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屈总管
时未宁不擅寒暄,虽然是特意过来贺卓昭节的,但恭喜了几句,便不言语了,亏得有谢盈脉,才不致使场面冷清下去,谢盈脉比之两年前变化不小,从前随着师父闯荡江湖养成的那种时时刻刻都带着三分警惕两分疏离的神色减了许多,谈吐举止也流露出几分官宦人家娘子的气度,只是从前千里迢迢独上秣陵开博雅斋的那份利落仍存,于官家女子的温婉大方里又带进了几分英气。
卓昭琼、卓玉娘并卓昭姝都知道卓昭节在秣陵时认识的这位谢娘子是开过卖琵琶的铺子的,论起来出身并不算高,卓昭琼知道的还要更多一点,总归都明白谢盈脉从前和她们这样正经的官家之女不是一路人,严格点来说,谢盈脉从前只能勉强算是良家女子。
所以之前她们也因为卓昭节的缘故见过谢盈脉两回,但都招呼一声便罢了,并没有真正交谈过,这次敷衍下来对谢盈脉倒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卓玉娘和卓昭姝心想怪道七娘与这出身不高的谢娘子那么要好,原来这谢娘子着实非同寻常的民妇民女,不知她底细,单看她人,哪里会想到她会是一个父母双故孤零零跟着表姐过活的小娘子?都当是正经官家仔细教导出来的嫡出女呢。
她们这样想着倒也不奇怪阮致与卓芳华会点头让谢盈脉正式过门了,除了出身之外这谢盈脉确实配得上阮云舒的,何况谢盈脉现下也不是没人撑腰的人。
游氏与卓昭琼想的却是所谓养移体、居移气实在是极有道理,如今谢盈脉的景遇不同从前了,也怪道人也跟着变化,只是这么短短一两年功夫,也足见谢盈脉悟性之高。
去年,谢盈脉的表姐夫屈谈殿试上一鸣惊人,夺得二甲第四名的好成绩,排名更比之前被认为名次不错的江扶风高出许多,使各家都惊讶得很,而且御前奏对时因为对礼仪了如指掌,又入了圣人的眼,被圣人亲自赐了殿中侍御史一职。
殿中侍御史虽然与江扶风所任的尚书都事同级,均是从七品上,但一来圣人所命身份不同,二来殿中侍御史掌“纠察朝仪,兼知库藏出纳及宫门内事,及京畿纠察事宜”,司职十分的微妙本朝重谏臣,殿中侍御史虽然较侍御史还低,然而总归也是司谏之臣一类了,绣衣直指,若无意外,前程自不必说。
屈谈那伯父屈总管为纪阳长公主打理江南诸多产业数十年,如今年岁已高,知道侄子有了成就,也向长公主求了恩典与侄儿团聚,长公主御下虽严,但对忠心能干的属下向来不薄,江南又富庶,屈总管回了长安,除了孝敬长公主、打点庞家令等各处,私囊仍旧丰厚无比,他为人又玲珑,虽然在江南数十年,但每年送东西回长安,总也要给各处打点一下,至今仍旧有一班老交情在,如此私房富裕为人精明又有人脉的伯父,若是寻常人家有这么位长辈,即使是内侍,总是要好生奉养的。
偏偏屈谈因为生母一生为其父所害,对屈家横竖看不顺眼,即使明知道自己殿试的名次和被圣人亲自任命未尝没有屈总管在纪阳长公主跟前祈求的缘故在里头,但对这伯父怎么也亲近不起来,虽然不至于对屈总管冷言冷语,但相处之际向来也是客气的生怕他听不出来那拒其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这屈总管久为人仆,十分的精明,晓得屈谈也好、伍氏也罢,都是清高自许之人,若以长辈或纪阳长公主的身份施压,恐怕这对夫妇宁可官也不做了,重新回秣陵去艰苦度日也不会理会,但若叫他一味的低声下气讨好,屈总管未免又觉得十分辛酸。
因此他思来想去就想从谢盈脉入手,他知道谢盈脉的底细,不过是一江湖女子,就提出收其为义女,本来这屈总管先入为主,觉得谢盈脉这样江湖上闯荡过的女子,到了长安这天子脚下,跟着屈谈见过些官家女眷的谈吐做派,总该有些自惭形秽,料想即使屈谈中了榜,她这个小姨子也有这点年纪了,纵然有几分姿色,总归难比真正的大家闺秀,纵然要嫁人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屈总管想着自己在长安靠了纪阳长公主,也有几分体面,谢盈脉一个江湖女子能够做自己的义女实在是高攀了的,哪怕他是一个内侍,而谢盈脉一旦拜了自己为义父,父亲有忧心事儿,做义女的哪儿能不帮着分担,主动去劝说伍氏,继而影响屈谈,至于父女感情,无非平时多说几句好话、偶尔贴点私房罢了,能够因此和侄子侄媳融洽,这样的成本不算高他把主意打得很好,不想这话才说出来就被伍氏代为拒绝,而且拒绝得极为干脆。
屈总管颜面被扫,既惊讶又疑惑,私下打听,方知道谢盈脉居然是与阮云舒两情相悦!
御史阮致和敏平侯嫡长女卓芳华的唯一嗣子,因阮致对发妻的有情有意,阮云舒又是公认了的孝顺、好.性情,再加上去年阮云舒高中二甲传鲈原本被卓芳华借口阮云舒学业未成才暂时消停的官媒,在殿试结果出来后,几乎是潮水一样涌到阮府,满长安无数自忖足以与阮家结亲的人家几乎是紧扯着想把这个用最苛刻的眼光也挑不出半分不是的传鲈郎抢到手!
打阮云舒主意的可不只是公侯人家,甚至连阮致的舅家、与阮府只一墙之隔的宰相温家都开了口,这样的竞争里,屈总管心里不以为然得紧,觉得无论伍氏还是谢盈脉都太异想天开了,阮云舒在会试之前就被好几位夫人觑中,如今这情形更是俨然皇子选妃也似,除非阮致和卓芳华挑花了眼才会看中谢盈脉。
即使因为屈谈的中榜,谢盈脉今非昔比,乃是新科进士的妻妹,但比起那些祖上累世簪缨、父兄皆有官身的长安贵女,实在有点微不足道了。
本来照屈总管来看,谢盈脉给阮云舒做个妾问题不大,但他是一点也不赞成这么做的,倒不是屈总管有多么心疼谢盈脉,而是因为他要为屈谈考虑,屈家人丁不多,伍氏更是只得谢盈脉一个表妹,屈谈和伍氏是患难夫妻,膝下又有了一子,看情形屈谈是不会因为中榜就纳妾或另娶的,既然如此,那连襟的人选就要好生斟酌了。
屈总管不在乎谢盈脉嫁个什么样的人,但必须为妻,若为妾,就会给屈谈落下拿妻妹当垫脚石、攀附他人、谄媚上官之类的议论,屈总管就这么一个侄子,关系再冷淡,他还指望这侄子光大屈家,怎么能让屈谈有这样被人攻讦的破绽?
然而屈总管托人详细打听下来,晓得伍氏与谢盈脉之所以对此还抱着些希望,却是因为阮云舒本身心意坚定,不肯因出身和殿试名次另娶名门闺秀知道这个消息后,屈总管倒是心头一动,撇下收义女的盘算,另外想到了个法子。
这是因为似他这样出身宫闱又为仆多年的豪奴,最擅长的就是揣摩上意,钻营空子,本来照他看谢盈脉横竖是嫁不成阮家的,但既然阮云舒自己想娶,他虽然不是阮致和卓芳华亲生,可却是正经过继的唯一嗣子,平素也孝顺听话,学业又好,难得在自己婚事上坚持一回,阮致和卓芳华难道还能把他赶出家门、再去过继一个吗?
退一万步说,现在阮云舒已经有了功名,翰林苑都进了,即使被赶出家门,也足以自立门户。
屈总管觑出成事的机会,自是不会袖手旁观,因此极热心的帮着出谋划策
须知道屈总管侍奉了数十年的纪阳长公主乃今上胞姐,先帝实际上的长女,身份在一干金枝玉叶里也是头一号的,这位长公主的脾气,是满长安都出了名的乖张泼辣。
长公主蒙先帝、今上两朝所赐,产业遍及大江南北,豪奴三千,屈总管不过是长公主江南产业的总管,却能够在长公主跟前说得上话,这份应付贵人的手段那是打从前朝时候磨砺出来的,要对付卓芳华和阮致,自然不在话下。
更别说他这样出身贫寒才进宫的内侍,想要出头,历来没有不踩人的,屈总管从一个宫中寻常小内侍到纪阳长公主的陪嫁再到在长公主跟前出头再到被派到江南独当一面,数十年磨砺下来的精明,比之许多公侯来也不差,他一面亲自教导谢盈脉种种官家之女的仪态谈吐、应对做派屈总管虽然不是长公主身边教规矩的人,但本身就是从这天下最讲规矩的地方出来的,要教这些不过是信手拈来罢了好让阮致与卓芳华信任谢盈脉有做士大夫家冢妇的能力。
另一面,屈总管使出手段来,什么挑拨离间、造谣污蔑、两面三刀,一番激烈的勾心斗角,硬生生的把原本卓芳华已经有些看中意思的几家小娘子给挤了下去,甚至连温家的温五娘子,已经得了阮致的口头应允了,也被人老成精的屈总管阴了一道,因为一件琐事让卓芳华失望,逼着阮致收回从前对温家老夫人的承诺。
如此峰回路转、如此力挽狂澜,不由得一直挂心表妹婚事的伍氏对屈总管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连谢盈脉也深为折服。
表姐妹两个知他帮忙的用意,少不得要在屈谈跟前为他们伯侄转圜。
屈谈本身对屈总管其实没有什么仇怨,到底他虽然不接受屈总管的好意,但屈总管对他真的不错了,但究竟生母为屈总管的弟弟仗屈总管之势害了一辈子,说起来也是屈总管纵容弟弟之故,他跟着生母颠沛流离的长大对这个大伯实在亲近不起来,然而他和伍氏乃是患难夫妻,何况当年谢盈脉这个妻妹在师父死后守完了孝,从岭南独自一身赶到秣陵投奔他们,因当时屈谈正值贫病,非但帮不了这妻妹什么,反倒是谢盈脉拿出私房来补贴他们。
屈谈既重视伍氏,又感念妻妹当时的援手,虽然不能一下子打开心扉,倒对屈总管缓和了不少,不时也问一问长短,这么着,阮家正式下聘,倒是让屈家众人各得所需,皆大欢喜。
第五章 黄昏起凝妆
如今谢盈脉这副官家女眷的温婉中透着大气的做派自然就是屈总管之功了,然而若非屈谈中了榜,屈总管又没有北上,谢盈脉也寻不到这么个能干的长辈帮扶。
有鉴于谢盈脉如今已非昔日一个寻常民女可比,游氏心里琢磨着既然往后做定了亲戚了,虽然卓芳华多年不登侯府的门,然而打从两年前卓芳甸被皇后吩咐出了家,沈氏亦受了牵累,敏平侯又独自搬去了翠微山别院一住不回,且不肯要她陪伴,沈氏心灰意冷之下,索性也跑到女儿被勒令出家的咸宜观不远处的道观里长住,两年来三个小辈婚嫁都没能叫她回来过一次。
再加上现在的世子是卓芳华的胞兄卓芳纯,卓芳华当年不回娘家到底是因为沈氏的缘故,如今沈氏母女都不在府中,剩下一个卓芳涯也不足以与卓芳纯、卓芳礼争锋,且兄弟之间关系较从前亦大为缓和,卓芳华与娘家正式恢复来往也是迟早的事情。
何况即使卓芳华还是不肯回娘家,卓家这边大房、四房逢着年节或事情也要往阮家走动的,阮家就阮云舒一个嗣子,谢盈脉往后就是阮家的当家少夫人了,之前的过节不揭过,恐怕以后来往也尴尬。
这么想着,游氏话里话外的,就含蓄的表示了一番歉意,谢盈脉也不是小气的人,何况屈总管也告诫过她,阮云舒非但是独子,还是过继的嗣子,而且阮致又受过温家的恩情两三年前,温家有有意与阮家结亲,因为卓芳华打定了主意要嫡亲侄女卓昭节做媳妇,想方设法的推了,那次已经扫了温家老夫人一次面子,不想尔后卓昭节却与宁摇碧成了一对,温家不计前嫌的再提此事,阮致口头上都答应了,没想到最后到底又因为谢盈脉没能成,偏偏阮家和温家还是只隔一道墙,往后亲戚中间不可能没有烦心事,阮致和卓芳华在,还能庇护一二,若这两位长辈没了,族中挤兑起来,总也要寻几个援手,而卓家如今虽然衰败了,却也没了风险,何况爵位仍在,倒是值得笼络。
于是借着这回见面,两边把过去的芥蒂揭过,重归于好。
如此辰光渐渐过去,各房里也都派了人过来道喜和探望过了,但见日影西斜,照着小使女从大门那边一路跑过来的影子极长,小使女跑到楼下禀告过了,一迭声的报到了楼上:“雍城侯世子如今已经到了大门外,少夫人们正带着婶婶、嫂子们拿棍棒拦着,七娘这儿可以开始预备起来啦!”
“啊哟,四婶,那宁九素来骄横跋扈,难得这次有机会看他挨打,咱们可不能错过。”卓玉娘嫁了人也不脱爱瞧热闹的跳脱性.子,听了这话就要拉卓昭姝去看热闹。
卓家这六娘说话一向就偏于刻薄,当着四房的面还是娶亲的这日就说宁摇碧骄横跋扈,她自己还没觉得,身边的使女倒是醒悟过来,赶紧拉了把她袖子,却听游氏宽容的笑道:“去看看罢,你们嫂子们可是备了好些日子的。”
卓昭姝却踌躇了下,道:“我想看七姐上妆的。”
“这妆一上没个把时辰怎么可能,咱们先去看看,过会再回来看现成的好了。”卓玉娘被使女拉了一把之后也觉得有些失口,但游氏既然没有追究,如今这气氛也不适合立刻赔礼,只得记在心里回头再解释了,索性取笑堂妹道,“难道你是想给自己将来出阁时学一学吗?可那时候自有旁人替你装扮,可是用不着你操心的。”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看着卓昭姝笑,卓昭节也不例外,卓昭姝顿时涨红了脸,羞恼道:“六姐说什么呢!我不过是好奇罢了!”她究竟性情温婉,恼过了又松口,“我陪你去就是了,老是胡说人家!”
卓玉娘遂和她与时未宁、谢盈脉告了罪,高高兴兴的下楼去前院看赫氏等人如何为难宁摇碧去了。
而这边则是开始给卓昭节正式装扮起来,阿梨捧进撒了丁香花瓣的热水,重新替卓昭节浣了面,先拿太真红玉膏均匀的抹上一层,卓昭节原本晶莹粉嫩的面颊更显润泽,再以宫粉轻轻扑上,今日卓昭节所用之物,从脂粉钗环,到衣裙佩饰,均是雍城侯府提前两日送过来的,以宁摇碧的身份,这些东西大抵是宫中所出,件件精挑细选,这盒宫粉细腻轻透,颗粒均细,施粉之后的肌肤,好似白瓷,越发衬托得眉如墨画、眼似漆点,虽失了本来肤色的剔透之感,然而却将卓昭节眉宇之间尚存的一丝稚气掩去,透出几许妩媚来。
这日说好了是施节晕妆,本来这种大喜的日子,新妇多用酒晕妆这样的浓妆以免被夺了风采,然而游氏自矜女儿美貌,觉得叫脂粉遮太多本来面目反而损了女儿的天赐绝色,前后挑了飞霞妆、桃花妆、北苑妆好几种,提前让卓昭节上了之后观看效果,觉得还是这种节晕妆最显得喜庆又不至于掩了美貌的程度。
冒姑是游氏陪嫁时就专门伺候梳妆的,几十年下来手法娴熟已极,她问过游氏粉已经上得足够,便打开一钵浅绯色的胭脂,拿银勺挖了一块置于掌心,细细调匀后,含笑道:“七娘下颔抬起些。”
卓昭节依言而为,冒姑的指尖轻轻移动在她双颊上,片刻后,复笑道:“七娘看镜中。”
狮兽番莲水晶镜中极清楚的照出双颊上淡雅柔和的胭脂来,犹如人正含羞,卓昭节心里觉得正正好,她正要说话,游氏却道:“今儿不同以往,这胭脂太淡了。”
于是又擦去,再换了一钵丹色的胭脂,冒姑用同样的手法敷了,比之方才深了一色,游氏这才点了头。
夕阳在窗棂上拖出血色,高秋和暮秋机灵的掌起了灯十几盏碧纱宫灯照得室中犹如白昼,就着这灯火,螺子黛一点一点极有耐心的描绘出宽而弯曲的眉型,犹如一勾新月,这却月眉比柳叶眉略宽,又短于长眉,出于今日卓昭节所要佩带的繁复首饰考虑,大夫人和游氏都认为柳叶眉压不住气势,阔眉、桂叶眉太过凛冽,不适合新妇,啼眉不吉,娥眉、远山眉、青黛眉和柳叶眉一样过柔,挑来挑去才选了这却月眉【注】。
绘罢,阿杏捧上花钿匣,游氏早有主意,指了其中一个连理枝剪影的金箔花钿,冒姑呵开鱼胶,端正的贴到卓昭节眉心,阿梨在旁递过簇新的紫毫笔,冒姑却笑着看向了卓昭琼,道:“这斜红还是五娘来罢,婢子记得五娘打小就画得一手好斜红。”
卓昭节惊讶的看了眼胞姐,谢盈脉也笑着凑趣:“原来五娘子这样厉害。”
卓昭琼含笑道:“谢家妹妹有所不知,我幼时曾有几年极喜前朝阎大家的画儿,也发誓苦练要成就一代丹青圣手,结果练来练去不到三个月就乏了,昔日妄想,唯一的收获就是画这斜红,说起来那会还挨过母亲的家法,责我学东西不上心呢。”
众人都笑出了声,游氏嗔道:“怎么我还打错了不曾?”
“母亲自然是对的。”卓昭琼笑道,“不过我想虽然我没能学成一个丹青大家,却学成了一个描绘斜红的高手其实也不错,不然母亲看,女子出阁之后,画斜红的机会可比静下心来作画多得多了。”说着拍了拍靠在自己身上的杨淳,“大郎站好了,为娘要给你七姨上妆呢!”
杨淳还有点要赖着母亲的意思,被游氏伸手挽过才转嗔为喜。
使女帮着卓昭琼略挽衣袖,递过紫毫,卓昭琼又比了比卓昭节如今的妆容,转头问游氏:“母亲说用石榴红的胭脂可会太艳?”
