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一章 人生如初雪
季玉深这一走,小半个月没再去找苏幼仪。
不知不觉过了十月,初雪便落了下来,御园里成了冰雪琉璃世界,分外好看。
苏幼仪一见着飘雪,便让春花去嘱咐学堂那边,给孩子们放一日的假,叫他们好好玩去。
毕竟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学堂那边,屋里炭火烧得暖暖的,孩子们隔着窗子望见外头飘雪,早就按捺不住了。
小七的目光直往外头看,小六看过来的时候,他胸有成竹道:“一会儿母后指定就派人来通知放假了,咱们去哪儿玩好?”
小六瞧他这副笃定神情,欲言又止,忽然就见院子外头有人跑了进来。
两人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多福手底下一个小太监。
他走到门外,正在讲课的赵师傅便瞧见了,放了书本看向他,小太监朝赵师傅行了一礼,赵师傅也拱手回礼。
他道:“赵师傅,太后说下了初雪,请学堂里给学生们放个假,叫大家玩雪去。”
赵师傅抿了抿嘴,“是只请两位小王爷去呢,还是大家都放假?”
底下的学生们一脸期待。
“是大家都放假。”
底下响起小小的欢呼。
赵师傅没法子,轻轻叹了口气,朝底下一摆手,“既然太后让你们玩雪去,你们就去吧,只是今日布置的功课,不要忘记了。”
“是,师傅。”
学生们似模似样地站起来行礼告辞,等赵师傅一往外走,众人便撒丫子欢腾起来,命人收拾书的收拾书,背书袋的背书袋。
他们自己则三五成群,朝着学堂外头的雪地跑去。
笑声一时荡漾开来。
……
“今日是哪位先生在学堂上课?”
苏幼仪瞧着初雪落下,心中一时喜欢,带着春花等人在园中踏雪而行。
她穿着避雪的红色狐皮披风,一圈雪白的风毛围在面颊,只露出半张精致的小脸,唇瓣微动。
春花想了想,道:“是赵师傅。”
“哦。”
这一声回应,有些失望似的。
苏幼仪低着头缓缓踩在雪地上,“赵师傅听见我让孩子们放假,又要不高兴了。他是个正经读书人,让他按着我的意思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课,没把他气跑算好的了。”
春花噗嗤一笑,“他哪敢?再说了,听说赵师傅近来上课的风格,也有所变化。想来他心里还不知多佩服太后的新鲜想法,怎么会气跑?”
苏幼仪笑了笑,“赵师傅这个老古板,终于也舍得变一变了?怪不得小六和小七如今回来,都不吐槽赵师傅了。”
走了一段,苏幼仪见路上积雪只薄薄一层,又回头瞧自己身后大队人马,总觉得和雪景不太相衬。
她便道:“你们都去吧,留下几个人跟着就是了,没得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
做了太后就这一点不好,不管去哪身后少说都有十来个人。
没得半点松快。
春花回头瞧了一眼,只留下她和春景,并两个小太监跟在后头,以防发生什么事。
多福和多禄便带着其他人回院中准备,一会儿苏幼仪走累了回去,必是要喝热姜茶去寒的,还要预备新鲜的果子。
四个人远远跟在后头,苏幼仪难得一个人,撒欢似的朝雪地里走。
雪地里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
她倒是高兴了,可春花等人在后头看着都悬心,唯恐她一不小心摔到雪里受伤。
便是受了初雪寒气,那也是不得了的事。
转过眼前一座假山,沿着湖边落雪的白堤,苏幼仪缓缓前行。
大约湖面上有些地方结起了薄冰,不少雪花落在湖面并没有沉下去,反而堆积起来,变成一小座一小座透明的雪山。
苏幼仪瞧着有趣,一时脚下不妨,踩着红色小羊皮缕金靴的脚别住,整个人歪歪地朝边上一倒
春花等人顿时把心提到嗓子眼,待要赶上去,忽见斜刺里快步走出来一个淡青的身影,迅速扶住了苏幼仪。
幸好,人没摔到雪地里。
春花连忙把人一拦,“别,不用过去了。”
春景定睛一看,原来淡青色的身影正是好些时候不见的季玉深,这段时日他不来见苏幼仪,她们还有些不习惯。
没想到今日又见着了。
春景抿嘴一笑,也朝身后两个小太监道:“且跟着吧,拿好手炉子,若太后叫了再送上去,不叫别去。”
“是,春景姑姑。”
……
苏幼仪以为自己会摔在雪地上。
她倒也不介意,岭南那地方来京城的人,便是年年冬天看雪,也根本看不腻。
摔上去也是高兴的。
没想到忽然被人抓住,抬头一看,正是消失了半个月的季玉深。
他倒还是按照和赵师傅的分工去学堂上课,只是不像先前天天到她跟前来了,苏幼仪知道他心里赌气,也没去撩拨他。
今日忽然遇见,倒觉得巧。
“不巧。”
季玉深抓着她的手臂,将她身体扶正,“我见今日初雪,特意赶来的。”
苏幼仪忍不住噗嗤一笑。
大家都是岭南人,季玉深大约最懂她对雪的喜欢。
她笑着推季玉深一把,“装什么无欲无求?咱们从小长在不下雪的地方,你曾说过,你也是向往北方大雪的。”
季玉深忍不住露出笑意。
他拿苏幼仪一点办法也没有。
两人便在雪地上并肩而行,雪下的大,脚底的积雪渐渐厚重起来,他们的脚步也深一脚浅一脚的。
走到湖边的小亭,两人才终于有了个避雪的地方。
苏幼仪站在亭边回头一看,不禁看住了。
季玉深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才发现两人来时走了长长的两串脚印,这会儿又被雪覆盖起来了,雪地平整得像从未有人走过似的。
似乎看出苏幼仪他们在看什么,跟在远处的春花等人没敢直接走过来,生怕他们的脚步破坏了这片雪地。
他们只在远远的地方观望着,注意苏幼仪的神情,或是要叫人,或是要回去。
苏幼仪正看着,忽听见一个声音,在离自己头上很近的地方响起,“若人生也如这场初雪,当如何?”
第七百八十二章 烤肉
人生若如这场初雪,前尘过往一笔勾销。
苏幼仪怎会听不懂他的意思?
她回过头去,正对上他一方洁白的下颌在她视线上方,不自觉多看了一眼,微微咽了口水。
复又低下头去,看到他穿着青色的长袍,外头披一件同色披风,披风的边缘镶嵌的也是白色狐皮。
两人一红一青,倒像是约好似的搭调。
“雪能覆盖来时行踪,可你我心里都清楚,这段路我们到底是走过了。”
苏幼仪尽力不让自己去看他,保持语调平稳。
季玉深也没说什么,反而顺势牵起她的手,苏幼仪一时往后缩,他却握紧了不放。
“手这样凉,连个手炉子也没拿。”
苏幼仪暗想,方才玩雪太过欢喜,只教春花他们在远处跟着,忘了要一个手炉子。
这会儿听季玉深一说,才觉得掌心寒凉。
季玉深将她双手握在双掌之中,凑到唇边呵了一口热气,而后就着这口热气替她搓手,掌心很快便暖和起来。
苏幼仪瞧着他的手,从前他的手是白净修长,骨节分明的,一看便是读书人的手。
如今他的掌心也多了些薄薄的茧子,不知是那些年在朝中留下的,还是这几年经商留下的。
多半是后者。
他自小不算富贵闲人,也是衣食无忧,再怎么聪明睿智,诈死之后独自往岭南经商,白手起家,只怕也吃了不少苦。
还有那个赵大虎。
若不是经历过什么大风浪,怎么会结识赵大虎这样的江湖人物?
她出着神,季玉深已替她暖好了双手,丝毫不客气地将她的手握紧了自己的衣袖。
苏幼仪低头一看,两人的衣袖接在了一起,她的手揣在他的衣袖里,一股融融暖意沁入肌肤。
外头的雪快停了。
两人又从亭中走了出去,这会儿脚步比方才慢了许多,少了新奇,多了一分平淡宁静。
他们牵着手在雪地里慢慢走着,四周寂静,空无一人。
便是有伺候的宫人远远看见了,也会假装没看见,瞧瞧地避到远处。
从湖边一直走到学堂附近,听见孩子们银铃似的笑声传来,苏幼仪亦忍不住露出微笑。
季玉深道:“进去看看。”
苏幼仪点点头,却放开了他的手。
袖口一空,灌进了一点冷风,季玉深只觉得手上一凉,苏幼仪已经朝学堂里走去了。
一股淡淡的烟气飘来,苏幼仪凑近了些,闻到烤肉的香味。
原来孩子们在学堂的院子的雪地上扫出一片空地,点起了炭炉子正在烤肉。
苏幼仪顺着肉香味过去,只见围在一起的孩子们中,有人抬起头瞧见她,立刻端正站好。
“太后来啦!”
众人齐刷刷抬头一看,见苏幼仪和季玉深一起过来了,都露出好奇的笑容。
“请太后安。”
小六和小七一人手里举着肉,一个手里还拿着拨炭火的铜箸,见着苏幼仪手忙脚乱,苏幼仪忙摆手,“不必行礼了。”
两人笑嘻嘻的,不顾小手多脏,上来就拉苏幼仪,“母后和季先生来得巧,我们正要烤肉吃呢,你们来着了。”
“是什么肉。”
苏幼仪跟着就过去,在孩子们让出来的石头上坐下。
季玉深瞧着无奈。
她这个做母亲的,见着孩子们幕天席地烤肉吃,连句训诫都没有,反倒跟着他们一起胡闹。
怪不得宫里的孩子都喜欢她。
她自己原也是个孩子心性。
春花等人一时都跟上来了,忙到苏幼仪身边伺候,季玉深慢慢走了过去。
小六见苏幼仪没怪罪,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来,“这是鹿肉,这是野鸡肉,是我们从膳房弄来的。说是外头送进了许多,给母后补身子。我们想着母后未必能吃那十几头,于是……嘿嘿。”
冬日里这些新鲜野物多,加上天气寒冷好保存,所以膳房这些肉类更是每日都有,还十分新鲜。
苏幼仪定睛一看,他们也算会吃,居然还备了不少盐巴、辣椒和孜然等物。
便道:“那你们烤吧,我只等着吃便是。若是烤得不好吃,要罚你们污图了学堂清静之地,是要抄书的。”
一向最怕抄书的孩子们,听见苏幼仪的话也并不担心。
一来这里头有人是跟着家里烤过肉的,十分有经验,不怕烤得不好吃。
二来苏幼仪上回给他们上药的那事,已经彻底把他们收复了,现在别说抄书了,苏幼仪叫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做。
苏幼仪瞧见站在小六、小七后头的李千越,和煦地朝他招手,“你会烤肉吗?”
