌若潘安,俊美绝伦,为人也很义气,的确是人中龙凤。但请恕在下冒昧地说一句,就是脂粉气太重。陈年兄若与他相处久了,莫要消磨了男子汉的英雄气概才好。”翁隽鼎为人豪爽,好意地“提醒”陈文祺。
“哪能啊?在下与翁年兄这一路走去,只怕就要壮志凌云豪气冲天了。”陈文祺打着“哈哈”,并不说破实情。
陈文祺如约而至,沈灵珊自是芳心大慰。因陈文祺先行暗暗告知有友人同行,遂改扮男装出来相见。经过先前许多的事,陈文祺与韩梅、韩明已是极为熟络,自然也要前去拜见。
有翁隽鼎在旁,沈灵珊许多话无从向“大哥”诉说,只能言不由衷地说些“金榜题名”、“保重身体”之类没有油盐的话,并坚持将陈文祺、翁隽鼎二人送至码头。在陈文祺将要上船的时候,沈灵珊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满脸绯红地往他手上塞了一件软软的物事。陈文祺未便即看,连忙反手塞进包裹中,然后与沈灵珊挥手作别,最后一个跳上渡船。
船至江心,陈文祺回首眺望,沈灵珊仍在南岸伫立在猎猎寒风之中,顿时心中泛起阵阵涟漪。他解下系在脖子上的围巾,向沈灵珊频频挥舞,催她速速回转。
船到江北,二人离船上岸,问明去河南信阳州的方向,背上行李,向北而行。
这一日,两人行至信阳地界。时近正午,已是饥渴难耐,遥遥望见前面有一小镇,便加快脚程,走进镇里一爿名为“醉仙楼”的酒家。店小二一见客人进门,连忙上前热情招呼,将二人引至二楼临窗的一张桌上坐定,随后提来一壶茶,每人倒上一碗,然后问道:“两位公子爷,可是吃饭么?”
翁隽鼎一点头,问道:“贵店有什么好吃的?”
小二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如数家珍似的说道:“公子爷,您要问小店的名吃呀,那可真不少:石凉粉、高桩馍、火龙爪、猪皮丝、信阳板鸭、包馅糍粑、鱼头豆腐、长江河鱼,还有潢川胡辣汤,价廉物美,包您吃得满意。两位公子爷不是本地人吧?路过我们信阳,品赏一下信阳特色小吃,方不虚此行咧。”
翁隽鼎笑道:“长江河鱼也是贵店的名菜?”
“那当然。长江河鱼生长在我们信阳的长江河中,每年的产量还不到千斤哩,别处是没有的。”
“原来如此,不是长江中‘河鱼’,而是‘长江河’中鱼,长见识了。”翁隽鼎自嘲地说道。
“不然的话,这‘万里路’不是白白行走了吗?”陈文祺打趣地说道。
小二不知所云,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俩。
翁隽鼎忍住笑,忙对小二说道:“哦,我们是说如不吃这长江河鱼,不就是白来信阳了吗?来一份长江河鱼、一份石凉粉,一份包馅糍粑,再来一碟小菜。”
“好咧,长江河鱼、包馅糍粑、石凉粉各一份”小二高声喊道。
不大一会儿,小二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长江河鱼和包馅糍粑,果然是色香味俱佳。二人就着河鱼,吃着糍粑,吃到微热时,再吃几口石凉粉,确实别具风味。
客人不多,小二没有多少事情做,看二人吃得很是惬意的样子,又走过来搭讪道:“两位公子爷,菜的味道不错吧?这么好的菜肴,不来一点酒吗?我们信阳的香米贡可是进贡给皇上饮用的酒呢,要不喝两杯尝尝?”
翁隽鼎摇头说道:“不用,吃完饭我们还要赶路呢。”说完又好奇地问道:“小二,你们店里菜肴的味道挺不错的,为何没见多少客人上门呢?”
小二赶紧说道:“二位公子爷请别误会,不是小的胡吹,小店的生意在咱柳林镇上可是首屈一指的,只是这两天镇上有点特殊事儿,客人就少了许多。今天一过,明日又会火爆起来。”原来此处名为柳林镇。
“什么事情能影响到你们的生意?”翁隽鼎越发的好奇,陈文祺也停下筷子,听他怎么说。
小二原本就很健谈,听客人问起,便挪开板凳在横头坐下,清了清嗓子说道:“要说这事啊,算得上是本镇的一件大事。镇上富绅云驭风云老爷的掌上明珠云非烟,如今已到破瓜之年。此女不仅美艳非常,而且琴棋书画样样了得,人称柳林镇的扫眉才子。云老爷膝下无子,只有这个宝贝女儿,故此云老爷与女儿商量,欲寻一个青年才俊入赘进门,传承云家的香火。那云非烟云小姐也不反对,只是讲定这个未来的夫婿须由自己选择。云老爷宠爱女儿,自然满口答应。原以为云小姐提的条件就是媒人介绍的对象要经自己同意就行,哪知她独出心裁,未来夫婿无须媒人作伐,在‘而立之年’以内的单身男子,无论本人相貌如何、家庭境况好坏,只要能过得了‘三关’,便许他空手进门,拜堂成亲。”
小二似乎说得有些口渴,提过桌上的茶壶,征求意见似的看了看陈文祺、翁隽鼎,见陈文祺点头,便拿过一只空碗,倒上半碗一饮而尽,然后横过衣袖抹去嘴边茶迹,继续说道:“不花一两银子便能坐拥万贯之财、倾城之色,这是八辈子也难遇的好事,于是四乡八里的单身青年趋之若鹜,都想成为云家的乘龙快婿。这样一来,年轻人想着去‘过关’,成了家的人忙着去看热闹,小店的生意自然就差多了。”
翁隽鼎插话说道:“你刚才说贵店的生意过了今日,明日又会火爆起来,就是说有人已经过了那云小姐的‘三关’了?”
小二摇摇头,说道:“哪有啊?到现在为止,能过一关的鲜有几人,能过两关的据说没有,更别说有人能够三关全过了。”
“若有人事先串通,先前没有过关之人将那三关的题目告诉后面的人,后面的人再找高人一道琢磨,可不就将三关给破了?”翁隽鼎质疑道。
小二瘪瘪嘴,不屑地说道:“小的说句公子爷您别见怪的话人家云小姐既然人称‘扫眉才子’,那就不是我等这般的见识了,她还想不到这个?据说云小姐每一关都准备了数个题目,分别写在信笺之内,前去闯关之人须从这些信笺中任意抽取一个,按上面所写过关。每个信笺只用一次,抽出来之后便不可再放回去。客官您想想,旁人私底下如何串通?”
翁隽鼎哑然一笑,终身大事非同儿戏,那云小姐既然要设关选婿,必定在事前思虑周全,绝不会留下任何破绽。
“既然至今无人过得了三关,那你如何知晓贵店明日的生意定然火爆?”翁隽鼎有些不明白。
小二又是一瘪嘴,卖弄地说道:“你道那云小姐每日随时设关让你过?她与云老爷约定,以七日为限,迎接应征者集中过关。七日一过,恕不接待。”
翁隽鼎顿觉稀奇,问道:“如果七日之中竟无人过关,难道她就不嫁了不成?”
小二朝翁隽鼎一竖大拇指,说道:“客官您这次算是猜对了。据说那云小姐性子颇烈,声言如若七日之中无人能过三关,就陪伴爹爹终老此生,永不言嫁。”
翁隽鼎击桌说道:“啊,我明白了,今日便是过关的最后一天,对吧?”
“对呀,不管有没有人能够过关,过了今日就结束了。唉,像云小姐如此品貌极佳的姑娘,若真的孤老终身,岂非可惜可叹?”小二叹息一声,朝陈文祺、翁隽鼎两人望了一眼,突然撺掇道:“小的看二位公子爷风流倜傥,像饱读诗书的秀才,不如也去碰碰运气?那云小姐说了,只要能过她的‘三关’, 相貌、出身、籍贯都没有要求的。”
“嗯?对。”
翁隽鼎不再说话,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发现陈文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不解地问道:“陈年兄何以这样看着在下?你也快吃啊,吃完了我们瞧瞧热闹去。”
“翁年兄该不会要去过什么关吧?”陈文祺试探着问道。
“过,当然要过,机会难得哩。”翁隽鼎爽快地承认。
陈文祺听他一说,如闻天籁,迅速将头摇摆了几下,证明自己的确不是在梦中,于是疑惑地问道:“翁年兄莫非对那‘万贯之财、倾城之貌’动心了?”
翁隽鼎连连摆手,笑道:“陈年兄误会了。在下只是对那云小姐的‘三关’有些好奇,想看看它的奇妙之处,试试自己能过几关,别无他想。”
陈文祺与翁隽鼎相处有些时日,对他多少有点了解,此人正直豪爽,不是贪图富贵之辈,只是爱好新奇、见猎心喜。但今天这个玩笑开不得,人家黄花姑娘的终身大事,哪能容你说行就行、不行就走?必须阻止他!
“翁年兄,这事不能儿戏,如若你过了三关又不娶那姑娘,岂不玷污了人家姑娘的名节?依在下看,我们还是不要横生枝节,赶路要紧。”
“陈年兄,行前我们曾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现在我还要加上一句,‘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有这么好增长见识的机会,在下岂能错过?请陈年兄放心,如果在下过不了头一关、第二关,自然与那云小姐无碍;若在下能够侥幸到达第三关,便在最后关头装作过不了,不就万事大吉了?”翁隽鼎狡黠地说道。
真亏的他想得出来。陈文祺无法,只好默然同意。
既然决定要去闯关,两人风卷残云般吃完剩下的饭菜,结完账后,向小二问清去云府的路,一前一后走出“醉仙楼”,直往云府而去。
大约走了半炷香的功夫,远远看见前面有一红墙灰瓦、四角飞檐的宅第,门前围着许多人,正在那里指手划脚、议论纷纷,显然都是一些凑热闹的看客。那些人一见陈文祺二人到来,主动让开一条路。二人越过人群走近府前,才发现府门外右侧临时搭建了一个彩棚,彩棚之中竖立着一个屏风似的牌匾,上面贴着写满文字的粉色画纸,想是过关的规则;牌匾旁边置放一宽大的书案,书案后面端坐着一位戴着花镜的学究模样的老者,书案上面堆放着数个淡蓝色信笺。
二人来到牌匾前,果见粉色画纸上写着“闯关提示”:
“敬告各位来宾:
云某年届四十时喜得千金,如今已到及笄之年,故欲替小女觅一如意郎君。今云某打破世俗,无须三媒六证,只要不在意小女蒲柳之姿、且达到如下三个条件者,即可成为云某家的东床娇客:
甲:年届15周岁、不满30周岁之未婚男子;
乙:自愿入赘者;
丙:通过小女设置的三关者。
并定于弘治三年(庚戌)正月十八日至二十四日为过关之日,过时不候。
云驭风
弘治三年(庚戌)正月十五日
另附:闯关规则
1、闯关者须是附合年龄条件的未婚男子,且愿意入赘者。
2、第一、第二关为自选过关。彩棚内书案上放置有若干信笺,信笺封面均写有一句古今名联的上联。闯关者可于信笺中任意挑选其中一个,如能说出此联的典故并对出下联,即可按照信笺之中所提要求闯关,如不能说周全对联来历或对不出下联,则闯关失败。
3、如第一关闯关成功,则在第二关之前再选一信笺,亦要说出此联的典故并对出下联,方能闯关。
3、闯过前两关之后,在小女闺房门前即有第三关之题目,届时便知。”
陈、翁二人看后,感觉云家选婿看似条件不多,实则内藏玄机。比如自选过关,闯关者须先对出上下联,这就摆明了必要读书之人才有资格闯关,不然的话,像云小姐这么一位“琴棋书画样样了得”的才女,整天对着一个目不识丁的夫君,岂不索然寡味?又如这满桌信笺,即便不是一关更比一关难,起码也是一关不比一关同,完全不必担心有人“集思广益”过关。看来这云非烟云小姐不仅心思缜密,而且还有些许刁钻。
翁隽鼎按捺不住好奇,正要前往书案上选一信笺,这时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分开人群,跑到书案前,翻看了几下,拣起其中一个淡蓝色信笺,递给端坐在书案之后的老者。
陈文祺暗中对翁隽鼎揶揄道:“人家已经捷足先登,看来翁年兄没戏了。”
翁隽鼎满不在乎地说道:“在下不过好奇而已,如果这云小姐终身有托,在下自然高兴。且看他如何闯关。”
老者接过信笺,凑近眼前从上至下慢慢看了一遍,高声吟道:“十口心思,思妻思子思父母。”
那少年负手在书案前慢慢踱着步,低头沉思起来。
咦,这不是他自己选的吗,不会不知道吧?众人大感疑惑。
翁隽鼎知他并非不知这联的来历,只是思考如何讲出更为得体而已。
果不其然,不过一会儿,少年止住脚步,曼声说道:“这个上联大有来历,它出自本朝太宗皇爷之口。永乐元年,太宗皇爷将在建文年间任翰林待诏的解缙升为翰林侍读。解学士时年三十四岁,父母妻儿均不在身边,久而久之,不免心生思念之情,想回乡探亲又不敢启齿,但神色之中难免显露。太宗皇爷看出了他的心事,便对他说道,你不是才气横溢吗,那好,朕出一个上联,如你对得出、对得好,朕就恩准你回乡探亲。解学士正日夜苦思请假之计,现在皇上主动提出来,而且又是自己最为擅长的联对,不禁大喜若狂,连忙跪倒在地,请皇上赐予上联。太宗皇爷于是出了这个上联:‘十口心思,思妻思子思父母’。这个上联很绝,它不仅是一个拆字联,而且还一语中的,说中了解学士的心思。下联要对得工稳,的确有些困难。但解学士不愧是人称‘三大才子’之一,马上就对出了下联:‘寸身言谢,谢天谢地谢君王’。此下联与上联浑然一体,不仅对仗极为工稳,而且透出对皇上准其休假的感恩之意。后来的情况可想而知,太宗皇爷龙心大悦,恩准探亲半年,克日回乡。老先生,不知在下说的对是不对?”
少年惟妙惟肖的将这个对联的典故一口气讲完,直把围观的众人听得如醉如痴,意犹未尽。
“对,对,你可以闯关了。”老学究一迭连声地说道,将手中信笺的封口撕开,递给少年。
少年接过信笺,并未急着抽出里面的信纸,而是捏着信笺朝云府走去,及至大门,那门“吱呀”一声无风而开,待少年进入后又轰然关上。
众人在外面面相觑,猜不透门里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当然,每个人希望的结果并不一样。那听罢少年讲过典故、对少年心生好感的人,暗暗祝愿少年鸿运当头,闯关成功,最终抱得美人归;那迟来的准备闯关之人和一些憎人富贵嫌人贫的王伦遗风们,巴不得此刻就府门大开,少年被人轰出府外。
陈、翁二人原本计划今天要走到信阳住宿。看看日已偏西,里面闯关又不知要多长时间,于是陈文祺就催促翁隽鼎动身赶路。哪知这位好奇尚异的仁兄竟是乐在其中,哪肯挪动脚步?陈文祺无法,便说既如此今晚肯定赶不到信阳了,不如你在此守候,我去找客栈投宿。谁料翁隽鼎紧紧拉住陈文祺的包裹不放,说是小镇投宿客人不多,就是晚些去还怕找不着客房?陈文祺拗不过他,只好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正百无聊赖时,云府大门又“吱呀”一声打开,刚才进去的少年现身在门口,他并未被人轰出来,而是由云府官家客客气气地送出门外。
那管家满面笑容,对少年说道:“公子请走好,恕老夫不远送。”
少年回身一抱拳,笑着答道:“多谢相送,请老人家留步。”
人群一阵骚动,纷纷上前与少年搭讪,想知道少年是否成功过关。
少年转过身后,满脸的笑容瞬间换成一脸的落寞,对于众人的询问,只是摆摆手,低头快步离去。
云府管家走到众人面前,拱拱手说道:“很遗憾,刚才那位公子尚未通过第二关。各位贵客中如有闯关者,请赶紧吧。酉时一到,主家就要拆除彩棚,不再相候了。”说完返身朝大门走去。
“管家请留步,在下愿意一试。”翁隽鼎再也按捺不住,向管家喊道。
管家转过身朝翁隽鼎一揖,伸手向彩棚之中的书案一指,礼貌地说道:“便请公子选关。”
翁隽鼎忙行至书案前,随手拿过最上面的一只信笺,看也不看递给案后的老者。
那老者并未伸手,反倒提醒似地问道:“公子就不选选吗?如果连这对联都对不上,岂不……”
未等老者说完,翁隽鼎微微一笑,说道:“老先生但念无妨,如果在下对答不上,那就是在下运气太差,也怪不了旁人。”
老者迟疑着将翁隽鼎手中的信笺接过去,仔细地看了封面一眼,说道:“公子真的不再选选?”
翁隽鼎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说道:“请老先生吟出上联。”
老者扬扬手里的信笺,声音洪亮的说出五个字:“轻风扶细柳。”
翁隽鼎听罢,不假思索地说道:“这副对联嘛,原先出于何处却是无从考证……”
围观众人一听,顿时大跌眼镜。原先劝他选一自己熟悉的对联他不肯,以为必是饱学之士,不肯自掉身份“选”联而对,哪知此时竟爽快地承认“无从考证”,看来此人是这几日闯关者中最差的一位。众人顿时兴趣索然,见时日不早,准备散伙走人。
第二十二回 连过两关
众人正要离去,只听翁隽鼎接着说道:“之所以无从考证,是说这副对联的前身本是四言联句,出自一幅不知名的画作之中,而老先生刚才吟出的‘轻风扶细柳’则是从那四言联句变化而来。”
众人看那老学究频频点头,才明白并非是眼前这位公子才疏学浅,而是事实如此。这样一来,众人瞧热闹的兴致又来了,心想此人说不定真是饱学之士,过那三关也有可能,这样说来,倒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姑且多看一回热闹。
只听翁隽鼎接着说道:“说起来,那无从考证的原联变化为‘轻风扶细柳’,算是一件楹联轶事。却说宋代大文豪东坡居士苏轼,与同时期的江西诗派开山鼻祖山谷道人黄庭坚亦师亦友,甚为投契,被时人并称‘苏黄’。一日,东坡居士与小妹、黄庭坚一起赏画,那画上一副题联格外有趣:‘轻风 细柳,淡月 梅花’,看是四字联,中间却各空一字。小妹是一时无双的才女,忽发奇想建议在中间空白的地方各加一字成为五言联句。东坡居士与黄庭坚在当时文坛可是威名赫赫,此时哪能示弱?于是黄庭坚抢先便对:‘轻风舞细柳,淡月隐梅花’。小妹听罢轻摇螓首,以为勉强过得去,但不能算最佳。苏轼略一思索,便对为‘轻风摇细柳,淡月映梅花’。小妹听罢双手连摇,还是不肯承认是最佳情境。东坡居士忍耐不住,问妹妹道:‘看来,还得领教贤妹的大手笔了’。小妹闻言微笑,缓缓吟道:‘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东坡居士、山谷道人听后,不禁拍手称好:‘扶’字不仅写出风的轻柔和柳的纤弱,而且写出了风与柳的亲昵之态,因而更为形象生动;‘失’字也较‘隐’、‘映’贴切,既强调了月光的皎,又兼顾了梅花的洁,突出了两者融为一色的景象,意境更加吻合贴切。故此,云小姐所写‘轻风扶细柳’应对‘淡月失梅花’。请问老先生,在下这样解释,可有资格闯那第一关否?”
“当然,当然,公子请。”老学究连忙递过那淡蓝色信笺。
那管家一旁听得清楚,也与翁隽鼎打招呼说:“老朽这里为公子带路,公子请随老朽进门。”
翁隽鼎对老学究弯腰施了一礼,又向陈文祺挥挥手,就跟着那管家步上云府大门口的台阶。
陈文祺追着翁隽鼎的背影喊道:“翁年兄,请记住你刚才说的话。”
翁隽鼎回过身朝陈文祺重重的点了一下头,转身随同那管家消失在大门后面。
且不管陈文祺与围观众人在门外有何猜想,单说翁隽鼎随同管家进入云府之后,管家返身关上大门,对翁隽鼎言道:“请公子将信笺中的纸条拿出来看看。”
翁隽鼎依言抽出纸条,上面写着:“饮酒。”
翁隽鼎看罢且疑且叹,这是什么“关”?莫非这云老爷子是个“酒中君子”、要挑个酒量大的女婿陪他日日把盏言欢?真若如此,这富豪的门风不过尔尔。不过自己本就是来瞧瞧热闹,今日一过,他是酒仙也好、酒鬼也罢,与我何干?
正胡思乱想间,管家从他手中接过纸条,说道:“请公子在此稍候,老朽去安排一下。”说完匆匆离去。
少顷,管家将翁隽鼎引至一个房间。房间正中放着一张八仙桌,已有三人围坐在桌前。桌子中间放着一高一矮两个酒瓶和一个小酒壶,四方各摆着一个大碗,两个酒瓶中已经装满了酒。管家请翁隽鼎坐在临门空着的一方,指着三人向他介绍道:“上首坐的这位,是云府二老爷,也就是我家小姐的二叔;在您左、右两边坐的这二位,是我家小姐的堂兄,小姐平时叫他们三哥、四哥。权且您就随小姐一样叫吧,也算讨个彩头。小姐设的这一关也很简单,就是请公子当个酒令官,将这一斤酒斟给大家喝完即可。”
“就这么简单?”翁隽鼎意外地问道。心里想莫非眼见期限将到,云老爷子着急,便“捡到篮里就是菜”?
官家点点头,重复了一句:“就这么简单。”
翁隽鼎心想,任你如何打算,我可是决定不过第三关。遂抱拳团团一揖,说道:“在下翁隽鼎见过二叔、三哥、四哥。能与您三位共饮一桌,甚感荣幸。”说罢提起小酒壶准备斟酒。
“慢。”“二叔”伸手按住酒壶,望着翁隽鼎一笑,说道:“我有个习惯,逢酒必喝四两整,少饮一钱不爽,多喝一钱便醉。”
“我们俩也是如此。”“三哥”指指自己和“四哥”,接着说道。
翁隽鼎心道,这家人为何都是如此“精准”的酒量,多喝一钱、少喝一钱都不行?
没容他想明白,“二叔”将两个酒瓶和小酒壶摆在一处,对他说道:“这两个酒瓶别看高矮不一样,它们可都是一样大小,装满酒都是半斤。这个小酒壶装满了是三两。现在桌上包括公子您在内共四位,我们每人喝四两,剩下四两请公子自饮。现在请公子用这只小酒壶将这一斤酒均分给四人。”
翁隽鼎总算明白了,原来是籍此考察自己的智力。
翁隽鼎略一思考,便从高瓶中倒出一小壶酒,斟给上首的二叔,向二叔施了一礼,说道:“四人当中,二叔是长辈,请二叔先饮三两。”
二叔微微欠了一下身子,双手捧起面前的大碗,对大家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占先了。”说完,将碗中酒喝了一大口。
翁隽鼎又以高瓶中的酒将小酒壶倒满,然后将高瓶里剩余的酒斟在三哥面前的碗中,对三哥说道:“这瓶酒已经倒出两壶,里面还剩余二两。依照长幼顺序,第二杯酒理应由三哥来喝。请三哥先饮二两。”
三哥双手捧住碗站起来,一口喝下,将碗口朝外一亮,说道:“有僭了。”
翁隽鼎将小酒壶里的酒倒进高瓶中,再将矮瓶中的酒倒满一壶也倒入高瓶之中。然后对四哥说道:“您们三人中,四哥最小,所以在下只能请您排在第三位,而且这次请您先喝一两。请四哥海涵。”
四哥笑着说道:“既然请公子斟酒,当然按公子的意思办,在下悉听尊便。”
“多谢四哥理解。”翁隽鼎说着,又从矮瓶中倒出一壶酒,对四哥说道:“在下已经往高瓶里倒了两壶酒,还须二两便可装满。”说完提起酒壶将高瓶倒满,再将酒壶中剩余的酒倒在四哥面前的碗中,说道:“这是一两酒,请四哥饮用。”
四哥也不多话,端起大碗一饮而尽。
“二叔和两位哥哥都已喝过,在下如不陪喝一点,似乎有点失礼。在下也和四哥一样,先饮一两。”翁隽鼎说着,从高瓶中倒出一壶酒,说道:“现在,高瓶里有五两酒,矮瓶中有二两酒,壶中三两酒,是也不是?”
三人均点点头。
翁隽鼎拿起矮瓶,将瓶中剩余的二两酒倒进高瓶,此时高瓶中已是七两酒,矮瓶则完全倒空。翁隽鼎将壶中酒倒入矮瓶,又从高瓶里倒出两壶倒入矮瓶,这样一来,矮瓶已是满满一瓶酒,而高瓶和小酒壶中各剩一两酒。
翁隽鼎将高瓶里剩余的一两酒倒在自己面前的碗中,将小酒壶里剩余的酒倒入二叔的碗里,说道:“二叔,您老的四两酒已全在碗中,在下陪您饮干碗中酒如何?”
