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果然是珠玉泉,果然是戈壁里难得的胜景,走进珠玉泉边这块小小的绿洲,高挺的胡杨大概有几百棵,此外都是灌木,紫红色的枝条上甚至开着蚕豆大的细花,灌木丛里就是一片片的泉水,四面八方都是水响,哗哗哗哗的,让李长文误以为回到了宛州家中,听着外面下雨。
他挽起裤腿踏入一片泉水中,水居然是温热的,传说中的珠玉泉竟然是温泉。李长文开心的直翘起头,立刻开始解腰带,在这片戈壁滩走了半个月了,还没正正经经洗过一次澡。
白金的声音,空静的像个幽灵。
李长文心下仿佛爆开一点喜悦的灯花,可是不敢发出声音,小心翼翼的上岸,探头探脑的循声而去。最后,隔着一片低矮的红树,他看见了一池“天蓝冻“般的水,汩汩的温泉从下方不断地涌上,无数的气泡裂开,喷珠溅玉似的。
温泉中央,浮着一件白色的长衣,旁边的砾岩上,是那件李长文念念不忘的,如烟雾般的黑色长裙。
“是美人入浴么?”李长文就差一腔鼻血喷在红树上,老天这般照应他,也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积德行善的结果。
他鬼鬼祟祟的四下张望,心里七上八下,明知道这是小贼作派,可是褪去长裙的白金.........此时不看,这辈子大概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没有看见白金,只看见温泉边挂着一卷横轴,站在画卷后挥毫的年轻人露出半边身子,一袭霜白色的长衣飞舞在夜风之中,一张白玉无瑕,总是淡淡含笑的脸。
杨白。
温泉水面“哗”的一声碎裂,白金披着湿透的白衣站了起来,仿佛一尾跃波的鱼。水面没过她的胸口,一头黑如生漆的长发披散开来,半掩住她的脸。她面对杨白默默地站着,阖着眼睛,水珠从修长的睫毛上一滴滴垂落。
“喂……这是什么表情?那个色狼在偷窥你洗澡啊!你发什么呆?”李长文恨不得出声提醒她一下,最好她能从水底捞块石头扔在杨白那张淡定的俊脸上。义愤填膺中,他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趴在那儿探头探脑是干什么了。
白金睁开了眼睛。
李长文的呼吸被打断了,一切念头也都断了,仿佛被一柄很快很快的刀,一刀截断!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的美如同出自名师的UU小说,可以把肤若凝脂、眉如远山、鼻似悬胆、发覆蝉翼这种赞美女人的滥词一股脑地扔上去,她每一条都接得下来。可那只是在她睁眼之前。她睁开眼睛了,那个名画师对着耗尽心血的女像沉思了许多年之后,终于点上了眼眸。
于是观者再也不会注意她的皮肤、眉宇、鼻子和头发,整张画上其他的一切都黯淡下去,只剩下那对眼眸。
星光照水般的眼眸。
李长文觉得自己没法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他就要被那双眼眸的美生生地憋死了。白金的美似乎遗世独立,可又凶**人。
“你画的是什么?”白金说话了。
沉默被打破的瞬间,那股憋在胸口里的气也泄了,李长文喘了几口,像是从梦魇里醒来的人。
“翩若惊鸿。”杨白在画卷上走笔如飞,偶尔停笔在墨盒中沾沾,认认真真地打量一池清波中的女人,仿佛赏鉴一座玉雕,丝毫不客气。
“婉若游龙。”
“我看士子素衣仪态万方,是出身王都堂堂公卿之家吧?相伴的想必都是明珠美玉般的绝世美人,我们这种荒野之地的女人只不过是瓦砾罢了,怎么能够相比?徒劳士子的妙笔。”白金并不羞涩,以手舀水洒在凝脂美玉般的手臂上,濯银臂钏光明耀眼。
“要对的暗号可只有‘临波照影画美人’和‘我看士子素衣仪态万方,是出身王都堂堂公卿之家吧’两句。”杨白挠挠头,“怎么多出那些怪话来?”
“我看你自负形貌的样子,调侃你两句咯。”白金慵懒地说着,往远处泉眼游去。
“真是难缠的女人。”杨白叹了口气。
“漂亮女人都难缠。”
“难怪东家信里说,要是星郡主看上你邀你为一夜入幕之宾,还是拒绝的好。”杨白说,“要是入了你的幕,还不给你缠死?”
“别人想给我缠死还没机会呢。”白金漫不经心地,“好了,想不到你一个跑腿的都话痨至此,地图在哪里?”
杨白从放在一旁的行囊里抽了一卷画轴出来,亮了亮,放在一块砂岩上,“我已经在图上标明了路线,顺着那条路,就能神不知鬼不觉,自如出没这片戈壁。这可是我心血之作,不要小看。”
“神不知鬼不觉?”白金仰头望着澄澈的天空,“这片戈壁原来是流放犯人的地方,来这里的人,便如直坠九渊地狱,想要活着出去,只能盼着化身飞鸟。在这里活了几十年的老马贼都不敢说出入自如,你这话说得太满了吧?”
“只是因为没有地图,有地图的话,天下偌大,哪里去不得?根据我的测算,一共有三条路是可以申开这片戈壁的,一条向东,往白马寺,商人最常走;一条向西,往卢龙塞;最后一条,只在春天雨水最多的时候是一条生路,至今还没有什么人走过,如果你想秘密地进出这片戈壁,我建议你走那条路。”
第二百一十三章
“只有春天雨水多的时候是条生路?”白金清秀的长眉一挑。
“戈壁里本没有路,我们所说的路,是说沿路方便取水、不易遭遇流沙和暴风、好走的路线而已。往白马寺和卢龙城的古道,沿路有十几个泉眼,七八个绿洲,补给不是问题,所以才那么多人走。可我推荐给你那条路,一路上你不会看见任何人,只有渴死动物的骨头。”
“这样的路也能走?”
“一年十二个月里,十一个月里都是死路,只有在雨季,它会忽然变成一条生路。沿路有一串干涸的泉眼,照着昨天的雨,再下几场,那些泉眼都会涌出清泉,足够人和畜生饮用。但是这条生路只开一个月,你们得快。”
“这些泉眼你都探过?”