李千越看了季玉深一眼,摇头。
他的生活不如其他孩子优越,烤肉这样奢侈的事情,不是他经历过的。
这还是头一遭。
小六和小七见状,便把李千越拉到前头来,“这个学学就会了,去年冬天二皇兄和三皇兄就烤过,我们都见过!”
他两个也只学了半吊子,倒是十分积极,一副要教李千越的样子。
苏幼仪坐在一旁看热闹,回头一看,朝季玉深道:“你也坐下等着吧,一会儿尝尝你的学生们孝敬的肉。”
季玉深依言坐下。
他可没有苏幼仪那么有信心。
瞧这些孩子七手八脚不成章法的样子,哪里那么容易就能烤成?
这些金尊玉贵的孩子,都是在家不曾下过厨房的。
果然,没一会儿,烤肉的香气中就夹杂了一丝糊味。
苏幼仪立刻掩住鼻子,“哪个焦了?”
孩子们手忙脚乱去架子上翻肉,不管火候把所有的肉都翻了过去,这才发现有的肉已经糊得全黑了,有些肉还是微红带血的。
这火候完全不一致。
苏幼仪哭笑不得。
看来今日想吃上这烤肉,不是易事。
小六等人也丧气起来,忽见季玉深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将披风解下,递给了身后的小太监。
而后他将两边衣袖各卷了两圈,从小六他们手里接过铜筷,将那些烤黑了的肉捡掉,又把还带着血的重新翻了回去。
“拨掉一半的炭,太旺了。”
他淡淡地吩咐道。
第七百八十三章 自然中了
一听这话,立刻有两个学生争着拿铜箸,将炭炉里的炭拨出一半在雪地上。
火没有先前那么旺了,烟气也淡了些。
季玉深从容地指着几块正烧得发红的炭火,“把这块挪远一些,那块朝我的方向挪近一点。”
不过几下工夫,炭火在炉子里便分布均匀了,架子上的烤肉也不似先前那样,有的已经焦了,有的还没熟。
学生们瞧着高兴,还道:“方才咱们没把炭火分布匀,怪不得火候掌握不住,还是季先生懂得多。”
“俗话说,君子远庖厨,没想到季先生居然是个烤肉的行家!”
季玉深慢条斯理地翻动肉块,头也没抬,“哪里是什么行家,不过略懂一二。年少时家道中落,我从岭南一路奔袭入京赶考,身上没有多少银子。那时候,我和……”
他说到这里,犹豫地抬头看了苏幼仪一眼。
小学生们也好奇地看向他。
“我和同伴,最欢喜的事就是经过山间野地,能够用小小的陷阱抓住一只野兔野鸟,而后才能吃上一顿烤肉。”
苏幼仪听着他的话,回想那些年的事情,不禁莞尔。
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又好像还在昨天。
李千越正在一旁拿着孜然罐子预备,见状抬起头,瞧瞧看了苏幼仪一眼。
若他没猜错,季玉深口中的同伴,就是苏幼仪。
学生们听着却想到了别处,七嘴八舌地问起季玉深,“先生也考过科举?考中了吗?”
“原来先生也是岭南人,是太后的同乡,怪不得总是和太后在一处说话!”
“先生怎么会自己和同伴上京赶考,为什么家人不给你银子呢?”
季玉深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哭笑不得,“平素在课堂上不见你们这么多问题,怎么如今聊起闲话来,问题就这样多?”
到底是先生,学生们不敢太放肆,一个孩子就大着胆子问,“那先生当年中进士了没有?”
这是孩子们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季玉深笑了笑,沉默不答。
孩子们心里犯嘀咕,能在宫里教皇子们读书的师傅,无一例外不是进士出身,且是朝中有名的大学士。
季玉深能教他们读书,至少也是中过进士的。
可若是中过,如今就应该在朝为官才是,怎么会是皇商呢?
皇商虽说也是在户部挂名的,却不比正经的官员,没有官身没有品级,读书人靠经商谋生,到底是落了下乘。
季玉深没回答,倒是坐在一旁的苏幼仪道:“自然中了。”
不但中了,还是头榜三名,先帝钦点的探花。
学生们一听这话都来劲了,纷纷好奇地问苏幼仪,“太后怎么知道的?哦不,那,那季先生是哪年的进士,第几名?”
他们很快发觉自己问了傻话,人是太后请来给他们做先生的,他的出身履历太后自然清楚。
季玉深的目光正好看过来,微微带笑,很快又低下头专心弄那些鹿肉。
苏幼仪故作一脸高深莫测,“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哀家也记不清了。闻着这香气,你们的烤肉似乎快好了。”
她一句话,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到了季玉深手上。
只见架子上一块块割成片状的肉,这会儿被烤得蜷缩起来,体型比先前小了许多,后鲜红的肉也被烤得焦黄,滋啦滋啦地往外冒油。
香气就顺着油脂往外溢。
这清冷的大雪天里,一股热腾腾的夹杂孜然香气的肉香格外突兀,在院外洒扫的小太监们都忍不住朝里头看来。
真香啊!
“撒盐。”
季玉深没有理会众人一脸向往,淡淡地吩咐。
一时间,白的盐和黄的孜然,红的辣椒面……统统往肉上撒了下去。
幸好季玉深在旁看着,没让他们撒得太多。
小太监捧了一盘子银光锃亮的签子来,季玉深先用签子叉了两个,在孩子们一脸流口水的表情中递给了苏幼仪。
苏幼仪笑着接过来,嗅了嗅,不禁食指大动。
待要尝尝,却只咬了一口,把剩下的递给了小六和小七他们。
季玉深刚叉好第二串,正要递给小六。小七他们,见状顿了顿,苏幼仪便道:“先给最辛苦的小帮工,给李千越吧!”
李千越惊讶地抬起头。
一群孩子都十分羡慕他,看来太后待他也格外好一些。
季玉深依照她的话做。
李千越小心翼翼地从季玉深手里接过烤肉串,姿态虔诚如拜佛,看了一会儿还舍不得吃,让着身边的人。
此时更多烤好的肉串拿出来了,众人几乎都分到了肉,他这才把肉串凑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哇,好好吃啊。”
孩子们叫嚷起来,都十分佩服季玉深,“先生烤得太好吃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是寻常烤肉,这些孩子却十分惊艳,对季玉深一脸崇拜。
季玉深只道:“没有什么特别的,只需注意着火候便是,新鲜的鹿肉随意烹调都是美味。”
相比之下,那些野兔野鸟可没有这么好的滋味。
孩子们吃得满嘴流油,苏幼仪接过春花她们弄好的肉串,随手分给了季玉深,“你弄了半天,自己也尝尝。”
季玉深笑笑,并没有接过她手里的肉串,反而就着她的手直接咬了一口肉去。
苏幼仪大,立刻看向孩子们。
幸好孩子们正在高高兴兴地分肉,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处,否则她不知该多窘迫。
苏幼仪暗暗瞪了他一眼,季玉深见好就收,从她手里把肉串接了去。
两人幕天席地坐在雪地上,丝毫不觉得冷,口中的肉甚至有些烫口。
季玉深瞧她吃得喜欢,不禁揶揄,“方才还说是有辱斯文,污图了学堂清静之地。如今太后带起头来,这罪责可怎么分?”
“自然你季先生是头等大罪。”
苏幼仪不客气道:“若没有你在,大家烤不来或许就散了。偏你在这里烤得似模似样,这才叫大家都吃上了肉,不怪你怪谁?”
季玉深素来好口齿,对上苏幼仪的胡搅蛮缠,到底差了一招。
第七百八十四章 冬雪
自初雪之后,冬雪一场一场地落了下来。
今年冬天的雪似乎格外多。
因雪大难行,天气寒冷,御园的学堂提早放了冬假,让孩子们各自在家中温书。
小六和小七也得了解放,不用每日去学堂念书了。
雪深的时候,苏幼仪也不便出门,难免无聊。
御园中的太妃们便时常到她这里坐坐,大家一起抹抹骨牌聊聊天,打发深冬雪意。
“贵太妃这些日子忙得很,难得今日也和我们一道到太后这里来。”
纯太妃嘲笑贵太妃,后者嗑着瓜子,轻轻拍了她一下,“瞎说,我能忙什么?不过是太后交代了二王爷的婚事给我办,我不敢不尽力。再说了,不管什么事,哪里能比陪着太后要紧?”
苏幼仪瞧她两个说笑,不禁摇摇头,又问贵太妃,“二王爷的婚事安排得怎么样了?王府可都布置好了?”
“布置得差不多了。”
贵太妃爽快道:“一应物品都是备全了的,只是暂时还没有布置上。二王爷是弟弟,不好逾越长兄之前,等皇上大婚过了再布置也不迟。”
苏幼仪点点头,“都备好了就成。”
贵太妃面上带笑,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蹙起了眉头,“太后,眼看年关将至,宫里又有好几场婚事,正是大喜之时。偏生那个晦气东西,这个时候又装模作样地病了。”
苏幼仪愣了愣,很快明白她说的是玳太妃。
“玳太妃又病了?”
“可不是。”
贵太妃一脸轻蔑,“说是病了,我看不过是装模作样。她这样也不是头一次了,每次有事就装病,逼得太后发善心。想来看着年下日子不好过,又想装病博太后的同情了。”
“燕姐姐,别这样说。”
纯太妃有些犹豫模样,朝苏幼仪道:“太后,我前几日倒是顺路过去看过,我觉得这次不像是装的。脸色瞧着都白了,白里泛青。”
纯太妃胆子小,当时一看玳太妃的脸色都吓坏了。
那种面色,她只在听鬼神志怪的故事里形容过,像是僵尸旱魃的脸色。
贵太妃嗤之以鼻,就差没把“装的”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苏幼仪心知,自从上次贵太妃故意拖延让玳太妃进园的时间之后,玳太妃在自己做主下进了园子,和贵太妃又有了诸多摩擦。
两人原本关系就不好,现在更早糟糕了。
怪不得贵太妃这副表情。
苏幼仪想了想,道:“不管她是真病假病,到了年下还病着到底晦气。她到底是太妃,如此冲撞了皇上和二王爷、大公主的大喜反而不好。还是找个太医来看看,能看好自然好,不能好咱们也尽力了。”
贵太妃听了这话道:“很是,千万别让她的晦气影响了喜事。”
这样一来,苏幼仪亲自做主给玳太妃请了太医,那些伺候玳太妃的人也不敢不尽力了。
连日大雪刚有些停的意思,宫里便传来消息,说元治要来园中看苏幼仪。
苏幼仪让多福传命下去预备,到腊月初五这日,宫里的仪杖浩浩荡荡到了御园,除了元治之外还有住在宫里的几位皇子和大公主。
进得园门,是多福亲自在外迎候。
“太后让奴才在这里等皇上,皇上快进去吧,太后念了一早上了!”