游氏一手搂着外孙,仔细端详着小女儿,摇头道:“向来新妇越喜庆越好,七娘的容貌也压得住石榴红,就用最红的这一钵。”
这妆容的选择卓昭节完全插不上嘴,只得端坐着任卓昭琼边和游氏商议边摆弄,偶尔问一问时未宁、谢盈脉的意见,比比划划的落笔,她只觉得紫毫沾着的胭脂微微的凉,在双眉之后的鬓前轻轻移动,像一块绸巾在那儿擦拭这么足足半晌后,卓昭琼才放下笔,道:“母亲请看。”
卓昭节一看她住了手,二话不说先扭头自己看一眼镜中,却见卓昭琼在自己眉后各画了一朵桃花,虽然游氏说了新妇的妆容喜庆的好,但卓昭琼下笔时却是有轻有重,最后呈现出来的是由石榴红向桃红的递减冒姑说的没错,卓昭琼画这斜红确实有一手,两侧对称分毫不差,皆有一瓣桃花花瓣的线条是顺着眼角延伸出去,斜斜上挑,艳色胭脂是花瓣,不知何时卓昭琼也取了银粉细细勾勒出纤长柔媚的花.蕊,花.蕊近处色泽略浅,近乎桃花本色,越往鬓角处越浓,花瓣尖上一点,艳丽得几欲滴落下来原本卓昭节的容貌,虽然属于拔尖儿,但因气度与年少,颜色绰绰有余却娇媚不足,这么两朵桃花一出,登时平添了五分风流婉转的气韵,颇有惊鸿一顾、惊艳众人之效。
众人看到,均是赞不绝口,谢盈脉甚至颇为意动的看了眼卓昭琼,似有自己出阁时也想请卓昭琼前去代为描画之意,但立刻想起来她出阁时,卓家怎么说也是男方这边的客人,没有理由到屈家去的,只得遗憾作罢。
既然新妇要喜庆,卓昭节的容貌和今日的装扮又足以压得住,众人一致认为唇妆须用石榴娇以颜色最为艳丽、犹如火焰的胭脂在唇心描绘出石榴花的样式,衬着卓昭节原本自然粉红的唇色,直欲引人品尝,接着又贴了星靥,如此冒姑端详了一番,游氏、卓昭琼、谢盈脉、时未宁都围上来不错眼的打量过了,这才确认妆已上好。
阿杏和阿梨就捧了素纱中单,陪卓昭节入帐更换,游氏吩咐将四面锦帘放下来遮住窗户,卓昭节换好中衣,重新出来,初秋四人已经捧好了衣盘预备,诸使女之前已经演练过几次为卓昭节穿戴今日这身翟衣,此刻手脚都利落的很,罗毂翟衣翟栩栩精致得好似嵌了真正的翟羽上去,衣缘上纹绣华美而雍容,与下裳同色的蔽膝暗绣精美,处处都用尽了心思,穿好衣袍,阿杏与阿梨一起为卓昭节束上革带,勒出卓昭节纤细柔袅的腰肢,虽然如今卓昭节一头鸦翅似的长发还只拿五彩丝绦松松的束在脑后,未饰珠翠,然而换好全套翟衣后,被游氏吩咐在原地转了个圈,双臂微扬,秋波流转,抿唇浅浅一笑,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
时未宁和谢盈脉都赞道:“长安素传七娘绝色,咱们也不是头次见了,次次都觉姿容倾城,但究竟还是如今最是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听着两人的称赞,游氏心里也得意得紧,倒把**即将为他家之妇的伤感冲淡了不少。
与时、谢两人谦逊了几句,卓昭节又被吩咐重新坐到妆台前梳髻,本来按照正常的装束,上妆之后就是梳髻、饰钗环,最后再更衣,但今日所要戴的八树花钗与八支宝钿委实太过隆重,一旦饰上,定然是行动困难的,所以上妆之后,索性先把衣裙穿好,免得一会顶着八树八钿更衣,一个不仔细,又把钗环带到、弄乱头发,更添功夫。
【注】我手里的资料有各种眉型的详细描述却木有对上图,所以我只能靠描述写,有错的地方大家包涵下吧。
第六章 新妇子,催出来!
雍城侯与敏平侯爵位相同,因摄盛【注1】故,加上圣人对纪阳长公主爱孙的看重,特许了宁摇碧今日亲迎可着衮冕之服,这本是一品官员助祭、亲迎时才可穿戴的礼服。
抵达敏平侯府大门外时,早知卓家今日有喜事,特来围观的众人见迎亲之人簇拥着的赤色火骝驹上,端坐的少年头戴青珠九旒冕,纩充耳,玉簪以导,着青衣裳,照着规制饰以九章,宗彝、藻、粉米、黼、黻等纹绣灿烂夺目,华美非常,原本宁摇碧就是五陵年少中论俊美数得上前三的俊俏人物,今日这身衮冕越发将他浸润到骨子里的尊贵雍容彰显无疑,火骝驹又神骏,这一人一马,相得彰益,望之直如神仙中人,引得众人莫不交口称赞,更有女子不拘贵贱嫁否,看得扼腕不已,对今日的新妇卓昭节深为羡慕。
然而俊秀整齐如宁摇碧,到底也没能逃过岳家下女婿的这一道,纵然他有淳于桑野、时采风这等得力挚友相帮,鸾奴忠心护主,又有真定郡王亲自前来镇场,过五关斩六将赶到镜鸿楼下,灯火照耀下亦是冕歪袍乱、佩散带松,之前为了护着他的淳于桑野等人,与他也是不相上下,真定郡王因为身份的缘故略好,但臂上、背上,也被几个手脚快又不认得他的粗使婆子趁乱来了几下狠的,若非古盼儿叫住,恐怕这位可怜的郡王被打的还要惨烈些……
虽然如此,众人心情却都好得很到底是到催妆这儿了,接下来纵然有为难新郎的地方,好歹不必再挨棍棒,真定郡王暗自揉了揉袖子下的手臂,龇牙咧嘴的想。
却见镜鸿楼下一排花枝招展的彩衣使女手挽着手的拦住了去路,为首的一个梳着堕马髻、穿应景的红地四合如意天华锦深衣的使女笑意盈盈的道:“世子且慢行,咱们娘子如今正在梳妆,还望世子少待。”
宁摇碧认得这正是游氏跟前的大使女之一鹿鸣,知是游氏专门拨了来拦路的。
傻子才会信了她的“少待”,当真就这么等下去!宁摇碧对左右一使眼色,之前为了护主被打青一只眼的鸾奴忙不迭的递过一个荷包,赔笑道:“好姐姐,如今天色不早,但望姐姐请咱们世子妇早些下来罢,免得误了吉时!”
鹿鸣大大方方的接了荷包去,轻轻一捏,面上顿时露出笑色,只是笑色归笑色,她整个人却还是纹丝不动,一本正经的道:“这怎么成呢?今儿个可是咱们娘子的大喜日子,必得严妆才好下楼的,婢子可也不好催促啊!万一催得冒姑姑心急,给娘子正上着粉……或着画着眉,一下子失了手,那就要从头开始,岂不是更加的慢了?”
她笑眯眯的道,“所以啊,索性还是不要催促了,世子等一等,等一等,娘子就好了嘛!”
这鹿鸣说话固然有些絮絮叨叨,然而轻声慢语的自有一种使人信服的风采,鸾奴正将信将疑,回头看向宁摇碧请示,不想时采风以扇遮面,俯头对宁摇碧道:“别让鸾奴与这使女罗嗦了,这使女是在耗辰光呢!”
“原来如此!”宁摇碧虽然也是精明的人,然而术业有专攻,何况今日乃是他娶妻之时,心绪激动难言,倒是当局者迷了,被时采风一针见血的提醒,方明白过来,遂让鸾奴退下,正色道:“鹿鸣此言差矣,本世子的夫人风采无双,姿容绝代,乃是长安尽知之事!又何须脂粉装饰?”
鹿鸣见他识破这小小的伎俩,也不尴尬,举袖掩嘴,笑着道:“世子若这样认为,婢子愿为世子传话上楼!”
说是传话上楼,这儿的话可不是就这么说说,乃是让新郎当场成诗催妆,这次不必时采风提醒,宁摇碧也会过意来,他应酬宴乐是常事,即兴成诗对他来说不难,两年前牡丹花会上还斗败过状元出身的陈子瑞,当即不假思索的高声吟道:
“相思门中长作客,
今朝结缡喜无策。
自有朱颜黯韶光,
何必脂粉污国色?【注2】”
他既成诗,众人自是齐声吟诵,声传镜鸿楼上,在宁摇碧抵达楼下前一刻就已经装扮齐全,如今正因紧张把个好好的石榴揉来揉去快要揉破的卓昭节听得“啊呀”一声,立刻就被游氏方才走时特别指定留下来看着自己的胞姐卓昭琼瞪住:“才一首!不许出声!”
接着就对身边使女道,“你下去告诉鹿鸣,虽然咱们家七娘的确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但既然是大婚之日,照着习俗没有不打扮的,让宁九再等一等!”
使女笑着下去了,卓昭节则是恼怒的回瞪卓昭琼:“我又没说要下去!”又啐道,“什么国色天香……时姐姐和谢姐姐还在这儿呢,五姐也不怕人笑话!”
“笑话个什么?世子妇说错了吗?”谢盈脉笑着接话,道,“我倒觉得世子妇说的极对,七娘你可不就是国色天香?”
之前看过些热闹跑回来的卓玉娘和卓昭姝都笑,道:“虽然是咱们的姊妹,但不是咱们自夸,七娘如今这模样走出去,怕是任谁也要被比下去的,当真是神妃仙子也似。”
卓昭节微微羞红了脸,嗔道:“谁做新妇时不好看呢?我记得去年六姐和八嫂都也是极美的。”
“既知己有绝代色,岂能没个几分矜持?”卓昭琼悠然的道,“女子啊,这辈子最该使小性.子拿架子的也就是这么一回了,今儿你就是再傲慢,那也叫矜贵,没有人不纵容你的,凭底下是王孙公子、公侯子弟,你不下去他也只能等着求着,你若是心疼底下的人早些下去,你道你是体贴呢,指不定叫人小觑了去!说起来却道你好娶得紧,你听听这话好听吗?念你是我妹妹,我教你一句今儿个不叫宁九百般哀求,往后想起来怕都要悔断了肠子!你啊,就安安心心的等着罢!”
“世子妇说的再对也没有!”谢盈脉含笑附和,心里却把这句记了下来这是卓昭琼这个胞姐教导胞妹的,自然是经验之谈,谢盈脉虽然也有个表姐伍氏真心为她着想,然而伍氏和屈谈都出身贫寒,当年成亲极为简陋,不过是草草而为,哪里有如今卓家这样的隆重正式?她今日来卓家,一是为了贺卓昭节,二却是为了偷偷记一记公侯士族的贵女出阁时要留意的地方,此刻自然是用心留意,倒是暗暗庆幸,心想亏得听了卓昭琼这番话,不然她性情爽快,可想不到这时候却偏偏要故意踌躇才不至于为人所诟。
卓玉娘等人亦无意见毕竟宁摇碧在长安一贯就是跋扈骄横,为所欲为,难得有这么一次作弄他、而他却不能发作的好机会,任谁也不肯放过,尤其还有真定郡王陪着他在下头等,想到以真定郡王这位皇太孙的尊贵,也要在这座绣楼下又等又求,众人都觉得十分欢乐,越发坚定了不能轻易放宁摇碧过关的心,不想时未宁忽然道:“这首催妆诗作的有意思,那句‘今朝结缡喜无策’十足的宁九之风,直白张扬,不过第一句更有意思,之前七娘才回长安时,宁九写过一首诗,后来被苏表妹拿到义康公主的春宴上做了压轴……”
她说到这里,卓玉娘和卓昭姝齐声惊道:“《相思门中客》?”
这件事情本来只得赤羽诗社和宁摇碧、淳于桑野、真定郡王这几个人知道,虽然两年前牡丹花会上,宁摇碧自己透露过,但当时在场的也只有真定郡王一派人,加上宁摇碧只要让卓昭节知晓他的心意,以他的为人和身份,并没有把区区一首《相思门中客》的名声放在眼里,兜兜转转的到现在,不是时未宁说,卓玉娘这些人还真不知道,这会听了不免都十分惊讶。
时未宁点头道:“对,就是《相思门中客》,他今日可能是想一诗定乾坤,感动七娘立刻就下去。”
卓昭琼试探着问:“时大娘子以为七娘现在就下去吗?”卓昭琼和时未宁从前也没有什么来往,单知道这时大娘子的胞弟时采风是宁摇碧打小的好友,如今时采风还陪着宁摇碧在下头候着,假如她要为宁摇碧说话,卓昭琼觉得多少要给些面子的,故而询问了一下。
“自然不成。”如今这样的场合,时未宁清冷的神情中也露出一丝戏谑来,道,“天时地利人和,作弄宁九的大好机会,仅此一次,岂能轻易放过?”
众人都笑了起来,卓昭琼掩嘴道:“我还道时五郎君在下头,大娘子要心疼弟弟呢!”
“哪有新妇不叫人等的,再说他好好的在那里,有什么可心疼的?”时未宁轻描淡写的道。
谢盈脉到这会才有机会问:“你们说的《相思门中客》,是什么?”她到长安时春宴已经结束,虽然这首曲子因为在春宴最后一日的晚宴上压轴,又因为义康公主牵头办的赤羽诗社一下子名扬长安,但也只在贵家和风月之地流传,坊间传唱也有,多是几句,以谢盈脉两年前的身份地位,当然是接触不到,此刻就好奇的问了起来。
卓昭琼正要给她解释,不想底下又传来众人齐诵声
“今宵昏后是佳辰,
绮楼珠户传华芬。
时暮院深不须灯,
迎得玉人照众人【注2】。”
卓昭琼便止了对谢盈脉的解释,微微颔首道:“这首有点意思,倒是别出心裁。”
催妆诗的套路其实来来去去就那么一回事,无非是赞美新妇姿容出众,明示暗示的表示辰光不早,催促新妇早下楼来完婚,譬如之前那一首,就是其中主流,这一首不知是否还是宁摇碧所作,虽然意思未脱常篇,但最后两句倒是另出机抒,先说时日已暮,按理要点起灯火照明,却忽然来了句“时暮不须千灯引”,因为可以“迎得玉人照众人”。
用千灯辉夜来赞美新妇容貌比之仍胜,比前一首直接用“朱颜”、“韶光”、“国色”更加的含蓄委婉,又用“时暮”来暗示新妇辰光不早,宜早下楼。
但卓昭琼等人品评了一番,都笑:“左右时已暮,再晚点也没什么,嗯,再叫人下去,告诉宁九!”
使女领命而去,片刻后,楼下山呼海啸般的喝声传来
“新妇子!催出来!”
“新妇子!催出来!”
“新妇子!催出来!”
随宁摇碧到得楼下的百十随从,俱是精挑细选了身材魁梧、嗓音洪亮的壮年男子,如今人人气沉丹田、发声于外,当真是声如洪钟,气势磅礴!
楼上众人虽然知道有这么一道,但以为宁摇碧尚要再作一首催妆诗无果方用这一手,都被吓了一跳,卓昭节手一松,把石榴摔到了蔽膝上,卓昭琼眼疾手快一把拿起,仔细看过蔽膝上并未沾染石榴汁液,这才松了口气,嗔道:“仔细些,莫把衣裙弄脏了!”
“啊呀,宁九好没耐心!”卓玉娘正拈着点心吃,也被吓了一跳,问卓昭琼,“现下怎么办?”
卓昭琼眼珠转了一转,拍板道:“由他们喊去!拿铜漏来,再过一刻才下去!”
闻言,使女们迅速忙碌起来,都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卓昭琼等人又围着卓昭节转了两圈,确认一切无误。
到这时候,卓昭节心中却涌上莫名的不舍,看着房中一几一案,虽然晓得游氏必然会为自己留着这处闺阁,而且兴宁坊与靖善坊同在长安,宁摇碧又待自己好,想什么时候回来小住并无不便之处,可事到临头,到底生出彷徨迷惘来,一瞬间眼中竟有泪意。
卓昭琼察觉到了,与谢盈脉等人少不得又要一番安慰,让她先自忍住,免得坏了妆容,各人一面劝说安慰卓昭节,受楼下山呼催妆影响,心中也都是感慨不已,各自暗地思量。
【注1】摄盛:古代男女举行婚礼时,可根据车服常制超越一等,以示贵盛。
【注2】嗯,都是作者自己写的,前一首是写之前那个《相思门中客》时一起写的,本来只打算用一首催妆诗,结果写着正文作者自作孽加了一首,于是在“今宵佳辰在日昏”和现在的这个之间折腾了n久,接着是“迎得玉人照众人”还是“照众生”又折腾……貌似“照众生”虽然读起来更顺口,但口气太大太过了……至于第一句,现在这个我也看不顺眼,但没办法,就这水平了……
另附说明:“华芬”典出曹植《薤露篇》中“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
第八章 悲剧的敬茶
婚礼即昏礼,亲迎是黄昏才出门,到了岳家千辛万苦的才能到新妇闺阁下,催妆须得耗费诸多辰光,然后奠雁之礼、别岳家父母、辞家庙,回来时还要应付障车之人,再入庐进帐行礼也就是说,众人都退下、让新郎与新妇单独相处时,距离天明也没多久了,这时候又是春日,并非冬季日短的辰光。
卓昭节在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人轻轻摇晃自己,只道还在镜鸿楼,便不满的道:“阿杏莫吵我,我还想睡会来着。”这么嘟囔着,她翻个身继续睡了过去那摇晃倒是真的停了。
一直到约莫半柱香后,卓昭节猛然惊醒,低叫一声,就听宁摇碧在身边带着笑意道:“怎的了?”
卓昭节张目转身一看,却见他居然也是尚未着衣,如今一臂交叠垫在脑后,另一臂正紧紧扣在自己腰上,锦被半褪,露出赤.裸的胸膛,胸膛上还有些抓痕,不问可知是谁的手笔,乌黑的长发散在榻上,与自己的长发交在一起,几乎铺了半张榻,宁摇碧本来因为其生母的缘故,肤色就白于常人,被两人这散了半榻的长发一映,越发显出他胸前那几道伤痕来,此时此景,整个帐中都透着说不出来的旖旎,这几道伤痕,自然也更增香艳之感,卓昭节怔了数息,双颊倏得通红!
她“啊呀”了一声,一把拉起被子蒙住脸,羞道:“你怎么还不更衣!”
“自是要等你一起啊!”宁摇碧散懒一笑,用力扯下被子,笑意盈盈的道,“你睡好了么?若是没睡好,咱们就再躺一会……”
许是为了提醒卓昭节,青庐外,冒姑的咳嗽声传来,她用无奈到近乎绝望的语气提醒:“世子、世子妇,今日乃是世子妇敬茶的日子,实在是……实在是该起身了!”
卓昭节闻言,下意识的看了眼帐外,虽然天光经青庐和百子帐一阻,但如今帐中无须灯火就能看得清楚……她想了想去年秋天古盼儿过门时敬茶的时辰,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如……如今是什么时辰了?!”卓昭节顾不得害羞,一把抓住宁摇碧问道。
宁摇碧想了想,道:“嗯……大概……大概是辰中罢?”
“辰中!!!”卓昭节几乎没尖叫起来!
寻常新妇敬茶,虽然也是一家人等着的,但最多也不过卯末罢了!这已经是开明些的人家了,换作是规矩苛刻的舅姑……卯初就得过去院子里等着!
如今是辰中卓昭节简直不能想象雍城侯此刻的脸色,更别说,按照规矩,他们见完了雍城侯,还要去旁边的纪阳长公主府拜见长公主,因为两人的婚事乃是圣人所赐,还得进宫去谢恩……
卓昭节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成为满长安的笑柄……
她现在终于醒悟过来,之前自己被轻轻摇晃,并非阿杏在叫自己起榻,而是宁摇碧想叫自己起来,然后……不……卓昭节觉得,自己可能没有然后了……
“莫急莫急。”宁摇碧笑吟吟的拍了拍她肩,顺势探头在她腮上亲了一口,这才若无其事的道,“就说父亲留咱们多说了会话,所以才耽搁了到祖母那里去。”
……若是申骊歌还在世,又肯帮着儿子媳妇遮掩,这么说倒还罢了,可如今雍城侯这边需要拜见的长辈只有一个雍城侯不说,宁摇碧是独子,连个妯娌都没有,雍城侯会与儿子、媳妇畅谈半个多时辰?这怎么可能!
见卓昭节一脸绝望,宁摇碧笑着揉了揉她面颊,道:“好啦,咱们先起来罢,你不用急,左右迟都迟了,慢慢的收拾就是,反正那边等都等了!”
这是要破罐子破摔了么?
卓昭节欲哭无泪,瞪着宁摇碧,恨恨的捶了他一下,怒道:“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是是是,是我不好!”宁摇碧被她捶了下胸膛,不怒反喜,顺手握住她的粉拳,含笑道,“都是我不对,你莫生气。”说着又趁机在她颊上亲了几下。
“你方才居然不把我叫起来!”卓昭节不意他还有心情打情骂俏摊上这么个夫婿简直是要晕过去了!但她现在无心和宁摇碧计较这个,误了敬茶辰光才是头等的大事!想到自己方才还以为自己在镜鸿楼这么下意识的嚷了一句,宁摇碧居然就依了自己,虽然夫婿对自己千依百顺是好事,但也要看是什么事啊!