“好。”
两人将杯轻轻一碰,一口见底。
翁隽鼎自矮瓶中倒出两壶酒,分别给四哥和自己斟上,剩余的则倒在三哥的酒杯之中,向他们说道:“二叔已经喝完,咱们晚辈也当一饮而尽,来,干了此杯。”
站立一旁的管家轻轻抚掌,上前说道:“公子果然天资聪颖,不仅分酒丝毫不差,合乎道理;而且长幼有序,彬彬有礼,合乎人情。老朽实在佩服。”
翁隽鼎放下手中空杯,谦逊地说道:“多承谬赞。实是云小姐悲天悯人,不忍过于为难在下,故尔出题容易了一些,让在下侥幸过关。”
“哈哈,公子不但聪明机敏,而且不矜不伐,实在难得。但愿公子顺利过关,日后老夫则多一酒友也。”二叔拈须一笑,显然对翁隽鼎看得还挺顺眼。
翁隽鼎向桌上三位逐一施礼,离席跟随管家走进另外一个房间。那房中与府外彩棚一般,一个大大的书案上堆有数个信笺,只是颜色为浅黄。书案后面亦端坐一人,年纪四十出头,身材魁梧,似乎更像习武之人。翁隽鼎心道,第一关试智力,看来这一关要试武技了。举凡大族大户人家,都有家传绝学,其子弟都要学点武艺,一为健体二为防身。在岳阳,翁家勉强也算望族,翁隽鼎自小也习练过一点功夫,但算不上高手,只是身体比较健壮,臂力在族中子弟中可算首屈一指。
翁隽鼎本来就是冲着好奇而来,根本不在乎能否过关,因此并不在意,按管家的指示,随手拿起一个信笺,转手交给案后那人。
那人如同先前彩棚之内那老者一般,用诧异的眼神瞪着翁隽鼎。在此之前,侥幸能过第一关的,到此以后总是患得患失,不停的翻拣,拿起来怕是拣到难题,放下去又怕丢了机会,哪个不是犹豫再三?翁隽鼎如此随意一取,自然让他吃惊。
犹疑了片刻,那人伸手接过淡黄信笺,飞快地瞄了一眼信笺封面,吟道:“寸土为寺,寺旁言诗,诗曰:明月送僧归古寺”。
翁隽鼎一听,心里不免有些感概。这位云小姐选中这副对联,大约也如故事中的女主角一般,既有对遇见如意郎君的向往,又隐含宁愿终身不嫁也不降低标准的执着。想到她如果在七日之中无人能过三关的话,难道真的就要陪伴爹娘终老此生?
桌后之人见翁隽鼎迟迟没有说话,以为他不知此联的来历,便宽慰地说道:“公子不必难堪,三日以来,似公子这般能过头一关的少之又少,即便第二关不过,出去之后也不算丢人。何况刚才公子是信手一拈,自然会出意外,若公子仔细挑拣的话,也不至于……”
翁隽鼎摇摇手笑着说道:“谢谢先生包容,是在下一时走神,耽误久了。这副对联史载不详,出自一个传说。说是古时有一相国小姐,不仅美貌非常,而且颇有文才,故尔到了碧玉年华,央媒前去提亲者不断,但相国小姐均不答应,她对提亲者言道,一不要彩礼,二不论穷富,只要能对出下联即可。她的上联是:‘寸土为寺,寺旁言诗,诗曰:明月送僧归古寺’。此上联修辞手法非常奇特:‘寸土为寺’、‘寺旁言诗’均为拆字法;‘寺’和‘寺’,‘诗’和‘诗’又都是顶真手法;‘月’又是‘明’中的一部分,也是拆字法;末一字为‘寺’,与第一句末的‘寺’重出,是对照呼应。正是因为修辞奇特,此联过了许久也无人能对。相国夫妇爱女情深,劝她不要固执。但她仍不灰心,耐心等候。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等到第三年,一位姓林的书生赴京赶考,看见上联觉得有趣,便对出下联:‘双木成林,林下示禁,禁云:斧斤以时入山林’。此联对得工整无暇,珠联璧合,堪称绝对。相国小姐三年的执着等待,终于遇见知音,于是两人永结秦晋之好。”
桌后那人频频颔首,说道:“公子广见洽闻,在下佩服。但公子适才称那个林公子对出的下联是‘绝对’,难道除此之外竟无妙对了?”
“那倒不是。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只是常人见识有限,未能娴熟运用而已。”
“如果请公子再对下联,不知可否能成?当然,这个全凭公子决定,不影响公子继续闯关。”那人试探着说道。
“平日对这个传说,在下只是听听而已,并未想过续对问题。既然先生提议,在下姑妄一试。”翁隽鼎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对桌后那人说道:“在下献丑了,下联为:‘禾火逢秋, 秋添心愁, 愁问: 果木遍地何悲秋’?”
那人击掌赞道:“好一个‘果木遍地何悲秋’。公子果然高才,传说中三年未得的下联,公子在须臾间便能对出,而且对仗之工整,丝毫不输传说中的林公子。”说完抽出淡黄信笺中的纸条,笑着递给翁隽鼎:“这便请公子闯关罢。”
翁隽鼎接过纸条一看,上面亦是写着两个字:挂匾。翁隽鼎不禁哑然一笑,心想这个林小姐的确是冲着过日子来选择夫婿的,头关、二关均是考未来夫婿做家务活的本事。
及至看到要挂的牌匾,翁隽鼎再也笑不起来。牌匾选用小叶紫檀木制成,质地坚硬,纹理细密,人称“帝王之木”,非一般木材所能比。长一丈二尺,高四尺五寸,厚六寸,重逾三百斤,上书“忠厚传家”四个遒劲大字。匾要挂在二门的廊檐之上,云府玉砌雕阑、气势恢宏,檐高在两丈左右。凭一人之力将这块三百余斤的牌匾挂到二丈高的檐上,委实艰难。
翁隽鼎对着牌匾上方用来悬挂的两个大铜环发了一阵呆,站起身来向侍立一旁的管家问道:“你家小姐可曾限定要用什么方法将此匾挂上?”
管家摇摇头道:“只要以一人之力挂上,用什么办法并无限制。”
“既然如此,在下便要取巧了。”
“悉听尊便。”
翁隽鼎双手抱住牌匾的一端,试着往上一抬,感觉还不算很吃力,便将手移至牌匾正中,吐气开声,“嘿”的一声大吼,将牌匾抱起来,一步、两步、三步……走到挂匾之处下方放下,请管家拿来两根粗壮的棕绳,将其中一根棕绳的一端牢牢系在左边的大铜环之上,另一端握在手里。
翁隽鼎站起身,抬眼望了望廊檐上预先留作挂匾的粗大榫头,又是一声大喝:“起”,平地蹿起一丈多高,伸手一捞,右手抓住上首那只粗大榫头,左手将棕绳迅速穿过榫头上方的巨大横梁,从另外一面扯出,拉着它飘落在地上,挽在上首的立柱上。继而又拿起另一根棕绳,如法炮制。
准备工作做完后,翁隽鼎开始牵拉牌匾。尽管牌匾沉重,但翁隽鼎的臂力惊人,只是两根棕绳相距八尺,无法同时牵拉。翁隽鼎依然从上首开始,将牌匾左端拉离地面三尺左右,把棕绳在上首立柱上打了个“拉绳结”,这种结受力时越拉越紧,失掉拉力时容易松脱,甚是适合今天这个场合使用。然后又去牵拉下首的棕绳,将牌匾右端拉离地面六尺左右。左右交替牵拉几次后,牌匾已升至廊檐之上。
站立一旁的管家和那魁梧汉子看到翁隽鼎毫不费力的将牌匾牵拉到廊檐之上,一时舌挢不下。
翁隽鼎结紧两边的棕绳,再蹿上廊檐调整牌匾左右的位置,记住高低误差,落地后将牵拉的棕绳或收或放,使铜环与榫头上下左右对齐,铜环与榫头之间只有不到三寸的距离,这时只须使劲一推,便可将铜环套入榫头。
但翁隽鼎这时发现,铜环与横梁之间的棕绳不足一尺,牌匾又是沉重非常,水平推动三寸实非易事。而且推动三寸之后,铜环高度必定略有上升,并未挂住榫头,受牌匾重力的牵引,很快就会反弹回来。除非在铜环套入榫头的瞬间,下面有人迅速松开棕绳,借助牌匾的下坠之势挂在榫头之上。可问题是,闯关规定只能以一人之力挂上牌匾,哪有旁人协助?
有没有办法使铜环套入榫头之后不会反弹?有!在两个大铜环上再系上棕绳,在榫头所在的横梁后面再找一根横梁横穿而过,向后斜拉并将拉绳打结固定,然后解去之前的两根棕绳即可。可翁隽鼎蹿上廊檐一看,顿时失望。原来,这根横梁后面并无另外的横梁。
翁隽鼎思索良久,决定在推动铜环套入榫头的同时,用刀斩断棕绳。翁隽鼎飞快地将一些细节和可能出现的情况想了一遍,确信有九成的把握之后,向管家要来一把锋利的短刀,深深吸了一口气,蹿上牌匾上首铜环之处,左手往匾上猛力一击,铜环应声套入榫头,就在棕绳紧贴横梁的瞬间,右手钢刀已然斫下,棕绳被横梁所阻,并无弹性,一下便被钢刀斫断,牌匾失去棕绳的牵拉,立刻挂在榫头之上。众人正要喝彩,哪知牌匾另一端受到震动,晃荡不已,带动已经落到榫头上的铜环向外滑出。翁隽鼎事前已经想到这个细节,因此并不慌张,丹田之气一提,止住身体下落之势,左掌再次一击,将快要滑出榫头的铜环重新推了回去。
说时迟那时快,这几下兔走鹘落,只在弹指之间。
牌匾一端已经挂住,另一端就好办的多。翁隽鼎故伎重施,这次因没有另一端的摇晃,故尔一蹴而就。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原先坐在书案后面的那个魁梧汉子,对翁隽鼎推匾斫绳大感佩服。蹿升推匾或蹿升斫绳并不难,难的是二者要拿捏得分毫不差:牌匾推晚或棕绳斫早了,铜环没有套入榫头;牌匾推早或棕绳斫晚了,牌匾受棕绳牵引必然反弹,套入榫头的铜环必会再次滑出。
魁梧汉子走到正收拾棕绳的翁隽鼎身旁,接过他手中的棕绳,说道:“檐上挂匾,若非才智、力量、轻功三者兼备,实难做到。适才公子所为,显得游刃有余,在下由衷的佩服。第二关已经通过,请公子这就去闯最后一关吧。”
翁隽鼎点点头,跟随管家走进二门,来到后院一个幽静的阁楼外面,管家指指阁楼对翁隽鼎说道:“这里是我家小姐的闺房,老朽不便相送,公子请自行上去。”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阁楼上面出来一个黄衣少女,双手端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语气轻盈的喊住管家:“柴叔请留步。”
敢情这个管家姓柴。
柴管家转过身来,望着黄衣少女说道:“雁儿,什么事?”
黄衣少女匆匆走下阁楼,快步走到柴管家跟前,轻轻地对他说了几句,眼角不时瞄向翁隽鼎。
听完黄衣少女的话,柴管家神色大为诧异,但又很快恢复如常,接过黄衣少女手中的托盘,来到翁隽鼎面前,有些为难地说道:“我家小姐传出话来,不欲公子过这第三关。今日耽误了公子许多时间,这十两黄金权当赔礼,请公子收下。”说罢将托盘上的红布掀开,递到翁隽鼎手上。
翁隽鼎一听,不免有些恼怒。本来自己既不图她家的万贯家财、也不稀罕她的如花美色,可这富家小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作派令人反感,难道有钱便可以不顾信义,为所欲为?
翁隽鼎推开面前的黄金,愤然说道:“在下此行,并非卖艺诓钱,而是冲着贵府小姐设立的三关而来。如果云小姐言而无信,岂不遗笑于天下?”
“这……实在是……”柴管家嗫嚅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无奈之下,向那个叫“雁儿”的黄衣少女丢个眼色。雁儿会意,忙向阁楼跑去。
第二十三回 弄假成真
良久,黄衣少女甫出,略带羞涩地向翁隽鼎招招手:“我家小姐请公子上楼。”
见此情景,翁隽鼎觉得是自己“威逼”人家弱女子改变主意,不免有一些自责。但事已至此,不去见上一面反而不好,且上楼会会这位富家千金,然后找个借口再离开也不迟。
翁隽鼎打定主意,一步一趋登上阁楼。雁儿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公子这是何苦?”不等翁隽鼎答话,转身将他让进房中,随后端来一杯热茶,里面飘着几片极为普通的茶叶。
“公子请稍候片刻,我这就请小姐出来。”说完,雁儿退了几步,掀开珠帘进到里间。
翁隽鼎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眉头一皱。他倒不是喝不惯这种粗茶,而是对这位富家千金的待客之道充满鄙夷。
翁隽鼎放下茶杯,游目四顾。阁楼之内,远非云府外面那般富丽堂皇,甚至可以说相当“寒碜”,桌椅家具已有些许陈旧,木制板墙和地板漆面斑驳,室内陈设简陋,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摆设和字画,与众人口中云府的“富可敌国”天差地别。
不一会儿,在雁儿撩起的珠帘处,走出一位身穿玫瑰色紧身袍、下罩翠绿烟纱散花裙的妙龄女子,真个是粉面如花花逊色,黛眉如月月含羞,莲步轻移摇细柳,皓腕微抬拢轻纱,好一个风华绝代的俏丽佳人。只是眉头蹙着淡淡的愁结,令人自然而然地生出怜爱之心。不问可知,她便是云府千金云非烟云小姐。
云小姐走近翁隽鼎,粉面微红着向翁隽鼎道了万福,轻启朱唇,莺声燕语般说道:“让公子久候,奴家这厢赔礼了。”
“在下强人所难,请云小姐莫怪。”翁隽鼎连忙回礼,然后说道:“小姐不欲在下继续闯关,莫非在下难入小姐慧眼?”
“公子风流倜傥,才智过人,是奴家蒲柳之姿,不堪与配。”云非烟自谦地说,话中却露出拒人千里之意。
“云小姐府前的牌匾上写的明明白白,只要能过三关者,即可成为云家的东床娇客,莫非云小姐与令尊大人要做无信之人?”翁隽鼎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你……你这人不要太无理,好心当作驴肝肺。小姐她……她这是为了你好。”雁儿在一旁为云非烟叫屈,大声地说道。
“雁儿,你……你不要说了。”云非烟有些哀怨地止住雁儿。
翁隽鼎闻言一楞,这样做还是为了我好?敢情其中有什么蹊跷?
“为我好?如何是为我好,说来听听。”
“小姐她……”
“雁儿。”云非烟连忙喝住雁儿。
“小姐她的事情为什么要对你说?你走吧。”雁儿改口说道。
她们主仆两人越是吞吞吐吐,翁隽鼎就越是好奇,心想请将不如激将,索性激她一激,于是故意说道:“哼哼,想反悔又找不到理由,本公子岂能任你们信口雌黄?不说清楚,本公子今日还真不走了。”
雁儿涨红了脸,急道:“看你这人文质彬彬的,怎么反成无赖了?请你走就是为你好,真是狗咬吕洞宾……”
“雁儿,女孩儿家怎么能说如此粗话?”云非烟提高声音打断雁儿,转头对翁隽鼎说道:“小丫头口无遮拦,请公子莫怪。奴家确有不得已的苦衷,尚请公子见谅。公子已经耽误很久了,切莫误了正事,还是请公子快快离开吧。”
翁隽鼎暗想,莫非她有难言之隐不便对外人说?也罢,本来也只是为了好奇才来闯关,既然人家有隐情,这素昧平生的也不便打听,不如趁便离开吧。
翁隽鼎正想与云非烟告辞出门,一眼见她双眼泪花打转、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又唤起他的恻隐之心。他想了想,决意再试探试探,若她真有什么为难之事,看自己能否施加援手,帮她一帮。
“云小姐话未说明,在下是断然不走的。”翁隽鼎复又坐下。
云飞烟见他如此,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半天没有做声,只听雁儿气愤地说道:“这位公子好生无礼,我家小姐都这样了,你怎忍心相逼?”
“雁儿,别说了。这事原本是我们不对。”云飞烟止住雁儿,抬头向翁隽鼎瞥了一眼,又将目光移开,幽幽地说道:
“公子执意要听,奴家只好如实奉告。奴家不欲作那婚嫁之想,只愿终老家中,陪伴爹爹一辈子。只是爹爹再三催逼,无奈之中便提出过关招亲之法,希望以此搪塞爹爹。果然,前来闯关的人虽然不少,但通过第一关的为数不多,到第二关时没有一人能够通过。不料在今日七日之限的最后时刻,公子连闯两关。如若公子将第三关闯过,爹爹那里,奴家毫无推托之辞,故尔出此无奈之举。请公子放弃闯关,成全奴家一片心意。”
翁隽鼎奇道:“莫非云小姐已经有了意中人,只是父命难违,故尔以此来堵父亲之口?”
“并非如此,公子不要猜疑。”云非烟俏脸通红,羞涩不已,急忙摇手道:“奴家从未与外面男子接触,哪来的……哪来的……”连说几遍,“意中人”三字始终难于启齿。
“既然没有意中人,又为何不愿挑选一位如意郎君?”
“奴家命如纸薄,不敢心存此念。”云非烟一双美目已然泛红。
翁隽鼎听她此言,认定这女子必有不幸,一定要设法问清,如果能够施加援手,也是一件功德。当下“蛮不讲理”地说道:
“云小姐,今日这第三关,在下势必要闯。如要在下放弃,小姐只有将不嫁的理由实言相告。”
云非烟沉默了许久,才幽幽地说道:“既然公子苦苦相逼,奴家索性全说了罢。只是请公子听后即忘,决不可对外张扬。”
翁隽鼎暗暗吁了一口气,说道:“在下以名誉担保,今日云小姐所说之言,决不对外吐露半句。”
云非烟感激地点点头,将眼光投向楼外,回忆般地说道:“这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云非烟的爹爹云驭风在信阳城最繁华的街道开有一爿药材店铺,名为“云记时珍堂”。十数年来,“云记时珍堂”所进药材十分讲究质量,并坚持薄利经营,加之云驭风为人和气,诚信待人,因此,在信阳城中,“云记时珍堂”响名在外,买药者十有五、六都喜欢光临此店。相比之下,与“云记时珍堂”相隔不远的“阙记益生堂”生意略微清淡。好在云驭风为人厚道,经常以缺货为由帮“阙记益生堂”介绍顾客,因此生意也算过得去。“阙记益生堂”的店东阙友德知晓云驭风暗中相助,因此有事无事过来坐坐,二人相处还算不错。
一日,一位衣着华丽、气质高贵的客人来到“云记时珍堂”,要买一支千年人参和一只百年以上的黄边灵芝,说是家中有人生命垂危,急需这两种名贵药材续命。但这两种药材珍贵无比,寻常难得一见,除非名医名家,一般人不好分辨真假。若是买到假药,损失银钱事小,只怕耽误了时间害了家人的性命。听说“云记时珍堂”一直以来讲究质量讲究信誉,故此慕名前来。但是千年人参和百年以上的黄边灵芝都是贵重之极的东西,平常根本无人问津,店内哪有存货?云驭风只好抱歉地说了实话,请那位客人别处找一找。哪晓得客人认准了“云记时珍堂”,再三再四地请求云驭风,要他务必帮忙,价钱不论,而且可以先付两成的货款。云驭风医者仁心,架不住客人的好说歹说,答应试试看。那客人见云驭风答应,欣喜不已,留下黄灿灿的两锭黄金,临走时说隔日再来看看动静。
说来凑巧至极,那位客人走后不久,常常为“云记时珍堂”送药材的一位名叫吴兴良的供货商上了门。清点完药材之后,云驭风信口问吴兴良有无千年人参和百年黄边灵芝。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谁知吴兴良竟说恰巧有货,只是价钱贵了一些,千年人参一支要三千两黄金,百年黄边灵芝也要一千两黄金。而且只要黄金不要白银,更不要银票。
饶是云驭风久做药材买卖,听罢这个价钱还是大吃一惊,就算整个“云记时珍堂”所有值钱的东西加上房产,也远远不足这个数。有心与那位客人联系又没有留下地址名姓;装作没有遇见这两种药材,良心上又过不去。云驭风请吴兴良稍等几日,三两天之内定叫人来买。吴兴良颇为为难地说实在对不起,因价钱太贵,耽误不起,谁有钱就卖给谁。云驭风思考再三,决定将这笔生意介绍给阙友德来做,他知道“阙记益生堂”虽然生意不如“云记时珍堂”火爆,但利润却高得多,阙友德有这个实力。不料阙友德听完云驭风的话,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说道都是老熟人老朋友的,我阙某哪能抢你的生意?再说,人家只相信‘云记时珍堂’,就是转给‘阙记益生堂’做,那买家未免肯买。若是那样的话,岂不让我积压在家,白白耗费了大笔黄金?不如这样,你缺多少钱我借给你,就按每日一分的复利计算,我也好歹赚两文。
云驭风一想也行,于是便问他借黄金二千五百两,约定每日一分按复利计算。阙友德说,既如此我便去兑换黄金,最迟在戌时送到“云记时珍堂”来,到时你再开个借据就行。
云驭风一见黄金有着落,便赶回“云记时珍堂”,付给还在店中等候消息的吴兴良五十两黄金作为定金,请他即刻回转,务要明日将两样药材送来。
当晚戌时时分,阙友德果然挑着两个蒙得严严实实的筐子如约而至。进屋之后,掀开蒙在筐子上的旧衣服,露出满满两筐黄金,对云驭风说,我还有点急事,你赶快点点数,打张借据给我。
云驭风一来面皮较薄,二来彼此相交很久,平时大家都很豪爽,既然家有急事,便说无须点数了,我们之间还信不过?阙友德也不坚持,讨了借契便迅速离开了“云记时珍堂”。
阙友德走后,云驭风也没有打算点数,只是准备将两筐黄金挪到里屋床下,以防夜里不测。云驭风两手扣住筐沿,猛力向上一提,原以为很沉的筐子竟轻飘飘的提了起来,差点没闪了云驭风的腰。云驭风感觉异常,忙扒去上面的黄金,下面竟然是一筐米糠。扒开另外一只筐子表面的黄金,也与先前那只筐子一样,下面全是米糠。
云驭风顿时瘫倒在地,知道上了阙友德的恶当。于是支撑着慢慢爬起来,吩咐伙计看着店铺,自己跌跌撞撞地来到阙友德的家中,却被告知阙友德乡下老母得了急病,连夜回乡下老家了,什么时候回来还说不准。
云驭风知道他是借口躲开自己,等待时日一长变成事实。
次日吴兴良果然送来一支粗壮的人参和一只冠盖很大的黄边灵芝,听说黄金尚未凑齐,数落了云驭风几句,带着人参和黄边灵芝气呼呼地走了,五十两黄金竟连一两都不退。
三日之后,阙友德没事人一样出现在“阙记益生堂”。云驭风找他理论,他哪里承认,并逼着要云驭风照借据还钱。云驭风虽然在家乡小镇上算得富豪,可全部家产也不过三、五万贯而已。浮财更是有限,而且除日常开支之外,其余的都用在药店的周转上。阙友德挑来两筐黄金仅有上面不到二百两,一时之间哪里能补齐二千多两黄金的缺口?于是阙友德手拿借据将云驭风告到信阳州衙门,尽管云驭风连呼“冤枉”,可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州官怎能采信?便按借据所写,判云驭风连本带利偿还阙友德黄金二千六百二十七两。鉴于云驭风无力偿还,将“云记时珍堂”作价黄金一千八百两抵给阙友德,其余八百二十七两限在五日之内还清,否则由官府出面变卖镇上房产。万般无奈之下,云驭风将家中古玩字画和夫人的金银细软全部变卖一空,又问二弟、三弟(第二关书案后面的魁梧汉子)凑了一些,才将官司了结。
云驭风精明一世糊涂一时,无端赔了药店和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云夫人急怒攻心,吐血而亡;云驭风本人自责过甚,至今一病不起。家里仆人、佣人见状纷纷离去,只有柴管家和云非烟的贴身丫环雁儿、还有一个做饭的厨子三人,任凭云驭风、云非烟如何劝说,坚不离开。
眼见家中唯一有进项的药店改了主人,云家再无生财之道,一家人坐吃山空,迟早有一天这座云府便要吃光。云驭风将仅有的二十两黄金留作爱女的嫁妆,一心要给她找个可靠的归宿。
母亲不幸亡故,爹爹一病不起,云非烟已是心如死灰,一心要陪着爹爹这个唯一的亲人终老此生,哪有心思谈婚论嫁?迫于父命,她便想出这个“三关”的主意,既令前来求亲的人知难而退,又让爹爹绝了这个念头。七天以来,一切都在云非烟的预料之中,眼看七天之期将到,谁知半路杀出个翁公子连过两关。云非烟想到自己的家境与处境,不愿拖累无辜之人,无奈之中,将爹爹留的嫁妆钱分出一半,送给翁公子作为补偿,以求事谐心遂。
听完云非烟的讲述,翁隽鼎陷入久久的沉思。自己此来,只是为了满足一下心中的好奇,从未考虑其他。现在听到云非烟的遭遇,心里充满了同情与怜惜。而云非烟的才、貌还有她推己及人、重情重义的人品,更是深深打动了自己的心。虽然是短短的接触,翁隽鼎已经对云非烟产生了一种亲人般的情愫和一股为她遮风挡雨的冲动。他不知这算不算一见钟情,只知若是这样离去,自己会有一辈子的遗憾。他决定改变初衷,做一项自己人生的重大决策。想到这里,翁隽鼎决定先试探一下云非烟的态度。
“云姑娘虽已讲明原因,但在下看来,这并非是姑娘不能谈婚论嫁的理由。这第三关在下不愿放弃。”翁隽鼎已经将“云小姐”改称为“云姑娘”了,语气之中明显亲近了一些。
“先前公子已经答应,奴家说了理由之后,公子便放弃第三关,难道公子要食言而肥?”