元治比起先前越发仪容高大,风神朗俊,笑起来也比先前少了孩儿气,多了身为帝王的沉稳庄重。
他在多福的引领下朝里走去,只见园中的积雪并没有完全清扫掉,只在道路正中扫出一片空来,方便人走路。
多福见元治好奇地瞧着地上,忙笑着解释,“太后说留着雪好看,命奴才们不要全都扫干净。为着今日皇上来,才把道路中间的雪扫开,免得弄湿了皇上的靴子。”
元治忍不住笑着回头,朝小四、小五他们道:“母后是南边来的人,喜欢下雪,朕差点忘了这个。”
多福闻言抿嘴一笑,心里想的却是,太后来京城也有十余年了,这十余年来雪都没看腻。
要换成是他,早就腻了。
小四在后头道:“母后是最诗情画意的人了,冰雪琉璃世界,岂可辜负?”
兄弟几个相视一笑,大公主忍不住催促,“大皇兄,咱们快走吧,多福公公不是说母后等咱们一早晨了么?”
到底是女儿贴心。
元治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想起苏幼仪的这句话。
先前他还对苏幼仪格外疼爱大公主不以为然,觉得她是关怀大公主是唯一的女孩,没了生母照料不便。
后来苏幼仪拿出贴心这个说法,他也以为是借口。
如今他倒是信了。
他忙把目光从雪地上收回,带着众弟妹朝苏幼仪的院中走去。
还没走到小院外头,便听见春花的声音欣喜地传来,“太后,皇上他们来了,来了!”
待元治踏进去,春花忙福身行礼,元治摆摆手,直接朝屋里走去。
仿佛一阵风刮过。
春花抬起头愣了愣,总觉得元治这样子很熟悉。
像极了当年的先帝,先帝的脚步也是这样大,总是一阵风似的。
苏幼仪刚刚起身,便见元治等人从帘外走进来,众人纷纷请安,苏幼仪笑着让他们起身。
一个个都看了过去,不禁道:“怎么二王爷和三王爷没来?”
孩子们都来了,就差他们两个。
小五淘气地抢话,“母后细想想,大皇兄出了宫,宫里该让谁坐镇?可不就是二哥和三哥么?”
原来元韬和元嵩被抓了壮丁,留在宫里替元治接见朝臣,处理政事。
元治笑道:“他两个如今历练成熟了,可以独当一面了。不过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
他回头瞧了小四和小五,“再过两年,也该让他们好好歇歇,换你们俩顶上这苦差事。”
小四和小五立刻笑不出来了,朝苏幼仪投去求救的目光。
苏幼仪暗暗一笑,只当做没看见,“外头冷,快过来坐下喝杯热茶,去去寒气。”
孩子们都围到里间坐下,大公主自觉地坐到苏幼仪身边的位置,先把茶盏端给苏幼仪。
第七百八十五章 女儿贴心
这原是众人都习惯了的事。
元治久未见苏幼仪,今日一瞧反倒有些吃味,“方才在路上,我们在瞧母后让人扫雪,扫得也比别处别致。大妹妹催我们快些过来省得母后等着急了,我便想起母后说,还是女儿贴心的话。”
苏幼仪和大公主听见这话,竟同时一笑看向对方,母女两个更加亲密地依偎到一起。
元治几个看着更加吃味了。
他又道:“如今想来哪里是女儿更加贴心,分明是母后更加心疼女儿,你们说是不是?”
“就是!”
小五淘气地接话,小四厚道,只低头饮茶不语。
“好哥哥。”
大公主见状,朝元治撒娇,“我明年就要出嫁到别家去了,还能再见母后多少次?如今你还不让我和母后多亲近亲近,日后我哪像你们这么方便来找母后说话呢?”
“如何不方便?”
元治立刻为她出头,“你便嫁到了江城侯府,皇兄也会给你自己公主府。你若喜欢就在江城侯府住着,若是他们府里的人待你有所轻慢,你就住回公主府去,便是回宫住着或是到园子里住着,我看谁敢说个不字?”
这话说得大公主笑了起来,“这可是皇兄说的!日后我若不如意,便把皇兄的话拿来压他们,看他们敢不敢待我不好!”
孩子们说笑成一团,苏幼仪轻轻捏捏大公主的脸颊,“胡说什么呢,白言他们家岂敢对你不好?你有母后还有皇兄,全天下人都得捧着你,他江城侯府岂敢反其道而行之?”
大公主在她怀里撒娇,“其实我也不是怕他们对我不好,我就是想有个借口,日后可以时时回来。”
元治瞧着大公主撒娇那个样子,忽然明白为什么说女儿贴心了。
比如他自己,苏幼仪刚搬去御园的时候他心里不安,可这大半年下来他能够独掌朝政了,反而感激苏幼仪离宫放权给他。
二王爷、三王爷他们也是,能管理朝政方是男儿大志。
他们就不会有大公主这样的想法,总想着日日粘在母亲身边。
这或许就是儿子和女儿的区别。
小四朝外头看了看,不禁道:“怎么不见小六和小七?他两个仗着年纪小日日跟在母后身边,倒是越发活泼大胆了,如今见大皇兄来了也不过来。”
众人这才想起,小六和小七不在。
苏幼仪笑道:“倒不是他两个大胆,方才听见多禄来报,说是季先生给他们布置的功课,他们抓耳挠腮地想不出来,正烦躁着。听见你们来了,这才忙忙地要换衣服赶过来。”
元治道:“这些日子天气寒冷,雪又大,学堂还在念书么?”
“学堂倒是停了。”
苏幼仪道:“那些王公贵戚家的孩子,个个也是身娇肉贵的,叫他们每日往返御园和家里哪里受得了?只是小六和小七自己不愿意停了读书,偏季先生也愿意不顾风雪时常来园中教导,这小课堂便没停。”
原来是这样。
刚说着,便听见院外传来小六和小七的声音,还有噗噗噗的跑动脚步声,“皇兄,皇兄是不是来了?”
两个小家伙风一样地跑进来,见着元治等人都在,顿时欢喜不已。
元治起身过去,一手一个抱住他们俩,还举起来掂了掂,不禁感慨,“嚯,一阵子不见,你们两个都长高了,还重了许多!”
小六和小七像猴子似的挂在他身上。
苏幼仪忙道:“好了好了,快下来。你们皇兄平日处理政事够辛苦了,别累着他。”
两个小猴子这才依依不舍地从元治身上下来。
“方才母后说你们遇着了难题,是什么样的难题能难倒你们两个小聪明?”
小四是最体贴的,想帮小六和小七解决功课的难题。
正好大家都在这里,群策群力,想必很快就能解决。
不想小六和小七并不领情,“那是我们自己的功课,我们自己可以做好,不用哥哥姐姐们帮忙!”
倒是有骨气。
元治哈哈大笑。
众人聚在一处说了一会儿话,小六、小七便把人都带到了他们那边去玩,只剩下元治和苏幼仪在说话。
苏幼仪道:“近来朝中没什么大事吧?”
“没事。”
元治想了想,道:“只是今年寒冬雪大,户部提早备了案,说要防着冻灾。我命户部查了,国库充盈,便是此刻发生灾荒,要救济也是轻而易举。”
苏幼仪笑了笑,“如今朝中都有闲心预防冻灾了,好啊。这才是平顺朝局应有的做派,不过我还是叮嘱你一句,与其朝中预备救灾物资,不如早些让有可能受灾的地方官员做好预防,居安思危,防范于未然总是好的。”
元治闻言点点头,“还是母后想的周到,朝中的事情,每次多问问母后总是有心得的。”
如今朝局平顺,元治渐渐上手也没有从前忙碌,倒还抽空多学了学武艺。
自从无名离开之后,他便在御前侍卫中挑了武艺高强的教导自己,如今身体强健了不少。
两人又谈了一番,苏幼仪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玳太妃又病了。你今日过来,若是不忙便去看一眼吧,尽一点情分。”
“又病了?”
元治微微蹙起眉头,玳太妃这几年病痛不断,病得快好得也快,他也疑心这病有古怪。
苏幼仪看他神情,知道他大约想的和贵太妃一样,不禁低头笑笑,“这回好像是真病,连太医都说病根深重,你还是去瞧瞧为好。”
元治听见她这么说,这才点了头,“那一会儿我走之前,再过去看看吧。”
苏幼仪点头,“我命膳房备了你爱吃的菜肴,对了,近来园中的御厨学了不少民间的点心,我尝着味道都不错。小六和小七那次骑马偷偷溜出宫,吃的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如何不记得?”
元治失笑,“肉酱面!”
“那个膳房也学了。”
苏幼仪笑道:“一会儿你尝尝就知道了,还有不少其他的点心,像是蝴蝶酥,还有油条……”
第七百八十六章 不忘本心
用过了午膳之后,苏幼仪带着元治他们在园中闲走。
积雪未化,天气还有些寒冷,好在没有继续下雪。
众人都裹着厚厚的狐裘披风,苏幼仪一行走,一行同元治他们说道:“……这里原是给小六和小七他们遛马的地方,后来天气冷了,他们也不遛马了,你猜他们做什么用去?”
元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指的是一片小树林子。
看地上被积雪覆盖着,却有一些地方泛着不明的黑色痕迹,看起来像被炭火烧焦了。
元治一时有些不敢相信,“难道是……烤肉?”