“前后花了我两年,”杨白说,“麻烦能否稍微抬头?”
“抬头?”白金愣了一下。
“你脖子的线条好看,抬头的时候,像只申水欲飞的白鸟。”杨白凌空抬手,仿佛隔着几丈远轻轻托起白金的下颌。
白金瞥了他一眼,仰起头,双手捧起一泼水浇在头顶,清澈的水笼着她无可挑剔的脸庞和黑发。她对着空中一轮圆月,幽幽地吐出一口气。
杨白拍掌,“好!”
“士子这样一个人,也敢探这片戈壁?”白金仰望夜空。
“什么士子?我只是个亡命之徒罢了。你就这样别动,我调一点淡墨。”杨白耸耸肩,从行囊里取出一只白瓷碟子,伸到白金面前。白金那双深邃又空灵的眸子和他对视一刻,杨白点点头,白金伸出湿漉漉的手,把几滴水滴入瓷碟中。杨白把一块松烟墨在碟子里磨了一圈,墨色荡漾开来。
杨白把墨碟递到白金面前给她看看,微笑,“像不像这里的水色?”
白金点点头。
“接下来我就画水了。”杨白把碟子放在一旁,换了支软毫,蘸墨在画卷上大开大阖地涂抹。
杨白绘画,白金就在温泉里缓缓地游动,各做各的事,两个人之间好似有种故人相逢的默契。
“你画过很多女人?”白金双臂交叠,枕着下颌,抬头看杨白。
“也算不得很多。”
“不多是多少?”
“记不清楚了。”杨白画得认真,除了偶尔端详白金,目光不申画卷。
“你真的是在画我?”
“除了你这里还有什么可画?画泉水边那几块石头么?”
“给我看。”
“画好给你看。”
白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忽然“扑哧”笑了,“你这个人真好玩,到底是个书呆子?还是故意装出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来引我注意?”
“我哪里像个书呆子?又有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会盯着入浴美人画个不休?”杨白淡淡地说,“我忽然想到要给你画一幅画像,是因为没有想到传说中的星郡主一美至此,此一别后你我大概不会再见,不画一遍我就会忘记你的样子,多年以后想来,大概会有点遗憾吧?”
“一个已经忘记的人,想不起她的样子有什么可遗憾的?是否言不由衷?”白金慢悠悠地理着七尺长发。
“这世上很多美,名剑之美、珠玉之美、山川之美、云天之美,可唯独美人之美不过二十年,看着她慢慢地变老,鸡皮鹤发,白发苍苍,怎么能不遗憾呢?”杨白认真地说,“而且我看你眉纹中有折痕,恐怕不是寿永之相,更要画下来留念。”
“你很善卜?”白金把一只湿漉漉的手伸到他面前,“帮我看看手相?”
“正相反,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卜术……天下卜术成千上万,不论‘术’是什么,越强的卜者越能和岁正之星共鸣,偏偏我一点也不能共鸣岁正……”杨白抓抓头,把几支墨笔夹在指间,还是接过了白金的手。
他打量白金的手,愣了一下。这个如同白玉雕成的女人,她的手却不软玉温香,握在手里格外地干涩消瘦,细密的纹路遍布掌心,骨节微微凸出,几处隐隐约约的旧伤痕。
“怎么?”白金眯着眼睛。
“你有双农人的手,”杨白轻轻地抚摸那只手的角角落落,“不过不妨,女子手如柴,便是无才也有财,你很有钱。”
白金咯咯地笑,“我这样一个女人,有没有钱还用卜么?‘女子手如柴,便是无才也有财’,这种话是宛州街头算命先生的话吧?士子这样的人,没有点雅致的说法么?”
“算命这事儿,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宛州街头的算命先生里,没准也有人洞彻天道,”杨白的手指沿着那些纹路滑动,“天纹纤细绵长,主‘情宫’寂寞,用情深苦;你的心思很深,会记仇;生纹深长红润,你的身体不错,别人扛不过的灾病,对你不在话下;心纹笔直,直达指根,你个性强韧,颇有人望,很多人会不由自主地为你所折服……”杨白忽然抬头,直盯着白金的眸子,“你的阳纹隐约有一个结子,九年之前,有一个人来到你身边,但是去年他申开了,是不是?”
白金咪咪笑着弯弯如月的眼睛忽然变了,杨白能够清楚地看见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子放大了,透着无法言喻的惊恐。同时他感觉到那只手就要抽申他的掌心,他用力握住了不让白金挣脱,把她慢慢拉到岸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秀气的长眉。
第二百一十四章
果然是珠玉泉,果然是戈壁里难得的胜景,走进珠玉泉边这块小小的绿洲,高挺的胡杨大概有几百棵,此外都是灌木,紫红色的枝条上甚至开着蚕豆大的细花,灌木丛里就是一片片的泉水,四面八方都是水响,哗哗哗哗的,让李长文误以为回到了宛州家中,听着外面下雨。
他挽起裤腿踏入一片泉水中,水居然是温热的,传说中的珠玉泉竟然是温泉。李长文开心的直翘起头,立刻开始解腰带,在这片戈壁滩走了半个月了,还没正正经经洗过一次澡。
这时他听见一个人浅唱低吟:
“冷雨纷纷,城春草深;
十年归乡,鸦喧故门;
坐剪灯花,旧筝蒙尘;
谁人夜收故人魂?
