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舍身饲虎(一)
净空一个人来到雪窦山后山,坐在一片落叶上仰头注视着百尺高的弥勒造像。
这尊弥勒造像是前朝时修筑,当时的皇帝笃行弥勒,倾其所有在这山上修筑这尊大佛。大佛高一百零八尺,用了不计其数的紫铜浇筑而成,本来已经让人叹为观止,但皇帝亲临视察以后觉得还不够彰显气派,又用了三千斤黄金为其渡上金身。
不过,因为三百年前那桩旧事,弥勒早已不是那个大肚能容、笑口常开的喜庆形象,曾经繁盛一时的弥勒道场也无人问津。这尊大佛上已经年久失修,如果不是雪窦山门人极力保全,恐怕早就被人敲碎炼化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慧能在山间无名小村坐化的那一天,与靖天侯的兵马相隔不过三十里。加上他身为弥勒转世的身份已然在江湖上传开,只要稍加联想,就很难不把慧能的死与靖天侯挂上关联。
爱徒英年早逝,觉尘方丈再也无法顾忌拈花寺与靖天侯之间的往日旧约。碧落宫因卫何求之死暂时不问世事,拈花寺顺理成章地一举扛起了对抗靖天侯的大旗,净空也在此时被护送到了雪窦山。
在镇江的大地震中,他遭遇了父母双亡的意外,好不容易遇上暖心的师傅,不过一年又弃他而去了雪窦山上。饱尝悲欢离合的他,扫清了所有通往前世的障碍,神佛之力正在体内逐步充盈,下一步即可白日飞升,以净空现下的实力,人世间没有力量能够对他产生威胁。
在雪窦山山下,大胤四面八方的江湖门派正在往这里赶来,据说都是要誓死保卫雪窦山所藏的《弥勒上升经》。净空这会陪着斑驳锈蚀的弥勒像,觉得很是孤独。在这山上,每天都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听到许多人都在埋怨所有的祸根都来源于自己。在这山上,净空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为了保护他还是为了监禁他。
净空看着山上形形色色的人,突然觉得这些人可怜之中又有可恨之处。不是没人提议当众烧毁经书,可是总有人以神物不可毁坏为由极力拒绝。净空知道,他们终究是舍不得经书,舍不得弥勒舍利中蕴藏的逆天之力。
远处漫起一片尘埃,黑色镶金的旌旗连绵数里,在风中招展成一片黑色的海洋。旌旗之下是队列齐整的一万骑兵,身上的铠甲是清一色的黄黑相间,那是靖天侯的卫队睡虎军团。靖天侯当初给这支精锐部队起名睡虎,取自《道德经》中“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以而用之”一句。他希望这支部队,能够一直熟睡下去。但是今天睡醒的老虎起了身,终究是要露一露爪牙。
睡虎军团行到山脚,队列缓缓向两边来开,靖天侯打马上去,雄视早已严阵以待的武林群豪。
在他的对面,许多人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靖天侯,更多的人事第一次亲眼目睹朝廷精锐军团行军的威严阵仗。在身后两万人马的映衬下,靖天侯的形象仿佛一瞬间又拔高了几丈,甚至好像要遮住头顶的太阳。
靖天侯扫视了一眼站在最前排的对手。这些人无一不是江湖上豪门望族的领袖,即便是身后的那些弟子,看起来也都是一时之选。整个江湖虽然只来了八百多人,但已经称得上精锐尽出。为了阻止他拿到《弥勒上升经》,江湖各门各派真的是急红了眼、下了血本。
“觉尘方丈,你也和他们一样?”前排几个江湖名望人士当中,靖天侯唯独与拈花寺主持觉尘禅师交情不浅。
“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还望侯爷悬崖勒马,莫要铸成大错。”
觉尘禅师往日的慈眉善目也被一片忧虑所取代,如果能够避免流血冲突,那不知能挽回多少年轻的生命。
“本侯做出的决定,什么时候有过半途而废!”靖天侯面色一变,变得冷酷无情、六亲不认。
“侯爷,如果还当老衲是朋友,就请鸣金收兵吧。侯爷若是一意孤行,必定是两败俱伤!”
“谁挡在本侯前面,谁就是我的敌人!”
“靖天侯,你若再向前一步,今日必是血流成河的后果!”
“你要为今日战死的人命负责,将来必定不得好死!”
靖天侯发了狠话,江湖好汉们也不甘示弱,纷纷赛起了嗓门。
“哼!那就看看谁的血先流干吧!”
靖天侯大手一挥,做出了一个决定千万人生死的决定。
“前进、前进、前进!”万余睡虎军团精锐在整齐划一的口号中前进,他们用长矛敲打盾牌,钢铁之间特有的撞击声,引得人不自觉地头皮发麻。
当初,在天脊山下,江湖豪杰们与狼族焚天军团浴血拼杀;而今,在雪窦山上,江湖豪杰们又对上了睡虎军团。前者可以说是保家卫国,后者似乎难以掩饰内斗的讽刺。也许,江湖已经成长为不可忽视的势力,而斗争是任何势力都无法摆脱的宿命。
睡虎军团的先锋将长矛刺入了一名环眼大汉的肩膀,大汉反手一刀,先锋的头颅划出一道不干的弧线,掉落在尘土中。伴随一颗大好头颅的落地,杀戮开始了。
净空看到睡虎军团的旗帜后匆匆下了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陷入了一片混乱。
“啪”。一截断手落在了净空身边,掌中还握着长剑,手指不甘地在颤动。
“不要再打了!”
净空声嘶力竭地想要阻止这场战争。但四处都是喊杀声和惨叫声,他的声音刚刚从嘴里出来就立刻被淹没。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就此罢手。
净空看到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地倒下,睡虎兵团破碎的铠甲和江湖人士的断剑、断刀组成了一幅满目疮痍的画面。净空看到脚下的土地好像都已经被鲜血染成了赤红色,周围的空气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到处是残缺不全的尸体和散落的兵器。净空觉得,佛经里面描绘的地狱场景也没有眼前的景象让人害怕和绝望。他忍不住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继天脊山一战后,军队与侠客的碰撞再度重燃。这一次,铁血般的战斗意志再去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就战斗力而言,武林同盟中实力最不济的也能够以一当十,可靖天侯的睡虎军团就像一群不知道疼痛和死亡的野兽,就算是倒下,也要在最后一刻狠狠咬掉对手一块肉。江湖人士中除了少数天脊山的亲历着之外,对眼前睡虎军团亡命之徒般的进攻方式感到胆寒。随着时间推移,睡虎军团很快就攻上了半山腰。
“不行,不行,挡不住了。”白鹭飞望着步步紧逼的睡虎军团,已经预料到了最后的结局。
“老陆,是你展示真正的实力的时候了。”
“干嘛?”