苏幼仪噗嗤一笑笑起来,“果然是你们兄弟连心,这样都能猜对。没错,就是烤肉。”
元治不禁羡慕,“还是在园子里好,没有宫里那么多规矩。要是想在宫里烤肉吃,少不得要被许多人劝阻。”
宫里现在没了太后和太妃们,原是没人管元治了。
可越是这样,前朝那些老臣越担心元治年轻放纵,还有宫里那些老宫人,个个都敢来劝谏元治。
元治年轻,抹不开脸皮,只好不做这些太过放肆的事。
苏幼仪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还年轻,这些是难免的。等你年纪长一些,朝中大臣都知道你成熟稳妥了,便没有这么多事了。这都是要时间积淀的,当年你父皇也是如此。”
元治有记忆开始,先帝已经二十多岁了。
但当时依然有人时时在先帝耳边念叨,说他太过年轻,不得不需要老臣约束,所以才有了李阁老那般专权。
元治如今不担心这个。
那些有可能发展成李阁老态势的权臣,早就被苏幼仪清理干净了。
比起先帝的艰辛,他现在不过是被人念叨几句,算不得什么。
眼看要走到小六和小七他们的书屋,如今天冷学堂那边已经不上课了,小六和小七也只在自己院子里读书。
可元治瞧着书屋那边还有动静,不禁问道:“那边还有人吗?”
苏幼仪看了一眼,“是季先生住在那边。这几日雪大难行,他要来教导小六和小七的功课,时常不便往返,偶尔便住在学堂里头。”
“原来是这样。”
元治若有所思。
他人在深宫,对于御园的事却不是一点都不知情,小六、小七他们从来不隐瞒几位兄长,而小四、小五时常往返御园,也会带回一些消息来。
元治有些犹豫,这话他不知要如何开口。
反倒是苏幼仪见他这副样子,便明白他知道了什么,“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吧,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小心?”
元治听罢,不再犹豫,“那位教导小六和小七的季先生,是不是……”
“是他。”
苏幼仪毫无犹豫地承认了。
一个并非朝中大学士的人,却能给小六和小七做先生,这事瞒得住外头的人,却绝瞒不住元治。
何况季玉深此人,在元治的童年和少年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想到当年为了季玉深的生死,苏幼仪不惜和先帝反目,及至先帝驾崩了,两人的感情似乎一直都没有恢复从前。
元治不禁叹了一口气。
苏幼仪和季玉深,两人这段阴差阳错的缘分,纠葛得太久了……
“那母后如今有什么打算?”
苏幼仪收回目光,随手指了指一旁的水榭,示意元治进去坐下说话。
两人在水榭坐定,望着结冰的湖面,一派萧索。
苏幼仪这才缓缓道:“没有什么打算,只想着日子就这么顺其自然地过下去便好。我这一生委实不算自在,年少时人小力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惨死。到后来入了宫中,更是受限于宫城不得自由。”
“如今我好歹有了些许自由,不愿意去想太多,只想余生痛痛快快,随心随性。”
她看向元治,莞尔一笑,“你会支持我吗?”
“我……我自然!”
元治立刻表明了态度,“如今天下太平,朝中和顺,母后想要如何,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必定全力支持。”
苏幼仪道:“冒天下之大不韪倒不必,我也不愿给你如此压力。我想过了,便是有一日季玉深的身份瞒不住了,那也没什么。他的事先帝原本就做了处置,并没有判刑,只是夺去首辅的位置贬为庶人而已。”
“当初他的死,没有人知道是先帝所为。”
元治惊讶地张了张口,未曾想到当初季玉深的死,果然是先帝所为。
怪不得。
怪不得那件事之后,他瞧着苏幼仪和先帝之间相处的气氛,再不复从前的温情融融了……
元治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涸,“那,即便他的身份曝光,不过是假死而已。这件事不扯上先帝,旁人不过当个奇闻罢了。”
“就是这样。”
苏幼仪也很庆幸,庆幸至少当年先帝没有明面上判处季玉深一个死罪,而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派人暗中刺杀季玉深。
若非如此,现在倒要费一番工夫为季玉深遮掩身份。
元治忍不住叹了口气,“母后和季先生……想当年我还不知道你们之间的纠葛时,便觉得季先生很好。”
苏幼仪愣了愣,想起元治小的时候,确实喜欢和季玉深一起玩。
只不过并没有多长时间,就被先帝的要求限制住了。
苏幼仪道:“你那时还小,哪里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
“不,我知道。”
元治笃定地望着她,“难道母后不这么觉得么?若是母后不这么觉得,如今便不会默许他留在身边了。”
苏幼仪笑着看向元治,不禁会心一笑。
元治如今果然是大了,自己也有了成算。
她轻声道:“将来如何尚未可知,无论如何,我只想对得起自己的本心。你也是如此,无论将来朝中或是这天下会发生什么,你都要不忘本心,方得始终。”
元治起先还懵懂,忽然他一下子明白了。
苏幼仪的本心,便是季玉深。
原来十多年过去了,在她心里始终没有忘记,那个岭南乡间一起读书的温润少年。
第七百八十七章 除夕
年关将至,这是元治在宫中主持的第一个新年。
往年一切事宜都是由苏幼仪安排的,今年宫里没有太后和太妃,新的皇后和妃嫔又尚未入主,故而一切都要元治来操持。
苏幼仪体谅他前朝事忙,加上对后宫之事不够熟悉,便让贵太妃和柳太嫔回宫帮助他。
原想让玳太妃一并回宫理事,不想玳太妃的病越发笃重。
“太后,王太医来了。”
苏幼仪正在屋子里坐着,看春景带着两个小宫女坐在底下穿金银锞子,忽听见多福进来禀告。
“请进来吧。”
不一会儿,王太医从外头揭帘进来,见着苏幼仪连忙行礼。
苏幼仪瞧他面色有异,便知道是不好。
“出什么事了?”
王太医有些为难,到年下了,这种话说出口难免忌讳,又不得不说。
他拱手俯身道:“回太后,玳太妃的病状越来越差,臣……怕是无力回春。有些事情,赶在年前该备好才是。”
苏幼仪一怔,没想到这么突然。
她道:“你若尽力医治,用上好的人参鹿茸,也熬不过这个年么?”
好歹先让人熬过去,这个时候办丧事未免晦气。
王太医越发为难,只好低头道:“臣……已经尽力。”
那便是回天乏术了。
苏幼仪朝多福使了个眼色,多福禀道:“太后,先前玳太妃病重的时候,东西已经预备下了,算是冲喜。如今若是事发,一应都是俱全的,请太后放心。”
苏幼仪听了倒没有松快。
先是绿太妃,再是玳太妃。
先帝时在的老人儿一个个地故去,这总让苏幼仪怀疑,她是不是老了?
可她每日晨起照着铜镜,看到自己过了才满三十的年纪,镜子里映照的是十八岁一般的容颜,她才好歇一口气。
可这种老了的感觉,总叫人有些不舒服。
即便当初她和玳太妃之间纠葛颇多,她也完全无法因为玳太妃将死而感到半点松快。
“王太医,你始终还是尽力保全她,能多一日是一日。”
王太医看了多福一眼,多福劝说苏幼仪,“太后,太医都觉得实在保全不住了,不如……还是让她少些痛苦为好。再说了,若拖到过年的时候,岂不忌讳?”
苏幼仪从来是没有那么多忌讳的,她摆了摆手,“医家本分就是该极力保全病人的,我没有那么多忌讳,王太医也不必为我而顾虑太多,明白了么?”
王太医听明白了。
太后对这位不懂事的玳太妃,还是心存宽和的。
他颔首行礼,待要告辞的时候,苏幼仪又道:“对了,听闻淑芽又怀了第二胎,如今怀相可好,胃口还好?”
王太医连忙拱手称谢,“多谢太后关怀,她一切都好。我父母亦是学医之人,他们如今老来在家很少给外人瞧病,只看看自家亲戚朋友。淑芽怀了第二胎,两个老人喜得无可无不可,日日关怀在旁,是而她一切都好。”
苏幼仪听罢点点头,“等她生育之后,得闲让她进园子来瞧瞧哀家。许久不见,哀家还怪想她的。”
王太医点头称是,随即告辞而出。
……
没过几日,正是除夕。
御园中处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瞧着一片喜气洋洋。
这是苏幼仪带着太妃们还有小六、小七,头一次在御园过年,众人都十分新奇。
不过为了体贴元治,苏幼仪决定等用过团圆饭之后,带着小六和小七进宫参与除夕宫宴,热闹一回再出宫。
以免元治独自在宫中寂寞。
元治对这个决定自然十分高兴,早早命宫里预备下了,原先的坤宁宫也都打扫布置整齐,预备苏幼仪回来有个休息之处。
等到这夜天色暗下来,苏幼仪先在御园的正殿同太妃们用了团圆饭,略坐了一会儿,便带着小六和小七往宫里去。
谁知还没出御园的门,便见小太监急匆匆赶来通报,多福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苏幼仪尚未上马车,回头看他,多福只好硬着头皮上去禀告。
他小声道:“回太后,玳太妃她……她仙去了。”
到底是没能熬过这个年。
苏幼仪顿了顿,不禁感慨,“玳太妃倒是好福气,先帝在时她多番纠缠先帝,先帝也不曾对她垂过青眼。如今她去了,倒是和先帝赶上一个时候。”
可不是么,先帝也是那年除夕去的。
苏幼仪朝多福吩咐,“命人收拾好玳太妃的后事,宫中皇上和宗室亲贵都在等着哀家,哀家要带着他们两个进宫了。”
说罢便入了马车,小六和小七紧跟着上去,仪仗浩浩荡荡地朝宫城而去。
……
今年除夕,赵大虎并没有离开京城,他的女儿也被镖局的手下从岭南接来了。
父子两个便同季玉深一道守岁过年。
赵大虎的女儿名叫赵芸儿,今年和李千越一般大,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子,今夜除夕便有几道菜和点心是她帮着周大婶做的。
小孩子不懂得忌讳,刚刚上桌便东张西望,脆生生地同赵大虎道:“爹爹,为什么千越哥哥没来一起吃年夜饭?”
平素李千越另住一个院子也就罢了,今日是过年,难道连年夜饭也不一起吃么?
赵大虎连忙捂住她的嘴。
自家女儿,赵大虎没有瞒她,早把李千越和季玉深的关系告诉了她,故而赵芸儿一直把李千越当成自己父亲救命恩人的儿子看待,十分照顾。
季玉深看了他们一眼,便知赵大虎把什么都告诉他的女儿了。
忽然,院门被轻轻敲了两声。
周婶一边朝外走,一边好奇地自言自语,“除夕之夜,谁会这个时候来敲门?”
门打开一看,是安儿带着李千越站在门外,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周婶欢喜道:“是李小公子啊,过年好!怎么不在家用团圆饭呢?”