卓昭节痛心疾首的道:“你叫我如今怎么见人!”
“到时候就说是我拉着你到现在的。”宁摇碧随口道,“反正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卓昭节更加愤怒的看着他,怒不可遏道:“你!你说什么!?还嫌我不够丢脸吗?!”
什么叫做他拉着自己到现在!
卓昭节瞬间想到了一个词……那个词是“白日宣.淫”!
她**一声,待要继续哀叹,外头冒姑许是听到他们在说话,忍无可忍的推开守着青庐的伊丝丽、莎曼娜强闯进来,咬牙切齿道:“请世子与世子妇即刻起身!!!君侯那边已经两次打发人过来问了,方才,连长公主殿下也使了人来探问为何还未过去据来人说,祈国公那边诸位亲眷皆已在长公主殿下跟前等候两位!!!”
现在索性昏过去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
卓昭节脑中瞬间就剩了这么一句话!
被冒姑强行逼着迅速起了身,原本新婚夫妇,头次当着对方的面更衣,总有几分羞怯旖旎之意在,然而如今卓昭节满心挂念的都是一会敬茶自己到底该用什么样的勇气走到诸位长辈跟前,一想到接下来要见的人,和现在的时辰,她就有一种脚软跪倒当场的冲动……
草草梳洗过了,冒姑以最快的速度为卓昭节穿戴完毕,那边两个胡姬伺候宁摇碧装束自是极快,宁摇碧甚至还有闲心在冒姑为卓昭节上妆时过来,拈了螺子黛,在冒姑恨不得喷火的注视里,慢条斯理、精描细绘的为卓昭节画了一双远山眉,最后冒姑差不多是阴恻恻的道:“世子、世子妇,该去正堂见君侯了!!”
雍城侯府的正堂,下人个个屏息凝神,不敢大出气儿,雍城侯身着紫科圆领袍,头戴冠,他端坐椅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下首神色浑不在意的独子宁摇碧,以及惶恐不安的新妇卓昭节,足足半晌都没有说话,卓昭节高举过头的乌木描金漆盘上,豆青釉白头偕老图茶碗中早已没了一丝热气。
正堂内,气氛渐渐紧张,卓昭节正羞愧得无地自容之间,宁摇碧却不耐烦了,伸手一把拿起盘上茶碗,轻描淡写的对雍城侯道:“父亲还不喝茶?今儿个迟来是我之故,父亲心下不快,大可以对我动家法,何必在这里为难媳妇?难道父亲威风只会对媳妇使么?”
……卓昭节、冒姑等一干才从卓家过来的人,无不目瞪口呆!
僵持数息,雍城侯的脸色渐渐怒不可遏,只是君侯少年时虽然也做过荒唐事,可如今儿媳都进门了,到底不似当年轻狂,又素知宁摇碧自恃纪阳长公主之宠爱,便是自己发作他也不怕,权衡利弊,雍城侯到底做不到宁摇碧这么肆无忌惮,不把雍城侯府的体面放在心上,但见可怜的君侯脸色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转过,最后到底还是咬牙切齿的接过茶水,随便喝了一口,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锦匣,冷哼道:“到祠堂外上了香,快去见你们祖母罢!”
说着也不管媳妇还在磕头致谢,拔脚起了身,拂袖而去!
宁摇碧看都没看他的背影,二话不说把卓昭节扶起,笑着道:“成了,咱们给母亲上完香,就去祖母那边罢,你放心,祖母必不会为难咱们的。”
看他将雍城侯被气得拂袖而走全然不当一回事,冒姑等人心中均是一个念头:在原来府里时上上下下都说七娘任性娇气又忤逆,如今与郎子一比,咱们七娘简直就是孝悌尊上之楷模!难道这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么?
卓昭节哀怨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父亲怕是生气了。”
“不要紧。”宁摇碧轻描淡写的道,“过会咱们和祖母提一提,有祖母发话,为难不了咱们的。”
我不是在和你告状……卓昭节张了张嘴,下人已经过来催促道:“世子、世子妇,软轿已经在堂外等着了。”
宁摇碧扶了她上轿,自己坐了另一顶,先到侯府里所设祠堂外上了香,将宁摇碧已娶新妇一事“禀告”与申骊歌知,停留片刻后,复上了轿,一路往侯府东北角上去,过了一座小门,卓昭节透过软轿的帘子看出去,见门这边有两个小厮模样的守着,那边却仿佛是两个内侍,料想这门后就是纪阳长公主府了。
长公主府极为广大,几乎占了小半个兴宁坊去,两顶软轿一路穿廊过庭的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转进后园,烟水气息扑面而来,却是一个颇大的月牙形状的湖泊,月牙尖的地方架了浮桥,湖中又有八角凉亭,这时候小荷或舒或卷的浮满了水面,岸边柳丝如染,兰草簇簇,甚至还设了栈桥通往湖中,栈桥旁系了一只木兰舟,随着微波徐徐摇晃,怡然自得。
沿着湖岸,是一路假山叠嶂逶迤,一条曲径时见时不见,穿行而过,在湖的斜对面,烟树重翠里,几处鸱吻挑出,时或轻风拂过,铁马声来,料想就是长公主起居之处。
过了湖,果然软轿停在了梧桐树下的院门前,但见院门虚掩,门上守着两个不苟言笑、看面相十分严厉的妇人,见到宁摇碧,亦只是微微颔首,推开门道:“小世子,殿下已经等待许久,请小世子与小世子妇快快进去。”
听得“许久”二字,卓昭节只觉得如今脸似火烧,双腿犹如千钧,几欲转身逃走,实在是迈不出去这步子。
只是被那两个妇人看着却又不能不低着头,任宁摇碧牵着进了院门。
这院子外头两株梧桐树十分的高大,院内亦栽了一棵足有三人合抱那么大的梧桐,此时正值碧叶发生之际,有南鸟歇来,啾啾鸣于其上,显得院内院外一片生机勃勃。
庭院中又引了外头的湖水,在东北角上另砌一小池,池中植了睡莲,这会正浮着油绿的叶子,欣然生长,池畔起了一人高的假山,假山上,又拿彩陶做了巴掌大小的山亭与双翁对弈,另有樵夫旁观,正是烂柯典故。
除这些外,整个庭院清清爽爽,再无他物,甚至连几株杂草也不得见,有一种别致的利落。
对面的回廊上,站了七八个绣衣使女,个个明眸皓齿、眼神灵动,皆垂手侍立,春风拂至,但闻环佩相击,却不闻一人咳嗽或言语,甚至明明看到宁摇碧与卓昭节进院,也无一人侧头观看,足见长公主御下之严。
看到这情景,卓昭节更觉得前途无亮……
就在这时,屋内传出一个清脆甜亮的嗓音,娇糯和软,道:“祖母,九弟妹怎的还没有来?莫非她今儿个不过来了吗?”
第九章 偏心的长公主
听到这一句,卓昭节脸色一变,被宁摇碧握着的手就是一抖,宁摇碧立刻察觉到了,微一用力,低声道:“无妨。”
他对门口打帘子的使女微微一点头,那使女会意,扬声对里道:“殿下,小世子与小世子妇来了。”
使女话音未落,屋中霎时一片死寂!
跟着却是纪阳长公主的声音,像是根本就没听到之前那女子的话,欢喜道:“九郎来了?快快进来!”
宁摇碧携着卓昭节的手进了门,转过包金嵌宝纳福迎祥的琉璃落地屏,内中是极宽阔的明堂,因是春日,铺地的是浅淡颜色的群青底缠枝葡萄纹对鹿氍毹,堂上一身盛装华服的纪阳长公主原本应是懒洋洋的斜靠榻上,由两个小使女跪在榻边轻轻捶着腿,闻听心爱的小孙儿来了,正急急甩开小使女,翻身坐起。
长公主身后立着八折三多九如图的紫檀木云母立屏,榻边设着梅花样式的小香几,几上一只形式古朴的狻猊小炉,狻猊口中正袅袅吐着青烟,室中弥漫着名贵的龙涎香气,榻前置一矮案,上头水晶盆、琉璃碗,内盛时果糕点,另有一只拂林风情的银壶,装着时饮,两名彩衣使女跪在案前预备伺候。
往下的席位上,此刻已经熙熙攘攘,大抵都满了人理所当然的,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这从他们跟前的点心已经几乎不存可以看出来,祈国公府的这些人怕是等了至少一个多时辰了,不说这多么失礼,这么一大家子也不是谁都没什么事情,可以从大清早的坐到现在悠闲的等新妇敬茶,原本以为过个场就能重新回去,有几人甚至早饭用的少了,如今只能靠长公主这儿几块点心充饥,这样还能对新人有个好脸色那就怪了。
若非为了长公主也在等着,这些人早就气得踹翻了几案甩手而去!
看到宁摇碧进来,就有一个华服妇人微微笑着道:“九郎可来了,你这孩子,方才咱们还道你们今儿先直接进宫去谢恩,再到母亲这儿来呢!”
听她语气,这应该就是祈国公夫人欧氏了,卓昭节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正想着果然欧氏忌惮宁摇碧在纪阳长公主跟前得宠,他一来,什么还没说呢,这欧氏就先忙不迭的解释了起来不想宁摇碧连眼角都没扫过欧氏,直接拉着她绕过下首诸人,过了长公主跟前的矮案,笑着道:“祖母,今儿个叫祖母久等了。”
他这句话,叫卓昭节面上红晕更甚,也不敢去看四周人的脸色,头几乎要低到地上去,只是她尴尬,欧氏却更尴尬,当着长公主的面也不敢流露出来对宁摇碧不满,只得就这么住了声,心中恨得几欲滴血!
纪阳长公主也没有帮媳妇解围的意思,爱怜的拉了宁摇碧在自己身边坐下,笑着道:“这样的小事有什么打紧?本宫方才还在寻思呢,是不是打发人进宫去和十一郎说一声,让你们明儿个再过去,到底你昨儿个从黄昏起就没歇过,今儿起迟了也是应该。”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不但不计较宁摇碧和卓昭节今日来迟,接下来进宫谢恩,长公主也会帮着把场子圆过去,长公主偏心到这地步,又公然说了出来,用意自然是各人心照不宣,下首一个穿鹅黄地对鸟菱纹交领窄袖上襦,系杏子红罗裙,梳着堕马髻的女子脸色一变,忙起身道:“方才是孙女多嘴了,只惦记着与九弟妹见面,倒是忘记了九弟妹昨日……”
“罗嗦,本世子与祖母说话,准你插嘴了么?”卓昭节听出这女子正是之前在院子里听见的那把好嗓子,听她的称呼应该是宁摇碧的堂姐,雍城侯子嗣单薄,膝下仅得宁摇碧一子,但祈国公却子嗣昌盛,膝下连嫡带庶的足足有十个子女,其中四嫡六庶,嫡出的恰好二嫡女二嫡子,如今这女子说话声音虽然甘甜悦耳,但看着年岁却不小了,约近三旬,听她在祈国公和欧氏之前说话也自在,算着料想就是大娘宁瑞澄了。
只是宁家两房之间果然是势同水火,这宁瑞澄主动出来赔礼,宁摇碧却连她话都不让说完,脸一沉开口就没好话,听他语气,俨然就是在呵斥不懂规矩的下人,宁瑞澄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国公府娘子,还是嫡长女,闻言气得人都微微哆嗦了起来,卓昭节正目瞪口呆,心想难道自己茶还没敬,人就要闹散了吗?
没想到纪阳长公主闻言蹙着眉跟着扫了一眼宁瑞梧宁瑞澄居然乖乖儿的重新端坐了下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而纪阳长公主宽容的笑了笑,提都没提宁摇碧当着自己面呵斥堂姐的事情,仿佛这样的事情早就是理所当然一样的了,爱怜的对宁摇碧道:“既然来了就把茶先敬了罢,定定心心的歇一歇再进宫,不要累着了,左右也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犯不着叫你辛苦什么。”
跟着就吩咐下首垂手侍立的一名锦衣男子:“庞绥,你打发人进宫一回,告诉十一郎与皇后,就说本宫想与他们多说会话,他们会迟些进宫谢恩。”
那男子微一拱手,道:“是!”跟着脚步如风的出去了。
长公主吩咐了,当下就有人在榻边铺上锦垫,卓昭节暗松了口气,果然长公主偏心宁摇碧,自己跟着得福她忙与宁摇碧一起跪倒在垫子上,有使女早就沏好了茶水,端送上来,卓昭节接过,稳稳的平举过头,递与纪阳长公主,恭敬道:“请祖母用茶!”
“乖。”纪阳长公主爱屋及乌,刻意给足宁摇碧面子,立刻接过茶水,呷了一口,就势放在身边的小几上,微笑着令人从屏风后取出早已备好的见面礼,却是一对五彩翡翠如意,如意头上雕琢着柿子与万字图案,合起来正是“万事如意”,是极好的彩头,卓昭节忙磕头谢恩,长公主和蔼的叮嘱道,“好生照拂好本宫的九郎,本宫自会护着你。”
卓昭节依着出阁之前母亲的叮嘱,恭敬道:“侍奉夫君,本是人媳本份,孙媳不敢有违!”
纪阳长公主微微点头,卓昭节用了些力才接住这对如意,待起身后,冒姑立刻小心翼翼的接了过去,虽然如意沉重,拿着须得小心翼翼,但冒姑眼中却十分的喜悦即使以公侯之家的门第来看,这样的见面礼也是极丰厚了的,不管纪阳长公主是看在了宁摇碧的面子,还是出于对卓昭节的满意,总而言之,有长公主给的这份体面,以及她的允诺,卓昭节今儿个迟到的事情算是由长公主亲自揭过了。
依之前宁瑞梧被长公主一个眼色就弄得噤了声,连怨色也不敢显,而祈国公和欧氏皆在当场,却不敢为女儿说一个字来看,长公主在宁家的积威,远非敏平侯在卓家的积威可比。
本来宁摇碧如今就极疼卓昭节,再加上长公主的态度,料想卓昭节往后在夫家的日子会过的不错,冒姑想到此处,自是心中欢喜。
长公主喝了茶,接下来便该拜见祈国公夫妇了,不想宁摇碧根本就没有动身的意思,拉着卓昭节一起在长公主身边的榻上坐下,笑着道:“祖母方才叮嘱昭节的话可不对,孙儿可是堂堂男子,自该侍奉祖母、庇护妻子,怎么能躲在昭节身后呢?”
纪阳长公主对他一向就纵容,宁可自己没脸也要给孙儿体面的,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因为孙儿直言自己不对而生气,笑骂道:“没良心的九郎,本宫说的照拂,乃是指伺候你日夜起居,这难道不是为人妇者应该做的吗?”
卓昭节忙道:“祖母所言极是。”
“祖母自是疼爱孙儿的。”宁摇碧笑吟吟的道,“只是夫妻一体,昭节如今嫁与孙儿为妇,与孙儿便俨然一个人了,祖母心疼孙儿,也要一样心疼昭节才是。”
纪阳长公主什么都依他,点头道:“九郎既然这么说,本宫往后自然也会护着你媳妇。”
又说了几句,下首祈国公面无表情,眼中的怒火却几欲喷出,纪阳长公主又被身边使女推了几回,这才轻哼了一声,和颜悦色的对宁摇碧道:“好孩子,与你媳妇去见过你大伯他们罢。”
宁摇碧这才瞥了眼祈国公等人,慢条斯理的道:“祖母有命,孙儿自是听从。”
这话说的,摆明了他根本就不想与大房这边见礼,不过是因为长公主开了口,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祈国公终于按捺不住,冷冷的道:“母亲,侄儿既然不愿与侄媳给儿子等人敬茶,儿子也不是非要喝这口茶不可!”
卓昭节屏息凝神,就听纪阳长公主眼皮也不抬的道:“是不是本宫一日不死,就一日过不上安生的日子?”
她这话说得极重,祈国公到底是怕几分生母的,之前的怒意就是一窒,放软了语气道:“儿子不敢,母亲玉体素来安康,青春仍在,又何出此言?儿子求母亲收回此言!”
纪阳长公主嗤笑了一声,道:“本宫年岁已长,如今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虽然托体先帝,称一句金枝玉叶,然而早年以来,因着种种缘故,本宫就没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难得九郎打小承欢膝下,也就是看到他最使本宫开心,怎么你们连这个也容不下吗?”
祈国公顿了数息,才道:“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纪阳长公主冷冷的道,“你堂堂一个国公,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对子侄晚辈纵容点儿又怎么了?这是你侄子,又不是你儿子!要你来管头管脚?再说你自己也是做人儿子的人,你有什么都听本宫的吗?”
“儿子知过。”祈国公显然早知纪阳长公主的性情,话到了这儿,索性一个字也不分辩,直接离席伏地请罪,长公主还没发作完,拍着榻沿骂道:“本宫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无非是本宫偏心!是也不是?!”
堂上之人不分主仆皆是大气也不敢出,惟有宁摇碧神色自若,甚至还有闲心慢条斯理的剥了一个窖藏到现在的柑橘,一分两半,细细的择去橘络,一半给纪阳长公主,一般给卓昭节卓昭节头一次见着纪阳长公主发火,噤不敢言,被宁摇碧握了下手才下意识的抓住橘瓣,简直不知道自己这会该是什么心情……
只听长公主无视了他们这边的小动作,继续骂道:“本宫就是偏心又如何?本宫大半辈子兢兢业业的过了,如今就剩这么几年辰光,想宠个晚辈,想护个孙儿,你们也要来不服?!口口声声的私下里议论本宫偏爱九郎,真当本宫不知道?!自己没能耐得长辈的欢心,也见不得长辈宠爱讨喜的好孩子!也亏你们有这个脸议论!有这个脸嫉妒!你们就公平?你们就能把一碗水端得平?!身为本宫的长子,不思为本宫分忧,成天净会给本宫找事,惹本宫生气,这就是你的为人子之道?又凭什么叫本宫像疼戡郎和九郎一样来疼你们?!”
……卓昭节凝视着手里的橘瓣数息,以极敬佩的目光看了眼长公主,做长辈的偏心,本是寻常,到底膝下子女成群之后,想要一碗水端平哪里有那么容易?可大抵做长辈的即使格外喜欢一两个晚辈,总也要遮掩遮掩,或者是寻个理由,总归不便公然说嘴的。
似长公主这样光明正大的偏心,而且理直气壮无比,甚至还反过来将不满她偏心的人痛骂不已的长辈,卓昭节心想:这满天下大约也就这么一位了。
第十章 入宫谢恩
祈国公被这样骂着,到底也要分辩几句,沉声道:“儿子自知做的不如二弟与侄儿,自是不敢奢望母亲……”
“你还有脸来怪本宫?”长公主大声道,将榻沿拍得砰砰作响,冷笑着道,“说得仿佛你多么忍耐知礼一样,你若是但凡对本宫有那么几分尊敬,今日连本宫都没说九郎什么,你在这儿甩什么脸色?你以为九郎不尊敬你,那你在这些晚辈跟前就尊敬本宫了吗?你说!”
“儿子知错。”祈国公显然也明白过来,在只讲自己的道理的长公主跟前,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认罪与请罪了,因此说了这话,就俯身磕了个头。
他一跪下来,大房诸人也不敢继续坐着,纷纷跪倒为祈国公求情。
内中一个卓昭节看得有几分眼熟的妇人壮着胆子道:“祖母且息怒,父亲素来孝顺祖母,绝无不尊敬祖母的意思,方才说九弟,也是因为……因为今儿个本是九弟妹敬茶之日,而九弟妹来得过晚,父亲……父亲这几日身上有些不好,所以……”
她话还没说完,宁摇碧已经嗤笑了一声,轻描淡写的道:“‘九弟妹来得过晚’,难道昭节是一个人来的?她今儿个迟到是因为本世子耽搁的,按照女子出嫁从夫的规矩,正是守规矩的表现,倒是四娘你从前没出阁的时候不是最喜欢看那些郎才女貌相约后花园的话本,最喜欢的便是那些个带着无知小娘子家私奔的书生,那样的不规矩你都不在意,还欣赏得很,和私奔比起来,今儿这样的小事又算个什么?你也好意思说?”
