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搁浅的两年
掬一把光阴,温凉如水。
一个不留神,时间便从指缝间漏出,匆匆流逝。
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了两年。
还有两个月,卓展就要结束他那浑浑噩噩的高中生活了。
这两年,卓展真不知自己是怎么挨过来的。
一开始的时候,他就像被抽了魂一样,整天魂不守舍的。虽然课堂上还是一味的睡觉,但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的,就是那边的人,那边的事,以及那还没弄清真面目的文魉和本杰明。自己心里像被掏空一个大洞,怎么都填不上了。
卓展觉得自己似乎要魔障了,吃饭、走路、睡觉、上厕所,无论干什么事都会想到曾经发生过得那些事,仿佛现在的生活才是一场长长的梦,自己被魇住了,怎么都出不去。
他曾找文叔深澈谈了一次,他没有激动,没有冲动,而是冷静地一一分析着利弊,小心翼翼地、变着法儿的提出关于重启司空、再走山海时代的提议。
不过将这个想法刚说出口,便被文叔立马否决了,很干脆,很彻底,很不留余地。
那张慈祥温馨的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愠怒和悔憎。
文叔,还没从段飞受伤的那件事上释怀,一丝一毫都没有。
聪明的卓展见状便立马明了了,他自然不会再去触动文叔那根敏感的神经,因为他明白,自己越积极,这事儿就越没着落。
之后卓展不仅一次去地下室里找过司空,准确的说,是藏着司空的那个拖把头。希冀拿到司空后,埋着文叔和大伙儿再去一趟山海时代。不过很可惜的是,司空已经不在那里了,文叔又换了藏匿地点。而且这一次,文叔又藏得很好,因为卓展花了两年时间,也没能找到。
这期间,卓展去了段飞家一趟。那个家,依旧被段家小姨打理得温暖又明亮。不过这次卓展并没有进到里屋,没有去见段飞他爸。只是在客厅坐了一会儿,不吃水果,也不说话。
搞得段飞和段越都紧张兮兮的,明知会有狂风暴雨,却被眼前的风平浪静所折磨,实在有够痛苦和煎熬的。
不过直到最后,卓展也没说什么,没做什么。他只是像来时那样,平淡地起身,平淡地穿上衣服,平淡地出了门,平淡地笑着说再见。
最后一次在山海时代,卓展从掏心魔口中得知了自己的父亲确实是被段飞的父亲害死的,再次印证了之前在隐土邦那听来的话。这让他内心不起波澜,是不可能的。
不过就像他之前说的,段承奎叛变这件事,他无法原谅,因为他不可能心大到连自己父母遇难都能释然。但他也绝不会因此就对一个已经受到身心重创的人百般怨恨,更不会迁怒到段飞身上。他能拎得清,谁的错就是谁的错,在他的字典里,压根儿就没有父债子偿这回事儿。
从段家回来后的卓展异常平静,他没有再执着于任何事。但还想像从前那样放空自己,现在的他,已经做不到了。
于是他便把自己填得很满,每天都跟打了鸡血一样的生活。
他开始重新学习,课堂上也不睡觉了,笔记做的比谁都厚。练习册一本接一本的做,市面上卖的都做完了,便去找竞赛题做。他写的飞快,碳素笔几乎是一天换一根芯。
实在没得做了,就背英文字典,研究甲骨文。
放学后,他就去球场,踢一场酣畅淋漓的足球,把自己累到虚脱,满身臭汗的回家,洗一个通通透透的热水澡。躺在床上,让疲倦的自己瞬间入眠,最好不做梦。
只不过遇到刮风雨雪沙尘雾霾,球场上便没人了,他自己一个人也踢不起来,只能回家。一到这个时候,他心里空着的那个洞便再次无限扩大,似要将他拖进去一般,让他害怕之余又无处可逃。
于是,他便继续给自己加码。在课业之余报了一个击剑班,一个散打班,一个素描班。再次将自己的身体和大脑填满、麻痹。
每天晚上回到家,累得如同一具没有心肝的人偶一般,扑倒在床上,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醒来,又是同样的一天。就这样高强度高密度的无限循环,卓展才没让自己发狂,安稳地渡过了寸阴若年的两载。
卓展的全面改变,最欣喜的人无疑是他的班主任程老师。因为卓展不仅重新开始学习,考试也都全力以赴,再不是稳占及格线的问题学生。而且,经过两次考试后,卓展重回年级第一,并再也没掉下去。于是,程老师便推荐他去参加了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和化学竞赛。
卓展不负众望,带回来两块闪亮亮的金牌给程老师,这让程老师乐得合不拢嘴,天天像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般,在其他老师面前炫耀,没多久便成了全校老师的公敌。不过这些都不是事,他也不在乎,只要班级有这个大宝贝儿在,他就知足常乐了。
程老师也将这份知足转化为恩情,他帮卓展申请了燕大的保送名额。虽然卓展高一时的成绩不尽如人意,但好在高二、高三成绩都足够稳定,而且还有竞赛加分在。经过推优评委会测评,一致同意,取得了保送名额。
现在卓展可以说就等着两个月后毕业,然后进入隔壁燕大的校门去找段飞了。
说起段飞,他就比较悠闲了。大学课业不重,凭他的头脑,即便不怎么学,成绩也不会差。已经大二的他,成了学校里最耀眼的明星。天天身边围着一群小姑娘,学姐学妹都有,打着各种幌子,明里暗里送着秋波。段飞不表现出厌烦,也都一派和气笑脸相对,不给任何人希望,也不让人家绝望。
但很奇怪的是,在大学这片连野猫野狗都出双入对的热恋圣地,明明可以随便挑的他,却从未谈过恋爱,就连跟谁暧昧都没有过。长此以往,背地里已经有人开始暗戳戳地猜测,他是不是那方面的取向有问题。搞得他百口莫辩,有苦难言。
不过很快,这种没有根基的谣言就立不住了,转眼便被新成立的“爱飞会”的学姐学妹们粉碎得渣渣都不剩。段飞对这些热情的女生虽心怀感激,但每每看到一群女生蝗虫般涌过来的时候,心里还有那么一刻是想让她们误会自己有问题的。
而江雪言,这两年内再没回过江宅。不知是不想面对卓展,还是在逃避没事就往江宅跑的段飞。不过这期间她倒是给文叔打过几回电话,聊的内容,无非就是自己准备毕业论文了、自己毕业了、自己去哪家公司就职了。仅此而已。
文叔当然就成了传话筒,将江雪言说过得每一句话,甚至精确到每一个字,都原原本本地转告给卓展和段飞他们。至于这些不痛不痒的内容到底有什么用,恐怕只有段飞才能理会了。
两年,可以沉淀很多东西,也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这两年里,壮子和段越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壮子的那些方言和土笑话再无法轻易逗笑他的越越女神,而段越,也对壮子在自己面前故意讨好、没话找话的行为开始失去耐心。
于是,两人的争吵逐渐增多,差不多是三天一小吵,半月一大吵。说是吵架,其实大多数时候还是段越单方面地在发脾气,因为壮子虽然心里有气,也不绝对会把气撒在段越身上的。
这让夹在中间的段飞很为难,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除了学校那群女生,就这个事最让他头疼了。
还有两个月高考,每个高三的学生都到了不得不考虑前途和志愿的时候。段越和壮子不像卓展和段飞,可以凭借优异的成绩高枕无忧地保送进名校,他们不行,要想升学,就必须经历高考。
段越一如她这十八年来的沉稳,打算报考燕京一所口碑较好的师范学校,对于她几次模拟考试的成绩来说,刚刚好,既不冒高,也不屈分。
不过壮子的行为令她很是气恼。壮子的成绩虽然不好,但若挑一挑拣一拣,还是有不少三本院校是可以报的。可谁知壮子竟然不想再继续念了,愣说自己不是读书这块材料。还理直气壮地声称上大学不仅浪费自己的青春,还浪费他爸妈的金钱,非要去学什么厨师。气得段越天天冲他发脾气,不给他好脸色看。
这天,因为毕业后去向的问题,段越又跟壮子大吵了一架。
只不过第一次,壮子跟段越发了脾气,寸步不让。
段越很诧异,很震惊,哭着躲在闺蜜西贝的怀里倾诉。
可令她更委屈的是,一顿大倒苦水后,西贝不仅没安慰她,还批评她不应该替壮子做决定,又说当厨师也没什么不好的,能把兴趣当职业的人是多么幸福巴拉巴拉的。简直把段越给听懵了。
两头受气的她愣是一周没搭理壮子和西贝,天天自己一个人吃饭、上下学,心里孤独又难受。
第二百五十七章 暗涌
这两年,隐土邦里,气氛并不愉快。
一年前,顾三爷咳出了血,进了一次医院,住了四十多天才出来。只不过出来后,原本就骨瘦如柴的他变得更加佝偻枯槁,简直如一副只会喘气的骷髅,浑身上下透着半入土的霉味。
管家陈叔直接让家庭医生和护士住进了顾家,日夜检测着顾三爷的身体变化,并随时给予他最周到的治疗和调养。
半年前,易龙和狗哥陪着顾三爷去了趟医疗水平更发达的米国,花了不少钱,病也没治好。
回到国内后,顾三爷的病反倒更重了。半夜的时候经常咳得睡不着觉;吃饭的时候差点一块肉噎进嗓子眼儿里死翘翘;就连解个手,这咳嗽一上来,尿都撒不出来。
顾三爷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糟糕,动辄对手下打骂责罚。易龙就没少吃这方面的苦头。最近,他的眉梢和额角,又添了两处新伤,那张俊秀的脸,倒有几分硬气了。
这天,正在外面收债的易龙罕见地被魏子叫了回去。
顾宅的二楼大厅里堆满了隐土邦的中上层干部,黑压压的一片,看样子是有点儿地位的都来了。
易龙穿过层层人群,这才看到,猴子竟瑟缩地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如捣蒜,鼻涕一把泪一把,嘴里不停叨咕着“句句属实”“不敢说谎”。
易龙心下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但也不敢随意惊扰顾三爷,只是默默站在了顾三爷那出奇高的大皮椅旁边,静观其变。
易龙低头斜着眼睛,只听皮椅“吱哟”一声,顾三爷那颗反光的光头从阴影里探了出来,双手用力地架在红木方桌上,使劲撑着他那颗就快耷拉下来的脑袋,半眯的眼睛里射出兴奋剂一样的光芒。
“这么说来,那长生果,确实在他们手上了?”顾三爷阴沉道,沙哑的声音难掩兴奋。
易龙一愣,抬头死盯着跪在地上的猴子,知道这货肯定是吹牛逼闯出的祸。
猴子的脸抽抽得跟猴屁股似的,还在不停地点着头,哀声道:“没错没错,小的亲耳听到的,当时魏子、大彪,还有龙哥,他们都在场。”
“真的吗?”顾三爷将头微微偏向易龙,眼睛却没有看他。
易龙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腿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没错。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有屁快放,别跟个娘们似的。”顾三爷有些怒了,整个大厅连彼此的喘息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易龙不自然地抿了抿微干的嘴唇,矮声道:“只不过他们几个对那东西都挺鄙视的,似乎……似乎没带在身上。”
“哦?没带回来……那就是在那边喽。”
大皮椅又是“吱哟”一声,顾三爷再次陷进天鹅绒垫子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棚顶的吊灯,出了神。
半晌,喃喃说出:“这个容易。”
易龙皱了皱眉,知道顾三爷已有了盘算。
“龙儿啊。”
“嗯?”易龙闻言赶忙往前一凑,头和身子都更低了。
“段承奎的那个闺女,据说跟他们几个人都有些关系?”沙哑的声音不怀好意地响起。
易龙心里咯噔一下,沉吟片刻后,还是硬着头皮答道:“没错,是段飞的妹妹,叫段越。跟卓展和壮子都有过感情纠葛。”
“壮子?就是上次来咱们这儿做菜的那个猪头?”
易龙点了点头,冷汗已经顺着下巴低落在猩红的地毯上。
“有点儿意思啊。”阴冷的眸子漾起笑意。
皮椅又是一阵“吱哟”,顾三爷伸出那只枯柴一般的手,勾了勾已没有指甲的手指:“铁子,过来。”
二分舵的王铁面露喜色,赶忙上前,肃立等候。
“回去告诉你们霞姐,把这个姑娘给我绑了。”
毫无顿挫起伏的话从顾三爷口中说出,仿佛一把利剑刺,登时刺穿了易龙紧绷的神经。腰身几乎完成直角的他忽地起身,瞪大眼睛,疾言厉语道:“三爷,这事还是交给我来做吧!”
顾三爷一愣,森然回眸:“哦?一分舵比二分舵更有把握?说来听听……”
易龙快速舔了舔流到嘴唇上的汗,浑身僵硬,故作镇定道:“倒不是我们一分舵更有把握,只是……只是霞姐她不认识他们,不好下手。我们一分舵都跟他们混成熟人了,比较容易得手。”
“哼哼,”一股浊气从顾三爷鼻子里呼出,他冷冷一笑,如鹰的眼睛骤然叨住易龙,轻蔑道:“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是怕阿霞出手太狠,弄伤了那个小姑娘吧?”
易龙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
顾三爷瞄了瞄易龙心惊胆寒的样子,不屑地摇了摇头:“蠢货,心软可是干我们这行的大忌。放心,阿霞虽然狠,但做这事,可比你想的要有分寸的多。不过啊……”
顾三爷话锋陡然一转,将整张大皮椅转向易龙:“既然你这么上心,那这次就交给你来做。做漂亮点儿,别让我失望。”
顾三爷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慢,很弱。但在易龙耳朵里如彷如雷鸣般摄人。因为他知道,这是顾三爷在威胁他。
得好的易龙不敢迟疑,赶忙弓着身子打躬不迭:“三爷放心,龙儿明白。”
“可是三爷……”王铁急得直跺脚。
顾三爷摆了摆手,悠悠道:“别可是了,我已经决定了,这活儿给易龙。霞姐那边,你们也不必透露了。”
“是……”王铁不甘心地攥紧了拳头,狠狠剜了易龙一眼。
“三爷,该打针了。”
陈叔拉开雕花大门,一个挽着发髻的小护士走了进来,端着白色的医用托盘。
易龙忙欠身后退,但还是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不禁屏住了呼吸。
顾三爷将一条手臂伸展开来,有气无力地平放在红木方桌上。
小护士轻柔地卷起真丝大褂的袖子,熟练地绑上止血带,消毒,扎针,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随着流速阀轮的滑动,易龙清晰地看到,那看着就有味道的液体顺着透明的滴管,钻进干皱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灰皮,流进凸起的青色血管里,似在给这具即将腐朽的身体注入最后一点儿微渺的希望。
第二百五十七章 爱别离 求不得
昏沉的午后,没有一丝风,静止的空气有些粘稠,很烦人。
卓展发着呆,转着笔,目光涣散。
“啪嗒。”
笔掉在了摊开的本子上,卓展恍然回神,目光落在了本子上画了一半的少女身上。
圆圆的黑眼睛,两条粗粗的辫子,灿烂得有些傻气的笑容,很甜,很美……只是这碳素笔是黑色的,画不出那如火的红色,可惜了。
之前的一幕幕似像走马灯一样再次出现在脑海中,卓展的淡淡的肖荣光瞬间凝固在脸上,神情有些黯然。
卓展抬起头,与讲台后坐着的程老师四目相对。只是程老师的目光,不再像两年前那般怨渎,反而多了丝忧虑和担心。
程老师起身,卓展条件反射地合上本子。
虽然这是自习课,而且凭借现在程老师对自己的喜爱,他即便看到了也不会说什么。但卓展还是不想节外生枝,因为这个本子,画满了他的思念和秘密,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卓展翻开了数学练习册,拾起了笔,低下了头,飞快写出一道函数题的答案。
程老师走到他身边,站了一会儿,盯着那工整的练习册看了好半天,旋即,用沾着粉笔灰的粗糙大手重重拍了拍卓展的肩膀。
卓展微微侧头,脸颊刮到了程老师手腕上那串已经盘得红润透亮的金刚菩提手串,竟有那么一丝温暖。
放学前的这段时间,卓展再没翻开那个本子,程老师也没再过来。
放学铃声响起,他拎着书包走人,去走廊尽头的勤业班,找壮子,他俩约好了放学后要一起去散打教室。
勤业班的各个刺头飞也似地冲出了教室,就像刚被放出来一样。
他们跟经常来的卓展已经很熟悉了,见了他都不见外地打着招呼。
卓展靠在阿基米德的画像上,等了半天,也不见壮子出来。不禁伸着脖子往里瞅了瞅。见跟壮子交好的光杆儿出来,便一把拽住他,问问里头什么个情况。
光杆儿一脸衰相,解释了个中原委。
原来壮子又在课上睡觉,班主任张老师叫他起来,让他背课文。他睡的正香,哈喇子流了一桌子,哪知道要背哪篇哪段啊,每一句都是靠旁边用书挡着嘴的光杆儿提醒。
“北冥有鱼……呃……名为鲲,鲲之大……呃……”
老师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毒的眼睛,当然看到了旁边提醒的光杆儿。一个粉笔头砸了过去,光杆儿便不敢再吱声了。
壮子没了提醒,嘴便没了把门的:“鲲之大……呃……鲲之大,一锅炖不下!”
壮子的同学们可是笑开了锅,这个下午没白来。
张老师却气坏了,浑身抽搐,简直要叫救护车了。于是乎,不出意外,壮子放学又被留下了。
直到学校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壮子才一脸拧巴的出来,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教室里面传来张老师的啜泣声,卓展有些同情这位情感细腻的老师,无奈叹了口气。
“哟,叹什么气啊叹气?”壮子不悦道。
“我这是在感叹,终是庄周开了荤,昧着良心炖了鲲呐。”卓展摇了摇头。
“咋的,你咋知道了?光杆儿那个死玩意儿……”壮子暗骂了一句。
“走吧,还有半个小时,散打班就开课了,今天是做不上热身了,赶紧的吧。”卓展看了看表,催促道。
“我今天去不了了,你帮我跟周教练请个假!”壮子一脸为难地说道。
卓展一愣,眉头一皱,责备道:“有事?不早说!”