安儿替李千越把食盒递给周婶,一边忍不住往里头张望,并没有看到季玉深。
想必人在屋里吃饭呢。
她慢慢道:“我们小公子心系季老爷,这是他特意挑出的几道好菜肴,想送来给你们季老爷尝尝。”
第七百八十八章 没娘的孩子
除夕之夜巴巴地送菜过来,自然没有那么简单。
周婶打开食盒一看,的确是不平常的菜肴,可以看出是李千越精心挑选的。
再看安儿那一脸期盼、时不时朝里张望的神情,周婶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笑道:“谢谢小公子好意,天冷,还是进来说吧,我去禀告我们家老爷。”
说罢便迎着李千越和安儿进去。
安儿面上松了一口气,幸好周婶请他们进来,否则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在除夕夜不冒昧地带李千越来做客。
“老爷,李小公子给您送菜来了。”
周婶的声音响快,很快便进了正堂,她将食盒递过去,在饭桌旁伺候的小厮便接住了。
揭开食盒的盖子一瞧,的确是好菜。
季玉深没有看,倒是赵大虎看了,连带也给赵芸儿瞧了瞧。
赵芸儿只瞧了一眼,见着李千越便欢欢喜喜地跳下了桌子,“千越哥哥,你吃过晚饭了吗?”
活泼开朗的小姑娘拉着自己的手,这让李千越有些脸红。
他心里又感激赵芸儿,若非她的热情,只怕自己今日突然前来尴尬得很。
比起赵芸儿的热情,赵大虎更是个有直接决策权的人,他大方地一拍椅子,“来,大侄儿,坐上来一起吃!”
李千越抬头看了季玉深一眼,季玉深漠然没有反应。
他有些失望,只好谢过赵大虎,“不用了,赵叔叔。我,我是来送菜的,顺道给季先生和您拜个早年。我……”
“我什么我?”
赵大虎是个直率的,他知道李千越这个时候过来,肯定不止是送菜那么简单。
拜年也用不着这么早。
想着李千越那个院子一年到头冷冷清清,到了年下还有好几个仆人告假回家去了,他这顿年夜饭只怕只有安儿陪着。
那该多寂寞。
他便做了季玉深的主,大方地邀请李千越上桌,“咱们两家人都不多,各自分开过年反倒冷清,不如一起吃饭。再说了,我芸儿刚来京城还陌生,你们俩一般大,一起过年也叫她开心,难道你不愿意吗?”
赵大虎这是找了个借口让李千越留下。
李千越怯怯地看向季玉深,季玉深只是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并没有反对的表情。
这大概是默认了。
李千越心中欢喜,这才随之坐在赵芸儿旁边。
仆人便将李千越送来的菜肴一并摆上,桌上本就有满满的十来道菜,这下更加丰盛起来。
赵大虎丝毫不客气,掂量着安儿在李千越身边的地位,索性请安儿也坐下吃饭。
安儿固是不肯,“谢谢赵大爷好意,我原就是家里的仆人,站着伺候就是,您不必客气。”
她这话说得有些含糊。
家里的仆人,既像是说她是李千越家里的仆人,又像是说她是季玉深家里的仆人。
赵大虎隐约听出弦外之音,没再坚持。
季玉深放下茶盏,动了筷子,众人便跟着动筷子开饭。
有两个小孩子时不时挤眉弄眼、窃窃私语,这一顿年夜饭倒是吃得颇有温情。
吃过饭后,李千越自然而然地留了下来,和大家一同守岁。
家里人少,守岁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季玉深在房里看书,赵大叔坐在一旁把玩他新得的一把匕首,时不时和季玉深说几句话。
季玉深基本不搭理他。
李千越和赵芸儿在外间榻上坐着,两个孩子守岁便有趣多了,炕桌上摆满了小玩具和各色果脯点心,为的就是防止他们打瞌睡。
赵芸儿抓起九连环来,那是赵大虎给她买的,特特买的是玉石制的,虽然不如真正的好玉贵重,却比寻常的好看。
赵大虎不知哪里听来的,说小孩子家玩这个锻炼脑子,长大了聪明。
可惜赵芸儿虽然生得机灵漂亮,内里却和赵大虎一样,是个鲁莽直率的底子,走不了聪明这条道。
她不耐烦地把玩了几下,又丢在桌上,“这个九连环难解得很,偏生又贵,听说爹爹花了五两银子才买来的。五两银子啊,够我吃一年的糖葫芦了。”
李千越念她方才给自己解围,心里对她有好感,便笑了笑,接过她手里的玉环。
拿到手一看,不过寻常,只是用玉石代替了原先的铜制圆环而已。
“这个很简单的。”
“什么,你会解?”
赵芸儿很是吃惊,“我解了好几日都没解开,你真的会解吗?”
赵芸儿说的解了好几日,大概就是每日瞧一眼,然后就不耐烦地丢到一边吧?
李千越点点头,拿过来,“这个其实不难,我五岁的时候就解开了。”
说着便把玉环在手里摆弄了一阵,赵芸儿睁大眼睛,只见他双手灵巧地在玉环中穿梭了一阵,轻轻松松便解开了一环。
“哇!”
赵芸儿双手托腮,一脸崇拜。
李千越如法炮制,又将剩余的都解了开来交给赵芸儿,一时间玉环都解开了,一个个地清楚爽利。
赵芸儿把它们全都摞起来,整整齐齐的,又嫌不足,还把一个玉环套在了手上。
“哈,你瞧。”
原来她手小,玉环解开以后套在她手上,正好成了玉镯模样。
李千越便道:“你喜欢玉镯子吗?”
赵芸儿撇撇嘴,“喜欢。可是我爹不给买,我没有。”
“为什么不给买?”
赵芸儿做了一个鬼脸,“我爹是个粗人,哪里知道女孩子喜欢什么?你瞧,他宁可花钱买这个九连环,都不知道给闺女买个镯子,他太粗心啦!”
李千越眼珠一转,想了想道:“我家里有,改天我送你一个。”
“真的啊?”
赵芸儿欢喜起来,又道:“你是男孩子,你家里怎么会有女孩子的手镯?”
李千越道:“是我娘亲留下的,我娘很早就不在了。她留下了很多的首饰,我留几件睹物思人便是,用不着那么多,可以送你一件。”
原来他的娘也早就不在了。
赵芸儿望着他,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不自觉地靠近了些,“我娘也很早就不在了,咱们俩倒是一样的苦命,没娘的孩子。”
第七百八十九章 请太后三思
宫中宗室亲贵在都宫门内外迎候,元治更是带着几位王爷、公主们亲自恭迎。
仪仗入宫,苏幼仪下了马车步行而前,瞧见几个孩子面露微笑。
“请太后安。”
宗室亲贵行礼,苏幼仪即刻命他们起身,又和如雍亲王等宗室长辈寒暄了一番,隐约觉得有了些变化。
她久不回宫中,很少干预朝堂,这些宗室亲贵们看她的目光似乎和从前不同了。
具体是什么说不好,若要形容得尽可能贴切一些,苏幼仪觉得
就像孩子久不见亲娘的表情。
这个形容虽然有些冒犯,可她的的确确是这样感觉的,似乎众人盼望她归来已久。
苏幼仪心中暗笑,当初担心她以太后之尊牝鸡司晨的也是这些人,如今她不插手朝政了,想念她的也是这些人。
“母后,宴席已备,请母后入席。”
“好。”
苏幼仪和元治携手而前,两人正是一派母慈子孝,叫所见之人不由动容。
及至殿中,见宫宴一切完备,处处井井有条,苏幼仪甚是满意。
“皇上今年独自在宫中操办过年的事,办得很好。”
元治扶她坐在上首正中金座,苏幼仪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坐在了金座侧面的位置。
元治顿了顿,这才自己坐下。
他回苏幼仪道:“多亏母后派贵太妃前来帮助,还有二弟、三弟他们都费了不少心。若没有他们,我未必能独力办到。”
苏幼仪眼眸带笑,“这些都是有功之人,皇上应该好好慰劳才是。”
元治就坡下驴,当即宣布要赏赐上述众人,众人连忙谢恩,宫宴之上又添了不少喜气。
宴中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苏幼仪初到宫中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她明显察觉宗室亲贵们对她比从前更加心生敬意,这让她一时有些不解。
好在,很快她便明白了。
宫宴结束之后,该是守岁的步骤。
前朝那些宗室原该各自回府团聚,不知为何并没有离开,反而主动要求留下陪太后说话。
多福回了坤宁宫禀告苏幼仪,苏幼仪正在坤宁宫中休息,闻言笑了笑。
“这些老东西,又想耍什么花样。”
春花在旁听了忍不住道:“太后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他们对太后的态度,似乎比起从前更加尊重。”
这实在反常。
明明苏幼仪如今权柄不如从前,为何这些大臣反而更加敬重起来?
苏幼仪也想弄明白这个原因,便让多福请了他们进来。
一时间众人进了殿,苏幼仪瞧了一眼,其中有雍亲王还有恭郡王等人,都是皇室的近支,元治的长辈。
她笑着道:“诸位皇叔皇伯,都请坐吧,不必多礼。”
众人彼此看了看,讪笑着并没有坐下。
有人暗暗推了雍亲王一把。
雍亲王并没有顺势开口,反而自顾自在一旁坐下,口中只道多谢太后。
然后他端起茶盏,好像众人想说什么,和他没有关系似的。
众人十分尴尬。
事实上也确实没什么关系,雍亲王不过是被硬拉来撑场面的,他架不住兄弟骨肉情分才同意前来,不代表他会愿意说违心的话。
苏幼仪看这场面,便知这些人有什么事要说。
她朝春花看了一眼,春花忙命人将点心端到雍亲王面前,还笑道:“为着今夜守岁,御膳房备下了许多瓜果点心,请王爷尝尝。”
“有劳姑娘。”
雍亲王朝她笑着点头,随即便吃喝起来。
众宗室亲贵看得更加无语。
雍亲王不肯出头,剩下的便只有恭郡王血脉最近,位分最高了。
恭郡王想了想,自己又不是来说什么坏话的,又什么好不敢出头的?
说不定太后还会奖赏他呢!
想到此处,他便站了出来,同苏幼仪拱手道:“太后,臣等今日前来,倒是有件大事想劝劝太后。”
“哦?”
苏幼仪戏谑,“有什么大事值得如此郑重?难道坐下来就不能说了?”
“咱们还是站着说吧。”
恭郡王立刻出言稳定了军心,咽了口唾沫道:“太后,过了这个年关皇上就满十八岁了,您说要给皇上举行大婚,还要让皇上亲政,可是如此?”
“自然是。”
苏幼仪随手端起茶盏,心道废话真多。
周府那边连立后的一应冠服和纳礼都送过去了,良辰吉时也定好了,岂有不真的?