“如果在下令姑娘失望的话,便请姑娘明说,不要闪烁其词、推三阻四。”
“公子言重了,是奴家无福……无福……”云非烟脸上又飞起红云,嚅嗫着说道。
翁隽鼎听罢心里有数,轻松地说道:“姑娘既然不肯出题,那么,就算在下已经过了第三关。”
“公子莫要一时心血来潮,奴家虽是柔弱女子,却也无须旁人怜悯。雁儿,替我送送翁公子。”云非烟说完,朝翁隽鼎万福一下,转身进入内室。
翁隽鼎目送云非烟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后面,对她愈发敬重:做人就是要有些骨气和志气。
“公子,请吧。”雁儿走到门外,扭头对翁隽鼎说道。
“嗯,走吧,带我到你家老爷那里去。”翁隽鼎抬腿往外便走。
雁儿没有挪步,疑惑地问道:“带你到老爷那里去?”
“是啊,不然要去哪里?”
“小姐要我送公子出去。”
“可我要你送我去你家老爷那里。”
“敢问公子为何要见我家老爷?”
“你家小姐既不出题,在下只好去找你家老爷讨要说法了。”
雁儿玲珑剔透,知道翁隽鼎的用意,她也希望自己的小姐有个好的归宿,小姐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更清楚。于是展颜一笑:“未来姑爷的话小丫头哪敢不听?好吧,雁儿这就带姑爷去见未来的丈人。”看来雁儿也很调皮。
下了阁楼,雁儿将翁隽鼎带到二门之内的一个房间,只见床上躺着一人,身材颇为高大,颔下蓄着短髭,面色晦暗,神情萎顿,想必便是云府的主人云驭风。房中围坐着适才喝酒的二叔云乘风、三叔(魁梧汉子)云随风和三哥云非雨、四哥云非雷。
见翁隽鼎到来,云乘风问道:“公子是不是闯过第三关了?”
翁隽鼎摇头:“不曾闯过。”
云乘风有些疑惑:“那么公子此来是……?”
“云姑娘不愿出题,在下只好找云老爷讨个说法。”
“这是怎么回事?”云乘风转头问雁儿。
“是小姐不愿意。”雁儿将经过对大家说了一遍。
“这丫头,事先说好了的事情,怎么又变卦了呢?”云乘风责怪地说道。
这时,躺在床上的云驭风“咳”了一声,示意云乘风把自己扶起来靠着墙壁,对着翁隽鼎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无力地说道:“烟儿的秉性你们还不知道?她娘走后她就像失魂的人儿,多次说过要陪我一生。我以性命相逼她才勉强答应婚嫁。哪晓得她做的那些都是为了敷衍我?这些时日我也想明白了一件事,我们家已经是这样了,的确不该再拖累旁人,只是苦了烟儿了。唉。”又对翁隽鼎说道:“烟儿说得对,同情、怜悯不能代替感情,公子的心意我们父女记下了,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公子就照烟儿的意思,放手吧。”
“老伯,晚生先前来闯关,的确是想试试自己的能耐,并非贪图富贵和美色。及至后来与令爱接触之后,深深被令爱的才气和人品所折服,故尔冒昧向老伯提亲,决非同情与怜悯。如果老伯不嫌晚生粗鄙,便请俯允晚生与令爱这段姻缘。”
“这个……”云驭风甚是踌躇。
“大哥,翁公子不仅才智过人,现在知晓大哥的家境如此还主动提亲,品行也是不错的了。这样的青年才俊到哪里去找?莫要耽误了烟儿的一生啊。”三弟云随风说道。
“我们总不能似阙友德那无良之人,为了自家拖累别人啊。”
云乘风也说道:“休要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年轻人只要牢记勤俭二字,靠自己的双手还不能生存下去?像我们兄弟三人,父母留给我们什么了,还不是靠自己兴的家、创的业?”
云驭风又考虑了半天,方才对翁隽鼎说道:“公子如不嫌委屈,老朽当然乐观其成。但令尊令堂不在此处,这事也难定下。要不然的话,就以一年为期,等公子禀告父母之后再来提亲如何?”
“父命之命不是问题。我爹娘不是那种食古不化的人。这次进京赴考临走之时,爹娘曾吩咐过,人生大事自己做主,不要顾虑爹娘的想法,只要自己满意就好。对了,晚生有一个同年还在府外,我去请他代表我父母前来提亲。”翁隽鼎突然想起了陈文祺。
听说有同年在外,云驭风连忙吩咐三弟云随风陪同出去相请。
此时金乌西坠,众人大多散去。陈文祺正在外面等得焦急,一见翁隽鼎出来,连忙迎上前去,拉住他的手说:“翁年兄总算出来了,再不去找客栈,今晚可要露宿街头了。”
翁隽鼎挣脱陈文祺的手,对云随风说道:“三叔,这位便是晚生的同年陈文祺陈解元。陈年兄,这位是云小姐的三叔。”
陈文祺连忙向云随风施礼,互相说了几句“幸会”、“仰慕”之类的客套话。客套完之后,陈文祺将翁隽鼎的行李塞在他的手上,示意他快些离开。
翁隽鼎此时高兴异常,俏皮地说道:“走?往哪里走啊?我那未来的岳父大人还在府里头等着会一会解元公呢。”
“什么,岳父?”陈文祺一听,大惊失色。不是说好了吗,进去见识一下稀奇便出来,怎么弄假成真了?翁隽鼎呀翁隽鼎,你果然未能脱俗,还是被金银美色迷失了本性!
翁隽鼎好似看穿了陈文祺的心思,微微一笑,说道:“陈年兄不要将在下想得太坏。在下自己也甚是奇怪,遇见云小姐以后,便认定她就是要与我共偕一生的人,与金钱美色毫不相干。”说完,便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向陈文祺简略说了一遍。
陈文祺得知事情的原委,方知错怪了翁隽鼎,也为翁隽鼎作此决定感到高兴。他一拉翁隽鼎,说道:“既然如此,在下恭喜翁年兄。走,见你的老丈人去。”
第二十四回 讨回公道
赴京途中喜得佳偶,翁隽鼎高兴之情无以言表;云非烟小姐起先虽然誓言不嫁,但那是家境所逼、慈母早亡使然。俗话说,哪个姑娘不思春?如今由爹爹做主,与个郎情定终身,自然也是芳心窃喜。两人郎情妾意,你情我愿,暂且按下不表。
单说陈文祺进了云府之后,坚持要与云驭风共居一室,说是要云驭风与他聊聊信阳的风土人情,也好长些见识。云驭风久卧病床,正是闲愁交集,巴不得有人说话排愁解闷。陈文祺提出要在自己房里过夜,自然正中下怀。马上让柴管家搬来长凳铺板,在对面临时搭起床铺,让陈文祺休息。夜间,陈文祺有意将话题引到云驭风借钱打官司的事情上。虽然往事不堪回首,但客人相问,云驭风只好将被骗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陈文祺似乎对云驭风被骗之事格外有兴趣,也不介意云驭风的心情,向云驭风仔细询问了很多细节,直到鸡鸣五鼓,方才悠然睡去。
次日一早,陈文祺找到翁隽鼎,对他说道,你与云小姐刚刚订亲,想必有许多说不完的情话。现在离会试之期尚有一些时日,就在云府多呆几日吧。我在府中左右无事,索性到外面走走,中午不必等我吃饭了。翁隽鼎说那怎么行,如今我也算半个主人了,要到哪里去自然要奉陪啊。陈文祺连说不必不必,你与云小姐卿卿我我去吧,免得她怪我和她抢人。追问他要到哪里去,陈文祺莫测高深地摇摇头。翁隽鼎无法,只好随他去。
傍晚时分,陈文祺有些倦意的回到云府,对翁隽鼎叫着:“翁年兄,你这半个主人该尽尽东道了,快找点东西填填我的五脏庙。”翁隽鼎一面赶紧请厨子炒菜煮饭,一面埋怨似地说道:“陈年兄这是哪里逛去了,弄的如此疲惫的样子?”陈文祺微笑不语,将厨子端出的饭菜一扫而光,就到云驭风房间去了。
次日一早,又对翁隽鼎说了一声,就出门而去,还是至晚方回,如是者一连五日。
到第六日早晨,陈文祺吃过早饭,跟着翁隽鼎来到他的房间。翁隽鼎说道:“陈年兄,是什么地方让你流连忘返?我们已经耽误得太久,是否应该启程了?”
陈文祺打趣地说道:“在下都不急,翁年兄有美人相伴着什么急?该不会喜新厌旧了吧?”
“你瞎说什么啊?”翁隽鼎“啐”了陈文祺一口。
陈文祺收起戏谑的表情,一本正经地对翁隽鼎说道:“翁年兄莫非真的准备空手入赘云府?难道不想送点彩礼给你那泰山与俏夫人?”
翁隽鼎一楞,旋即说道:“在下一时哪里去找彩礼来?只能等会考完后回家置办,这个事早已与未来的泰山大人说过。”
陈文祺笑着摇摇头,说道:“也不必等那么长的时间,眼下便有一份现成的大礼可以送出。”
翁隽鼎眼睛一亮,急声问道:“大礼?在哪里?陈年兄快快告诉在下。”他与陈文祺相交多时,知道陈文祺不是开玩笑。
“在信阳城。”
“信阳城?什么大礼?”饶是翁隽鼎对陈文祺的为人很有信心,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云记时珍堂’。”
翁隽鼎一听顿时泄了气,解嘲地问道:“你是说将‘云记时珍堂’抢回来?”
“抢?怎么抢?亏你还是天子门生,也不怕辱没了斯文。”陈文祺挖苦了一句。
“那有什么办法?”
“要回来。”
“哼,阙友德要能乖乖的还给你,他也不会煞费苦心地弄过去。”
“当然不是找那恶人要,我们找信阳州官大人要。”
“打官司啊?”翁隽鼎有些醒悟,但立即摇头道:“不行,不行。没有证据怎么打官司?”
“这几日掉进温柔乡,怎么就把你的才智给泡没了?你不是说自从那次‘沸水煮钱’之后,恶补了一下断案技巧了吗?我问你,你是否相信你泰山大人中计被骗了?”
“这何须问?岳父他是钻进了别人做好的局才受骗上当的。”
“那么是谁做的局呢?”
“除了阙友德那恶人还有谁?”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我与你泰山闲聊时知道,那个要买人参的人除了那天出现过一次以外,再也没有出现过。依你看,这事正常吗?”
“不是约定隔日要去一趟‘云记时珍堂’吗?如果他没去,肯定是同谋。”
“还有,那个要买人参的前脚走,后脚就有人说他有这两种药材,这种贵重药材竟然就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手中,依你看,这是巧合吗?”
翁隽鼎恍然大悟:“我看,八成是这三人合伙做局,诱骗岳父上当。”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所以,找到另外两人,是翻案的关键。尽管茫茫人海查找不易,不过侥幸得很,他们都被在下找到了。”
“什么?难道这几日陈年兄是去找线索去了?”翁隽鼎跳了起来,心里既是感动又是惭愧。
“不然的话,翁年兄以为在下做什么去了?”陈文祺微笑着反问。
“如此大的事情为何不叫上在下?真是不够意思。”翁隽鼎埋怨道。
“翁年兄不是忙着卿卿我我吗?若是叫上你,即便你不说什么,你那位云妹妹还不暗骂我不解风情?”陈文祺揶揄道。
“你看你,又来了。咦,我怎么觉得陈年兄话中有股酸酸的味道?哎,你那个义弟要是有个姐姐或者妹妹多好,那一定是貌若天仙,岂不比这个更俏丽?”翁隽鼎以攻代守。
陈文祺就怕想起沈灵珊,连忙岔开话题:“行了,行了,我们还是说正经的。”
翁隽鼎点点头问道:“真的,这么短的时间,陈年兄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卖药材的吴兴良是令泰山的老主顾,找到他并不难,难的是那声言买药的人,无名无姓无来历,着实无从下手。但既然是合谋,必然与阙友德有关系。在下先设法弄清阙友德的老家,然后在他的老家弄清了他的三姑六婆等亲戚,我从令岳父那里详细问明了那人的体貌特征,将他的亲戚轮流走了个遍,终于发现了此人阙友德姑姑的儿子胡烙,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这两个人现在都在哪里?”
“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
翁隽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说道:“尽管是合伙设局,但何以证明阙友德挑来的不是二千五百两黄金呢?”
陈文祺胸有成竹,说道:“这个在信阳官衙里有证据。你看。”陈文祺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翁隽鼎。
翁隽鼎接过一看,是抄写的一份证词纪录,上面写着:
“弘治元年十月初九,‘云记时珍堂’掌柜云驭风因购贵重药材本钱不足,找我暂借黄金二千五百两。当晚戌时左右,我将装得满满的两筐黄金挑到‘云记时珍堂’,云驭风验收无误后向我开具了借条,约定五日内偿还,并按每日一分的复利计息。以上均是事实,决无虚言。阙友德(画押)弘治元年十月十六日。”
“这是证明真有二千五百两的证据啊?”翁隽鼎不解地问道。
陈文祺指指纸上的一段话,向翁隽鼎说道:“你看看这里。”见翁隽鼎还是莫名其妙,有意提醒他一下:“昨天我去‘云记时珍堂’如今改成了‘阙记时珍堂’见到了阙友德本人,此人五十开外,干瘪瘦小,走起路来直喘气,一副痨病鬼的模样。”
翁隽鼎琢磨了好一会儿,恍然明白,激动地说道:“你是说……让他不打自招?”
陈文祺笑着点点头,称赞地说道:“翁年兄果然不同凡响。昨日我越俎代庖,已将诉状递到信阳州衙门。明日一开堂,管教那阙友德供认不讳。”陈文祺自信地说道,“只是尚缺一样东西。”
“黄金二千五百两。不过这个的确很棘手,一时半会到哪里去弄这么多的黄金呢?”翁隽鼎接口说道。
陈文祺似乎早已想到这一点,不慌不忙地说道:“当铺。”
“当铺,用什么当?”
“房产啊,尊岳父现在能够拿出的也只有这处房产了。昨日我顺便去了信阳城中最大的典当行,问明你泰山这座宅邸质押二千五百两黄金绰绰有余。”
“走,我们去泰山大人那里商量此事。”翁隽鼎兴冲冲地说道。
陈文祺点点头,站起身边走边说道:“从现在到明日公堂之上,由翁年兄你出面周旋,在下为你掠阵。”
翁隽鼎明白陈文祺是要给自己一个机会,亲自为岳父讨回公道,在云家人面前长脸。翁隽鼎心中感激,但并未说出。
二人来到云驭风的房中,翁隽鼎如此这般地一说,云驭风一年多的抑郁一扫而光,激动地从病床上一跃而起,拉住翁隽鼎说道:“贤婿呀,老朽上此恶当不止是倾家荡产,还赔去了一辈子的清誉啊。这一年多来,不知有多少人戳着老朽的背脊骨笑话我老迈昏庸哩。我只当从此冤沉海底,哪想今日还能伸冤雪耻?快,快,我们进城去。”说着,从箱子中翻出房契,要去信阳城典当黄金。
陈文祺拦住云驭风,说道:“若今日当了房契,二千五百两黄金往哪里放?不如等明日开堂前再当,直接送去大堂之上为好。”
云驭风想想也对,又将房契放回箱子收好。当晚,云驭风是“心急不耐五更长”,辗转反侧一夜未眠,不到卯时便已起床,眼睁睁等待天明。
巳时刚过,信阳州知州蒋正喝令升堂,惊堂木一拍:“传原告、被告上堂。”
早已在门外等候的涉案之人鱼贯而入,向州官大人下跪行礼,陈文祺、翁隽鼎因有功名在身,按照大明律例免于跪拜,只朝上面躬身行了一礼。
“阙友德,原告云驭风告你伙同他人设局、诓骗黄金,你认是不认?”
阙友德抬起头,申辩道:“一年前大人已经将此案审得明明白白,现在叫小民认什么?小民好心借他黄金做生意,他不领情便也罢了,还反过来诬告小民诓骗黄金,真是人心不古。”
阙友德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你知州大人亲自审结的案件,难道现在又要翻过来?
“一年前你是原告,他是被告,你告他借钱不还,本州判他照据还钱,那是不错;现在他是原告,你是被告,他告你伙同他人诓骗黄金,本州也要审个清楚明白。”蒋正倒是秉公而论,毫不护短。
“大人,小民借他黄金那是事实,不然的话,他能给我开具借契?至于告我伙同他人设局、诓骗黄金,这可要证据的,小民同谁合伙了?”
蒋正点点头,转向云驭风说道:“云驭风,你状告阙友德伙同他人设局、诓骗黄金,可有证据?”
翁隽鼎接口说道:“大人,在下是云老爷子未入赘的女婿,可否容在下替他申辩?”
“可以。”
“大人,在信阳城,阙友德开了一爿名为‘阙记益生堂’的药材店,与我岳父的‘云记时珍堂’相距不远。‘阙记益生堂’虽然在我岳父的有意关照下,生意还过得去,但看到‘云记时珍堂’生意兴隆,阙友德既妒又恨,表面上与岳父热络,暗中却总想挤垮‘云记时珍堂’。经过很长时间的考虑,终于想出一条毒计,他将其表弟胡烙找来,让他穿着华丽的衣服,装扮成一个富绅,假装慕名到‘云记时珍堂’购买千年人参和黄边灵芝,并表示只相信‘云记时珍堂’,别家的一概不买。他知道岳父急公好义,不管有货无货、有利无利,非要应承这笔生意不可。他还知道岳父为了保证药材质量,从不在陌生人那里进货,于是重金买通了与岳父素有来往的吴兴良,让他于某日某时到‘云记时珍堂’,宣称手上有千年人参和百年灵芝,并且坚持谁先付钱就卖给谁,逼着岳父向他借钱。到了晚上,他将两个筐子装上糠麸,上面覆盖一层金锭,挑到‘云记时珍堂’后,借口家有事情要急于回去。他拿准岳父忠厚待人,不会在他急于离开的时候而去慢慢点数。等到我岳父将借契开具与他后,就算发现数量有异,已是空口无凭,只能自认倒霉。后来发生的事情,正如阙友德事前预料的一般,在下就不再重复。”
阙友德听罢,咆哮着说道:“简直是胡说八道。大人,这人舌绽莲花、信口雌黄,他的话您可千万不能相信。”
“此人是不见棺材不流泪。大人,在下要求传唤胡烙、吴兴良二人到堂问话。”陈文祺已告诉翁隽鼎,胡烙、吴兴良两人已被信阳州控制,正拘押在大牢之中。
“传胡烙、吴兴良二人到堂。”不一会儿,衙役便将胡烙、吴兴良二人推上堂前跪定。
蒋正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胡烙,抬起头来,旁边这人你可认识?”
胡烙抬头向阙友德望去,正要点头,忽见阙友德暗中又是眨眼又是摇头的,马上醒悟过来,说道:“小人不识。”
“哼哼。识与不识,本州一会便能查明。本州问你,弘治元年十月初九日,你可曾去过‘云记时珍堂’?”
胡烙早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假装想了一想,说道:“去过。”
“去那里干什么?”
“买药材。”
“买什么药材?”
“千年人参和黄边灵芝。”
“买它们何用?”
“是……是老母病重,用来续命。”
拘押胡烙的时候,蒋正曾差捕快去他家查勘过,已知他是满嘴谎言。蒋正并不戳穿,只是冷笑一声,继续问道:“当时买到了没有?”
“没有,掌柜的说没有现货。我便央求他想法替我弄到。”
“那云掌柜答应了没有?”
“他……他是答应了,但却没有弄到。”
“你怎知他没有弄到?后来你去过‘云记时珍堂’?”
“我……没有去过。”大冷天的,胡烙却是头上冒汗,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蒋正“啪”的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胡烙,你既是央求别人与你买药,为何以后不去拿取?既然未去药店,那又如何知道云驭风云掌柜没有弄到药材?来人,大刑伺候!”
“别,别,大人,我愿招。” 胡烙平日游手好闲,一听要动刑,慌忙说道。
阙友德一听,面色一变,心里暗骂:不中用的东西。
“讲。”
“是……是表哥让我去‘云记时珍堂’,要我按他的原话与云掌柜的说。表哥说,只要跟云掌柜说完这些,以后的事就不用我管了。”
“吴兴良。”
吴兴良浑身发抖,一听知州大人喊他的名字,连忙说道:“大人,我招,我招。是阙掌柜,不,是阙友德找到我,让我那一日未时过后到‘云记时珍堂’,答应云掌柜自己手中有千年人参和黄边灵芝,价格往高处说,并要我对云掌柜说千年人参贵重,不宜久放,谁先付钱就卖给谁。事成之后,他给我黄金五十两。小民……小民贪图钱财,就答应了。”
“那你次日拿给云掌柜的人参和灵芝可是真的?”
“是真的,只不过是普通人参和灵芝。”
“你总共拿了多少不义之财?”
“事后阙友德给了我黄金五十两,还有云掌柜作为定金给我的黄金五十两。”
“阙友德,你还有何话可讲?”
阙友德面色灰白,好半天过后,才狡辩道:“大人,小民知错。小民见‘云记时珍堂’生意太好,心生不满,便设套让他高价购买贵重药材,只要他卖不出去,黄金就长期压在里面。没想到他向我借钱,我趁便开出每日一分的复利,只要他不能及时偿还本金,我就可以坐收高息了。小民愿意双倍退还所得利息,以求大人宽恕。”
“大人,阙友德伙同他人设局,并非为了借钱收息,而是为了讹诈黄金,请大人明察。”翁隽鼎大声说道。
“大人,小民诱骗云掌柜高价购买药材有错,也愿意双倍赔偿利息。但小民借他黄金千真万确,有他开具的借契为证。若说小民为了讹诈黄金,乃是天大的冤枉,请大人明察。”
“云驭风,当初你收到阙友德送去的黄金,才开具借契与他。你告他所借黄金数量不对,证据何在?阙友德既然愿意双倍赔偿利息,你便见好就收吧。不然的话,定你一个诬告之罪,岂不是人财两空?”
“大人且慢,在下若能证明阙友德当日挑去的黄金并非二千五百两呢?” 翁隽鼎说道。
“只要铁证如山,谁敢抵赖?”蒋正说道。
“既然如此,大人请看。”翁隽鼎掏出一张纸,呈到堂上。
蒋正一看,皱眉道:“这是一年前阙友德的证词纪录,就是证明他已经借给云驭风黄金二千五百两,怎么反而成了并非二千五百两的证据?”
“大人,这是什么样的证据一试便知。”翁隽鼎淡淡地说道。
“如何试来?”蒋正不解。
“请大人允许在下提证物到堂。”
“可以。”
翁隽鼎走到州衙门外,让早已等候的两位当铺伙计各将一担黄金挑到公堂。
“请大人差人先清点一下这些黄金的数量。”
蒋正一时没有明白翁隽鼎的意思,但还是命捕头对堂前的黄金数量进行清点。
不大一会,捕头清点完毕,大声向蒋正说道:“大人,这些黄金不多不少,刚好二千五百两。”
翁隽鼎请两位伙计将黄金装到两个筐子中。因筐子太小,两个伙计将事先准备好的篾片插在两只筐子周围(加高筐子,这是陈文祺事先的安排),才将二千五百两黄金尽数装入。
“大人,您亲眼所见,这两筐黄金正是二千五百两。阙友德的证词说当晚‘将装得满满的两筐黄金挑到云记时珍堂’,此言是否属实,请大人命阙友德来挑这两筐黄金便知。”
蒋正这才明白翁隽鼎的用意,便让伙计给阙友德拿来扁担,命阙友德挑上筐子,在公堂上行走两圈。
阙友德接过扁担,弯下腰试图挑起满满两筐黄金,但憋红着脸接连试了几次,都未能伸起腰来,两只筐子根本不能离地。
翁隽鼎冷冷地看了一眼阙友德,对蒋正说道:“大人,阙友德千算万算,自以为天衣无缝,可他算漏了两桩很重要的东西:二千五百两黄金的体积和重量。在下若指他两只筐子根本无法装入二千五百两黄金,恐怕他要狡辩他的筐子如何如何的大。但这二千五百两黄金的重量不能做假,别说阙友德这般年纪、身体,即便是健壮小伙,要挑起一百五十余斤的重担,也甚是不易,何况还要走那么远的路程?大人,这算不算得证据?”