梦醒来金井玉阑皆碎却,一世转身。“
白金的声音,空静的像个幽灵。
李长文心下仿佛爆开一点喜悦的灯花,可是不敢发出声音,小心翼翼的上岸,探头探脑的循声而去。最后,隔着一片低矮的红树,他看见了一池“天蓝冻“般的水,汩汩的温泉从下方不断地涌上,无数的气泡裂开,喷珠溅玉似的。
温泉中央,浮着一件白色的长衣,旁边的砾岩上,是那件李长文念念不忘的,如烟雾般的黑色长裙。
“是美人入浴么?”李长文就差一腔鼻血喷在红树上,老天这般照应他,也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积德行善的结果。
他鬼鬼祟祟的四下张望,心里七上八下,明知道这是小贼作派,可是褪去长裙的白金.........此时不看,这辈子大概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没有看见白金,只看见温泉边挂着一卷横轴,站在画卷后挥毫的年轻人露出半边身子,一袭霜白色的长衣飞舞在夜风之中,一张白玉无瑕,总是淡淡含笑的脸。
杨白。
温泉水面“哗”的一声碎裂,白金披着湿透的白衣站了起来,仿佛一尾跃波的鱼。水面没过她的胸口,一头黑如生漆的长发披散开来,半掩住她的脸。她面对杨白默默地站着,阖着眼睛,水珠从修长的睫毛上一滴滴垂落。
“喂……这是什么表情?那个色狼在偷窥你洗澡啊!你发什么呆?”李长文恨不得出声提醒她一下,最好她能从水底捞块石头扔在杨白那张淡定的俊脸上。义愤填膺中,他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趴在那儿探头探脑是干什么了。
白金睁开了眼睛。
李长文的呼吸被打断了,一切念头也都断了,仿佛被一柄很快很快的刀,一刀截断!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的美如同出自名师的UU小说,可以把肤若凝脂、眉如远山、鼻似悬胆、发覆蝉翼这种赞美女人的滥词一股脑地扔上去,她每一条都接得下来。可那只是在她睁眼之前。她睁开眼睛了,那个名画师对着耗尽心血的女像沉思了许多年之后,终于点上了眼眸。
于是观者再也不会注意她的皮肤、眉宇、鼻子和头发,整张画上其他的一切都黯淡下去,只剩下那对眼眸。
星光照水般的眼眸。
李长文觉得自己没法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他就要被那双眼眸的美生生地憋死了。“你画的是什么?”白金说话了。
沉默被打破的瞬间,那股憋在胸口里的气也泄了,李长文喘了几口,像是从梦魇里醒来的人。
“临波照影画美人。”杨白在画卷上走笔如飞,偶尔停笔在墨盒中沾沾,认认真真地打量一池清波中的女人,仿佛赏鉴一座玉雕,丝毫不客气。
“我看士子素衣照月仪态万方,是出身王都堂堂公卿之家吧?相伴的想必都是明珠美玉般的绝世美人,我们这种荒野之地的女人只不过是瓦砾了,怎么能够相比?徒劳士子的妙笔。”白金并不羞涩,以手舀水洒在凝脂美玉般的手臂上,濯银臂钏光明耀眼。
“要对的暗号可只有‘临波照影画美人’和‘我看士子素衣照月仪态万方,是出身王都堂堂公卿之家吧’两句。”杨白挠挠头,“怎么多出那些怪话来?”
“我看你自负形貌的样子,调侃你两句咯。”白金慵懒地说着,往远处泉眼游去。
“真是难缠的女人。”杨白叹了口气。
“漂亮女人都难缠。”
“难怪东家信里说,要是星郡主看上你邀你为一夜入幕之宾,还是拒绝的好。”杨白说,“要是入了你的幕,还不给你缠死?”
第二百一十五章
李长文这才转头认认真真的看了一眼杨白留下的美人入浴图,那是一幅青墨写意,淡墨作水,浓墨勾形,笔意粗疏空旷,却又栩栩如生。天高无际,远山峻峭,灌木围绕着一池清泉,碎花如萍漂浮在水中,袅袅白汽中........一只白色的小鸟儿踏着碎花,舒展双翼,离水欲飞。那仅有的一丝唇红用在鸟儿的脚腕上,一丝洪宪把鸟儿的双脚紧紧束在一起。
“我还以为杨大兄好厚的脸皮,原来画到光身子的女人也会拿只鸟儿来代替,隐晦得很.......隐晦得很!”李长文啧啧连声。
连他都能看出那只鸟是白金,因为那双深邃又澄澈的眼睛,如星光破云,和白金那一刻的眼神一般无二。
“那种鸟.......,”白金幽幽的说,“对了,你认识那个人?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杨白杨大兄啊,路上遇见过,现在帮人画地图,以前当过大夫,当过说书人,还在当铺混过.......”
“哦,杨白。”白金理了理额前一缕细长而湿润的头发,轻声重复了这个名字。
“今天的事要是说出去.......”白金目光森冷,黑纱遮掩下的漂亮脸儿怕也是线条生硬。
“知道知道,死路一条。”李长文耷拉着脑袋。
两个人骑着骆驼回来,一路上白金重复了无数次,李长文耳朵都起茧了。他心里说何苦呢,郡主姐姐你一句话,刀山火海也得去,喊打喊杀的,就伤了感情。可一路上白金始终冷冷的看着月光下远方连绵的沙丘,蹙眉沉思,对他丝毫不假辞色,隐约有股气氛压得李长文透不过气来。他也有点怕,想起萧子陵说的,这女人莫非是戈壁滩上的大马贼?杀人不眨眼的。
“不要觉得我是女人就会心慈手软,我所以不立刻杀你灭口,只是你的几个朋友没你那么傻,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会坏了我的事。”白金伸手一掌,重重拍在他头顶。
“又打我头.......都说我傻了,还打?”李长文一缩脑袋,捂住头。
“你这种废物,也敢来戈壁滩上混饭吃!”白金鼻子里重重一哼,扭头走向自己的帐篷,“回去自己想明白怎么说!如果你保守秘密,到了下铂城,有你的好处。”
“下铂城?”李长文一愣,完全是个陌生的名字。
“好处?”他又想,“能是什么好处?该不会是入幕之宾吧?”
他揉揉鼻子,痴痴的望天。
“从郡主帐篷里出来肚子痛得厉害,就去远处大解,爽快了一把,所以回来晚了。”李长文站在自己帐篷前不远处,看着里面人影闪动,认真的对着前方空气说话,似乎那里站着面色阴沉的严师父。
似乎不妥,大解也没那么长时间的,那么长时间要是腹泻,拉也拉死了。严师父不傻。
“郡主帐篷里留饭,都说我们送的礼物好,款待好酒好菜吃得我那叫一个饱足!”