“去趟黑门堡送个消息呗。”
“黑门堡一千五百黑门死士对上靖天侯的睡虎军团,恐怕也没有胜算。”
“谁要对付他那上万甲兵,我只要一百死士帮我们杀出去,把小和尚送走。”
“这个活风险太大,靖天侯一定会秋后算账的。”
“咱们是老朋友啦,你不帮帮忙?”
“我每次遇到你,不是你被困,就是你朋友被困,要不就是你和你朋友一起被困。我们还是保持纯洁的业务往来关系,跟你做朋友危险系数太高了。”
“呸!”白鹭飞狠狠吐了唾沫,恨不得在地上留个印子,“我还没说你这个扫把星呢!每次我有点事,你就阴魂不散地出现,我就怀疑这霉运都是你那里带来的!”
第三十六章 舍身饲虎(二)
从昏迷中醒来的净空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噩梦。等他恢复了意识,周围的喊杀声依旧震耳欲聋。之前的那些惨烈景象终归是真实的,此刻地上的尸体更多,土地的颜色也更深了。每个仍然在战场杀拼命的人眼里都布满了令人心悸的血色。也许只有一方全部倒下,这场杀戮才会停止。
“弟兄们,坚持住了。七大世家的救兵马上就到了,咱们一定要守住,守住!”说完“守住”两个字,这个大汉就再也没法发出声音了,一直雁翎箭穿过他的喉咙。
净空看到鲜血从喉咙里流出来,这血好像流不尽一样,马上大汉的全身都被鲜血浸染。净空突然发现,这场杀戮比自己想象地更加难以停止。七大世家的精锐正在争分夺秒地赶赴战场,而靖天侯那边此刻恐怕也正在调兵遣将。随着时间的推移,杀戮不会停止,只会有更多的生命葬送在这里。
净空知道这一切因他而起,他觉得必须要出来阻止这场看似永不停歇的杀戮。趁着没人注意,净空悄悄地离开了。原本大家都围绕在他周围,但随着战斗越发惨烈,很多人反而忘记了当初的目的是要保护这个对象。
靖天侯坐在马上,突然发现自己上下求索而不得的目标竟然送上门来了。
他下了马,看着越走越近的净空。
“我来了。你杀了我吧,让他们都住手。”
“你不怕死?”
“这个世界上本就不该存在过于强横的力量。只要有凌驾众人的力量存在,就会有人不惜血流成河。”
“只是杀了你对本侯来说也没什么意义。我要的是《弥勒上升经》而不是弥勒转世灵童。”
“我这个弥勒转世灵童难道会不记得弥勒上升经的内容吗?”
靖天侯笑了。他发现自己和外面那些拼杀的人都好愚蠢,大家都只知道这纸质的《弥勒上升经》只有雪窦山上的这一部,却忘了世上还有个转世灵童。
“拿纸笔来,我把经书记录下来。以你的悟性和功底不出半年就能修成兜率真气。到时候你就可以吸收舍利之力。但你也许不知道,一旦吸收舍利之力,你很快就会飞升成佛,不管你愿不愿意,人世间的繁华都不再属于你。”
“照这么说来,你既然把这经文给了本侯,那也没有杀你的必要了。”
“侯爷若是想要得到弥勒之力,就得杀了我。舍利是通灵之物,能够感受到我这个转世灵童的存在。我只要一天不死,舍利就认我为主,就算侯爷练成兜率真气,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靖天侯看着这个十岁的孩子,眼神流露出悲凉。
“我佛慈悲,大慈大悲!”
靖天侯的手掌落在了净空的天灵盖上。净空觉得身子越来越轻,也越来越凉。
“这就是临死的感觉嘛,也不是那么可怕嘛。”
“修一尊佛塔,把他安葬了吧”。净空最后听到的话是靖天侯对下属说的。
对于靖天侯来说,继续进攻已经没有意义。他命令主力部队继续佯攻,他自己则率一支小队先行撤退。在大军的支持下,除非天神下凡,当世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离开。
天神极少下凡,但触动天神利益的时候除外。
一道流星拖曳着金光从九天之外直落而下,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撞击带起的冲击波裹挟着碎石,将靖天侯的卫队掀得人仰马翻。
“咚,咚,咚”闷雷般的响声震彻大地,那是地藏的脚步声。
上次地藏未对靖天侯下杀手,不过是因为他不屑一顾。如今靖天侯得到了弥勒舍利和《弥勒上升经》,对众神诸佛而言都能够构成致命的威胁,对地藏来说,这还关系到他心底那些不可示人的心思。
神佛界不允许这样一个异数的存在,地藏决心彻底消灭这个威胁。虽然来的依然只是他的灵识,但已经足够了。
睡虎军团后军第一时间调转矛头,试图替靖天侯挡下地藏的杀招。地藏右手的五色禅杖轰然撞击大地,四道裂痕张牙舞爪地布满了大地的脸庞。地动山摇的威力让睡虎军团彻底崩溃,他们有着天下无敌的自负,但此刻他们面对的却是来自天上的存在。在绝对力量面前,一切努力似乎都是徒劳。
地藏菩萨漫不经心地作了个拂袖的动作,从他的指尖抛出了一撮嫩叶大的火苗。火苗见风而长,幻化出一条凶猛的火龙。这条恶龙撕碎了空气,昂起骄傲的龙头,将睡虎军团冲击地七零八落后。随后,它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游曳着滚烫的身躯,试图将龙身缠绕住靖天侯,利用骇人的热力将他烧成一堆灰烬。
几点逸出的火星点燃了靖天侯的外袍,瞬间激其凶猛的火焰。靖天侯的腿上和腰上都已经被火龙死死缠绕,散发出焦烫的气味。可是,靖天侯还是沉稳地站在那里,双手死命顶住了想要更近一步的龙爪。
靖天侯的掌法、轻功都已失去了用武之地,他完全凭借一股狠劲在与这异界神兽做着殊死搏斗。不久前,白鹭飞他们一同讨论武功的性格,但他们却遗漏了一种不可或缺的精神。每个从军队走出的军人身上都带着令人一望即知的血性,军人若是修行也必然与普通人有所不同。此刻的靖天侯双目圆睁、钢牙欲裂,完全罔顾被烧焦的双手,硬生生地将龙头按在了身下。火龙呜咽着垂死挣扎,鼻孔中重重地喘着粗气,它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它无法理解自己的对手为何拥有这般无惧死亡的悍然!