壮子双手合十,一脸真诚:“实在对不住了,越越今天约我出去,我这都迟到了。你也知道,我俩一周没说话了……”
“那还不快滚!”卓展笑嘻嘻地说道,照着壮子屁股就是一脚。
“好嘞!”壮子很是兴奋,撒丫子就跑。
段越和壮子闹别扭这事儿卓展是知道的,见有了转机,也为壮子感到高兴。
壮子的消失,让空旷的教学楼瞬间安静了下来,阳光中的灰尘浮动,映出走廊上那一排中外命人的肖像,竟有一丝恐怖。这让卓展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摸了摸左耳上冰兑圈化成的银灰色肉痣,浑身竟过电般一个激灵,赶忙也快步走了出去。
四月的天已经没那么短了,外面的世界依旧阳光明媚。
只是又到了人跟柳絮缠斗的这个季节,大街小巷都飘着雪一样的白絮。手牵手的两个人只要从大树下钻过,就会一起白了头。最近学生们很爱这么玩儿,乐此不疲,还起了个应景的名字,叫“白头到老”。
这样撒狗粮的奇怪景象总是让卓展想到某个人,那个把他的心掏空了的人。于是卓展没有从树下过,而是罕见地挪到路中间走。
虽然这只是一条后街小路,没什么车,但还是会有偶尔疾驰而过的外卖摩托。一个背后插着黄旗子的外卖小哥就差点儿刮到卓展,回头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作死”。
卓展倒也不生气,在路中间走,本就是他的不对。
只是他忽地被一只苍老的手拉到了路边,回头看时,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走脚老和尚。
老和尚穿着很旧但很干净的灰色僧袍,胳膊上挎着一个小布包。只见他慢吞吞地从布包里掏出一个闪着金光的小卡,微笑着塞到卓展手里。
卓展笑笑,秒懂,刚想摸兜拿出化缘钱,却被老和尚摁住了手。
老和尚依旧慈祥地笑着,晃晃荡荡地走了,还回头跟卓展摆了摆手。
“奇怪的和尚。”
卓展摇了摇头,低头看向手里的卡片,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字“苦渡”。
翻过背面,一排闪着金光的小字,写着人间七苦。
“生、老、病、死、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
卓展嘴里默念着,上扬的嘴角却突然降下。
“爱别离,爱别离,爱别离……人间七苦。呵呵,怪不得搞得我这么狼狈……儿啊,你到底在哪儿,在干什么,我们……还会再见吗……”
卓展仰头向天,长长一声叹息。直到烦人的白絮迷了眼睛,他才低下头,拂走睫毛上的絮绒,继续阔步向前。
转过小路,进入大道。
卓展看到前面的天桥上站了一个穿着青色衬衫的女孩,很恬静,跟这个季节很配。
风吹起了半长的头发,女孩抬头,是段越。
而另一边,壮子壮硕的身躯正拾级而上。
“但愿他们能好……”
卓展叨咕着,加快了步伐,疯狗一样冲向散打教室。
他,太需要发泄了。
**********
天桥上,成为别人眼中风景的段越,心情可不那么美好,等了这么久,她有些心烦了。
下午的时候,她去找了西贝,两人重修于好。但当段越跟西贝坦白自己要做的事情后,却被西贝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过不管西贝怎样说,她还是决定去做了,义无反顾。
壮子呼哧带喘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越越!抱歉抱歉,来晚了,都是我班那老张,非要留我。”
“你若不搞幺蛾子,老张能没事找茬?”段越没好气地说道。
两年间,她已经不知说过多少次这句话了。算了算了,整理好心情,今天不能被这个所影响。段越极力平复着心绪,深吸一口气。
壮子被怼得没脾气,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脸上瞬间挤满了笑:“越越,今天……咱俩干啥去啊,逛街、看电影,还是吃好吃的?你壮哥我今天钱包装得足,想吃啥好吃的,哪儿都去得起。”
段越眉头深锁,不停地摇着头:“能别总是钱钱钱、吃吃吃的好吗?”
意识到自己又发脾气了,段越脸一阴,又赶忙道起歉来:“对不起,对不起壮子,是我失态了……”
壮子也皱起了眉头,虽然他平时粗枝大叶的,但他还是注意到了,他的越越叫了“壮子”,后面没有加“哥”,两年来,这是第一次。
壮子的脸很僵,却依旧努力地笑着:“咋了呀,越越,有啥……想说的?”
段越抬起头,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依旧澄澈如水:“壮子,我想跟你好好谈谈。我觉得我们俩这段关系……出现问题了。”
“啊?啥问题啊?咱俩不挺好的吗,能有啥问题?”壮子虽说的轻松平淡,内心却已是惊涛骇浪。
段越有些哽咽,顿了顿,有些激动地说道:“我突然发现,你现在做得每一件事,不像当初那样是为了让我高兴,而是为了避免我生气。”
壮子咽了口吐沫,很明显,被段越说中了。不过,他还是赶忙补救道:“那我改,我还像以前那样,成吗?”
“听我说完。”段越目光如炬,斩钉截铁。
“还有我,最近一段时间,不停地跟你说,你喜欢的东西有多么的不成熟、没意义,还强迫你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我愿意,我愿意啊!越越,我不学什么厨师了,我去考大学,行吗?”壮子软声哀求道,眼里竟泛起些水雾。
段越就像没听见壮子的话,强势打断了壮子,继续兀自说着:“还有,你现在只要一跟我讨论问题,我立马就会生气,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而且,我看得出来,每当这个时候,你都觉得自己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对不对?”
壮子沉默了,这次,他没有任何辩驳,因为段越说的每一条,都那么真实,真实得如同刀子一般,每一下都直戳他心窝子。
“我们之间这段关系已经变质了,病态了……”段越无奈地扶着额头,哀伤地说道。
“那……咱们……改怎样解决?”壮子猜到了段越的意图,却还是尝试着挽留。
“壮子,咱们……分手吧。”段越平静地说道,低下头,眼睛不敢看壮子。
当忐忑了无数个夜晚的噩梦终成现实,壮子比自己想象中要淡定得多。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
长长叹了一口气后,他将手臂拄在栏杆上,望向下面来往的车流,疲惫道:“行啊,既然你打定了主意,那分了就分了。你别担心我,我不会太难过,我这个人谈恋爱啊,喜欢找投缘的,越越你呀,头太扁了。”
段越“噗嗤”一声被逗笑了,就像从前那样。
她也趴在了栏杆上,托着腮,拱了拱壮子:“这个时候,你还开玩笑。”
又回到了从前的感觉,但已不是从前的模样。
壮子很无奈,也挤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呵呵,笑笑挺好,笑笑更健康嘛。咱们就笑着好聚好散,不像别人那样,哭唧尿嚎的,丢人。”
段越敛起了笑容,正色道:“谢谢你,壮子,这两年来,包容我所有的无理和任性。”
壮子释怀地出了口气,伸出了那只肥厚的大手,刚想摸摸段越的头,却突然停在半空。最后,尴尬地将手揣进裤袋,大度道:“说什么谢啊,以后还得做朋友不是。行啦,我走啦,这个点儿,散打教室那边应该还没散场呢,能赶上。”
说完,壮子便双手插袋潇洒地离开,头也不回。
段越依旧趴在栏杆上,看着壮子远去的背影,轻轻吁了口气,吹起了有些遮住眼帘的流海:“还好还好,没有伤害到他……”
然而在段越看来的好聚好散,却只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
就在壮子转入小巷子的刹那,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难受,蹲在墙根号啕大哭起来,伤心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这个季节处处姹紫嫣红,而这一隅,就像只有黑白两种颜色。
旁边卖冰棍儿的老奶奶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还以为他家里出了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直叫她感叹活着不易。
就这样,壮子足足哭了两个多小时,哭到天都黑了。
当他哭得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却还是想哭的时候,一根雪白的冰棍儿递到了眼前。
壮子一愣,茫然抬起头,见是段越的闺蜜,西贝。
“吃吧,嘴上凉了,心里就不凉了。”
壮子猛咬了一口,半根冰棍儿进肚,妈的,骗人,透心的凉。
第二百五十八章 笼中雀
时间拉回到两个小时前。
在天桥上趴了一会儿的段越有些倦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恋爱,被她亲手终结了,就在刚刚。谈不上多难受,毕竟自己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但心里却还是空落落的,不好受。
抬头盯着渐渐染红的天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映满了霞辉,很是漂亮。
天不早了,回去晚了小姨又要唠叨了。回过神来的段越这样想着,便缓步下了天桥,游魂一般来到公交车站,等待那辆熟悉的15路公交车。
车来了,就跟往常一样准时。只不过这次车子停得有些靠前,段越一愣神的功夫,前面便挤进来一堆人。她赶忙小跑几步跟上去,晚高峰这个点儿人多,但愿不要上不去车。
很幸运地,她挤上去了,最后一个。
不过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刹那,一只大手扒开了车门,也挤了上来,就贴在段越身后。
公交车里人挨着人,就像沙丁鱼罐头一样,让人喘不过气。车里本就没有地方了,然而最后上来的这个人,硬是把段越使劲往前推了推。
段越被挤得难受,她微微侧头,人太多了,看不见后面人的脸。不过从身高可以感觉到,这个人是个男的。意识到这点后,段越也往前挤了挤前面的大婶,试图跟后方的男人拉开些许距离。
可谁知她刚上前一步,后面那人竟也往前挪了挪,身体又贴在了她的后背上。
段越皱了皱眉,又往前挪了挪。
就在这次,前面的大婶猛然回头,双目圆瞪,一脸怒气,那气势,简直像要掘了段越家祖坟一样。
段越一下矮了半截,连声说着对不起,悲戚得像只偷东西被掐住了脖子的小猫。
大婶使劲一甩头,满头的芬芳小黄卷蹭了段越一脸,很痒,很难受,很想吐。
就这样,段越再也不敢动弹,只能缩着肩膀,木棍儿一般立着。
每到一站,就会有人从后面下去,新的人又会从前面上来,人一直都这么多、这么挤。段越只能借着这一上一下的机会往车后面一点点挪着。不过后面那个人也一样,即便旁边有座位了也不去坐,紧紧跟着段越,也往后挪着。
好不容易移动到后车门附近,心情凹糟的段越抬头看了看电子提示牌,下一站就到家了,算了,再忍忍吧。
一个不算太稳当的刹车,滋滋啦啦的广播响起,到站了。
太好了。
后门打开的刹那,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段越心情大好,小跳一步,轻盈下了车。
而车上一直跟着她的那个男人竟也下车了,还是紧紧贴在她的后面,寸步不离。
段越皱起了眉,到这里,再吃顿的人也会觉察出不对劲了,更何况是敏锐的她。
咬了咬嘴唇,猛一回头。
然而段越这突然的转身,却给后面的男人来了个措手不及,她一只手竟然直接甩到了靠过来的男人的裆部。
一声惨绝人寰的哭嚎,段越瞬间羞红了脸,却也愣在了那里:“易龙?!”
易龙龇牙咧嘴,一双比女人还好看的眼睛无辜地望着段越,来了句:“我靠,大眼美妞儿,你得不到的东西,就想毁掉吗?”
段越真想把手给剁了,小脸又一阵烧红,覆盖了原本就很红的颜色,整个成了绛紫色,目光也变得躲闪起来:“谁让你一路跟着我……你到底要干嘛?”
没想到易龙前一秒还嬉笑着的脸陡然沉了下来,严肃得都不符合他的人设。
段越从没见过这样的易龙,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与易龙拉开了一段距离。
易龙一直盯着胆怯的段越,目光里现出一丝犹疑,但旋即就消失了。沉吟了片刻,到底冷酷地说出:“大彪,小春,动手吧。”
段越猝然心惊,刚回过头就看见大彪和小春已在自己的身后。段越一个激灵,猛地大叫起来:“救……”
“命”字还没喊出口,段越就被一把捂住了嘴,小鸡崽一般拖入了路边的一辆灰色的金杯小面包车中。
易龙清了清嗓子,吐了口吐沫,叹着气,紧跟着上了车,重重关上了车门。
上了车的段越立马就被拿走了手机,蒙上了一个头套,双手都被别在身后,一动就疼。
“易龙你快放开我,要让我哥他们知道了,非得给你们好看!”段越大叫着,气急败坏。
旁边的大彪“呵呵呵呵”一阵傻乐:“这姑娘,放狠话都这么温柔,龙哥,怪不得你喜欢,我都……”
“少放屁!”前排的易龙立马回头,不耐烦地一巴掌搂向大彪的嘴,定定看着还在挣扎的段越:“没错,大眼美妞,恭喜你,答对了。我们就是要让你哥知道,不仅你哥,卓展,还有你那个亲爱的大猪头,都得知道。”
惊雷闪电,段越突然不动了:“你是想……”
“没错。三爷快不行了,你们有长生果,我知道你们没带在身上,但总得想法去那边儿,你,别怪我。”易龙把头枕在靠背上,不再回头看段越。
“长生果?卓展哥哥早就把他给金神蓐收了,换了盘长大哥一个妖身,现在我们手上已经没有长生果了!”段越一板一眼地认真说道。
“你逗我呢?”易龙冷笑一声,再次扭过了头:“编得真好听,神话故事啊?大眼妞儿,你这是啥时候学坏的,撒起谎来一套一套的。果然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跟着那个大猪头,还不如跟着你龙哥我呢。”
“我说的都是真的!”心烦意燥的段越暴跳如雷。
易龙将手伸向后座,拍了拍段越的膝盖,吓得段越一个激灵,赶忙往大彪那边躲着。
易龙见状,微微苦笑,哀声叹气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动你,三爷也没这个打算。你只要老老实实的在我那儿住上个两三天,顺利的话,也就一天。只要你哥他们松口了,我就放你走。我求爷爷告奶奶希望你别出事,一根头发丝都别给我掉。大眼美妞儿,你也理解理解我,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段越听易龙说得诚恳,心中一动,咽回了已到嘴边的话,便不再作声。
车子开了很久很久,似是进了一个地下停车场,周围很是安静,偶尔有开车锁车的声音,和一两声“滴滴”,回音很大。
车子停了,车门打开,段越被不懂怜香惜玉的大彪推搡下来,加上眼睛被蒙着,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
易龙喊住了大彪:“喂,轻点儿啊,我说过了,少了一根头发丝,我剁了你全家。”
大彪估计是害怕,一边“嗯嗯”地应着,一边咽了口吐沫,下面还挤出一个屁。
段越一缩鼻子,将脸别向一边,生无可恋。
“喏,钥匙。我还要去三爷那复命,晚些时候回来。”
哗啦啦啦,易龙扔过来一大串钥匙,车门重重关上,像要碎了一样。随即车子启动,留下一股浓重难闻的尾气。
小春先一步走进电梯,是拉锁滑动的声音,他在脱衣服。
“监控盖上了,快进来吧。”
段越在大彪的拉扯下进了电梯。
一阵沉默,段越在心中默默数着,似乎是十二楼。
出了电梯,走了几步,哗啦啦啦,大彪开了锁,将段越推了进去。
头套被一把摘下,一个不算大、却干净整洁的家出现在眼前。
“这是……易龙的家?”段越回头问道。
“不该问的别问,你别弄伤自己就算帮我们了。”小春没好气地说道,随即就推着大彪往门外走。
“你们……不留下?”
“我们在门外,龙哥不让进来,有事敲门。”
厚重的防盗门“咚”地关上,段越舒了口气,开始紧张地打量起这个房间,想看看有没有电话、电脑什么通讯设备,再不济,找出纸笔,也能扔个条子到窗外。
不过现实令段越绝望透顶,不仅没有电话、电脑、电视、收音机、平板等一应电子产品,就连纸、笔、钱都没翻着。
段越皱了皱眉,心情跌入谷底,喃喃嘀咕着:“不至于吧,都收走了,易龙这人也真够心细的。”
她来到窗前,拉开窗帘,正想向外界大喊救助时,却猛然愣住了。
易龙不是把东西都收起来了,是压根儿就没有这些东西。这个房子,连窗都没有。确切的说,是窗子被封住了,阳光都透不进来。
段越登时懵了,呆滞了半天,忽地晃过神来,抬起了头,盯着棚顶一圈明亮的节能灯,这才反应过来。这间屋子的灯光都是声控的,自己进来时已经亮了,所以自己才没意识到窗户的事。想想也是,这个时候,外面应该是红彤彤的夕阳了吧,自己真傻。
这个原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房间,突然令段越觉得可怕,她小心翼翼地重新审视着每一个房间,包括洗手间。
摆放得对称的家具,一点水渍都没有的洗漱台,从底部卷得整整齐齐的牙膏,空得除了一罐蓝莓酱什么都没有的冰箱,还有每一个柜门上、抽屉上的锁,一丝褶皱都没有的床单……
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如果这真的是易龙的房子,那这个人实在是太恐怖了。段越现在所感知到的易龙,与他平日里无所事事、流里流气的外表截然不同,他私下里应该是一个自闭、孤独、偏执又一丝不苟的人。
段越缓缓坐在了床边,看着这个房间,突然间,不知为什么,有些心酸,有些悲伤,有些想哭……
低下头,“啪嗒”,竟真的有一滴眼泪掉在手背。
段越赶忙去擦,却忽地瞥见了天蓝色枕套下下露出的棕色一角。
她将手伸进去,拿出来,是一个木制相框,里面装着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女人搂着一个小男孩,两人都笑得很灿烂。小男孩的眉眼像极了易龙,而旁边的女人,不施粉黛,却比明星还漂亮,美艳不可方物。
段越的指尖轻轻触碰着照片上的两人,自言自语道:“果然,这里是易龙的家……”
**********
而此时此刻,段飞正死命拨打着电话,急得快要疯掉。
散打教室棚顶吊着的一排大灯很亮,长时间盯着一个地方看会有些炫目。
打得满头大汗的卓展闭了闭眼睛,大口喘息着,跟教练击拳告别,慢悠悠地走向自己的柜子。
一打开柜门,就看到震动个不停的手机。
“23个未接来电?”卓展皱了皱眉头,立马滑开了。
“喂,段飞,什么事啊,这么着急?”
“你和壮子怎么都不接电话啊!”手机听筒传来的段飞的怒吼,“先不说这个,卓展,小越不见了!”
“啊?一个小时前我还看到她了啊,跟壮子在中民路天桥那儿聊天呢。”
“真的!我家小姨刚才打电话,说小越没回家,也没打电话回去!”
“是不是跟壮子出去吃了,俩人手机静音了?”
“不可能!小越再怎么着也会通知小姨晚上是不是回去吃,绝对不会连声招呼都不打的。”
“往壮子家里打电话了吗?”
“打了,壮子家保姆接的,说壮子也没回去。”
“啊?这俩人,这是去哪儿了……段飞,我知道你是当哥哥的,你先别着急,壮子他不是那种人,他俩一直守规矩,你……”卓展不知说什么好,苦口婆心劝道。
“哎!卓展,等会儿再说吧,文叔打电话进来了。”
“好……”
嘟嘟
段飞那边已经挂断了,卓展愣在那里,一时间有些懵。
他摇了摇头,从柜子里拿出毛巾擦了把脸,又摸出包里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刚想喝,手机又开始震动了。
他低头一看,还是段飞。
“喂,段飞?”卓展仰头喝了一口水,很冰,很解渴,瞬间浇熄了全身的燥热。
“卓展,我知道小越在哪儿了。”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再焦躁,冷彻又沉闷。
“那敢情好啊,联系上啦?”
“顾三爷刚才给文叔打了电话,小越,被隐土邦的人绑走了。”
一口冰水喷出,卓展登时傻了眼。
第二百五十九章 方糖与茶叶梗(一)
电梯门打开,靠坐在一起就快睡着了的大彪和小春一个激灵,登时坐直了身子,摸了摸嘴边的涎水,怔愣地盯着灰头土脸的易龙朝他们走来。
他们的老大左边的脸颊又添了新伤,下巴上还有淤青。
“龙哥!”
“龙哥。”
两人站得笔直,就像岗哨一样。
大彪将那一大串钥匙双手拎着还给易龙。
易龙接过钥匙,把两个加料的煎饼果子递给大彪和小春,呆呆看了看防盗门:“人在里面了?”
“嗯。”两人点了点头。
“怎么样,闹没闹?”