宁家四娘子宁瑞婉听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用力掐了把手腕才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眼眶到底红了,哽咽着道:“九弟你够了!那都是多少年前不懂事的时候戏言罢了,你心心念念的记到现在还要提,是什么意思?我今儿可是专门回来看九弟妹的,你就一点姐弟之情也不念吗?”
“我又没说不是你不懂事时候的戏言。”宁摇碧一脸惫懒,似笑非笑的道,“你既然做了又怕我说做什么?你私下里说我那么多的事情我有同你计较过吗?”
宁瑞婉直接掉起了眼泪:“早知道你这样,我今儿个才不回来!”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跑,欧氏见着大急,又碍着长公主在,不敢亲自去追,看了眼身后使女,使女觑了觑长公主的脸色,就待要壮着胆子起身去追,不想长公主一拍榻沿怒道:“把她给我叫回来!”
当下吓得那使女重新跪了回去,另有侍者领命而去,半晌后,硬拉了哭哭啼啼的宁瑞婉重新回到堂上,跪在长公主跟前大哭道:“祖母,我今儿特别回来看九弟妹的,九弟方才那话也太伤人了点,当年祖母不是说过谁也不许提那件事情了吗?”
“你既然知道九郎说话直接,谁叫你没事找事的把话往他新妇身上扯?”宁摇碧三言两语气得堂姐无脸再留,长公主哪里还不知道缘故?她一点也不心疼孙女,冷冷的道,“你倒是会挑软柿子捏,打量着新妇昨儿个才过门,这会子正是害羞面嫩好欺负的时候,然而你自己嫁的夫婿不如九郎待他的妻子体贴,难道还不许九郎护着他的妻子吗?你又说不过他,这不是自找的是什么?自己惹了事情收拾不了,就负气往外跑,当本宫在这儿是专门看你回来置气的?”
宁瑞婉听着祖母字字句句诛心的话儿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个不停,伤心道:“祖母最是喜欢九郎,如今九郎有了新妇祖母自也是护着的,孙女又算什么?”
纪阳长公主虽然最疼宁摇碧,也不在乎旁人说她偏心,但不知怎的,她就是听不得大房这么说,之前祈国公什么都没说呢,她就翻了脸,如今宁瑞婉委屈之极之下失了口,长公主登时勃然大怒!
“一般是本宫的骨血,一般是本宫所出,为什么本宫喜欢戡郎喜欢九郎,却不喜欢你们?你们自己怎么就不想一想自己哪儿没做好,讨不了本宫的高兴!倒是一个个红着眼睛盯紧了戡郎和九郎,嘀嘀咕咕的说本宫偏心,说戡郎和九郎不好你们好?你们是个好东西,就会在这儿疾贤妒能!就不会自己做个好的样子来叫本宫看了欢喜?!”
“就和那些落榜的酸儒一个样子!”长公主打断了祈国公将出口的话,指着他大骂道,“自己考不上,就说世无伯乐,别人考上了,就是小人得志,全天下就数他最有才华最能干最能救世济国,旁的人但凡比他强就全是走了旁门左道!旁门左道若当真那么多,早就成了正道了!本宫告诉你!本宫如今还有这点儿随心所欲的能耐,就爱宠着戡郎和九郎,又怎么样?你们看不惯眼,往后就别到本宫这里来!本宫如今身边还有几个伺候的人,横竖不是离了你们大房的奉养就活不下去!”
卓昭节并冒姑等人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剽悍且蛮横的长辈,目瞪口呆之余,都是不约而同的看了眼宁摇碧,心中俱是一个念头:有其祖母必有其孙,到底是长公主养大的!
纪阳长公主发了这场脾气,祈国公府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得好的,祈国公尤其被骂得惨烈,他也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不敢还嘴,只默默听着,尔后不住磕头祈求长公主息了怒罢了,一直到长公主骂得尽了兴,才冷哼了一声,道:“这茶也没什么好敬的了,他们不喝这一口茶也渴不死你们把见面礼留下,都先走罢!”
之前祈国公当着一干晚辈的面,尤其是二房的晚辈和新进门的侄媳的面丢了这么大的脸,早就是求之不得速速离开,他一告退,祈国公府余人自然也没人想多留,尤其是宁瑞婉,简直是憋屈的几欲吐血,哭得眼睛都肿了,被使女扶着才勉强行了礼。
见其他人都匆匆走了,卓昭节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想,如今这样就算敬完了茶么?可按着规矩新妇过门是要将长辈们都敬到的然而有长公主发了话,料想……应该……这么……就……可以……了……吧……
又听长公主转过头,面对宁摇碧时已经满脸慈祥的笑容,好像刚才不问青红皂白发作长子一家的人根本就不是她一样,温柔的道:“九郎这会过来,早饭定然是无心好好用,本宫的小厨房里做了燕窝,一会正好与你媳妇都喝一些。”
宁摇碧理所当然的享受着祖母的精心呵护,点头道:“方才为了去见父亲,早饭并没有用,祖母这儿若是有点心,再给我们些可好?”
长公主一听,立刻就怪上了次子,道:“你父亲越发的胡闹了!不过是一碗茶,非要催着你们做什么?他今日又没什么事情,等一等又怎么了?居然催得你们饭也不吃,这怎么成?回头本宫替你说他!”当下就叫人去备饭。
宁摇碧沉吟道:“拿点点心来就成,叫圣人与皇后多等了却是不好的。”
“都依你。”长公主见他坚持,这才勉强道,又不忘记赞他一回,“到底是本宫的九郎知礼!”
卓昭节:“……”
如此使女匆匆送进燕窝和点心,伺候着宁摇碧和卓昭节用了,又听长公主说了一番体贴心疼的话儿,看他们精神都恢复了奕奕,长公主这才放他们去大明宫觐见谢恩。
兴宁坊基本上可以说就在大明宫的正门外,马车是早就备好了的,纪阳长公主为圣人最礼遇尊敬的胞姐,因着她的缘故,雍城侯与宁摇碧时常出入宫闱,大明宫前的守卫对宁家的车马都十分熟悉,如今又都晓得昨日雍城侯世子娶了两年前圣旨赐婚的敏平侯府的小娘子,今日是要进宫谢恩的,车过宫门,为首之人抱拳一礼便放了行。
马车沿着纵街一路缓行到得紫宸殿附近一问,咸平帝与皇后如今都在蓬莱殿里等着他们,便继续往北,照例到蓬莱殿前停下。
卓昭节这两年没少奉诏进宫,陪伴皇后与太子妃说话,如今对这蓬莱殿也算熟悉了,到了这里,许是因为之前在纪阳长公主处的未被追究,长公主又已经打发人过来说明过,知道帝后向来是极看重长公主面子的,倒是放松了许多。
果然进殿之后叩谢圣恩,咸平帝与淳于皇后都没提他们迟到之事,各赐了喻意美好的见面礼,咸平帝打趣道:“都说男才女貌,如今朕看着丹墀下这两个孩子,俱是光耀四壁的人物,倒有些男貌女貌了。”
就勉励宁摇碧,道,“虽然你天资高,也有几分才学,但究竟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从前你正当年少,也未成婚,朕想着二姐最疼的晚辈就是你,少年人么,谁年轻时候不轻狂个几年呢?也就未曾多言,但现下你已成家,便当收拢心思,往后还是要好生读书,考个功名虽然你有爵位,然而到底正经科举出来的岂非更加光耀门庭,也使二姐欢喜?”
淳于皇后微微颔首,也在旁道:“如今是正经的丈夫了,往后妻子儿女,一生荣辱都系于你之身,你本是聪慧之人,并非没有功名福分的那一类,如今放纵,即是轻视耗费上天所赐的天赋,这岂是正理吗?何况你如今荣耀皆来自于长辈所赐,你妻子所享之尊崇,亦是如此,到底只躺在前人的基业上不能寸进,总是坐吃山空,也于脸面无光,不信你问世子妇,是不是更想看你金榜题名争到的光彩?”
宁摇碧笑着道:“臣领圣人、皇后训诲。”
“可不只是训诲,你得记在心里才是!”淳于皇后嗔怪的看了他一眼,道。
这时候辰光已经到了午时,咸平帝与淳于皇后又勉励了两人一番话,就留了他们赐宴。
说是宴,其实也就是四个人用,不过是比着平常留饭的例子加了几道馔食罢了,用毕之后,宫人递上茶水,正说着闲话,眼看就要到两人告退的时候,外头有人进来禀告,道:“太子妃来了。”
皇后道:“大约是为你们来的。”
卓昭节不禁面上微微一红,果然太子妃进殿后,与帝后请了安,便笑吟吟的道:“臣媳想着这两年常叫了昭节陪伴跟前,到底也是看着这孩子长了两年的,今日她进宫来谢父皇与母后,臣媳也想凑个热闹。”
皇后笑着道:“你是送好处来的,谁会不要呢?本宫与陛下也想看个热闹。”
太子妃备的却是一株宝石盆景,乃是翡翠为干,雕琢成树,树梢头挂了累累的宝石果实,计是四样,枣子、花生、桂圆、石榴,因此就有个极讨口彩的名头叫做“早生贵子”,又因为石榴也含着“多子多孙”。
这会殿上之人,包括卓昭节都是见惯了富贵的,这么一盆盆景倒也没有什么惊艳的感觉,但太子妃亲自送来,宁摇碧与卓昭节自然要谢过,如此再和帝后寒暄几句,看了看天色,宁摇碧便领着卓昭节告退出宫这一日要忙的事儿,可算就剩最后一件了。
第十一章 宁世忠
这最后一件事,自然就是将两边的下人认上一认,顺便提一提家事交割的事情了。
虽然叫下人多等上片刻不像早上敬茶迟了那么紧要,但这些人见起来也是极繁琐的。
因为卓家这几年虽然败落了,但究竟上几代的富贵放在那里,底蕴深厚,卓昭节的陪嫁之人众多,即使只要让宁摇碧认一认最紧要的那些,也要耗费许多的辰光。
两年前敏平侯因病躲过了皇后对延昌郡王一派的打压,尔后熬到那一年皇后千秋之前给诸子分了产业,只是不允他们分居,令五房人仍旧住着敏平侯府,乃在千秋节时进与皇后的贺表上请求到翠微山颐养。
照着分家的规矩,爵位并祭田等自是归世子卓芳纯这一房,其余的家产卓芳纯取双份,卓芳礼因为是元配嫡子,亦比二房、三房、五房都多分了半份,固然是一府产业一分为五,又给沈氏留了些产业作为供奉,但卓家三朝勋贵,攒下来的家底,即使四房如今分到的,放在长安来比也是极不菲了除此之外,当年梁氏去世后一直封在库里的嫁妆也分了,昔年梁家的昌盛,比之卓家最鼎盛时还要胜过数倍,作为梁家的掌上明珠,梁氏的陪嫁之丰厚,嫁妆单子拿出来后,连卓芳纯与卓芳礼都十分的吃惊。
梁氏的嫁妆自要由其三个亲生子女继承,卓芳纯和卓芳礼并卓芳华三人同母所出,自幼感情深厚,是以兄弟两个未因卓芳华已经出阁多年、又十数年未回娘家就不分给她,却是将这份陪嫁均分三份。
然而卓芳华以膝下只得阮云舒一子,而且阮家本已十分富贵为由,却只肯取了几件首饰做念想,其余一概不肯要,卓芳纯与卓芳礼为此还亲自登门劝说了她两回,但卓芳华性情执拗,认准了的事情,任谁说了也没用,他们到底也没能说服卓芳华,连阮致、阮云舒也不赞成接受这份产业。
既是如此,卓芳纯与卓芳礼只得重新商议如何处置本该给卓芳华的这一份,因为这份本该是给梁氏之女的,兄弟两个一商议,索性就作为姑母的恩泽分给两房的女孩子,不拘是否出阁,照着嫡庶给予,而卓昭节因为夫家门楣最高、又是生得最像梁氏的晚辈,卓芳纯与卓芳华都赞成给她格外多些,加上卓芳礼和游氏一心一意怕长公主眼界高,嫁妆少了叫卓昭节在夫家没了面子,这两年来就没断过给她攒东西攒人所以卓昭节的陪嫁极为丰盛,东西多了,陪嫁的下人自也不少。
之前在镜鸿楼里伺候她的阿杏、阿梨、四秋和冒姑都在陪嫁之列,明吟和明叶各自许了人,如今是做为媳妇子陪嫁的,另外又有健仆数十、婢女十余,还有各处铺子、庄子上的掌柜、总管等等,足足近百人。
这是卓昭节的陪嫁,须得拜见郎子宁摇碧而雍城侯府虽然人丁单薄,下人却不少,且极明显的分了两派。
一派是侯府的世仆,许多都是世代伺候宁家之人,从老祈国公去世时分家跟过来的,如今雍城侯府的大总管宁世忠,便是宁家世仆之一,甚至还被老祈国公赐了宁姓。
这些人在侯府里占了三分之二的人数,因为数代伺候宁家,勾连牵扯的几乎人人都有关系,大到宁世忠这个大总管,小到花圃边铲土的一个小厮,俱是七拐八弯的亲戚,虽然是下人,然而也算是盘根错节,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另一派却是苏史那为首的这群以月氏族为首的异族人,即是当年申骊歌的陪嫁,他们人数只有三分之一,因为容貌言语的缘故自成一派,这些人有些特殊,既是下仆,也是侍卫当年申骊歌本来就是月氏族的头人,亦是驰骋西域的悍将之一,照着月氏或者说西域诸族的规矩,头人或头人之女出嫁,陪嫁大批能战之士乃是荣耀之事,当然按照月氏的规矩,这些人在无事时也充当下仆,比如莎曼娜、伊丝丽这样负责伺候主人起居的侍女,平时端茶倒水,一旦有事,扔了巾帕痰盂、换上弯刀弓箭,上了马也不是好惹的主儿西域诸族,向来就是全族皆兵的。
由于苏史那身份的特殊,许多朝臣对他都有些忌惮,又有宁摇碧在,这群人人数虽然少,然在侯府中也不容小视。
所以看似只有父子两个主人的雍城侯府,其实也不简单。
卓昭节声色不动的看着跟前黑压压一片衣着锦绣的豪奴,心里暗自盘算着:苏史那这边倒也罢了,一来她自认给苏史那的印象还不错,二来这些人明显是只忠诚于申骊歌的骨血,除了宁摇碧,怕是纪阳长公主都支使他们不动。
既然如此,只要宁摇碧站在自己这边,以苏史那对宁摇碧的忠心,自会将自己当成了主母看待。
难弄的却是宁世忠这些人,这位侯府大总管望之约莫四五十岁,穿着靛色圆领袍衫,头戴方巾,态度客气而恭敬,举止有度,说起话来不稳不火,带着三分亲热三分殷勤和三分谦逊,留一分的是那种不远不紧的距离,正是名门望族里最典范的管家他让卓昭节想到了敏平侯府的大总管卓页,那位大总管在卓家分家之后就陪着敏平侯去翠微山别院了,卓昭节也没听说过那位大总管什么雷霆手段,然而犹自记得,两年前在他跟前时那种使不上力的感觉。
这种积年的老仆,有时候比正经的长辈还难对付些,他们姿态谦卑言语温驯,似乎永远带着千依百顺,却好似游鱼一样的滑不溜手,有着成千上万的法子来欺上瞒下和阳逢阴违,并且在事后有得是理由和借口推卸责任……
想到卓页,卓昭节立刻警惕起来。
毕竟当年申骊歌去世之后,月氏族闹了一场,雍城侯自此不能再续弦,如今府里虽然有几个侍妾,但都是不能当家的,不过是伺候着雍城侯罢了,苏史那虽然精明,但显然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宁摇碧的安危上,如今这偌大侯府,宁世忠不说一手遮天也是根深蒂固了。
但现下卓昭节这个世子妇过了门,他这当家作主的日子也就到头了,便是申骊歌还在,按照此时的规矩,长媳冢妇,过了门就要开始渐渐管事的,又何况这宁世忠不过是个下人?
然而权力这种东西,饮之如酒,愈到后来愈醇厚,愈是舍不得放手。
史上多少帝王,年事已高,不能视事,却仍旧不愿意禅位于太子帝王尚且看不开,又何况是一个总管?
当然宁世忠也不会蠢到不愿意把管家之权交出来,那样即使是三番几次给过卓昭节脸色看的雍城侯也容他不下,但卓昭节相信这位宁大总管一定不会轻易让自己当好这个家的总要靠着他才能够管起来,最好是索性把卓昭节架空成傀儡。
不过卓昭节虽然着实有过几年任性娇气不懂事的辰光,但却从来没有叫个下人爬到自己头上去,因着长辈的教诲,她最厌这种奴大欺主的人,略略分析了局势,便下定了主意:若这宁世忠知道分寸,就给他个荣养的福分,若他胆敢欺自己才进门又年少,意图迫着自己照旧重用他,那她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不动声色的命冒姑、阿杏等人端出赏钱,端着世子妇的架子训示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便打发众人退去。
宁世忠忙道:“世子妇,帐本……”
卓昭节正要回答,宁摇碧闻言,却先抬头瞥他一眼,轻喝道:“不长眼睛吗?没见今儿个本世子与世子妇都乏了,收拾好了,明儿个再送来!”
显然对于宁摇碧的呵斥,宁世忠也习惯了,神色平静的应了一声,告了一声罪,这才告退下去。
等他走了,卓昭节就试探着道:“到底是这侯府的大总管,当着人前你也不给他留些体面吗?”
宁摇碧漫不经心的道:“不过是个下人罢了。”
听他这么说,卓昭节若有所思的端起了手边的瓷碗,心里慢慢盘算着:宁摇碧素来骄横,也不是对下人会温和细语的人,不过对苏史那等人倒还不至于随意迁怒呵斥,但对这大总管宁世忠十分的不客气……这么说来,雍城侯府这两派下仆之间,宁摇碧却是更为亲近申骊歌留下来的陪嫁了?
这也难怪,毕竟他虽然是纪阳长公主抚养长大,然而苏史那一直跟着他身边,这位苏伯对宁摇碧来说怕也是近乎半父了。
而看起来宁摇碧与雍城侯父子之间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卓昭节这边正认真分析着雍城侯府的形势,而宁摇碧看了看外头天色,见日已黄昏,却是心下一动。
他侧头向端坐身畔的卓昭节望去,两人方才从宫中觐见归来就立刻召了两边下人过来拜见,时间紧迫,都未及更衣,所以卓昭节仍旧是进宫谢恩时花钗翟衣的装扮,从宁摇碧此刻的角度望去,八树花钗返照夕阳的金碧辉煌之中,妻子香腮如雪,脖颈细腻如瓷,她正端着一只梅子青釉外贴金箔葵形瓷碗慢慢喝着一盏扶芳饮,长长的睫毛低垂,透露出几分疲惫,唇上胭脂有些残了,露出原本粉嫩莹润的唇色来,衬着梅子青,神似樱桃,直欲引人品尝此时此景,宁摇碧心中升上一抹无法抑制的旖旎,就向两旁看了一眼。
冒姑等人都是极有眼色的,见状哪里还不知道他的心思?
如今也到了黄昏时候了,冒姑素知宁摇碧骄横,不是那等可以听进下人劝解的话的人只看方才宁世忠的下场可知,可怜这大总管问那么一句也是常理,不然旁人还道他头一日就欺负世子妇年轻,故意扣着帐本钥匙不给呢!可那么一句就被宁摇碧骂了。
何况之前在长公主府,冒姑这些人也看到了长公主对这个孙儿显然已经偏心到了盲目的地步了,既然这么着,下人们都不想触了这位主儿的霉头,便都识趣的不动声色的退了出去。
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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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偏心之疑
卓昭节在踏入西屋后,微微一愣,这屋子进去,迎面先是六折的鸳鸯戏水立屏挡住屋中情景,她心想这又不是正堂,既是内屋,要屏风挡了做什么?