火龙的挣扎渐渐无力,靖天侯抄起地上侍卫留下的长刀,狠狠地从眼睛里插了进去,直到这个刀身全部没入地下。靖天侯浑身几乎没有一块好的皮肤,钻心的疼痛趁虚而入占领了每一寸神经。一般的痛楚让人清醒而极致的痛楚却逼人用昏迷了逃避。靖天侯终究是血肉之躯,在斩杀火龙后沉沉地失去了知觉。
没有一只军队能在地藏的威势下稳如泰山,睡虎兵团也不例外,尤其是在主帅重伤的时候。趁着睡虎军团阵脚动乱之际,江湖联盟发起了反击,一下子将原本失去的防线全部夺了回来。
兵败如山倒,靖天侯的身边甚至已经不能形成一支保卫主帅的力量,尽管地藏因为灵识无法常驻人间而翩然远去,但他的目的看起来已经达到。
当靖天侯从火龙的魔爪下苏醒过来,他只有苦笑地望着破天荒地全数出山的拈花寺罗汉堂十八罗汉大显神威。整个江湖联盟还不知道净空与靖天侯之间发生的一切,他们发现净空失踪,理所当然地认为已经落入靖天侯之手,而最迫切想要解决净空的,自然是拈花寺。这既是对本门弟子的责任,更是维护拈花寺百年威望的必要之举。
靖天侯手下此刻已经是死伤殆尽,只有身边贴身的十二名侍卫。
“侯爷,快走。这里有我们挡着!”
“请侯爷速速撤离!”
十二名侍卫是靖天侯从军队里面千挑万选出来的上好苗子,更难得的是这些人都受过靖天侯的恩惠,对靖天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此刻,十二侍卫的恐惧被驱散了。他们像是京城天街两旁的石雕勇士,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动摇他们护住的决心。看着他们视死如归的面容,靖天侯突然重新获得了信念。自己还没有死,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弟兄们,随本侯一道冲出去!”
胯下赤龙驹昂首嘶鸣,撒开四蹄狂飙突进,十二名准备以身救主的侍卫紧随其后护住侧翼。靖天侯已经有六年没有征战沙场了,可只要还有战友在,骨子里的热血就会瞬间爆发,体内的精气神被不知名的力量强行凝聚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震天动地的沙场上,带领兄弟们发起又一次冲锋。
连靖天侯之内一共只有十三人,这样的规模甚至不能够称作冲锋,可就是这十三人的齐头并进却俨然有风雷之势。十二名护卫的脸上写满了一往无前的勇气,挥动着百战成名的钢刀。他们就这样蛮横地前进着,斩断了一道道四面八方而来的威胁。
有人受伤了,鲜血抛撒在空中,泛出腥咸的味道。有人倒下去了,可其他人竟然无动于衷,只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迈步。最后,靖天侯的身边只剩下三名遍体鳞伤的侍卫在苦苦支撑,但他们离包围圈也仅有一步之遥。原本这十三人或许真能创造奇迹,如果他们没有遇上那一剑的话。
人们常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在双方势均力敌的前提下这句话可谓是真理,但在力量悬殊之时,勇气无法替代实力。靖天侯自己在地藏手下身还已是万幸,一路拼杀的十二护卫也已是强弩之末,拦不下花溅泪天心剑诀神鬼莫测的剑气。
最后三名侍卫再也迈不动步子,而刚刚受到重创的靖天侯摇摇欲坠,终于眼前一黑没有了知觉。
第三十七章 求仁得仁(一)
等到靖天侯醒来,发现自己在一间废弃的山神庙内,旁边还点着几块柴火。
靖天侯一个翻身,警觉地环视了四周。
“侯爷不必担心。”
“是龙先生!你怎么来了?”
“侯爷出征,在下放心不下,故而算了一卦。卦象显示侯爷或有一难,但若是渡得此劫,必能一飞冲天。”
龙先生慢慢地用纱布包扎好自己的左手,为了救出靖天侯,他也受了伤。
“龙先生负伤了?”
“一点皮外伤罢了。”
“连累先生,本侯着实过意不在。”
“在下的伤势无足轻重,侯爷还是及早谋划下一步打算为好。”
“我这就下令暗魂掩护我的行踪,我从海上出发沿长江逆流而上。”
尽管有着十足的把握,靖天侯在出征前还是预留了一手,安排了暗魂组织时刻待命。一旦遇到如今这样的突发状况,暗魂便会立刻采取行动,接应靖天侯。
“侯爷已经得到《弥勒上升经》了?”既然靖天侯下一步将赶往镇江,龙先生猜测经书的归属已经易主。
“只能一边赶路一边参悟了。”靖天侯并不避讳,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可喜可贺!在下早就说过,侯爷必定能够成就大业。”
“龙先生可愿与本侯通往?”
靖天侯有些为难,他重伤未愈合,自然不愿意有龙先生这样一个不知底细的高手跟在身旁。但是,毕竟此人刚刚救了自己一命,转身就要赶人离开,即便是靖天侯一时也不好意思开口。
“侯爷既然已经安排了暗魂,在下的使命也就完成了。”龙先生的表现极为知趣,并不有意让靖天侯作难,自己主动告辞。
“这个人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呢?”靖天侯紧缩眉头,在心里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
在暗魂的故意诱导下,江湖联盟像一只无头苍蝇东奔西走,可每次总是无功而返。终于,在一次次的扑空之后,江湖联盟意识到这些漫天飞舞的消息是靖天侯布下的**阵,他们需要一个可靠的信息来源。
事关江湖存亡,一向不愿牵涉政治漩涡的捕风堂也不得不表明身份立场,站到了靖天侯的对立面。在捕风堂强大的信息网络支撑下,江湖联盟成功地截住了靖天侯的去路。
靖天侯刚下船不久,江湖联盟也赶到了长江边。靖天侯自知双拳难敌四手,施展逍遥游身法在群雄的包围圈中迂回穿插,目标直指六道轮回破裂处的那个无底洞。
虽然六道轮回的秘密已经逐渐被揭开,但江湖上还没有人知道镇江洞穴这个关键地点,否则只要死守在那里靖天侯也只能望洋兴叹。等到靖天侯不顾一切突破重重包围地冲进洞内,江湖联盟方才意识到其中的蹊跷,脑子转得快的英雄们已经猜到了大概。
“不好,他要堵住洞穴入口,快阻止他!”
“他不敢,要是洞穴彻底堵住了,他自己难道不出来了吗?”
“你个蠢货,等他吸收了弥勒之力,还会被困在里面吗?”
“哎哟,我怎么忘了这茬子了,大家快上!”