似乎也不妥,但凡问起菜名,他就败了。戈壁里走那么些天,吃的除了大饼就是肉干,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特色菜肴,对着一群老跑戈壁的,很容易说漏嘴。眼前浮现革牵狐疑的眼神。
“郡主那个侍女小茶真是有几分俊俏,看起来是看上小弟我,哈哈哈哈.......”他摆出一副涎皮赖脸的样子来,桀桀坏笑,还作势紧着腰带。
“唉。”他轻轻叹了口气。着实没什么说服力,就他这德行,小茶能看上他?小茶那模样儿,在宛州大城里也是会被大豪商纳为妾的。
想了七八个借口,还是大解那条好些,反正他时常迷路,就说回来时候找不到路,绕了几个弯子听起来比什么好酒好菜美人青眼更合他的调调。
他弄点沙子在绑腿上洒洒,表示自己是走了长路回来的,拍拍胸口叫自己镇定,活动脸上肌肉弄对了表情,把帐篷皮帘子一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片爽洌的笑声,帐篷里人人举杯,笑得前仰后合,连姬云烈那样面瘫的,也嘴角抽动。
李长文愣了,他还以为这些人正心神不定的等他。
“李兄弟,你打水怎么去这么半天?”革牵问了句没头没脑的。
“他出去拉屎去了吧?指着他打水?”严师父鼻孔里哼哼,“也就杨兄弟相信他是当真打水去了。”
“杨........杨兄弟?”李长文脑子“嗡”的一声。
一袭白衣湛然,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正是散发的杨白,看见李长文不仅不诧异,反而热情的招手,好似这里是他家,李长文倒是个客人了。
“你........”李长文被杨白塞了一杯酒,张口结舌。
“喝酒喝酒,看兄弟你满脸喜相,不是被郡主那个叫小茶的小侍女看上了?偷偷跑回去跟人那里献殷勤了?哈哈哈哈。”杨白握着李长文手腕,略略加点力,“吃独食对我们这些当哥哥的太没义气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四不够义气,老人都索,饭要独呲,溜要同乐,他不懂规矩。”萧士也说。
“好一个饭要独吃,妞要同乐!”杨白拍着大腿,“为这句就得干一杯。”
所有人都拍掌大笑,这些人一天之前还杀得你死我活,恨不得把对方的头砍下来,此刻忽然像是有几十年过命的交情似的。
“说起来杨兄弟这番又能遇上还真是有缘呐。”严师父说。
“说有缘也有缘,不过,有点没法子,”杨白挠挠头,“也不知道怎么的,一路上遇见三四支野兵,都往西边去,还有几支商队,也都往西。我独自一个人,本想跟一支往东的队伍去帝都,可怎么也找不着。跟着这队人走一段,跟那队人走两天,被夹裹着来这儿了。”
“都往西?”严师父的脸色微微变化,很快恢复了正常。
不知怎么的,帐篷里沉默了片刻,男人们呵呵的笑声出现了短暂的中断。
“礼物送过去了,人家也没说什么,就叫我留下了。”李长文赶紧说,想把送礼物的事情就这样交待过去。
“哦,心意到了就好。”大掌柜似乎也不想多说这事儿,本来李长文觉得自己是重任在肩,可出去一趟回来,每个人都兴味索然的样子,倒是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杨白俨然成了众人目光所寄。
“说什么呢?那么好玩?”李长文只好说。
“我跟里讲我跟里讲.......萧士回过神来,哈哈大笑,手舞足蹈。
“你那么大舌头,还是我给李兄弟讲,”杨白笑,“刚才大家高兴,喝酒讲故事,我想起以前有个北蛮的朋友,是个商人,从小在东陆长大,长得一副彪悍的样子,却不会骑马射箭,算账倒是一把好手。他最恨人家问他会不会射箭,每次人家问说,你是蛮族人,你会射箭么?他只好期期艾艾地说,没学过,心里却是十二分的恼火。终于有一次,他运一批货去宛州,和一个白面小伙儿同行,白面小伙儿也是商人,地地道道的宛州人,弓马对他而言简直是种神术,看出我那朋友是个蛮族就追问他会不会骑马射箭,说你是个蛮族人。怎么不会骑马射箭?”
说到这里杨白顿了顿,周围几个人已经捂住肚子强忍着笑了。
“我的朋友就说,”杨白忽然换了音色,摆出一个蛮族人大喇喇的表情,轻蔑的看了李长文一眼,“那兄台你是个宛州人,你是兔儿相公么?”
211楼
万籁俱寂,帐篷外风吹沙动,人们都入睡了,外面偶尔传来骆驼打响鼻的声音。
这群人折腾了一晚上,疲惫至极,又喝了一碗上的酒,到最后每个人都不胜酒力,一个接一个躺倒在毡子上睡去,只剩下杨白,姬烈和李长文还在喝,瞪着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篝火只剩下些红热的灰烬,酒也喝干了,姬烈看着那些灰烬发呆。他能坚持下来是因为他从来不和别人对饮,只是默默地一个人喝。李长文则是装怂,别人激他喝他就缩头。杨白倒是能喝,看起来是个白脸的兔儿相公,可是一杯杯烈酒入喉,脸色都不带变的。
杨白俨然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说书出的身,天南地北的事情他像是没有不知道的,说起夸父,蛊虫,鲛人海市,都像是亲眼所见。他又不一本正经,讲的事情都白烂好玩,开始听着像是笑话,渐渐的神思就跟着他走了,只觉得天高地阔,叫人恍惚。
李长文就冷眼看着,看起来每个人都喜欢杨白,男人女人,没例外的。
“真是个妖怪。”他心里嘀咕。
“李兄弟,出去尿一泡?”杨白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冲着李长文眯眼,白衣飘飘,粗话脱口而出,倒也和谐。
“走。”李长文心领神会。
姬烈什么也没说,看都没看两人一眼。
出了帐篷,瀚海银沙上,两个人肩并肩的往前走,直到四顾一点灯火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就这里吧。”杨白说。
“好。”李长文说。
于是杨白打了一个酒嗝,解开腰带,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
“我掐死你你个淫贼!”李长文从背后掐着杨白的脖子大力摇晃,“你还真的是出来放水啊?”
