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老人
烟尘四起。
许孟年被重新丢回了沙地里,丢在一群暮气沉沉的老人中。
他抬起头,在阳光里肆虐的尘沙里,正对上一双耸拉着的,麻木浑浊的眼睛。
许孟年抬起的鼻尖,一刹那甚至嗅到了腐朽的气息。
犹如直面一场卑微又盛大的死亡。
他心神被震慑了,一瞬间连伪装的哭泣也止住。
然后再次从地上爬了起来,犹如从前的无数次……接着,他习惯性的拍了拍身上的沙子,拍了半晌,手却又顿住了。
他低下头,搓了搓胳膊,迟疑的感受一番,竟然没感觉到身上的疼痛
许孟年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他正走神的时候,那粗鲁残忍的青年汉子,破天荒没有扔垃圾般将他掼在地上。
居然只是“轻手轻脚”的,将他抛在一个老人身边。
抛在一辆“车”上。
不然以那汉子的力道,他现在能不能爬起来,还是两说。
抱着这样的考量,他暗暗的重新打量四周。
说是车,也许并不能称作车,只一块加了木轮的破烂木板罢了,几个老人与杂物,乱七八糟的堆在一块。
但这已经足够奢侈了。
拉动木板的不是骆驼,而是人,几个健壮的,牲畜般的奴隶,纤夫般驮着勒进肉里的长绳,拉着“车”吱吱呀呀的往前去。
如此近距离的直面奴隶社会的残酷。
许孟年有些被镇住了。
随后,他绷紧的脊背缓缓放松,脸上的表情管理也略微放纵了些。
老人。
许孟年在系统地图上研究过这商队的组成结构……队伍的末端,全都是地位最低下的奴隶。
十几条奴隶的性命,在驼队主人的眼里甚至抵不上一匹骆驼要紧。
没有价值的老人,毫无疑问是没有存在必要的。
所以……
许孟年窥探着车上的几个老人,眼神微亮。
这些老人,必然是对于商队有利用价值,不能轻易抛弃的。
这样的主城部分,在商队中实在太过扎眼,几乎相当于判断位置的坐标许孟年直接断定了他目前所处的位置,正是商队中段。
他抬起头来,偷偷观察起最近的老人。
那张黝黑枯瘦的脸上,爬满着犹如老树根须般的纹,那缝隙里夹着泥沙,生着岁月的苔痕。
他的身体呈出一种可怖的干瘪,许孟年眼睁睁的看着,竟然连老人是的男人还是女人都分辨不清。
老人颤巍巍的坐在灰扑扑的木板上,背靠着不知有什么用处的瓦罐,身体跟着吱吱呀呀的声音摇晃。
他的姿态更像是蜷缩,但他偏偏又没有蜷缩,只是佝偻的太厉害。包裹在破旧衣物中的身体,犹如失掉了水分,变质萎缩的苹,一眼看去,便像是瑟缩成一团的。
天人五衰,让人只是见着,也陡生穷途末路的可怖与戚然。
许孟年喉头发干,眼神微微闪避着低下脑袋,掩饰般抚了抚头上的帽子,一时间竟默然无言。
正在这时,那老人恰巧的抬了抬耸拉的眼皮,竟破天荒的瞧了地上的孩童一眼,浑浊的眼珠子动了动,凝固半晌,又慢吞吞的收敛回去。
恢复了如雕塑般,懒散而漠然的姿态。
从头到尾,许孟年并未察觉,他重新抬起脑袋,只觉得境况并不允许他沉默太久。
初来乍到,一无所知,他需要交流。
至少,他需要学会这个世界的语言,不然便是哑巴,是聋子。
凭空废掉了口耳二窍,又如何去生存?
但问题是,他要用什么样的态度,去与这些快要入土的古人相处?
即便情商不低的许孟年也颇感头疼。
许孟年善于经营,人脉广布,人缘一向是极好的,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坐上经理的位置。
但这已经不是那个大多数人守法合规的社会了,他以前的那些个套路手段,用在这儿压根就不适合。
况且以他现在的外表年龄……
别说太过成熟老练心机城府,就是稍微偏离四五岁小孩的人设,都绝对会引起防备,说不定会被当做妖怪烧死。
这就很难办了。
依礼而行,则棱角突兀;任情而动,则放浪不羁;意气从事,则四处碰壁。
许孟年连拿很捏什么态度去相处,都纠结的很。
人的世界,真真到处都是难处。
许孟年想着,小脸越发绷紧严肃,几乎面无表情,十分镇定的样子。
可惜那张仍挂着眼泪的,白白嫩嫩的小脸,就注定败了气势。
何况他连眼睛也是湿漉漉的,睫毛里还有零零点点的缀着“星星”。
让人看去,只觉得可怜可笑又可爱。
他张了张口,正准备说话。
几个小时未见的透明蓝色面板,却突兀的在他面前弹了出来。
毫无遮掩之意的熟悉男声,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响起,吓了许孟年一个激灵。
“语言升级,功能扩展,完毕。”
许孟年顾不上听这个智障说话,惊弓之鸟般抬头,却发现边上的老人像什么都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一般。
白发的ai青年仍旧一本正经的,在他耳边述说着
“我的语言功能得到了升级,能够更流畅的与您对话。”
“呃……”许孟年有些惊疑,不敢确定的环顾了一番周围,终于确定,其他人是无法看到系统面板,也无法听到这个人工智障发出的声音的。
他吐了口气,掩饰着把目光收回来,把身子一蜷,躲在瓦缸后,假模假样的瞅着脚下的木板发呆。
实际上却是盯向了跟随他视线移动的系统面板。
智障管家歪了歪头,恰巧的想他提问:“您觉得我现在如何呢?这样您还会觉得我说话生硬吗?”