此时不要说州官蒋正,便是阙友德自己,也知这是无可辩驳的铁证,心中懊恼为什么当时没有想到这一层?
懊恼归懊恼,眼下便要为“当时没想到”付出代价。案情大白之后,州官蒋正判定:阙友德退还云驭风黄金二千六百二十七两,其中以“阙记时珍堂”作价黄金一千八百两,即日交割,其余八百二十七两限在三日交清;云驭风夫人刘氏虽非阙友德亲手所害,却与其讹诈巨量黄金有关,判赔偿丧葬费纹银一千两。阙友德串通胡烙、吴兴良共同设局,诓骗他人黄金,依据大明律《刑律》第二十一条,“凡用计诈欺官、私以取财物者,以计赃、准窃盗论”,处造意者阙友德一百杖,枷号一个月;为从者胡烙、吴兴良八十杖,枷号十日;吴兴良退还云驭风黄金五十两,即日交付。
退堂以后,云驭风随公差去“阙记时珍堂”进行财产交割,翁隽鼎则去当铺退还当金,支付当金利息之后,赎回房契。
诸事办妥之后,三人离开信阳回到小镇。云非烟见沉冤得雪,悲喜交加,来到母亲坟前,将喜讯冥告母亲,不免又大哭一场。
人逢喜事精神爽,病卧床榻一年多的云驭风不治而愈,当晚将兄弟侄儿请到府里,归还所借金银以后,留下众人把酒言欢。席间,大家对翁隽鼎赞赏有加,云驭风对翁隽鼎说道:“贤婿呀,若不是你将阙友德那奸人的诡计识破,我们父女俩……”
云驭风的话未说完,翁隽鼎就急忙摇手打断,指着陈文祺说道:“岳父,小婿不敢掠人之美。若不是陈年兄,小婿恐怕也如岳父一样,明知冤枉也没法翻案。”便把陈文祺如何追查胡烙、吴兴良,如何取得阙友德的证词,如何想到在公堂上戳穿阙友德等等经过说了一遍,大家才知是陈文祺暗中相助。
“怪不得陈公子要与老夫共居一室呢,原来是为了查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陈公子,你对我云家的大恩大德如何相报?烟儿,爹爹的大礼陈公子必不肯受,你便替我云家向陈公子磕个头。”云驭风激动地说道。
陈文祺哪里能够接受云非烟的大礼,连忙托起正要下跪的云非烟,说道:“云姑娘,使不得,不要折杀了在下。”
“陈公子,你对我云家是恩同再造,怎样报答都不为过,若是连个礼都不肯接受,你让我们如何心安?”云驭风坚持着说道。
“年伯,我们在贵府呆的时日很长了,现在要步行进京恐怕赶不上会试的日期。不如这样,请年伯给我俩弄辆马车,送我俩进京,算是回报总行吧?”
“好极,好极。明日老朽就去弄一辆最豪华的马车,送公子进京赶考。”云驭风高兴地说道。
第二十五回 三元及第
陈文祺与翁隽鼎乘坐双辕马车晓行夜宿,抵达京城的时候已是二月初五,距离会试入场只有三天的时间。他们向当地人问明贡院在内城东南方,便选在附近的“同福客栈”落脚。这家客栈不但规模很大、有上百个客房,而且条件相当不错,除了住宿还有饭堂,专门为住店客人供应饭菜。条件优越又兼地利之便,因此满店客人几乎都是前来会试的各地举子。
陈文祺、翁隽鼎二人原打算订两个房间,让车夫好好歇息一晚。不料客人甚多,只剩下一间客房。那车夫见状,又见天色尚早,便谢绝了两人的好意,执意要走。两人无法,便硬塞给他十两银子,目送他离去。
去房间存放好行李、草草盥洗以后,两人来到饭堂。此时正值午饭高峰,饭堂之中人满为患,二十余张饭桌座无虚席。两人走到一张只坐了两个人的饭桌前,翁隽鼎问道:“请问这里能坐吗?”
“能,能啊。”其中一人热情地回答,接着问道:“二位莫非也是来参加会试的?”
“是啊,你们也是?”
“对呀,如此说来我们是同年了。我们俩是南直隶的,敢问两位年兄是……”
“湖广的。”
“呵呵,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那人与翁隽鼎性情差不多,很是直爽,哈哈一笑,说道:“两位年兄今日才到吧?敢情还不知今年会试的主考官是谁吧?”
翁隽鼎摇摇头,答道:“这个倒是不清楚,莫非年兄知晓?”
那举子卖弄似地 说道:“年兄可知在下为何要问这个么?”
“不知。”
那举子一笑,说道:“皆因这主考官都与两位有些关系哩。”
“与……我们有些关系?快讲来听听。”翁隽鼎听说主考大人与自己和陈文祺有关系,便很感兴趣的催着那举子快说。
“一位是左春坊左庶子兼侍讲学士李东阳,此人是你们湖广长沙府茶陵人士,与你们份属同乡;另一位是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刘健,去年乡试是你们湖广的主考官,算起来是年兄的座主呢。”
“原来恩师又做了今年会试的主考官?我们俩还准备明日去府上拜谒他老人家呢。”翁隽鼎性格直爽,当下口无遮拦地说道。
陈文祺原本只是低头吃饭,任由翁隽鼎与那举子高谈阔论。一听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直白要去拜访恩师,不禁眉头微皱。心想这个翁年兄快言快语,也不想想当说不当说。原来的确有去拜谒刘健刘大人的打算,但如今知道他是会试主考,则在会试之前是断然去不得的。如果临考之前拜谒主考官,没有中式当然无话可说;如果中式的话,轻者令人猜疑,重者弄出一个“泄题案”来,自己两人被削除仕籍不说,还要连累主考大人丢官罢爵。
正要开口说话,突然瞥见邻桌一人微微侧目向自己这边望来,不禁又是一楞:此人什么时候也到了京城?他又不赴考,缘何在这紧挨贡院的“同福客栈”出现?那人见被陈文祺发现,低头扒了两口饭,然后放下筷子悄悄离去。
陈文祺收回眼光,转头向同桌那举子大声说道:“不错,刘健大人去年是湖广乡试的主考官,即是我们的座主,原本明日要去拜谒他老人家。但果如年兄所言,刘大人既是今科会试的主考,为避嫌疑,我们俩只好改在会试之后再去拜谒了。”
翁隽鼎原本精明,只是性情直爽而已。听陈文祺一说,便知自己先前有些冒失,连忙附和地说道:“对,既然刘大人是主考之一,会试之前我们是绝对不会去的。”
两人这番话,邻桌那人已经不可能听见。当然,即便听见也不会相信,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不相信有这么硬的关系不加以利用的。此时,他正在一幢颇为气派的府邸中悠闲地喝茶聊天。
“姑妈,侄儿只知道姑父他老人家虽然是做生意的,却在朝廷高官跟前也能说得上话。今日一看,在京城能住这么大的房子,而且门前还有人守卫,他老人家到底是做什么生意啊,这么威风?” 这人一边好奇地在房中左顾右盼,一边对坐在房中一个年约三十、颇有姿色的贵妇说道。
那贵妇瞄了他一眼,故意板着脸说道;“不告诉你,不然的话你又要到处招摇了。”
那人伸手捉住贵妇粉嫩的手腕,左右摇了摇,撒娇似地说道:“姑妈”
贵妇将捉住自己手腕的手轻轻打了一下,嗔道:“把爪子松开。”
那人听话地松开手,依然央求道:“姑妈,您老人家就告诉我吧,憋死我了。”
贵妇扬眉说道:“告诉你也行,但你要依我一个条件。”
“依、依、依,我听姑妈的。”那人一迭连声地答应。
“不许向别人透露你姑父的身份,不许倚仗你姑父的权势为非作歹。你做得到?”
“做……做得到。哎,姑妈,姑父不就是个富商吗?他有什么权势?”那人好奇地问道。
贵妇嫣然一笑:“富商?他能做什么生意?你姑父呀是当今国丈,是个侯爷。你想不到吧?”说完,脸上充满得色。
“国丈?啥叫国丈?”那人显然不知国丈是个什么身份,一脸茫然地问道。
贵妇伸出左手食指往他额上一点,笑骂道:“你这小子,成天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国丈就是皇上的老丈人。”
“什么?”那人既惊又喜,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瞪着眼睛盯着贵妇说道:“您说我姑父是皇上的老丈人?好,好,好,这下好了。”说完,蹲在贵妇的跟前,换做一脸的无辜说道:
“姑妈,侄儿在乡里受人欺负,您老人家可要为侄儿出气啊。”
“蛟儿啊,别人不了解你姑妈还不了解你?你不欺负别人已算万幸了,谁这么大胆敢欺负你?”那贵妇慢声细语地说道。
她口中的蛟儿,不是司徒蛟还有谁?这贵妇人是司徒蛟的嫡亲姑母,名叫司徒燕,是国丈张峦前年纳的小妾。
说起来张峦纳娶司徒燕还有一点曲折。皆因女儿是**皇后娘娘,因此母随女贵,张峦的原配夫人金氏在府中那可是一呼百喏、说一不二,连张峦本人还须让她三分。在娶小妾司徒燕时,张峦在金氏跟前不知求了多少回情,才让金氏勉强答应。但金氏与他约法三章:一、只许悄悄迎进门、不得大操大办;二、不能对外声张纳妾之事,免得皇上女婿的面子上过不去,要知道堂堂一国之君也只有自己的女儿一个妻子呢;三、在司徒燕的家人不得泄露国丈的身份。因此无论在京城还是在司徒燕的家乡,鲜有人知道这档子事情。今天司徒燕被逼不过、更是她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向司徒蛟透露了张峦国丈的身份,不仅坏了原配金氏定下的规矩,而且也为司徒蛟日后肇祸埋下了伏笔,当然这是后话。
“姑妈,是陈家庄的秀才陈文祺,他使奸计解除了侄儿与钟离岚订的婚约,并将侄儿打了一顿。”司徒蛟添油加醋地将解除婚约、大闹陈家庄的经过向司徒燕说了一遍。
司徒燕听罢,也不动声色:“你这小子自小就顽劣不堪,平日不是赶鸡撵狗、就是上房揭瓦,多半是你先招惹别人,哪想碰上个硬角儿了。”司徒燕倒是对她侄儿看得很准。
“不管怎样,他使奸计让侄儿失去了钟离岚,我这心里不知道有多憋屈,姑妈一定要为侄儿出气。再说了,当今国丈夫人的侄儿受人欺负,姑妈您脸上也无光吧?”司徒蛟也不辩解,他知道姑妈最疼爱自己,只要自己装作十分委屈的样子,姑妈不会不管。
果然,司徒燕口气有些松了,说道:“陈家庄远在黄州府,你让姑妈怎么管?”
司徒蛟一听有门,心中暗喜,连忙给司徒燕送上高帽:“姑父平日最宠爱姑妈,只要姑妈给姑父吹吹枕头风,堂堂一个国丈,还怕治不了一个小小的秀才?”
“你这小子尽说孩子话,那秀才若是循规蹈矩,你姑父还能以‘莫须有’的罪名去治他?”
司徒蛟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喜滋滋地向司徒燕说道:“姑妈,眼下就有一个‘罪名’可以治他。”
“什么罪名?”
“买通考官啊。陈文祺明日要去拜谒主考官刘健,这不是去探消息的么?等到会试结束,若陈文祺榜上无名,自然解了我的心头之恨;若陈文祺中了个进士什么的,便安他个‘买通考官’之罪,削除他的仕籍,教他白白读书一场。”司徒蛟说道这里,禁不住手舞足蹈,似乎已经看见陈文祺潦倒落难的样子。
司徒燕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说他去拜谒刘健他就去拜谒了?总该有人证明吧?”
司徒蛟初时一楞,旋即明白了司徒燕的意思,连忙说道:“姑妈,他说这话的时候有许多人都听到了,侄儿这就找人去。”
司徒燕微微点头,目送司徒蛟走出房门,然后也站起身,款步姗姗地往书房找老爷张峦去了。
正是: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
庚戌年会试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如同乡试一样,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考试时的弥封、誊录、校对、阅卷、填榜等手续也与乡试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答卷要求,会试规定试卷须用八股文体写作,即将全文分为八个部分: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从起股以下,每部分用两股排偶文字,限定字数,故名制艺。
陈文祺素来不喜八股文章,因为八股文命题都要出自“四书”、“五经”,而且答题必以朱熹的《四书集注》等程朱理学的观点为依据,并模仿古人语气“代圣人立言”,作文者不能表达自己的观点,更与时事政事无关,充其量是一种文字游戏,白白耗费了无数士人的心血和光阴。但不喜归不喜,陈文祺在师傅和父亲的督促下,对八股文的写作要义却是非常精通。
八股文经过破题、承题、起讲,进入文章的主要部分后,就要分股,每两股成为一副对联。写完了一股,须比照着前股的模样,配出下一股。一个词、一句诗找出可对的字句,当然比较简单,若是长篇大套的句子,句句都对上对联,难度可想而知。陈文祺自幼酷爱联句,虽然不喜八股文,但对两股之间的对仗句式却是触类旁通、游刃有余。
第一场的试卷,有三道题目:“百姓足,孰与不足(语出《论语卫灵公》)”、“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生以成仁(语出《论语颜渊》)”、“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语出《孟子梁惠王下》)”。陈文祺花了一日的功夫,打就了三篇文章的腹稿,次日开始答卷。其后两场,情形大致相似,无须赘述。
次月月中,杏榜高悬。在参加会试的一千多个举子、监生中,陈文祺脱颖而出、高居榜首。同来的翁隽鼎也如愿中式,位列第三十五名贡士。
翌日早朝,文武百官齐聚奉天殿。未等随堂太监发问,皇帝朱佑樘首先开了金口:“刘爱卿、李爱卿,会考已过多日,不知是否发榜?”
由于会试由礼部主持,身为礼部右侍郎的刘健,当仁不让地答道:“启禀皇上,微臣等正要禀告,杏榜于昨日已经放出。今年会试应试举子、监生共一千五二十七人,臣等谨遵谕旨录取贡士共一百九十三名,新科会元系湖广举人,姓陈名文祺,是去年湖广乡试的解元。”
“啊?连中两元了?此人多大年纪?”朱佑樘表现出少有的兴趣,问道。
“启禀皇上,应该刚到弱冠之年。”刘健只知陈文祺年少,具体多大并不清楚。
“这么年轻便有如此才华?当真是我朝之幸哪。”朱佑樘赞赏地说道。
“启禀皇上,微臣有本启奏。”户科给事华昶分开众人,走到大殿正中。
“华爱卿请讲。”
“有同科举人举报,此次会考,陈文祺涉嫌买官鬻题。”
此言一出,满殿文武俱是一惊,刘健、李东阳是此次会试的主考官,更是大惊失色,他们不知在哪个环节上走漏了试题,作为主考官,失察之罪不可避免。
朱佑樘满是笑容的面色顿时一变,厉声说道:“他如何买官鬻题,从速说来。”
“新科会元陈文祺乃湖广黄州府人士,此人亦是去年湖广乡试的解元。去年湖广乡试的主考恰好也是刘健刘大人。”华昶用眼斜瞟了一下刘健,继续说道:“陈文祺一到京城,便去刘大人府上拜谒。此次陈文祺又高中会元,定与主考泄题有关,恳请皇上明鉴。”
殿上有与刘健私交甚笃的,暗中替刘健捏了一把汗。
可是,当刘健、李东阳听了华昶这番话以后,反而松了一口气,神色随即恢复正常。
皇帝朱佑樘并未立即相信,却是反问他:“华爱卿官居户部都给事中,对这举报之事缘何知晓?莫非举报到你哪里去了?”
“这……”华昶一时语塞,眼睛转向站在前排的张峦。他也是早朝前张峦悄悄告知这个情况,让他奏本的。
“这个,圣上,微臣启奏。”张峦见华昶望着自己,别无他法,只得走到台前:“举子赵雄、钱禄作证,陈文祺的确说过要去拜谒座主刘大人,虽然无法证实刘大人是否泄题,但从陈文祺与刘大人的关系看,买官鬻题也并非空穴来风,恳请圣上着人详查。”
张峦是朱佑樘唯一的泰山大人。“唯一的泰山大人”这句话,若放在平民身上,便是大大的不妥,而放在帝王身上,却又是今古奇闻。自古至今历朝历代,皇宫深院里从来都是万紫千红、莺歌燕舞,皇帝拥有三宫六院、嫔妃无数。唯独当今皇帝朱佑樘例外,身为九五之尊的他只有张皇后一位妻子,并不曾有其他妃嫔。爱屋及乌,对专宠妻子的父亲,自然也非常敬重。
国丈开了口,朱佑樘不便拂他的面子,当即下旨:“着礼部尚书徐溥查明此事。”
圣旨刚下,李东阳越过人群走到大殿正中,躬身说道:“启禀皇上,单凭陈文祺拜谒刘大人便揣测他们买官鬻题,实在太过牵强。而且,今年会试出题,刘大人并未参与,直到考生入场封号之后,刘大人尚不知晓会试题目,何能泄露试题?”
“圣上,自有科举以来,谁曾听说过主考官不知试题的?李大人此言,明显是偏袒之词。”张峦争辩道。
“这就是刘大人的高明之处。因为去年主持了湖广乡试,这次进京会试的湖广考生难免有人登府拜谒。考试前考官与考生见面,将会引起旁人无谓的猜疑,于是刘大人便让微臣和孙、冯两位监试官负责出题,并严令除我们三人外,不得将试题泄露给包括他本人在内的任何人。故此,微臣与孙、冯两位大人可以证明刘大人并未泄露会试考题。”
“臣等证明刘大人的确不知会试试题。”孙、冯二位也出班奏道。
久未开口的刘健这时说道:“启禀皇上,自从湖广回京直到现在,微臣并未与陈文祺见过面,恳请皇上明察。”
刘健曾是太子朱佑樘的讲读官,因此朱佑樘深知刘健的品行,对于李东阳所说自是深信不疑。但圣旨既下,也不能收回,便说:“徐爱卿可将此事查个明白,谁的话不实,定当严办。”
礼部尚书徐溥奉旨查案,不到三日,便将原本就是捕风捉影的案情真相调查得一清二楚。朱佑樘碍于皇后的面子,对国丈张峦只是不轻不重的说了几句,未予深究;而那个被张峦当作枪使的户部都给事中华昶,因奏事不实,遭降职处分。
国丈张峦虽未受到处分,但搭进一个心腹华昶,甚觉老脸无光。回府后少不了责怪司徒燕,同时一口气堵在心中,思谋着寻机发泄出来,此是后话。
会试鬻题案既然是子虚乌有,朱佑樘便下旨吏部尚书王恕、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刘健、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讲学士谢迁、左春坊左庶子兼侍讲学士李东阳、左副都御史刘大夏、文渊阁大学士彭华等六人充任殿试读卷官,于二月二十五日在保和殿以廷试天下贡士。
殿试又名御试,即指皇帝亲自出题考试。但皇帝通常只对殿试前十名进行例行的面试,而之前所有贡士参加的殿试则由考试官员主持,自黎明入场,日暮交卷。应试者入场后,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程序,然后颁发策题。刘健等六位读卷大臣从早已密议好的四道策题中圈出一道,作为庚戌科殿试的试题:
“主论:朕惟自古帝王之致治,其端固多,而其大不过曰道、曰法而已。是二端者,名义之攸在,其有别乎行之,之序亦有相,而不可偏废者乎。
分论:夫帝之圣,莫过于尧舜王之圣,莫过于禹汤文武,致治之盛,万世如见,其为道为法之迹,具载诸经可考,而证之乎,自是而降,若汉若唐若宋贤明之君,所以创业于前,而守成于后,是道是法亦未常有外焉,何治效之,终不能古。若乎我圣祖高皇帝定天下之初,建极垂宪,列圣相,承益隆,继述为道为法,盖与古帝王之圣先后一揆矣。
问题:朕自莅祚以来,夙夜兢兢图光,先烈于兹有年,然而治效未臻其极,岂于是道有未行,是法有未守乎,抑虽行之守之,而尚未尽若古乎,子诸生明经积学,究心当世之务,必有定见,其直述以对,毋徒聘浮辞,而不切实用,朕将采而行之。”
(此实为弘治十八年〔1505年〕乙丑科殿试试题。作者注)
策文不限长短,一般在二千字左右,起收及中间的书写均有一定格式及字数限制。殿试特别强调书写,字要方正、光圆、乌黑、体大,从某种角度来看,书法往往比文章更重要。陈文祺素喜浓墨书写,而一手端正灵秀的柳体小楷,更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为他的答卷增色不少。
阅卷之日,六位读卷官每人一桌,一字排开,轮流传阅一百九十三本试卷,认为答题上乘者画上圆圈,尚可者记以三角号,最次的则打个叉叉。读卷完毕,选得圈最多的十本答卷进呈皇上,由皇上钦定御批一甲第一、二、三名。
皇帝看着案上的十本答卷,十分欣慰。先皇一朝废黜科举,取旨授官,弄得人才凋零,国力凋敝。自己莅祚以后,本想励精图治,革除弊政,努力扭转朝政**状况,却在选贤任能方面捉襟见肘、左支右绌。故此在百废待兴之中率先恢复科考制度,而且还是文武双科,经过乡、会两试,才遴选出这三百多名文武贤才,这将是日后更定律制、治世中兴的栋梁之才啊。
朱佑樘心情舒畅,提起龙案上的朱笔,钦点庚戌科文科状元、榜眼、探花,并下旨明日举行殿试传胪典礼。
翌日清晨,銮仪卫早早在太和门内准备好了丹陛大乐,礼部会同鸿胪寺亦在太和殿正中摆下黄案。王公大臣和文武百官各着朝服在丹陛之下左右序立,新科进士身着朝服,头戴三枝九叶顶冠,按名次奇偶序立东西丹墀之末。典礼时间一到,礼部堂官便自乾清门奏请皇帝礼服乘舆,引入太和殿升座。此时,中和韶乐奏隆平乐章,阶下鸣鞭三响。鞭用皮制,长一丈余,司礼者执鞭柄由下飞舞,回旋而上,鞭声清脆悦耳,响彻云霄。鸣鞭毕,丹陛大乐奏庆平乐章,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和新科进士向皇帝行三跪九叩礼。礼毕,谨身殿大学士刘吉进殿从东楹的黄案上取出黄榜,授给礼部尚书徐溥,陈于丹陛正中的黄案之上。这时,丹陛大乐又起奏,鸿胪寺官员引领新科进士就位,宣读制诰:“弘治三年二月二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接着,传胪官奉旨唱名:
“第一甲第一名陈文祺;第一甲第二名孟方拓;第一甲第三名万松廉。出班谢恩。
第二甲翁隽鼎等三十五名,第三甲肖暮白等一百五十五名,出班谢恩。”
唱名完毕,鼓乐大作,大学士至三品以上各官及新科进士均行三跪九叩礼,中和韶乐奏显平乐章。
皇帝微微抬手,鼓乐骤停。皇帝面带微笑,不疾不徐地说道:
“朕甫莅祚,即启科考,可见求贤若渴。今见群贤毕至、齐聚庙堂,甚慰朕心。他日励精图治、革故鼎新,须赖诸位爱卿全力以赴,不负朕望。今年文武二科殿试之后,着吏、礼、兵三部共设‘琼林会武宴’,新科文武进士与王公大臣齐聚盛会,以示恩典。”
皇上金口一开,丹陛之下一众人等一齐俯伏于地,山呼万岁。
典礼完毕,皇帝乘舆还宫。礼部尚书徐溥偕同读卷官员用云盘奉着黄榜,在礼乐仪仗的簇拥下,出太和中门至东长安门外,在长安街张挂三日。
第二十六回 琼林会武
参加传胪典礼回来,张峦一头扎进宠妾司徒燕的房中,埋着头不停地喝着闷茶,一言不发。司徒燕伸出纤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察言观色地问道:“老爷今日回府,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朝廷今天不是举行传胪大典吗?您的女婿皇上选拔贤才,应该高兴才是啊?对了,那个与妾身同乡的陈文祺,这回录了个什么?”