等江湖联盟反应过来已经为时已晚。在靖天侯大须弥掌的破坏下,洞穴的岩壁纷纷掉落,形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阻隔。靖天侯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感到浑身上下、五脏六腑都带着疼痛。为了尽快摆脱江湖联盟的纠缠,他很多时候不得不抛开自身的防护,采取非常手段狠下杀手。好在外面那帮人总算一时半会进不来了,他有足够的时间吸收弥勒舍利的能量。
“侯爷别来无恙啊。”
靖天侯正准备坐下运功,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所打断。他警戒地看着四周,刚刚放松下来的身体又迅速回到了战斗状态,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对付这个漏网之鱼。
“侯爷的修为真是让我佩服,被这么多一流高手围攻居然还能闯进这里。”白鹭飞从一旁悄然现身而出,笑眯眯地拍手称赞,也不知是真心激赏还是落井下石。
靖天侯冷笑一声:“你觉得趁着我受伤,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立一个手刃江湖第一恶人的大功。”
靖天侯掌心范出金黄的色泽,那是须弥掌蓄势待发的征兆。
“侯爷,这话就说的没水平了。”白鹭飞摆摆手,示意靖天侯不要紧张,“你应该知道我白某人对江湖名誉没什么兴趣。”
“那你来这里所谓何事,难道也对弥勒之力感兴趣,想分一杯羹。”靖天侯调整了自己与白鹭飞之间的站位,随时准备出手。
“侯爷,我对天下第一也没多大兴趣,无非是一群人奉承追捧而已。倒是侯爷你在朝堂上已经是只手遮天,在江湖上也难逢敌手,听的奉承话也够多了,天下第一就那么重要吗?”白鹭飞反问道。
“白鹭飞,你也别掩饰。你或许对名利不感兴趣,但对武学的追求难道也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嘛。能练到你我这个修为的人,恐怕没有人不想探索武道巅峰。”靖天侯蓄势待发,只等最好的出手时机。
白鹭飞叹了口气,说道:“侯爷还是不相信我。上次在华山的时候已经表明心迹了,我还真就是这么一个不思进取的人。”
“那你应该不会像外面那群人那样阻拦于拦我了?”
靖天侯觉得两人之间似乎有了转机,不一定非得生死相搏斗。以他现在的状态,确实很难有赢白鹭飞的把握,他希望能够和平解决。
白鹭飞摸了摸鼻子,说道:“不好意思侯爷,我还真是跟他们一样。”
“你为何要阻拦于我?”
“侯爷,你如今已是江湖上有数的顶尖高手,若是再吸纳弥勒舍利,那就太可怕了,说不定可以比肩仙佛。到时候江湖之中恐怕没有人能够对侯爷你构成威胁,本就脆弱的平衡会彻底打破,我不能看着侯爷你变成这样一个不受控制的存在。”白鹭飞说话时一脸真诚,他也不希望和靖天侯这样可怕的对手拼命。
靖天侯听了大笑起来:“你在意江湖的平衡,可你有没有想过天下的平衡。”
“天下的平衡?”
“不错。”靖天侯笑容褪去变得郑重严肃,“江湖人标榜自在随心,快意恩仇。在本侯看来这不过是不理国法、仗势欺人的代名词。自古侠以武犯禁,三百年来愈演愈烈,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如今的江湖势力频频不服朝廷管束,朝野之争一旦开始,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要受害遭殃。”
“嗯,这个。”白鹭飞又摸了摸鼻子,“听着很有道理,不知侯爷对此有何高见?”
“答案就在此地!”
第三十七章 求仁得仁(二)
“什么答案?”白鹭飞不解道。
“你进入这里之后可曾感到有何异样?”靖天侯问道。
“这里的灵气很浓,我从来没见过灵气如此浓重之地。在这里修习十年估计能抵得上外面一世苦修。”白鹭飞进洞不久就察觉到了此处得天独厚的修行环境。
“不错,这天下的灵气有两处源头。一处在塞外狼居胥山,当年霍战神北伐时已先行平定。现在就剩这一处,唯有以弥勒之力修复六道轮回放可堵住灵气外泄。”
“若是六道轮回修复,天下习武之人便再难有尺寸之进,等我们这些人都没了,江湖岂不是就不存在了!”
当一个人拥有了不凡的修为,就很难再重新做回普通人了。修行之后具备的力量、速度、见识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能力和意识,一旦失去就像被囚禁的猛虎、被束缚的雄鹰,那样的滋味是一般人无法承受的。这样的事情或许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白鹭飞仍然寒毛直竖。
“江湖不存在了,天下才能存在!”
“侯爷是不是要为万世谋太平不好说,可一旦弥勒之力吸纳,侯爷天下第一的事实倒是板上钉钉的,我也不敢听信侯爷一面之词啊。”这句话确实发自肺腑,白鹭飞着实不敢轻信靖天侯。
“江湖人说我要灭江湖,你可知道我第一个压制的门阀?”
“听说是洛阳郑家。”
“你可知道我正是郑家的人?”
“侯爷不是因为郑家没把掌门位置传给你故意报复吧?”白鹭飞笑道。
“听说你更惨,被白家逐出门墙,你可曾想过要报复?”靖天侯也笑了。
白鹭飞哈哈大笑,突然眉头一皱,想到了一件异常重要的细节,问道:“侯爷以弥勒之力修补六道轮回,那侯爷你自己?”
“不过是深陷地狱罢了。”
白鹭飞深吸了一口气,默然不语。
“你可信我?”
设若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对象,白鹭飞听到有人声称放弃煊赫的声望地位,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姓名,只是为了天下人的永世幸福,他一定会给这个人加上大言不惭、厚颜无耻、欺世盗名等一系列评语。如果有例外,那恐怕只有那个白衣长剑的卫大侠能够幸免。
卫何求与靖天侯,一个是他从小到大的至交,一个是与他有过“夺妻之恨”的仇人。可就在此时此刻,在白鹭飞的心里,两个人的形象重合地难以分辨。这并非是两人的相貌非常相似,而是说话的语气和眉宇间透出的神态别无二致。
白鹭飞去过不少地方也见过不少人物,若要说有什么心得体会,那么“相由心生”的经验是其中重要一项。他突然就鬼使神差地相信了靖天侯的一切说辞,就像他无条件地相信卫何求的每一句话。
“非常之功当待非常之人,侯爷苦心孤诣,我相信绝非为了一己之私。”
按说得到了白鹭飞的信任,靖天侯即便不表现地笑逐颜开,也至少该颔首致意。可他似乎突然忘了白鹭飞的存在,愣愣地注视着别处。白鹭飞回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有位佳人早已静静地站在那里。
白鹭飞不认得石室中的第三者,不过看情形两人显然事前相熟。这位俏生生站立的佳人正是被靖天侯释放的陆为霜。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
“可你一直未曾对我说起?”