屏幕里竟然还弹出了选项
【变得不错了】.【还是很生硬】
许孟年听着对方语言障碍般一字一顿的说话方式,嘴角抽了抽,顺势点了【还是很生硬】。
“十分抱歉,sir,看来我学习的还不够,我会继续积累信息的。”
许孟年敷衍的翻了个白眼,等待后续。
然而,他听到一声叮铃铃的铃响,未反应过来的等了一分钟,面板里的白发智障仍旧一言不发的杵在那,面色冷漠,平衡每隔十秒钟眨一下眼睛,完全没有一点要说话的架势。
许孟年愣了。
“靠这他妈就完了?!”
升级整理的里个小时,就升级了这么个玩意???
第十七章 命如草芥
……
这汉子终于停下手来,审视着小孩干净了一半脸,啧啧两声,露出极为满意的神态。
像是凭空捡了块金子。
“这是捡了块好货了。”
他说的仿佛是某种极为绕口的方言,即使不用刻意去听,也毫无阻碍的淌进许孟年的耳朵里,只是困于信息不全,许孟年连蒙带猜也没琢磨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得暗暗记在心里。
中年奴隶杵在一边,瑟瑟的不敢接话。
这厢提着许孟年的,明显有些地位的汉子顿感无趣,冷哼一声,自顾自提着许孟年的“衣服”,凑近了些许:“还是个女娃娃……这身娇肉贵的水灵模样……”像是打量初入手的藏品般,声色节奏里都携了股得意劲:“一看就是精粮细米养出来的,光是带出去卖,也能做个顶好的美人胚子,值大价钱!”
即使听不懂这这些话,许孟年仍然敏锐的感到了些许不详。
那汉子却觉得有些不对,张头向望去望去:“奇了怪了……这富养的娃娃是从哪儿来的?边上一点踪迹没有,难不成是天上落下来的?”
旁边的奴隶缩了缩排骨似的身杆儿,佝偻着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别看男人向是在对他问话。
但他清楚的知道,对方不是真的在问他,下贱的奴隶于他们那些自诩家臣的护卫而言,比脚下的蚱蜢还不如。
人,又怎么会与一只蚱蜢说话?
他不是什么值钱的奴隶,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命走出这吃人的沙海,蹦起来的下场,只能是一脚被踩死。
许孟年仍是一句不懂,一动不敢动的摊挂在他胳膊上,像条没知觉的死猫。
拧了半晌眉也没找到头绪,这汉子年纪还轻,十分压不住脾性,转头就一脚踹翻缩在旁边的男人,骂骂咧咧的狠踹几脚,颠了颠手里的小娃儿,有几分快意的扭了扭脖子,把小孩包袱似的往咯吱窝下一揣,便脚下一深一浅的往车队走。
许孟年闭着眼睛,只能听见沙哑的惨叫,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的颠簸。
也亏得他胃里没什么东西可吐。
被垃圾似的遗忘在后头的中年男人,没有声息的在沙地里趴着,许久才哆嗦着身子抬头,杂草般的头发里头,一双眼睛,流出刻骨的恨意与畏惧。
……
商队仍旧不紧不慢的推进着,没有为这小小的意外有任何的停留。
提着许孟年,这汉子没使轻功,一路警醒的四望,花了些许时间才追上队伍,汇进这巨流中,由于一滴水汇入江河,丁点浪花也未激起。
但根据一点异样的呼吸就发觉许孟年的,却不是他。
他的年岁和天赋,积淀不了这样的功力与警惕。
此番探查,实际是护卫在商队右翼的斥候伍长,这个一向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的男人,有张阴鸷而平凡的面孔,此时派遣过去查探的下属匆匆靠近,他的眼睛便像鹰一样望过来。
刺的人身上生出疼痛的错觉。
方才还脾性暴躁的汉子,此时就像是遇到了天敌一般,得意的美梦立刻被冰水浇醒。
这个年轻人条件反射般低下头,刹那认清了自己的位置,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开始低着声音向伍长报告所见所感,包括他心中那点儿猜测,竟不敢有丝毫隐瞒。
伍长的目光落在他咯吱窝下。
正怂的汉子浑身一哆嗦,乖乖将小娃儿递过去。
这个面目阴鸷的男人没有立刻接手。
这位伍长皱起眉来,打量几眼,鼻翼稍稍蠕动几下,目光便是一戾。
他瞬间眯起了眼。
压下脸上的警惕,这让半转过身,抬着下颚对手下使了个眼色,那几人便若无其事的将骆驼拉远了些。
每只骆驼都载着水囊,在沙漠里,水就是命。
命,可不能拿来探险的东西。
回过身来,他脸色不变的接过了小娃儿,目光冷冷的审视这个来历不明的孩童。
他在这小娃儿身上闻到了酒香……若是在其他地界,这没什么,大夏武风盛行,江湖路远,豪侠众多,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平民百姓,皆爱这杜康美酒。
在大夏朝,即便再深再静的巷子,你只要钻进去,也定能寻到那么一两家酒肆。
可这里是什么地方?
沙漠。
若说沙漠里的水堪比黄金,那沙漠里的酒,即便是劣酒,也是千金不换的奢物。
一个来历不明的孩童身上,有这千金不换的东西,即便只是气味,也是分外不同寻常的事了。
另人警惕又心动。
龚闻目光凝视过来的第三秒,许孟年幼兽般的直觉救了他一条命,浑身汗毛竖起的瞬间,他当机立断的咳嗽呻吟着睁开了眼。
然后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
眼神恐惧迷茫,表情悲伤惊悸,身体瑟瑟发抖。
堪称影帝级别的演技爆发,人境合一,情景交融,浑身上下都是戏。
应为直觉在向他报警,他先前忽悠过那愣头青的拙劣伪装绝对糊弄不了这个人,如果仍旧这么演,九成九几率弄巧成拙,假装下线恐怕不变成真的下线……
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龚伍长,却只是被这哭嚎惊了一瞬,完全没有被唬住。
他默不作声的打量着,观察着手里小崽子的表演,确认着这一番动静结合的“醒来”的真实性,手腕都没抖动一下,牢固的犹如钢筋铁铸。
“哇爹娘呜哇好可怕……坏人不要杀我爹娘哇……血……都是血!”