恭郡王立刻像打了鸡血似的,夸张地一拜到地,“臣等请太后三思,请太后再行考虑啊!”
什么?
难道他们对周小姐这个皇后人选不满意?
苏幼仪立刻正色起来,这可是件大事。
不想恭郡王很快又道:“皇上年少,恐无力独掌朝政。太后深谋远虑,理应再为皇上多掌眼几年,以免皇上误入歧途啊!”
苏幼仪一下又放松坐了回去。
原来这群老家伙不是对周小姐不满意,是对元治不满意。
这就奇了怪了。
当初他们唯恐元家的江山被苏幼仪夺了去,如今又做出这幅姿态,到底几个意思?
苏幼仪没搭理他,直接看向雍亲王。
雍亲王朝她耸了耸肩,一副“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参与这场愚蠢的建议了吧”的表情。
确实够愚蠢的。
苏幼仪不耐烦道:“皇上哪里还年轻?他成了婚娶了皇后,就是大人了,如何不能独立掌管朝政?先帝当年登基的年纪也差不多这么大,钛祖更是八岁登基的,有何不可?”
“钛祖那时有孝庄太皇太后匡扶啊!”
恭郡王等人显然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一套一套地回应苏幼仪。
苏幼仪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她细细想了想,平心静气道:“那么,过去这一年皇上独掌朝政,难道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额……”
恭郡王和众人面面相觑。
皇上到底是皇上,自然不能明着说有什么不妥之处。
何况元治接手的朝堂是苏幼仪清理过的,自然没有大问题,朝中一切按部就班下去,便出不了问题。
可要回答没有不妥,那岂不是打了自己的脸了?
恭郡王腆着脸,一副谄媚模样。
第七百九十章 不合群
“虽然皇上过去这一年没有大不妥,但那是因为太后尚未完全退居二线,威名尤在啊!”
难为恭郡王说得出这样的理由。
他似乎觉得自己说的不错,越发卖力起来,恭维道:“太后英明,四海之内皆知,如今皇上尚未正式亲政,看在太后的面上自然无人敢轻举妄动。可要是皇上亲政了,那可就未必了。老臣想着,还是要太后亲自坐镇才好啊。”
“是啊太后,老臣也是这样想的……”
苏幼仪紧接着,听一群宗室亲贵拉拉杂杂说了一堆。
她不耐烦地压着火气听,而雍亲王从头到尾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不过偶尔喝喝茶吃点点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听了约莫一刻钟的废话,苏幼仪算是听明白了。
这群老东西哪里是真心想请她回朝中坐镇?!
她怎么听怎么觉得,这群老东西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从前她在朝中匡扶元治,他们就担心她牝鸡司晨篡夺朝权,后来还是她好一番设计表明心意,才能换取朝中安稳。
到现在,她觉得元治能够独当一面了,正好自己乐得清闲。
而元治也从一开始的依赖她,到现在越来越独立,越来越有成为一个皇帝的气势……
好了,这群人又出来作妖了!
苏幼仪听着,一手托腮,默默思忖起来。
恭郡王等人唠叨了半晌,见苏幼仪若有所思的模样,以为她被他们的说法打动了,心里都十分激动。
苏幼仪忽然觉得耳朵边清静了不少。
等她抬起头,见众人都满脸期待地看着她,不由吐了一口气,“哦,你们都说完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苏幼仪伸了个懒腰,春花立刻换上新茶,“茶冷了,太后喝杯热的吧。”
新沏上来的茶比方才的要浓许多,这是宫里的老规矩,除夕这夜要守岁,各宫主子都靠浓茶来提神。
苏幼仪接过来,只抿了一口,问道:“皇上此刻在做什么?”
“这个时候,皇上应该刚从宝华殿祭拜回来呢。”
苏幼仪放下茶盏,“让多福去请皇上过来,就说哀家和诸位皇伯、皇叔有话同他说,请他尽快过来。”
恭郡王等人闻言越发欣喜。
雍亲王坐在一旁,此刻才露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皮笑肉不笑,看着叫人发毛,恭郡王却一点也没察觉,反而沾沾自喜。
雍亲王瞧他那蠢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元治正在来坤宁宫的路上,半路听见多福前来传话,不禁觉得古怪。
“怎么,雍亲王他们还没各自回府去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其余宗室亲贵早就离开了。
多福忙道:“倒不是雍亲王,他没说话,是恭郡王等人缠着太后说了好一番话,太后也有些不耐烦。”
元治不由惊讶,“他们说了什么?”
多福四下一瞧,见周围没有闲杂人等,只有乾清宫的亲信,便小声地将方才在坤宁宫听到的话告诉了元治……
不多时,元治便到了坤宁宫。
恭郡王等人听见唱喏,回身请安,雍亲王也从座中起身。
“免礼。”
元治身上带着淡淡的烟火气,一看就知道刚从宝华殿祭拜回来,苏幼仪忙命人给他端上浓浓的热茶来。
元治喝了一口,只觉精神了许多,这才在苏幼仪身旁坐定。
他笑着看向底下恭郡王等人。
恭郡王等人原先也是笑的,这会儿对上元治的笑,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他们总觉得,元治还是当初那个半大的少年,什么都得依赖着苏幼仪拿主意。
对待他们这些宗室长辈和朝中老臣,也一向恭敬不敢拿大。
可今日瞧着元治这个眼神,恭郡王颇有些不寒而栗的意思。
他好像忽然觉得,自家这个尚未长成的侄儿,一下子长大了,身上有了点帝王天威凌然不可侵犯的味道。
他不禁瑟缩了一下。
苏幼仪看热闹不嫌事大,靠在榻上慵懒道:“皇上,你总算来了。你的这些皇伯皇叔们给我出了个难题,我实在应付不过,只好让人把你请来了。”
“哦?何等问题,居然能让母后如此难办?”
元治眯起眼睛,朝着底下捎了一眼。
众人纷纷低下头,恭郡王是个带头的,不能在此刻退缩,只好朝苏幼仪投去求救的目光。
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忽然把皇上请来?
“恭郡王,你同皇上说吧。哀家有些困倦,没力气说了。”
被点到名字的恭郡王如临大敌,对着元治的眼神,他只得硬着头皮道:“其实,其实也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元治丝毫不给他遄息的余地。
恭郡王一脸尴尬,“臣等身为宗室皇亲,只是有些话不得不说。皇上年轻,太后年后就要还政于皇上,我等担心……担心皇上太年轻。”
一句年轻,翻来覆去地说。
元治心里明白,恭郡王不过是当着自己的面,不敢把话说太绝。
他真正想说的哪里是年轻,分明是说自己力量不够,不足以堪当一国之君的责任罢了。
若是在苏幼仪刚刚放手搬去御园的时候,他说这样的话,元治不恼。
可如今过了一年,元治兢兢业业于朝政,自问自己没有出过什么差错,恭郡王等人却在这个时候来拆他的台。
分明是将他的努力视而不见。
这些可都是皇室的宗亲啊!
元治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雍亲王,“雍皇叔也是这样想的吗?”
雍亲王立刻表明立场,“皇上别把臣算进去,臣是个愚钝的,自问没有恭郡王他们如此睿智,他们的意见臣没有参与半分。”
言下之意,他不支持恭郡王等人的意见。
恭郡王闻言,蹙着眉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雍亲王,从来就是兄弟里头不合群的,当年先帝还没登基的时候,就他一个匡扶先帝,在所不辞。
别人都不相信,先帝母妃无宠,如何能够登基?
偏偏先帝还真就顺利登基了。
而雍亲王的不合群之路就走得更远了
别的兄弟都在先帝登基后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压,只有他风调雨顺,受先帝重用。
第七百九十一章 自己处置
如今他雍亲王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摄政王了,而他们这些兄弟却都是闲散王爷,连个亲王的位置都没挣上。
彼此的差距拉得更大,雍亲王的不合群更加被他们嫉恨。
眼看着今日雍亲王被他们强行拉来这里,却不想他仍旧我行我素半点情分都不顾,直接在苏幼仪和元治面前否认了他的参与。
实在叫人恨得牙痒。
元治听见雍亲王这么说,神色倒是好看了些。
他点点头,示意宫女继续给雍亲王上茶果点心,却半点没有提及让恭郡王等人坐下说话。
众人方才费了一番口舌,站了好一会儿了,这会儿个个腿都酸起来。
可是上首的太后和皇上都没发话,他们哪里敢坐?
元治不紧不慢地朝恭郡王等道:“母后曾经明言,待朕十八岁大婚,立了皇后之后,便可亲政。今年朕十七,太后一番关爱之心提前放手,让朕适应亲政之后的生活,朕心怀感激。”
“当初这个决定,皇室宗亲们可都是欢喜赞成的。如今诸位皇伯、皇叔这样出尔反尔,可是朕这些日子有什么没做好的?”
元治问出这话,叫人不胜惶恐。
他自然有底气这么问。
苏幼仪嘴角微翘,一边好整以暇地尝着糕点,一边等着恭郡王等人的回答。
过去这大半年,元治兢兢业业面面周到,可谓十分勤谨,将朝政打理得一丝不苟。
非但是他,连元韬和元嵩兄弟几个也卯足了劲在朝中帮衬他,兄弟同心,朝政上的事处理起来越发顺当。
元治自问他们挑不出错来。
苏幼仪暗暗想,倒要看看恭郡王他们如何回答。
恭郡王还能如何回答?
在苏幼仪面前他尚且不敢说什么,对着元治他更加不敢了,“没有没有,皇上自然没有……”
“既然朕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诸位皇伯皇叔就如此见不得朕亲政呢?朕不亲政,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噗通。
有人吓软了膝盖,一下子跪在地上。
元治最后这句话的意思,几乎可以等同于指责他们想造反了。
眼瞅着自己带来的同盟如此沉不住气,恭郡王站着也不是,跪下也不是,在那里狼狈踌躇了半晌,终于还是跪了下去。
“皇上,我等绝无二心啊!只是担忧我朝江山社稷,唯恐皇上年少叫人钻了空子,才会有如此提议,这全然是为皇上和祖宗基业着想啊!”
恭郡王咽了口唾沫,忙看向苏幼仪,“太后,太后,您倒是说句话啊!”
恭郡王从前对苏幼仪了解不多。
只知道她是个厉害的妇人,否则不可能在短短几年时间,就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宫女成为先帝的宠妃,再到皇后这个至尊之位。
直到近来,他因为自家女眷和孙儿的关系,倒是对苏幼仪多了些了解。
按照孙儿的话,太后是个顶顶温柔美貌的姑娘,要是她能做自己的娘亲就好了!