低头又见地上并无氍毹,却是一块块雕琢着折枝百合的地砖,转过屏风,卓昭节先是愕然,随即明白过来宁摇碧之前话语的意思,却是陡然之间面红耳赤却原来这屋子哪里是什么书房?根本就是浴房!
屏风后,是一直到卓昭节肩高的木盆,盆边放着衣架等物,靠角落里的地方,还有一张供小憩的矮榻,榻边有小几,几上有香炉感觉到宁摇碧松开自己的手,卓昭节正暗松了口气,不想宁摇碧跟着搂住她腰,竟是越搂越紧,卓昭节强自镇定,推着他道:“咱们……咱们先出去罢?”
宁摇碧将她哄了进来,便是打好了主意,哪里肯依?当下低笑着道:“咱们也忙了一天了,难道你不想沐浴么?”
“沐……”卓昭节见他一面搂着自己,一面上下其手,而伊丝丽与莎曼娜这两个胡姬均是极有眼色的在宁摇碧有所动作时就飞快的退到门外,心下又是羞赧又是无措,张了张嘴道,“沐浴……沐浴自是要沐浴的……”
“那咱们一起……不好吗?”宁摇碧哄劝道。
卓昭节被他弄得心慌意乱,勉强定了定神,便羞恼的踩了他一脚:“不好不好!你先出去,或者我先出去!”
“何必如此麻烦?今儿个咱们都乏了……”宁摇碧的气息喷吐在她耳侧,带着一丝喑哑,他呼吸渐渐急促,语声近乎呢喃道,“就一起……岂不是方便?”
卓昭节百般不依,宁摇碧死缠烂打,两人拉拉扯扯半晌,外头倒是把水先送来了,卓昭节恼道:“我不跟你说了如今我乏得紧,我要快点沐浴了去休憩,你再胡闹,我可不理你了!”
宁摇碧最爱看她这娇嗔的模样,见她又是嗔怒又是威胁,只觉得心下荡来荡去,便是连沐浴都有些等不及了,紧紧搂着她片刻,见卓昭节似要当真生气,这才恋恋不舍的松了臂,笑着道:“好吧,你既然困了,那你先沐浴……我过会再来。”
虽然他这么说,但是鉴于对这小子一贯以来的了解,卓昭节还是不放心的逼着他保证不会在中途进来,这才谨慎的叫进阿杏和阿梨伺候,沐浴时,见着身上痕迹,主仆三人不免都红了脸,草草洗完,就匆匆起了身。
待宁摇碧也沐浴过了,回到内室,却见卓昭节并没有在榻上,而是在南窗下的绣凳上,阿杏和阿梨一人拿了一块帕子,正替她绞干长发,卓昭节姿容绝色,尤其是这样新浴才起,洗尽铅华后的卓昭节,肌肤细腻润泽,如冰似玉,不知是羞怯还是方沐浴过的缘故,颊上泛着淡淡的绯红,双眉弯弯,眉睫与长发都漆黑如墨,越发显得肌肤胜瓷。
她如今换了一身家常衣裙,群青地联珠团花纹锦窄袖上孺,绿地十样花灰缬绢裁的留仙裙,腰间束着五彩丝绦,因为过会就要安置,未饰钗环,望之犹如芙蓉出水、蔷薇含露,说不出来的新鲜娇美,宁摇碧看呆了一息,随即挥手道:“你们都出去。”
阿杏和阿梨经过白昼里在纪阳长公主府的一幕,对他另增了一层惧意,此刻闻言,竟是不问卓昭节就依言乖乖退了下去。
卓昭节倒不在乎这个,但她仍旧一蹙眉,道:“我的头发……”
“我来就是。”宁摇碧莞尔一笑,卷起袖子,取过一方锦帕,站到卓昭节身后,替她细细的绞干。
卓昭节连着劳累了一天一夜,到如今已经有些撑不住了,起初还防备着宁摇碧又要起什么心思,但不多久,她就身子一歪,宁摇碧忙扶了一把,她却索性往他怀里一靠,就这么睡了过去……
宁摇碧看着她带着疲惫的神色,眼露心疼,俯身在她腮边轻轻吻了吻,托着她抱起,放到榻上,拉过锦被盖了些,又取了一块锦帕垫住湿发,替她全部绞干了长发,这才去熄了灯火,登榻揽住卓昭节,沉沉睡去。
翌日因为无需敬茶,也没有旁的要紧事儿,冒姑等人知道宁摇碧与卓昭节两日疲惫,起身后见内室没有动静,索性也不去多事,任凭二人睡到近午才起,卓昭节醒来之后,心下又是一个咯噔,推着宁摇碧问:“咱们今儿个……是不是又误了请安了?”
宁摇碧睁眼在她脸上蹭了蹭,笑着道:“请安?请什么安?父亲才没那个功夫等咱们,祖母那边么,隔上三五日去一次就成了。”
卓昭节惊讶道:“你不是每天都到长公主府去?”依着纪阳长公主对宁摇碧的宠溺,卓昭节觉得长公主怎么能够容忍不能每天见一次心爱的小孙儿?
就听宁摇碧懒洋洋的道:“祖母说男子当自立,我八岁时被送回侯府这边独居,那时候倒是每日过府去祖母跟前的,但有几次下雨,我又贪玩,路上不仔细摔着了,祖母心疼,就让我雨雪天都免了,尔后我贪睡,索性也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祖母也不跟我计较,后来年岁长些,常与时五、淳于十三一道出去游玩,到祖母那儿去的辰光就更少了,如今三五日去一回祖母就很高兴了祖母说过,就是小娘子一天到晚缩在家里迟早也会养得一身小家子气,郎君就更该多出去走走,不必天天过去的。”
卓昭节噫了一声,对纪阳长公主的看法又变了一些,本来她以为长公主和寻常偏爱幼孙的老夫人一样,无非也就是因为身份的缘故这偏心偏得更加理直气壮,更加的蛮横,不想纪阳长公主居然在宁摇碧才八岁的时候就让他回府独居宁摇碧可是雍城侯的独子,而且还有个与他生母、下仆苏史那有杀父之仇的大伯母欧氏就在侯府的隔壁,侯府中,如宁世忠这样的人,早年也伺候过老祈国公,谁知道这些人里有没有被大房收买的?
四年前明月湖上,宁摇碧遭遇刺杀不就是身边侍卫被大房收买的吗?
论理,宁摇碧被养在纪阳长公主身边自是最为安全,可纪阳长公主把他打发回侯府独居时,他也不过八岁……即使侯府就在长公主府隔壁,即使雍城侯也在府里,到底不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有长公主顾不到的时候,况且雍城侯有公事要忙,也不可能一直盯着独子的。
卓昭节帮着嫂子赫氏理家已有两年,并非之前养在外祖母膝下时的天真,纪阳长公主的用意,她略作思索也能明白过来长公主这么做,不想把心爱的幼孙养成个真正不顶事、只会仗着她庇护耀武扬威的纨绔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长公主打算让宁摇碧真正的掌握雍城侯府!
毕竟,雍城侯府没有女主人,雍城侯就宁摇碧这么个儿子,当然不可能把产业留给外人,总归他的全部都会是宁摇碧的,问题是,就和卓昭节现在进门一样,从名义上来说,宁世忠必须将他之前所有的代掌之权全部交还给卓昭节,因为卓昭节这个世子妇,才是正经的当家人。
但宁世忠即使把所有的帐本、各处库房箱笼的钥匙交了出来,卓昭节拿了这些,难道就意味着她已经是侯府的女主人了吗?
这侯府上上下下,数百仆妇,还有侯府里里外外,遍布长安及左近、甚至远在江南的许多产业,这林林总总的,哪里有那么容易理顺?
当然申骊歌留下来的人,总是向着宁摇碧的,毕竟他们待在这长安,待在宁家,唯一的理由就是宁摇碧,问题是他们究竟是陪嫁,又是异族,根本无法与宁世忠这样在宁家已经根深蒂固的人相争他们的名份不够正,申骊歌已经去世,宁摇碧又养在长公主跟前,没有主人在前,一群陪嫁争权夺利那就是笑话了。
但宁摇碧回到侯府就不一样了,苏史那自然可以以照料小主人的名义,插手侯府之事,宁摇碧如今十八,这十年下来,苏史那这些月氏陪嫁,再蠢也该在侯府里里外外扎下了根,否则宁摇碧也不至于顺利长大了。
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长公主疼爱宁摇碧,自也是从长久来为宁摇碧考虑的,宁摇碧可以因为她的宠爱和纵容获取一时超过他身份应有的待遇,然而他真正的根基还是雍城侯府,而非纪阳长公主府,毕竟长公主年岁已长,总归是有去世的一日的,一旦长公主去了,宁摇碧却因为长年居于纪阳长公主府,对雍城侯府生疏,如此仓促回府,可想而知,宁世忠这些积年的世故的老仆,岂会轻易让少主人夺走他们已经执掌多年的权柄?
那时候长公主去世,只有宁摇碧一个独子的雍城侯没了母亲的偏爱庇护,谁知道下人里头会不会出那么一两个鬼迷心窍算计主子的东西?毕竟四年前宁摇碧就亲口说破了雍城侯府最不放心的地方雍城侯只得一子,宁摇碧一旦出事,必然是祈国公府的子嗣继嗣雍城侯府的,保不定就有人想立这样的功劳呢?
即使不至于到那一步,宁摇碧在长公主府里,有长公主处处护着,没什么烦心事儿,乍然回到侯府,不知柴米油盐,被底下积年的狡仆骗得团团转,拿他当个傀儡,可不是不可能。
而纪阳长公主在宁摇碧略长时就打发他回侯府,让对宁摇碧忠心耿耿的苏史那可以假借宁摇碧的旗号正式插手侯府之事,代宁摇碧扎好基础,同时也因为长公主还在,无论苏史那还是宁摇碧,有不便之处,可以随时向长公主请求庇护与帮助,而侯府这边也好,祈国公府也好,忌惮长公主还在,即使明知道宁摇碧是在努力壮大成长,却也不敢做得过分这才是真正的为宁摇碧考虑,即使纪阳长公主不在了,宁摇碧也不至于如失本之木、离源之水,就此仓皇无依。
想到长公主在十年前就舍得把才八岁的宁摇碧打发回侯府来,为他一辈子作考虑,卓昭节心下微微狐疑如此看来,长公主虽然偏心又蛮横,但替喜欢的孙儿打算起来却是井井有条,按说既然是这样的长辈,很没有理由像昨日那样按着大房呀?
她心里有个模糊的猜想,世人都说长公主偏心幼子幼孙,却没说偏心的缘故,坊间都当成了长公主偏巧就这么做了,如今来看也未必没有内情。
毕竟……
第十四章 珊瑚簪
长公主既然想到了宁摇碧长年养在长公主府,容易造成将来忽然回到雍城侯府、毫无根基,为下仆架空或牵制,又怎么会想不到,雍城侯这一脉子嗣单薄,若是考虑长久,须得为他们寻找臂助本来祈国公与雍城侯乃是一母同胞,再亲切不过的亲兄弟了,这是现成可以彼此相依扶持的人,长公主即使私心里更喜欢雍城侯,然而场面上做好了,祈国公即使心存嫉妒,也不至于和雍城侯到如今这势同水火的地步。
长安所传的宁家大房、二房不和,都说是因为长公主重此薄彼所致,但真的因为这个,就让真心为二房长远考虑的长公主断掉大房这个强援吗?
想想当年自己的外祖母班氏不过一介告老翰林的老妻,都能想到为了儿孙和睦,对寄居游家又才学出众的外孙任慎之不冷不热以对,以让孙儿们同情表兄弟,反而关系更好。
班氏能想到的,宫闱出身经历过更多风风雨雨的长公主哪里会想不到、做不到?
卓昭节问了一句之后就这么若有所思,宁摇碧早就觉得了,便低头在她额上一吻,笑着道:“怎么了?”
“吓我一跳呢,我以为今儿又误了请安的辰光,当真这样的话,往后我也不要出门了。”卓昭节心忖自己虽然已经与宁摇碧是夫妻了,但纪阳长公主身份尊贵,又是祖母,她的事情还是不要随意打听的好,反正日后天长地久的也不怕没有知道的时候,不必这样急在一时……想到天长地久四个字,她面上不禁微微一红。
这一幕叫宁摇碧看到,自以为心领神会,含笑道:“昨儿个咱们都累了,确实今日应该补上!”
未等卓昭节明白过来他所谓的应该补上是什么,宁摇碧已经一个翻身,将她压住……
一直到近晌午,两人才叫进使女伺候,这一回因为没有要急着去见长辈的压力,两人倒是脉脉含情,把个更衣梳洗弄得旖旎无限,一直到装束停当,入席用饭了,都还有些心猿意马。
用过了饭,卓昭节见宁摇碧又端了碗扶芳饮凑到自己身边来,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一事,忙问冒姑:“昨儿个父亲给的锦匣,我交给姑姑的,在哪里?”
那是雍城侯给的见面礼,因为本来就迟到了,雍城侯又是含怒而去,根本没有对儿媳说什么客套话,当时急着给申骊歌上完香后再到纪阳长公主府去拜见长公主并祈国公府一干人,自是无暇多看,就直接给了冒姑收好,这会想起来,自要看看雍城侯这公公给的到底是什么。
宁摇碧听了也来了兴趣,催促着冒姑拿过来,道:“看那匣子的大小大约是镯子罢?父亲眼界一向高,他备的东西料想不错。”
卓昭节笑而不语,心想雍城侯打从两年前起就对自己看不顺眼,可未必肯像纪阳长公主那么给自己体面……
冒姑拿了匣子来,宁摇碧拥着卓昭节打开,却见匣中赫然是一支珊瑚簪。
这簪子样式极简单,但做工精致,色泽如血,簪身上,还刻着“骊歌”二字,是蝇头小篆,一笔一划,都极为工整细致,虽然珊瑚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只看这上头所刻名讳,卓昭节也明白这支簪子意义重大了,她递给宁摇碧,示意他替自己插到髻上,不想宁摇碧看到这簪子,却是半晌没作声,被卓昭节推了两把,才轻哼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这是母亲从前最喜欢的一支簪子,我连摸都不许摸一下……原本还以为是……原来……”
他接过簪子却没有给卓昭节戴上的意思,而是先让冒姑等人退出去,思索了下,才道:“这簪子收起来,你不要带了。”
卓昭节有些诧异,但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顺从道:“这既然是母亲的遗物,是该好生保管。”
“母亲的东西,留着做个念想就是,戴,就不要戴了。”宁摇碧神色晦明,淡淡的道,“母亲这一生命运算不得好,她的东西还是别上身的好。”
卓昭节听了这话,微微一惊,道:“莫要胡说了,哪里有这样的事情?”就疑心他是因为长安各家都认为申骊歌命苦,怕自己忌讳,故意在说反话,卓昭节是不信这些的,就拿过簪子,道,“若是为这个,我戴了又怎么样呢?难道你还会为这簪子就与我不好了吗?”
宁摇碧却一把夺了过去,摇头道:“你不要多心,其实这是母亲临终前的话她说她命途多舛,所留钗环之物,虽然按着规矩是要传给我的妻子的,但侯府也不缺买新首饰的银钱,她戴过的首饰,叫咱们看看就好了,纵然有喜欢的,拿到铺子里去使人照着样子打新的,也不要戴她戴过的东西,免得受她牵累。”
看他是说真的,卓昭节才明白过来,不免对这没见过面的婆婆添了三分不忍,道:“我不在乎这些……”
“其实我也不怎么在乎。”宁摇碧反手将那簪子收入袖中,淡淡的道,“不过既然是母亲临终前的话,我想咱们还是听着罢,你若是实在喜欢珊瑚簪,改天我给你多买几支。”
“既然如此,那就还是收起来吧。”卓昭节见他如此,叹了口气,道。
宁摇碧沉吟了片刻,许是怕卓昭节因这件事情扫了兴致,遂解释了两句,道:“我母亲的事情,料想你也是听过的……我记得她最后的两年,十分的信命理,当时我问过祖母,何以母亲什么都说是命,祖母那会说过,道是母亲竭尽全力也不能如愿,也只能相信,是命中注定了……大概是这么个缘故罢,她很相信自己用过的东西,传给后人用了不好。”
卓昭节心下一叹,道:“原来是这样。”因为负了申骊歌的是雍城侯,俱是长辈,她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含糊道,“是母亲对咱们的一番爱惜之情,虽然咱们都不信这个,但还是依着母亲的心愿罢。”
申骊歌为了讨雍城侯的欢心心思用尽,从一个驰骋塞外的月氏头人变成一个堪称楷模的大凉贵妇,可即使如此也讨不了丈夫的喜欢,最终郁郁而终这个胡姬最后思来想去,确实如纪阳长公主所言,她若不认为这是命中注定一事,又能怎么样呢?
两人说好了这支簪子不戴,只收着,这才重新叫了冒姑等人进来,让冒姑收到箱子里去,本来有昨日的例子,之前宁摇碧打发人出去,众人心下不免窃笑他少年人血气方刚,没有节制,不想片刻功夫就叫了人进来不说,看里头两人神色严肃,也不像是支开人亲热的模样,原本进来时嘴角或多或少带着的一丝揶揄笑意忙都收了起来。
冒姑尤其的担心,之前卓昭节把簪子递给宁摇碧,要他帮自己戴起来这本是常理,但现下两人却让她将这簪子收好,而且之前还嘻嘻哈哈的,如今倒是神色肃穆起来难道刚才小夫妻两个吵架了吗?
可这会宁摇碧在,她也不能说什么,只得依言而为。
冒姑才进内室,外头回廊上却传来脚步声,跟着有人说了几句话,高秋进来禀告道:“世子、世子妇,宁总管这会在前头,问现下给世子妇禀告府中事宜是否可以?”
卓昭节道:“我这会正有空,请他略坐,我这便过去。”
这次宁摇碧倒没骂宁世忠,而是起身道:“我也无事,跟你一起过去听听。”
两人遂一起到了前厅,宁世忠不知道是不是晓得宁摇碧会一起跟出来,而这位世子行事又跋扈,御下又严格,他却是没敢坐,而是抄手侍立在下首,身后还带了几个抬着整箱帐本之流的健仆。
见到两人,众仆忙行礼问安,宁摇碧和卓昭节在上首坐了,宁摇碧就问:“帐本都理好了?”
宁世忠恭敬道:“回世子的话,都在这里了。”
卓昭节拿眼睛一扫,见足足三口大箱,心下算了算,便颔首道:“先把东西放到旁边去……还要烦请大总管与我说一说这府里的情形,好叫我心里有个底,不然我也不知道那许多帐本要怎么个看法。”
宁世忠忙道:“世子妇太客气了。”他显然也知道今日要回答的事情,略作思索,便道,“府中原本的主子,就是君侯、世子,当然如今还要加上世子妇,因此帐目也不复杂,哦,这儿的帐本,都是公帐,世子处,是另有一套帐目……”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的看了眼宁摇碧,宁摇碧转头对卓昭节道:“是之前母亲所留的一些产业,我本打算过会交给你的。”
卓昭节道:“既然是母亲所留,我接手?”
“咱们乃是夫妻,自如一体,不给你给谁?”宁摇碧微微一哂,道,“你继续说下去。”后头这句就是对宁世忠说的了。
宁世忠怕担责任,故而先把宁摇碧处另有产业的话说了,不想宁摇碧却还没把这件事情告诉卓昭节,心下不免暗惊,也不知道这位世子确实是打算说还没说呢,还是不打算说被自己戳穿了不得不说?
他暗擦了把冷汗,才继续道:“这些帐目都是照着夫人在世时定的规矩沿袭下来的,基本上没有改动,只是去年河北的几个庄子在收割时被顽童点了野火,烧了好些庄稼,所以秋收时只收了往年一半的份额。”
又说了几件近两年来帐目上的事情,都是缺漏的地方,更有一件,“御赐的十匹紫地衔花两样纹锦因为尤夫人想给君侯做件衣袍,不仔细裁坏了,如今就剩……”
剩多少还没说出来,宁摇碧已经截住了他的话,淡淡的道:“这尤氏从前做过衣服么?”