“挺安静的啊……”两人面面相觑。
“行,我知道了。”
易龙叹了口气,迟疑了一下,转动钥匙,打开了门。
段越正坐在床上盯着照片发呆,听到门响,吓了一跳,赶忙把相框塞到枕头下面。双手放在膝盖上,乖乖地坐好。
见到易龙走了进来,她又慌张地站了起来,捋了捋头发,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易龙环视着四周,又看了看段越,一句话也没说。
“呃……不好意思……动了你的东西……”段越有些不好意思,半曲双腿,伸手将自己坐皱的床单铺平。
“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我可告诉你啊,我的房间,谁也没进来过,就我那群兄弟都只进到客厅。你呀,头一份。怎么,想跟我过了?”
见易龙又恢复了往日痞里痞气、油嘴滑舌的样子,段越反倒心安起来。她背着手,撅了撅嘴,表示不屑:“她也没来过吗?”
易龙脸一抽抽:“谁?”
“那个……你女朋友啊,梦莹。”段越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认真。
“嗨……她呀,连我家在哪儿都不知道。不过大眼美妞儿,你这双眼睛可真水灵,我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上这对眼睛了。”易龙盯着段越的眼睛,聊骚道。
“小心再让那个梦莹知道了,收拾你。”段越白了易龙一眼,切入正题:“我哥他们知道了吗?”
“嗯,我亲眼看见的,三爷给文泰打的电话。”
“那我应该很快就能回去了。”
“哟,太自信了吧,那可不一定。你啊,还是安心在这儿呆着,我亏待不了你,啥时候能走了,我自会通知你。喏,出去吧,先吃饭。”易龙说着提起了手中一直拎着的那个塑料袋。
既然反抗不了,也逃不出去,段越只能听话,乖乖的跟着易龙去了客厅,端坐在餐桌旁,看着易龙把塑料袋拆开,拿出一个一次性餐盒和一双方便筷子放在自己面前。
“这什么呀?”
“炒面。”
段越迟疑了一下,没动筷子。
易龙瞄了她一眼,呵呵一笑:“放心,我没让他放辣椒和红油。”
“你怎么知道我不吃……”
“两年前,在天枢城的时候,红烧牛肉面,你不是不吃吗?”易龙反问道。
“哦。”段越淡淡应着,掰开筷子,挑了一小口,心里竟有一丝温暖。“你不吃吗?”
“在外面吃过了。”
话音刚落,易龙的肚子就“咕噜”响了一声。易龙有些尴尬,瞅了瞅段越,暗骂一声:“擦,真特么打脸……”
段越“噗嗤”一笑,低下头安心吃面,也不去管他,爱吃不吃。
这个点儿了,段越也吃饿得够呛,很快就把一整盒炒面吃完了。不过外面小吃摊的东西,浓油重盐。吃完炒面的段越,有点儿口渴了。
“有水吗?”
易龙起身,向一个小斗柜走去:“别喝水了,没意思,喝点儿有味道的吧,嗯……咖啡还是茶?我这儿有上好的西湖龙井……”
“咖啡吧。”段越果断打断了易龙。
易龙顿了顿,抬起了头,挑起一只眉毛:“我这儿只有几块钱一袋的速溶咖啡,喝茶吧,茶可都是我……”
“没关系,就咖啡。”段越很坚持。
易龙没办法,点了点头。
他从裤兜里掏出了那串钥匙,密密麻麻的串成一大串的钥匙,足有20几把,每次一拿出来都叮当作响,风铃一样好听。然而易龙却看都不用看,熟练地从其中盲摸出一个,插进了斗柜的钥匙孔,拧开。
只见他拿出两个干净的玻璃杯,一小袋速溶咖啡,一小袋真空塑封茶叶,分别倒入两个玻璃杯。然后走进厨房,点开了热水壶的加热开关。
“真想不到,你还挺干净利索的,只不过……摆的东西太单调了,颜色也太土气,像老年人的家。”段越想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说道。
易龙无奈笑了笑:“怎么着啊,你想象中我的家应该是什么样啊?臭袜子、臭内裤满天飞,一次性外卖盒堆成山,满地的烟头啤酒罐,床上都是大波美女的杂志和成团成团的卫生纸,桌上、窗台上的灰有二尺厚?”
段越脸一红:“你怎么知道……”
易龙耸了耸肩:“大彪和猴子他们住的地方就这样儿啊。”
“叮”
热水烧好了,易龙赶忙将滚沸的水倒进两个玻璃杯中。
左边,墨绿的茶叶活泼地打着转,上下翻滚着,渐渐舒展开卷曲的叶片。
右边,奇妙的粉末将白水染成漂亮的卡其色,温温吞吞的,吐着泡泡。
易龙拿着两个杯子的杯口走回餐桌,将装有咖啡的那一杯放在段越前面:“小心烫。”
“没有方糖吗?”段越扬起小脸,很郑重地问道。
易龙一愣,撇了撇嘴,摇了摇头:“哪有那玩意?这速溶的,里面奶精啊糖啊应该都有吧,我这儿不讲究那些,你就凑合喝吧。”
“不行,没有方糖的话,那我还是喝白水吧。”段越将玻璃杯向前推了一下,说得干脆利落。
其实段越在女生中属于比较爱作的那一类,之前跟壮子单独出去吃饭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很爱使小性子,自己还觉得理直气壮、天经地义。不过她作得不烦人,执拗的小样子甚至还有些可爱。
易龙看愣了神,憋不住笑了,点了点头,拉着长声:“好,好好好,小姑奶奶,我让小春去给你买。”
说着他便走向门口,打开门,指使小春去买方糖去了。
关上门,回到座位上,易龙端起了茶杯,吹了吹:“咦?茶叶梗立起来了,看来会走狗屎运啊。”
段越抬头看着易龙天真的笑,就像照片里那个孩子一样,不禁问道:“你也喜欢看动漫?”
“动漫?啥玩意?”易龙一脸懵逼。
段越将额头贴在了桌子上,又抬起头,满脸同情:“果然,跟只会喝茶的老人家是没办法沟通的……就是扶桑国的动画片啊,壮子总看,里面总会出现茶叶梗立起来会有好事发生的桥段。”
“哦!”易龙恍然,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着:“扶桑国啊,我在那儿带了两年,就是那两年养成爱喝茶的习惯。不过他们那些个茶道我觉得很麻烦,我喝茶呀,就开水一冲,也甭管什么轻发酵、半发酵的,好喝就行。”
“哦?你还在扶桑呆了两年呢,说说看……”听到自己不知道的故事,段越很感兴趣。
“初二那年,我妈车祸去世了,我就不念了。在扶桑国打了两年工,那边花销大,也没攒下什么钱,之后就被三爷找到,接回来了。”
段越忽然想到文叔曾经说过的,易龙是顾三爷的侄子,也可能是私生子的传言,正好赶上这个话头儿,便忍不住试探地问道:“顾三爷……是你亲戚?”
一听这话,易龙那单薄的身子忽然变得很重,瘫靠在椅背上,两眼盯直勾勾着天花板上的灯,出了神:“我也不知道……按理说我应该管他叫一声大伯,我爸是他的远方表弟,也是他的马仔。不过,我爸妈结婚刚三个月,我爸就死了,死于帮派械斗。九个月后,我出生了。他对我们母子不错,经常来看我们,每次都拿很多东西。再后来……我不在家的时候他也来,撞见过几次,我便不回家了……”
“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这在隐土邦里,这不是什么秘密了。”易龙自嘲地说道,随即歪过了头,看着段越:“床底下的照片,你看了吧?”
“你怎么知道?”段越一惊,立马将身子向后仰,双手紧紧攥在一起,羞愧得像只不知所措的小白兔。
“你动了我哪样东西,我都知道。”易龙再次将头仰向天花板:“小时候,我回到家,发现我放的东西被动过了,就很不爽,你懂吧……”
“对不起……”段越声音更小了,就快听不见了。
“都说了,别跟我道歉。不需要。”
“你妈妈……很漂亮……”段越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不知怎的,就说了这么一句。
易龙冷冷一笑:“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包括他。后来听别人说,我爸妈的婚礼是他主婚的。那天,他看到了我妈,惊为天人。所以,我爸才会死。不,死的那个人是不是我爸,我都不知道。”
“你是怀疑……”段越瞪大了眼睛,大胆地问道。
“没错,我是怀疑过,他到底是不是我爸。有的时候对我偏袒得要命,隐土邦许多弟兄都对我有些意见,碍于他,不敢说,我心里明镜的。但有的时候,他又对我特别绝情,连条狗都不如,真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我冤家。呵呵,我还真是悲哀,天天跟着的这个人,到底是我爸还是我杀父仇人都搞不清楚。”易龙说着说着有些崩溃,双手情不自禁地抹了把脸,满面衰容。
“那你没想过去做亲自鉴定吗?”段越将身子往前探了探,很真诚地建议道。
易龙将头转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段越,有些嘲讽地说道:“怎么做?我拖着三爷去?呵呵……”
“现在不是说,薅根头发就行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易龙突然大笑起来,拍着桌子,上气不接下气。
“你笑什么?”段越被笑毛了,有些不高兴了。
“头发?你还不知道吧,三爷他呀,是个秃瓢!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我,去拔他的眉毛?哈哈哈哈哈……”
段越有些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也笑了起来,哂然道:“罢了罢了,当我没说。”
不过沉重的气氛因为一句玩笑就缓和下来,段越心里还是有些开心的。
“咚咚咚”
响起了敲门声,易龙忙起身去开门,段越也赶紧憋住笑,正襟危坐。
小春将头探进来,递过一盒方糖,满面春色,小声说道:“哎龙哥,我刚才听见,你俩气氛挺热烈啊!”
“滚蛋,别瞎说!”易龙狠戳了小春额头一下。
小春并不在意,一脸的诡笑:“知道了知道了,我滚,我滚!龙哥,你们继续,继续哈。”
易龙一脚将小春踹出去,猛地关上了防盗门。
“别听他瞎嘞嘞。”
易龙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段越也是。
拆开包装纸,易龙将方糖推到段越面前:“你自己加吧,我手不干净。”
“两块就够了。”段越说着就去拿方糖。
“慢着。”易龙摸了摸段越的杯子,一把夺了过来:“这都不怎么热了,我去给你冲杯新的。”
“不用!”眼见着杯子被拿走了,段越有些着急地喊道:“那这杯怎么办?”
“倒了。”
**********
此时的江宅,文叔、卓展、段飞大眼瞪小眼地在客厅坐着,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
“段飞,还是没联系上壮子?”
“谁知道死哪儿去了,不管他了。对了,要不要报警?”
“不行,报警的话,司空的事儿就搬到台面上了,不好办。”
“哼哼,顾三儿就是吃准了咱们这一点,才敢跟咱们谈条件。”
“不过他不会把小越怎么样。”
“不行,小越在他那里多呆一分钟我都难受!”
“文叔,他们只要这两样吗?”
“没错,长生果和司空,任意一样都行,顾三儿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长生果跟本就没了……”
“我说了,他不信呐……”
“那咋办?”
“段飞,我记得你不是有个同学,计算机超厉害那个,曾经做过黑客?”
“有啊,你想?”
“联系他,看看能不能把从中民路天桥到你家这一路上的监控黑了,任意一个都行。只要发现隐土邦那伙人的身影,不止易龙,猴子、大彪、魏子、小春、来喜、虎头他们,谁都行,发现一个就盯准了。”
“明白了,我这就打电话。”
“还有,文叔,让文远派辆车过来。”
“卓展,你要?”
“我要去西市刘各庄屠宰场和城北的香墅苑看看。”
第二百六十章 方糖与茶叶梗(二)
这天晚上,段越睡在那张干净得有些夸张的床上,辗转反侧。
半夜的时候,她起来上厕所,看到客厅里蜷在沙发上的易龙,想起了他悲惨的身世,不禁心生怜悯。
易龙翻了个身,毯子掉了。
为避免弄亮声控灯,段越脱下了拖鞋,光着脚丫悄声走了过去,捡起地上的毯子盖了上去。
窗子被封死了,没有月光照进来,此时的屋子很黑。但由于段越一直没睡,眼睛早就适应了这浓浓的黑暗,所以,她还是能看清易龙侧脸的轮廓。
那样的轮廓,线条清晰,虽柔和得似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刚强与倔强,真好。
之前段越觉得自己挺惨的,妈妈去世了,爸爸又那个样子。但看到易龙,她又觉得自己好幸福,有那么温柔的小姨照顾着,那么好的哥哥守护着,自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感慨过后的段越刚想往回走,却突然被抓住了手。
段越一惊,刚想挣脱开,却听见了小声的啜泣声。
不知怎的,心里一软,段越没有躲开,也没有喊,任凭他攥着自己的手。
段越轻轻握了握,算是回馈。
直到啜泣声停止了,微微的鼾声响起,段越才缓缓松开手,悄悄回到卧室的床上,香香甜甜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易龙睁开了眼,脑子睡得有些沉,头顶的声控灯已经亮了,有些晃眼睛。
易龙游魂一般坐了起来,却闻到了屋子里满是浓浓的米香味儿。
只见段越双手垫着毛巾,捧过一大碗白粥放在桌上。见他醒了,赶忙招呼道:“快去刷牙洗脸,吃饭了。你家呀,除了还有半袋大米,什么都没有,我只能做这个了。”
易龙嘴唇颤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只能乖乖地坐起。
穿上拖鞋,他又看了看段越,说了句:“喂,那毛巾可是我擦脸用的。”
段越此时正端着另一小碗粥,放在自己的位置上。听到这话,段越吐了吐舌头,将手里的毛巾扔向易龙:“还你,又没弄脏,小气……”
易龙接过毛巾,搭在肩膀上,呆滞地飘进了卫生间,一顿又洗又漱后,干净清爽地回到了客厅,坐在餐椅上,盯着面前的那碗白粥,出了神。
刚拿起勺,段越突然想到了什么,两眼放出兴奋的光芒。
只见她兴奋地站起身来,颠儿颠儿跑向冰箱,拿出了那罐还没开封的蓝莓酱,使劲拧开了。
还好,盖子不紧。
段越哼着小曲跑过来,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蓝莓酱,均匀地铺在易龙那一大碗白粥上,自己也舀了一勺,铺在那一小碗白粥上。
“这样就有滋味了,不再是寡淡的白粥了。快点儿,尝尝看,好不好吃。”
易龙面无表情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白白紫紫的,很是好看。撮了一小口,有点儿烫,但真的很好吃。
好多年,早上都没吃到过热粥了,自从初二那年以来。
啪嗒,啪嗒……眼泪断了线,不听使唤地掉进粥里。易龙的大手一把捂住了脸,双肩颤抖起来。
段越也放下手中的勺,就这样看着对面哭泣的男人,心里又慌又堵。
突然,易龙的手机响了,不合时宜地。
段越像得了救命稻草一样,腾地站起,跑去沙发拿手机,慌乱地递给易龙。
易龙接过手机,猛吸了一下鼻子,看了一眼屏幕,滑开了手机,瞬间一脸讨好,低眉顺目道:“喂,三爷。”
“哦,好,好好……行,我知道了。您放心,我这儿很隐蔽……嗯,那行,那我一会儿过去一趟。”
挂掉电话,易龙的脸一下沉了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气,用手背抹干眼角的泪。
“我可以走了吗?”段越双手叠合在桌子上,满怀期待地问道。
易龙眼睛看向一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情绪低落道:“可能还得委屈你再在这儿呆一阵子了。”
“为什么?!”段越撅起了嘴,很是失望,有些要哭了:“我今天必须出去!”
“一天都不行?在我家呆着,这么难受啊……”易龙也很失落。
“可是今天是我生日,我必须跟我爸、小姨和我哥一起过!”段越义正辞严,一脸愤懑。
易龙刚进嘴的一口白粥淌了一下巴:“什么!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4月22号,就今天,我必须回去!”段越的眼睛已经红了。
易龙沉默了片刻,端起那一大碗粥,也不顾烫不烫了,咕嘟咕嘟都倒进嘴里,扯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腾地站起来:“我想办法,我现在就去见三爷,你等着。”
易龙外套也没穿,就早上起来这一身,拿起钥匙和手机,三步并两步,开门就出去了。
随着防盗门“啪”地关上,外面传来了钥匙反锁的声音,段越盯着那扇门,苦涩一笑。
**********
江宅中,卓展一边咬着文叔新烤的面包,一边在摊开的地图上画着圈圈。
昨天晚上他已经去刘各庄的屠宰场和香墅苑的探查过了,他能确定,段越不在这两处地方。看来顾三爷这次是动真格的了,藏得很隐蔽。
手机响了,是段飞,卓展放下面包,赶忙接起:“喂,段飞?”
“壮子回电话了,他现在往你那儿赶呢,一会儿就到。”
“嗯,明白了。你那边怎么样了?”
“翔子成功黑下两个,我跟他在一起呢,一直在看。刚才在在中南广场这边看见易龙了,往香墅苑那个方向去了。”
“哦?太好了!”卓展眼睛露出兴奋的光芒:“告诉翔子,继续弄,一定把易龙盯紧了。”
“还盯着?要么我去香墅苑那儿等着,咱把易龙也捆了,一命换一命!”段飞情绪有些激动,因为长大小,自己的妹妹看是头一次脱离自己的监控留宿在外,他这一夜度秒如年,若是此时眼前出现一个别着黑领章的人,他都能冲上去杀人。
“不行,别冲动,隐土邦可都是些刀头舔血的人,万一他们狗急跳墙……”卓展停住了,没再说下去。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卓展听到了很粗的喘息声,半晌,才传来声音:“行,我知道了。我跟翔子继续看了,有情况再打给你。”
嘟嘟
卓展缓缓放下电话,看向窗外,眉头越聚越深,他的心底,滋生出一个大胆又可怕的想法。
**********
段越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房间里呆了一整天,下午的时候,易龙才回来。
厚重的防盗门一打开,易龙便一脸堆笑地走了进来。
段越见状,很是高兴,忙站起来迎了过去:“怎么样,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易龙刚挤出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呃……还得委屈你再呆一阵子了……”
段越一脸悲伤,刚想发脾气,却突然发现易龙的脸上新添了好几处新伤。昨天她就发现他的脸颊破了一小块,今天更是夸张,整个左边嘴角都肿起来了,现在还渗着血,右边的眼眶都青了,眼角那里有一处半寸长的口子。
“啊!你怎么伤成这样……”段越双手捂住了嘴巴,吃惊问道。
易龙就像没听到段越的话似的,笑呵呵地提起一个好大好大的塑料袋,放在餐桌上,一样一样地往出拿东西:“知道你嫌弃,但没办法,今天啊,只能龙哥我陪你过这18岁生日了。哦对了,你是18吧?”
段越怔愣地看着易龙在那儿自说自话,眼帘模糊。
“来,看看喜欢吃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啥,就瞎买了。喏,寿司、肠粉、烤鳗鱼、椰子冻、签子肉,还有十三香小龙虾,不加辣的。”
易龙说着托起了一个精致的蛋糕盒,抬头笑了笑:“这个抹茶蛋糕小了点儿,不过这个点儿做不了大的了,我跑了好几家,这个算最大的了,你就勉为其难吧。”
段越抬起手,抹了抹眼泪,怒气冲冲走了过来,一把抓过易龙托着蛋糕的手。
“哎哎,你干啥呀,蛋糕要掉了!”易龙赶忙把蛋糕平放在桌子上,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不敢看段越的眼睛,好怕她质问自己为什么没办成。
谁知段越那双温暖的小手竟托起他的脸,严肃说道:“我是在问你,你怎么伤成这样?”