张峦白了她一眼,气呼呼地说道:“状元,你高兴不?”自从诬告陈文祺买官鬻题不成,觉得丢尽老脸的他那股子怒气一直憋在心里。今日大典之中,皇帝又钦点陈文祺为文科状元,此时正是为此不快,司徒燕一问,顿时爆发。
司徒燕被他一噎,半天说不出话,缓过劲来以后,方才说道:“果真是状元?老爷没骗妾身?”
“老夫为何骗你?不信,长安街上挂着黄榜,你去看看?”
“那……蛟儿的委屈不就找不回来了?”
“还说你那不成器的侄儿?上次害得老夫颜面尽失,还觉得不够?”
“蛟儿也够可怜的了,喜欢的女人被别人夺了过去,他不指望你这当国丈的姑夫与他撑腰还能指望谁?若是……若是妾身被别人夺走,您甘心吗?”司徒燕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模样。
张峦一见宠妾流泪,顿时心软,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替她擦去香腮边的泪痕,温言说道:“好了好了,我不正为此事烦恼吗?那陈文祺小人得志,老夫总要让他出点丑。去,把蛟儿叫过来,让他说说姓陈的情况。”
司徒燕一听转悲为喜,奖赏似地在张峦那张皱巴巴的老脸上啄了一口,方起身移动三寸金莲,将司徒蛟叫进房中,三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张峦站起身,对司徒燕说道:“兵部右侍郎尹直的儿子尹维荣登今科武魁,老夫可要前去讨杯喜酒喝喝。”说完,脱下朝服换上常服,直奔尹府而去。傍晚时分,酒足饭饱的张峦离开尹府,又去宫中锦衣卫转了一圈,方才回转家中,心里暗暗地说道:姓陈的,咱们琼林会武宴上见。
……
琼林会武宴,说白了就是琼林宴与会武宴的合称。自有科举制度以来,科举四宴就是科举考试中最隆重、最盛大的庆祝宴会。因科举分设文武两科,故鹿鸣宴、琼林宴为乡试和殿试后的文科宴,鹰扬宴、会武宴为乡试和殿试后的武科宴。皇帝下旨将文武两科的进士聚于一宴,也就是将琼林宴与会武宴合二而一,于是他便别出心裁地将之称为“琼林会武宴”。
鉴于当今皇上生活节俭、不喜声色,琼林会武宴的规模不大,只限王、公、侯、伯四等爵位,正三品以上文武大臣和新科文武一、二甲进士参加,且不设礼乐,显得简洁、祥和。参加宴会的新科文武状元身穿御赐大红状元进士冠服,头戴簪花乌纱帽,其余的王公大臣、新科进士均穿常服赴宴。
因有皇上御驾亲临,琼林苑护卫森严,各个通道进出口均有锦衣卫校尉把守盘查,参加宴会者须执赴宴金牌(上镌“恩荣宴”三字)方可进入宴会厅。在入口处,守门校尉看到陈文祺一身状元行头,不等他亮出赴宴金牌,便侧身示意他入园。
“等等。”陈文祺抬腿正要进门时,被一个当官模样的锦衣卫喊住。
那当官模样的锦衣卫向先前那个守门校尉狠狠瞪了一眼,右手按住腰间刀柄,左手往陈文祺面前一伸:“赴宴金牌。”
陈文祺只道他公事公办,履行程序,忙递过手中的赴宴金牌。那当官模样的锦衣卫接过以后,看也不看,冷冰冰地说道:“站过一旁,别挡了道。”
陈文祺有些愕然,可以说自己是今天琼林会武宴的主角之一,从乌纱帽的簪花上不会看不出自己是新科状元,可他为何偏偏拦住自己?找自己的茬子?可自己与他并不相识啊。陈文祺并不着急自己能否进去,只是心里诧异此系何人,怎会如此大胆拦住新科状元不让进入,难道他不怕龙颜震怒?
一旁的翁隽鼎以为这个锦衣卫不知陈文祺何许人,便说道:“大人,这位是新科状元陈文祺,有什么问题吗?”
那人倨傲地说道:“新科状元又怎么样?新科状元也得讲究规矩吧?你看”他指指入门处的告示,告示上写着:
无赴宴金牌者不准进入;
未穿朝服者(新科进士穿戴进士冠服)不准进入;
携带武器者不准进入;
蓬头垢面、衣冠不整者不准进入;
三十以下长髯浓髭者(微须除外)不准进入。
陈文祺还是不解,自己哪条不符?那人双眼一翻,说道:“请状元公摸摸自己的下颔,蓄着胡须赴宴不怕圣上怪罪?下官这可是为您好哩。”
陈文祺年不满二十,唇边仅有稀稀疏疏还不能称其为胡须的汗毛,虽出门在外久未清理,也与长髯浓髭完全不沾边,于是笑着说道:“在下哪有胡须?即便有,也只能算是‘微须’吧?”他特地指了指告示的最后一条。
“微须?你知道什么叫‘微’吗?”那锦衣卫口气很冲,以一副教训人的架势说道:“微者,无也,这可是前朝大儒朱文公注解的,你堂堂状元公不会说没读过‘四书章句集注’吧?”
陈文祺暗自好笑,他自己断章取义一知半解,反倒指责别人不学无术,当下也懒得与他争辩,反唇相讥道:“那么照阁下的理解,《孟子》中记载的‘孔子……微服而过宋’,是不是说老夫子一丝不挂、赤身**经过宋国了?”
话音一落,周围的人哄堂大笑,那锦衣卫张口结舌无话辩驳,本想借此羞辱陈文祺一番,不料反被他嘲笑。
正在这时,一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同知走过来,向那个当官模样的锦衣卫问道:“梁德,圣驾都快要到了,为何还不请陈状元进去?”
梁德?原来此人是梁德!陈文祺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将他的模样牢牢嵌在脑中。
“啊,这就……陈状元请。”指挥同知的官阶高过镇抚使(梁德已经官至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上司的话,梁德不能不听,他一改先前盛气凌人的姿态,侧身让开大门,故作谦卑地请陈文祺进入琼林苑。
琼林苑中,陈文祺的座师刘健正在四处张望,一见陈文祺他们进来,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文祺呀,怎么这么晚才来?今日的宴会你可是主角啊。”
陈文祺略带歉意地说道:“有点小事给耽搁了一会儿,劳恩师久等了。”
翁隽鼎不忿,正要将入苑被阻的事情说出来,陈文祺暗暗拉了一把,示意他不要开口,免得节外生枝,破坏了宴会的气氛。
没过多久,皇帝驾临。众人山呼万岁礼毕,主持宴会的礼部尚书徐溥高声宣布:“圣上口谕,为庆贺朝廷得才、士子登科,今日特在琼林苑主办盛大庆祝宴会,请诸位王公大臣、新科进士不必拘礼,开怀畅饮。”
说是不必拘礼,但基本礼节还是免不了的。按照规矩,陈文祺带领文科进士们,先到皇上面前跪拜谢恩、向皇帝敬酒,以后又分别向王公大臣依次行礼、敬酒。新科武状元尹维亦是如此。行礼之后,众人才各自归位,彼此之间相互把酒应和。
陈文祺青年才俊,一身状元礼服更是衬得其风流倜傥,加上他温文尔雅、举止大方,群臣对他赞赏有加,纷纷与他交谈。这一来,同是新科状元的尹维感觉被人轻视,心中颇有不快,又见当今国丈张峦频频使眼色,便将面前酒杯斟满酒,准备要对陈文祺发难。
尹维的爹爹尹直一旁看见,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少安毋躁,自己则端起酒杯,走到大厅中间,向皇上朱佑樘躬身行了一礼,说道:“皇上,今日琼林会武盛宴,岂可有酒无文?听闻新科文状元陈文祺擅长联对,老臣有两个上联欲请陈状元来对,恳请皇上俯允。”
朱佑樘一听,也想当面看看陈文祺的才华,便点头答应。
对于兵部侍郎尹直,陈文祺早已知晓。此人性格矜忌,不自检饬,在成化年间虽以殿试第九十九名入仕,却因躁于进取反不得志,后曲意逢迎权臣李孜省,才取中旨从正五品跃升为正三品兵部右侍郎。此时出面索对,安的是什么心?
尹直端着酒杯来到陈文祺桌前,斜着眼睛望刘健一眼,说道:“听人说陈状元的集句诗堪称一绝,今日老夫投其所好,出个集句联,请陈状元赐教。不过,须集同一作者的诗文才行。不然的话,显不出陈状元的文采。”
集诗句以成联,既要保留原文的词句,又要使上下联语言浑成,另出新意,本身的难度就很高,如若还要限在同一作者的诗句中联对,更是难上加难。一些正直大臣已然知晓尹直这是要令陈文祺在皇上面前出丑,不禁为陈文祺暗暗担忧。
陈文祺博闻强记,并不怕尹直的刁难。他站起身来,朝尹直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道:“请尹大人出题,在下当勉力而为。”
尹直仰首吟道:“‘我生飘荡去何求,再过龟山岁五周。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就以‘身行万里半天下’为上联,请陈状元对出下联。”
这是宋代著名文豪苏轼的《龟山》诗,下联自然要用苏轼的诗句来对了。
陈文祺略一思考,便说道:“在下以‘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中的‘眼高四海空无人’来对,大人看看是否还行?”
“妙极。这是东坡居士《书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中的诗句,对得也很工整。” 少詹事兼侍讲学士谢迁不待尹直开口,抢先赞道。谢迁的学问人皆尽知,他说好,尹直想说不行也不能。
“再来。‘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上联就用‘古来材大难为用’这句了。”
古来材大难为用!这似乎隐含对陈文祺的蔑视:你虽有才,但难堪大用。
陈文祺听出他话中有话,略一思忖,笑着说道:“这是杜子美《古柏行》的尾句,嗯在下便对《九日蓝田崔氏庄》的首句:“‘老去悲秋强自宽’。”说罢吟哦道:“‘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尹直听出陈文祺下联隐含的意思,却是恼也恼不得、怒也怒不得。
尹维见爹爹落于下风,再也忍耐不住,端着酒杯来到陈文祺跟前:“陈状元果然名不虚传,掉舌鼓唇,夸夸其谈,竟是当仁不让。今儿既然是‘琼林会武宴’, 陈状元也不要独占了风头。这样吧,在下与陈状元各凭所长比试两局,为皇上和诸位大人助助酒兴,如何?”
武状元叫板文状元,这可是难得一见的趣事。众人均放下手中的碗筷、酒杯,静待他俩如何比试。
哪知陈文祺摇手说道:“在下仅仅读了几卷圣贤之书而已,其他别无所长。尹状元文武双全,在下望尘莫及。不比了,不比了。”
尹维傲然一笑,故作大度地说道:“既然陈状元不懂武功,在下也不好强求了。在下便以陈状元之长,出一上联,请陈状元续对。”
说罢吟道:“二舟同行,橹速哪及帆快。”
大家只道尹维真有自己的心得,哪知是把前人的事拿来掉文,有些忍俊不禁。
陈文祺初时也觉好笑,继而一想,这尹维据说除武功之外,文才也是相当不错,怎会拿这样一联来对?莫非其中有什么居心不成?
陈文祺想到进京以来发生的种种怪事,先是华昶、张峦弹劾自己买官鬻题,后是锦衣卫梁德刁难盘查,现在尹直父子又轮番叫板,究竟所为何来?自己与这些人素无交集啊!莫非……陈文祺蓦然记起“同福客栈”饭堂中那个熟悉的身影,难道这些都与他有关系?
陈文祺半天不作声,尹维以为他一时对不上来,半是嘲讽半是催促地说道:“听说陈状元是联对的高手,莫非名不副实?”
旁边翁隽鼎也不知陈文祺为何久久不开口,心里替他着急,但大庭广众之中又不能相问,怕引起别人的猜疑。
陈文祺的确有些为难,如若按前人的原联相对,必会给人“江郎才尽”的感觉,如若另行续对,又怕别人说自己卖弄文采。举目四顾,但见一班文臣武将都望着自己,神色间有些异样。陈文祺猛然醒悟,尹维要将自己引入彀中,挑起文、武之间的不快。想到了这层意思,心里就有了打算,这才开口说道:
“看来尹状元不仅武功盖世,文采也是非凡。”尹维听陈文祺一说,顿时得意洋洋,他哪知陈文祺语含讥讽、先扬后抑,并不是在夸他:“不过听罢尹状元这个上联,倒让在下想起了本朝的一桩轶事……”
未等陈文祺说完,尹维截口说道:“在下向阁下索对,阁下却说起什么轶事来了。莫非阁下难以续对,以此拖延时间不成?”
陈文祺不急不躁,依然微笑着说道:“待在下将这桩轶事讲完,尹状元如还要在下续对的话,在下定当从命。”说完,也不等尹维应答,接着讲起那桩轶事:“永乐十三年,时任兵部给事中的陈洽被派往英国公张辅军中监军。英国公见陈洽一介书生,遂打趣地给陈洽出了一个上联:‘二舟同行,橹速哪及帆快。’这个上联利用谐音,既指摇橹行船没有扬帆走得快,又暗指三国时的鲁肃不及西汉时的樊哙。当然,这是英国公与陈监军开的一个小小玩笑。虽是玩笑之词,说鲁肃不及樊哙,却也隐含文不及武的意思。陈监军当然听得出英国公的联中之意,遂接口对出下联:‘八音齐奏,笛清难比箫和’,其潜台词不说自明。我等后辈末学本不该评论先贤,然而两位前辈的看法都有点偏颇。文安邦,武定国,只有将相和,文治武功,相得益彰,国家才能长治久安。”
“好,高见。”一席话,说得在座的文武百官个个心情舒畅,情不自禁地大声喝彩。
这番话,也说到皇帝朱佑樘的心坎上,不禁也是微微点头。
“尹状元,你看还需要在下续对吗?”陈文祺问道。
尹维一楞,原本想以这个敏感的对联为难他,引出他“武不及文”的下联,让他成为在场武官的众矢之的,未料反而给他搭了个舞台,引出什么“将相和”的高调,听得皇帝高兴、群臣叫好,倒让他占了先机、出了风头。他眼珠一转,继续发难:
“陈状元高论,尹某佩服。但你所说的将相和,骨子里头还不是认为武不及文吗?”
“何以见得?”陈文祺反问道。
“若是廉颇不主动向蔺相如负荆请罪,陈状元认为将相能和吗?”尹维振振有辞,以为抓住了陈文祺的破绽。
众人听罢,啼笑皆非。甚至尹直也在心里暗骂不争气的东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蔺相如避道在先,廉将军负荆于后,依阁下看,谁强谁弱?只能说两位先贤的品行气量比我辈高出许多。更何况治国安邦,讲究的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如果国家需要,文官也能辕门号令,武将亦可庙堂治策,又何必强分高低呢?”陈文祺浑如师傅教导弟子,侃侃而谈。
陈文祺越是从容,尹维越是不忿,今日如不让他出点丑,不仅国丈小看了自己的本事,在文武百官甚至皇上心中,自己这个武状元恐怕要黯然失色了。
“如此说来,陈状元可是认为自己是出将入相之人了?但不知阁下除了口舌之外,身手是否同样厉害?”尹维恼羞成怒,文的不行,他想以己之长给陈文祺一个好看。
一旁的刘健对尹直父子咄咄逼人的做法早已反感,但因自己是陈文祺两试(乡试和会试)的座主,出头说话容易引起“朋党”的猜疑和攻讦,故此一直隐忍不发。现在尹维竟有与陈文祺“动武”之意,若不制止,后果不堪设想。当下顾不得避嫌,就要出头制止。
未等刘健开口,坐在高位的皇帝朱佑樘说话了:“尹爱卿,陈爱卿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拳脚上哪是你的对手?罢了,大家还是喝酒吧。”
皇上开了金口,尹维哪里还敢坚持?只好悻悻地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喝闷酒去了。
张峦见自己布下的两颗棋子都奈何不了陈文祺,心中老大不快。当下顾不得国丈的身份,假装向陈文祺贺喜道:“陈状元在乡试、会试和殿试中连登榜首,当真是我朝少见的才子,可喜可贺。”
陈文祺连忙对张峦行了一礼,说道:“多承侯爷谬赞。也许是碰巧了,几场试题恰是在下平日钻研过的,不值一提”
张峦“嘿嘿”一笑,话锋一转:“陈状元不要过于自谦,有史以来,‘三元及第’可谓凤毛麟角。就拿我朝来说,你可知自洪武十七年开科至今,有几人得享‘三元及第’的殊荣?”
张峦老奸巨猾,这一问可谓毒辣之极。
席间文武百官谁都知道,大明自开国至今一百二十二年,虽说科考取士无数,但称得起‘三元及第’的,除本科陈文祺之外,只有辛未科黄观与乙丑科商辂两人而已。
刚刚辞世不久的三朝元老商辂,人称“我朝贤佐,商公第一”,已是盖棺定论,自然无可非议。但黄观的“三元及第”,却是永乐以来近七十年朝野三缄其口的话题。
洪武二十四年,黄观参加由太祖朱元璋亲自策问的殿试。他在策论中极力主张“屯兵塞上,且耕且守,来则拒之,去则防之,则可中国无扰,边境无虞”,从而深得朱元璋的嘉许,钦点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是大明开国后第一位“连中三元”的进士。不仅如此,他在县、府、院三级经过县、府、院、乡、会、殿六次考试,均获第一名,时人赞誉他“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太祖去世时,因太子朱标早死,故遗命皇太孙朱允继位,是为惠帝。燕王朱棣自恃皇叔,态度傲慢,入朝不拜惠帝。殿上群臣畏惧他的权势,大都缄口不敢言,唯独黄观当面顶撞朱棣说:“虎拜朝天,殿上行君臣之礼;龙颜垂地,宫中叙叔侄之情”,致使朱棣怀恨在心。建文四年,朱棣发动“靖难”,起兵北平府,直逼南京,并公布“文职奸臣”名单,黄观名列第六。其时,黄观在长江上游督促各地赴援,当船行至安庆下游罗刹矶时,得悉惠帝已死,燕王已经即位,自知大势己去,乃投江自尽。黄观死后,已经登上皇位的朱棣仍不解气,下旨在《登科录》中删除黄观的姓名,辛未科状元黄观以及他连中三元的辉煌记录从此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作为宫廷斗争中的悲剧人物,黄观可以被革职、被处死、被诛灭九族。但从历史的视角看,黄观的功名出身无法抹杀。尽管《登科录》中没有黄观其人其名,辛未科有一个状元却是真真实实的历史。如若罔顾历史,避开黄观不提,读书人的节操何在?但如提到黄观,就有可能要犯欺君之罪。放眼当今天下,除了皇帝朱佑樘,还有许许多多的王侯,他们可都是太宗皇帝的嫡传后代(太祖其他子孙后辈,经过近百年沉浮,一部分已失去王位),这些王爷侯爷不群起而攻之才是怪事。
陈文祺虽然性情冲和,但也有书生执拗的一面。对于把个人操守视为比生命还重要的他来说,既然避无可避,只好直面以对,生死去留已经无从选择。
想到这里,陈文祺徐徐说道:“陈某初次入京,与侯爷更是素昧平生。自会考至今日,得蒙侯爷几次‘关照’,陈某幸何如之?今日侯爷不抻量陈某的学问,却将无人不知的本朝旧事拿来垂问,不知是怕为难陈某,还是别有居心?但无论如何,侯爷问话,陈某不能不应答。不过如果陈某应对失度,侯爷这出题之人也有干系呢。”
“你……”张峦一听,顿时就要发作。他如何不知,陈文祺这一番话是要将他与自己捆绑在一起了。
“侯爷别急,陈某这就转入正题。陈某才疏学浅,今科侥幸问鼎乡试、会试、殿试,乃是圣上恩典、各位大人错爱之故,别说与先贤相提并论,就是与今日苑中的同年相比,也不见得高明。至于说到“连中三元”的先贤,成化首辅商公当之无愧。”
陈文祺说到这里,宴会中除皇帝朱佑樘和皇家诸亲王外,其他文武百官都有失望之色。一些耿直的大臣原本对陈文祺今日的表现心存好感,这时却有些耻于他的人品,心道此人也不过趋炎附势之徒,完全没有读书人坚持真理的气节;而张峦则因没有达到目的而失望。
不料陈文祺话锋一转,直言无讳地说道:“商公以外,洪武年间辛未科进士黄观当是大明‘三元及第’的第一人……”
话音未落,亲王席中立时骚动起来。
“陈文祺,你好大的胆子,先皇祖已经废黜了黄观那奸臣的功名,竟敢提到他?”
“陈文祺,你这是为黄观那逆贼翻案来了?”
“陈文祺这是犯了欺君大罪,恳请皇上从严发落。”
“……”
张峦听着满园愤怒的声音,心里洋洋得意,心想陈文祺你的好日子就要到了。而场中文武百官相顾失色,纷纷扭头朝皇帝朱佑樘望去。只见朱佑樘眉头微皱,将茶盅往案上重重一放,用手朝亲王席那边虚按一下,制止了亲王们的鼓噪,然后重重地“咳”了一声……
第二十七回 牢狱之灾
“陈文祺,数十年来,你是第一个敢在皇家面前谈到黄观之人,你的胆子可不小哇。”朱佑樘语气冷峻地说道。
“皇上,是寿宁侯有问在先,微臣才回答于后,而且微臣也是实话实说。”陈文祺毫不畏惧,张峦引人入彀,他自己也别想置身事外。
“哼,朕并未授你一官半职,你倒自称起‘微臣’来了?你道是实话实说,皇祖永乐爷革除了黄观的功名也是事实,你为何不‘实说’了?”朱佑樘并没有按照陈文祺的“思路”追究问话人张峦。
“回皇上,学生正待往下说,是诸位王爷打断了学生的话,故尔尚未来得及说出。”
陈文祺改口改得快,刘健和其他一些正直的大臣则是心里一沉:皇上为何不要陈文祺自称“微臣”?莫非要让他做黄观第二?
“嗯?那你且往下说说看。”朱佑樘依然沉着脸说道。
“是,皇上。黄观于辛未科殿试问鼎,是一段历史。除了《登科录》,还有《同年录》,还有《程文》、《进士题名碑》,其中都有记载,此外还有同科举人、民间市井的口口相传,即便在《登科录》中除名,也难以抹杀这个事实。至于此后是忠是奸,也丝毫不影响他在科考中的成就。”
“依你之言,在《登科录》中将黄观除名的做法不对了?”
“迁都北京,天子守国门为世人称颂;开疆拓土,保我中华一统天下;疏浚运河,为黎民百姓千秋造福;七下西洋,‘耀兵异域’使万国来朝……正所谓‘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宾服,受命入贡。幅陨之广,远迈汉唐。’ 勿容置疑,太宗老皇爷的丰功伟业彪炳史册。但瑜不掩瑕,在《登科录》中除名黄观,确是太宗老皇爷思虑不周。”陈文祺侃侃而谈,丝毫不顾自己将会受到何种处分。
“皇上,这个陈文祺多次诋毁先皇祖,犯下欺君之罪,如不严办,皇家威严何在?”张峦趁机煽风点火。
没想到,张峦这把火没有烧到陈文祺,反而引火烧身。
朱佑樘“哼”了一声,向张峦说道:“陈爱卿就事论事,怎样诋毁了皇祖?倒是寿宁侯你,明知皇家对此事讳莫如深,却偏偏在朕和诸位王爷面前提出这个话题,不知是何用心?”
文武百官这才明白,皇上先前对陈文祺语含责备,是要先压住皇族诸王的火气。如果一开始就为陈文祺开脱,对诸王来说不啻火上浇油,虽然皇帝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但整个皇族的能量不可小觑,若是诸王对皇帝不满,内讧一起,轻者皇权失威,重则帝位动摇。何况朱佑樘继位未久、根基不牢?
诸王怒气一消,静下心来一想,的确如此,话虽是陈文祺所说,其实根源还在张峦所问,皇上开脱陈文祺而责备张峦,的确不错。
饶是张峦老谋深算,也未料到皇上将怒气发到自己头上,尽管是春寒料峭,身上却燥热起来。今日若是不能镇住陈文祺,自己虽有当皇后的女儿罩着不会有大事,但灰头灰脸的结局怕是难免。他决心孤注一掷,抛出撒手锏。
“皇上,微臣口不择言,犯了皇家之大忌,请皇上治罪。但陈文祺乃是大逆不道之人,亦请皇上治罪。”
“此话怎讲?”朱佑樘皱皱眉。
“回禀皇上,陈文祺藐视族规,忤逆不孝。”张峦故意欲说还休,籍此激起皇帝的火气。
“寿宁侯有话快讲,不必吞吞吐吐的。”
“启禀皇上,陈文祺家乡陈家庄,乃是‘虾子地’风水,因虾子死后呈红色,故陈氏家族世代以来,均禁止族人着红色衣衫。今陈文祺身着大红状元袍,帽插大红簪花,岂不是藐视族规,忤逆不孝?”