“洒身上了洒身上了.......我这种白衣胜雪的人可受不了满身味儿!”杨白赶紧说,“等我尿完再说成么.......我知道你满肚子好奇总是要问我,我等你问我我再说嘛.......顺便尿一泡嘛.......你喝了一晚上酒就不想尿一泡?”
李长文一愣,”倒是也是有点点.......”
于是两个人吐着酒气,肩并肩对着一望无际的戈壁放水,杨白遥望着远处犬牙般锋利的山影,忽然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真是水阔山远。”
“你不拽文会死啊?”李长文听不懂,只好嘀咕。
“没什么,忽然发了点骚情。”杨白说,“你当时就趴在旁边偷听对不对?我说到一半已经发觉了,可是又不好说破。你是好奇我和白金郡主做了什么交易,我跟她有什么关系,还有我为什么又跑回这里,对不对?”
“你不拽文会死啊?”李长文听不懂,只好嘀咕。
“没什么,忽然发了点骚情。”杨白说,“你当时就趴在旁边偷听对不对?我说到一半已经发觉了,可是又不好说破。你是好奇我和白金郡主做了什么交易,我跟她有什么关系,还有我为什么又跑回这里,对不对?”
“你到很坦白嘛,那就一条条的交待好了。”
“我说了你大概也不信,不过我这个人一般真的不骗人的.......”杨白说。
“看你那副嘴脸就像个骗人精。”李长文哼哼。
“一般不骗人嘛,要骗就骗大的。”杨白说,“其实我根本不认识白金郡主,我这次跑到这片戈壁来,一则是还缺一张地图,二则是东家交给我一单跑腿的生意,让我把一份地图复制了交给白金郡主,约的接头地方就是珠玉泉。我收了人家八百个钱。我来之前听说白金郡主长得很美,还不信,见到了她的人才知道所见不虚,就想给她画张画咯,我真不是调戏她,只是她身上有种很难得的东西,很美,但怕是不长久。”
“鬼扯,什么很难得的东西,我看你就是动了色心!”
“若是只说美得和她等量齐观的女人,怎么也见过百八十个,美色不稀罕。”杨白说。
“一副‘我走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我睡过的女人比你见过的都多’的老家伙调门,你以为我没见过世面?兄台你今年贵庚?”李长文很烦杨白这口气。(他还真敢问......不怕把自己吓死........)
“这可真有些不方便说.......”杨白说,“不过我说的都是真的,随你信不信,白金郡主的美貌,在于她有种飘忽不定的气息,就像是......随时就会飘散的烟,薄脆的玻璃,孤萤.......烟花。”
李长文心里一动,想到白金的背影,那袭冉冉如烟的黑色纱衣。他忽然觉得这杨白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
“所以我就画了下来,然后把地图交给她,我的活儿就算结了。画画的时候反正闲来无事,和女人说说话聊聊天,正常男人都会这么做的吧?”杨白说,“至于我回到这里.......说起来真是难堪,我本来是不想和你们一路走的,但我走到半途,发现沙地上隐约有马蹄的痕迹,大片的马蹄。”
“马蹄?”李长文一愣,这东西听起来再自然不过了,也许是其他商队留下的。
“是一支军队,大约有三千人之多,他们所骑的都是战马,没有驮马和骡子。马蹄间距离很大,说明他们奔行很迅速,马蹄入沙很深,说明他们负重不小,可能是穿着重甲。”杨白说,“这么大的一支军队在附近活动,不知道是什么人,我担心危险,想想就回来和你们同路一段。”
“太能瞎掰了!就看看脚印,这你都能知道?”李长文不太相信。
“太能瞎掰了!就看看脚印,这你都能知道?”李长文不太相信。
“我学过,”杨白得意起来,“这还是印在流动的沙地上,我才看不清楚,要是印在泥地里,我连什么马什么具装都能看出**分来。”
“吹牛,不过说起来你还真的挺神的。”李长文说,他心里隐隐约约相信杨白不是对白金的美色有什么垂涎,其他的他才懒得管。
这杨白,俊美得和女人一样,要看美女照镜子就可以了吧?还用得着调戏?
“得啦得啦,”杨白说,“尿完没有?尿完回去了,别让其他人起疑心,以为我们俩有什么不轨。”
“不轨个屁!你个兔儿相公,你还要脸么?你全身上下有什么地方皮不厚么?我看你这刀插不入水泼不入的,完全没有弱点了。”李长文哼哼着,才发现自己早就尿完了,一直全神贯注听杨白说话,两个人就在那里并排摆出撒尿状傻站着。
两人一齐系好腰带,并排往回走。
“神人,你知道白见城么?”李长文忽然想起。
杨白一愣,“你听谁说的?”
李长文也一愣,歪歪嘴,“凭什么告诉你?”
第二百一十七章
杨白沉默了一会儿,“那么看来你不是真的知道了.......喂,我说,要是不想被卷进麻烦里,还是快点走吧。我跟你说了别跟着往戈壁深处跑了,你命里大利西方,往西才是你的正道,你怎么就不信呢?”
“鬼才信你胡扯。”李长文哼哼。在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白见城,有搞不清是什么的好处在等他。况且,他这趟的本儿还没赚回来呢,至少要到月港。这里调头?那真就前功尽弃了。
两个人又走了几步。
杨白忽然幽幽地说:“我知道白见城,那是个半死不活的城.......那座城死的时候,你去到那里,一个人都看不见,但你能活着回来;那座城活过来的时候,你去到那里,满眼望不尽的繁华,你如果活着回来,便能带着车载斗量的金玉,但也可能,你就死在那里了。”
李长文是被帐篷外的喧嚣惊醒的,宿醉未醒,头还痛着,四顾其他人还都睡着,只有那个叫姬烈的左军几乎和李长文同时醒来,坐起身侧耳倾听。李长文昨晚没喝少酒,可这个姬烈却喝得和萧士一样多,却睡得也很轻,黑暗中他漆黑的瞳子微微生光,虎眼一般让人畏惧。
李长文小心翼翼地把帐篷帘子拉开一道缝,天边只是微微地发亮,可整个驼队都醒来了,裹着头巾的奴们正奔跑着收拢骆驼,货物、行囊和卷起来的帐篷都已捆好,整个营地差不多都被清空了,捆在骆驼背上。在远处那座金色的大辇被奴们扛了起来,一身黑的白金正缓步登辇,向着他们这边瞟了一眼,放下了纱帘。
女孩站在他们帐篷前,白裙长带飞舞在晨风中。
“哟!小茶姑娘早啊!”李长文从帐篷里钻出来,点头哈腰?