“呜哇”
“救救我爹娘呜哇哇……”
许孟年长的有多可爱,哭嚎的就有多惨烈,简直听者伤心见者流泪,杵在一边的几个汉子都忍不住别了别头。
心软是不可能心软的,这帮跑江湖的汉子都莫得撒子感情,顶多看这小姑娘哭得可爱又可怜,充进奴隶里了,不拿着鞭子抽她。
只是,包括火眼金睛的龚闻在内,围在这儿的七八个耳聪目明的汉子,居然没一个怀疑许孟年的性别。
都觉得是小姑娘。
其他人被这哭声扰的不自在,可心硬如铁的龚闻龚伍长却一点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许孟年哭嚎里透露出来的信息。
在场的人,唯独他多少听得懂一点。
这小娃儿虽哭得凶,说话也颠三倒四,但听着很像滦德府那一带的口音。
爹娘、坏人、杀人、血。
出来混的江湖人,都对这几个意味着麻烦的字眼很敏感。
刚开始,龚闻觉得许孟年是其它商队走失的孩童,因为身上有酒味,还是好酒,沙漠里能接触这等好酒的,只能是大夏过来的商队。
看这孩子的身体发肤,五官瞳孔,也不像是沙漠里那帮下贱的斑佶人。
一看便是大夏子民。
但是看着孩子精雕细琢的模样,沙漠里也能维持面貌,长辈在商队地位绝对不低,这样的孩子,应该被护的好好的。
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如果是意外失散,五天前倒是有过一场沙暴……一个小娃儿,绝对活不到现在。
听这孩子的话近,应该是商队内部出了乱子。
又或者
他们遇到了沙匪!
第十八章 月色与星河
与大漠的残酷不同。
没有人能否认,大漠的景色是绝对美妙的。
那是最纯粹单调的色彩,对人类最直观,最宏大的震慑。
譬如一望无际的戈壁。
譬如长河落日,与火烧云蒸,落霞沸腾苍穹。
譬如极光。
譬如天底最澄澈的圆月,与最繁华无暇的星河。
若你是诗人,这扬扬撒撒的漫天黄沙,便是你梦中的,是彷如你前世的,最缥缈的乡愁。
但诗人是无忧的,诗人赤诚的,当他们赞美一样东西的时候,是不顾及那些生生死死的,或者说,即便生生死死,也不过是他们用来作诗的东西。
可惜大漠里的人,大多不是什么诗人,他们只是恐惧死亡的可怜人,大漠于他们,是苦海,是地狱,是另人看到呕吐的黄沙。
唯独不可能是什么美好的东西。
许孟年也是可怜人中的一个,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离开大漠,连梦里都想。
但他却又逼着自己去看月色,去欣赏漫天的星河。
因为许孟年明白,必须要有一些让他觉得美好的,一天中可以盼望的东西去寄托,有松有紧,他脑子里的那根弦才不会崩断。
许孟年仰躺在板车上,底下的木板冷冰冰的,硬的硌人。
他以为小时候已经足够苦了。
孤儿院里的房子很旧,**个孩子睡在同一个小宿舍,床又窄又硬,被褥是那些献爱心的大人捐的二手货,在孤儿院里不知经历过多少个孩子补了又不,又破又旧,上头怪异的气味,充斥了许孟年整个回忆。
但和现在比起来……
他竟觉得那样的日子,都成了天堂。
想到这里,许孟年竟然笑起来,他笑的没有声息,弯起的嘴角沉在黑夜里,眼睛直望着天穹,星河倒映在瞳孔中,脉脉的流转,莹莹点在眼底。
那点微弱的光辉,竟然有些温柔。
不远处的柴火霹雳啪了的响了几声,最后一点火星也要灭了,轻轻的烟升腾起来。
骆驼匍匐着围在商队外,围成了一个圈,竖起的驼峰挡住了些许寒意。
这一夜的风很小,他的耳边上只有零星的驼铃生,和骆驼默默的咀嚼声。
远处,是更远的黑夜,空旷的了无声息。
许孟年轻轻闭上了眼睛,在这短暂温柔的假象里。
他需要片刻的休憩,才能在白天小心翼翼的经营着他的作为外壳的人设,花费所有的心里,耐着性子去伪装,去交流,去学习语言,去八面玲珑,去讨好那些不算人的人。
他想活下去,珍惜自己的灵魂,保存自己的人格与本质的活下去。
作为一个人,而不是行尸,不是牲畜的活着。
这样很难,难的超乎想象。
人是群居动物,人很聪明,人的适应性强。
因为聪明,因为适应,人也成了最容易被同类的生活方式所影响和同化的生物。
环境对于人的影响,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想象。
许孟年和别人斗智斗勇的同时,一边耗费心力的计划逃跑,一边还得咬着牙,同自己斗智斗勇。
惰性,胆怯,恐惧,习惯,以及想要退缩屈服的心。
这才是最可怕的。
许孟年不敢放任自己,因为他明白,一旦放任这些情绪疯长,他便没有了活路。
放任它们,那些因崩溃想要逃走的奴隶便在眼前,杀鸡儆猴,一旦胆怯,便再也生不出逃走的心。
不逃走,便注定被同化,变得麻木,变得卑微,被一寸寸的压弯脊梁,消磨心力,变成真正的奴隶,成为被贩卖的商品。
你自己,你的孩子,你的后代,都要被打上这样刻印,无法脱身,不得善终。
那是一条无终的,黑暗的死路。
一夜过的很快,沙漠的夜晚总是这样,短促的仿佛一场幻觉。
许孟年很乖觉的在天际发亮的那一刻起来,和只有这些时候才会动起来的喇衣阿婆一道
谁能想到,这一向毫无存在感的老人,竟是负责商队伙食的。
干瘦黝黑的喇衣,有一身几乎神其的手艺,再尴尬寒掺的食材,交到喇衣手中,都能做出能勉强入口的吃食。
这个勉强入口,是以许孟年的,二十一世纪的标准。