易龙一愣,木然地看着段越,很不是滋味。
“三爷为难你了?”
还是沉默。
“对不起,都是我……”
易龙挣脱开段越的手,头埋得更低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本来就是我们先绑的你,现在,答应放你回去,却没办成,都怪我太无能……”
这种无能又无力的感觉从易龙的童年开始,就恣睢无忌地吞噬着他的自尊,一直伴随了他小半辈子。可以说,他的成长,就是一个逐渐认识到自己无能的过程。现在,这种凹糟的感觉出人意料地达到了最高点,让他无处可逃,五内俱崩。
“这口子这么长,得去医院缝一下吧!”
易龙惊讶地抬起头,望着段越那张焦虑的小脸,发现她根本就没在意自己在说什么。易龙鼻子有些酸,却强作平静道:“不深,缝什么缝,是个男人就不能缝。”
“那也要消毒。”小姑娘一改平日的温柔,寸步不让。“你家有没有消毒碘、消毒粉之类的?”
“呃……有一瓶碘伏,很久之前猴子买的,怕是都过期了吧。”
“找出来!”段越命令道,寸步不让。
易龙无奈,像具提线木偶一样,去开锁、拿碘伏和棉签。
段越看了看日期,皱了皱眉,果然过期了。
易龙见状赶忙说道:“真过期了啊?没事,这玩意儿,过了保质期,也就是药效差了点儿,照样用。”说着便抢了过来,拧开了瓶盖。
“给我。”段越一把抢了过去,依旧冷面命令道:“过来。”
易龙像木头一样把脸凑了过去。
段越扑闪着大眼睛,小心仔细地用棉签蘸着碘伏,一点一点给易龙的每一个伤口消毒。
“嘶哈”
“疼吗?”
“疼,不过挺爽的。”
“变态……”
“……”
“好了!”全都涂好的段越心情大好,嫣然一笑。
易龙只觉得,整个房间都瞬间明亮起来。
“大眼妞儿,你笑起来真好看!看你笑啊,我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易龙又没正形地开起了玩笑。
“你这张嘴啊,是不是撩姑娘撩习惯了,跟从前的壮子一样,嘴上没个把门的。”段越嗔怪道,又想起了壮子,心里紧了一下。
“喂,我说,大眼妞儿,你怎么就看上那个猪头了呢?”易龙不解地问道,拿过一瓶饮料,拧开,放在段越面前。
“你不明白。”虽然跟壮子刚分手,但是段越现在不想跟易龙提。
“他有什么好的?你说你要是喜欢卓展吧,我还能理解,但是那个猪头,真不明白。”易龙也拧开一瓶饮料,咕咚咕咚喝下半瓶。
段越有些不高兴了,赶忙反驳道:“壮子有很多优点啊!比如……呃……老实本分,心地善良……”
“一般没啥优点的人都这么说。”易龙摊了摊手。
“那……他做饭好吃啊!”段越努力想着。
“这倒是算一个。”易龙撕开寿司盒,往嘴里放了一个,大口嚼着,也递给段越一个。
“那你呢?”段越接过寿司,咬了一口,味道不错。
“什么?”
“你跟梦莹啊。你觉得她哪里好呢?”段越问得很直接。
“我不觉得她好啊。”易龙很坦白。
“那为什么……”
“我这人见到漂亮姑娘就乐意撩一下,从小混街道养成的坏毛病,没想到一撩她就同意了,就在一起喽,我又没损失。不过呀,这是遇见你之前……”易龙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段越:“大眼妞儿,咱明人不说暗话,我就是喜欢你。要不,咱俩把他俩踹了,在一起过得了?”
易龙这话说得轻松,依旧像往常一样油腔滑调,但鬼知道,他心里有多认真。
段越白了他一眼,喝了口饮料:“你缺不缺德?”
“也是,”易龙点了点头,眼里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两个各有主的人在一块儿商量这事儿,就是奸夫**,有够天打雷劈的。”
片刻的沉默后,段越先开了口:“那个,抹茶蛋糕……我想尝尝。”
“行,我还管他们要了小蜡烛呢。不过这声控灯……”易龙抬起头,为难地望着这些没有开关的声控灯,第一次,发自内心讨厌这些东西。
“我去拉电闸!”易龙一拍大腿,炮仗般窜了起来。
不多时,漆黑不见五指的房间里,一抹微弱的小焰苗幽幽亮起,橘色的火光照亮了少女大大的眼眸,温柔又明亮。
第二百六十一章 顺水推舟
风火轮一般的段飞抱着笔记本就冲到江宅,也不管文叔的问询,简直是用飞的上了二楼,门都不敲就直接闯了进来。
正看地图的卓展和壮子吓了一大跳,两人还没站起来,就被段飞一把将地图掀飞到地上,把笔记本掰开,放到两人面前。
卓展知道肯定是有情况了,也不去搭话,赶忙去看展开的屏幕。
段飞修长的手指快速操作着,不一会儿,屏幕上便出现了截选好的监控视频。
段飞指着屏幕上的人影,攒眉凝目,紧张却冷静地说道:“看这个,中午12点10分,易龙从香墅苑出来……然后1点,出现在新亚商城……再看这个,1点45分,他从新亚商城出来,手里拎着好些东西,之后他又去了周边的一些小饭店,应该是买吃的去了,肯定是给小越吃的。”
“易龙这孙子,平时都跟咱们这么熟了,还干这种缺德事,我真想撕了他。”壮子一拍桌子,咬牙切齿道。
“我比你更想。”段飞冷冷说道,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露出摄人的凶光。“翔子已经查到他去了哪儿了,看,这张,2点50分,蔚蓝港湾,他就是拎着这些东西在这里消失的。卓展,现在怎么办?”
卓展向后靠在椅背上,盯着段飞的眼睛,片刻后,沉吟道:“你和壮子现在就去蔚蓝港湾,查到小越具体在哪儿。”
“那抓紧吧,走吧。”壮子起身就要往门外走。
“他没说完。”段飞依旧盯着卓展,他太了解这个兄弟了,“说吧,有什么盘算?跟我还搞这套,没意思。”
卓展笑着摇了摇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那我就说了,你做好心理准备。壮,关门。”
段飞冲进来的时候是没有关门的,壮子虽搞不明白状况,但他是信卓展的,二话不说就去关门,心里也知道,这是在防着文叔了。
“我相信易龙不会对小越怎样的,既然他为了买个吃的就跑这么多地方,肯定不会为难小越。所以……我需要你俩到那儿之后先不要有任何动作,等我电话。”
“卓展,那你要干啥去啊?”壮子不解地问道。
“去找顾三爷,谈判。”卓展的目光坚毅如铁,却透着野兽觅猎般的兴奋。他依旧盯着段飞,迟疑道:“这样做算是利用了小越……恨我吗?”
“我等了一夜加一个白天,不差这一两个小时。更何况,你不都等了两年了吗?”段飞使劲咬了咬嘴唇,低下头,长叹一口气,又抬起头,闭上了眼睛。
“哎,不是……给解释解释啊,卓展找顾三爷谈啥呀?”壮子实在看不懂了,着急得直拍桌子。
“他想重启司空,回山海时代。”段飞睁开眼睛,平静说道。
“我去!卓展,你想套路文叔啊?!”壮子意识到自己嗓门太大后,立马捂住了嘴,小声呜噜着。
卓展向后一靠,脑袋仰在椅背上,也叹了口气:“我实在没办法了……”
短暂的沉默,段飞猛一拍壮子后背:“走吧,去蔚蓝港湾,易龙那孙子敢动小越一下,我卸了他。”
“哦……哦!我也是!”壮子看了眼陷入沉思的卓展,跟着段飞,一溜烟地下了楼。
**********
顾宅的大门四敞大开,没有人过来阻拦,卓展直接上了二楼。门口肃立着的陈叔依旧是西装领带,一丝不苟。见卓展上来,露出一个看似和蔼的微笑,随即拉开了那扇气派的雕花木门。
顾三爷依旧窝在那张高大的皮椅里,一只手在挂着吊瓶,另一只手在用叉子扎着盘子里的牛排送入干瘪的嘴中。
侧立在一旁的狗哥在弓着身子给他切割牛排,端着肩膀的样子似在提防着自己的长发滑到前边。
顾三爷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陡然抬起,瞄了眼卓展,平淡道:“是你啊,带什么来了?司空,还是长生果?”
卓展面若寒霜,严肃说道:“想必文叔已经跟你说了,我们手上的长生果,已经用掉了。”
“哈哈哈……”顾三爷发出一串嘶哑的笑,随即骤然板起面孔:“你以为我会信?”
“我说的都是真的。”
“这么说,你是什么都没带来喽?”嘴里的那块肉筋有点儿多,顾三爷牙根有些疼了,扭头一口吐出了牛肉,大手一挥,将面前的盘子连同里面的肉顷刻掀到地上,打碎了。
正专心致志切割牛肉的狗哥吓得噗通跪在了地上,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陈叔淡定地拿着扫帚和簸箕走了过来,就像没看到任何人一样,专注地清扫着地上的脏东西。
卓展盯着地上的那块带着血色的肉,皱了皱眉,抬头凝重道:“虽然我手里没有长生果了,但别人手里有。”
“谁?”顾三爷单手玩儿着手中的叉子,冰冷的目光直勾勾地叨着卓展。
“一个顶尖身手的老太婆,易龙他们都看见了,她带出去了长生果,只要找到她……”
“嗖哐啷,”飞来的银叉掉在了卓展身旁,大皮椅“吱呀”一声,顾三爷将身子向前探来,瘦小的身体凶狠得像头狮子:“你在给我画大饼?”
虽然身在顾宅的卓展属于羊入虎口,但见惯了太多狠角色,卓展早就不会被顾三爷这种发狠所吓住。他俯身拾起了银叉,信步走向顾三爷。
“你要干什么?”跪在地上的狗哥支撑着站起,盯着卓展手中的叉子,攥紧了拳头。
卓展并没理会狗哥,从容不迫地将叉子放在红木方桌上,轻轻推到顾三爷面前,平静道:“要不然呢?”
顾三爷微微蹙眉,毫无疑问的,眼前的这个少年,比两年半前不知成熟了多少,这样的胆色,是多少混了十几年的老江湖都没有的。
顾三爷微微一笑:“小子,想跟我谈什么条件?”
卓展也微微一笑:“我没在跟你谈条件,我在跟你谈合作。打电话给文叔,让他重启司空,还像原来一样,我们的人和你们的人一起过去。只有重走山海时代,你才能拿到你想要的,长生果,我帮你找。”
顾三爷往后一靠,颇具玩味地看着卓展:“我实在想不到,卓枫的儿子居然会命令我。小子,比你爸心黑呐,那个小姑娘的性命,对于你来说竟一文不值。”
卓展依旧平静地望着顾三爷,淡定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滑开,递到顾三爷面前:“要么我怎么说是在跟你谈合作,而不是谈条件。你的筹码,已经不是筹码了。”
最后这句话,是两年前顾三爷对卓展说过的,现在,又被卓展原封不动还给他。
顾三爷悚然心惊,瞪大眼睛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舌桥不下。因为那上面,正是易龙家的楼。
“蔚蓝海湾,48栋一单元1201,小越在易龙家,没错吧?”卓展收起了手机,有些得意地说道。
就在他进顾宅之前,已收到了段飞和壮子发来的图片,他们俩到蔚蓝港湾没费功夫就找到了,因为那扇封死的窗户,实在太明显了。
“三爷,我的兄弟就在门外呢,如果想救人,早就救了。之所以没进去,是我想给您留足面子,至于这次的合作可不可行,您自己咂摸。司空已经消失两年了,它不重启,咱们谁也别想过去。如果您在现世这边能想到办法,那也不会动这个心思了,对吧?三爷,如果没意见,那就给文叔打电话吧,趁着天没黑,我们也好接小越。”卓展向后退了两步,平静说道。
夕阳透过顾三爷背后的窗子,照在卓展身上,头发都染成了金红,整张脸却冰冷得可怕。
的确,卓展提出的办法可行,他的手里确实没长生果,顾三爷即便再坚持,也捞不到更多的好处,这个道理顾三爷懂。原本是主动方的顾三爷,就这么被动地被安排、被设计,反而成了他人手中的工具,这口气,叱咤风云半辈子的他哪能咽得下。
盯着卓展那张淡定自若的脸,顾三爷心里清楚,即便再多说一句狠话也无用,反而会暴露出自己的无能为力。虽然很不甘心、很憋屈,但他此刻也只能拿起电话,拨通了文泰的号码:“喂,文泰,小姑娘还在我手上,跟你谈一谈……”
卓展不急不缓地出了香墅苑,迎面吹着舒爽的微风,感受着灿烂的晚霞,嘴角上扬,拿起了手机:“喂,段飞,上去吧,接小越。”
**********
此时蔚蓝港湾48栋一单元1201中,此次劫难的主角段越,竟整张脸贴满纸条,笑得前仰后合。
一副残缺不全的扑克,也能被易龙玩儿出花来。
“猜猜,这回是大是小?”易龙煞有介事地摁着一张牌,一脸春晚魔术师的神秘表情。
段越嘟着着嘴,吊着胃口,也不老实:“我猜猜啊……大……还是小呢?小……还是大呢?嘻嘻……”
易龙憋得够呛,举手告饶:“哎哟姑奶奶啊,您老能不能快点儿啊,一会儿屎都憋出来了。”
段越啼啼一笑,吹起了脸上的纸条,故意不悦道:“别总姑奶奶姑奶奶的,人家还年轻呢,都让你叫老了。”
易龙这回倒真是一幅便秘的表情:“那我叫你什么呀?对啦,我得想想怎么叫你,总不能一直叫你大眼美妞儿吧?我想想啊……卓展和你哥都叫你小越……大猪头管你叫越越……所以我都不能叫,我得叫个特别点儿的,只有我能叫的……嗯……越……越……越伢……月牙儿!”
易龙腾地跳起来,满脸放光,为自己想到这么好的名字感而雀跃:“太好了,以后就叫你月牙儿!月牙儿?月牙儿!月牙儿……”
“嗯!”段越应着,看着易龙天真的笑,就跟他小时候一个样儿。她也笑着,腼腆地笑着,含蓄地笑着,却是在笑着,一直笑着。
“月牙儿?真好听……月牙儿……呵呵呵……月牙儿……”易龙或激动,或兴奋,或平淡,或呆傻,或抑扬顿挫,总之在不停地叫着这个令他心满意足的名字。
段越摘掉脸上粘得难受的纸条,挥着小手:“行啦行啦,这都叫了多少遍了,还有完没完?没想到你一个混江湖的,居然这么唠叨,跟唐僧似的……哎!那我叫你唐长老好了!唐长老?唐长老!”少女兴奋地从垫子上跪起,满眼都是星星。
易龙撇了撇嘴,脸拉得比驴还长:“切,啥破名,不爷们。我是唐长老?那猴子都能成孙悟空!哎,不过你叫我唐长老,那你是什么?女儿国国王啊?”
段越抽出身下的垫子就打了易龙一下:“去你的,又没正形了是不是?小心你真正的女儿国国王来打你哦!”
“我跟你说,你再跟我提梦莹那个疯女人,我就……”
两人正闹着,易龙的手机响了,又不合时宜地。
易龙看了眼手机,脸立马沉了下来,瞬间严肃如生铁:“喂,三爷。嗯,啊?哦……好……明白了……”
易龙放下手机,意味深长地看向段越,略显失落道:“你……可以走了……”
话音未落,门口便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大彪在外面扯着脖子大喊:“龙哥!龙龙龙龙……龙哥!救命啊!”
易龙心中一惊,回头对段越说了句“呆在这儿别动”,便快步走到门口,侧耳听了一下,打开了门。
开门的一瞬间,厚重的防盗门便被排山倒海的力量推开,双眼血红的段飞像头发疯的野兽般冲了进来。
看见易龙,在楼下憋了一个多小时的火气集中爆发出来:“易龙你个天杀的,看我不废了你!”
可下一秒,段飞的满腔怒火就被瞬间浇灭。因为紧握的拳头还没出去,自己那个朝思夜盼的好妹妹竟奋不顾身地挡在易龙面前,一脸愤怒。
段飞赶忙收回拳头,自己却一个踉跄:“小越……你……”
“不关易龙的事!”段越斩钉截铁道。
从后面跟进来的壮子见此情景,错愕不已,难以置信地质问道:“越越,你醒醒啊,别被骗了,这家伙可是绑了你啊!”又伸头瞪向易龙:“易龙,我告诉你,赶快去自首,还能减点儿刑,要不判个十年八年的,可够你受的!”
“够了!”段越高声大喊,转而平静又坚定地看着段飞和壮子:“都别找他麻烦了,是我主动跟他走的。”
“为什么啊?!”壮子简直要哭了,分手后的第一次相见,竟是这样的场景,他实在接受不了。
段越忽地垂下眼帘,轻声道:“他跟咱们也算朋友了,我不想让他为难。”
抬起眼帘,睫毛微湿,段越看向段飞:“哥,咱们回家吧。”
“好,好好!”
“龙……龙哥?”小春轻轻推了推易龙,却没推动。
易龙就这样傻呆呆地看着段越出面维护自己,又看着她被领走,出了这间屋子。瞬间,这间屋子变得跟从前一样安静、空旷、冰冷,只有脚边那个还带着体温的垫子是温热的。
“叮”
走廊里传来电梯到了的声音,易龙猛然惊醒,发了疯地冲了出去,对着那个娇弱的背影大喊:“月牙儿!”
这一声“月牙儿”可是把段飞和壮子的三观都给震碎了,他俩木讷地转身,看着这副类似电视剧里的场景。
“月牙儿,谢谢你,陪我聊天、开导我、照顾我,放心,我的心结已经解开了,你是一个好的心理咨询师!”说完,易龙笑了笑,很真诚地,很好看。
段越有些哽咽,使劲点着头:“嗯……你以后也要好好的,我要走了,再见。”
段越说着便走进了电梯。
段飞、壮子紧跟其后,按下了“1”。
电梯门渐渐闭合,就像隔开了两个世界,从此,再无交集。
段飞有着摸不着头脑了,看这情况,段越在这儿应该过得挺好的,易龙那家伙没亏待自己的妹妹。但是……怎么就感觉这么别扭呢。
“哎,壮子,这你都能忍?我还以为你得冲出去跟他掐架呢。”段飞并不知道壮子和段越已经分手,此时还开着壮子的玩笑。
这句玩笑话却像在壮子心中炸开了原子弹,他只觉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是啊,他哪有资格再冲出去掐架啊,自己,早已出局了。
段飞见两人都不作声,有些尴尬,拉了拉段越:“别不开心了,回家,给你过生日去,哥记着呢!”