宁世忠不动声色的道:“回世子的话,此系君侯后院之事,某家不知。”
“你不知道她是不是做过衣服,御赐紫地衔花两样纹锦这样名贵的衣料就随她要就给?你这个总管就是这么当的?”宁摇碧冷冷的扫了他一眼,不紧不慢的问。
宁世忠说不知,本意是为了表示自己恪守礼仪,不想却被宁摇碧抓了尽忠守职这一点,不禁语塞,想了一想才请罪道:“是某家疏忽了,想着尤夫人素得君侯之爱……”
“一个玩物罢了,什么叫做得父亲之爱?”宁摇碧冷冷的道,“怎么你难道还将后院里那几个人当成了正经的主子伺候?那为什么从前的毛氏得罪了你,好几日都只能得馊坏的饭菜?莫非本世子的妻子一过门,你就打算把那几个人抬举起来了?你倒正是个当家作主的。”
宁世忠闻言额上冷汗迭出,忙不迭的跪倒在地,连声道:“世子,绝无此事!某家当年奉了老国公之命伺候君侯,数十年来不敢说有什么功劳,然而一直都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是尤夫人她……”
“不敢有丝毫懈怠?”宁摇碧嗤笑了一声,道,“那么你方才说自己疏忽了难道疏忽就不是懈怠?嗯?”
宁世忠分辩道:“某家也以为紫地衔花两样纹锦这样贵重的衣料,料想尤夫人若非擅长缝纫,断然不敢随意索取,何况君侯素有规矩,尤夫人若是那胡闹的人也不会得到伺候君侯的机会,是以就……就给了。”
他反应倒也快,察觉到宁摇碧不想听到雍城侯宠爱侍妾的话,即刻就换了个说法。
“你是祖父给父亲的老人,又不是昨天才做了这大总管。”宁摇碧呷了口茶水,淡淡的道,“贵重之物给人,还是给个妾,居然是料想着给的?原来这些年来,你就是这样给父亲与我当家,怪道之前那些帐目,这儿缺了那儿少了?”
他语气虽是轻描淡写,但宁世忠素知这位主儿的性情,脸色陡然之间变得惨白,张嘴欲要解释宁摇碧已经吩咐左右:“先拖出去,当众杖三十!”
第十五章 打情骂俏
宁世忠被阿大、阿二两个昆仑奴拖出去,他才嚷了两声冤枉,宁摇碧一句话叫他立刻噤了声宁摇碧是这么说的:“再罗嗦一个字,就把他舌头割了,省得聒噪!”
堂堂一府大总管,听着还是老祈国公给下来的老人了,竟然也是和寻常奴仆一样,说打就打,说杀就要杀,四周下人背上都升起一股寒气,尤其是卓昭节的陪嫁之人,阿杏和阿梨悄悄对望一眼,想到当年假借卓昭节的名义在宁摇碧的饭菜里多撒盐之事,都觉得一阵后怕也亏得这位主儿对她们的娘子死心塌地了,不然这戳穿出来……今日大总管也就是起了点小心思,就被他抓住不放,她们当初做下的事情一旦揭发出来,那小命还有么?
两人心头一寒,都打定了主意往后再不敢惹宁摇碧了。
一时间室内静寂无声,卓昭节轻咳了一声,宁摇碧见她似欲言又止,就解释道:“你莫以为我心狠,这老货不安好心在前,活该挨这么一顿!他之前先提府中帐目都是母亲在时传下来的,分明就是仗着母亲是咱们长辈,要你对他说一句‘依此而行’,既然这么着,府里如今这一套,他可比你熟悉多了,不说你照着旧例往后少不得还要继续重用他,就算你有意换个大总管,因为这一套他熟悉,想使绊子或坑上一把也极方便,更不要说他提那十匹紫地衔花两样纹锦便是在试探你这新进门的世子妇性情态度了!多半还是那尤氏得罪了他,被他拣了来试探你!”
他冷哼着道,“不长眼睛的东西,本世子就在这儿,他也敢玩这些小心思,这种当着主子的面就敢奴大欺主的老货,必要给他些颜色看看,他才知道在咱们跟前要如何说话做事!”
卓昭节盯着他看了良久,很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
宁摇碧闻言,神色略缓,道:“你若是还要用他,等一会剩四五杖时,叫阿杏过去让他们停了手。”这就是把好人留给卓昭节来做了。
“打都打了,他又不是寻常下仆,祖父那会就给下来的老人,又在母亲去后就掌着侯府上下,这是何等的体面?”卓昭节却摇了摇头,道,“如今他丢了这么大的脸,心里怎么可能不生仇怨?我可不想留着他继续在大总管的位置上,什么时候坑我一把。”
她手下也不是没带能管家的人来,冒姑也是能帮把手的,即使宁世忠是个好的,对卓昭节来说总归还是自己的陪嫁用起来更习惯,何况这宁世忠,想到他是宁家老仆,与大房那边也未必没有关系,再想到当年明月湖上宁摇碧遇见的暗算,卓昭节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如今既然宁摇碧有意要收拾他,卓昭节哪儿会帮宁世忠说话?
宁摇碧笑着道:“说的也是。”就叫伊丝丽,“出去用月氏语告诉阿大,从现在起下手重一点。”
伊丝丽会意而去。
“除了月氏族人,这些下人都不懂得月氏话的。”宁摇碧狡黠一笑,道,“将那老货索性打残了,正好让他去荣养,这也是你的慈悲了。”
这就是继续把好人给卓昭节做了。
他这么体贴和不遗余力的帮着妻子在夫家立足,不惜自己做恶人,冒姑这些人看得心下欣慰之极。
然而卓昭节神色之间却更无奈了,道:“其实我想自己来的。”
宁摇碧一怔,道:“啊?”
“我跟着三嫂当了两年家,就是为了如今出阁不至于抓了瞎,现下你把什么都揽了过去,我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好?”卓昭节很是委屈的看着他游氏、卓芳礼、卓昭琼……往前算还有班氏和游家二夫人白舅母,这些人手把手的把的教导着她,可不就是为了防备出阁后遇见的这样的事情吗?
结果她辛辛苦苦学了这些年,尤其近一年来,游氏差不多每天都要给她讲一番后院心照不宣的事儿,隔三岔五还要请大夫人现身说法一二……卓昭节认认真真勤勤恳恳的学了这么久,终于过了门,正精神抖擞的等着大展拳脚,做个合格的世子妇,不想宁摇碧如此体贴,从应付长辈到敲打下人全部都包了过去卓昭节此刻的心情,很复杂……
宁摇碧听她这么一说,也是一怔,随即哭笑不得道:“你要自己来?”
“我在你心里便这样没用么?”卓昭节正郁闷着,听了这话顿时就急了,把他一推,怒道。
宁摇碧忙陪笑,道:“我的昭节这般冰雪聪明,怎么会没用?”他在心里大骂时五胡说八道那小子可是打了包票,道是向来新妇进门,夫家长辈也好、下人也罢,多半都会给个下马威,若是自己处处帮着护着昭节,昭节定然会喜悦万分、必是加倍待自己体贴温柔怎么现在是他被嗔多事了?
一定是自己太久没有收拾时五了!这小子如今净出这样的馊主意!
宁摇碧把这笔记了下来,甜言蜜语的哄着新婚妻子:“只是我实在心疼你,见不得旁人给你半点儿委屈受,更何况区区一个下人?何必要你亲自来慑服?自有我为你料理这些琐事我的妻子,我怎么能不护着呢?是不是?”
这话实在入耳,冒姑闻之,只觉舒畅无比,四周使女起初听主人当着众人的面说着心疼话儿,都有些羞意,听到后来却均是露出羡慕之色,卓昭节这才满意,轻哼道:“那你在旁边看着就是了呀,我若是……嗯,我若是对付不了,你再出手不好吗?如今你什么都代我做了,外头还道我这般的无能,样样都离不了你撑场子呢!”说着嗔他一眼。
宁摇碧笑着道:“你理那些人酸言酸语呢?她们自己没能耐笼络得丈夫处处呵护着,就见不得旁人有这个福分,这种小心眼的人咱们也犯不着一定要和她们来往。”
卓昭节听了这话之前的委屈不由得烟消云散,也觉得方才的话有点无理取闹了,就嗔道:“是是是,你说的对可你也不可能成日里在家里守着我罢?万一你不在家,我岂能什么事情都等着你回来吗?”她声音不禁一低,悄悄附耳道,“你心疼我,我难道不能体恤你了吗?你外头忙了,回来也要替我操持,我心里哪里好受了?”
宁摇碧听了这话心头一荡,也不管如今下人都在,偏头就在她鬓边一吻,心甘情愿的认错道:“是我之过。”
众使女见状都红了脸,纷纷把头别了开去,冒姑之前还担心卓昭节不识好歹会惹了宁摇碧不高兴,如今见小两口说着说着又回到了蜜里调油的模样,心下一松,倒是暗自自失一笑,心想:七娘是在秣陵时与世子结识有情的,到如今都四年了,世子待七娘还是宠爱万分,可见七娘自有笼络住世子的一手,不然再花容月貌四年看下来也习惯了,更何况宁摇碧本来就不是弄不到美人的人,这四年来一门心思的系在了卓昭节身上,可见这位世子再怎么骄横跋扈,到底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偏是自己家七娘降得住他寻常时候倒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因他们两个这儿打情骂俏的叫一干未嫁使女十分的尴尬,冒姑就使个眼色,令大部分人都退了下去,只留阿杏和阿梨伺候。
卓昭节见宁摇碧当着下人的面亲吻自己,也不禁羞得满面通红,又看诸人悄悄退下,越发觉得尴尬,轻轻捶了他一下,道:“人都在呢,你做什么?”
宁摇碧无所谓的道:“你我夫妻,这有什么打紧?”又令左右,“都有点眼色,不该在的时候,自出去就是!”
听得这话,连冒姑也不禁老脸一红,站不住脚,带着阿杏、阿梨匆匆出去到廊上候着了。
见这情景,卓昭节又捶了宁摇碧一下,恼道:“我告诉你啊,你别想再打坏主意!”
宁摇碧失笑道:“我可什么都还没做!”继而眼睛一眯,似笑非笑道,“坏主意?我怎么会对你打坏主意呢?嗯,叫我想想要怎么样才算坏?”说着手脚就不老实起来。
卓昭节一见,啊哟了一声,一把推开他,跳起了身,哼道:“你不许胡来了,我得去看帐本!”
“看什么帐本?这些帐本前几日我就叫苏伯使人理出来了,在旁边书房里放着呢,一会叫人抬到书房,你对上一对就是了。”宁摇碧眼疾手快的一把扯住了她袖子,不怀好意的道,“你看你夫君这般的体贴你,你怎么不想着报答报答我?”
卓昭节掰他手指,嗔道:“你方才不是还说,夫妻本是一体?既然如此,你体贴我就等于体贴你自己,做什么要我来报答你?你说这是不是好没有道理?”
宁摇碧故作惊讶,道:“嗯?你不说我都忘记了,着实是这么回事,夫妻乃是一体可你看,如今咱们可不是两个吗?你还想离我远些?这岂是夫妻之道?来来来,快到为夫怀里来,与为夫变作了一个……这才像话嘛!”
卓昭节听他青天白日的说这样不正经的话,究竟新婚年少,一张脸儿犹如火烧也似,红得几欲滴血,啐道:“你胡说八道!”用力一甩,将他扯住自己袖子的手甩开,跺了下脚就往后头跑。
宁摇碧哪里肯就这么作罢,立刻就起身追了上去,笑着道:“我如何胡说八道了?如今我又没继续要你报答,我不过是想着咱们该有点夫妻的样子罢了。”
“夫妻的样子是你说的那样子吗?”卓昭节跑了几步,见他已经追到了身后,怕继续跑到后头去,在庭中就要被他追上,索性脚下一歪往屏风后闪去,两人绕着屏风追逐起来,她边跑边道,“你净会胡说!”
宁摇碧边追边连连喊冤,道:“我说的可是再正经不过的话,不信你拿了去问问长辈们是不是赞成‘夫妻一体’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是对的,但你……你……你怎么想的呢?”卓昭节又气又笑,提着裙子跑来跑去,嚷道,“你不许追了!”
“好,我不追。”宁摇碧闻言,果然在三步开外住了脚,扬了扬手,笑着道,“那咱们先把事情办完?”
卓昭节狐疑道:“什么事?”
“宁世忠还在外头,料想三十杖已经打完了。”宁摇碧换了正色道,“这件事情……”
卓昭节被他提醒才想起来两人打情骂俏的倒把宁世忠给忘记了,见他果然像是正经说事情的样子,也把防备之心放了下来,掸了掸衣襟袖子,低头理着裙裾,道:“嗯,那就叫人先进来罢。”又抱怨他,“你看被你追得!宫绦都结在一起了!”
不想她这么一低头,还没把一根宫绦解开,宁摇碧忽然一个箭步冲到她跟前,张手一搂,把她抱了个结实,得意道:“哈哈!看夫人你如今往哪里逃?还是为夫厉害罢?”
“你!”卓昭节愕然抬头,挣了几挣没挣扎出来,忙道,“你不是说宁世……”
下面一个“忠”字还没说出来,已经被宁摇碧一把抱起,哈哈大笑道:“你如今还是先想想你自己罢!”
第十六章 回门
昆仑奴阿大与阿二看着身量不及中土人士高大,力气却不小,伊丝丽得了宁摇碧的吩咐,出去和他们一说,两个人领会了宁摇碧“一定要给这老货看足了颜色,但必得留下一口气好让主母施恩”的用意,以他们跟着宁摇碧耀武扬威横行霸道多年千锤百炼出来的殴人分寸,用心的下着手
凭心而论,因为怕把宁世忠打死了没法向主人交代,两个昆仑奴自认为已经留了些许情份了,只是他们从前跟着宁摇碧出去,打架斗殴,对手多半也是纨绔,阿大和阿二要对付的,自然也是对方所带的健仆,所以他们这回的留情,相对于已经过了鼎盛之年、这些年来又做着侯府大总管,虽是仆人,但也是锦衣玉食娇惯着过来的、多少年没吃过苦头的宁世忠,完全感觉不到。
最后刻意下毒手的十杖,宁世忠挨到一半就已经气息奄奄,全部挨完,他是连痛哼都发不出来了……
两个昆仑奴见状,也有些着慌,然而宁世忠这个样子却不能立刻下去请大夫或休养,因为宁摇碧没说让他挨完了打就走人,只说“先打三十杖”,打完之后要怎么办,总是要请教过宁摇碧才成的,这位世子脾气一向就不是很好,就是伺候他多年的月氏族姐妹伊丝丽、莎曼娜,在他跟前玩笑两句也得认真观察一番他的心绪神色,才敢开口,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所以昆仑奴再担心、宁世忠再痛苦,也只能拖着一身伤等着。
偏偏宁摇碧与卓昭节新婚燕尔的,打情骂俏之下动了心思,把人都打发出来,抱着卓昭节回后头入内室去逍遥快活,事后两个人又彼此嗔怪了一回,好容易才想起来还有个宁世忠挨了打正等着后续的发落。
然后再叫人到后头去伺候,更衣梳洗,这么着,宁世忠再被叫进去回话时,人都有些糊涂了,他自然是被抬进去的,只是抬到门槛就放了下来,伊丝丽禀告道:“主人、主母,如今宁世忠身上血水难止,抬进来恐怕弄脏了地上氍毹。”
宁摇碧厌烦道:“晦气,抬到府外头去!”说着看了眼卓昭节。
卓昭节明白这就是他做了恶人,要自己来施恩了,虽然她自忖这件事情没有宁摇碧帮忙也能处置好,但确实不如宁摇碧这样不遗余力的做恶人的效果好,也干脆,又想起来宁摇碧那番“我实在心疼你,见不得旁人给你半点儿委屈受,更何况区区一个下人”,心下甜蜜,递了个媚眼给宁摇碧,这才故作慈悲道:“到底是伺候父亲多年的老人了,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我又才进门,还是着人请个大夫来看看罢?”
宁摇碧闻言,这才哼了一声,冷着脸道:“念在世子妇的份上,就饶他这一回……依世子妇所言去办罢!”
底下人忙答应一声,把宁世忠又拖了走,又安排人擦洗院子。
有了宁世忠这个大总管的例子在前,侯府其他下人自是乖巧无比,私下里都说世子对世子妇宠爱万分,怠慢了世子妇,比怠慢世子还要悲惨些之前宁摇碧和卓昭节到纪阳长公主府敬酒的时候,长公主答允往后也护着卓昭节的话也传了开来,下人们越发的怕这位新进门的主母,再加上宁摇碧早就让苏史那查好对好的帐本,卓昭节这新妇掌家的过程倒是顺利得紧,不拘吩咐什么问什么,再没人敢推委或隐瞒,一个赛一个也似的忠心耿耿与殷勤有加。
三朝回门,卓芳礼带着长子、次子在前院里敷衍宁摇碧,卓昭节领着冒姑等人回后院,被大夫人、游氏、赫氏、古盼儿围着问起婚后情形及夫家相处,面红耳赤的把宁摇碧对自己如何体贴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两位长辈又向冒姑求证过,果然是夫婿怜爱、长辈宽容雍城侯虽然在敬茶那日拂袖而去,但那是被宁摇碧气得,再说亡妻之物都传给卓昭节了,这两日卓昭节管家他也没问,可见做公公的到底还是要脸的,总不好直接再去为难已经进门的儿媳,再说,宁摇碧不是已经把卓昭节护了个八风不透了?
众人听着,都欣慰之极,连连说卓昭节福气好,叮嘱她当惜福,对长辈须尊敬,对宁摇碧要体贴,不可恃宠生骄。这些经验与训诲提醒,卓昭节自然是一一领受下来。
大夫人因为亲生长女一别数年,虽然姚方也是她亲自精心挑选的女婿,与卓昭艳感情亦是不错,然而外放之后,卓昭艳送的家书里,一年前也不无幽怨的提到,姚方的上司极赏识他这种赏识除了公开的赞过几回姚方外,跟着就是送了一个美人与姚方伺候枕席。
因为是上司所赠,本来卓昭艳觉得留上几日,等寻到了理由卖掉就是,不想那美人妖娆妩媚,婀娜多情,比起侯门出身端庄秀丽的卓昭艳别有一种风月场上的诱惑,原本并无侍妾的姚方这次居然有些动心,执意长留了下来,又给了妾的名份,虽然不至于宠妾灭妻,但夫妻之间到底不如从前亲密。
大夫人看了之后,心疼得紧,又怕女儿妒忌起来和姚方吵架,反而伤了夫妻之情,写回信过去,少不得还要劝说女儿按捺住,待姚方更好些如今见侄女与侄婿却是恩爱有加,宁摇碧这样出身的俏郎君,更难得是婚前连个通房也无,想想就暗自叹了口气。
只是大夫人为人恩怨分明,不是亏待了她的人,她一向宽容相待,虽然因为卓昭节如今嫁得佳婿又在夫家过得好,不免怜惜起了自己的亲生爱女,倒也不至于因此对四房起了嫉妒之心,只是暗自感慨人各有命罢了。
赫氏与古盼儿至少到如今都与自己的夫婿过的不错,何况卓昭节没出阁时,宁摇碧频繁往卓家跑的那份殷勤她们也都看在眼里,如今卓昭节在雍城侯府里,被宁摇碧如珠如宝的宠着纵着,也在情理之中,两个嫂子暗自嘀咕了一回自己夫婿体贴到底不如宁摇碧,寻思着回头私下里要嗔上几句,俱是真心贺了小姑子。
如此说了会子话,就到了中午,游氏想和女儿多相处会,索性打发人到前头去让分开来吃,后头女眷们摆了一桌,拉了大夫人一起下来热闹,如此吃吃喝喝,饭毕奉茶,大夫人呷了一口,沉吟片刻,到底还是把话说了出来,道:“按着雍城侯府的富贵,确实你们什么都不做,这辈子也是锦衣玉食的过了,即便是再努力些,论富贵与现在也是大同小异,只是我以为若是不伤夫妻情份,你还是督促着九郎上进些好,总归将来宁家二房是要他来撑起的,只靠一个爵位,实在单薄了些到底九郎没有旁的嫡亲兄弟。”
大夫人意有所指的道,“宁家大房那边,倒是子嗣昌盛,如今长公主在,别说大房,这大凉上上下下,也没人会委屈了雍城侯府的人,但……未雨绸缪,年纪轻轻的犯不着坐吃山空。”
游氏亦点头:“九郎也不是不会读书的人,只是他出身富贵又少年心性,从前也还罢了,到底还年轻,如今既已成婚,便不可再当小孩子看待,你是该劝他一劝。”
卓昭节抿嘴笑道:“上回进宫谢恩,圣人与皇后娘娘也是这么说的,我也这么想,但如今才这么几天,我还没寻到合宜的时候呢。”
“圣人与皇后娘娘也这么说吗?”大夫人与游氏听了,两人眼睛都是一亮,惊喜的道。
卓昭节莞尔道:“我怎会拿金口玉言来开玩笑?”