是白金的侍女小茶。李长文偷偷拿眼角余光瞄了瞄小茶,小茶一身纱裙,外面罩了一件长及膝盖的刺绣比甲,白帛束腰,一色的白,只在脖子上戴了一件玉饰,是用苍青色的水苍玉磨制为寸许长的玉片,用金丝络串联而成,紧贴着她修长的脖子,像是青玉嵌在白玉上,衬得她面容皎然,异常端庄,不在白金椋之下。
昨晚众人喝多了,都拿李长文和小茶调笑,小茶又亲口把名字告诉了李长文,李长文不由得觉得自己和小茶有点丝丝缕缕的瓜葛。
可是小茶和昨晚在帐中判若两人,连正眼都没给李长文一个,反倒是往帐篷里看了一眼,触到姬?烈那双一闪而灭的黑瞳,才收回了目光。
“兄弟几个大难不死,昨晚上好好喝了顿酒,都还没起身呐。他奶奶的,这些家伙除了酒色两件事,没一个靠得住!”李长文往背后啐了一口,以示他跟这些废物男人绝非一路人,转过脸来谄媚地点头,“我这就去把他们一个个踹醒,别耽误了郡主姐姐上路。不过说起来这天还没全亮,走得这么早,小茶你睡够了么?”
“不用叫他们,郡主说,这顶帐篷就送给你们了,还有那两匹骆驼。”小茶淡淡地说,“戈壁里正午太热,夜里太冷,一早一晚是走路的好时候,我们还有不少路程,就此别过。”
“昨天不是说……不是说……”李长文傻了。昨晚扎营之前得到的消息分明是驼队允许他们跟着直到找到那些失散的弟兄,何况白金椋还跟他许诺过,只要保守秘密去到那个什么“白见城”,还有好处可拿。可一觉醒来,一切都变卦了。
“郡主改主意了。”小茶淡淡地说,完全不解释,好似把一条败狗从家门里踢出去说“不要你了”,连汪汪叫摇尾乞怜的机会都没。
“这些东西郡主也请我还给大掌柜和车都护,郡主说大家都出门在外,帮个小忙是理所当然,礼物愧不敢当。”小茶伸出手来,手心里是昨晚李长文巴巴地送过去的两件首饰。李长文只能讪讪地接过来,人家脸硬到这个地步,也实在无话可说了。
“郡主这番气度,倒显得我们几个小气了,”大掌柜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拱手,“送礼本是个谢意,郡主那里想必也不缺这些小东西,郡主不肯收,谢意我们就留在心里,将来只要大掌柜还走这条道,郡主有什么差遣我们的地方,一句话。”
李长文还是很佩服大掌柜这老家伙,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一时落魄气势却还在。
“好说。”小茶点头,“郡主说,诸位走那么远,都是要去赶月港的大集,在那里,诸位想必可以找到失散的伙伴。”
“月港的集确实是要赶的,不?这趟出门,心里还有个念头,”大掌柜淡淡地说,“想去赶白见城的集。”
白见城?李长文一愣,昨晚他缠了杨白半天,问那个白见城到底是在哪里,杨白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好像是个天大的秘密,去那里刨刨土就能掘出金子来,等闲不能告诉旁人的。
“去白见城的人都是要做大生意的,但是也很冒险,大掌柜身家已经很丰厚了,何必再冒险呢?”小茶说。
“走这条商道的,赶过月港的集只算是走到了半途,不走到白见城就不算到终点。我这辈子也算行了万里路,不去一次白见城,好像万里长路这最后一步始终没踏下去,心里没着落的。郡主在这片戈壁上那么有身份的人,能给指个路么?”大掌柜笑,老脸泛光,盯着小茶看。
第二百一十八章
“看来郡主猜对了,诸位是要去白见城的。那好,郡主说,诸位真要赶白见城的集,有一个人可以带路。”小茶说。
大掌柜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自己背后。
“对,杨先生。”小茶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帐篷里,杨白正四仰八叉地睡着,一脚翘在萧士的肚子上,身上盖着自己的白袍,嘴边带着一丝白痴的笑,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美事。
“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凭空变出一个白见城给你们啊!是是,我是个画地图的,可我踏遍这片戈壁,就从没有见过什么白见城。”杨白一摊手,“不信你们自己看地图。”
杨白也干脆,把行囊里的几十张地图一轴一轴抽出来打开,在一片平坦的沙地上平铺开来,便是一张巨大的全图,东起唐兀山,茫茫千里的地面纤毫毕现,山脉河流乃至于泉水都以细笔标注,但确实没有一个叫做“白见城”的地方。
“地图上确实没有,我们此刻所在,已经深入戈壁三百里,越往前人烟越稀少,最后一个大集市就是月港,往后别说城了,绿洲村寨什么的都没有,只有迷路在里面的死人骨头。”严师父趴在那些地图上钻研了半天,点了点头。
一群人都趴在地图上东瞅瞅西看看,个个眼里透着惊叹。无论行商、野兵还马贼,都自信自己进出这片戈壁无数次,算是识途老马,可亲眼看到这张长可十步、宽也有五六步的大图,他们才明白自己所了解的戈壁其实都只是一小片,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比他们所想的要大几十倍。也难怪有人愿意出那么高的价格求取一张地图,有这张图在手,便是井底之蛙跳出了井口,方觉得天地之大。不握着这张图,休想再往深里走了。
可是荒凉得只有迷路人尸骨的戈壁深处,又有谁想走进去?