按照儿媳的话,太后宽厚和顺,对待命妇女眷素来亲和,不是个疾言厉色的人。
恭郡王渐渐就松了警惕之心,今日才敢提出如此建议。
此刻被元治抢白了一通,他只好寄希望于“宽厚和顺”的太后身上。
苏幼仪放下手中小小的银筷,抬起头朝恭郡王露出一个笑容,委实一笑倾城,绝色动人。
恭郡王愣了愣。
谁知下一秒,苏幼仪忽然变了脸色,“你们一定以为,你们在除夕之夜巴巴地来为哀家争权,哀家会很高兴,甚至会纳你们为心腹,是不是?”
“我们……”
“拍马屁也要投其所好不是?恭郡王,你这一出棋下得太不用心了,便是满盘皆输也是活该。”
苏幼仪冷笑一声,看得恭郡王等人瑟瑟发抖。
元治道:“母后素来不醉心钻营,不慕权位,否则就不会主动退居御园,让出足够的空间给朕施展拳脚。你们偏拿母后不喜欢的去讨好她,还以为能够圆滑于其中获利么?”
苏幼仪看了元治一眼,面带微笑。
雍亲王无奈地摇了摇头。
和恭郡王这样的人谈“不慕权位”,只怕说上三天三夜他也听不明白。
从小出身皇家,从小就在争权夺位的思想灌溉下长大,这样的人不可能理解,这世上居然有人身居高位而不慕权位。
恭郡王的确糊涂了。
可他看着雍亲王的脸色,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很清楚
他搞砸了。
今日的事,他彻底搞砸了。
苏幼仪定定地看着恭郡王和一众皇室宗亲,心里颇有些失望,“怪不得先帝在的时候,只重用雍亲王一人,却不肯重用各位。各位难道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么?”
被苏幼仪翻了旧账,众人老脸挂不住,都低下了头。
恭郡王脑子一团浆糊,已经张不开嘴回话了。
苏幼仪道:“你们身为皇室宗亲,原本应该坚定地站在皇室正统这边不动摇,这才是你们的骨气。如今你们这些和皇上最亲近的长辈反而背叛了他,像那些摇摆不定的奸臣走狗一样,看到谁势大就讨好谁,这是你们该做的事情么?”
不给众人遄息的余地,苏幼仪继续道:“再者,你们可曾想过今日之举的后果?幸而哀家和皇上母子连心,并无嫌隙。否则若叫你们这样挑唆,使得哀家和皇上离心,那受苦的不是黎民百姓,受害的不是江山社稷么?”
“你们又能在其中得到什么好处?无非是一点蝇头小利。可你们已经是宗室册封的有爵之人,难道还不满足,非要用天下来挣一点私利不可么?!”
话到最后,语气已然严厉起来。
众人纷纷垂头不语,面色羞窘。
苏幼仪也懒怠再和他们废话。
他们若早有这样的觉悟,先帝在时便不会投向李阁老等权臣,却不肯对先帝施以援手了。
这样的长辈,元治不敬着也罢。
她看向元治,“今日是除夕,事情发生在宫里,哀家只是回宫来陪皇上用一顿团圆饭的,宫里的事情还是皇上自己处置吧。”
第七百九十二章 出事了
元治愣了愣,微微咬紧牙关。
苏幼仪把处置权交给他,自然是为他立威。
可今日的事有些特殊。
撞上刀口的不是旁人,而是皇室宗族的长辈,都是元治的叔伯亲长,于情于理他都很难下手处置。
方才还镇定自若的他,这会儿露出了些许犹豫。
苏幼仪见状摆了摆手,“你们先出去,到廊下跪着,没有哀家和皇上的命令不许起来。”
除夕之夜,外头人来人往,苏幼仪竟让他们跪到廊下。
这是彻底不打算给他们脸面了。
众人面如死灰,意欲求情,被苏幼仪一记眼刀吓了回去。
太后的话,素来斩钉截铁,绝无收回的可能。
众人死心退出了殿中,到廊下并排而跪,凌厉的北风刮来寒冷如刀,有人瑟缩起来。
来来往往送茶水点心的宫人看到这一幕都十分惊讶。
便是宫里最卑贱的宫人做错了什么,也不会挑在除夕这夜惩罚,以免触了主子的霉头。
可如今跪在坤宁宫外的不是旁人,正是恭郡王等有头有脸的皇室亲长。
宫人们见了又是惊讶又是好奇,来来往往奔走相告,恭郡王等人身上受着寒风,脸上却火热通红。
幸好廊上挂的红灯投下红色的光晕笼罩在他们身上,这才不至于叫他们羞红的脸被看得太明显。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殿中,雍亲王也站了起来。
苏幼仪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起来,“雍亲王就坐着吧,不必拘礼。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皇上身边该有个皇室长辈教导。”
雍亲王闻言也罢了,点点头,朝元治道:“皇上,今日恕臣直言,有些话不得不说了。”
“王叔尽管说。”
雍亲王道:“今日我原不该同他们来,起先是担心他们太过分,顺道跟来看看。后来太后发了话,我倒是觉得,今日这一闹未必不好。”
元治微微蹙起眉头,“不论今日之事如何处置,只怕都是伤了我皇室的颜面,王叔觉得有什么好处?”
“虽然伤了皇室的颜面,可于皇上却是有好处的。”
雍亲王看了苏幼仪一眼,后者朝他微微点头,他继续道:“皇上今日若用雷霆手段,严惩恭郡王等人,再将今日之事散播出去,是非朝臣们自有定论。不但伤不着皇上的颜面,还有一个极大的好处。”
元治细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严惩了恭郡王等人,此后朝中人人就知道母后和朕的态度了,便不会再在亲政不亲政这件事上纠缠,是否如此?”
雍亲王笑着点点头,连苏幼仪亦笑。
元治细想了想,眉头渐渐铺平了来。
这话也有道理,恭郡王等人是除了雍亲王之外,关系最近、地位最重的皇室长辈。
拿他们做了阀子,日后还有谁敢聒噪?
一旦此事宣扬出去,往后他亲政就更加名正言顺,不用担心朝臣有不顺从的了。
这对朝局的平顺确实有好处。
元治一喜,朝苏幼仪道:“怪不得母后要让我处置他们,如此说来,今夜的惩罚还不能太轻,否则如何起到以儆效尤的效果?”
“虽不能太轻,亦不能太重。”
苏幼仪提醒道:“他们到底是皇室宗亲,又是你的长辈,总要留些颜面。这轻了不能,重了也不能,是而我才让他们出去,好叫你能细细思忖。”
……
恭郡王等人不知在寒风中跪了多久。
坤宁宫就在乾清宫后头,这里人来人往,消息交互,恭郡王等人受罚之事很快便传出去了。
各家小厮跟着马车在宫门外等候的,都知道自家主子今夜没那么快出来,是而并不着急。
及至消息传出去,说恭郡王等人都被罚跪在坤宁宫外头,这下各家的人都着急了,连忙派人快马回府报信!
恭郡王府中,一大家子五房人,祖孙三代共有二十几口,都在等着恭郡王回府吃团圆饭。
恭郡王妃乐呵呵地坐在上首,桌上还没摆菜肴,只是摆着一些果脯点心,便于孩子们饿了先充充饥。
众人一边说话,一边等着恭郡王回府,若是运气好,除夕之夜或许还能等到宫里的赐菜。
不多时,只听得外头脚步匆匆,从二门外飞奔进来。
“想必是宫里的消息,才会跑得这么快!”
恭郡王妃心生欢喜,起身迎候,众人也都站了起来,不想没有等来好消息,反而是自家跟车进宫的小厮一脸焦急。
“王妃,不好了,出事了!”
小厮的脸色快哭出来了,“宫里头传来的消息,说是王爷他们被太后罚跪在坤宁宫外头,都跪了小半个时辰了!”
“啊?!”
恭郡王妃差点稳不住,身子摇摇晃晃朝旁边倒去。
幸而她的长子、长媳都站在旁边,见状立刻扶住了她,恭郡王妃眼前一片模糊,“到底,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奴才也不知道,只听说是王爷他们冒犯了太后和皇上,这才被罚的!”
恭郡王妃身子一软,顺势在身后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她是知道今夜恭郡王要入宫说什么的。
可奴才们的禀告却是,王爷冒犯了太后和皇上……
既有皇上,还有太后。
惹恼皇上,这是预料之中,恭郡王妃并不担心,皇上到底年轻又是晚辈,不会拿自己的亲叔伯如何。
可怎么又惹恼了太后?
恭郡王今夜的提议,太后应该欢喜才是啊!
恭郡王妃怎么也想不明白,她脑子里一团模糊,眼前看不清楚了。
恭郡王的世子见状,忙让夫人照顾王妃,自己出去安排布置,“立刻派人入宫……不,我亲自入宫一趟打听消息,你们照顾好母亲,我去去就回!”
说罢带着小厮们就要出府。
“夫君!”
世子夫人担心他,不禁叫喊了一声,试图挽留。
可当着合家上下二十几口人的面,她说不出薄情的话,只好改了口,“外头天冷,夫君穿上披风再入宫,千万小心!”
“大哥千万小心!”
几个弟弟也如此叮嘱,世子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大步出了府。
第七百九十三章 疯魔
及至到了宫门外头,来的不止他恭郡王府一家的人。
众人都十分着急,大年夜的家中尊长被罚跪在宫里,这可是大事。
一个不小心,就是连累满门的罪过。
偏生这会儿他们赶进宫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在这里干着急,一面想法子使些银子,派人进去多打探消息。
坤宁宫这头,殿门终于缓缓打开。
恭郡王等人只觉得殿中辉煌灯火瞬间照在身上,一时有些刺眼,透过殿门只能看到殿中的陈设,看不到内室的苏幼仪等人。
而后,殿中响起元治沉着硬朗的声音,“恭郡王一干人等,口出不敬之言,罚于宝华殿跪诵佛经一夜,向先帝灵位痛思己过。”
恭郡王抬起头,张了张嘴,发觉自己的膝盖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
小太监们听见旨意,从一旁走上来搀扶众人,“诸位郡王爷,快快谢恩吧?”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俯身稿呼,“多谢皇上恩典。”
随后在小太监们的搀扶下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被扶着往宝华殿的方向走去。
跪诵一夜佛经,听起来不算重罚。
可对这些已经上了年纪、平素又金尊玉贵的皇室宗亲来说,少不得要痛苦十天半个月。
最叫人刺心的是,除夕这团圆夜不能回家和家人团聚,只能对着青灯古佛……
这已经是最好的下场了。
众人被送去了宝华殿之后,等在宫门外焦急不安的各家府第人等,才等来了期盼已久的消息。
“如何了江公公?”