“对你说了,你就能信我么?”靖天侯叹了口气。
“可你若是要以弥勒之力修补六道轮回,须要历经十八重地狱之苦,最后受红莲业火焚身九九八十一天。”陆为霜脸上挂满了泪珠。
“我死了正好也为你师傅报了仇,况且我这样的恶人本就应该不得好死吧。”
“你为何要受这苦呢?”陆为霜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总要有人受这苦,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陆为霜心绪紊乱,听不到靖天侯的低语。可白鹭飞听闻之后心底难以平静,已经不知许久的震撼与感动重新在心底泛起。
“天地不仁,苍生何辜。”
契阔刀谱上关于第七重境界的描述只有短短八个字。白鹭飞自从十年前练成第六重之后,记不清有多少个不眠之晚耗费在这八个字上,可惜一直未能得窥天机。后来,白鹭飞离开白家四处游荡,大部分心思都花在了山水之间和孔方兄的身上,对武道一途的兴趣渐渐淡化。如果不是之前二十年如一日养成的修行习惯,他的一身修为恐怕早已所剩无几。
当靖天侯说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时,这几个快被忘去的字眼从记忆的深处跳脱出来,换上了一种鲜活的形态,不断骚动、碰撞着白鹭飞的心房。
突然一声巨大的声响把洞内各怀心事的三人重新拉回了现实。
“大和尚的般若心经还真是不能小觑啊,这么快就要进来了。难道天意如此,终究要功亏一篑。”靖天侯不甘地长叹一声。
“未必!”
白鹭飞头顶青、紫两道真气相互缠绕,突然消失不见,只有离别刃上泛起的淡淡的刀光。
“大道无形,恭喜白公子神功得悟,开白家契阔刀法二百年先河。”
白鹭飞笑了笑,傲然道:“那不如就让我替侯爷挡一挡江湖群雄。”
有白鹭飞在前面顶着,靖天侯舒了一口气,准备运功吸收弥勒舍利的能力。他刚要盘腿坐下,突然觉得腰间一凉,一柄匕首悄无声息地刺进了自己的腰间。靖天侯忍着剧痛转过身,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龙先生!”
“侯爷,好久不见了。”龙先生换去了在侯府的黑衣打扮,披了一身刺眼的红色长袍。
“没想到啊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对这往日诸多辛秘如此了解,又是姓龙,本侯早该猜到你是黄泉府中人。”在这一刻,靖天侯茅塞顿开,以往纠缠的思绪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侯爷现在知道也不晚啊,可以省去不少口舌。”龙先生撩起袖子,“在下黄泉府龙隐湫。”
“隐湫、隐湫,龙先生真是人如其名。在我府上一住十余年,就是为了今天的一击致命,龙先生好耐心、好心机!”
靖天侯迅速点了自己几处穴道,止住了向往喷涌的鲜血。不过黄泉府身为江湖三大派之一,龙隐湫的一刺又岂是如此轻易能够化解。
“侯爷过奖了。侯爷硬受了我一记森罗刺居然还能站立不到,着实令我佩服。只不过侯爷不必苦撑了,这弥勒舍利终归还是在下的。”龙隐湫好整以暇地保持着距离,他像毒蛇那样等待猎物慢慢失去知觉。
靖天侯苦笑了一下,此刻的他已经是摇摇欲坠,龙先生要取他性命此刻易如反掌。看着龙先生一边摇着折扇一边笑嘻嘻地向他走来,靖天侯觉得自己一生追求的梦却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满腔的不甘与无奈交织在一起。
“噗”,靖天侯忍不住吐出一口淤血。
龙隐湫确定靖天侯已经是强弩之末,准备给他来个了断。
“住手!”一生清叱,陆为霜挡在了靖天侯面前。
“哟,忘了这儿还有个小美人了。”龙隐湫显然并未把这个十七岁的少女放在眼里。
“小美人想要手刃杀死师傅的仇人,这个心情我是可以理解了。只不过今天情况特殊,还是由在下代劳吧。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美人就不要太在意了。”
靖天侯突然拉住陆为霜的手,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快,杀了我。你杀了我龙隐湫拿了弥勒舍利也没用,你也可以为你师傅报仇。”
陆为霜犹豫地看着靖天侯。这一刻她等待了许久,临了却发现自己真的下不了手。
“愣着干嘛,快动手啊!”靖天侯急得嘶吼起来。
“想动手也来不及了!”龙隐湫不会给陆为霜考虑的机会,为防夜长梦多,一掌拍向靖天侯天灵盖。
陆为霜伸手一指,一道无形剑气射向龙隐湫。
“哼,螳臂当车!”龙隐湫偏过头避过剑气,变掌为爪,一下抓住了陆为霜的脖子。
龙隐湫狰狞地看着靖天侯:“我就先结果了这个小美人,看看侯爷还能有什么后招。”
“放下她。”靖天侯无力地想要伸手阻止。
“哈哈哈,没想到侯爷也是个多情种,自身不保了还想替人求情。”
龙隐湫蓝紫色的指甲轻而易举地突破了陆为霜吹弹可破的肌肤,眼看陆为霜就要面临香消玉殒的结局。
陆为霜没有理会那只随时可能割破自己喉管的大手,意味深长地看了靖天侯一眼。靖天侯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纠结的眼神,里面有爱、有很、有惋惜、有决绝。总而言之,这不是一个常人所该有的眼神。
陆为霜的两只手仅仅抱住了龙隐湫的腰,嘴巴死死咬住了他的肩膀。龙隐湫感觉不妙,想要撤手却发现陆为霜两只手的力量出其得大,指甲甚至深深陷入自己的肌肉,牙齿更是像一只不要命的雌兽一点没有松开的迹象,竟然让他无法挣脱。
“青丝决!”