座中刘健等人一听,暗道不妙。朱佑樘“以孝治天下”,最反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大不孝之人。如若陈文祺家族之中果有这个规矩的话,陈文祺不仅功名不保,而且还会受到严厉的刑罚。
一旁的翁隽鼎更是感概万端,不久前的元宵之夜,自己还与陈文祺谈论过状元袍的问题,惜乎他当时未予重视,不然的话,也不会有今日这种局面。
陈文祺依然镇定如常,并无惊慌之色。只是心里起疑:虽然我族禁忌红色在本地不算什么秘密,但张峦久居京城,他如何知道千里之外我陈家庄的习俗?莫非是他?陈文祺想起同福客栈的那个背影。
朱佑樘同样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向张峦问道:
“寿宁侯久居京城,如何知道陈家庄有此习俗?”
张峦吞吞吐吐地说道:“微臣……的一个……丫头司徒燕与陈文祺同乡,是她告诉微臣的。”
司徒燕?司徒蛟!陈文祺瞬间明白了一切。不等他想下去,皇帝朱佑樘不怒而威的话音传来:
“陈文祺,寿宁侯所言是真是假?”
“回皇上,敝族确实避讳红色,微……学生自小以来也未曾见过身着红色衣冠的族人。但敝族的族规中并无明文规定,只是几百年来大家心照不宣的传统而已。”
刘健等人一听不是族规,暗中松了一口气。
“皇上,即便族规没有明文规定,陈家庄的风俗以及陈姓族人从未有身着红装的先例,足以证明陈文祺藐视族规,忤逆不孝,这其中并无区别。”张峦落井下石,生怕皇上心软。
张峦步步进逼,大有不把陈文祺搞掉不罢休之势。刘健心里着急,但如自己出面争辩,弄不好张峦拿自己与陈文祺的师生关系做文章,又再加一个“朋党”的罪名,后果更难设想。他用眼望望礼部尚书徐溥,希望他能为陈文祺辩白一番。
徐溥看见刘健望着自己,已会其意,便赶忙说道:
“皇上,既然并非族规,陈状元身着红袍亦不算不孝。再说了,这大红状元袍乃皇上所赐,陈状元如若不穿,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不穿状元袍是为不忠,穿了状元袍是为不孝,人都说忠孝不能两全,两难之下,当然是国法大过家规,难道能够只顾族规而罔顾国法不成?故此微臣以为,陈文祺乃是顾大局、识大体之人,穿此大红状元袍并无不妥,恳请皇上明察。”
徐溥一番话,说得朱佑樘微微点头,心里刚刚升腾起来的怒气也消散了一多半。
张峦看到皇上对徐溥的话露出赞许的神色,连忙说道:“徐大人此言差矣。圣人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修身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陈文祺对自己家族的规矩尚且不能遵守,何谈尽忠报国?”
朱佑樘对张峦的强辩虽不太认可,但对陈文祺也有不满:既然你陈家有这个族规,即便是不成文的习俗,作为族人理应循规蹈矩。就算国法当前家规无法兼顾,也该事前向朕禀明,由朕替你作主。似此弃族规于不顾,就算不是大不孝,也是坏了家族的习俗,总之决非道德君子所为。但陈文祺言行之间中规中矩,怎会如此轻率地对待这个“族规”?朱佑樘想来想去,感到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不过,今日是琼林会武宴,也没有必要搞得像三堂会审一般,既然国丈要为难他,朕就遂了国丈的愿,先将他关一关再说。想到这里,向正要据理力争的徐溥一摆手,说道:
“徐爱卿不必再说了。无论是‘族规’还是‘习俗’,作为族人,就该身体力行。如果因国法与家规相悖而难以两全,就应当向朕禀明,由朕裁决才对。陈文祺既不守族规,又不请圣裁,自作主张恣意妄为,若不予以惩处,朕岂不是徒言‘以孝治天下’?”说完,面色一寒,厉声喝道:“来人,将陈文祺拿下,关入牢中。”
朱佑樘一声令下,刘健一方、张峦一方、锦衣卫一方,各方有各方的反应。刘健这一方是惊恐万状、叫苦连连;张峦这一方是高兴万分、得意洋洋;锦衣卫诸人是如狼似虎、气势汹汹。可这三拨人又都有一个共同的表现:困惑。
按照惯例,举凡要对朝廷命官问罪下狱,必先除去象征功名的官服与顶戴。现在皇上尚未明言,难免引起他们的困惑:张峦、尹直等人想道,皇上为什么不夺陈文祺状元功名?莫非是做做样子糊弄一下自己?刘健等人猜测,皇上没有明言革除陈文祺的功名,事情或有转圜余地。锦衣卫诸人则对着陈文祺不知如何下手,除去他的状元穿戴吧,皇上没有开口;不除去状元穿戴便抓人,似乎不合常理。
朱佑樘见锦衣卫迟迟不肯动手,张峦等人也要开口说话,便大袖一挥,冷峻地说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带下去?”
“皇上,臣有本要奏。”事急从权,刘健再也顾不得“朋党”嫌疑,高声说道。
朱佑樘并未给他机会,冷冷地说道:“有本明日早朝再奏,今日是琼林会武宴,大家喝酒。来,咱们君臣同饮一杯。”
文状元陈文祺被关诏狱,宴会的喜庆气氛骤降,尤其是那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新科进士们,何曾见过如此阵仗?此时人人心惊胆战,哪有心思喝酒?大家勉强跟着皇上举杯、喝酒,毫无先前的喜庆气象。朱佑樘见状,也了无兴趣,喝了几杯淡酒之后,闷闷地吩咐起驾回宫。
刘健记挂陈文祺的安危,一见皇上起驾,连忙离席出了琼林苑,抢在正要登上龙辇的朱佑樘面前跪倒:“皇上,臣……”
不待刘健说下去,朱佑樘截口说道:“刘爱卿有话说,请随朕到御书房吧。”语气一改先前的冷峻,竟是温和许多。
刘健一听皇上的语气,心里顿时轻松不少,连忙站起身来,跟在龙辇的后面,一路来到御书房。
朱佑樘进入御书房之后,并未立即宣召刘健觐见,而是着身边的小太监传来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牟爱卿,适才关入牢房的文状元陈文祺,你将他移至隐密处关押,派可靠之人专门看管,不可当犯人一样看待,如有差池,朕拿你是问。明白吗?”
“微臣明白。”
“等等。还有,你交代一下,没有见到御赐金牌,任何人不准探监。”
“是,微臣这就去安排。”
牟斌走后,朱佑樘这才宣在御书房门外久候的刘健觐见。
“臣刘健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先生,不必多礼,赐座。”朱佑樘此时比在琼林苑温和得多,吩咐太监为刘健搬来一张座椅。
刘健谢座之后,顾不得客套铺垫,直奔主题:“皇上,今日陈文祺身穿大红衣袍,其情可悯,其行可谅。不穿欺君,穿则逆俗,欺君是大罪,逆俗是小错,故微臣以为陈文祺今日的选择并无不妥。况且陈文祺才华横溢,胆识过人,实乃我朝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尝闻人言:用人如用木,毋以寸朽弃连抱之材。恳请皇上宽宥陈文祺所谓‘逆俗’的小错,为朝廷留下一个栋梁之才。”
朱佑樘对刘健的话并不完全赞同,国法家规虽有抵触,但如事先禀明于朕,自有朕为他做主,何至于弄到如此地步?可见这个陈文祺“胆识过人”是假,“有胆无识”才是真。但朱佑樘深知“王者不辩,辩则少威”的道理,不愿意与刘健讨论陈文祺“有识”还是“无识”,只是淡淡地说道:
“朝廷法度,不能因人而废。朕主张‘孝治天下’,所用之士非但要大忠,而且还要大孝。陈文祺固然是才高八斗,若是品行不端,又何以堪当大任?”
“皇上,以微臣对陈文祺的了解,他还不至于如此糊涂,其中定有隐情,恳请皇上明察。”刘健有些不甘心的据理力争。
“既是如此,就请刘先生前去察问,看他是否真有隐情。”
“圣上命微臣去察问?陈文祺与微臣有师生之谊,这……恐怕不大妥当吧?”刘健有些意外。
朱佑樘一笑,说道:“刘先生为人端正持重,满朝文武谁不知晓?朕已命牟斌将陈文祺转至秘密之处专门看管。这有金牌一面,先生拿此金牌找牟斌就行。”
“谢皇上垂爱,微臣这就前去察问陈文祺。”
刘健手持朱佑樘的金牌,退出御书房,步出紫禁城,自己的官轿还在门外等候。正准备上轿,忽然从轿后转出一人,匍匐在地:“恩师在上,学生翁隽鼎拜见。”
“啊,是你。你怎么还没回驿馆?”
会考结束后,中式的进士均从各自投宿的客栈、旅店搬到官家的驿馆,等待殿试以后授职赴任。
“学生想打听一下陈年兄的消息。”翁隽鼎惶惶然说道。
“哦,文祺暂时还没有大的问题,皇上还要查实一下他那‘族规’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吧,你去驿馆将文祺的行李取来,随我走一趟。”
翁隽鼎自然乐意,连忙取来陈文祺的包裹,跟在刘健的官轿后面,亦步亦趋地跟到了诏狱。
虽然诏狱警卫森严,但有皇上御赐金牌,所到之处通行无阻。不消片刻功夫,翁隽鼎搀扶着恩师刘健,来到关押陈文祺的地方。
说来颇为滑稽,陈文祺人在牢房重地,却仍然穿着大红的状元衣冠,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看见恩师到来,陈文祺连忙施礼问候。刘健没有与他寒暄,公事公办地说道:“陈文祺,本官奉旨查问,你可要据实回答。”
陈文祺见刘健神态漠然,只好应道:“大人查问便是,学生决无虚言。”
“本官问你,既然你陈姓家族禁穿红装,你为何无视族规,擅着红袍?”
“回大人,本族忌讳红色衣冠是实,但并无明文规定禁止族人穿戴。而且学生穿着状元袍服,也是本族现任族长陈南松叔公所特许了的。”
“特许?皇上前日才钦点你为新科状元,你那叔公远在千里之外,又如何知晓、如何‘特许’?”
“学生有本族现任族长陈南松叔公的亲笔字据为证。”
“字据何在?”
陈文祺从翁隽鼎手中接过包裹,自包裹中拿出一个未曾启封的信笺,双手呈给刘健。
刘健撕开信封,取出信笺,只见上面写着:
“文祺此次进京赴考,如若侥幸独占鳌头,当以国家规矩为重,披红戴花均无不可,勿以家传习俗为羁。此嘱!陈南松。弘治三年正月十六日。”
“陈年兄,这信笺你都没有拆开,怎知尊叔公写的便是许你穿红的意思?”翁隽鼎回忆起当日陈南松交信时的情景,忍不住问道。
“你还记得当时敝叔公说的两句话?‘若是侥幸过了会试、中得状元,你便将它打开来看;若是未曾占得鳌头,就原封不动地带回来还给叔公。’只有中了状元才能看信,必是与状元穿戴有关了。叔公怕明说了令我难堪,方才作此谜局,故此所写内容不难猜测。”陈文祺淡淡地说道。
刘健一见有他族长准许手书,心中一宽,但仍不动声色,继续问道:
“既然知道尊族长有特许的字据,适才宴会之中为何不说出来?”
“学生顾忌恐对恩师不利,故尔不敢言明。”不知不觉间,陈文祺改换了对刘健的称呼,刘健因陈文祺有其族长特别关照的字据,心情不免也轻松下来,奉旨查问变成为师生对话。
“对老夫不利?此话从何说起?”刘健蹙眉道。
“恩师可还记得会试之后的‘买官鬻题’案?”
“你是说如若说出尊族长特许你穿红带绿之事,会给人留下你我预先串通、买官鬻题的口实?”刘健的思路非常敏捷。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正如恩师所言,皇上前日才钦点学生为新科状元,我那叔公远在千里之外,又如何知晓而且‘特许’学生穿戴状元衣冠?这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学生还在家乡的时候,叔公就已知道新科状元非我莫属。而要在群才齐聚的殿试中稳占鳌头,也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学生肯定能在殿试之前知晓殿试题目,做足了准备,因此不怕状元旁落。恩师是今科殿试的读卷官,又是学生乡、会二试的座主,泄题者必是恩师无疑。”
刘健思索了好一阵子,然后缓缓摇头说道:“不对,殿试读卷官是会试之后皇上临时指定的人选,与你来京赴试相差一段时日,难道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寿宁侯张峦既然处心积虑要于我不利,必然要在恩师与学生串通的问题上大做文章。他可以说恩师早已料定皇上会指定自己为殿试读卷官,也可以说其他殿试读卷官与恩师交情匪浅亦可泄题等等。总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尚未经过会试就有族长特许穿戴状元衣冠的事实,仅凭这个事实,您我师生恐怕百口莫辩。”
刘健哑然失笑,手指着陈文祺说道:“文祺呀文祺,你把当今皇上忒也小看了。当今皇上虽然年轻,却是一位宽厚平和、英明睿智的贤君,哪能听信一两句谗言便定罪?不过这事你虽然顾虑不周,但维护老夫的心意我还是领了。对了,你是何时与张峦结怨了?”
“前几日学生也是困惑不解,我与张峦素昧平生……”
不等陈文祺说完,刘健似有所悟,说道:“是了,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想必是你连中三元,他眼红妒忌,故尔处处与你为难。”
陈文祺摇了摇头,说道:“今日在宴会上说到他的丫头名叫司徒燕,学生才知另有隐情。”
“啊?你与司徒燕相识?”
“学生虽与司徒燕不认识,但却与一个名叫司徒蛟的无赖有点过节。恩师可还记得去年黄州道旁的‘功夫茶楼’?”
刘健“噗嗤”一笑:“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是老夫的好友夏尧兄忽发奇想,要搞什么人才测试,老夫只好陪着他玩玩。我与你不正是在那茶楼中第一次碰面吗?”
“那茶楼的女掌柜钟离岚您老可还有印象?”
“怎么没有?印象还挺深呢。那丫头虽是女流之辈,却颇有大丈夫的豪爽气概,那天还追着老夫哥俩要退还半日的租金呢。咦,怎么忽然说起她来了?”
“恩师有所不知。那日您与那位老伯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伙人,为首的就是这个司徒蛟。”接着陈文祺把司徒蛟大闹茶楼、威逼钟离岚,自己诱劝司徒蛟告状、废除钟离岚与司徒蛟订婚契约以及后来司徒蛟带人到陈家庄闹事、在“同福客栈”看见司徒蛟等等经过向刘健述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这个司徒蛟文不能提笔测字、武不能仗剑防身,却屡屡无事生非、横行乡里,想必就是倚仗国丈张峦之势,司徒燕与他一定大有渊源。”
刘健点点头:“看来这一切都是司徒蛟捣的鬼。但现在不是深究司徒蛟与张峦关系的时候。老夫要尽快将尊族长的意思奏明皇上,消除皇上对你的误会。”说罢吩咐狱卒不可虐待陈文祺,带着翁隽鼎迅速离开了大牢。
离去之前,久未开口的翁隽鼎走到陈文祺身边,握住他的手宽慰道:“陈年兄,既有尊叔公的特许,又有恩师鼎力相助,相信不要多久皇上就会无罪开释,请年兄千万珍重。”
陈文祺点点头,目送二人离开诏狱。
第二十八回 剑谱秘密
离开诏狱以后,刘健让翁隽鼎返回驿馆休息,自己则不顾日将西坠,怀揣陈南松的亲笔信笺,匆匆返回紫禁城。他知道此时皇上必定与皇后在一起,便赶往坤宁宫觐见。
与历朝的皇帝大不一样,朱佑樘只有张皇后一位妻子,不曾有其他妃嫔。而且他们俩像民间的夫妇一样,每天一同起居。刘健赶到坤宁宫的时候,朱佑樘正和张皇后言谈甚欢,国丈张峦恰巧也在其座。听闻刘健坤宁宫外候见,朱佑樘知他是为陈文祺之事而来,便宣他入内觐见。张皇后见皇帝要处理国事,连忙起身回避,携一众宫娥进入内室(后宫不干政,这也许是朱佑樘独爱张皇后的原因之一)。
“臣刘健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先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来人,给刘爱卿看座。”除朝会之外,其他场合中,朱佑樘对待大臣大都像是对待家人一般亲切,对一些老臣更是敬重,总是尊称他们为“先生”。 李东阳后来有诗称赞他之善待人臣,其中有一句说:“近臣常造膝,元老不呼名。”
“谢皇上。”刘健谢过座,坐在小太监为他搬来的椅子上,见张峦在侧,沉吟着没有开口。
“先生这么晚进宫,想必有事上奏?”
“臣……这……”刘健看了一眼张峦,仍然犹疑着未曾开口。
朱佑樘会意地一笑,摇手说道:“先生是不是要讲查问陈文祺的事情?若是这件事情,国丈听听也无妨。”
话既已挑明,刘健再也不好要求张峦回避,无奈说道:“微臣正要向皇上禀告此事。臣已查明,陈文祺身着大红状元袍服,并非擅自破坏族中习俗,而是本族族长陈南松特许穿戴,这有陈南松亲笔字据为证。”说罢,将陈南松所写字据双手呈到朱佑樘面前。
朱佑樘伸手取过信笺,展开迅速瞄了一眼,转手递给坐在另一侧的张峦,说道:“国丈请看,这个可否证明陈文祺无罪?”
张峦盯着陈南松写的字据看了又看,没有瞧出有什么破绽,便果如陈文祺顾虑的那样,在时序上提出了质疑:“皇上钦点陈文祺状元是前日的事情,可字据上的落款日期是正月十六日,莫非这个陈南松有未卜先知之能?抑或是他肯定今科的状元非陈文祺莫属?看来此人还是有买官鬻题的嫌疑,恳请皇上明察。”
刘健先前迟迟不说,就是顾虑张峦节外生枝,现在果然所料不差。不过他早有应对之辞,张峦话音刚落,他便接口说道:“作为陈文祺的族人,如何不知陈文祺的文才学识?去年乡试高中解元,也可证明陈文祺有问鼎状元的可能。既有这种可能,作为族长的陈南松,自然会想到本族的习俗禁忌,因此未雨绸缪,预先写下这个字据,以备不时之需。这样浅显的道理,国丈不会不知吧?”
朱佑樘微微颔首,对张峦说道:“刘爱卿言之有理,国丈不必再在此事上纠缠了。”
张峦一心要为司徒蛟找回“公道”,否则自己的面子上也过不去,哪能轻易放过陈文祺?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指着手中陈南松的字据说道:“话虽如此,可谁能证明这字据便是陈南松亲笔所写?说不定是陈文祺为洗脱罪名,自己杜撰的呢?”
“陈文祺身陷大牢时,他的行囊并未带在身边。而这张字据乃是藏于他的行囊、老夫奉旨查问时命翁隽鼎一同带进诏狱的,哪有他陈文祺杜撰的机会?而且,翁隽鼎可以作证,陈南松递给陈文祺这封信函的时候,他正在旁边。”
“嘿嘿,只怕是陈文祺串通翁隽鼎,二人共同作弊,蒙骗了刘大人您吧?”
刘健正要反驳,朱佑樘将手一摇,说道:“行啦,行啦!二位别争了。这字据是否系陈南松亲笔书写,朕自有办法查明。在这之前,陈文祺就先在里面呆着吧。”
张峦一听这话,自是喜出望外。只要能让陈文祺在诏狱中多呆些时日,既保住了面子,爱妾司徒燕那边也算交了差,当下连称“圣上英明”,再无异议。
刘健也不敢过分为陈文祺说话,唯恐皇上一怒之下,革了陈文祺的功名反为不美。只好缄口不言,暗叹陈文祺要多受几日之苦了。
……
回头再说陈文祺看着恩师和翁隽鼎离开的背影,不免有些许惆怅,但未过多久便恢复了镇定。“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该是怎样便是怎样,多虑无益。他脱下给自己带来荣誉也带来麻烦的大红状元衣冠,准备换回原先的衣服。当他从行囊中取出衣物的时候,一团雪白的东西带落在地上,俯身拾起一看,原来是一方绢巾。绢巾上的刺绣针脚细腻、色彩迷人:碧绿的小池中荷花飘香,两只鸳鸯交颈而栖,好一幅鸳鸯浴水图!
陈文祺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武昌城。猎猎寒风之中,伫立在长江岸边那个穿戴略显臃肿的俏丽身影,自心里深处跃然眼前。
“贤弟……沈姑娘,近来可好?”陈文祺默默问道。他小心地将绢巾折叠起来,放入怀中。
闲时打坐,是陈文祺素来的习惯。既然牢中无事可做,那便打坐。
陈文祺盘腿坐在低矮而又窄小的床上,气沉丹田,双目微闭,正要摈除杂念进入调息状态,忽然记起那天离开陈家庄时,爹爹曾将一本小册子放在包裹之内,嘱咐自己空闲时参详参详,也不知是什么宝贝?不如趁此机会,拿出来瞧瞧。陈文祺一跃下床,从包裹中取出那本小册子。册子纸张已经泛黄,想必是年代久远之故。封面上写有六个大大的柳体字:戢刃剑法鸾谱。六个大字的左侧,还在括弧中标注一行蝇头小字:“周家剑谱”。
戢刃剑法鸾谱?什么意思?陈文祺顾不得揣测,小心地掀开封面,见第一页上面画着一个青年男子,左手倒握剑柄前伸,右手捏着剑诀虚指剑刃,图形下方标注“起手式”三字。再翻一页,同样是青年男子舞剑的姿势,不同的是图形下面写有比蝇头小楷还要细小的文字,详细分解本招式的要领。再往后翻看,俱是与第二页一样的图形加招式要领,一共七招,每招又七式。
陈文祺就着剑谱的文字说明,一招一式的揣摩起来。在师傅柳慕丰的**下,陈文祺对剑术颇有心得,此时对着剑谱依样画葫芦,不一会便记住了两招十四式。他将剑谱放过一旁,以折扇为剑,凭着记忆练习起来。初时出“剑”略显生涩,待几遍下来,已是愈来愈流畅,“剑”出如风,隐隐有雷鸣之声。好在关押陈文祺之处,是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奉皇上旨意另觅的处所,左右隔壁空无一人,看守他的狱卒也在牢房之外。不然的话,动静可就闹大了。
陈文祺暗自惊奇,此剑法不仅威力很大,而且不同于寻常剑法那般的轻灵,大开大合之中常有刀劈的气势。他猛然忆起“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旧事,莫非这便是“刀剑双杀”?不像。虽然招式“似刀非刀、似剑非剑”,但这与沈姑娘的武功招式大不相同。难道……?
对,这大概是一位周姓氏族的祖传剑谱,从剑谱中所画男子的图形以及“戢刃剑法鸾谱”的名称推测,这本剑谱应是男子练习专用,可能还有一本“凤谱”或“凰谱”什么的供女子习用。说不定沈姑娘练习的剑术,就是从那本“凤谱”或“凰谱”而来,可惜当时没见过她的舅舅杨大人使剑,要不然的话,就可以看出沈姑娘的剑招与这个“戢刃剑法”是否同源。陈文祺哪里知道,韩明也是跟着姐姐韩梅学的是“凤谱”上的剑招,即便看过韩明舞剑,也是看不出所以然的。
想到这本剑谱可能与沈灵珊有关,陈文祺愈发用心。他又将前两招演练了几遍,但发现进步不大,在招式变换间总有一种迟滞的别扭,初时以为是不够熟练之故,及至后来将两招练得娴熟,仍然如此。心想这戢刃剑法虽然招式奇妙,威力也不同一般,但若与师父所授武功相比,顶多是各有千秋,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去。习武在精不在多,还是专心练习师父传授的武功为好。
想到这里,便将剑谱合上,就要放入包裹之中。但心里的疑惑总是放不下,能够创立一门武功的人,武学造诣定非一般,这么明显的破绽,难道看不出、改不了?难道自己看错了分解要领?