对于这些身处沙漠的古人而言,已经是每日最为难得的享受了。
这里的伙食,自然是指那些护卫的。
许孟年琢磨着,这大约是喇衣年老体衰,又是异族人,竟然没有被抛弃,还没有人为难的缘故。
木车里的主人,那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他们定是要吃的更精致讲究些的。
至于奴隶
奴隶们吃的和许孟年在沙漠中游荡时吃的差不离,剩菜剩饭也轮不到沙漠中是没有剩饭剩菜那种东西的。牲畜吃草料树皮,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也只在车队主人心情好的时候,赏点刷锅的汤水喝。
大漠中的水,是何等金贵的东西,刷完锅,沾着一点儿油星的汤水,便是无上的恩赐与慈悲了。
每每有前头的“伍长大人”,过来代主人宣布这样的消息时,许孟年便能看见那几百名奴隶,或狂喜、或茫然、或麻木的,却都毫无犹豫的朝着木车的方向磕头叩谢。
是一阵阵,盛大的,震撼的,由人的脊背与头颅组成的起伏的海浪。
迎面扑来,撞碎在人的身上。
让人从皮肉到骨血,从脚跟到心脏,一阵阵的发凉。
即使在大漠最炽烈的日头下,也冷得人发抖,冷得人想要逃离。
每当这个时候,许孟年便要盯着系统面板,看着备忘录上暗中设计的逃跑计划,一遍又一遍的梳理。
查补缺漏,等待时机,慎重再慎重。
但孩童的躯壳,弱小近无的武力,面对的却是近千人规模,规则完善,等级森严的商队……
天际的光带缓缓扩大。
有一轮赤红的圆日,露出弧形的边沿。
……许孟年一边来来去去的不停忙活着,一边将心中缠扰的思绪条条理顺,一边细数自己为数不多的优势。
悬殊的差距下,即便再完美无缺的计划,也是九死一生。
但即便九死一生。
许孟年也下定决心要找机会逃,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
他绝不,绝不要变成那些奴隶一样
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第十九章 喇衣
太阳,升起来了。
沙漠里的清晨,比江南早了几个时辰,没有弥朦湿润的烟雨,只有蒸腾的尘沙。
许孟年这三头身的小不点,此时忙前忙后,碌碌的像个小陀螺。
仿佛身后有鞭子在抽。
他抱着装了腌菜的罐子,一刻不早,一刻不晚的递到喇衣身边,在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老妪抬了抬眼皮,干瘦的手臂缓缓的转动着火炉上巨大的黑锅,浑浊的眼珠移过来,瞥了他一眼。
许孟年裂开一口小白牙,朝她露出个乖巧讨喜的笑容。
学着那帮五大三粗的赶队汉子的姿势,用缠着脏兮兮布条的胳膊肘蹭了把汗,小人儿充作大人的模样,十足的憨态可掬。
喇衣将罐子接了过去。
然后继续转动她的黑锅,许孟年大大松了口气,这呼气的模样,也没避着人。
随即机灵的奔到另一头,从一堆模样几乎没差的陶罐里,精准扒拉出来两个,屁颠屁颠的又奔回喇衣身前,怀里搂着的两个,不出意料的是婆子接着要用的那两个。
边上几个老人看着这边,脸上都有了点笑意,他们守着其他几口炉火,等着喇衣去看。
他们小,许孟年也笑。
一时脸面算的了什么东西……在命面前,不值一提。
他笑够了,便抱着罐子,一面装乖,一面盯她干瘦的仿佛随时要折断的手臂细细打量。
那样大,那样重的锅,也不知道喇衣那双细成麻杆的手臂,和鸡爪般的五指,是怎么转动的。
自从习得了丐帮的内力武学,因着系统开挂自动运行,日夜不坠之下,许孟年眼耳口鼻五窍,是一日比一日的通达敏锐。
特别是那双眼睛,得益于功法偏重,洗练的几乎要如他那头幼隼一般了。
但他盯着那双胳膊和那双手。
竟只能观察到那双斑纹重生手背上微微绷紧的皮肉,和隐约浮动的青筋。
从头至尾,这老妪脸上都是一副没甚表情的模样,躯干瘦削见骨,老态龙钟,连转个锅也是恹恹的模样,实在不像尽了力,反倒如撞钟的和尚,既佛又丧,万事不着于心。
半个时辰过去。
那张黝黑的面孔上,竟连汗渍也不见一点。
许孟年打好了又一轮下手,重新一头扎回瓦罐堆里去,手里扒拉着,抿起来的嘴角却越崩越紧,心里想着风清扬,想着无崖子,想着扫地僧。
他琢磨着,这平平无奇的老太婆,莫不是位归隐退休厉害前辈,深不可测的得道高手。
许孟年是个聪明人,但越是聪明人,就越发爱多想。
一旦钻进牛角尖,发起脑洞来,就开始同空气斗智斗勇。
许孟年这会,限于眼界,也是越想越神经过敏。
他也是没转过弯来,若真是什么大前辈,只要活着,哪能落到这等惨淡禁地。
天色大白,喇衣揭开锅盖,锅里的热烟滚滚而起。
绵延开散的油荤气味犹如一道哨响,整个商队顿时或了,再懒的汉子也手忙脚乱的折腾起衣服来,连匍匐的骆驼,这时也湫湫的叫着来回的踱步。
一夜过去,都是饥肠辘辘,人欠着吃食,畜生也欠草料。
手快有手慢无,谁也不想只剩点汤料果腹。
许孟年坐在锅炉边上,正呼呼喘气,厚实的仓鼠帽下,捂着满头满脑的汗,滋的头上直发痒。
可他不敢取下帽子。
观察了这么久,许孟年隐约明白,他之所以能顺顺利利的打入敌营,不是因为长相,也不是因为年龄。
这帽子加在他身上的9点亲和力,恐怕才是占了泼天大功的那个。
许孟年尝试着取过两回帽子,那几个呼吸的时机,那些虎狼连看他的眼神都冷了几个度,仿佛从热汤里一下坠如冰泉,落差之大,令人毛骨悚然。