然而段越低垂的头却一直没有抬起来,依旧温柔却并不温暖的声音响起:“哥,不用了……生日,我已经过完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重启司空
不出卓展所料,顾三爷以段越现在和今后的安全相要挟,文叔自然同意了重启司空。不过,前提是这司空得由卓展操控,这正和卓展心意。
由于两年没有启用司空,一些准备工作还是要做的,包括消磁、校准、调试检测仪器等等。
但高考在即,这个时候不能让段越和壮子分心。于是,重走山海世代的计划便定在了两个月之后。
说起要重走山海世代,每个人的心中都是忐忑又兴奋的。
卓展自不必说,他失落了两年,蛰伏了两年,也准备了两年,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一想到即将见到的那个人,和即将揭开的那个真相,他就心潮澎湃,夜夜辗转难眠。还好他不用参加高考,否则就他现在这个睡眠状况和心态,就算他是当之无愧的学霸,也是凶多吉少。
因为上次离开山海世代的时候,逃得很狼狈,若不是易龙出人意料地使出了下三滥招式相救,他们几个,早就成了刀俎下的肉,任人宰割。而且自己还没弄清楚,白冥神使那群家伙意图让自己走火入魔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这次再去,绝不可大意了。
所以,卓展将自己每一分钟都压榨得干干净净。他增加了散打课和击剑课的课时,央求教练为他安排练习赛,每天把自己搞得更累了。回到江宅的时候,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样,上楼都抬不起来了。
即便这样,他也没有退掉素描课。有时下了散打教室,手已颤抖的拿不住笔,他还是竭尽所能地坚持着。因为越是临近回去的时日,他的思念就越是强烈。现在的他,不仅会画心中那个美丽的少女,还会把之前遇到的人、事、感动、悲苦、唏嘘全都画出来。
白蓝儿、盘长、离啸、斟仲、祁家父子、魁妞、风嫣、高堂英、雒雁、齐坤、石川、照影、姚大花……
本子越来越厚,他指尖的茧子也越来越硬。终于,他在翻这本画册的时候,心情不再沉重,而是充满了向往和期盼。
段飞虽没卓展那么魔怔,但若说他对这件事一点儿不在乎,是不可能的。毕竟父亲身上背着的那个罪名,自己还没查清楚。况且,江雪言也掺和进来了,他就更不能置若罔闻。
至于两年前自己在那边受的伤,虽然当时的状况挺严重的,但他自己其实并没有多在意,反倒是其他人太把这个当回事,前怕狼后怕虎的。因为这个,卓展在文叔答应重启司空后,还特地去燕大找他谈过一次。不过自己三言两语,便让卓展明白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卓展是聪明人,见自己心结已解,便不再多嘴。
之后段飞就带着卓展好好逛了一圈燕大,这个他即将学习生活的地方。还去食堂吃了一顿最出名的文登肘子,只不过配菜西蓝花又被卓展挑出去了。当然,他们也被段飞的那些迷姐迷妹们围了个团团转,那架势,真把卓展吓得够呛。
高考分数出来了,段越的成绩跟模考一样稳,就像她这18年来的人生一样。只不过,填报志愿的时候,她并没有报原本计划好的师范类,而是报了一所一本的心理学专业。
段越庆幸自己在高考之前遭遇了那样一次磨难,或者说是小确幸,让自己意识到自己的长处究竟是什么。段越也因此开始关注心理学的一些书籍、名人,没事就往图书馆跑,似是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恋爱再不是她平静生活的全部寄托。
壮子一如既往地,发挥稳定,成绩稳站三本线,不上不下。特地从国外赶回来的壮子妈,在考场外拿着冰水晒了两天半,等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内心受到了很大打击,天天哭天抹泪。不是给这个朋友发微信就是那个姐们儿打电话,忙不迭地给壮子联系捐建进大学的事。
揪心不已的壮子找他妈谈了一宿,生平第一次,掏心掏肺地。壮子妈惊了,没想到这个自己平时很少关心的儿子,心思竟然这么细腻,自己竟在忙忙叨叨中错过了他这么多成长。
就这样,到第二天天亮,壮子妈终于松口了,同意壮子不继续学业,而是去学厨。她也利用自己庞大到不像话的人脉网,帮壮子联系起国内各大菜系的顶级厨神。
**********
两个月的时间其实很快,一转眼,便到了约定的日子。
他们要去的山海世代下一个目的地,是中山境内的甘枣山,对应是这边晋西南的芮县。路途不远,于是,卓展一行便同易龙他们一同从燕京坐高铁出发。
壮子对跟隐土邦同行这件事颇有微词,尤其是在看到易龙见面就管段越叫“月牙儿”的时候,简直恨的牙根痒痒。虽然以他现在的身份和立场不能多说什么,但他还是把这气撒到了隐土邦那些小弟身上,搞得高铁车厢的这一段经常传出骂骂咧咧的动静,惹得其他旅客很不愉快。
卓展和段飞此时已得知壮子和段越分手的事,也不好当判官。但段飞实在看不惯自己妹妹跑去跟易龙热心地说话,总是有意无意地怼易龙几句。不过易龙心情大好,根本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下了高铁,从长安到芮县这一路上,卓展他们自有妍姐和阿满接送,易龙他们隐土邦的人就只能坐小客了,这让冒火的段飞和壮子心情都稍微平静了些,注意力终于放在了重返山海世代这件事上。
甘枣山,便是后世的甘桑山。虽不如那些名山高峦巍峨苍翠,但也是山水相环、钟灵毓秀。在满眼都是鲜嫩翠绿的初夏季节置身于此,还是别有一番情致的。
“行了,宝贝儿们,这山也没什么人,咱们就在这儿吧,别再往前走了。”一身粉红天鹅绒钉珠运动服的妍姐推开副驾驶的车门,迎着大太阳,眯眼欣赏着这三山环水的奇姿妙景。
“嗯,就这儿吧。妍姐,天也不早了,你和阿满还要出山,早点儿回去,还能赶上回长安吃晚饭。”卓展叮嘱道。
“哎呦呦,小贴心,还想着姐姐我呢!”妍姐有些多愁善感,就是俗话说的眼窝子浅,一听这话,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抓起卓展的手就一顿捏:“我和阿满天天跑来跑去都习惯了,倒是你们,再搞成上次那个样子,可真是要了姐姐的命了。姐姐我呀,祖上有心脏病史,你们平平安安的,就是救了姐姐一命啦!”
“知道啦,妍姐。放心,这两年,我也做了很多准备,再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了。”卓展也用力地握住了妍姐那戴满各色指环的粗糙大手,用心感受并回馈着这份关心。
这股熟悉的香水味虽不再刺鼻,但依旧浓烈。
不同于第一次同妍姐握手时的反射性膈应,此时的卓展对这位面热心也热大姐,确切的说是大哥,真是发自内心的喜爱,甚至还有一分依赖。这种真挚又热情的关爱,是任何一个有心有肉的人都拒绝不了的,更何况是心思敏感的卓展。
这同样真诚的回馈自然传达到了妍姐的内心,面对这样一群像是自己弟弟妹妹的半大孩子,他除了长姐之爱爆棚,还能怎样呢?此时,妍姐已松开了卓展的手,一手揽着段越的头,一手拍着段飞的肩膀,似要经历一场了不得的生死离别似的,完全哭成了个泪人。
以往开车到站从不下车的阿满,这时也推开车门走了下来,默默走到了车后,默默开启了后门,默默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箱子,默默递了过来,有些木讷地说道:“里面有我师哥实验室研制的抗击打背心,虽然还在试验阶段,但效果不错,我试过了。”
没有一句废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卓展看着这样的阿满,只能点了点头,以最快的速度接过小箱子,并报以最真诚的感谢和笑容。
安慰好情绪有些波动的妍姐,卓展和段飞便开始调试司空了。
这时,远远的,虽然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二流子气质却出奇一致的隐土邦众人也到了,这次他们来了八个人,算是大部队了,看来顾三爷真的很重视这次重走山海世代。
三组指针同时亮起,时间调至上次离开天枢城的十天后。
那个无比熟悉却依旧陌生的巨大黑洞霍然张开,顷刻间吞没了周遭的青青草木、小河淌水,变得神秘而鬼魅。
卓展仰头望着着浓郁又深邃的黑,呼吸急促却克制,眼眸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兴奋和些许的恐惧,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似乎马上就要冲破身体跳了出来。这是他从没有过的感觉,即便是当初第一次面对它时,都没有。
“开了开了开了!”猴子指着黑洞尖声叫道。
“喊什么喊,跟没见过世面似的……”魏子不屑道。
“月牙儿,小心点儿,要不要我牵着你走?”易龙走到段越身边,挤眉弄眼道。
“不要,你一会儿进去时离我远点儿,可别踩着我的脚。”段越笑意盈盈,在易龙面前,她竟也学会了调侃。
卓展紧紧怀抱着司空,迫不及待地卖出那一步,让无边的黑暗肆意将自己吞没。
“我来了,儿。”
第二百六十三章 当头一棒
他们在这边出来的地方,也是背阴的山脚,只是山更青,水更秀,久违的空气更加清新。此时已是冰雪消融流水淙淙的初春季节,满山的盎然绿意令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甘枣山是共水的发源地,越过了两道沟谷,共水渐渐变窄变深,两岸青山已遥遥对望。再绕过一个山头,便到了当初卓展与赤约定的地点,甘枣山南麓的箨泽国。
中山作为五方五山中面积最大、军事力量最强、最富庶、最繁华之地,也是**和权谋盘根错节、波诡云谲的政治渊薮之地,英杰翘楚更多,危殆风险也更大。因此,想在这里寻讨开图石,可是比蛮荒粗朴的南山和无为庸治的西山难上加难。
卓展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箨泽国,虽只是中山西北偏隅一个弹丸小国,但兴旺程度也足以跟西山的于阳城和南山的焰城相媲美了。
且不说那层层叠叠、连甍接栋的亭台楼阁、天街大路,就说那一条条窄巷小街中,放眼望去,都是连绵无际的幌子摊车,比肩擦踵讨价还价的国人。鱼盐混杂的腥臭和纷繁芜杂的瓜果甘香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堆积如小山的铜铁布帛、木陶皮货更是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卓展却无心惊异于这箨泽国的富庶与繁华,他穿过一条条街巷大路,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为的就是早点儿找到这里最大的驿馆。
其他人也理解他这种思疾难耐的苦楚,自然是一笑置之,不去阻拦。
就这样,卓展一路横冲直撞、磕磕绊绊,终于找到了那豪华得不像话的三层镶金黑顶木楼,披星苑。
“哟,客官,带着包袱呐,这是住店?”
“掌柜的,请问你这儿来没来过一个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身红衣服,梳着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眼睛很漂亮,人也很漂亮!”卓展焦急又笨拙地描述着赤的样子,瞪着眼睛,满眼的惊慌与希冀。
掌柜的一时间被这一连串爆豆一般的喋喋问询搞蒙了,眨巴着眼睛愣在那里仿佛石化了般。
就在这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来,鹅黄色的纱裙翩然而至,甜美的嗓音宛若天籁:“你……是在找赤吗?”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卓展倏然展颜:“正是正是,姑娘认得?”
黄衣少女轻纱掩口,嫣然一笑,不算特别漂亮却很标致的五官霍地灿烂起来:“那我知道了,你就是卓展吧?你等着,我这就去叫她。”
少女说着便提着裙摆轻盈跑上了楼,回头看了眼卓展,淡淡地笑着。
“哇,这小妹妹,真甜呐……”正进门的猴子望着楼梯上黄衣少女的倩影,双眼迷离地说道。
“哟,猴儿,原来你喜欢这款的,看不出来啊。”大彪见猴子这副呆样,嘿嘿傻乐着。
“这情缘讲究的是两情相悦,你看上人家,也得人家看上你啊!”壮子白了猴子一眼,故意说得很大声。
段飞瞟了他一眼,无奈摇了摇头。
很明显,壮子这话是特地说给易龙听的。
易龙心里明镜的,但他此时还不知道段越和壮子已经分手的事实,只清楚自己是理亏的,自不会去跟壮子一般计较。他只要随时随地都能跟在段越后面,让她一直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就足够了。
卓展没心思听他们在这里含沙射影、争风吃醋,他的目光停在黄衣少女消失的转角,一刻不离。
终于,那缕灰尘跳跃不停的明媚阳光下,出现了熟悉的红裙子。
赤笑容灿烂,大喊着“卓展哥哥”,如同一只红蝴蝶般飞身下楼。
然而刚跑到卓展面前的赤却愣住了,她熟悉的卓展哥哥,似乎成熟了很多,个子高了不说,下巴上已经微微冒出了胡茬,就连眼神,都似乎摆脱了从前那仅有的一丝稚气。
赤扫向众人,发现所有人几乎都长大了。
就连她的好姐妹段越,都长高了一大截,身材也变得更加凹凸有致,开始曼妙起来。
似乎只有自己的时间停止了,这让她惊讶的同时,开始感到恐慌,莫非这是在梦里……
“卓展哥哥……你……”
等不及赤说完,卓展便一把将赤拥进怀里,不顾旁人的眼光,也不顾赤的挣扎,抱得很紧很紧,一刻也不愿松手。
这两年,他等的太心力交瘁了。
“卓展哥哥,你干嘛呀……快松手……别人都看着呢……”
赤硬撑起脑袋,用余光瞄着众人惊讶的眼光,脸红得跟个大灯笼似的。
然而卓展就像没听到赤的话一样,兀自将头埋在少女柔软的肩膀上,哽咽道:“儿……我终于见到你了……太好了,太好了……”
正赧颜纠结的赤突然不动了,僵硬的身子也慢慢软了下来,逐渐放松下来的小手忽地上举,抱住了那宽阔了许多的后背,紧紧地。
“儿,你知道吗……我那里下雪想告诉你,我那里刮风想告诉你,我那里大太阳想告诉你,我那里柳絮飘飘想告诉你,我中午吃了卤肉饭没有挑出西蓝花想告诉你,我晚上躺在床上听到一首很好听的歌也想告诉你……我就是屁大点儿事儿都想告诉你,因为……我想你了……”
卓展一席话说得虽肉麻,但听得出来是掏心掏肺。但对于这个世代来说,这种行为还是太超前了。驿馆一楼的食客纷纷侧目,简直惊掉了下巴,嘴里的饭菜都不会嚼了。
原本就愣眉愣眼的老掌柜干脆石化了,被这有些听不懂却酥到骨头里的话雷得外焦里嫩。那紧随而至的黄衣少女双手捂着嘴巴,泪眼婆娑,激动兴奋又羡慕。
段飞、壮子、段越更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卓展。
他们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尤其是段飞,穿开裆裤就跟卓展在一起玩儿,却从不知道卓展这样木讷的人还能说出让人这么脸红心跳的话,还是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
壮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恢复成单身狗的他,着实被这样死人的场景给刺激到了。他瞟了眼激动不已的段越,一股浓浓的惆怅霍然涌上心头。
易龙撇了撇嘴,一脸惊悚:“我去……卓老大还有这波骚操作呢?行,现成的琼瑶剧啊。”
猴子噗嗤一乐,踮脚跟大彪小声嚼着舌根:“你说龙哥是不是上个世纪的人啊,还琼瑶剧,我妈都不看了……”
“哎我说猴子,嘴巴刺挠了是不是,我给你挠挠!挠挠!”
说话间,易龙已挥着手上缠着的毛巾,劈头盖脸打了过来。
猴子还真是祸从口出,两年没来,他早就忘了,在这个世代,易龙的耳朵可是最灵的。
不明真相的赤瞬间被这接二连三的甜蜜炮弹给击懵了,整个脑子一片空白,更加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了。虽然在她的概念里,一周的分别实在没办法跟卓展两年的离愁别恨比,但卓展那喷薄的思念还是让她内心激荡、情难自已,不知不觉中,两行热泪已顺着脸颊流到卓展的肩膀上。
“卓展哥哥……你到底怎么了啊……儿……儿快被你感动死了啊……”
两人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旁若无人地抱了好久好久。直到段飞和易龙分别在石化的掌柜那里领了房牌,吆喝着大伙儿上楼,两人才不舍地分开,有些羞涩地牵着彼此,跟在众人后面,上了楼。
披星苑三层的大房间宽敞明亮,斜斜的棚顶上,联排的大窗子接天迎日,暖洋洋的太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将脚下走过的每一块地砖都照得金灿灿。据掌柜的说,晚上躺在床上能从这里看见漫天的星星,很是令人期待。
虽然刚才对赤说得那番话是激动使然,但心绪平静下来的卓展还是有些赧然。已经放下背包的他,弓在那里,假装从包里拿着东西,用余光瞄着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的赤,实在不知该如何化解这尴尬的气氛。此时的他,迫切希望发生些什么事,来冲淡那余味悠长的浓情蜜意。
一声巨响。
倏然,联排的木窗轰然溃裂,宽大的巫袍遮蔽了青天白日,卓展前一刻的期盼竟变为了现实。
只不过这个现实来得太突然,也太惊悚。就在他们猝不及防的时候,两年前的梦魇竟再次重演。
因为那破窗而下的几人,正是红袍掏心魔、青袍男童、紫袍红脸大汉、单脚绑在一起的星公和月婆。
“真是找的好苦,姓卓的,上次你们可是让我们蒙了大羞,这次,我可要好好跟你算算账!”红袍掏心魔尖声高喝。
几乎是瞬间,卓展下意识在自己和同伴面前造出一面冰墙,下一秒,一个箭步,已接过赤掷过来的冰钨剑,飞身而起。
就跟卓展想的一样,这看似厚重的冰墙并没支撑太久,转眼间便被青袍童子释放的瞳力消融。
暂时没有法器的段飞和壮子也被青袍男童的两个黄铜圈套住臂膀,无法动弹。
另一边,刚甩出鞭子的赤一个旋身,紧抖鞭柄,游蛇一样的鞭稍蜿蜒而出,“啪”地打在了月婆那白发遮掩的半面疤脸上,登时就是一道粗粗的血痕。
然而令赤始料不及的是,旋即,星公竟以月婆的身体做盾,推着她朝赤这边瞬移而来。就在赤二次出鞭后,星公猛地一扯,与月婆做了一个对调,那柄长长的剑以霎时架在了赤的脖子上,泛着摄人的寒光。
“死老头子,居然用老娘当挡箭牌!”月婆用肩袖蹭了蹭脸上的血,回身间,右手的那把短刀已向星公迎面刺来。
然而还没等落到,月婆立马就被那紫袍红脸大汉攥住了手腕:“这个时候,还对自己人动手?”
“儿!”眼见赤被擒,卓展正朝掏心魔挥剑的手立刻收了回来,随即调转方向,朝赤这边飞来。
“暮童,莫管别人了,这红衣服小姑娘是他的相好,有她一个足矣。快撤!”红袍掏心魔大喊着,伸出铁钩般的手拎起卓展的衣领,一把扔到了墙上。
胸腔一阵穿刺的剧痛,嘴里又是满口腥咸。
卓展顾不得疼痛,赶忙支撑着爬起,却见那掏心魔已经跟星公月婆一道扯着赤的胳膊跳窗跃出。那青袍男童和紫袍红脸大汉也松开了其他人,紧随其后,雀跃而出。
刚见面就要经受这样的弥天大祸,卓展只感觉那颗刚被填满的心瞬间又被掏空。
没办法,情感面前,理智只能被粉碎得渣渣都不剩。
明知是陷阱,卓展还是第一时间追着那几人破窗追出,全然不顾身后段飞、壮子、段越的惊慌呼叫。
第二百六十五章 云泥之别
卓展一直追着白冥教的巫师们出了王城,经郭外,过共水,来到西面一处较为宽阔平整的河原矮林。
只见星公月婆一人钳着赤的一条胳膊,将她死死按跪在地上,面目狰狞。
赤死命抬起脑袋,焦急地盯着飞奔而来的卓展,大声嘶喊:“卓展哥哥小心,有埋伏!”