陈文祺复又翻开剑谱,准备再看一下文字说明。但牢房之中甚是昏暗,好在皇帝口谕不可以犯人对待陈文祺,除条件简陋、身无自由外,狱卒对他甚是客气。一听陈文祺要灯烛,连忙为他送来两支大号蜡烛,还主动为他点燃了一支。
怎奈牢房四壁粗糙并不反光,一支蜡烛如同萤火。陈文祺将剑谱凑近烛火,仔细将图形下面的文字看了一遍,与自己所记并无不同,一时有些茫然。
正疑虑间,忽见书眉以及图形外的空白处,隐隐有文字痕迹。陈文祺以为自己眼花,忙揉了揉双眼一看,那隐隐的文字不仅尚在,而且更加清晰可辨。
陈文祺心里一动,将剑谱拿开放在床上,等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再看剑谱,那空白处的文字已然消失。
剑谱中有隐写的文字。既有隐写的文字,必然记载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饶是陈文祺少年老成,此时也不禁心痒难耐,恨不得一下揭开书中之谜。
于是,他再次将剑谱凑近烛光,先看封面有无文字。烤了好半天,并无字迹显现,看来这封面中没有秘密。
揭过封面,又将第一页置于烛旁烘烤,不大一会,果然在空白处出现了一段文字:
“吾乃周天烨,戢刃剑法第七代传人是也。
先祖“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以善箭术闻名于当世,亦以拳、棍、枪法傲视武林。先祖生逢乱世,目睹山河破碎,忧心如焚,曾力主抗辽拒金,终为奸党所不容,以故赋闲家中,以读书、习武为趣。一日,受独孤一鹤‘刀剑双杀’之启发,自此昼夜推敲,删繁就简,将刀法之大开大阖、刚烈沉猛,溶入灵秀清奇的剑法之中,自成一门剑术,曰‘戢刃剑法’。戢,从从戈,藏兵也。刃,刀也。剑法之中隐藏刀法,故名‘戢刃剑法’。‘戢刃剑法’分‘鸾谱’、‘凤谱’各一册,每册七招四十九式,以供族中男女分而习之。
‘戢刃剑法’招式精妙、变幻莫测,似刀似剑,令人防不胜防。更有甚者,若使习练‘鸾谱’、‘凤谱’剑招之人双剑合璧,则威力大增何止数倍?
然武学至高者,必招歹人之觊觎。或明火执仗、公开抢夺;或钻穴逾墙、鼠窃狗盗。我明彼暗,防不胜防。此谱一旦为不良之徒所获,必将祸乱武林、荼毒众生。
为此,吾将‘鸾’、‘凤’剑术略加篡改,使之出剑凝滞晦涩,招式断续迟缓,因此功力大减,双剑合璧亦无数倍之威。此谱即便歹人得之,已无大碍也。
但先祖之心血,吾岂敢擅废?故将原谱隐写于其中,由各代传人教授族中子弟。
此乃本族绝密,只许嫡系传人知晓,并于临终前传与后任。至嘱!至嘱!
祥兴二年三月二十六日。”
看完这一段,陈文祺始知不出自己所料,这戢刃剑法除“鸾谱”之外,的确还有一册“凤谱”,而刚才所练两招,不过是这位周天烨老前辈篡改过的招数,怪不得觉得那么别扭。
这时,狱卒送来了饭菜。陈文祺收起剑谱,接过饭盒,不顾狱卒张口瞠目的神色,一阵风卷残云,将饭菜吃了个一干二净。狱卒当然不知,在中午的琼林会武宴上,先是与尹直、尹维父子联对,后又与国丈张峦“舌战”,最后被皇帝下令直接押送大牢,除了喝了几杯淡酒,大半日来粒米未进,腹中早已饥肠辘辘。此时被饭菜香味一撩,哪里还顾得上斯文?
吃过晚饭,陈文祺精神百倍,准备继续探究剑谱之中的秘密。但转念一想,今日还尚未打坐。要知道剑术招式无论如何精妙,还要有足够的内力才能发挥到极致。而这个内功没有速成的办法,只能日积月累、循序渐进。
于是,陈文祺请狱卒帮忙打来温水,洗涤一番后,开始做每日例行的功课。
翌日,趁送早饭的机会,陈文祺向狱卒讨要两支蜡烛。狱卒望着昨日尚未用完的蜡烛,迟疑着半天没有反应。
“哦,是这样,狱中无事,只好以读书来打发时间。你看这里面光线黯淡,我又有眼疾,不点蜡烛根本就看不清楚书上的字。”陈文祺笑着解释道。
大约狱卒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便又为他拿来两支与昨天一样的蜡烛。
陈文祺将剑谱端端正正的放在低矮的床上,然后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向剑谱拜了三拜磕了三个头,虔诚地说道:
“周家老前辈,晚辈陈文祺既非周氏族人,更非贵家族传人。但戢刃剑谱既在晚辈手中,也算晚辈与前辈有缘。晚辈发誓:习练戢刃剑法,只用于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匡民济世、报效国家,决不以强凌弱、欺良压善;日后得遇周家传人,即将剑谱璧还。倘有故违,定遭天谴。”
拜罢,陈文祺点燃一支蜡烛,接着昨日将剑谱中密写的文字逐一烘烤出来。第二页书眉和图形空白处显现的文字,是剑法总要,书云:
“‘戢刃剑法’分‘鸾’、‘凤’两谱,‘鸾谱’剑招以前唐诗人李白《将进酒》中诗句命名,‘凤谱’剑招以前唐诗人白居易《长恨歌》中诗句命名,各七招四十九式,分则自成体系、进退有序,合则且攻且守、相得益彰。‘鸾谱’剑招如左:
第一招:黄河之水天上来。第一式:龙蛇飞动;第二式:旱地拔葱;第三式:平步青云;第四式:旋转乾坤;第五式:御剑飞行;第六式:泰山压顶;第七式:水银泻地。
第二招:斗酒十千恣欢谑。第一式:把酒言欢;第二式:推杯换盏;第三式:觥筹交错;第四式:似醉如痴;第五式:酣歌醉舞;第六式:醉玉颓山;第七式:如醉方醒。
第三招:……”
陈文祺一心想验证真正的戢刃剑法之威力,便将“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文字烘烤出来,就着烛光看了两遍,已觉七式要领记得精准,遂吹灭蜡烛,在牢中演练起来。初时一招一式的模仿尚不觉得如何,及至动作熟练、各式之间转换自然,逐渐显露出招式的不凡。剑招甫出,人如飓风旋转,剑如灵蛇,倏然间冲天而起,凌空虚步,身形倒转,挺剑下刺,待到剑锋将至“敌”之头顶,剑芒化为漫天刀影,天罗地网般罩住“敌”人,须臾之间,一招七式一气呵成。那气势、威力,与先前习练篡改过的招式相比,简直判若云泥。随着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练习,剑招的威力还在不断加强,“旱地拔葱”最高时可蹿升五尺左右,“平步青云”则能虚空行走三步。
陈文祺大喜过望,自此以后,除吃饭、睡觉、打坐之外,全部心思都扑在研习戢刃剑法之上,乐此不疲,浑不觉自己尚在囹圄之中。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已将戢刃剑法“鸾谱”七招练得滚瓜烂熟、得心应手,自觉剑术比之以前精进许多。一天,陈文祺又将剑谱捧来研读,忽然想到,密写七招以后,剑谱后面还有三页空余。这三页之中,或许密写着“凤谱”七招?如果真有“凤谱”七招的话,就可以知道沈姑娘的剑法是否与它同源。想到这一节,陈文祺毫不犹豫地将“鸾谱”的后三页凑到烛光旁边,不大一会,果然有字慢慢显现。不过并非陈文祺想象的“凤谱”七招,而是一大段话:
“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余创‘鸾’、‘凤’剑法虽尚算奇异精妙,然若无内力催动,也不过是银样枪,徒有其形而无其利。是故学习剑术,必修内功。
大凡内功修炼,鲜有速成之道。偶闻服食千年人参、万年灵芝之类奇珍异果者,可倍增数十载功力,然余迄今未有一见。即便果有其效,奇珍异果又有几人可获?余每念及此,不免嗟吁。是故遍访名家、博采众长,竟日探寻内功速成之法。所幸愚者千虑或有一得,廿载心血遂成一诀,皆因修炼此诀可以洗筋易髓,不在少林‘易筋经’之下,余将之取名为‘易髓功’。
此诀可使练功者迅速打通人体各大要穴,使之真气流转自如、聚散随意。到达最高境界(第九层)时,可蕴含真气于无形,调动真气于刹那,凝聚真气于一处,遍布真气于四周。
此诀虽可加快内功修炼,但仍须循序渐进,由第一层渐次而行,切不可急功近利,贪多务得,以至气血岔乱,伤身折寿。切记,切记!”
陈文祺始知后面几页是能够速成的内功心法。从文字的口气来看,这段文字并非出自隐写者周天烨之口,而是剑谱创始人周侗老前辈的原话。照此看来,最后两页应该是“易髓功”的修炼法门。
果不其然,后面两页加以烘烤后,显露出来的文字就是详细介绍“易髓功”一至九层的修炼方法以及到达各层功力的生理标志和内力表现,如“打通太阴肺经、阳明大肠经三十一穴,即为第一层”,达到“易髓功”第一层后,“内功略有小成,可借助内力加快行走速度、提升蹿纵高度和加强出击力度,大异于常人”……“打通督脉、任脉五十二穴,体内经脉、穴位‘阴阳相贯,如环无端’,即为第九层”,达到“易髓功”第九层,“内功登峰造极、超凡入圣,罡气随意念而收发,聚则护身如铁壁,发则伤人于无形;身轻如飞燕,劲道逾百钧”。
陈文祺虽然武功甚高,但内功稍有不及,年前与“岭南八凶”单雪比拼内力时,若不是师傅柳慕丰及时赶到,难免要吃大亏。这时见“易髓功”如此神奇,当下便博闻强识,将“易髓功”的口诀、要领背得滚瓜烂熟,将诏狱当作练功密室,心无杂念地练起了“易髓功”。
第二十九回 京城探兄
自陈文祺被皇上打入诏狱之后,接连几日,翁隽鼎在驿馆坐卧不宁、忧心如焚。原以为皇上一见陈南松的亲笔信笺便会下旨放人,哪知张峦又生事端,怀疑信笺虚假伪造。皇上说了一句“自有办法查明”后不见动静,难道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可陈年兄还在诏狱之中关着啊。
翁隽鼎初涉庙堂,在进城举目无亲、孤立无援,搭救陈文祺是有心无力,没办法只能三天两头去恩师那里探问。刘健虽然一样的着急,但毕竟久居庙堂,深知官场水的深浅。他不能对此事显得特别关注,甚至连探监的话都不敢对皇上说,生怕物极必反,惹得皇上一不高兴夺了陈文祺的功名反为不美。所以只能暂时隐忍,等待时机成熟再奏请皇上开恩放人。
这一日,翁隽鼎又来拜谒恩师。师生闲聊几句之后,刘健对翁隽鼎说道:
“贤契呀,皇上刚刚下旨,着吏部会同各有司衙门,拟准新科文武进士的‘铨选’名册,呈圣上御批授官。释褐期间,准予新科文武进士回家探亲三月。你有何打算?”
翁隽鼎想都没想,回答恩师:“学生没有打算。陈年兄还在囹圄之中,学生与他同年一场,只有在京城隔着牢房相候了。”
刘健闻言一楞,随即斥道:“愚不可及。你在外面候着他,他在大牢里就安逸了?”徒觉语气过于严厉,缓和了一下口气,温言说道:“你如此重情重义,老夫甚是欣慰,只是呆在京城于事无补。皇上不是要查明陈南松信笺的真伪吗?要不这样,你可趁此机会去陈家庄一趟,请他们的族长陈南松再写几个字,以证真实。唔,回头我写一封书信给湖广承宣布政使司陶大人,请他在陈南松写的字迹上加盖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官印,不然的话,那张峦又说是伪造的了。记住,不要对陈家人提起文祺坐牢的事,如何搪塞,你看着办吧。”
翁隽鼎一听要拿陈南松的笔迹证明陈文祺无罪,觉得自己终于能为好友做一点有意义的事了。于是连忙跑到书案前磨墨,催着恩师快些写信。等恩师写完信后,便往怀里一揣,风风火火地抬脚要走。
刘健连忙叫住他,嘱咐道:“别忙,我还有话说。老夫揣测,皇上是有心庇护文祺的。若不然的话,也不会特意嘱咐牟斌‘不可当犯人一样看待’他,而且至今并未革除他的功名。只是皇上与皇后伉俪情深,既然国丈要为难文祺,那就让文祺在牢中呆上几日,省得他在当皇后的女儿面前播弄是非,影响他们夫妻的和气。因此你也不必慌忙取回什么证据,回家去将该办的事儿办了再回京。不然的话,授官之后身不由已,再想办什么事可就由不得你了。”
翁隽鼎一听恩师交了底,心下大定。当下辞别恩师,回到驿馆打点好行装,去吏部挂号之后,只身一人踏上南下之旅。
……
就在刘健嘱咐翁隽鼎的时候,陈文祺被关天牢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武昌府。
这一日,衙门中所有的公事处理完毕后,韩明回到家中看望姐姐韩梅。姐弟俩聊着聊着,聊到了陈文祺。
“姐,你可还记得珊儿的义兄陈文祺?”
“怎么不记得?那孩子人品端正,才貌无双,又几次帮了我韩家的大忙,说实话,姐这心里总是时不时的想着他呢。他不是进京参加会试去了吗?你怎么突然问起他?他是中榜了还是落榜了?”
韩明说道:“小弟前日听布政使司陶大人讲,陈公子先是在会试荣登会首,三天后的殿试又独占鳌头,连同去年乡试夺的解元,要算是三元及第呢。”
“哦?”韩梅听罢喜上眉梢,连声称赞道:“了不起,了不起,少年英才!在本朝能有三元及第的恐怕不多吧?”
“就是。将被除名的辛未科‘六首状元’黄观计算在内,连同陈公子也不过三人。只是……”韩明忽然紧皱眉头,踌躇着打住了话头。
“只是什么?你怎么不说?”韩梅看到弟弟眉宇间的神色,有些不安地问道。
韩明正待说话,沈灵珊燕子般的“飞”了进来:“舅舅,您回来啦?”
“嗯。”韩明支吾了一句,与韩梅二人顿时无话。
“舅舅,刚才听您和娘聊得挺热闹的,怎么现在都不说话了?有什么事要瞒着我啊?”沈灵珊娇嗔道。
“没什么,我们只是随便聊聊。”韩明生硬地应道。
“不对,我隐约听到舅舅说什么‘陈公子’,难道您们在说大哥的事情?大哥怎么了?舅舅您快告诉我。”
韩明望着姐姐,不知如何是好。
韩梅被韩明半句“不过……”憋得难受至极,当下也顾不得沈灵珊的感受,说道:“明儿,陈公子究竟如何,你就直说吧。”
韩明说道:“陈公子不中状元还好,中了状元反倒害了他。”
“什么?您说大哥中了状元?”沈灵珊欣喜若狂,激动地抓住韩明的臂膀,不经意间一双美目竟有些湿润。
“不中状元还好,中了状元反倒害了他。”韩明机械地重复着原先那句话。
“怎么中了状元还害了他?你倒是利索地说呀,要急死人啊?”韩梅一反常态,催促韩明快说。
沈灵珊松开抓住舅舅的手,挨着韩梅坐下,右手紧紧攥着韩梅的衣袖。
“唉。听陶大人说,殿试之后,皇上钦点陈公子为文状元,兵部右侍郎尹直的儿子尹维为武状元,赐状元衣冠,并下旨于琼林苑摆设‘琼林会武宴’以示庆贺。陈公子不知为何得罪了一些人,在酒宴上,先是尹直父子指名道姓与陈公子索句联对,后是当今国丈张峦频频发难,诱使陈公子为辛未科状元黄观说话,引起众多王侯对他的不满;又指证陈公子身穿大红状元衣冠藐视族规,犯了‘大不孝’之罪。当今皇上推崇以孝治天下,当然难容这种‘大不孝’的事情,于是一怒之下,将陈公子打入诏狱关押。”
“陈公子被关诏狱了?”韩梅不信似地说道:“我看这个孩子温文尔雅,怎么会去招惹人?是不是有冤家对头暗中搞鬼?”
“这个就不得而知了,陈公子从未去过京城,哪有什么冤家对头?小弟奇怪的是,那个张峦远在京城,怎么会知道陈公子家族的族规?又怎么知道他们家族禁穿红色衣冠?”
“是呀,我们离黄州府近在咫尺,要不是你今日说起,也不知他们家族有这个禁忌啊。这孩子怎么这么倒霉?中了状元还要坐牢。明儿,可有办法帮帮这孩子?”
“姐,这是皇上亲自过问的案子,我一个小小的知府,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实在是有心无力啊。”韩明无奈地说道。
姐弟俩一问一答,半天未见沈灵珊开口说话。两人转眼一瞧,只见沈灵珊俏脸煞白,神情木然地坐在一旁,对两人之间的谈话置若罔闻。
“珊儿,你没事吧?”韩梅连叫几声沈灵珊都没有反应,连忙用手推了她一下,关心地问道。
沈灵珊好似突然惊醒,幽幽地说道:“啊,没……我没事。娘、舅舅,我有些疲倦,要回房休息一下。”
“去吧,别累坏了身子。”韩梅心疼地说道。
沈灵珊站起身,对舅舅裣衽一礼,匆匆回房去了。
接下来两天,沈灵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既不习武练功也不做针线女红,独自在闺房中打坐发呆。饶是蕊珠百般劝慰、嬉闹,也不能令沈灵珊展颜说话,及至后来被蕊珠扰得烦恼,干脆将她推出门外,栓起房门自个暗自思量。
蕊珠不知小姐为何如此,跑去夫人房间禀明此事。韩梅听说后,连忙跟着蕊珠来到沈灵珊的房前,朝里面柔声叫道:“珊儿,你将房门打开,娘看你来了。”
“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沈灵珊一身男妆,俏立在韩梅面前,身后圆桌上,放着一个简单的行囊。
“珊儿,你这是……”韩梅一惊,指着行囊颤声问道。
沈灵珊将韩梅让进房中,扶母亲在桌边坐下,语气平静地说道:“娘,都快二十年了,我家的大仇还未报,爹爹也是杳无音信。珊儿思考再三,决定去边关寻找爹爹,回来与舅舅一起参详‘鸾凤’剑法,然后寻找仇人,为外公外婆报仇。”
韩梅一听花容失色,连忙问道:“珊儿,你……你无缘无故的怎么想起要找爹爹来了?”
沈灵珊平静地答道:“珊儿不是心血来潮,这个想法在珊儿心中已经有好几年了。只不过以前确实年龄太小,怕娘您不同意就没敢说。现在珊儿都十八了,而且除了娘教的武功外,还有大哥传我的‘拂穴掌’都可以防身。如再不找到爹爹,外公外婆的大仇何时得报?娘,您就让珊儿去吧,啊?”
韩梅何尝不想尽快找到沈清的下落?无奈女儿还小,只身一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无论如何都不能教人放心。她稳了稳情绪,柔声劝道:
“孩子,外公外婆的血海深仇至今未报,也是为娘与你舅舅多年来的一块心病。但仇人的势力太大,武功又高,娘与你舅舅孤掌难鸣。唯一之途,只有找到你爹爹练成‘鸾凤’剑法,双剑合璧才有报仇的希望。你舅舅曾经三赴宁夏边关,几次要拜见总兵大人夏尧公公,无奈宁夏卫的军营戒备森严,任你舅舅如何表明身份,那把守辕门的兵勇始终不肯通禀,以故每次都是无功而返。你现在年纪还小,就算能到边关,还不是和舅舅一样,打探不出爹爹的消息?再过两年等你长大成人了,娘带你一起去宁夏,设法与夏尧公公见上一面,说不定就有爹爹的消息了。”
“娘,舅舅不是说过吗,原来去找爹爹的时候都是用的假名,所以连城门都进不去。这次珊儿去,直接报出真名,一定能够见到夏尧爷爷。见到了夏尧爷爷,找到爹爹就有希望了。您如今年纪大了,哪能出门远行?有事子女服其劳,女儿一定替娘把爹爹找回来。”
韩梅大惊,连连摇手道:“不可。在宁夏边关人生地不熟的,谁知有没有梁芳和‘岭南八凶’的人?万一碰上那镇守城门的人是梁芳安插的眼线,岂不是自投罗网?”
“那……女儿有办法了。前几次舅舅去宁夏,只因家里公务在身不能逗留过久。珊儿这次去,不进城也不打紧,左右无事,我就天天在城门外转悠,不信夏尧爷爷从不出城。”
韩梅听罢啼笑皆非,说道:“珊儿呀,你以为夏尧爷爷似我们一样?他可是宁夏总兵、镇西兵马大元帅,走到哪里还不是前呼后拥的?能够随便让人靠近的吗?”
无论韩梅如何劝说,沈灵珊似是铁了心要去宁夏,她撅着嘴撒娇说道:“娘,您放心。您女儿这么聪明,到时还怕想不出办法?娘,您就答应珊儿去吧。”
“你一个姑娘之身,迢迢万里的,娘怎么放心?”韩梅见劝不住女儿,方寸大乱,忙叫栓儿赶快去知府衙门请舅老爷回来。
韩明乍闻沈灵珊要独自远行寻父,也是一惊,及至细细一想,心下了然。他避开姐姐的目光,向沈灵珊问道:
“珊儿要去寻找爹爹,可想好了要走哪条路吗?”
此言一出,令韩梅、沈灵珊母女俩大感意外。韩梅心想,我要你帮姐姐劝珊儿放弃出门的念头,你怎么反而问起她的行程了?沈灵珊一心想着如何对付舅舅的劝阻,不料舅舅问到行走路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韩明伸手将沈灵珊拉到韩梅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笑着对她说道:“珊儿不必回答,让舅舅猜猜你要走的路线。宁夏边关,在武昌府的西北面,经襄阳、过长安,乃是捷径,这条道路应该是不二之选。但珊儿此行,想必会经信阳、过许昌,向东北直达京都,而后折转西南,出居庸关、过朔州,沿着榆林道向西南方向去宁夏。不知舅舅猜得可对?”
沈灵珊一听,脸色瞬间变红,知道舅舅看出她的心思。窘迫之中低下头看着脚尖。半响,抬起头来,先扭头看了母亲韩梅一眼,然后回过头对韩明说道:“舅舅说的不错,珊儿确是打算这么走。大哥与我结义一场,有情有义,曾经帮了我们很多的忙。如今他身陷牢笼,远离亲人,我们纵然不能为救他而出力,也理当前去探望以尽义。否则良心何安?不过,珊儿要去边关寻找爹爹也是多年的心愿,决非托辞。待到京城探过大哥之后,无论如何也要去宁夏走上一遭,无论如何要找到爹爹的踪迹。”
韩梅到这时方知女儿执意出走的意思。想到陈文祺在牢中受苦遭罪,心里也是恻然,同时又为女儿的纯朴感到欣慰。沈灵珊话音刚落,她便一把揽过女儿,轻抚着她头上的秀发,柔声说道:
“珊儿,你要去探望陈公子,为何不明说?你是怕娘不让你去?”
听闻韩梅的口气有松动之意,沈灵珊趁机钻进母亲的怀里撒起娇来:“娘,珊儿这不是跟您说着嘛,要不然,珊儿趁蕊珠去找您的时候从后门溜走,这个时候恐怕已经过了江呢。”
韩梅嗔怪地说道:“你跟我说的什么呀?你说要去寻找你爹爹,那可是要去边关,蒙古鞑子经常在那里打打杀杀的,娘怎么能放心让你去?”
沈灵珊从母亲的怀中坐起来,用手理了理有点散乱的头发,正色说道:“娘,珊儿只是没有告诉您要先去进城探望大哥。珊儿探过大哥之后,确实是要去边关寻找爹爹的。”
“那不成,如果不答应娘不去宁夏卫的话,就不许你离开家门。”韩梅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说道。
“娘,您……”
“珊儿,你娘说的有道理,宁夏边境敌我犬牙交错,素不安宁。你一人只身犯险,让我们怎么放心得下?你要去京城探望陈公子,虽说其心可鉴,但只怕也是徒劳无功。你想想,那诏狱是关押钦犯的重地,岂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地方?依舅舅看,陈公子吉人天相,不过是几日牢狱之灾,不会有多大的事情,过段时间便会无事,你还是在家静待消息吧。”
沈灵珊一听舅舅连京城都不让自己去,顿时急了,连忙寻求韩梅的支持:“娘,我答应您不去宁夏了,您就让我进京一趟吧?”
“这……”韩梅既有些牵挂陈文祺,又不忍女儿独自离家,再说能否进天牢也不得而知,故此犹豫的望向韩明。
“娘,舅舅,允许亲属探监也是大明律的规定,我是大哥的结义兄弟,当然是可以见他的了。就算不让进去,到了京城也能打探一下消息,也胜似在家干着急啊。”沈灵珊生怕舅舅摇头,抢先说道。
韩明对自己这个外甥女的性格了如指掌,如不答应,说不定哪天她就会悄悄离家出走。与其那样,不如帮她筹划好一切,让她安心出门,省得发生意外。想到这里,便对韩梅说道:
“姐,陈公子遭难之际,珊儿前去探望也在情理之中。但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她一个女孩儿家独自远行多有不便。不如这样,让蕊珠改装与她结伴而行,路上好有个照应;我再雇一辆马车,选一个机警的捕快充当车夫暗中保护,加上珊儿也有一身功夫,料想不会有什么意外。只是珊儿必须答应,探过陈公子之后要速速回转,不可在京城久待。”
韩梅点了点头,向沈灵珊问道:“珊儿,你可听清楚了?”