“杨兄弟,我只是瞎猜……你说自己没见过白见城?我信,杨兄弟你一看就是个信人。但是……你也听过那座城的名字,是不是?”大掌柜拢着大袖站在杨白身边。
“他还信人?大掌柜的你酒还没醒吧?”李长文心里嘟哝。他觉得自己在这群人里脑子是最好使的,原本白金说好可以带他们一程,这一路上都有个照应。可一觉睡醒,忽然就变卦了,唯一的解释就是白金发觉这个杨白不知怎么混进了他们这群人里。回想昨晚两人在珠玉泉的见面,白金伪装沐浴而携带武器,显然彼此之间毫无信任可言。杨白跟他们同行,白金反悔,倒也说得通。
这么想着李长文不由得心头喜悦,如此说来白金和这小白脸委实是没有什么私情可言了。
“在这里进进出出的人几个不知道白见城?”杨白摊了摊手,“可这么些年,谁知道谁真的去过白见城?去过的人都不会说,自称去过的都是吹牛。”
“大家……都知道?”李长文一愣,左顾右盼,每个人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连革牵这种还没出师的路护也不例外。只有姬烈跟块石头似的没动,低头看着脚下巨大的地图。
“敢情行商的、当路护的、做马贼的、画地图的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李长文瞪大了眼睛,抓着杨白的领子用力摇,“那你神神秘秘的不肯跟我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嗯,”杨白耸耸肩,“本来就是人尽皆知的传闻,昨晚我喝多了,看你那么认真,所以逗你玩的……”
“哦?小兄弟新出道,也知道白见城的传说?”大掌柜好奇起来。
“道听途说……道听途说,就知道个名字。”李长文赶紧摆手。
“大家也都知道白见城吧?”大掌柜四顾一眼。
马贼、野兵和路护都点了点头。
“大家一场患难,也算半个朋友,敞开来说话好了。我听说,白见城的买卖,赚钱多风险也大,至于什么买卖嘛,嘿嘿,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合法的买卖哪有那么多钱赚?”大掌柜笑得很爽朗,“但是这路不好走,实力不济的人不得其门而入。”
“实力够了自然有人找上门来引路。”革牵也笑。
“这实力也分几种,要么有钱,要么有人,要么有家世背景,我大掌柜自觉还算有点钱,车都护萧兄弟你们手里都有人,在这片戈壁里,有一伙敢拼命的好兄弟就能杀出一番天地。两位缺的我不缺,我缺的两位有,不如我们凑一凑,就算我大掌柜雇两位陪我走一遭白见城,佣金我一钱也不少大家的。怎么样?”大掌柜花白的眉毛一扬。
“大掌柜是听杨先生说好几支野兵在附近游荡,怕路上不太平?”革牵点头,“好说,我们吃的就是这碗饭,不过,马贼兄弟吃的可不是我们这碗饭,让‘翎鹰’当路护,大掌柜你可得费点口舌。”
第二百一十九章
萧士皱着眉不出声。
“萧兄弟,你今年贵庚啊?”大掌柜随意地拍了拍萧士的肩膀。
“饿死三。”萧士说。
“二十三是好年纪啊。”大掌柜轻轻地喟叹一柳,“我二十三岁的时候,还没钱,跟着当时道上一位成名的大哥出来跑生意。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到月港,当时真是开了眼界,谁能想到戈壁里会有那么大的集市?商人们带着货物和搭车,天南海北地赶来,坐在货物上论价,他们把手伸进彼此的袖子里讨价还价,别人只看见他们有时候横眉立目,有时候脸上笑开了花,谁也不知道他们谈的价钱是多少。大哥说,一根手指是一千钱,屈起的一根手指是五百钱,所以还一次价,最少也还五百铢,你想还一百铢,你都比不出手势了。我当时想,一百铢,那可是够我家里花销几年的钱啊!这么大一笔钱,连让人屈根手?都不够!”
大掌柜眺望着矗立在天边的砂山,远去的驼队正转过山脚,隐约还能听见驼铃声。
他又叹了口气,“那时候能去一次月港,在别人看来是极其了不起的事。在月港,要什么有什么,丝绸、瓷器、漆器、兵器、好酒、珠宝玉器、珍馐美味、甚至绝色的女人,琳琅满目,看得你眼珠子都掉出来。大哥们做成了大生意,心情好的时候,大把大把的钱抓来赏人,一坛一坛地开好酒,一次叫上几十个声娇体软的美女陪我们喝酒,只要给钱,让她帮你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我的大哥也给我叫了一个,是个名叫‘连黛’的女人,如今想来倒也不是多美,可当时我坐在她身边,手放在她腰上却是僵的,动都不敢动,闻着她身上熏的香只觉得飘飘欲仙。”
“大掌柜,你这是说梦话呢吧?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这种集市?你说的那是宛州吧?”李长文瞪大了眼睛。
这一行里,除了大掌柜,李长文并不太看得起其他商人,都是些出来跑货的泥腿子,要不是迫不得已,谁来戈壁里卖命赚钱?李长文觉得自己算是见过世面的,家里虽穷,却见识过宛州的大城,城里的大掌柜那气派阵仗可不是这些泥腿子能比的。可这么听起来,这些泥腿子去赶的集,简直就是神仙的地方!
“这就是小兄弟不懂了,蝰蛇毒液虽然也算是个值钱的东西,可要是来这片戈壁里的商人都是来买卖毒液的,宛州药店里不早堆满蛇毒了么?”大掌柜笑笑,“以前小兄弟你是搭伙儿的,有些事我们不便都透底,如今患难过,大家算兄弟了,实话实说,月港是个黑市。是不是东陆最大的黑市我不知道,但绝对是流金之地。这片戈壁原来是西华国的地界,西华亡国之后,风沙肆虐,如今已经是无主之地了。皇室不管,淳国也不管,在这里交易,用不着缴税。这里交易的大头还不是货物,而是蛮族的出产。”
“蛮族出产?”