卓展骤然心惊,疾驰的脚步倏地刹停,身体半倾间,一朵冰莲已悬于掌上。
“哈哈哈哈哈,晚了。”只听那掏心魔一阵鬼嚎般的狂浪大笑,那双野兽般的眼睛露出狩猎一样的饥渴。
卓展一手将冰莲化刃飞掷出去,一手已用力横挥冰钨剑,一道清辉剑气凌厉扫出,霎时将掏心魔身后那排树拦腰斩断。
果不其然,这排树后面躲着的,正是那一身白袍的少女羚白。
“糟了……”
卓展立目惊呼,拼了命地朝星公月婆的方向跑去,意图趁那该死的漩涡还没出现之前,赶紧把赤救出来。如若不然,两年前的惨相将再次上演。
然而负责吸收攻击的掏心魔却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也并没有显出瞳力,那个白色的漩涡迟迟都没有出现。
卓展余光扫到抱着肩膀侧立在旁的掏心魔,有些疑惑,不禁眉头紧锁,努力让自己专注于对星公月婆的攻击。然而,他的剑尖还没有刺近星公身侧,另一个漩涡已霍然出现在他的头顶。
卓展猛回头,是白袍的羚白。
卓展上挑的剑身赶忙回收,一个转身,避开了月婆猝不及防的短刀。然而前脚一个微滑,半身前探,竟被星公的长剑刺中了左臂,鲜血瞬间汩汩涌出。
而这时,那个可怖的白色漩涡中,竟飞出一口锈迹斑驳的青铜大钟,仿佛一把巨大伞盖,遮天蔽日地向卓展飞驰而来。
卓展瞠目瞪着这口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的大钟,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逃避飞走间,四面冰墙已拔地而起,将他自己严实包裹在里面。
“想躲,没那么容易!”
掏心魔阴冷一笑,骤然咬破自己的手指,红袖挥甩,那朱点般的血滴竟如一抹飞虹,溅向锈迹斑斑的硕大钟身。
几乎是在一刹那,飞旋的大钟吸收了那丁点儿的鲜血,整个钟身霎时变成血红色。同样红如灼炭的铭文竟从钟身缓缓剥离,纸片一般飘向满脸惊恐的卓展。
只见那薄薄的铭文轻盈而至,触碰到冰墙的瞬间,冰墙竟瞬间化成了水,将里面的卓展毫无遮挡地展露出来。
卓展大惊,赶忙踮脚踏步,试图从铭文的空隙飞钻出去,却被陡然聚拢成钟形的铭文封死在原地,任其使尽浑身力气也无法移动半寸。
被摁在泥地上的赤呆呆地看着这副难以置信的画面,漆黑的眼睛写满了惊疑与恐惧:“这……这是……东皇钟!”
白袍的羚白倩然而至,白净细嫩的双手悠闲地击掌:“这位姐姐好眼力,不亏是赤帝的女儿,到底还是见过世面的。”
“为了对付卓展哥哥,你们竟然用了东皇钟……”绝望的赤怨怒大喊。
听到这话的掏心魔很是癫狂,瞪大眼睛凑了过来,猩红的嘴唇在惨白的脸上像撕裂的一道血口子:“哦,对了,小姑娘,之前在天枢城的时候你溜掉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为了对付你这个好情郎,我们仙尊可是煞费苦心呐。不过既然东皇钟都用上了,这次,他和白泽,谁都别想逃……”
话音刚落,那口青铜大钟竟在旋转中变得小房子那般大,已飞升至卓展的正上方,悬停片刻,如千斤坠般轰然落下。
“不要!”
就在这九鼎一丝之际,随着赤一声凄厉的哀嚎,一道刺目的精光遽然射来。只听震天巨响,青铜钟周遭十丈余的地方,低矮的树竟全数齐根折断,浮草般向外飞散而出。而青铜钟下方的土地也顷刻间土崩瓦解,裂碎成块。
众人大惊,怔愣抬头,只见一身着黑白大袍的干瘦老者正如鸥鹭一般优雅地立于东皇钟之上,仙姿清骨,髯须飘飘,一柄光亮的赭色木剑轻盈地握在手上。
“何人来犯?”白袍的羚白惊怖怒喝。
那老者并未回身,淡漠的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拂袖间,木剑划过空气,羚白竟如一块手巾般飞甩出去。
“你……你是剑圣……清崖!”
“清崖!”
星公和紫袍大汉几乎同时喊出了这个名字,这个只要提起来,就令五方五山都胆寒三分的名字。
“清崖,我们白冥神使自问不曾犯你,神主仙尊在上,我劝你还是别多管闲事。”星公下意识舔了舔微干的嘴唇,有些颤抖的手紧握长剑,端着肩膀,觑眼观察着清崖的一举一动。
只见清崖身子未动,微微扭头,眉目淡然,却流露出一股令人望之忌惮的强者傲气:“怎么,我清崖做事,还需要你这个老贼干预指摘?更何况,此儿乃故友徒孙,我带走他,天经地义。”
这番凌厉的话刚一落点,清崖单臂横挥,一股强大的剑气自赭色木剑陡然钻出,顷刻穿透了星公的身体。
星公一惊一怔,木然低头,盯着自己胸口那个大洞,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死鬼!”一旁的月婆悚然大叫,怒目望向清崖,手里的两把短刀梭镖般飞掷而出。“老娘管你是甚狗屁剑圣,看我不削掉你的狗头!”
清崖显然对这粗鄙的话很是不悦,双眉微蹙间,长袖轻拂,飓风般的剑气再次窜出,霎时竟将星公、月婆,以及被他们擒拿住的赤齐齐掀飞出去。
三人如同高抛的小石子般,飞至半空,又骤然坠落,没入那滔滔的共水,消失不见了。
被东皇钟罩入其中的卓展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还在死命用冰钨剑破坏着大钟,却依旧徒劳。
然而亲眼看到这一幕的白冥神使一众就跟傻了一样,即便平日里再张狂得要命,此刻也如蚊子叮石臼,一动不动了。因为他们与清崖之间的实力差距判若天渊,乘云行泥,就算再狂妄,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那呆立的紫袍大汉转着眼珠,喉咙像堵了块大石头,刚想说些什么,又赶忙憋了回去,生怕自己也遭遇像星公一样的祸端。但就这样僵在原地也不是办法,既然清崖已出手,势必不会放过他们。
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任何出路,只能将头僵硬地转向那红袍掏心魔,却悚然发现,掏心魔露在长发外面的那半张脸已如冥烛般惨白,毫无血色。而另一边的青袍暮瞳,已然一具木偶,浑身上下,只有眼珠还在微微转动。
然而他们还是太高估自己了,身为五方五山第一剑的清崖,巫力武功不输天兵战神,怎会纠结于他们这几只草履蝼蚁。只见他单手一背,从钟鼎飞身而下,木剑灵活地在手里转了一个花。待足尖沾地之时,东皇钟竟整个抛起,掀起的尘浪土雾顷刻间吞没了整片林子。
白冥神使一众巫师仓惶低身,抱头躲避着漫天坠落的石块土垒,像被叉住脖子的老鼠一般六神无主。
当飞扬的尘土渐散,他们拂去眼睛睫毛上的脏东西,竟看到清崖已单手拎着卓展的衣领踏步腾空而起,眨眼间便已移动到密林深处,他们眼睛追也追不上的地方。
铭文上的血迹已经干涸,飞旋的东皇钟陡然坠落,砸在地上芜乱的土块石堆上,叮当作响,就像一口随处可见的寻常废钟,哑然悲怆,哪里还是什么灵皿神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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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展一路被夹着,随着清崖在树枝与树枝间飞驰,刀片般的叶子飞速割破脸颊,鲜血流下,有些疼。
虽然卓展已无数次的挣脱、大喊,要回去救他的儿,但夹着他的清崖仿佛就像带着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般,丝毫不理会他的反抗和诉求。于是卓展便不再抗争,死尸一般耷拉着双手双脚,任凭清崖将他带到不知是什么地方的远方。
但不管怎样,自己是被救下来了,被一个厉害得不行的强者给救下了,这一点,姑且让愤懑的他有些许心安。
就这样,卓展被老者带着飞速穿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在一片黄木银叶的奇特树林停了下来。
卓展被一把丢在地上,却丝毫不疼。不过他之前被星公刺伤的左臂却依然不敢抬起,虽然过了这么久了,但只要一动弹,还是有血渗出来。
清崖掸了掸衣襟上的草灰,悠然走进林间的一处小院,进入一间没有门的石屋,片刻后缓缓出来。那柄赭色木剑已挂在腰间,只见他一手拿着一个小陶瓶,一手拿着一个双耳陶壶,依旧一身傲气。
他将小陶瓶丢到卓展怀里:“治外伤的,我从来没不用这东西,管不管用我不知道。把你那左胳膊处理一下,别再流血了,我看着心烦。”
“谢谢。”卓展摩挲着小陶瓶,抬头看向清崖,低声应着。
卓展这才看清救自己的这位神人的面貌。他虽枯瘦单薄,却健硕清癯。纵然面容十分苍老,但那一头长发和三绺胡须细柔乌黑,让人实在无法将他跟寻常老翁划等号。只是那略宽的前额、犀利的目光、古铜色的皮肤和沟壑纵横的皱纹,隐隐现出过往的沧桑沉沦和飞扬风华。
“怎么,有话想说?不会是还要回去救那小姑娘吧?”清崖拉过院中的一把藤椅,慵懒地仰靠在上面,将双脚叠放于石桌之上,拔出陶壶上的木塞,仰头就是一口。
虽然离得有段距离,但卓展还是闻得出来,是酒香。
“没错,儿还在他们手上,我必须回去救她。”卓展有礼地颔首,攒眉说道。
清崖微微一笑,仰头又是一口,咽下一半,嘴里含着半口酒,斜眼看向卓展,悠悠说道:“这你不用担心,那星月双煞,已被我结果了一个,剩下的一个,难成气候。那小姑娘的巫力是吧,他们是一起掉进水里的,她若不能生还,哼哼,那共水便无腥草水游了。”
卓展陡然心惊,只不过匆匆一面,清崖竟能看出赤的巫力是,但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当时卓展是被罩在东皇钟里面的,外面发生了什么他听不到,也看不到。此时听闻剑术了得的星公竟被清崖杀了,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到底是是怎样的实力差距,才会让清崖谈及此事的时候如闲谈漫话般轻松。而且清崖是将卓展从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东皇钟里救出来的,就凭这点,就足以令他敬畏的了。
不过好在得知了赤的情况,让他原本吊着的心放了下来。但这样的高手,到底为什么跋山涉水的去救自己,实在令他捉摸不透。
卓展躬身作礼,真诚地感谢着清崖,然而那微凝的双眉却完全暴露了他的心神不定。
清崖看着他谨慎又疑虑的样子,摇了摇头,又是一口酒,悠悠道:“你呀你呀,想问我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来,又不知道如何问出口,前怕狼后怕虎的样子,真是像极了你的老子。卓枫也真是的,好的不教,这坏毛病倒被你学的快。小子,有话直说,我清崖可没那个耐心等你思虑周全。”
卓展眉头舒展,双目圆睁,骇然道:“尊长认得家父?”
清崖笑笑,面色红润,已微微有些醉意:“我何止认得你老子,你老子的老师,江酉国,可是我拜把子的好兄弟。跟他喝酒,最有趣了。”
“那尊长救我可是……”
“没错,看在江酉国的面子。毕竟四年前他说死就死了,我是咽不下这口气。我知道你们几个孩子在查,也知道你们来了中山,只是不知道,卓枫的儿子竟会这么弱,连个小姑娘都能成为你的掣肘。”清崖拿起陶壶,倒了倒,甩了甩,一滴都没有了,有些愠怒。
清崖的一番话说着无心,却如一把利剑贯顶而入,痛彻心扉。卓展紧握双拳,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懑与羞愧油然而生。
是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开始感到力不从心了。可能是在阴晷谷对付老齐的合成兽人开始,也可能更往前。总之,他不能像从前那样护得同伴周全了,甚至会因自己的失误让他们受伤。这种无力感和积郁随着时间的拉长越来越明显,反复啃噬着他的内心,让他心中那个看不见的洞越来越大。
后来在诸夭之野让众人身陷虫窝、缚化成茧,再到天枢城外被围、段飞重伤,他的自信和自尊似乎也在一次次的失手中缓慢流逝,所剩无几。
再后来,被迫在现世那边蛰伏了两年。两年间,他倾尽所能,各种武装自己,本以为准备充足,还套路了文叔重启了司空。但没想到刚一到这边,就又陷入了两年前的恐慌。
“再也不会让同伴受伤了”,这句话说得漂亮,但在**裸的现实面前,却被无情的打脸。他真的不愿意再有这样的感觉了,一次都不想。
也许清崖知道如此,才会把自己带到这里。
这样想着,卓展目光明烁,神情坚定,撩开前袍,猝然跪下,拱手遥遥道:“清崖尊长,卓展无能,缕将同伴置于水火之地,愧疚难当。卓展再不愿看到同伴在眼前倒下,自己却无能为力,故恳请清崖尊长开恩,收卓展为徒!”
清崖微怔,随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将手中的陶壶向后一扔,敏捷起身,徐徐走到卓展面前,俯视道:“小子,拔出你背后的剑。”
第二百六十六章 师父
“小子,拔出你背后的剑。”
“是!”
卓展一愣一喜,灿烂的笑容浮现在脸上时,明亮的眼眸也变得坚毅无比。敏捷起身间,泛着银灰的冰钨剑已从鹿蜀皮套中抽出,发出“嗡嗡”振音。
“刺我。”清崖凛然道,面容肃穆。
“这……”卓展微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见到卓展这副模样,清崖气恼地摇着头,满眼的鄙夷:“又是这副模样,怕这怕那,真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卓枫要是没死,我非要打他一顿,怎么教的儿子!叫你刺你就刺,婆婆妈妈做甚?难不成,你还真以为你能刺得了我?”
卓展被清崖这一连串的责难给激怒了,尤其是还带上了已故的父亲。卓展顿感火气上涌,心中再没了任何顾忌,起步间,横剑当胸,用尽全力挥了出去。
清崖一个踮脚,展臂像后跃去,羽毛一般轻盈。
卓展见一剑挥空,急忙错步上前,脚下的土地顿时结出一片寒气森森的冰面,随着他的移动不断地向前延伸。脚下的冰让卓展的速度变得很快,他将全部的体力和注意力都凝聚在手上,尽己所能飞快地左右交替挥砍,步步紧逼。
然而对面的清崖虽然向后退去的速度越来越快,但身子却是纹丝不动,只是在肩膀在左右微晃着,轻松避开卓展的攻击。
卓展劈砍得很吃力,明明看到清崖就在眼前,自己的剑尖却怎么都够不到他。而且卓展一刻不停地高速挥剑,早已耗光了他的体力,此时轻盈的冰钨剑,在他的手里仿佛成了一口钝刀,仅是挥举起来,就够他受的了。
清崖见到卓展已露疲态,眉头深锁,很是不满。
就在他的后背即将撞到一棵黄木树上的时候,清崖双腿一蹬,飞步退到树上,身子向卓展前倾而来。手上没拿任何武器的他随手折断一根树枝,轻轻一扫,一股凌厉的剑气从簌簌的树叶中陡然窜出,直劈卓展的面门。
卓展心中骤然一惊,赶忙停下了手中的挥砍。快步向后退去的同时,在自己的面前迅速造出一面高耸的冰墙,来阻挡清崖的攻击。
然而冰墙却在升起后顷刻崩碎,浓浓的冰烟升起,凉意瞬间包裹了全身。卓展虽没被剑气伤到,但崩碎的冰块还是将他的头面、肩膀砸得生疼,之前受伤的左臂也因紧急的躬身躲避被挤到,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清崖丢掉手中的树枝,飞身而下,看着满地的冰块和狼狈的卓展,无奈地摇着头,一声冷哼后,疾言恶语朝卓展劈头盖脸袭来:“速度太慢,反应迟钝,乱砍一通,毫无章法,轻功也糟糕得一塌糊涂。而且最可气的一点,你在战斗中,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完全是在依靠你的巫力,而不是你手中的冰钨剑。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剑,老黑帝汁冥光的东西,怎么会让你这种呆笨小儿给糟蹋了!”
清崖的一番谩骂批得卓展毫无脾气,因为他说的每一句,都切中要害,令卓展无法辩驳,也无颜辩驳。
卓展轻轻拂去了沾落在头发上和肩膀上的冰渣落叶,噗通跪地,抱拳恳切道:“卓展不才,班门弄斧,让您见笑了。”
清崖定定望着卓展略微笨拙却真诚无比的面容,轻叹一口气,清冷道:“对于剑客来说,巫力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如果一味地依靠巫力,那再锋利的剑也会越来越钝。我不管你以后在战斗中如何协调巫力与剑,但在我这儿的这段时间,不允许你再使出那愚笨的巫力。”
卓展闻言惊喜若狂,兴奋追问道:“师父,那您是答应收卓展为徒了?”
看到卓展那灿烂纯粹的笑脸,清崖白了他一眼,再次露出了那不可一世的桀骜笑容:“小子,我清崖从不吝赐教,但要想出师,你还得有那个本事。什么时候,你能用你的剑伤到我,就是你出师之日。只不过这么多年来,我清崖还没有一个能出师的徒弟。念你是江酉国的徒孙,对你开恩,衣服、头发、簪冠、草鞋,只要是我身上的东西,都算。”
“多谢师父!”卓展大喜过望,谢过清崖后,赶忙双手撑地,磕起了头。
然而清崖却很是不屑,鄙夷地闭上了眼睛,不耐烦地摆着手:“别给我搞这一套,世人都把这拜师看得过重,往往形式大过内容,殊不知,心里有师,专注所学,才是对师父最大的尊敬。”
“卓展明白!”见清崖这么说,卓展也不执拗于此,赶忙起身,膝盖上的土渣都顾不上掸,就追着清崖进了院子。
“师父,卓展……卓展不知何日能出师,想先去最近的城池信驿一趟,给我在箨泽国的同伴们报个信。”
清崖顿足,回手就拍了卓展后脑勺一下,不耐烦道:“呆笨迂阔!这里是四面不见村郭的葱聋山,你去最近的城国,靠你那一双软脚,得干走上一个时辰,何苦呢?”
“那我……”
“这个你不用管了,一会儿我放个木鸟,自会告知你的同伴。来,把你衣袍的一角割下来给我。”清崖朝卓展伸出了枯瘦的手。
“哦哦……”卓展一挥冰钨剑,割下一条袍角,收起冰钨剑,恭敬地双手递给清崖。
“现在就给我去练习,先去砍树,把东边那片高的枥木的树枝都给我砍掉,一个树杈都不能留。记住,不能用巫力,别给我耍小聪明。”
“卓展明白!”卓展如打了鸡血般,转身就往院外走。
“哎,回来!”