从此以后,他便把这幼稚可笑的帽子看得如命一般,分秒也不敢再取下来哪怕一回。
许孟年忍着头上的瘙痒难受,忍着疲累爬起身来,正欲退得离锅炉远些。
他压根不敢奢望锅里的吃食,只盼着之后能余下一点汤水滥渣,他小意向着这些掌勺的老人乞一些,大多不会被拒绝。
若是在这锅边再待半刻,不但求不到一口吃的,反倒要直面一帮饿绿了眼的汉子,你拥我挤的时候,可没人会在乎会不会踩死一个豆丁。
可他没想到,今日竟不同以往。
刚退半步,一晚热腾腾的汤便突兀递到眼前。
许孟年怔了一怔,下意识抬起头来,愣在了当场。
喇衣俯着身,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鸡爪似的五指嵌着一碗汤杵过来,一双浑浊的眼珠子,就那么冰冷漠然的,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衣衫空荡荡的挂在老人的脖子上,垂下来,在腾腾的炊烟里,露出黝黑干瘦,骨骼嶙峋的胸膛。
许孟年直愣愣的接过来。
滚烫的碗底触到他手心,一阵一阵,绵绵延延的烫进心里。
他嗫啜着,几乎受宠若惊的道了声谢,干干巴巴的,没一点儿平日里的机灵劲儿,听在自己耳中都觉得尴尬。
最后,他落荒而逃般退远了,退到角落里,牢牢的抱着碗,如一只护食的野猫。
许孟年弓着身子,苟在瓦罐堆里,这时才有功夫将目光落进碗里。
这汤里飘着的肉沫,比他这些天吃过的还要多。
碗边还搁着小半块糊了边的炊饼,一半泡在汤里,在沙漠中,这无疑已是极难得的饱腹之物了。
他在里衣上搓了搓手,默默的捻起那块炊饼,正要往口里送。
未曾想到,这炊饼底下,竟还压着一块肉!
许孟年飞快的抓起肉塞进嘴里,又咬了口炊饼,骆驼似的鼓着腮帮子嚼。
嚼着嚼着,嘴里的肉味便像是什么十年难遇的美味一般,渗进咽喉,贴慰到胃里。
他不忍心将那肉吞下去,狠狠咬下一块炊饼,越发用力的咀嚼,眼睛竟积蓄起了水汽,一丝丝的蓄满,几乎要溢出来。
不远处的锅炉边,已经哄哄闹闹的聚起了人,炊烟四起,人声鼎沸。
清晨惨白的日光已经变得橙黄,下到沙地里,变成铺天盖地的金。
照在他一个人身上,拖下小小的,黑漆漆的影子。
如一场盛大又喧嚣的孤独。
第二十章 风声
“你们还是来趟学校吧!这孩子我们是管不住了!”
“我们这些老师说话她都不听的!现在还要打人!”
“问她原因她也不好好说,就站那冲你翻白眼,然后就给我们”
“‘哼!’一声”王老师哭笑不得的学着那小姑娘的语气哼给这熊孩子家长听:“还说她,她就‘哼哼哼!’,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
“有点办法我也不会给您打电话!”
“我们当老师的都知道你们家长忙...都是尽量不给你们打电话添麻烦的。”
“就是情况到了上次强同学妈妈带的吃的,不肯不吃午饭,上上次从教室里跑出去找不到人,还有之前......”
“说实话,我这教书几年,您家的两位是我叫来次数最多的家长,”
“我们在她那里都没什么面子的。她一点都不怕,老师......”
“老师在她眼里就是屁!”
“屁都不是!”
黎淑兰一脸尴尬,轻声细气的告罪。
“......抱歉啊王老师,真的是麻烦你了......”
可她一边道着歉,表情里却还是带着不信,带着不服气的神色,说着说着,不自觉的就为小女儿争辩起来:“我们家这孩子其实心不坏的,她平时都是不会打人的......”
“她就是比较敏感,自尊心比较强...我们会教育她的。”
“她不是不尊重你们,她只是在亲近的人面前这样...她把老师都当成朋友亲人...跳跳她不会主动惹事的......”
鬼跟这死孩子亲近啊,自己娃咋样你自己心里没种点b树?
对面的王老师听着心累。
果然,每个熊孩子生身后,都有那么一两个贼吉尔熊的家长。
当老师苦啊。
给这么多孩子当爹又当妈,白天对付熊孩子,晚上还要对付熊家长,业务繁忙,还要十项全能,工资就那么一点点......
在平江这样的大都市里生活真的艰难。
王老师感到索然无味,敷衍的发出赞同的声音,然后催了一句:“你们还是赶快过来一下吧。”
早点把事情解决了我还能早点下班。
黎淑兰连忙答应:“好的好的,我和跳跳爸爸一会就到,您帮忙看着点跳跳,也别说她,那孩子自尊心强!说她她会生气......”
王老师心里有句mmp欲吐无能,转头看了眼还在旁边哭鼻子的小男孩。
那小脸钟的哟......
你家孩子自尊心强,别人家孩子就不要面子的啊?
黎淑兰:“跳跳她还小,您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王老师眼角有些抽,还残留着一点稚气的脸上满是郁闷老娘还是个九零后呢,家里独生子,大学毕业没几年,谁还不是个宝宝!
“总之您快来吧,”王老师有气无力:“我这边还要安抚别的家长,这边十几个呢,您做好心理准备。”
说完就挂了电话。
不想再和这家长说话了,她怕再说下去想骂人。
边上还有一堆熊家长要处理呢,不能暴躁。
这一头。
江父的电话也刚挂了,司机小余表示他一个人快拦不住其他家长了,需要紧急支援。
黎淑兰忍不住抱怨:“跳跳还是很懂礼貌的,绝不会无缘无故打别人,一定是那些男生欺负咱们家跳跳!”