看到陆为霜布满血丝的双眼和两手上传来的越来越强烈的真气涌动,龙隐湫在一瞬间想到了红尘庵这个已经被人遗忘的禁忌之术。
第三十七章 求仁得仁(三)
一百二十年前红尘庵的第三任庵主含烟师太在游历中爱上了昆仑魔教的十二魔使之一洛问沙。两人一直精心掩盖着这段难以被世俗所接纳的情感,直到魔教大举东征的那一天。
身为十二魔使,洛问沙是魔教兵锋直指中原的急先锋,无论如何回避,含烟师太最终与自己的情人站在了对立面。不过,即便明知自己该有的立场,含烟师太仍然无法克制自己难以自拔的情感。在魔教节节败退,洛问沙独木难支之际,她以一种古老的秘方为媒,凝聚全身精血,用自己的生命保全了恋人。
百余年来,红尘庵对这段往事一直讳莫如深,青丝诀也被列入禁忌之术。陆为霜在随心师太圆寂后,偷偷取走了青丝诀的心法。她原本想要凭借这门秘术与靖天侯同归于尽,为师傅报仇雪恨。谁知命运弄人,陆为霜与当年的含烟师太一样,最终面临无法抉择的两难境地。
青丝诀终究是为维护恋人而生,陆为霜也无法逃脱这魔咒一般的宿命。这门能够逆天改命的秘术没有用在靖天侯身上,反而救了他一命。
龙隐湫疯狂地催动真气想要脱身离开,但青丝决凝聚了陆为霜近二十年的全部修为,一旦发动除非大罗天仙下凡,否则只有等待灰飞烟灭。
“不!”龙隐湫发出了绝望的怒吼。
两人就这样在眼前蒸发消失了,只有一缕发丝飘散在空中,缓缓落在了靖天侯掌心。施展青丝诀自后,陆为霜的青丝都变成了白发,银光闪烁处仿佛还带着陆为霜的体温。
靖天侯的嘴角流出了鲜红的血。陆为霜殒命的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失去了一大块分量,痛得他不能自己。靖天侯好想就在这里放声痛哭,一直哭到眼泪流尽为止。
但靖天侯没有哭泣。
从古至今人们似乎永远面临一个悖论,越是悲伤的时候就越没有悲伤的余地。靖天侯还记得自己隐藏心底的使命,他必须赶在群雄闯进来之前吸纳弥勒舍利的力量。虽然外面有白鹭飞把关,但谁又知道孤身一人的他能够阻挡得了多久呢。
于是,他收紧了悲痛,盘腿坐下,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地底的红莲业火仿佛似乎提前预知了什么,开始喧嚣沸腾起来。
“我今乃发大宏愿:照行善者,犹如朗日;照失道者,犹如明炬;除烦恼热,如月清凉;如无足者,所得车乘;如远涉者,所备资粮;如迷方者,所逢示导;如狂乱者,所服妙药;如疾病者,所遇良医;如羸老者,所凭几杖;如疲倦者,所止床座;度四流者,为作桥梁;趣彼岸者,为作船筏;是三善根殊胜果报;是三善本所引等流;常行惠施,如轮恒转;持戒坚固,如妙高山;精进难坏,如金刚宝;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等至严丽,如妙花;智慧深广,犹如大海;无所染著,譬太虚空;妙果近因,如众花叶;伏诸外道,如师子王;降诸天魔,如大龙象;斩烦恼贼,犹如神剑;厌诸杂,如独觉乘;洗烦恼垢,如清净水;能除臭秽,如疾飘风;断众结缚,如利刀剑;护诸怖畏,如亲如友;防诸怨敌,如堑如城;救诸危难,犹如父母;藏诸怯劣,犹若丛林;如夏远行,所投大树;与热渴者,作清冷水;与饥乏者,作诸甘果;为露形者,作诸衣服;为热乏者,作大密云;为贫匮者,作如意宝;为恐惧者,作所归依;为诸稼穑,作甘泽雨;为诸浊水,作月爱珠;令诸有情,善根不坏;现妙境界,令众欣悦;劝发有情,增上惭愧;求福慧者,令具庄严;能除烦恼,如吐下药;能摄乱心,如等持境;辩才无滞,如水激轮;摄事系心,如观妙色;安忍坚住,如妙高山;总持深广,犹如大海;神足无碍,譬如虚空;灭除一切惑障习气,犹如烈日销释轻冰…………”
靖天侯的身躯缓缓坠落,在接触业火之后开始燃烧起来。被烈火炙烤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痛苦的经历,而今后的九九八十一日中,他都必须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楚。
这个时候,靖天侯突然开口念起来属于地藏菩萨的经文,他的声音沉稳而悠长,就像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一样。在这个时空交错的空间,六道的生灵都隐隐约约听到了不知来自何处的梵音。
尾声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
“轰”的一声,封堵石堆的最后一层屏障从内部被击破,围堵在口子上的江湖群雄齐刷刷地向后退了三步。
“难道靖天侯这么快就吸纳了弥勒舍利的力量?”
“那……那咱们是不是快撤?”
“要撤也得得别人先撤,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从里面走出的并不是靖天侯,而是白鹭飞。
“白鹭飞?你也做了靖天侯的爪牙?!”
白鹭飞沉寂多年后频频现身,如今江湖联盟中不少人都能叫得出他的名字。
这段重出江湖的日子里,也不知是点背还是幸运,无论是遇上的对手还是新结交的朋友,几乎无一不是高手。白鹭飞曾一度怀疑,自己离开的十年里,江湖的修行水准是不是发生了一次整体跃升。
今天,在他领悟契阔刀第七重境界之后,白鹭飞总算找回了久违的高手感觉。面对来势汹汹的江湖联盟,他气定神闲地送给他们一个自认为最满意的微笑。
“大家不要急,在你们进去找靖天侯麻烦之前,我想请诸位品先评品评在下新开悟的刀法。”
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作所谓的品评,白鹭飞便自顾自地抽出离别刃。他轻柔地屈膝、翻腕、挥刀,而后将一股纯粹的刀意送了出去。
白家契阔刀一共七重境界,分别是待日、踏莎行、闻啼鸟、观沧海、笑红尘、傲天下和闵苍生。从最起点的待日至第六重的傲天下,每向上一个境界,修习者的气势也随之提升一层。白家契阔刀中威力最为强悍的招式,如“金风玉露一相逢”、“三生同听一楼钟”等等,只有达到傲天下境界才能显示出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威力。
唯独最高的第七重境界,放弃了霸道的外表,甚至放弃了任何精妙的招式,仅仅保留了纯粹的刀意。它有如一弯清泉缓缓流淌,不放纵、不张扬,平静舒缓却又无孔不入地流进每个人的心田。
所有人像是被清泉羁绊住了脚步,原本漫天的杀气也在无形间被消弭一空,有几个年轻的毛头小子直接就把兵器扔到了地上。
“如何?”白鹭飞很清楚自己的出鞘一刀效果显著,可还是明知故问一番。
“阿弥陀佛,老衲今日得见悯苍生刀意,无憾矣。”觉尘方丈宽袖一挥,拈花寺众弟子整齐地走出队列。
“觉尘禅师,你们这就回去了?”谢安康大惊失色。
“能够领悟闵苍生刀意,白施主必定是心有大慈悲之人。至于白施主为何要替靖天侯出头来阻止我等,想来定然是有诸多曲折一时间无法向外人解释说明。老衲信得过施主,拈花寺就此返回。”
没有一点点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拈花寺这支重要力量突然就宣布退出。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大家不要怕。就算他白鹭飞会悯苍生刀意又如何。我们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淹死他。他作了靖天侯的爪牙,就是江湖败类,不要跟他讲什么江湖规矩。大家一块上!”谢安康大声咆哮道。
“谢安康,见过不要脸的,可真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你喊那么大声,自己倒是上啊。最恶心的就是你这种人!”白鹭飞轻轻吹了吹离别刃,“各位,听好了。你们这些人一人一口吐沫能不能淹死我还不太清楚,但谁第一个冲上来,我白鹭飞刀下不介意多一个枉死鬼。”
白鹭飞这话可谓是话糙理不糙,大家都清楚分明地感受到了他字里行间中透出的威胁。
“既然觉尘大师发话了,那我们也相信白公子,跟着拈花寺方丈自然是不会错的,我们张家这就先走一步了。”
泉州张家最先反应过来,他们一直在东南沿海经营,原本想趁着这次机会拓展下势力范围。他们一见形势不妙,立刻拿觉尘禅师作挡箭牌就驴下坡,话音刚落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家一走,立即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不过三下两下,气势汹汹的联盟就散地七零八落,只剩下谢家的十几号人进退维谷。
谢安康无力地长叹一声,咬压切齿地盯着白鹭飞。在他看来,凭借手下十六名高手,一拥而上对付白鹭飞仍有较大的赢面。眼前这个白鹭飞已经不知坏了他多少好事,谢安康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谢家的十六位高手也感受到了谢安康拼命的架势,默契地齐刷刷向后退了两步。谢安康突然发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所有人都不再尊重他这个家主的权威,不愿意跟他一道同进同退。
“好尴尬啊!”白鹭飞露出一副同情的表情,“谢家主看样子只能孤军奋战了。”
“哼!”谢安康一甩手,无奈地掉头离去,留下一句狠话在风中飘荡。
“我还会回来的!”