“是,师父。”
“练之前,先去后院,给我起一坛子酒出来。”
“是,师父!”
“用手挖,别用棍子撬,弄坏一坛,我废你一条胳膊。”
“是,师父!”
这一口一个师父叫得高昂又亲切,清崖阴沉的脸上也现出一丝喜色。
一老一少先后绕到后院,谩骂声和回应声此起彼伏,令这常年清冷的枥木林终于有了一丝暖和的人气儿。
第二百六十七章 阴阳绳 阴阳隔
虽已是早春,但刚开化的滔滔共水还是冰冷刺骨,光是沾一下就如刀刺般难忍,更别提整个身子都浸在里面了。
已生出青蓝色鱼鳍蛇尾的赤,梭鱼一样扭动着身子,奋力向上游着,却无比吃力。因为那月婆正死命抱住她的双腿,令她下肢无法动弹,只能靠身体的扭动和鱼鳍的作用缓慢挣扎游着,嘴里不停地漏出一串串泡泡。
而月婆的脚上,阴阳绳的另一端,还拴着星公的尸体。赤一下子拖着两个人,即便她水性再好,也是寸步难移。
终于,就在赤几近虚脱之际,她终于抓到了滩壁凸出的一块岩石,并借力一鼓作气游了上去。
瘫倒在淤泥河滩中的赤大口地喘着粗气,任凭正午毒辣的太阳刺得眼睛生疼,也要将脸直面太阳,索取这微薄的温暖。
过了好一会儿,冻僵的身体似乎缓过来一点儿了,赤动了动腿,却发现月婆的那双手还在死死抠着自己小腿,不松手。
赤用尽仅有的一丝力气,支撑着坐起,用力掰开月婆的手。月婆顺势滚到了河滩之上,仰面朝天,一动不动,死猪一般。
赤盯着泡的有些发白的月婆,大着胆子,慢慢爬了过去,拨开粘在月婆脸上的湿发,使劲拍打着她的脸庞:“喂,俏婆婆?说句话啊,你死了?”
赤的手虽小,但拍一下很是有力,月婆一侧的脸都被她拍得有些红了,却还是一动不动。
赤的眉心拧成了个小疙瘩,她俯身听了听月婆的心跳,又用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
起身后,鼓鼓的包子脸又拧成了十八个褶,黑亮亮的眼珠子骨碌一转,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赤深吸一口气,双手叠合,猛地朝月婆的胸口按压下去。
“噗!咳咳……”
一大口水吐出,月婆借着呕吐的力量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大大的眼珠子似要凸出来一般。她捂着自己的胸口,猛烈地咳着,鼻子里缓缓有泥沙流出。
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用力过猛了,赤咧了咧嘴,颤声道:“俏婆婆……你没事吧?”
渐渐平息咳嗽的月婆翻着白眼,瞪着赤,破口大骂:“小贱种,这么盼着我死,为何还要救我?”
赤嘟起了嘴,小声嘀咕着:“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说什么!”月婆大怒,刚要去推搡赤,却蓦然发现自己的脚上,阴阳绳的另一端,竟已经开了,死蛇一般卧在淤泥里。
月婆瞪大眼睛、猛吸一口气,发了疯地去扯那阴阳绳,却一把将绳子从自己脚上扯掉。她双手捧着那满是泥沙的绳子,浑身都颤抖起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盯着那阴阳绳出了神。
赤回想之前从月婆那里听到的,她跟星公年轻时的过往,以及二人缠上这条绳子的因由,明白只有他们其中一人死了,这条绳子才能解开。
赤看着月破微妙的神情,不禁心生感慨,竟有些能体会她这种悲喜交杂的复杂心情。
突然,月婆踉跄着爬起,惊慌失措地四处搜寻着。当目光扫到岩块旁一个白色漂浮物的时候,月婆陡然心惊,慌忙跑了过去,将其拖上了河滩,翻了过来。
月婆定定看着星公紧闭的双眸和微紫的双唇,颤抖的手指小心触碰着他胸前那个已经不再流血的大洞,心如潮涌,情难自已。倏然,月婆仰天嘶吼一声,竟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凄厉惨绝,摄人心魂。
“俏婆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虽然知道自己不像段越那般会劝人,但赤还是努力地说了,即便明知这无关痛痒的话起不到任何减轻痛苦的作用。
月婆用袖子拭干脸上的泪,那双依旧可以看出年轻时风采的杏眼泪光莹然,凄楚动人。她有些怅然地望着赤,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挤出了一丝笑容,又不像。
“小姑娘,我们俩的事,我跟你说过。这几十年来,我每天都在想,他死的那天,绳子解开,我一定会高兴得大喊大叫。反过来,如果死的人是我,他也会欣喜若狂,定会去百仙楼抱着姑娘喝上个三天三夜。可谁知……没想到啊,没想到……这老鬼死了,我竟会哭,还哭得这么伤心。呵呵,真是作孽……若是他泉下有知,定会嘲笑我自作多情、食言自肥吧。”
“俏婆婆……其实,你们俩心里面,都是爱着彼此的,就像你们年轻的时候那样。只不过,后来的憎恶和仇恨,湮没了那珍贵的爱,直到一方死了,仇恨没了,这份爱,才又回来了。”赤望着月婆悲伤的脸,真诚说道。
月婆苦涩一笑,哀叹一声,凄然道:“我们俩爱恨纠葛,痴缠半生,彼此消磨掉对方全部的耐心和隐忍,直到真的有一个人死了,才明白过来。哎……报应,报应啊……”
月婆长叹着,闭上了眼睛,眼泪又断了线地流了下来。
赤知道再多的安慰都是徒劳,只能默默地在旁边陪着,希冀月婆能自己从悲伤中走出来。
不想月婆却并没有像赤想象的那样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她擦干了眼泪,看了眼赤,平静地说道:“小姑娘,你可以走了,我不追你。”
赤眉头一皱,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稚嫩的小脸异常的坚定:“我不走!再怎么着,也要帮你埋了他再走。”
“埋了?”月婆一愣,经赤一提醒,陡然想到之后的事情。
“没错啊……要不然呢,你要带走他吗?”赤眨巴着眼睛,天真地问道。
月婆双目无神,木然点了点头,声若蚊蝇:“是啊,总得要埋了……老鬼,终于要说后会无期啦……”
又是一声哀叹,月婆抬起头,看向赤:“小姑娘,那你就帮我一道把他埋了吧。”
随后,赤跟月婆将星公和他的长剑埋在了远离河滩的一棵大树后。连牌位都没有,月婆只是把自己簪头的一把银簪插在了上面,以作牌祭。
风吹树动,正午的阳光惨白而浓烈。
跪坐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月婆在赤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她抓过赤的手,将那条沾满了污泥的阴阳绳放在了赤的手上。
“俏婆婆,你这是?”赤瞪大眼睛,惊讶问道。
“阴阳绳,也叫锁仙绳,怎么用,你是知道的。我是不想再看到它了。跟着老鬼入土,又糟蹋了这件仙物,再怎么说,这也是上古创世神玄冥的东西。你留着吧,总会有用。不过你别傻到用它去缠你的小情郎,我就算不白送你。”月婆哂然道,似乎已经打开了心结,不再悲伤。
赤接过阴阳绳,紧紧攥住,点了点头,心绪万千。
“俏婆婆,你之后打算怎么办?还回文魉那里吗?”
月婆摇了摇头,盯着滔滔共水出了神:“不回去了,他死了,我还回去干什么?他才是巫师,白冥十二刃之一,而我,只不过是他甩不掉的附属品罢了。回去只会自找尴尬,我这张老脸还是要的。”
“不过,小姑娘。”月婆话锋一转,蓦地回身,意味深长地看向赤,“你那个好情郎虽然被清崖救走了,暂无性命之忧,但他已经被神主盯上了,仙尊也誓要找出白泽之力。他体内的那两股力量,怕是再也藏不住了。”
“你是说……文魉是要卓展哥哥体内的冰和魔火自相缠斗?”赤大惊失色,赶忙问道。
月婆淡然点头:“没错,只有阴阳相斗,才能毁他肉身,找出白泽到底在哪儿。至于找出白泽要干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赤咬着嘴唇,低眉深思,半晌,蓦地抬头,冷静说道:“俏婆婆,我知道了,谢谢你。不管怎样,我绝对不会让卓展哥哥摘掉指环。”
之后,月婆告别,孤身一人,走向那不知青黄的远方。
赤望着月婆落寞的背影,唏嘘感慨。
她无意纠结于月婆和星公的爱恨情仇,也无心思量这悲惨故事后的警示哲理,但总归是要动容一番的,仅此而已。
不过,经过这次的劫难,还是有所收获的。手上这条福祸未知的阴阳绳暂且不说,那死去的星公,可是白冥十二刃之一,这么说来,对付卓展哥哥的人,是少了一个的,确切的说,是少了两个,总归是好事。
这样想着,赤微微一笑,加快了回箨泽国的步伐。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一壶清酒 两个山梨
高耸入云的枥木林广袤苍凉,人迹罕至。
参天的枥木笔直粗挺,通体金黄。
这层明艳的金黄色,是枥木中渗出的树脂,经年累月,一层覆盖了一层。又经岁月的洗礼,树脂石化,便形成了这厚重又漂亮的金黄色外壳。
耀眼的金黄色树干和银绿色的茂密叶子交错在一起,仿佛金枝玉叶般梦幻。偶尔一两声鹭鸟的幽啼,更是给这古意森森的枥木林增添了一分禅意。
不过此时树上的卓展可没闲情逸致欣赏这番绝美景色。他已经跟着清崖十余天了,每天都来这里砍树枝,还是没把东面这片该死的枥木林砍完。
现在他一看到这满目的金黄,心里就烦得很。因为枥木这层石化的皮壳,非但光滑,还很坚硬,这不仅给他爬树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也让他的砍枝工作变得异常艰辛。
不能使用巫力的他,只能将绳索绑在自己腰上,另一端甩到树杈上,挂紧,一点儿一点儿爬上去。边爬边砍树枝,接着继续往上甩绳子,继续砍。直到爬上最顶端,把所有树枝都砍完,再抱着树干滑下来。
多日下来,卓展的双臂和大腿都生出了粗壮的肌肉,手掌和脚底却都是硬硬的老茧。而且这层硬茧每天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增厚,一天不用小刀削掉,第二天爬树时一个不小心便会开裂,鲜血直流。
虽然他已经很小心了,但每次顺着树干滑下来时,还是会猝不及防地被断掉的树杈给刮着。现在浑身上下遍是大大小小的各种伤,稍稍出一点儿汗,就难受的要命,卓展真怕感染了。
这十多天,除了砍树,清崖还给他布置了其他的任务。无非就是挑水走平衡木、蒙眼打鹭鸟、空手掘石、瀑布淋雨……花样倒是不少,但跟剑术有关的东西是一点儿没教。
卓展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十多天的练习下来,他的反应、速度、力量、耐力似乎都在微妙地增强。于是便也耐着性子继续埋头苦练起来。虽然枯燥,但只要有效果,他还是愿意咬牙坚持下去的。
这日,卓展最后一趟平臂挑水走单木,终于将原来的两桶水加成了四桶,疾步如飞地走下来,面不红、气不喘、心不跳,日渐黝黑的双臂钢筋一般坚硬。
回到小院,卓展将四桶水倒进水缸,又用葫芦瓢往吊釜里舀了两瓢水,蹲下身利落地生起火来。见火势渐旺,卓展欣然一笑,起身去石屋舀米。
半碗糙米倒下去,原本烧开冒泡的水又沉寂了下来,却在平静中蓄势待发,等待着下一次的沸腾。
这便是卓展的晚饭了。其实早饭和午饭也都是这个,因为这里除了这个,便没别的可吃的了。虽然枥木下生了很多不知名的蘑菇,但卓展怕中毒,不敢吃。
中毒倒是小事,若是被清崖大骂一顿,再毒打一番,卓展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为避免踩雷,所以只能忍住口舌之欢,不去碰它。
石桌上端端正正地摆了两个山梨,这个卓展是不会去动的,因为这是清崖的晚餐。
清崖是不吃那糙米粥的,每餐只是一壶清酒,两个山梨。除此以外,卓展再没见过他吃其他东西。不知是修行所需,还是他真的不好口舌之愉。
但有一点卓展可以确定,那就是清崖嗜酒如命。每天把酒当成水喝,而且还喝不够。
虽然这个世代由于酿造技术的落后,酒的度数没那么高,但照清崖这个喝法,身体再好的人也给喝完了。卓展真想找机会给清崖拖到现世那边去查一查,到底有没有什么酒精肝、胃出血、动脉硬化之类的病。
不过卓展观清崖,虽已年逾古稀,但黑发黑须不霜染,耳不聋眼不花齿不落发不脱,身体矍铄,健步如飞。若不是强大的巫力灵元打底,怎会有如此效果?
虽然清崖从来没在卓展面前展露过巫力,每天也只是一把木剑随兴而舞。但卓展确信,清崖是有巫力的,只是他不屑于使用罢了。但这巫力到底是什么,卓展想破头也猜不出来。也许是什么兽的巫力吧,使用出来会变成很丑的样子。
这样想着,卓展竟笑出了声。
他赶忙抬头瞄了眼正眺望苍穹的清崖,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反应,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这让卓展感到很奇怪,若是每天,清崖肯定是要奚落他一番的,今天为何……
山中光影渐渐幽暗,只见清崖盯着苍穹的双眼陡然圆睁,随即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卓展急忙抬头望天。
只见血染的天空中,出现一个极小的黑点,黑点的速度很快,不多时,便飞到了他们头上,旋即俯冲而下。
清崖敛袖抬手,那小东西便稳稳当当地落在清崖的手掌之上。卓展定睛细看,是一只木鸟。只不过那木鸟落在清崖手上的刹那,尾巴便断了。清崖从断尾处抽出一块兽皮,展开,眼珠微动,快速浏览着。
稍顷,清崖抬头,看向卓展,将兽皮丢给了他:“喏,你的同伴们都知道了你在我这儿,这回你不用整天魂不守舍的了。”
卓展看了看手中的兽皮,点了点头,又看向清崖手中的木鸟,微微皱眉。
卓展发现,这只木鸟长的很是特别,似乎还有些眼熟……在记忆中努力搜寻了片刻,他终于想起来,这只木鸟跟当初雒雁给段越的那只一模一样!
回想起雒雁说过的,她那身武功,是她少时没离家出走时,师从一位途径翠山的世外高人学得。她在丹砂国送给段越得那只木鸟,也是那位师父的东西,莫非……
心念及此,卓展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师父,你可认得西山翠山的雒雁姑娘?”
清崖回过头,一脸茫然,随即点了下头:“嗯,认得,竹箭城雒氏药铺家的丫头。当年我去翠山访友,教过她半个月的功夫。怎么,你认得?”
“怪不得……雒雁姐功夫那么好,虽没巫力,却也能排进顶尖高手之列,原来是师父您教过……”
清崖冷笑一声:“呵呵,那丫头,资质好,又肯吃苦,若是能跟着我一直修习,没准真能接我的衣钵。她虽没有巫力,但这点恰恰成就了她,让她在战斗中不得不依靠自己的身体和头脑来致胜。不像你,就想着用你那乱七八糟的巫力。”
清崖抓到由头就要数落卓展的巫力一番。
刚刚还兴致高昂的卓展不禁缩了缩脖子,耸了耸肩,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闷不作声:“所以……所以卓展才执意跟随师父,好好学本事,再不想像从前那般勉强……”
清崖盯着卓展那突然沉下来的面容,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数落他,而是将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严肃道:“以前你可能很勉强,但现在,你是我清崖的徒弟,我便不会再让你感到勉强。”
这句话从清崖口中说出来,仿佛一支强心剂,让卓展整个人都充满了斗志了期待。
卓展霍然抬头,双眸明亮烁动:“师父,我……”
“好了,不用说了,为师不喜欢这种师徒情深的戏码。”
清崖移开了手,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拿起一颗山梨咬了一口,紧接着拎起陶壶就是一口酒。
卓展似乎闻到一股轻微的焦味,眉头一皱,猛地想起吊釜里还煮着糙米粥。于是赶忙跑过去,抄起水缸里的葫芦瓢,浇熄了火。
还好还好,刚刚开始有些糊底,并不严重。但水得有些干了,粥很稠。
卓展皱了皱眉,他不太喜欢这种稠的。不过没办法,还是得吃,一天的体力消耗这么大,总不能饿着肚子。
盛了一陶碗干粥,卓展搬过石墩,坐在清崖的对面,呲溜呲溜喝起粥来。
卓展喝得有些出汗,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清崖看着卓展专注于食物的样子,哼哼一笑,将剩下的那个山梨拎到卓展面前。
“师父,这……”卓展微怔,抬起头看向清崖。
“吃吧,为师今天心情不错,赏你的。”
仰头咕咚又是一口酒,微凉的晚风轻轻吹拂着清崖的清须,让他倍感舒服。
“谢谢师父!”
卓展干脆地回答,没有跟清崖客套。因为他早就长记性了,跟清崖客套,反倒会被骂。
卓展低头猛啃一口山梨,有点儿硬,但很甜,甘甜清润的汁水顷刻充盈了整个口腔,顺着喉咙流进身体,透心的舒爽。
清崖看着卓展享受的样子,很是满意,拎起陶壶,一仰头,却发现没酒了。
抖了抖,只有一滴。
卓展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山梨,双手接过陶壶,躬身小步向后院跑去:“师父,我去给您汲酒。”
不一会儿,卓展将陶壶紧贴在胸口,小跑着回来了。将陶壶递给清崖前,卓展使劲搓了搓壶身,才递了过去:“师父,酒坛埋在地下,有点儿凉,小心冰牙齿。”
清崖哪管得了这些,拎过陶壶就是两大口,酒入喉咙的瞬间,烦躁的心情才又怡然起来。
一直都是孤身一人的清崖,看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一心一意为自己忙前忙后的卓展,心生恻隐,说话也不再那般硬臭了:“小子,虽然你那巫力用得乱七八糟,但也算得上精纯,毕竟你是完成巫力进阶的人,比那些更没章法的野路子要强多了。”
见清崖主动提起了自己的巫力,态度还很好,卓展心中一动,抿了抿嘴,大着胆子,试探地问出了那个令自己抓心挠肝的问题:“那师父……您有巫力吗?”
“找打!”
清崖手指一弹,两滴酒如同箭镞般射了出去,正中卓展的眉心。
“嘶”卓展揉了揉眉心,紧了紧鼻子,挺疼的。
“你师父我可是五方五山第一剑客,你觉得我会是个庸?”清崖怒喝道。
既然问了,就问得彻底些,卓展抱着这样的心态,继续开口了:“师父,那您……是什么巫力呢?”
“想看?”
卓展点了点头。
“你不是刚才都看过了吗。”
“什么?!”卓展瞪大眼睛,舌桥不下。然而聪明的他立马就明白了,激动地大叫起来:“莫非……那只木鸟……师父,你的巫力是植物系?”