她握着手机,不知在说服谁,说着说着,反倒知己的神色越来越笃定。
仿佛她说的便是真相和真理。
“还有那个老师,以前就不喜欢跳跳,偏心的很,别人家孩子一告状就批评跳跳,跳跳心里哪能舒服?”
先前的微信电话放的是外音。
江又灵把两边的对话都听在耳中,这时再听黎淑兰絮叨,就算淡薄如他的性子,也不免为那位王老师感到无奈。
“小孩子的事那能认真?”
“这些年轻老师教书没多久,一点经验也没有,都不知道怎么教孩子......”
她说着,愈发觉得小女儿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招呼江父一声,急急忙忙的提起包包就走。
“又灵啊...真不好意思,让你没有吃好......”江父倒是还记得桌上还有个客人,脸上带着几分惭愧,
江又灵看着这么一台戏,不可置否。
外头却传来黎淑兰的叫声:“江逢!你还在里面干什么?快点!孩子还等着呢!”
“马上来!”江父说完,更尴尬了几分:“你别在意啊,你妈她只是担心你妹妹。”
可他自己一边说着,手中还一边下意识的掏车钥匙。
叮铃铃的一声,冷冰冰的,凉进人心里。
“走吧”他说:“再不走你妈要急了。”
江又灵整理了一下衣摆,从善如流。
逛街买东西什么的,他也没放在心上,就当他们没说过。
江父率先出了门,脚步有些急切,从小养大女儿出了事,再埋怨也不可能真放得下。
江又灵不急不忙的跟到门口,回头看了眼没动几口的满桌子饭菜。
每道都做的精致诱人。
可惜了。
阿婆若是看到,一定要心疼坏了,平日里,阿婆连盘子里的肉都要让给他,自己舍不得吃一口,还说喜欢吃素菜......可小镇里,谁不知道阿婆年轻的时候最爱吃肉馅儿的汤包。
江又灵其实才是真正喜欢吃素的那个。
但他,从来不舍得拒绝阿婆。
他看这两人,心里挂念着小女儿,这一桌子几乎没动筷子的饭菜没分去他们哪怕一点的注意,显然是习以为常的......真浪费。
心里叹息一声,江又灵一言不发的顺着服务员指引的方向离开酒店。
他没有尝试去劝那对夫妻打包。
对于这种甚至会让他们丢面子的小事而言,去看闯祸的小女儿,才是他们在乎的大事。
天色已经黑了一半,路灯和广告牌都迫不及待的亮起。
小镇的夜晚,一向到没什么行人,作为公共设施的路灯,也就刚立起来的那两年有些用途,到如今,亮着的已经没几盏了。
黑漆漆的,十分精美。
平江城的夜晚却亮的不像夜晚,这里被称为不夜城。
人们比白天更热情和吵闹。
可这样的繁华与热闹却是江又灵所陌生的,即使他脑海里有另一份多出来的记忆,但梦里的繁华,与如今眼见的,却是截然不同的。
他歪了歪头,年轻的心脏莫明跳动的快了一些。
一声声的通过脉搏传进他的脑中。
这种奇异的感受,他甚至无法具体的描述。
第二十一章 时代
太阳,升起来了。
沙漠里的清晨,比江南早了几个时辰,没有弥朦湿润的烟雨,只有蒸腾的尘沙。
许孟年这三头身的小不点,此时忙前忙后,碌碌的像个小陀螺。
仿佛身后有鞭子在抽。
他抱着装了腌菜的罐子,一刻不早,一刻不晚的递到喇衣身边,在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老妪抬了抬眼皮,干瘦的手臂缓缓的转动着火炉上巨大的黑锅,浑浊的眼珠移过来,瞥了他一眼。
许孟年裂开一口小白牙,朝她露出个乖巧讨喜的笑容。
学着那帮五大三粗的赶队汉子的姿势,用缠着脏兮兮布条的胳膊肘蹭了把汗,小人儿充作大人的模样,十足的憨态可掬。
喇衣将罐子接了过去。
然后继续转动她的黑锅,许孟年大大松了口气,这呼气的模样,也没避着人。
随即机灵的奔到另一头,从一堆模样几乎没差的陶罐里,精准扒拉出来两个,屁颠屁颠的又奔回喇衣身前,怀里搂着的两个,不出意料的是婆子接着要用的那两个。
边上几个老人看着这边,脸上都有了点笑意,他们守着其他几口炉火,等着喇衣去看。
他们小,许孟年也笑。
许孟年飞快的抓起肉塞进嘴里,又咬了口炊饼,骆驼似的鼓着腮帮子嚼。
嚼着嚼着,嘴里的肉味便像是什么十年难遇的美味一般,渗进咽喉,贴慰到胃里。
他不忍心将那肉吞下去,狠狠咬下一块炊饼,越发用力的咀嚼,眼睛竟积蓄起了水汽,一丝丝的蓄满,几乎要溢出来。
不远处的锅炉边,已经哄哄闹闹的聚起了人,炊烟四起,人声鼎沸。
清晨惨白的日光已经变得橙黄,下到沙地里,变成铺天盖地的金。
照在他一个人身上,拖下小小的,黑漆漆的影子。
如一场盛大又喧嚣的孤独。
许孟年学会了新世界的说话方式。
听说读写,他已经把听说两项的熟练度,刷到了五岁小孩该有的级别。
至于读写,就确确实实是碍于条件,无能为力了。
虽然他的“说”,带点口音,碰到稍微复杂的表述,还会磕磕绊绊……
但学这一门新的语言,他从头到尾,拢共也只有十几日的时间。
许孟年发誓,即便是高考那种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人生转折,他也没像现在这么拼命过。
他当初觉得自己尽力了,沾沾自喜于半工半读的恶劣条件下,自己还能考上在国内名校里能排进前十的魔都大学。
但事实证明,人都是逼出来的。
不到真正的绝境,不到需要耗尽心力才能活下去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能压榨出多少潜力。
许孟年就这么在沙漠里磕磕绊绊的呆了二十来天。
为了学说话,整日的混在老人堆里。
老人是累赘,商队的法则残酷冷漠,不被抛弃的老人,显然有不被抛弃的价值。
除却无法轻易替代的技艺,还有足够牢靠人脉
他们本身与商队的主人家,都有过那么一点儿侍奉的情谊,他们的儿子或是孙子,大多在商行或商队里,有些不高不低的地位。