“这台词有点耳熟啊,不过好像说话的人下场都不太圆满。”
白鹭飞不会在意谢安康的狠话,兴高采烈地准备回家陪老婆。小两口分别几日,白鹭飞心里总觉得像是有只小老鼠在那不停地挠,巴不得要插上翅膀飞回去。
群雄退场后,剑拔弩张的气氛很快随着一阵清风而远去,有一个总能凑上热闹的人却姗姗来迟。
“小陆啊,平时看你跑得挺欢,偏偏今天来得晚了,错过了小爷的绝世风采。就在刚才,小爷我领悟契阔刀第七重闵苍生境界,一人独退武林群雄。可谓是情节曲折、事迹光辉,绝对是难得一遇的大新闻!”
自古贤哲们都无一例外地劝说世人要“闷声发大财”,但真的要做到这点实在太难。好多年前,西楚霸王项羽曾经用“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其中最大的矛盾所在。白鹭飞虽然没有楚霸王那么强的表现**,但有了一点成绩也还是希望有人知道。
陆游神情漠然,丝毫没有见猎心喜的意思。
“来来来,我现在心情好,你拿纸笔记一下,我把细节都告诉你。其他捕风者我不透露,算你的独家新闻,怎么样,够意思吧。”见陆游没有反应,白鹭飞还以为他是被自己这个消息震惊了。
“你这事已经不值得花力气宣扬了,有哪个别的捕风者愿意传,你告诉他们好了。”陆游不屑地看了看白鹭飞。
“什么意思?江湖上最近难道还有比我这还要大的大新闻?”白鹭飞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江湖上还可能在有别的大事发生。
“捕风者心怀的是天下,又岂会仅仅局限于江湖。”陆游表情中的不屑更加浓重了。
“天下大事?说的这么吓人,你给透露透露?”
白鹭飞根据以往的经验,陆游表现出的样子越拽就越可能有重大事件。照今天的情形,他猜测恐怕真的有个惊天动地的大新闻。
白鹭飞刚刚从靖天侯那里领教了天下的平衡之道,现在陆游也来跟他讲什么天下。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格局是不是有必要提升一下。
“不用透露。难得撞见你没被别人追着打的时候,我心情也变得好了,就带你去亲眼见识见识吧。”
陆游勾勾手指,白鹭飞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尾声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二)
白鹭飞跟着陆游,沿着长江一直向下游走去,远远地已经接近了江海汇流之地。
“这都快到海边了,你要让我看什么?”
再往前就是一望无垠的大海,除了碧涛海鸟,在白鹭飞的印象中似乎并没有太多可看的。
“别急,就快到了,翻过山的那头就是。”陆游说话间隐隐透出一丝兴奋来。
两人翻过最后一座山峰,一艘艨艟巨舰顿时映入眼帘,白鹭飞被眼前的庞然大物惊得合不拢嘴。这艘舰船的规模不但远远超过他之前的所见所闻,甚至远远超出他对船只的想象。
“上去瞧瞧吧。”陆游满意地看着白鹭飞目瞪口呆的样子,纵身一跃跳了上甲板。
当白鹭飞站在甲板上,才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这艘船的巨大。他粗粗目测,船身宽十一丈,长五十六丈,有桅杆八组,甲板之上甚至可以容下一个骑兵小队开展冲锋演练。
“还有更神的呢!”陆游当先一步从甲板上的一处楼梯口子往下走去。
白鹭飞随陆游深入船舱,看到有人正源源不断地把煤碳铲进一个巨大的火炉。
“这是在干嘛?”
“这叫锅炉,为这条大船提供前进的动力。过去的帆船如果没有风,就只能靠人力来驱动。有了这套东西,只要不断往里面加煤,就能推动大船航行,速度是人力的十倍。在逆风的情况下依旧可以而行。”
“不用人划的大船?!”白鹭飞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被颠覆了。
“正是!这才是大新闻。相比而言,你觉得你那点事情能和它相提并论吗?”陆游骄傲地数落道。
“这艘船是要往哪儿去?”白鹭飞缓过神来,开始思考大船的用途。
“朝廷刚刚宣布,要和海外诸国加强贸易往来。过去我们只能从陆地经古丝绸之路来与西域诸国通商交往,一路向西、黄沙漫天,终究是不容易走。现在有了这样的大船,以后除了陆路之外更可以选择航海。”陆游点了点头,白鹭飞的这个问题总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这样一来,是不是各国进口的商品价格能够便宜一大半?”白鹭飞敏锐地意识到了海运发展带来的机会。
“不错,已经有人测算过了。从泉州出海,到印度等地贸易,来回只要两个月时间,比走陆路能节省将近一年。何况一艘大船能装的货物就远远超过一个驼队。你想象一下,如果几十艘巨轮浩浩荡荡地一路前行,能把多少的我们的丝绸、瓷器、茶叶送外海外,又能换回多少别国特产。到时候高丽的人参、交趾的橡胶都唾手可得,就算是大秦的金银器皿也不再仅仅是皇室贵胄独享的奢侈品。”陆游难得地向白鹭飞投来了赞赏的眼光。
“一个全新的时代已经到来了!这是属于每一个人的新时代,所有人都会因为这些革命性的变化而享受更好的生活!”陆游张开了双臂,好像要努力拥抱这个即将到来的时代。
“是啊!可一个新时代的崛起也意味着另一个时代的衰落。”白鹭飞看着炉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陷入了沉思。
当他的双脚接触巨轮甲板的一瞬间,白鹭飞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好像有什么东西莫名地牵动着自己的气机。当陆游说起新时代的来临,白鹭飞才恍然大悟。想必在那一刻靖天侯已经牺牲成仁,六道轮回的裂缝正在缓慢愈合。随着灵气的源头被掐断,这个世界上的灵气只会一天比一天少。不出三十年,侠客这个职业就会彻底后继无人。
“你觉得失落,不过是因为放不下习武得来的那种优越感!”