“马匹和皮毛,这些年皇室对蛮族禁海,蛮族的出产在其他地方不好公开买卖。可这里随便买,只要你有钱。这里买来的东西,运出戈壁向?,在海边上船,在偏远的小港卸货,分批入城。”
“这不是走私么?”李长文恍然大悟。
“十倍利钱的事儿,走私不走私,我们这些行商的谁在乎?不被抓住就不是走私。”大掌柜倒是说得坦荡,“那时候我说,要是有朝一日我也能在月港让人称一声‘老板’,便是死也值了。当时大哥就笑我没出息,说人要立大志,立志行百里的人,往往走五十里就走不下去了,唯有那立志行万里的人,才能到得水穷处天尽头。让我不必看着月港的场面就心生羡慕,将来不仅要让人叫我‘老板’,还得叫我‘大老板’,要赶比这月港更大的集,赚更多的金燐。可大哥又叹了口气说,人生在世就好比登山,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可到头来有几人能屹立群峰之上,手握天下之柄?”
所有人都凝神听大掌柜说话,没人注意到一直站在革牵背后、满脸漠不关心的姬烈抬起头来,伸手按住自己的胸铠。
大掌柜自嘲地笑笑,“我当时那点鼠目寸光,哪里能懂大哥这番话的意思?我便也学那些识文断字的夫子说话,说这登山也未必要到顶峰,重要的是乘兴而来,尽力而归,所踏足的地方就是我的顶峰,管他前面还有没有更高的山峰?我们这一趟大赚一笔,荷包里揣着金票,怀里是漂亮女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死活得要死,在这酒馆里我们便是顶峰上的英雄好汉!”
“我这番话出口,大哥就笑了,笑完他神色就变了。我这辈子就两个大哥,都是英雄好汉,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可那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黯然神伤,两眼空洞,他最宠爱的姬妾难产带着孩子一起死的时候,他都没那么黯然过。大哥说,你是不懂‘盖世英雄’这四个字啊。大哥借着酒意,从剑鞘里拔出剑来,就在中庭里且歌且舞,吟一首我听不懂的古诗。如今只记得一句‘风起万里,倾却沧溟;长帆独往,相期云汉’。”
“是前朝伯先生的名作,如今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是英雄目空山海之作。”杨白说,“壮哉。”
第二百二十章
“杨先生真是诗词书画俱工,佩服佩服,我后来请人翻检古籍,终于找到了这首诗的出处,才知道大哥不但商场称豪,胸怀更是远大。大哥说,是英雄的,便要做到盖世无双。登最高的山,仗最利的剑,骑最快的马,拥最美的女人。哪怕距离巅峰只差一步,终究称不上‘盖世英雄’四个字,所谓‘乘兴而来,尽力而归’更只是懦夫聊以**罢了。”大掌柜瞥了一眼萧士,“我当时眼里只有大哥,便说那大哥便当得上‘盖世英雄’了!大哥摇头笑笑,指着连黛说,你觉得这个女人美么?可有个地方,满街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比这美十倍。又指着窗外满是大车的街道说,你觉得这算是大集么?可还有个地方,这些老板们莫说去交易,就是去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白见曾?”萧士低声说。
“是,大哥说的就是白见城。大哥把手里那柄剑随手放在桌上,把身边的丝绸手帕往空中一抛,落在剑刃上,分为两片。我们当时都惊呆了,大哥说,我这柄剑便是从白见城里流出来的,在宛州,有人出价七万钱要买,说一生一世没见过这样的宝剑,而在白见城里,这种东西不过寻常物。大哥又从荷包里倒出一把明珠来,每一粒都有小指指尖大小,一般圆润,好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我们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大哥说在白见城,大交易都是以珠宝交易,因为开不出那么大额的金票来,你能看见一筐一筐这样的明珠。”大掌柜幽幽地说,“大家都听得傻了,大哥说,那个集市就叫白见城。白见城是商人的仙境,那里黄金漆柱美玉为廊,大屋里石砌的沟渠里流淌着美酒,倾国之富的商人们坐在绝世美女中,推杯换盏间买卖谈成,有时候买卖的东西是一整座城市,有时候是一个连天子也倾心的女人……”
“这是吹牛吧?”李长文听大掌柜说得越来越玄,不由得疑心起来,“天子也倾心的女人,那就是娘娘啊!谁来这鬼地方买娘娘?”
“是啊,也有人说,白见城根本不存在,不过是人茶余饭后闲侃出来的。还有人说,所谓白见城,志怪小说里就有,是一种名为蜃的妖虫吐气化成,你以为是座城市,其实城门是蜃的嘴,进去就给吃了。”大掌柜说,“就连大哥也是那一夜喝多了就,才跟我们侃侃而谈,酒醒之后,只说他也是听前辈说起。”
“海市蜃楼,这个我听说过,小时候我邻居说在海边眺望,看见一座皇城一般的大城浮在云中,比天启城还要恢宏。”李长文插嘴,“我们还说呢,说天启就是九州之内最大的皇城了,这比天启还恢弘的城,一定是蜃幻化的。”
“《韶溪通隐》里说,‘蜃,大蛤也。’纵然世上真有蜃这东西,也是个大个的蛤蚧,戈壁上怎么活?”杨白一脸正经,“我虽对这白见城也有点好奇,不过想来还是以讹传讹。”
“我也这么想过,但是就在几日后,我们满荷包揣着钱就要回宛州过好日子的前一夜,大哥趁夜悄悄把我叫了出去……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大哥那时的神情,一个英雄好汉,商道上闯荡多年的豪商,激动得像个小孩。”大掌柜的声音低沉下去,总是笑眯眯的老眼里微光闪动,纵然是在这旭日初升的戈壁上,他的语气和眼神也叫所有人为之一震,一是好奇,二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悚忽然从心底泛起。
“大哥跟我说他接到了白见城的请柬,那一年月港的集市上,大哥被白见城的使节选中了。大哥积累了三十年的财力,出生入死百十遭的阅历,终于让白见城的使?觉得他有了进城的资格。大哥说,‘这三十年里,每年我都来赶月港的大集,等了足足三十年,直到今天,我才相信这白见城的门是会开的!’大哥说他多一份请柬可以多带一人,我虽然是商队里年纪最小的,却是最机灵的,去了白见城里,我们‘沁阳元义隆’的财力算不得第一等的,要想在白见城里给人尊称一声老板,靠的是随机应变,他想带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