又一口酒下肚,清崖抬起眼皮,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小子,还不算太笨。”
“我一直以为那木鸟是只机械鸟,但又实在想不明白动力是什么,原来是师父的巫力……”卓展呆坐在石墩上,双眸明亮得如头顶的星星般,兀自欣喜着、感叹着。
“可是师父,卓展是见过植物系巫力者的,却从没见过师父这样的,这究竟是……”
清崖难掩满面的自得之色,靠在藤椅上,悠哉道:“料你只知道巫力的进阶,却不知道巫力的登巅吧。”
“巫力的登巅?”
“没错。巫力的进阶是让法器之魂具象化,巫力的登巅则是让释放出来的巫力具象化。就像为师的木剑,虽无锋刃,但注入了巫力后,它变有了魂,只要在我手上,就比任何宝刀利剑都要锋利。”
卓展思忖片刻,恍然翻悟:“哦……我明白了!所以那只木鸟就是师父的巫力具象化的产物。”
“只不过巫力具象化的难度,与法器之魂具象化的难度相比,相差太过悬殊,不可同日而语。这需要灵主的心窍与觉悟,并不是随随便便至死复生就能达到的。纵览这五方五山,我知道的,仅有三个人成功让自己的巫力具象化,完成了巫力的登巅。对寻常人来说,这就是个神话,是不可能达成的,因此便无人提及,世人知道的也少之又少。”清崖释惑道。
“那其中一个可是白冥虚空神的大护法,空矢?”
卓展陡然想起了之前遭遇的那个强大到可怕的男人,空矢。他就是将巫力化成青蓝色光箭,用那黑铁大弓发射出来。
“哦?小子,既然见过空矢了,能在他眼皮子地下活命,也算是你的本事了。”清崖饶有意味地看着卓展。
卓展并没有跟清崖提及,他是依靠魁妞的力量从空矢手中活命的。这样的话太羞耻,他实在说不出口。
“那巫力登巅所需要的心窍和觉悟,到底是什么?”卓展知道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完成巫力登巅的人,若是错过了清崖,他便再难向别人问到了。
清崖盯着卓展那满是好奇又格外严肃的面容,沉思了片刻,低沉道:“准确的说,应该是灵主赋予巫力生命,类似于孕育的一个过程。登巅的过程不像进阶那般折腾,只是在灵主脑海中一瞬间完成的,类似于开窍,但又不是……即便我自己已经完成了巫力的登巅,现在回想起来,也不太记得准当时的感觉了。”
卓展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
眼见卓展沉迷其中,越陷越深,清崖无奈摇了摇头,紧接着就是一盆冷水:“不过就凭你现在的造化,什么巫力的登巅,想都别想!”
卓展忽地晃过神,拂走了脑中的杂念,不再去想。
清崖探过身子,拍了拍卓展坚硬如生铁的臂膀,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才像话!怎么样,准备好了吗,跟我练剑。”
一听这话,卓展腾地站起,瞪大眼睛,猛点着头:“师父你要教我剑术了?”
清崖抬头看了看爬到半空的月亮,手指一挑,摘下了腰间的木剑,淡然道:“天色还早,正好。小子,今天晚上,你都别想睡了。”
“求之不得!”
话音刚落,银灰色的冰钨剑再次出鞘,在清冷的月色下反射出摄人的凛凛寒光。
第二百六十九章 片言之赐 不问衣钵
山中岁月悠长,苦乐都变得异常清晰。
卓展虽是心性淡漠之人,但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现代人,在这人烟罕至的大山古林里生活了个把月,也着实枯燥难耐。
且不谈他跟随清崖这个严师练剑的艰辛,就单说那日日三餐的糙米粥,就真要把他给吃吐了。卓展感觉自己的肠子都因缺少油水而日渐萎缩了,近来上个大号都不那般顺畅了。
有时练剑体力消耗大,大半夜躺在木床上,肚子叽里咕噜一顿乱叫。为不打扰清崖休息,他只能侧着身子蜷成一团,尽量不发出这种声音,却收效甚微。
更可气的是,越是这种睡不着的时候,脑海中就越是不自觉地过菜,什么清炒河虾、红烧杂鱼、蒜蓉扇贝、鲅鱼馅饺子……眼前就跟过转转桌一样,就差满汉全席一套上了。
真的是想念文叔的手艺了,虽然很长一段时间内还是吃不到,但等出师回到箨泽国后,一定要让壮子给自己好好做一顿。哎,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师……
这样想着,卓展竟有些赧然。自己什么时候竟也跟壮子那般好口舌之欢了?不过管他呢,食色性也。大神仙帝江尚且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更何况自己这一介凡俗呢?
脑子里胡思乱想一通,倒也渐渐忘了拿饥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日,卓展穿行在枥木之间练习轻功的时候,借着制高点,视野好,竟然发现苍翠的山间有一条银线般的小溪。这可让干了三个月的他喜出望外,两只眼睛几乎放出镭射般的光芒。
于是,近来学得的轻功便用上了,不出盏茶的功夫,卓展便出现在那条掩映在翠绿中的小溪,挽着裤腿,将袍衫扎在腰间,三岁孩童一般,兴奋地摸起鱼来。
不一会儿,山林间便窜起一线青烟,清肃幽静的山野竟传出阵阵焦香的烤鱼味儿,似乎惹得整座山的爬虫飞鸟都蠢蠢欲动、涎水直流。
本来就不怎么会烹饪的卓展,烧烤技术更是烂得一流。原本新鲜的小白鱼,转眼间就被他烤得黑不溜秋,尺寸也小了一圈。卓展左看右看,直呼可惜,真恨不得把壮子绑在腰上,也一并带过来。
不过再怎么说,这也是鱼肉,对于这么长时间没开荤的卓展来说,简直就是人间至味。
卓展将烤得不像样子的糊鱼挑挑拣拣吃掉了,留下六条矬子里拔大个儿的,整齐码在陶碗中,放在小院的石桌上,旁边依然是摆了一壶清酒,两个山梨。
做完这一切的卓展不禁沾沾自喜,脑补着清崖看到这道下酒菜的惊喜样子。
清崖这天出山访友去了,天黑了才回来。进院看见这一桌的心意,两缕清眉猝然聚在了一起,面容冷彻,一脸的鄙夷。
“师父,卓展手艺不怎么好……不过,我觉得还是挺好吃的,师父您尝尝看!”卓展满怀期待地说道。
清崖阵阵反胃,本想挥手打落那陶碗,不想抬头看见卓展那两只闪着星星的眼睛,又心生不忍,最后还是管住了手,只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梨子和酒留下,这个鬼东西,给我端走。”
满心的期待突然落空,卓展的眼中不免流露一丝淡淡的失落。他闷着头,将那碗精挑细选的烤鱼端走,蹲在角落里,兀自吃了起来。虽然被驳了面子,这个时候真的不应该这么没心没肺,但他实在不忍这么好的东西就这么浪费掉了,恨不得连骨头都吃了。
清崖端坐在石桌前,依旧和以往一样,先吃颗梨子,再喝酒。
胃里清爽一些了,清崖微微侧头,觑眼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卓展,干巴巴地问道:“这鱼,你白天捉的?”
卓展吞掉最后一口鱼肉,回过头:“嗯,中午的时候发现一条小溪,就捉了几条鱼,烤了一下,想着晚上孝敬师父……”
清崖冷冷一笑,哂然道:“哼,说得真好听,孝敬我?我有梨有酒足矣。你自己想吃了就直说,为师又不会拦着你。又跟我来这套,拐外抹角的,没记性。白天那么大的日头,你在烤鱼,老天在烤你,呵呵,蠢蛋……”
卓展知道清崖并没有真的生气,也不在意,只是自嘲地笑了笑,将吃完的陶碗拿到水缸那里,舀了瓢水,涮干净。
“你在你们华国那边,吃香喝辣,跟师父在这山里,住不惯了?”清崖把玩着手中的陶壶,阴阳怪气地说道。
卓展听着这有些酸的话,暗觉好笑,心想自己这个师父竟这般小心眼儿,还挺可爱的。不过心里这么想,嘴上不可能说出来,神色上更不能表现出来。
卓展只是淡淡一笑,故意装得有些激动:“哪有!师父您误会了,卓展很喜欢这里,能跟您一起练剑,卓展三生难求。只是……只是卓展也是凡人,有些嘴馋了罢了……”
清崖似乎对卓展的回答很是满意,抚须回眸间,脸上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哼,谅你也不敢。罢了罢了,还没到弱冠的小伙子,正长身体的时候,嘴馋点儿,不是什么坏事。不过说起你们那个华国,还真是令我怀念,尤其是那个啤酒,真是好东西!”
卓展差点儿一口吐沫噎死自己,手里的陶碗也掉了下去。好在他反应够快,起脚一踢,稳稳接住。
轻呼一口气,卓展调整好心绪,蹙目看向清崖,惊讶问道:“师父,您去过我们那边?!”
清崖点了点头,目光明烁:“还不是江酉国那个老不休,非拉我去他老家做什么体检,乱七八糟胡搞瞎搞了一通,什么x光、ct都做了,江酉国说的那些高血压、酒精肝、动脉硬化、胃出血,通通没有。你们那里叫什么医生的郎中也说,我清崖什么毛病都没有,健康得很。”
卓展突然想起之前文叔说过,当年有一个人曾被探研队带回过现世,并且在现世那边呆了七天,想来这个人竟是师父。不过江老想带清崖去现世检查身体这个意愿,倒是跟自己不谋而合了。现在知道了清崖没因喝酒搞坏了身体,卓展一直悬着的一颗心,也能放下了。
清崖似乎还没抱怨够,依旧喋喋不休说着:“江酉国那个老不休,他自己也喝爱酒,却偏偏看不惯我喝酒,非说喝酒伤身,哪知这酒才是我的命根。我也遂了他的愿,该做的什么狗屁检查都做了,总算堵住了他的嘴。不过,他也补偿了我,请我喝酒,各式各样的酒,任我选。”
“所以师父就爱上了啤酒?”卓展搬过石墩,凑到清崖身前,很是兴奋。
“这啤酒却是是个好东西,那味道……啧啧,不用就着山梨,就足够好喝啦。”清崖说着说着竟陶醉地眯起了眼睛,就像卓展白天吃第一口烤鱼的样子。
卓展盯着清崖馋酒就模样,心想下次回现世一定要给清崖带啤酒,各种牌子的。
清崖谈到兴起,意犹未尽:“江酉国那个孬货,说好了要跟我拼酒,却把自己给喝倒了,愣是被你爹他们抬到了医院。他自己挂吊水,还偏拉着我一起,真真把我气得够呛。当时我就问他,是给我挂瓶勇闯天涯,还是大乌苏啊?”
卓展听得满头黑线,看来这两个老顽童那天是都喝大了,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而眼前自己这个好师父,居然直到现在都觉得自己那天是清醒的,以至于已经喝得满嘴跑火车了还不自知。
清崖兴奋地说着说着,却突然没了声音,神情也暗淡下来,清瘦的身影在月色中有些萧索孤独。
卓展没有吭声,他知道,师父这是思念故友了。
半晌,清崖才再次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么欢实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卓展。”清崖陡然回身,庄重地看向卓展。
“嗯,师父,卓展在。”卓展有力答道。
“江酉国因为什么死的,查出来,告诉为师。”
“师父放心,这是卓展在这边唯一的使命。这个真相,卓展拼了命也要查出来!”卓展铿锵道,迎着清崖的目光,恳切而坚毅。
清崖暗沉的脸上瞬间明朗起来,拍了拍卓展的肩膀,激昂道:“那就把我教给你的东西统统学好!小子,倾天剑诀三十二,掌握得怎么样了?”
卓展猝然凝眉,认真说道:“师父,您说过,这倾天剑诀三十二,讲究的是个心窍开悟。卓展苦练数日,虽动作诀窍都已娴熟,但始终冲不破动作本身的桎梏。卓展明白是自己心智不够,未开心窍。但日夜苦思冥想下来,反而更加束缚了,似乎自己陷入了永远也冲不出去的黑暗里,抓不到一点儿光明。”
清崖仔细听着,思忖片刻,微微一笑,淡然道:“你的巫力是冰?”
“没错……”卓展眉毛微挑,实在不明白师父为何要明知故问。
清崖神情肃穆,望向天边如钩的弦月,怅然道:“冰雪只有在黑暗中最明亮,你又何须筹谋那混沌的光明?”
卓展骤然心惊,多日来笼罩在心头的困惑顷刻间烟消云散。此时他的周遭,还是一片黑暗,但他却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头顶豁然出现一整片天,虽然还是黑的,但却是无边无际、浩瀚高邈的苍天。
“师父,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卓展茅塞顿开,兴奋地跳起,随手就抽出了背后的冰钨剑:“师父,我想练剑。”
“好,为师今天酒喝得不错,就陪你过两招。”
银灰色的冰钨剑与赭色的木剑在璀璨的星空下交错又分离,没有丝毫杀气,也没有任何戾气。仿佛两只交相起舞的鸥鹭,优雅从容,风姿绰约,割开夜的黑,漏下一整片星辉。
第二百七十章 出师
东方微蒙,晨雾茫茫。
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卓展和清崖背身而立,两人都坚挺得像棵孤树。
一声清脆的鸟啼,打破了这短暂的静谧。
霎时,浓雾微动,只听枯枝草杆被踩断的“咔嚓咔嚓”声,浓雾中忽然升起一道清辉,浑浊的雾气骤然破开,向两侧推挤着散去,现出了卓展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只见他面容沉静,剑眉微竖,手中的冰钨剑轻飘得彷如一根纤弱的树枝,画着花地逼近清崖枯瘦的背影。
就在剑尖即将触碰到清崖肩膀的刹那,一柄赭色木剑凌空而起,剑气袭人,将来势汹汹的卓展飞鸟般掀起。清崖敏捷回身,反手一挥,木剑破风而至,暴风骤雨般迅疾袭来。
卓展飞身后跃,见已回避不开,当剑一横。
两柄材质、气场都截然不同的剑遽然相撞,发出一声奇怪的长吟。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一股对冲的剑气将二人再次弹开。
两柄剑散开之际,清崖一个飞身,跃出浓雾,强大的剑气如同一道飞虹般,顷刻击散了这浑浊的雾团。
然而整个身体都暴露出来的卓展,并没有随着浓雾的散去而躲闪,反而像猴子一样灵活地攀上了旁边的枥木,凌空倒翻。俯身下冲之际,手中的冰钨剑一分为九,高速飞旋,似幻化成无数的光影,铺天盖地地朝清崖呼啸而来。
清崖满意一笑,倾天剑诀三十二,现在卓展不仅完全开窍了,还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变化出新的招式,着实令他宽慰赞叹,这个徒弟,没白收。
冰钨剑本非凡物,经清崖的调教指点后,现在已完全能将本体的威力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再加之卓展已完成了法器之魂的具象化,冰钨剑已与卓展同元同气,起手挥剑时,已不是动作在控制剑的走向,而是剑在随着意志走,招招相接,无懈可击。
此时冰钨剑幻化出的无数虚影将清崖整个包围,即便是身为五方五山剑圣的他,也分辨不出哪个才是本尊。但剑圣毕竟是剑圣,只见清崖一个踮脚,飞身上旋,木剑轻巧地在周身画出一个圆圈。一声悦耳击响,电光火石,虚影消散,冰钨剑顷刻飞回到卓展手中。
苦练三月余,挑战无数次,卓展怎甘如此败退?灵光一现,立马躬身退入四周再次团聚过来的雾气中。
清崖须眉一挑,不知卓展这是要搞什么幺蛾子。
还没等清崖的木剑再次挥起,面前那团浓浓的白雾便如堆雪般推叠而来。清崖狡黠一笑,大袖一拂,木剑再次将迷雾破开。
然而令清崖怔愣的是,破开的雾气中竟没有卓展的身影。
清崖正奇怪着,只听背后一阵极细微的泥土沙沙声,。
清崖大惊,倏然回身,木剑一挥,其势方急。
剑气掀起的狂风骤然间吹散了所有的迷雾。一阵悦耳的细碎声音,枥木银绿色的叶子雪片般落下,一时间,漫天的晶莹。
待最后一片叶子落地,温暖的晨光将整个山林照得如水般温柔,雾,终于散了。
卓展长剑拄地,半跪着抬头,左臂汩汩而下的鲜血已将脚下那一捧银叶染的鲜红。
然而卓展脸上却浮现出跟这晨光一样灿烂的笑容。
他的身后,传来了清崖如愿以偿又怅然若失的声音:“小子,恭喜你,成为我清崖第一个出师弟子。”
卓展支撑着起身,那过于明媚的笑容让清崖很不适应:“多谢师父成全!”
“少来这一套,我可没让着你,是你自己应得的,就莫要谦虚!”清崖嗔责着,手上握着刚刚被卓展削下来的那缕清须,摊开手掌,一阵山风吹过,随风飘散在茫茫天际。
此时清崖的内心是感慨万端的。
清崖没有说的是,就在断须的后面,左侧脸颊那深深的皱纹中,有一道细小的伤口,鲜血已经溢出,只不过被他在拂袖间就已拭掉了。卓展的剑气,已经能伤了他的身了。
不过卓展不知道,他也不打算说。
这出于师者的尊严,也是出于对爱徒的保护。因为在与别人的战斗中,绰绰有余总比倾尽全力要恣意得多。清崖希望卓展能有这分恣意,于是才会有这刻意的保留。
然而令清崖心悸的是,就在他破开浓雾、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刹那,那没有出现的身影真的令他有那么一刻生出了恐惧。多年来的修为与实战,让清崖清楚得很,不是他清崖的判断有误,而是卓展的速度太快了,快到在他的木剑破雾前便已绕到他的身后,还是那么的悄无声息,令他这个剑圣都没有察觉。这个徒弟,在那一刹那,便已经出师了。
清崖双唇微抖,有些激动却刻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伸手将卓展已经齐肩的头发捋到他身后,停顿了片刻,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卓展鼻子一酸,“咚”地跪在地上,也不管是否会被清崖骂了,端端正正地给清崖磕了三个头。
因为卓展明白,出师,就意味着要分别了。
虽然之前的时候,封魄和祁同渊都先后教过他巫力武功,但并未正式拜师,只是停留在指点层面。真正意义上的师父,只有清崖一个人。三个多月的朝夕相处下来,他们二人已不仅仅是师徒,更是父子、爷孙、兄弟。像这样的岁月,以后肯定不会有了,所以卓展才焦虑,才动容,才不舍。
清崖也没有阻拦,更没有谩骂。他双手将卓展扶起,盯着自己这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弟子,心绪万千。原本老顽童一样的他,倏忽间觉得自己老了,身累,心也累了。
不过这师徒情深的画面实在不是清崖所能承受的,他叹了口气,稳了稳心绪,从袖中掏出一枚小陶瓶丢给卓展,就像他第一天来时的那样。
“治外伤的,我从来没不用这东西,管不管用我不知道。把你那左胳膊处理一下,别再流血了,我看着心烦。”
同样的话语,此时再次说出来,却是不一样的感觉。
卓展蓦然一笑,仰起头,眼含热泪,颤抖地说了句:“谢谢……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