有这样地位,按照道理,他们是不该出现在沙漠的。
按照正常的走向,这些飞倦了的老鸟,就该歇在主人家赐下的巢里,安安稳稳,悠悠闲闲的度过余生。
可惜老鸟们有个共同点。
他们年轻的岁月,大多抛在了大漠滚滚的黄沙里,来去数载,活到了最后。
在沙漠里,他们比谁都自在。
他们安稳是主人家施舍的,所以即使主人家要他们离开温暖安逸的巢,去绝地飞上最后一程,也没有人能够拒绝。
因为祖祖辈辈,子子孙孙的命脉,都在主人家的一念之间。
当一位身尊体贵的嫡家少爷,要亲自进沙漠一趟时,他们便被当做活着的地图,行走的经验,丢进了商队里。
于是累赘的另一面,成了可供挖掘的宝藏。
这些老家伙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又有大把空闲,在沙漠里也自在的很。
许孟年一路旁敲侧击,讨好逗闷,鹦鹉学舌外,挖了不少东西。
按他们的说法。
若照成年男人的脚程,从许孟年落进商队的位置算,十五六日的时间就该到天命关了。
可商队人多,拉着车,带着货,又走走停停,行进速度自然要慢了许多。
一晃十八个日夜,甭说天命关,连关外十余里处的村寨,也没见到影子。
话虽是这么说,但许孟年从老人们开始带了盼头的眼神,和商队明显轻松了些的气氛,也能猜到,距离商队的目的地,绝对没有多远了。
他必须要逃了。
再不逃,等到了城镇,再想逃走绝对难如登天。
夜幕默默降临时,许孟年揣着小半块硌人的炊饼,一边用乳牙慢慢的磨着咬不动的饼,一边暗暗下定了决心。
地图一旦囊括定安村,他立刻按计划,逃。
接下来
就只有默默等待幼隼视野达到了该到的地方。
许孟年“咯咔”一声,终于啃下炊饼小小一块角,含在腮帮子里,鼓鼓的。
咬不动,有没有热汤去泡,只能等口水慢慢泡软了。
一口米粒似的牙忍不住磨了磨,发出滋滋的声响,那是跟着饼混进口里的黄沙。
这样的环境里,要吃到干净的东西太难了。
无论什么吃食,上头总是附着层沙。
离的最近的喇衣听见了这响动,浑浊的眼珠轻轻移动一点,似有似无的看了小孩一眼,端着碗的手顿了一顿。
她盯着碗底凉透了的一点油汤沫许久,久到开始呼啸的风将沙子撒进碗里。
她那麻杆似的手腕,才转了个方向,递到正唧唧哇哇啃着饼子的小孩面前,几乎要杵到他的脸上去。
许孟年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噎住。
他看着那碗,也愣了半天,伶俐的眼珠儿才转了一转,看向那位一直没看透的喇衣婆婆。
老人又把碗往他脸上递了一递,许孟年手忙脚乱的接过来,饼都掉了。
许孟年暗暗储藏着坚韧目标的心脏,忽然为不可查的抽动,仿佛被蚂蚁轻轻的蛰了一下。
竟然升起一点愧疚。
但立刻就被他抛却了,像沙漠里的脚印,顷刻就被覆盖的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有过。
他身处在最微末的境地里,最是没有资格谈感情,也没有能力讲良心。
何况相逢至此,许孟年甚至无法看出从先前到现在的一饭一汤,这位婆婆到底是出于什么缘故,才施与他的。
喇衣以前不叫喇衣。
叫海洛伊娜。
海洛伊娜未曾见过青山,也未曾听闻江河湖海,她生在沙漠中群聚的族落里,直到烈火在眼前烧起
斑玑人冲进这个依附在绿洲边沿的小族落,杀死了几个敢于反抗的青年,将他们驱赶在一起。
第二十二章 海洛伊娜的星海
[别看!提前随便发的占时间的!两个小时后更正文,各位明天再看。]
许孟年钻进沙中,【急速穿行】下开启轻功,在沙里快的仿佛一条游鱼。
然后,他听见凄厉的呐喊“敌袭!!!”
“快走!是狼!敌袭!!!”
他屏住呼吸,脑袋嗡嗡的响。
不知是因为这声音,还是为那个眼神。
……
许孟年尝试着取过两回帽子,那几个呼吸的时机,那些虎狼连看他的眼神都冷了几个度,仿佛从热汤里一下坠如冰泉,落差之大,令人毛骨悚然。
从此以后,他便把这幼稚可笑的帽子看得如命一般,分秒也不敢再取下来哪怕一回。
许孟年忍着头上的瘙痒难受,忍着疲累爬起身来,正欲退得离锅炉远些。
他压根不敢奢望锅里的吃食,只盼着之后能余下一点汤水滥渣,他小意向着这些掌勺的老人乞一些,大多不会被拒绝。
若是在这锅边再待半刻,不但求不到一口吃的,反倒要直面一帮饿绿了眼的汉子,你拥我挤的时候,可没人会在乎会不会踩死一个豆丁。
可他没想到,今日竟不同以往。
刚退半步,一晚热腾腾的汤便突兀递到眼前。
许孟年怔了一怔,下意识抬起头来,愣在了当场。
喇衣俯着身,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鸡爪似的五指嵌着一碗汤杵过来,一双浑浊的眼珠子,就那么冰冷漠然的,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衣衫空荡荡的挂在老人的脖子上,垂下来,在腾腾的炊烟里,露出黝黑干瘦,骨骼嶙峋的胸膛。
许孟年直愣愣的接过来。
滚烫的碗底触到他手心,一阵一阵,绵绵延延的烫进心里。
他嗫啜着,几乎受宠若惊的道了声谢,干干巴巴的,没一点儿平日里的机灵劲儿,听在自己耳中都觉得尴尬。
最后,他落荒而逃般退远了,退到角落里,牢牢的抱着碗,如一只护食的野猫。
许孟年弓着身子,苟在瓦罐堆里,这时才有功夫将目光落进碗里。
这汤里飘着的肉沫,比他这些天吃过的还要多。
碗边还搁着小半块糊了边的炊饼,一半泡在汤里,在沙漠中,这无疑已是极难得的饱腹之物了。
他在里衣上搓了搓手,默默的捻起那块炊饼,正要往口里送。
未曾想到,这炊饼底下,竟还压着一块肉!