“呜……”
大船发出震耳欲聋的汽笛声。
“船要开了,伟大征程开始了!”陆游兴奋地说道。
这声的笛声,同时也宣告江湖的辉煌从此一去不复返,属于侠客的时代已经日薄西山。
“该过去的终归要过去,该衰落的一定会衰落!留恋和不舍也不能让它多辉煌一刻,聪明人永远顺势而动。我这就要跟着大船一起出海,掌握海外第一手的动态!”
陆游眼里只有他期待的未来,丝毫没有注意到白鹭飞的感受,反而继续彻底地批判起他的特权思想。
朝阳已经完全升起,把海面映照地通红。
“呜……”
大船再次发出了一声长鸣,开始调转航向朝着无垠的大海深处进发。陆游站在大船的桅杆顶上,双手负在身后,眼光坚定地望着前方。
“嘿,祝你一路顺风!”
陆游转过头来,却见白鹭飞站在岸上使劲朝着他挥手。
“你不想一起去看看海外的世界吗?”陆游大声问道。
“新的世界潮流下,终究还有不变的事物。”
白鹭飞转身看了看回去的路,青草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色泽,不知名的野花争奇斗艳,一直开到大地尽头。
“我可是有家室的人啊!”
想到这里白鹭飞开心地笑了。他觉得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温暖而不炙热,浑身都是舒服的感觉。那些不该有的留恋纷纷融化,余下的牵挂是那么柔软。
后记 得见众生
对于作者来说,一部小说的创作缘起于自己的某个所思所想,写的是一个故事,故事不仅有情节,有景色更有一群人。如果他有野心,那么就会在故事当中植入自己的世界观。这或许就是电影《一代宗师》中的台词说言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如果他的世界观受到后来人的认可,那就是见过了众生,他的作品就是里程碑式的作品,作者本人就被尊称为一代宗师。《契阔刀》只是我的一部拙劣的处女作,可并不妨碍我试图通过它来实现塑造江湖的野心,至少总能表达一些关于江湖的理解,折射部分自己内心的想法碎片。电影《笑傲江湖》中任我行对令狐冲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有江湖”。我也时常在想,人活一世与动物相比究竟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异。思来想去,偶得一点,人也许是唯一能选择活法的物种。所以,如果给《契阔刀》定一个主题,我想它的关键词应该是选择。
江湖是追逐梦想的舞台,在天地间选择人所应当存在的模样。一直以来,在人类的进化路径上有着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一种是源自我们祖先百万年来的原始路径,自开始直立行走和强化大脑技能后继续身体的进化,让身体的各个组成部分都变得更为强大;一种则是人类的实际选择,自掌握火的使用后逐渐依靠外物来实现自己的目的,外物成为我们的重要组成,乃至代替人类自身的进化。今天的我们实现了九天揽月和五洋捉鳖,可仍然没有改变荀子所言“力不若牛,走不若马”的局面。即便是今时今日,借助外力的感觉始终不够完美,或者说不够自由。相比对于古代人类而言,梦想获得超能力的愿望必然更为强烈。
江湖是自我锤炼的熔炉,用汗水活出自己理想的模样。我觉得,江湖是中国的,江湖里有中国人的独特的样貌。大洋彼岸的人们与我们一样,怀揣着化身超人的梦想。但,中国人的侠客是后天修行的结果,而美国人的英雄总有种天选之子的命定色彩。美国队长靠注射血清而获得力量,蜘蛛侠因毒液感染而脱胎换骨,x战警们则是由基因突变而无所不能。在中国人的理念中,那群通天彻地的存在,被统称为“神仙”,他们的经历被统称为神话。神仙不过是人们尝试超越自我的假想标杆,是侠客们持之以恒为之奋斗的目标。神话高高在上,而我们不等不靠,自己书写属于自己的故事。
江湖是世俗生活的镜像,直面错综复杂的关系纠葛。江湖中人不是寻常之人,但终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只要活在当下,就会受到属于人间的束缚。我当年读武侠小说的时候,总有一个疑问萦绕脑海这些大侠们,不上班不挣钱,出手却总是极为阔绰,他们囊中白花花的银子究竟从何处而来?后来,接触了经济学,亚当斯密教导我们,分工能够促成社会生产力的进步。我顿时焕然大悟,大侠们或许不用挣钱,大侠背后的站着千千万万替他挣钱的人。许多学者将中国与西方的思维方式作对比,认为两者之间存在集体主义和个体之间的差别。对于西方人而言,社会中最小的单元是人,而对于中国人而言,最小的单元则是家。一个人有了家族作为支撑,就有了立身的坚强后盾。不过,事物总是具有两面性,当一个人享受权利的同时意味着必须承担相应的义务,依靠家族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家族中的人需要时刻维护家族的利益,按照家族的意志行事,不断反哺家族,不断增强家族的势力。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自由的成本有时昂贵的超乎想象。
江湖是权力纷争的战场,碰撞出自我异化的无奈。当年韩非子在《五蠹》一篇中写出“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的名句,说明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的冲突已然引起了当权者的忌惮。官府是名义上唯一的暴力机关,也是唯一的执法主体。仗剑天涯的侠客们,打着替天行道的大旗,扮演着体制外执法者的角色,严重侵损了官府的权威。事实上,只要有人具备超越世俗的能力,一定会产生难以调和的矛盾,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比如位于大洋彼岸的复仇者联盟,就因为是否接受政府监控而产生分歧,一度导致惨烈的火拼。在中国,地主豪强自古以来是皇权的心腹大患,设若他们在拥有金钱和人脉之外还精通武学,毫无疑问可以算得上是如虎添翼。一个世界只能有一个中心,无论是神谕、圣旨还是法律,都不允许存在其他能够与之分庭抗礼的力量存在。如果有江湖,江湖上的门阀世族必然成为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死我活的对抗终究不可避免。侠客们的初衷或许是弥补政府功能的不足,但难免异化为另一种分裂社会的动因。
江湖是一个充满各种可能同时也汇聚各种矛盾的场域,而可能与矛盾是诞生故事的必要条件。江湖已经停留在时间轴的另一头,但那里的往事依然能够撩拨我们的心弦,那里的人物依然能够穿越时空与我们对话。我不知道关于侠客的原始记忆在何时由何人开始镌刻,但我肯定这道记忆在未来的永恒时光中历经沧桑巨变依旧刻骨铭心。我希望,有更多的人与我一起凝望最初的凝望;我希望,《契阔刀》的故事能够成为你我人生经历中一段短暂而美好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