大夫人与游氏彼此对望一眼,面上都浮上来笑意,道:“这可真是……”妯娌两个没把话说明,然而那份喜悦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如今这儿的都是聪明人,当然明白圣人与皇后劝说宁摇碧用功,尤其提到了科举的用意这不是琢磨着要给宁摇碧安排前程又会是什么?
赫氏与古盼儿都笑着恭喜了卓昭节,卓昭节道:“下一科就只有两年了,我尽力劝着九郎罢,但时日到底太短,好在如今我与他年岁都不长,再等几年也没什么。”
“七娘你不晓得宁九那个人。”古盼儿之前因为其祖父的缘故,门楣与宁摇碧出身仿佛,从前虽然两家是政敌,但长安贵胄的圈子就这么大,也是常来往的,对宁摇碧颇为了解,摇头道,“他天赋实在好得很,就是不肯认真学罢了,然而他向来最听你的话,当真用心学起来,两年也未必不能下场试上一试,本来这科举,有人白发苍苍仍旧只是一介童生,有人年未及冠就高中头甲,到底是讲天赋的。”
赫氏年长宁摇碧好几岁,并不太了解宁摇碧,但这会也附和道:“八弟妹说的是极,既然宁九确实天赋卓绝,很不该就此浪费了。”
于是众人皆劝卓昭节回了宁家之后,一定要抓住机会劝宁摇碧进学,莫要平白耗费辰光。
卓昭节自是答应不迭,按着回门的规矩,不可在岳家过晚,所以晌午后,日头略斜,两人就告辞了岳家回雍城侯府,路上卓昭节就将大夫人等人的劝说告诉了宁摇碧,宁摇碧听了微微皱眉,想了片刻才道:“既然如此,那从半个月……嗯,一个月后,我每日花上两三个时辰看书罢。”
“看书居然还要挑日子吗?”卓昭节诧异道,“下一科也就两年了,我以为你回去了就要把书拿起来的。”
宁摇碧斜睨了她一眼,忽然伸手捏住她面颊,气恼道:“如今咱们两个正值新婚,你叫我哪里来的心思看书?”又道,“怎么你很希望我如今就去看书、不碰你吗?”
他一个“碰”字,叫马车里伺候的阿杏和阿梨羞得赶紧转过视线,恨不得直接掩了耳,卓昭节也急了,伸手在他胸膛上一掐,低骂道:“这是路上,你说什么呢你?”
宁摇碧吃痛,闷声叫了一声,振振有辞道:“我说的不对么?”他眼珠一转,忽然凑到卓昭节耳畔,试探着问,“该不会是你昨儿个在我这里吃了亏,今儿这是故意借口大伯母和岳母大人的话,想哄了我去书房里看书,免得再……”
“你再说!”卓昭节听得双颊犹如火烧,再也按捺不下去,因为在马车里,不便怎么样动手,索性抬腿狠狠踩住他脚,用力一碾,啐道,“你再说说看!”
宁摇碧啊的叫了一声,故作奄奄一息,往车后一靠,有气无力道:“痛死我了……”
卓昭节见他这模样,狐疑片刻,到底还是忍不住担心,俯身道:“我看看……你不是穿着靴子么?方才踩在哪里了?”
她才俯身,就被宁摇碧趁势按住背,手却顺着脖子颈往衣内探去,哼道:“总而言之你踩痛了我,如今不安慰安慰我,那是休想就这么算了!”
卓昭节不意马车在大街上、即使车帘放着,车里还有两个使女伺候,他就这么不规矩,被气得发昏,低喝道:“你疯了么?这是什么地方?!”
“管他们呢?”宁摇碧无所谓的道,“我也没说要怎么样啊……”他慢慢松了手,扶卓昭节起身,不想卓昭节气咻咻的坐好,还道他是让步了,宁摇碧却一把将她拥进怀里,不怀好意的道,“快亲我一下!不然……”他目光极不正经的瞟向卓昭节之前已经被他弄乱的衣襟内……
卓昭节咬牙切齿,瞪着他半晌,见他果然不肯让步,忽然眼珠一转,当然把脸凑向他腮侧,宁摇碧心头满意,未想卓昭节快要碰到他面颊时,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头一歪,含住他耳垂,用力一咬!
宁摇碧猛然嘶了一声,手下却是一点也不含糊,毫不迟疑的探进她衣内!
……这次,换卓昭节顾不得身在车内,车在街上,失声尖叫了!
第十七章 凤凰花树
两人因为在车上闹了一场,回到雍城侯府之后,卓昭节想到路上在车帘缝隙里看到路人指指点点的景象,虽然两个人也没在车里做什么,然而到底深觉无地自容,当真恼起了宁摇碧,任凭宁摇碧一路赔着小心不是、一路调笑都不理睬,绷着一张俏脸一路到了两人住的院子里,进了前厅,她坐了下来,宁摇碧忙亲自端茶倒水,低声下气的赔小心。
然而这次卓昭节恼羞成怒,没那么容易平息,接了茶接了水,却只不理会他,冒姑虽然不在车上,但一路进府来已经向阿杏和阿梨问了个究竟,虽然也觉得宁摇碧荒唐了点,又怕卓昭节这样的难哄,新婚就与丈夫闹翻,因此不住的咳嗽、给卓昭节使眼色卓昭节气性上头,就是不理会,气氛正僵持之际,外头初秋进来禀告,道:“世子、世子妇,国公府那边的十娘子来了呢,说是做了几个香囊,想亲自送给世子妇。”
宁摇碧闻言一皱眉,正要叫人把宁娴容打发了走,再给这堂妹按个不识趣的名头,然而卓昭节听了却立刻吩咐道:“快请进来!”
说着还瞪了一眼宁摇碧,宁摇碧极是委屈卓昭节如今摆明了是与他对着干。
他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坐好,小声道:“我下回不了……”
卓昭节哼了一声,把头一偏,不去理他两个人这置气的模样让冒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自摇头。
不过宁娴容一进门,卓昭节还是迅速换上了温柔热情的笑靥,殷勤招呼她坐下,又道:“说来惭愧,那日敬茶……嗯,我还不及给你们东西,没想到倒是劳你先送了东西来。”本来敬茶那日,接茶的众人虽然要预备见面礼给她,她也要预备东西送给众人的,但那日因为纪阳长公主的发作长公主最后不忘记让祈国公府的人把礼留下来,茶却不叫孙媳敬了,更没提让孙媳给众人送上见面礼的事情,这么着,卓昭节等于是平白的捞了一笔,这会宁娴容又送东西来,她到底觉得有些尴尬,所以一照面就客气上了。
宁娴容因为是庶出之女,祈国公夫人又不是很喜欢她,她也没有冠绝长安的什么才艺以抬身价,所以长安贵女相聚,顶富贵的那一群,比如义康公主打头、苏语嫣、唐千夏这些人,她也凑不上前去,平常最交好的就是宰相孙女温坛榕了。
卓昭节之前不知道温坛榕对宁摇碧的心思,到如今都以为温坛榕异于常人,却好女色,是看中了她自己,所以处处都避着温坛榕不迭,本来和宁娴容也不算亲近,然而宁娴容另外一个交好的小娘子却是慕空蝉。
慕空蝉早两年出阁嫁的是宁摇碧打小的好友时采风,时家和卓家四房又有着转弯抹角的交情,时大娘子时未宁更是因一首《咏虞姬艳装》将卓昭节引为知己,这两年慕空蝉与卓昭节的来往还是很有几次的,这一回卓昭节出阁,她也是跟着丈夫时采风,算作了男方的宾客才没到敏平侯府去陪卓昭节出阁。
而慕空蝉与卓昭节来往,有时候也会把宁娴容带上,这么一来二去的,卓昭节和宁娴容这小姑子倒是熟悉上了。
本来卓昭节受宁摇碧的影响,对宁家大房的人一直抱着警惕和一丝反感的,但几次接触下来,发现宁娴容娴静有礼、为人谦逊又极知进退,即使知道她是因为在祈国公府景遇不是很好,不得不养成这样小心翼翼、处处不肯得罪人的性.子当然也免不了带些心机,但就性情来说并不讨人厌,有慕空蝉穿针引线的,两人交情倒也可以,这时候宁娴容上门,虽然卓昭节还在和宁摇碧置气,但待她还是亲亲热热的。
宁摇碧见卓昭节厚此薄彼,不免就有些吃味,不等宁娴容说话,就哼道:“咱们成婚才几日,你就跑过来干什么?几个香囊罢了,谁还少你这么点儿东西?就不会交给外头使女说一声,难道她们还能昧下你这份功劳不成?一点眼色也没有!”
宁娴容虽然是看惯了嫡母的脸色,这会被他说得也是涨红了脸,手里捏着才拿出来的香囊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卓昭节忙圆场道:“你不要理他你胡说个什么呢?”
见宁摇碧还待要说,晓得他不会有什么好话,卓昭节暗瞪他一眼,语带警告道:“你再胡说!看我不……”
宁摇碧顿时就觑到了便宜,转了转眼珠,倒是不说话了。
宁娴容见自己这嚣张跋扈的堂哥这般顺从妻子,心头又是羡慕又是心酸,因为宁摇碧已经光明正大的赶过人,她一来不好意思多留,二来不敢多留,递上自己辛苦做的香囊,说了几句场面话,虽然欲言又止,但到底还是惴惴的告辞而去。
等她走了,冒姑还没把东西收好,宁摇碧就提醒道:“大房那边不拘是谁送的东西都别用,左右咱们也不缺什么。”又道,“其实照我来说即使叫那边的人进来了,东西也不该亲手去接。”
卓昭节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何至于此?”
“防不胜防。”宁摇碧哼了一声,这件事情他一句话带过,跟着就与卓昭节理论道,“我方才在十娘跟前给你体面,你如今是不是还要继续恼我下去?这可不公平!”
“我就不给你公平!”卓昭节和宁娴容敷衍了一番,又听他提醒接了话,一时间也端不出恼意来,正想着就这么含糊过去,不想宁摇碧偏偏明确的提了出来,她一听,就瞪眼道。
宁摇碧听出她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却是打情骂俏的语气了,不禁一乐,笑着道:“好吧,不公平就不公平,所谓惟女子与小人难养谁叫我是大丈夫,也只能心胸开阔些、不和你计较了!”
“你再说谁难养?”卓昭节伸指一点他肩,娇喝道。
宁摇碧大笑,复让一步,连声道:“是是是难养的是我,昭节这般好的性.子,我求你一求,就莫要与我计较什么了罢!”
当下两人笑骂了几句,重归于好。
再到次日,两人起得略早,用过早饭,两人又嬉闹了一阵,宁摇碧想了起来,就说:“今儿天气不错,咱们索性去给祖母请安罢?”
卓昭节闻言,抬头看了眼外头已上三秆的日头,呆了片刻,哭笑不得道:“这日头都这么高了,咱们去请个什么安呢?”
“又不是一定要早上才能请安。”宁摇碧倒是无所谓,笑着道,“权当过去凑个热闹好了。”
他既然这么说了,卓昭节也不再反对,点头道:“你等我换身衣裙。”
两个人都换了身鲜亮些的衣饰,因为如今已非头一日的疲惫与不适,天气又好,也不赶辰光,索性不用软轿,就这么带着随从边走边逛过去。
这时候正值三春,百花烂漫,牡丹绽放,侯府沿途,时有花树茂盛、开得烂漫,微风拂过,一阵花瓣飘飘扬扬的落下来,落得两人满头满身,煞是好看。
宁摇碧忽然想了起来,携住卓昭节的手,道:“你要不要去看那株凤凰花树?”
卓昭节被他一提,立刻想起了三四年前两人以猎隼传书的那段辰光,心中涌上来一抹缱绻,眼波顿柔,轻轻道:“好!”
“跟我来。”宁摇碧含笑道,“敏平侯府的园子我如今也熟悉了,只是咱们自己府里的园子,你还没看过罢?”
雍城侯府的花园,占地却也不小,更难得的是水景极多,和敏平侯府的花园一样入园即见水,只是不像敏平侯府的花园那样是一片浩淼烟波,沿湖筑景,进园的地方,却只是一道溪流的一曲,溪边也没有明显的砌筑,却仿照着自然之景,以鹅卵石与青苔、灌木、高树相隔掩饰,若非身后挂着精雕楹联的月亮门,只看前头,还以为是忽然到了荒郊野外,别有一番荒野的趣致。
宁摇碧指点道:“咱们这园子里,虽然有个湖,但却是要经过这条溪才能到达的,这溪有个名字叫做叠翠溪,是说沿着溪岸多是常绿乔木的缘故,湖却叫照月湖。”
又说,“这溪中也浮得起来小舟,过几日月圆,咱们过来去看看照月湖上的月夜之景。”
因为方才已经说好了要去给纪阳长公主请安时辰光就快近午了,这会半路插过来看一眼两人定情那会提到过的凤凰花树已经有些随兴,再把园游完了,恐怕天都黑了,也不必再往长公主府去。
故而宁摇碧的意思,是现在只看一眼凤凰花树,还是继续去长公主府请安。
卓昭节自不反对,当下跟着他沿着犹如荒野开辟出来的道路的园中路径往凤凰花树所在的位置而去也不知道是雍城侯还是已故的申骊歌还是哪个前人的喜好,这花园修筑的完完全全就是一片荒芜野外,路径虽然是青石铺砌的,但中间许多藤蔓挂下、树根伸出,也不曾修剪,任凭它们横亘道上,走路之时,不仔细就要被绊到,甚至几处藤萝还勾了卓昭节的发钗,特别停下来让冒姑重新拢了发才好,要不是知道雍城侯府如今正是炽手可热,还道是宁家二房破败如此。
这种俨然流落野外的感觉卓昭节哭笑不得之余,心想即使喜欢这荒野的景致,在自己家园子里也弄这么个……这出出入入都要看头看脚的就不嫌麻烦么?因为也不知道是哪位长辈的意思,她也不能抱怨这园子不好,只得郁闷的小心行路。
好在宁摇碧既携了她的手,又一直小心的护着她,几次绊到都不曾摔交,如此走了片刻,好歹前头特意空出了一块地儿一圈篱笆上开着茑萝,红花绿叶的煞是醒目,篱笆内,赫然是一座琉璃专门搭建出来的暖房,因着琉璃的剔透,在外头也能够清楚的看到,一株约莫两人高的碧树正于内中娉婷而立。
这凤凰树叶面犹如凤羽,树冠宽阔,虽然只一树,也不是很高,却遮蔽了足足丈余的地方。
卓昭节曾在书上看过,这凤凰花树【注1】产自南诏,性喜热,畏寒,栽种近十年方能开花,在长安要种活它都是极不容易的,跟前这株至今生机勃勃,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足见天香馆那岑老丈的手段。
本来凤凰花树开花是从春季一路过夏,在炎热的南诏,甚至于初秋时仍旧花开如火,但长安偏冷,这会却是连花苞也无,遥想当年宁摇碧信上所言“花开的时候像一座山一座山的燃烧了起来,一直烧到天边连接着晚霞,犹如霞彩一路铺到了人间”,卓昭节不禁心向往之。
却忽然,宁摇碧俯在她耳畔微笑着、一字字的低声道:“若继续怀这样热烈盼望的心等候,昭节,我想我定能等到你答允我的【注2】。”
春晖从四周茂盛的枝叶之间漏下几许光斑,有软风从叶间鬓边拂过,如绸如丝,温柔得教人禁不住要这么沉醉过去宁摇碧的笑容眸光,亦如醇酒般醉人,他温柔的扶着卓昭节的肩,一字不差的背出从前的信中之句,轻声道:“我如今,可不就是等到了?”
卓昭节侧首看他,嫣然一笑,风华绝伦:“是极,咱们,都等到了。”说着,头一次未顾忌下人正在身后正目睹这一切的羞赧,主动伸手反身环抱住他。
春晖里,草木葳蕤的园中,正好年华的一对人儿,相拥相偎,柔情无限,浑然忘了人间韶光。
【注1】凤凰花树,即凤凰木,部分资料来自百科,至于花开的日子……我编的,我想热带地区的植物嘛……一年不开上一两个季节的花,怎么好意思说是热带雨林出身的。
【注2】见“杏花烟雨数江南”卷,第一百零四章。
第十八章 礼单
在园中彼此倾诉了一番情意,两人到底恋恋不舍的离了那株尚未开花的凤凰花树,携着手一路穿廊过户的到了隔壁的纪阳长公主府,见到宁摇碧与卓昭节从角门进来,忙有小内侍抄近路飞奔去报与长公主知道。
两人才进了上次敬茶时经过的院子,就听到里头有人说话声,宁摇碧示意门口守着的使女不要通禀,直接拉着卓昭节进了门,却见长公主跟前已有人在陪着了,一个是宁瑞婉,一个是个二十余岁、长眉朗目、鼻直口方的华服男子,正一左一右的陪着纪阳长公主说笑。
敬茶那日长公主偏帮着宁摇碧,把大房的儿子孙儿孙女都骂得一塌糊涂,半点面子都不给,其中宁瑞婉甚至是被气走之后又拖回来说的,但如今看来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长公主嘴角含笑的听宁瑞婉绘声绘色的说着某件趣事假如不看长公主的目光不住往门边瞟的话,倒也可以认为祖孙两个其乐融融。
一见宁摇碧进门,长公主立刻将正说得兴起的宁瑞婉扔到了一边,高高兴兴的大声招呼:“九郎可算想起来到祖母这儿来了?快过来快过来,今儿庄子上送了新鲜的樱桃来,本宫记得你是很喜欢这个的?正琢磨着一会打发人全给你送过去呢?”
宁瑞婉与那华服男子见这情形,脸色都变了变,对望一眼,皆不作声了。
宁摇碧也没理会他们,径自拉着卓昭节的手,到长公主另一边坐了,笑着道:“孙儿就知道祖母最疼孙儿不过,正想着今日天气极好,过来祖母这边陪祖母说几句话,免得祖母又念叨说孙儿不在就冷清,没想到,祖母这里已经有人陪了。”
纪阳长公主想都没想就道:“也不过是随便听他们说些话儿解闷,到底还是要看到九郎,本宫这心里呀,才能真正开心起来!”
这话俨然就是在说宁瑞婉和那华服男子也不过是个解闷的用处罢了,真正被长公主当孙儿看待的还是宁摇碧。
宁瑞婉低了头不作声,那华服男子究竟有些忿忿难平,趁长公主不注意,狠狠瞪了眼宁摇碧,宁摇碧立刻觉得了,目光一冷,凝视着那男子道:“六郎你盯着我做什么?”