沈灵珊怕他们反悔,连忙应承道:“珊儿明白,到京城探过大哥以后,保证立即回家。”
“既然如此,我这就去租借马车,明日一早就送你们出城。”说罢,韩明站起身来向姐姐道别,出门张罗去了。
当晚,韩梅让沈灵珊到自己房中歇息,将如何行走、如何投宿、如何待人接物等等一应事项细细的向沈灵珊说了几遍。沈灵珊也不住地请娘多加保重、不要牵挂自己,母女俩的绵绵夜话直说到天色微明,方才沉沉入睡。
翌日巳初时分,韩明回到家中,身后跟着一个中等身材、浓眉大眼的中年汉子。
沈灵珊与蕊珠早已换了男儿装束,正在母亲房中闲话等待。一听舅舅到家,连忙搀着母亲迎出大堂。
韩明拉过身后的中年汉子,对沈灵珊说道:“珊儿,这位是姜霖姜班头,人称‘**湖’,有丰富的江湖经验,也有一身非常厉害的拳脚功夫。这段日子正好姜班头在度假,故此特意请他来陪同你们一起进京。”韩明为官清正,不愿假公济私,因此请正在休假的姜霖帮忙,并硬是塞给姜霖妻子一个十两重的大银锭子,算是作为补偿。
沈灵珊朝姜班头裣衽了一礼,说道:“耽误了姜班头休假,真不好意思。”
姜霖见沈灵珊对自己施礼,连连摇手,急忙说道:“杨小姐可别折杀了小人。小人虽然走南闯北十多年,却从未到过京城,这次能到京城见见世面,还是沾了小姐的光呢。”韩明事先向姜霖介绍,外甥女也姓杨,故此称沈灵珊为杨小姐。
韩明“呵呵”一笑,说道:“你们二位就别客气了,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大家相互照应。姜班头,我这外甥从未出过远门,这段日子就拜托你多多照顾了。”
姜霖躬身向韩梅、韩明各施一礼,恭敬地说道:“请夫人和杨大人放心,小人必定倾心竭力维护小姐的周全,平安地返回武昌。”
韩梅拉过沈灵珊,为她整了整衣衫,又耳提面命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手,让沈灵珊上了马车。蕊珠身背包裹,向韩梅、韩明施了一礼,随后也钻入朱红色的车舆之内。坐在驭位上的姜霖长鞭一挥,“驾吱拗”,马车向左转了一个弯,向城北草埠门驶去,转眼间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第三十回 柳林婚宴
夕阳将坠,晚霞将中原大地染得红彤彤的。暮色之中,游鱼潜底,倦鸟归林,炊烟唤子,客旅兼程。
一辆朱红色车舆的单辕马车,自柳林镇南面的官道上疾驰而来,行至镇上“醉仙楼”酒家门前,嘎然停住。
姜霖跳下车辕,向坐在车舆内的沈灵珊说道:“杨小姐,一天下来,咱们已经走了一百多里地哩。眼下时辰不早,咱们先到这‘醉仙楼’吃点东西,然后找个干净点的客栈住宿一晚,明儿继续赶路如何?”
沈灵珊掀开门帘,与蕊珠一道走出车舆,憋着嗓门粗声说道:“如此也好。”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姜班头,您看我们这身行头,哪有什么‘小姐’来着?这样吧,您就叫我杨公子,我便称您姜叔,可好?”
“这……,可不折杀小人了?”姜霖不好意思地说道。
沈灵珊嫣然一笑,说道:“理当如此,就这样说定了。”
姜霖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三人行至“醉仙楼”门前,正欲抬脚跨过门槛,不料店小二跑了出来,伸手拦住他们:“客官且住,本店今日不做生意。”
三人停住脚步,往店内一瞧,可不,里面不仅没有一个客人,而且所有的凳子全码在桌子上,显然已经歇业。
“噢,贵店今日有事啊。”姜霖理解似地说道,随后又向小二问道:“请问附近可还有饭馆?”
小二卖弄似地回答道:“本镇挨着官道,成天人来人往的,因此镇上酒楼客栈到处都是。不过”小二拉长声音说道:“今日只接待投宿的客人,不接待吃饭喝酒的客人。”
“这……这是为何?”饶是姜霖号称“**湖”,一时也是满头雾水,不明所以。
看见三人迷惑不解的神情,小二颇为得意地说道:“为何?因为今天是本镇首富云驭风云老爷子的爱女大婚之日,镇上所有的厨子都到云府操办婚宴去了。”
“什么?他嫁女儿将全镇的厨子都弄了过去,那这南来北往的客人怎么办?这姓云的简直就是为富不仁、为所欲为、为非作歹、为恶不悛、为法自弊。”蕊珠忿忿不平,也不管合不合适,一口气送了不曾谋面的云驭风五、六顶帽子。
小二“嘻嘻”一笑,说道:“这位公子错怪云老爷子了。云老爷子虽然将全镇的厨子都请去办婚宴,可也替远来的客人考虑得很周全。三位客官请看这门上贴的是什么?”
三人顺着小二的手指朝门上望去,果见门上贴着一张粉色的告示,上面写着:
“今日小女大婚,凡经本镇的过往行人,均是云某的尊贵客人。云某在府中略备薄酒,以酬佳宾。”
姜霖看罢,啧啧称叹:“这个云老爷子好大的手笔,在下虚度三十几年的光阴,还是第一次碰到此等奇事。”
“哼,敢情这个姓云的生财有道,算计到来往的行人身上来了。”蕊珠对云驭风不怀好感,冷冷地说道。
“此话怎讲?”小二有些不明白。
“怎讲?姓云的请喝喜酒,人家怎好意思空手赴宴?这不是变相地要人‘随礼’吗?说他是雁过拔毛也不过分吧?”蕊珠没好气地答道。
“哦,公子又错怪云老爷了。敢情公子没有看见下面这行字?”小二释然说道。
蕊珠仔细一看,果然在告示的最下端有一行小字:“云某重名节如泰山、轻利欲如鸿毛。各位来宾务请空手赴宴,携礼者恕不接待。”
一直没有说话的沈灵珊,这时走到小二跟前,抱拳说道:“既然云老爷盛情相邀,我等恭敬不如从命。不知云府如何走?”
“呵呵,今天镇上的所有人都是云府的宾客,小二正要锁门前往呢。三位如若要去,小二便为三位带路。”
“如此甚好,请。”
“请。”
云宅内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高大的宅门两边,贴着一副红底金字喜联:蓬门且喜来珠履,侣伴从今到白头。由于遍请宾客,宅前广场上,临时摆了不下百张酒席,镇上乡邻以及过往客人,都被安排在广场入席。亲朋好友、官宦士绅理所当然要请至府中正席入座。
沈灵珊等人到来时,广场上早已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可能是见沈灵珊、蕊珠和姜霖几人举手投足非同一般,云家迎客知宾遂将她们引至广场正中距大门不远的酒桌旁,拉起席中状似本镇乡邻的三人,腾出座位让沈灵珊等人入席。先到是主,后来是客,三人向先前入席的七人抱拳施礼后方才就座。
众人萍水相逢,一时找不到共同话题,均默默无语,静等酒菜上桌。此时金乌西坠,华灯初上,这桌上之人都是过路的行客,哪管新娘新郎姓甚名谁、姻缘是天造地设还是强迫包办?只是奔走了一天饥肠辘辘,巴不得酒菜快点上桌,填满五脏庙之后觅得一个客栈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明日也好早点赶路。见酒菜迟迟未上,席中有人渐感不耐。
“砰。”坐在姜霖对面那个眉毛下斜、身材高大的客人,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怒声说道:“他娘的什么喜酒,到现在还不开席?”
“嘘,这位客人小点声,莫要被云家的人听见。办喜事嘛,仪礼不免繁缛,酒菜自然要上得晚一点。”席中一位年约五旬、浓眉短髭的老者劝道,看样子他应该就是这个镇子的乡民。
“办喜事也好,办丧事也罢,他总不能让本少爷净喝这种淡而无味的粗茶吧?酒菜上不来,也该上些糕点给大家伙充饥啊。”那斜眉客人毫不收敛,依然大声说道。
短髭老者听他说出此等浑话,一时作声不得。沉吟半晌后,又对那斜眉客人温言说道:“这位客人切莫出言无状,说些大不吉利的言语。即便不是云老爷富甲一方,结交甚广;就是今天的新郎官,也是大有来头,若是他听到你说这等话,只怕是惹祸上身了。”
“大有来头?有多大的来头?敢情这新郎是皇帝老子不成?”斜眉汉子冷笑道。
“虽然不是皇帝老子,却也是当今天子钦点的新科进士。这不,连县太爷还专程前来捧他的场呢。”短髭老者见斜眉汉子越说越浑,连忙点出新郎的身份,警示对方听后有所顾忌。
“哈哈哈”斜眉汉子一阵怪笑,神情颇有不屑地说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原来就是一进士啊。”说着将硕大的头颅凑到短髭老者面前,讥讽地说道:“穷乡僻壤的人就是少见多怪,一个新科进士就把你唬得一愣一愣的。在本少爷眼里,慢说是新科进士,就是新科状元,也不值个屁。”
短髭老者只当他是浑人,再也懒得与他争辩,便将双手往衣袖中一拢,说了句“这位客人真会开玩笑”后,闭目养神去了。
哪知斜眉汉子听到短髭老者说他“真会开玩笑”,立马怪眼圆瞪,伸手扯了扯老者,高声说道:“你不信是吧?新科状元陈文祺现在诏狱里面呆着,还不是本少爷一句话送进去的?”
沈灵珊闻言一震,真的假的?若是真的,此人是何方神圣,竟能凭一句话就将大哥送进诏狱之中?不管是真是假,待我打探一下他的虚实再说。
想到此,沈灵珊向斜眉汉子一抱拳,说道:“这位兄台,诏狱之中关押的都是惊动了万岁爷的钦犯,你说凭你一句话就将新科状元送进诏狱,莫说这位老人家不信,我等都不大相信咧。除非兄台是皇亲国戚,否则,当今皇上岂能听你的?”
斜眉汉子一楞,旋即倨傲地说道:“这可让你说对了,本少爷还真是皇亲国戚。”
沈灵珊撇了撇嘴,不信似地说道:“据在下所知,湖广地区在景泰、天顺、成化三朝,从未有人与皇家沾亲带故,景泰之前的皇亲国戚,也早已迁居京城。阁下年纪轻轻,又操着一口地道的湖广乡音,恐怕与皇亲国戚八杆子够不上吧?”
斜眉汉子两眼一翻,“哼”道:“那是你冬天里摇蒲扇不知春秋。说出来就怕吓到你,本少爷虽是湖广人氏,但寿宁侯张峦你知道吗?就是皇后娘娘的亲爹、当今的国丈,他正是本少爷的姑夫。你说,本少爷是不是皇亲国戚?”
沈灵珊一激灵,心道果真如此的话,此人虽是拐了弯儿的“皇亲国戚”,但皇后娘娘与他是嫡亲表兄妹,算起来当今皇上还是他的表姐夫呢,难怪他口出狂言!继而冷静一想,不对吧?张峦的爵位并非世袭罔替,其人乃是秀才出身,还是以乡贡的名义才进入国子监的。张峦的夫人金氏,虽不知她是何处人氏,但在尚未发迹之前,现今的国丈张峦当年还在北直隶河间府的老家,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地去湖广迎娶金氏为妻?
事关义兄陈文祺的安危,沈灵珊决心要弄个清楚明白。
“尊驾莫非姓金?”沈灵珊试探地问道。
斜眉汉子哪里知晓皇后娘娘的母亲姓什么?他以为自己既然与皇帝的亲戚是亲戚,那么自己自然就是“皇亲国戚”。他也懒得琢磨沈灵珊问的什么意思,颇不耐烦地答道:“什么金的银的?本少爷名叫司徒蛟,我姑姑他老人家闺名司徒燕,是如假包换的寿宁侯夫人。你若不信可进京打听去,看本少爷是不是说的假话。”
皇后生母的姓氏,座中也有知晓者。听斜眉汉子现在知道他名叫司徒蛟一说,方知这个“皇亲国戚”还不止是拐了一个弯儿。听他一说,知情者尽皆掩口而笑。
“还‘夫人’呢,充其量是一小妾。”蕊珠在沈灵珊耳边轻笑着说道。
沈灵珊微微皱了一下柳眉:凭他一句话就把大哥送进了诏狱,那是一句什么话呢?他与大哥又有什么深仇大恨、非置大哥于死地不可呢?沈灵珊决心要搞清楚事情的原委,如真是此人诬告陷害的话,就是拼死也要制服此人,将他捉拿进京,为大哥平反昭雪。
正当沈灵珊欲向司徒蛟套问如何一句话将陈文祺送进诏狱的时候,鞭炮声、鼓乐声骤然响起,人们不约而同一阵欢呼:“婚礼开始了。”
未过片刻,酒菜齐上,久等不耐的人们哪里顾得上斯文?一时觥筹交错、杯盘狼藉。酒酣耳热之际,司徒蛟不甘寂寞,大声喊道:“既然喝的是结婚喜酒,为何不见新郎新娘来敬酒?”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一些好事者的响应,马上有人指挥大家齐声鼓噪道:“新郎,敬酒;新娘,敬酒。”
身穿大红婚袍的新郎官正在厅堂中向宾客敬酒,听到门外广场的叫喊声,便对客人们告了罪,手端酒杯走了出来。
“是他?”沈灵珊望着出现在府门台阶上的新郎,失声惊呼。
“谁?”蕊珠不解地问道。
“翁隽鼎,就是与大哥同去京城赴试的那个翁隽鼎。”看着翁隽鼎容光焕发的样子,又想到陈文祺此时正在诏狱受罪,沈灵珊不禁一阵神伤。
翁隽鼎来到广场,开始沿桌敬酒。沈灵珊她们所坐席位距离府门不远,很快地翁隽鼎就转到这桌上来。
“承蒙各位贵客赏光,在下翁隽鼎敬大家一杯。咦,是你?”翁隽鼎的酒杯将要与沈灵珊的酒杯相碰的时候,忽然发现了沈灵珊,不禁大为惊奇。
“是我。翁公子不久前金榜题名,今宵又洞房花烛,人生‘四喜’,翁公子一下子就得遇双喜,真乃快事也。”沈灵珊揶揄地说道,翁隽鼎正要道谢,不料沈灵珊又幽幽地补了一句:“若是我那大哥今日恰好在场,翁公子岂不是又得‘他乡遇故知’一喜?只可惜……”说到此处,沈灵珊打住了话头。
翁隽鼎忽然明白眼前的“杨公子”已经知晓陈文祺被关诏狱,也懂得他刚才的一段话语带讥讽,隐隐有责怪他不重友情之意。但现在人多口杂,不便多说,于是便含蓄地笑笑,冲众人一点头,端起酒杯就要到邻桌敬酒。
“且慢。”刚才正在胡吃海塞的司徒蛟,顾不得抹去满嘴的油腻,叫住正要离开的翁隽鼎。
翁隽鼎转过身,看见是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汉子,便客气地问道:“尊客有何指教?”
“既然是结婚喜宴,就应该是新郎新娘共同敬酒吧?哪能让你一个人代劳。再说,你的新娘子究竟是美若天仙还是丑比无盐,总得让我们这些外乡人瞧瞧吧?”
司徒蛟这话,显然很是过分,翁隽鼎脾气本来比较火爆,一听此言就要发作,紧跟在他身旁端着酒壶的柴管家老成持重,暗中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翁隽鼎立时省得此时此地不能任性,于是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怒气,假装未听清楚,端着酒杯向邻桌走去。
谁知这广场上的客人鱼龙混杂,马上就有一些人附和,纷纷喊道:“是啊,请新娘出来敬酒。”
正当翁隽鼎进退两难之间,云非烟也是一身大红婚服,出现在门前的台阶之上。翁隽鼎一见,连忙大步走到她的身边,低声说道:“烟妹,你怎么出来了?”
云非烟嫣然一笑,说道:“我本就是一个不拘世俗逍遥物外的女子,为何不能出来?”不等翁隽鼎说话,便在柴管家端着的托盘里倒满两杯酒,端起一杯递给翁隽鼎:“来,我们共同敬客人一杯酒。”接着,用黄莺出谷般的声音对着广场上的客人说道:“各位来宾,今天是我和翁郎缔结良缘的大喜之日。俗话说,好戏还需鼓乐配,喜事也得有客来。各位嘉宾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使我们的婚礼显得更加隆重和喜庆,在此向各位嘉宾表示我们深深的谢意,请大家干了杯中酒。”
“好啊。”“干!”众人齐声响应。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迈上台阶走到翁隽鼎面前,抱拳施了一礼,尔后说道:“在下柳飞絮,恭贺翁公子与云小姐喜结良缘。当日翁公子连过三关,最终赢得美人以身相许,足见阁下超群拔类、丰标不凡。只是翁公子当初过了哪三关,却是柳林镇男女老幼人人都想知道的秘闻,今日机会难得,不知翁公子可否为大家解开这个谜团?”
翁隽鼎见面前自称柳飞絮的这人,正是那日在自己之前闯关的少年。连忙抱拳还了一礼,说道:“柳公子客气。当日在下侥幸过得三关,只是运气较好而已,不值一提。”
自古文人相轻,武人相重。翁隽鼎猜想这位柳公子对自己连过三关有些不服,故尔有意示弱。
柳飞絮还没答话,场中就有人不依了:“翁公子,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给大伙听听,也好让我们长长见识。”紧接着就有许多人起哄,大有不说不罢休之势。
翁隽鼎无法,看了云非烟一眼,便将“席中分酒”与“檐上挂匾”轻描淡写的说了个大概,而对其中的难度则隐去不提。
众人一听如此简单,都道这小子走了狗屎运,恰巧碰到如此简单的考题,心想若是换了自己,还不是一样轻而易举地过关?
“那么,翁公子所过的最后一关呢?”柳飞絮追问道。
“这第三关嘛,不说也罢。”翁隽鼎敷衍着说道。
“翁公子是不屑于指教还是敝帚自珍?”柳飞絮的语气开始有些咄咄逼人。
翁隽鼎、云非烟二人面面相觑,本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从何谈起?二人从未说谎,急切之中实在不能自圆其说,以故一时呆立当场。
自从云非烟出现在府门之外,司徒蛟那双斜眉怪眼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身子。先前只道钟离岚美艳无双,现在方知天下美人千娇百媚、各领风骚。眼前这个云非烟如出水芙蓉、光艳逼人,仿佛比钟离岚更胜一筹。若非身在他乡不知水的深浅,只怕早已上前轻薄起来。这时见翁隽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就尖刻地嘲讽道:“我说咧,‘分酒’与‘挂匾’这等小儿科的事情,蠢夫壮汉都能做到,怎么全被‘翁贵人’碰巧了?现在看来,应该是她们两个早已勾搭串通所为。至于第三关嘛,我看根本就没有。”
“你”翁隽鼎一听“勾搭”二字,气血上冲,满脸涨得通红,正要高声怒斥,柴管家适时的轻咳一声,猛然省悟闹将起来只能给自己的婚宴添乱,遂怒极反笑,也不理会远处说话之人,对柳飞絮说道:“在下先前不说,是怕柳公子尴尬。现在看来,在下如何闯过第三关,那是非说不可了?”
“翁公子闯关,在下为何尴尬?阁下但讲无妨。”柳飞絮有些莫名其妙。
“那是因为,当时在下闯过的第三关,正是柳公子未曾闯过的第二关。”
此言一出,场中所有人大感意外。原先以为翁隽鼎凭的是碰运气,但如果别人闯不过的关被他闯过,还能说他是碰了运气吗?
原来,翁隽鼎与云非烟订亲之后,陈文祺忙着明察暗访案情,翁隽鼎留在云府与云非烟情话绵绵。二人曾谈及七日闯关的情形,因闯第二关者寥寥,以故翁隽鼎记得柳飞絮(那时还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是在自己之前的那个少年)闯关的始末。今日被众人逼得太紧,只好借此解围。
“你是说,你闯的第三关是‘辨木根梢’?”柳飞絮略显窘迫地问道。
“正是。”因前两关讲得轻描淡写引起众人的误会,翁隽鼎决定现场来个“辨木根梢”。当初云非烟讲到柳飞絮抽到‘辨木根梢’这道题的时候,他已然有了答案。
“柴管家,请您带人将那根直木抬出来。”翁隽鼎转身对柴管家说道。
柴管家答应一声,将手中的托盘交给旁边的家院,转身进入府内。不大一会,柴管家的身影又出现在门外,他的身后,两个家院抬着一根长约八尺的木头,但见木头洁白细腻,两端一般粗细,胸径二尺有余。
“柳公子,这是否是当初那根木头?”翁隽鼎含笑问道。
“是呀。当时我一见这根木头,心想要识得哪头是根部哪头是树梢还不容易?下大上小嘛,三岁孩童也知道。哪知用尺子一量,两端竟是同样粗细。当时我想,既然两端同样粗细,靠近树根的那端肯定有刨过的痕迹,然而再看时,整个树身都被刨过。结果我就抓瞎了,没办法,只好投尺认输。”柳飞絮苦笑着说,但见他说话毫不遮掩,不少人还是钦佩他是一条磊落的汉子。
“尊驾敢情读书读呆了吧,既然两头一样大小,你就随便一说,谁能指你错了不成?”有人高声说道。
“人家云小姐早就想到这一层,事先便已规定既要辨别根梢,还要讲出根据来。”柳飞絮说完膘了云非烟一眼,云非烟抿嘴一笑。
“既然用尺子没法量出根梢,翁公子又是怎样辨别的呢?”有人急于知道答案,高声向翁隽鼎发问。
翁隽鼎指了指府前那个大大的蓄水池(云府距离湖泊池塘较远,为防火患,云驭风特地在府前修池蓄水,以备急用),对抬着木头的两个家院说道:“请二位将木头放进池中。”
二人走近水池,打一声号子,将木头抛入水池,一阵翻滚过后,池水和木头渐趋平静。再看那根木头,正静静地浮在水中,一端几乎全都没于水面,另一端却高出水面二寸有余。
翁隽鼎向众人说道:“这木头两端轻重不一,轻者为梢,重者为根,其中道理相信大家都知道吧?”
“对呀,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当时就没有想到呢?”柳飞絮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懊恼地说道。
“如果你与云小姐原本是相好,当时就算辨别不出来又有什么关系?说不定这辨别的办法是云小姐暗中告诉你的呢。”司徒蛟唯恐天下不乱,阴阳怪气地说道。
翁隽鼎一忍再忍,这次实在按捺不住,指着司徒蛟朗声说道:“这位仁兄几次三番恶语相加、毁人清誉,翁某念你远来是客,不与你计较,还请你自重!翁某湖广岳州人氏,此前从未来过中原,与云小姐更是素昧平生。只是正月里头与同科举人陈年兄进京赴试路过此地,恰逢云小姐设关招亲,才结此姻缘。这是柳林镇妇孺皆知的事情,请阁下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哼,亏你还记得陈年兄。”沈灵珊低声说道。
翁隽鼎假装未听见,双手抱拳高声说道:“各位朋友来宾,请继续喝酒吧。如有不到之处,请多多包涵。”说完,携着云非烟转身回屋去了。
沈灵珊自发现新郎是翁隽鼎后,再也没有吃饭的心思,但想等散席后跟踪司徒蛟到他住的客栈,进一步打听司徒蛟陷害义兄的经过,故此强忍不耐,枯坐席中。
这时,云府柴管家又一次出现,高声说道:“远来柳林镇的客人请在散席后留下,由本镇各个客栈的掌柜带领大家分头住宿,明日一天的宿食花销全由云府负责。”
众位客人一听,顿时一阵叫好,几个性急的客人早已站起身来到宅前台阶下面等待。其他客人见状,生怕丢下自己,此时也已酒足饭饱,于是纷纷放下碗筷,齐齐集聚在宅前。客栈掌柜们无法,只好撂下酒杯,按照柴管家事先的安排前去认领客人。
沈灵珊看见司徒蛟站起来径往门前而去,便低声吩咐姜霖在原地守着马车,自己与蕊珠一起,找好客栈之后再来接他过去。姜霖不明所以,但见沈灵珊神色匆匆,也不好多问,连忙点头应承。
正在沈灵珊她们将要起身的时候,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快步走了过来,对沈灵珊恭敬地说道:“这位公子,在下带你去住宿。”
“我?”
“对。”
“请问尊驾的客栈有多远?”
中年汉子一楞,旋即笑道:“不远,不远,就在云府后面。”
“可我不是一人呢,还有他们俩。”沈灵珊指指蕊珠和姜霖。
“那就一起去。”
沈灵珊侧目一望,看见司徒蛟正跟在一个长须老者身后就要离去,不禁大,指着长须老者对中年汉子说道:“多谢美意,我还是在那位老板的客栈去住。”
中年汉子朝长须老者看了一眼,笑着说道:“他那里已经客满,公子们去了,只怕也没有客房了。”
沈灵珊想了一想,也罢,既然知道司徒蛟跟什么人走了,等下也能向此人打听出来。于是点点头:“既是如此,有劳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