许孟年飞快的抓起肉塞进嘴里,又咬了口炊饼,骆驼似的鼓着腮帮子嚼。
嚼着嚼着,嘴里的肉味便像是什么十年难遇的美味一般,渗进咽喉,贴慰到胃里。
他不忍心将那肉吞下去,狠狠咬下一块炊饼,越发用力的咀嚼,眼睛竟积蓄起了水汽,一丝丝的蓄满,几乎要溢出来。
不远处的锅炉边,已经哄哄闹闹的聚起了人,炊烟四起,人声鼎沸。
清晨惨白的日光已经变得橙黄,下到沙地里,变成铺天盖地的金。
照在他一个人身上,拖下小小的,黑漆漆的影子。
如一场盛大又喧嚣的孤独。
老人是累赘,商队的法则残酷冷漠,不被抛弃的老人,显然有不被抛弃的价值。
除却无法轻易替代的技艺,还有足够牢靠人脉
他们本身与商队的主人家,都有过那么一点儿侍奉的情谊,他们的儿子或是孙子,大多在商行或商队里,有些不高不低的地位。
有这样地位,按照道理,他们是不该出现在沙漠的。
按照正常的走向,这些飞倦了的老鸟,就该歇在主人家赐下的巢里,安安稳稳,悠悠闲闲的度过余生。
可惜老鸟们有个共同点。
他们年轻的岁月,大多抛在了大漠滚滚的黄沙里,来去数载,活到了最后。
在沙漠里,他们比谁都自在。
他们安稳是主人家施舍的,所以即使主人家要他们离开温暖安逸的巢,去绝地飞上最后一程,也没有人能够拒绝。
因为祖祖辈辈,子子孙孙的命脉,都在主人家的一念之间。
当一位身尊体贵的嫡家少爷,要亲自进沙漠一趟时,他们便被当做活着的地图,行走的经验,丢进了商队里。
于是累赘的另一面,成了可供挖掘的宝藏。
这些老家伙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又有大把空闲,在沙漠里也自在的很。
许孟年一路旁敲侧击,讨好逗闷,鹦鹉学舌外,挖了不少东西。
按他们的说法。
若照成年男人的脚程,从许孟年落进商队的位置算,十五六日的时间就该到天命关了。
可商队人多,拉着车,带着货,又走走停停,行进速度自然要慢了许多。
一晃十八个日夜,甭说天命关,连关外十余里处的村寨,也没见到影子。
话虽是这么说,但许孟年从老人们开始带了盼头的眼神,和商队明显轻松了些的气氛,也能猜到,距离商队的目的地,绝对没有多远了。
他必须要逃了。
再不逃,等到了城镇,再想逃走绝对难如登天。
夜幕默默降临时,许孟年揣着小半块硌人的炊饼,一边用乳牙慢慢的磨着咬不动的饼,一边暗暗下定了决心。
地图一旦囊括定安村,他立刻按计划,逃。
接下来
就只有默默等待幼隼视野达到了该到的地方。
许孟年“咯咔”一声,终于啃下炊饼小小一块角,含在腮帮子里,鼓鼓的。
咬不动,有没有热汤去泡,只能等口水慢慢泡软了。
一口米粒似的牙忍不住磨了磨,发出滋滋的声响,那是跟着饼混进口里的黄沙。
这样的环境里,要吃到干净的东西太难了。
无论什么吃食,上头总是附着层沙。
离的最近的喇衣听见了这响动,浑浊的眼珠轻轻移动一点,似有似无的看了小孩一眼,端着碗的手顿了一顿。
她盯着碗底凉透了的一点油汤沫许久,久到开始呼啸的风将沙子撒进碗里。
她那麻杆似的手腕,才转了个方向,递到正唧唧哇哇啃着饼子的小孩面前,几乎要杵到他的脸上去。
许孟年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噎住。
他看着那碗,也愣了半天,伶俐的眼珠儿才转了一转,看向那位一直没看透的喇衣婆婆。
老人又把碗往他脸上递了一递,许孟年手忙脚乱的接过来,饼都掉了。
许孟年暗暗储藏着坚韧目标的心脏,忽然为不可查的抽动,仿佛被蚂蚁轻轻的蛰了一下。
竟然升起一点愧疚。
但立刻就被他抛却了,像沙漠里的脚印,顷刻就被覆盖的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有过。
他身处在最微末的境地里,最是没有资格谈感情,也没有能力讲良心。
何况相逢至此,许孟年甚至无法看出从先前到现在的一饭一汤,这位婆婆到底是出于什么缘故,才施与他的。
从她的身上,许孟年看不出怜悯,也察觉并不到亲近,她甚至连活人的生气都是缺失的。
最是自私的许孟年,又怎么可能为了这一点看不清由来的恩亲,去放弃他的尊严和性命。
夜色如暮,繁星只有零零几点,反倒是夜风,呼啸的越发大起来。
许孟年躲在堆起的瓦罐后,沉默的捧着碗。
只是觉得,好像从头到尾,他都从未认识过这个老人。
“别想跑。”耳边突兀的,传来陌生嘶哑的声音,低低的,仿佛蛇嘶鸣着袭上他的脊背。
惊出了一声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