他对大房的堂兄弟姐妹似乎就没叫过兄长阿姐,长公主却从来不和他计较,这会说那男子亦是如此,卓昭节听宁摇碧叫了那男子的排行,对照着出阁之前卓家打听过的宁家的情形,立刻想起来排行第六的应该就是祈国公府的嫡幼子,名叫宁瑞梧的了。
也就是万一宁摇碧有什么不测,大房必定的过继之人。
这宁瑞梧的眉目之间,细看其实和宁摇碧很有几分相似,虽然宁摇碧是明显带进了胡血,然而两人轮廓肖像得很,一望可知是兄弟,只是这对堂兄弟的关系实在不怎么样,宁瑞梧到底是男子,又当着姐姐和弟媳的面,虽然忌惮长公主的偏心,然而被宁摇碧这么不客气的一问,却还是忍不住冷冷的回了一句:“是看九郎成婚以来越发的精神,故而心下羡慕。”
宁摇碧大言不惭道:“娶得佳妇,又是多年所念之人,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倒是你,这三春之际,看起来却不是太好,难道今日又在祖氏手里吃了亏,这是来寻祖母安慰呢还是告状呢?”
闻言宁瑞梧的脸色顿时难看无比他也干脆,索性起身对纪阳长公主一礼,道:“祖母,孙儿忽然想起来还有些功课没做,这便要回去完成,请祖母恕孙儿不孝,暂且告退!”
纪阳长公主有了最心爱的小孙儿在身边,对其他的孙儿哪怕也是嫡孙就不那么在乎了,权当没听见宁摇碧对堂哥的不敬与挑衅,无所谓的道:“你既然忙,那就去罢。”
宁瑞梧一走,宁瑞婉也有点留不下来,虽然宁摇碧一番话气走了宁瑞梧后,又自顾自的和纪阳长公主说笑起来,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但宁瑞婉与这个脾气乖戾的堂弟同处一室、又有祖母在上,实在是如坐针毡,好容易寻了个机会脱身而去,看她背影好似仓皇奔逃一样。
卓昭节虽然受宁摇碧的影响,对祈国公府上下印象最好的也不过是宁娴容那也不过是面上情罢了,宁娴容一针一线绣好了送到雍城侯府的香囊,宁摇碧不提,她也是这辈子都不打算用的。
但这会看到宁瑞梧与宁瑞婉这两个明明是兄姐却被宁摇碧仗着纪阳长公主的宠爱全然不放在眼里、几次三番弄得下不了台的狼狈模样,心里也有些感慨,也不知道大房从前与纪阳长公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长公主如此明目张胆的偏心着宁摇碧,甚至到了近乎故意苛刻刻薄大房的地步?
不然怎么说长公主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经历,是不会犯偏心二房偏心到了让大房视二房如仇雠的地步这样浅显的错误的。
她这里独自琢磨着宁家的家事,那边纪阳长公主倒是忽然想起来一事,道:“昭节!”
卓昭节忙肃然道:“孙媳在!”
“无须如此拘束。”纪阳长公主见她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看宁摇碧的面子,倒是和颜悦色的宽慰了一句,跟着道,“真定郡王府方才打发了人来报了喜,说是真定郡王妃有了身孕,因是真定郡王的头一个孩子,四郎与赵氏都高兴得紧,所以想过两日邀些人去贺一贺,人不多,也叫了你们,许是你们恰好过来错过了报喜的人,本宫正好和你说一声。”
卓昭节自是听出来长公主还有下文,略一思索,便恭敬道:“不瞒祖母,孙媳这才过门,诸事多有不明白怕做错的地方,还请祖母教诲。”
长公主果然是不放心她才过门的头次应酬,闻言点头道:“你把去时的礼单拟好之后,使人送过来,本宫与你掌一掌眼。”
“孙媳谢祖母心疼!”卓昭节听了,心下一松,倒是对长公主真心感激起来,即使知道长公主这么提点自己,归根到底是因为疼宁摇碧,然而能够得到这位长辈的庇护实在是无往不利了,长公主亲自过过目的礼单能错么?
便是有那么几件恰好不中真定郡王夫妇意的东西,以长公主的身份,他们也断然不会说什么,如此一来,卓昭节自是轻松了,何况长公主帮看礼单时,少不得会指点些旁的,长公主的身份与阅历,她的教诲可不是谁都有机会听到的。
长公主说这件事,毕竟还是因为卓昭节是宁摇碧想方设法娶进门的人,如今又是雍城侯府的女主人,她做差了事情,那是整个雍城侯府都丢脸,偏申骊歌早逝,卓昭节上头没有婆婆拘束也没有了婆婆指导和掌眼,这种事情也只能长公主来操心了。
所以说完了此事,长公主就不再理会卓昭节,又与宁摇碧说笑起来。
卓昭节陪在旁边听着,这么到了黄昏,长公主索性留了他们一道用饭,祖孙和乐,因宁摇碧的刻意带入,卓昭节渐渐也能插上几句话,这样用过了饭,长公主命人打着灯送他们回侯府。
因为今日到纪阳长公主府都是步行,虽然两府就在隔壁,然而一座长公主府、一座侯府,占地都颇为宽广,府中又都是做着景致,不能直接走过去,多少要绕些路,这么一来二去的,说出门也不算出门,但走回来却都累了。
硬撑着听特意在院子里等了数个时辰的苏史那说了真定郡王来报喜的消息,宁摇碧道:“方才祖母已经说了这事。”
苏史那闻言,露出释然之色,道:“既然有长公主过问,那某家倒是不必担心了。”
卓昭节这才明白过来他在这里等这么久也不仅仅是为了禀告一个消息,却有提点自己的意思在里面,不禁面上微微一红,既感动于纪阳长公主与苏史那的关心提点,又暗自发狠定要用心学习,老是这样叫一群人不放心的或跟着或等着自己预备叮嘱,从前做小娘子时也就算了,如今已为人妇,又正经的当起了家,到底有种技不如人的憋屈感。
苏史那走后,两人因觉疲惫,草草沐浴过,就安置下了。
锦罗帐里苏合香气旖旎,宁摇碧难得老实的揽着卓昭节的腰仰躺在榻上,语气慵懒的道:“真定郡王那边的东西咱们明儿个一起挑罢,我晓得真定郡王偏好什么,正好我这儿有几件东西是他一直想要的,这回他的正妃有了喜讯,也就便宜他了。”
卓昭节依在他胸前,笑着道:“明儿个你先跟我说真定郡王的偏好,叫我自己来选礼,尔后你再说。”
“嗯,这是一门心思的要为我分忧了吗?”宁摇碧听了,微微一笑道。
卓昭节捏拳轻捶了他一下,道:“你不要吗?”
“自然要的。”宁摇碧嘟囔了一句,就势翻身压下来,道,“这还用说?”
卓昭节一蹙眉,轻嗔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然而接下来她也没心思说旁的话了……
一夜无话,次日,两人边商议边挑好了礼,拟了单子,虽然之前纪阳长公主说的是打发个人把单子拿过去与她看,但出于对长公主的尊敬,卓昭节还是决定亲自送过去,她要过去,宁摇碧当然是陪着。
纪阳长公主看到孙儿孙媳隔了一日又手拉手的过来,微感意外,随即也露出欢喜之色,赞了卓昭节一句,道:“是个知礼的好孩子。”
卓昭节微红了脸谦逊道:“祖母谬赞了,孙媳却不敢当。”寒暄了两句,就拿出礼单来请长公主过目与指点。
长公主接过,眯眼看了看,立刻就指出了几处不妥,又含蓄的说了些禁忌讲究之事,无一例外,都与皇家宗亲私下来往有关,外臣等闲根本就接触不到的一些地方,是换了游氏来拟这张单子也会有疏忽的,卓昭节知道机会难得,屏息凝神的听着,认真记了下来。
最后照着长公主的意思,重新修改了两次单子,长公主这才满意,点头道:“就照这个送罢。”
宁摇碧笑着道:“究竟咱们有祖母疼就是不一样,孙儿想着六郎那边许是这会还在头疼要送什么好?”
他这么没事找事的嘲笑宁瑞梧等人,纪阳长公主却只是微微一笑,道:“四郎受其母影响,心胸宽广,便是送差了什么,他一般也不会计较什么的。”说着就又回头告诉卓昭节,“之所以你送礼的单子本宫要过目,倒不是怕四郎与那赵氏不满意,顾忌的还是外头嚼舌根的那起子小人!”
卓昭节点头道:“是!”
长公主见宁摇碧要笑着说什么,微微摇头道:“你们啊,年轻,不明白,一来四郎如今也没有到了能够定定心心的时候,二来,虽然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然而该谨慎的地方谨慎,可以免除许多麻烦,养成这样的习惯到底也是件好事,终究本宫不能庇护你们一辈子的!”
宁摇碧闻言一皱眉,笑着道:“祖母又说这样的话了,祖母如今康健矍铄,能庇护咱们的辰光长着呢!”
第十九章 表兄弟
纪阳长公主看着孙儿英气勃勃、孙媳娇媚青春的模样也不想太扫了他们年轻人的兴头,便微微一笑,道:“本宫是盼着可以康健长寿,好多看看你们,若是能够看到曾孙长上几岁那就更好了。”
闻言卓昭节娇羞的低下了头,宁摇碧却爽朗笑道:“祖母这个愿望算什么?孙儿可是还指望祖母帮着教养子女一二的。”
四周侍者都凑趣,纷纷说纪阳长公主青春仍在、玉体安康,必能康健长寿,看到雍城侯府子孙满堂。
这么闹腾了一阵,长公主又留他们吃了些点心果子,这让让他们带了几包糕点回侯府去。
侯府这边也没什么事情,两人正值新婚,少不得又要腻上一腻,过了两日,便是真定郡王府里设宴庆贺真定郡王妃进门年余,终于有喜的日子,遂起早打扮,点齐礼物,一同乘车前往。
真定郡王妃当然就是赵萼绿,当初真定郡王得到圣人、皇后的支持,已不太需要赵家的帮助,与赵萼绿疏远过一阵子,后来赵萼绿趁卓知润成亲,随长辈到卓家庆贺之际,私下里托了卓昭节求宁摇碧帮探问真定郡王的意思内情如何,那时候卓家正值风飘雨急,卓昭节无心多问旁人的事情,也不是很清楚,总而言之真定郡王后来禀明圣人、皇后,一年半前正式娶了赵萼绿过门,婚后过得似乎也不错。
只是赵萼绿出阁之前也是长安贵女里的翘楚人物,出阁之后倒是一下子有些销声匿迹的意思,成日里除了在郡王府里管家理事外,就是到东宫或大明宫里陪伴太子妃、淳于皇后,之前的一般闺中手帕交都有些疏远,连带着真定郡王开府以来还是头一次在这郡王府里宴客。
郡王府就在兴宁坊隔壁的十六王宅中,毗邻晋王府,与延昌郡王府相去也不远毕竟这些个王府再远也就在一个坊里。
虽然真定郡王妃有喜是件大好事,尤其是早于真定郡王成婚近四年的延昌郡王,至今膝下无有嫡子,因为淳于皇后厌恶男子纳妾的缘故,本来就不得皇后喜欢的延昌郡王亦不敢让庶子生在了嫡子之前,相比起来,真定郡王抢先有了嫡长子哪怕如今这一胎只是嫡长女,比起膝下仍旧空虚的延昌郡王来也是领先一步了。
但也因为延昌郡王至今膝下无所出,如今真定郡王妃才有身孕就大肆庆贺,未免有些嘲笑长兄的意思,加上太子到底是偏爱着延昌郡王的,所以这回说是庆贺,也只是小宴,除了宗亲里要好的几人之外,受邀到场的,均是几位长公主或后族的同辈子弟,寻常臣下却是一个也没请。
卓昭节被宁摇碧扶下马车,正巧时采风与慕空蝉也到了,只是时采风却未曾坐车,他骑了一头青骢骏马,见到宁摇碧夫妇,忙勒住缰绳,跳下坐骑上阶招呼道:“九郎、七娘,你们也到了?”他一边迎上来,一边从腰间抽出折扇,拱手为礼。
宁摇碧与卓昭节闻声留步,俱还了个礼,卓昭节笑着道:“是呢,慕姐姐在车里?”
时采风嗯了一声,道:“这是自然。”他既然上了阶,就站着与宁摇碧寒暄起来,慕空蝉的马车自然不如他的青骢马便捷,缓行于后,两边说了几句话,马车才停到阶下,停稳之后,使女搀了慕空蝉下车,卓昭节忙在台阶上朝她招了招手原本她倒有意下去几步迎接,但被宁摇碧携住了手,也只能招手示意了,他们这恩爱的模样,落在慕空蝉眼里,忍不住望了一眼时采风,却见他若无其事的和宁摇碧说着话,根本是看都没看自己一眼,慕空蝉的眸色就沉了沉。
她很快就掩住这一丝情绪,笑容满面的上阶和卓昭节说笑起来。
四人边闲谈着边往里头,真定郡王闻讯已经亲自迎到外头来,正巧在照壁后头遇见了,四人自要贺上几句,真定郡王笑容满面,拱手环环一礼,道了谢,又与时采风一起调侃宁摇碧二人,道:“时五已有嫡长子,如今孤的王妃也有了喜,却不知道小七娘什么时候也报个喜信来呢?”
卓昭节闻言,羞得举袖遮面,嗔道:“郡王如今即将喜得麒麟儿,越发没了正形,我好心随九郎来贺郡王,郡王却拿我开起玩笑来了。”
真定郡王笑道:“这是什么开玩笑?孤的母亲可是在库房里挑了一天才挑中那盆‘早生贵子’的,今日你们又来贺孤的王妃有喜,孤岂能不也祝你们早传佳音?”
卓昭节忙拉慕空蝉帮自己,道:“慕姐姐,你听郡王如今是高兴坏了,净拿我打趣呢!”
慕空蝉还没回答,宁摇碧已经笑骂道:“如今我等尚在新婚,郡王之祝且先收下不是说来贺郡王的么?怎么说来说去尽不离昭节了?”
慕空蝉遂道:“初岁你跟我说什么委屈呢?你看,不是慕姐姐不疼你,实在是你夫婿早就把你护得八风不透,连表哥今儿个高兴,想调侃你几句都不让的,你却叫慕姐姐如何能够有用武之地呢?”
卓昭节越发脸红上耳,轻啐道:“你们表兄妹净会欺负人,我不跟你们说了。”
时采风笑着道:“三娘这话哪里错了?从你们认识开始,宁九这小子可是一向把你当成稀世明珠来看的,这个满长安谁不知道?”
“还说我们。”卓昭节可算抓到了把柄,立刻道,“慕姐姐调笑我几句,你就忙不迭的接话捧场,你与慕姐姐才是恩恩爱爱,处处帮着她落井下石呢!”
慕空蝉听了这话,不免想起来方才在马车里看到前头宁摇碧陪着卓昭节乘车不说,下车时明明卓昭节也不是腿脚不灵便的人,也有使女下人在旁,他却一定要亲手小心翼翼的扶了妻子下车才放心,而自己的夫婿时采风却嫌马车气闷,执意独自骑了马,甚至见了好友,就只顾闲聊寒暄,根本不管自己只有使女扶下车,她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寥落,笑容也有些清淡起来。
不想时采风折扇轻摇,微微一笑,一脸理所当然的道:“这个自然,九郎要护着你,我岂能不向着三娘?”
时采风虽然膝下有一子了,但仍旧青春年少,为人父后又添了几许成熟的儒雅之气,此刻于雕梁画栋的王府游廊上,衬着栏杆外明媚春光,他轻袍缓带、折扇轻摇,望之说不出的气韵风流,真真可引无数小娘子竞折腰。
慕空蝉明明知道这样的甜言蜜语对时采风来说完全就是家常便饭,他长到现在也不知道与多少人说过多少次了,就是她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听时采风这么说,可被时采风情意绵绵的目光一看,一颗心犹似落进了初春的朝阳里也似,只觉得暖融融软洋洋说不出来的舒畅痛快与甜蜜,只觉得之前时采风不曾降阶去扶自己的那点儿委屈也不翼而飞了。
她又是痛苦又是甘之如饴的想:“就是为了五郎这一刻看我的目光,就是为了他偶尔这样的暖心话儿,那些个人、那些事儿……我……我就当作不知道罢!”
慕空蝉这里被时采风轻而易举的迷了个七荤八素,将心中怨怼全部抛掷,脚下犹如踩着云堆也似,几乎是下意识的跟着众人一路前行,到了真定郡王府的后院。
这后院今日特意装扮了起来,地铺氍毹,四周围锦屏,四座花团锦簇,席上瓜果罗列,惠风拂过,阵阵瓜果清香徐徐而来,中间似混杂着春日万物舒醒、天籁啁啁的清芬,到处都充斥着一种生机勃勃之感。
真定郡王妃赵萼绿笑容满面的坐在上首的榻右,将榻左留给了真定郡王,郡王妃今日穿得十分喜庆,耀目的石榴红地四合如意纹锦交领窄袖上襦,外罩着绛紫地衔芝半袖,因为有了身孕,腰间束带透露出松弛之意,系了一对五彩丝攒花宫绦,下头是秋香地续世锦留仙裙,头上只简单的绾了个椎髻,斜插了一对鸾凤衔珠步摇,饰着两朵点翠珠花,淡施脂粉,眼角眉梢,都透露出来由衷的喜悦之情。
这时候已经先有几位客人到了,定成郡主自不必说,苏语默、苏语嫣兄妹亦已在座,又有晋王世子并晋王小郡主唐千夏之前在游廊上,真定郡王已经说了今日就请了他们这几个人,算着宁摇碧与时采风这两对夫妇倒是最后到的。
是以他们才进来,赵萼绿就俏脸一扳,故作威严的喝道:“你们来的最晚,叫咱们这些人等了又等,这该当何罪?”
“依我之见,该当无罪。”宁摇碧与时采风闻言,想都没想,异口同声道。
众人一下子都笑了,真定郡王请他们先入席,待都坐定了,赵萼绿这才啼笑皆非的道:“我就说了这话对他们无用,这两个人,向来最擅长的就是把别人的客气当福气来使的。”
苏语嫣闻言十分的失望,道:“这可真是的,我还以为宁九成了婚,又有小七娘在旁,怎么说也应该收敛些,不想他还是惫懒如前。”又说卓昭节,“你也不管他一管!”
卓昭节待要说话,宁摇碧已经一哂道:“原来是苏表姐你在挑拨离间,我就说么,郡王方才路上在游廊上还说过叫咱们不必客气,还和以前一样,不想这才到后院,郡王妃就翻起了脸,向来郡王妃最是贤德柔顺,今儿怎么忽然就变了?却是表姐你不好,没得教坏了郡王妃。”
苏语嫣慢条斯理的呷了口樽中罗浮春,眼一眯,道:“好你个宁九!当着我的面,就挑拨离间起来,还好意思说我挑拨离间?”
却是这儿的人都心照不宣,晓得赵萼绿这郡王妃是爱煞了真定郡王,向来待人接物、乃至于穿衣打扮,样样都觑着真定郡王喜欢的来,但凡真定郡王做下的决定,即使有时候叫她受些委屈,她也决计不会说半个不字所以宁摇碧故意说真定郡王方说了让众人不要客气的话,以赵萼绿的性情当然就要顺着真定郡王的,如此一来,自然就显得苏语嫣在挑唆着赵萼绿逆了真定郡王了。
就听真定郡王笑着道:“表妹你莫听九郎胡说,孤方才在游廊上几时说过叫他不要客气的话来了?”
众人都是轰然大笑,道:“九郎越发的荒唐了,郡王就在这里,你竟也敢信口雌黄?”
“虽然四表哥你不曾说出来,但就我对四表哥的了解,今儿这样的家宴,四表哥必定是不希望咱们客气的,所以就索性替表哥你说了出来。”宁摇碧面不改色,道,“我知道四表哥向来爱护弟妹,只是也不能太过偏心,慕三娘与苏表姐是四表哥的表妹,我何尝不是你之表弟,表哥你说对不对?”
这次真定郡王也撑不住了,指着他对众人道:“你们见过比这样更临阵磨枪的么?平常一口一个郡王,要孤放过他了,就叫起了表哥。”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宁摇碧正色道,“咱们虽然隔了一层,但打断骨头连着筋,总是表兄弟,表哥你怎么舍得看我下不了台?是不是?”
“九郎啊九郎,成了婚还是那个样子,咱们就不要指望能够占他什么便宜了!”赵萼绿拿起一柄腰圆团扇,半遮着脸,摇头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