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裹着棉袍,把脖子缩在棉袍的黑色毛领里,抄着手从里头走出来。
立刻被众人包围了起来。
小太监低声道:“诸位都请回吧,恭郡王等今夜是回不了府了。”
“啊?”
众人大惊失色,惶恐不安,连忙向小太监打听,“太后和皇上动了真气不成?我父亲到底是先帝的手足,是皇上的伯父啊……”
听恭郡王世子这么一说,其他几家人也七嘴八舌,纷纷说起自家长辈的身份来。
那小太监不耐烦地摆摆手,“诸位也不必着急,原是恭郡王他们口出不敬,这是大罪。可太后和皇上仁慈,皇上念在他们是皇室长辈的份上只罚了他们在宝华殿跪诵一夜佛经,这已经是天恩了,难道诸位还有什么不满?”
“不敢不敢!”
众人齐刷刷地摇头,倒像拨浪鼓似的。
一阵风吹来,那小太监缩了缩脖子,便要回头朝里走。
身后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膊,“江公公,您再等等!我父亲他们年事已高,如此寒夜跪经一夜,只怕身子受不住,能不能劳烦江公公……”
恭郡王世子说着,伸出拳头去,在小太监的掌心里松开。
沉甸甸,硬邦邦的,还带着掌心的热度。
小太监在手里掂了掂,不知道是金子还是银子,这个重量便是银子,也不是小数目了。
恭郡王世子见他没有退回,这才放心继续道:“劳烦江公公送些热的吃食过去,若能送上一些棉被等物御寒,那就更好了。”
“呵呵。”
小太监干笑了一声,也把拳头舒过去,还给了恭郡王世子,“这事奴才实在办不到,想挣这银子也挣不上。恭郡王等是皇上亲自处罚的,诸位也不想想,皇上何以大年夜的不给叔伯长辈脸面,非要罚跪他们一夜?”
这话说得众人都愣了。
小太监也不奇怪,宫外的人不懂得,他们这些宫里伺候的人多少是明白一些的。
他笑了笑,掸了掸身上的风霜,“罚跪一夜,再怎么也就受些寒冷,回家调养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若世子诸位还要在这里头动心思,只怕一时惹恼了皇上,那就不止是罚跪这么简单了……”
说罢幽幽看了众人一眼,施然而去。
恭郡王世子愣在原地。
有人极有眼力见,追上去把银子塞给了小太监,口中只道:“不敢求公公帮忙照拂,今夜天寒地冻,这只是给公公的辛苦费,劳烦公公了!”
小太监这才心安理得地收下,给了对方一个放心的眼神,而后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等那人回来,恭郡王世子方道:“他都挑明了不能照顾,何必再巴巴地送银子去?”
“世子这话就不对了。”
那人望着小太监离开的方向,“他身为宫人自然如此说,不能对着皇上的意思来。可我把银子送到位了,这一夜天寒,万一皇上一时开恩下来,他也能对我父亲多照顾些许,不是吗?”
说罢便拱了拱手,朝着自家的马车走去。
恭郡王世子暗暗懊悔。
早知如此,他不该把那银子收回来,就当白送了那小太监又如何?
……
这一夜,京城大多人家都在守岁,一家子团团圆圆。
唯有恭郡王府几处,一家人倒不是在团圆守岁,而是惆怅得一夜睡不着。
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宫门打开,一群疲累得走不动路的皇室宗亲们才被小太监们扶着出来,立刻有各家的仆人上来搀扶,送上马车。
送到各家府邸的时候,天光放明,家家户户都在开门放鞭炮。
恭郡王府连忙将人迎了进去,而后潦草地放了一挂鞭炮,便紧闭府门不出。
惹得那些在大家府邸外头等着捡爆竹的小孩子闹了个没趣趁着时候还没晚,赶紧转战别家府邸捡去。
恭郡王被扶回卧室躺着,立刻有大夫上前诊脉,府中上上下下围了一屋子水泄不通。
“王爷他怎么样了?”
恭郡王累得睡着了,睡梦里还皱着眉头,嘴里不断呓语着什么。
世子弯腰凑过去听,隐约听见恭郡王说着,“都是做哥哥的错,先帝,先帝您别打我了,我疼,我疼……”
世子一脸惊恐,“父亲这,这该不会是疯魔了吧?”
大夫也听见了恭郡王的呓语,想着他才从先帝的牌位前跪经一夜回来,心里也有些害怕,只道:“王爷没什么事,不过是累着了,我开些安神补身的药便是,稍后便命药童送来。”
说罢急匆匆地告辞了。
第七百九十四章 大局已定
年下朝中休沐,宫里的消息传得不快。
偏第二日大年初一,是皇室宗亲例行进宫见驾请安的日子,众人一聚首,才发现恭郡王等人都借病推辞了。
命人细细查访之后,方知昨夜的事故。
昨夜受罚的这些都是皇室近支宗亲,少了他们总感觉有些怪怪的,好在最后得知,雍亲王好好的,昨夜的事和他不相干。
众宗亲也算松了一口气,便在雍亲王的带领下进宫请安。
苏幼仪昨夜用过团圆饭,没待多久就回御园休息了,故而今日进宫请安只是给元治请安。
因着恭郡王等人的事,众人进宫见驾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唯恐触努龙颜。
好在元治瞧着神清气爽,似乎丝毫没有因为昨夜之事感到不快。
众人坐下说了一会子话后,元治说到高兴之处,便命人取纸笔来,“今日是大年初一,朕写几个福字送给诸位长辈,也算是朕一点心意。”
众人受宠若惊。
以往只有恭郡王这样的近支长辈才能得到赐福字的殊荣,如今恭郡王等不在,他们反而得了益,能得到元治亲笔写的福字。
众人连忙躬身叩谢。
元治给在座的诸位写了福字,一笔一划皆成章法,众人夸赞不已,“皇上的字写得真好,瞧着都要胜过先帝的笔墨了!”
“是啊,这字龙飞凤舞,一看便是真龙之象,能得皇上墨宝,真是万幸万幸!”
元治谦虚应答,“朕怎么敢和先帝比较?说起来,朕年少开蒙,也是先帝亲手教导的,更有母后帮助。母后的字迹娟秀,朕的字迹便兼具了先帝的雄浑和母后的娟秀,只是还有些学不像。”
“哪里哪里,皇上年轻,已经很难得了……”
众人又是一阵吹捧。
元治写完后便搁了笔,小纪子上来收了笔墨。
众人面面相觑。
不知皇上是忘了还是什么,怎么只写了在场诸人的份,没给恭郡王他们留一份?
要不要提醒皇上?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了雍亲王,只有他能主持大局。
雍亲王只耸了耸肩膀,把元治写给他的那个福字拿了起来,“臣今年要把皇上赐的福裱起来,挂在正厅中间才好。这样年后兄弟们走动时,到臣家中也好瞧瞧皇上的恩典。”
噗。
众人差点没憋住。
雍亲王这话说得太毒了,明知道皇上今年没给恭郡王他们几家赐福字,还说什么等兄弟走动之时到他家瞧瞧。
瞧什么?
瞧只有他有御赐的福字,恭郡王他们都没有?
若恭郡王瞧见了,怕是一口老血得喷出来。
不过众人想了想,倒也不怕。
恭郡王那把身子骨,怕是一时半会儿没法起来走动了。
在宝华殿跪了一夜啊……
众人想想都觉得膝盖疼。
元治没有多说什么,宗亲们赶紧出了宫,又往御园赶去。
今年和往年不同,入宫见了皇上之后,还要去御园拜见太后,这才是正礼。
因为两处耽搁,即便众人再赶时间,到御园的时候也不早了,都快到用午膳的点了。
众人有些尴尬。
这倒像是特意来蹭饭的。
雍亲王命人进去通传,不想多福早就奉命等在御园的大门边了,听见消息立刻迎了出来,“太后说了,若是诸位宗室皇亲前来拜见,就请诸位回吧。太后昨儿守岁折腾了一夜,有些着了风,这会儿正歇着呢,不宜见诸位。”
紧赶慢赶赶了过来,不想苏幼仪根本不见人。
众人倒也不奇怪,苏幼仪自从搬进御园后就不太爱见客,偶尔见见朝中命妇,也只限于个别几个她看得上的。
众人便在御园大门外行了礼,多福道:“不过太后提前预备了赏赐给各位,想必皇上今日都赏了诸位福字吧?”
众人心中惊讶,太后是怎么知道的?
多福笑了笑,“太后也亲笔写了几幅对联,都是上佳好寓意的对联,请诸位大人收下。”
说罢一招手,身后的小太监们将对联送了出来,每人都有一卷。
众人大喜过望,“太后隆恩,我们怎么当得起……”
原以为今年能得到皇上赏赐一个福字,已经是万幸了,不想太后也赏赐了一副对联。
有人受宠若惊,也有人渐渐回过味来。
皇上和太后这么做,只怕不是平白无故给他们恩典,更多的是敲打恭郡王他们吧?
其他关系远的皇室宗亲都能得到皇上和太后的赏赐,偏是恭郡王他们没得到,这可是打了他们好大一个耳光。
倒是便宜了自己。
回过味来的人暗中偷笑,等多福进去了,有人不禁问雍亲王,“雍王爷,恭郡王他们到底做了什么,能让太后和皇上如此着恼……”
雍亲王对此一脸讳莫如深。
眼看数颗脑袋都凑了过来,耳朵也竖了起来,众人都在他一句答话。
毕竟昨夜恭郡王等人事发的时候,除了太后和皇上,也就只有他雍亲王一个在场了。
雍亲王看了众人一眼,笑道:“皇上和太后母子情深,对于朝政大权的接替早就商量好了,也得到了朝中众臣的支持和肯定。偏在这个关头,有些人要跳出来挑拨离间,你说皇上和太后能够容忍么?”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清楚了。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恭郡王等人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干预皇上亲政的大事,怪不得皇上会亲自动手惩罚他们。
小惩大诫,算是便宜他们了。
有人回过神来,忙朝雍亲王笑道:“我等绝对支持皇上和太后的决议,和雍王爷一条心。对了,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回府去了。”
“对对对,我也回府去了。”
“告辞告辞!”
一时之间,众人担心惹上祸端,纷纷告辞离开。
雍亲王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卷苏幼仪亲笔写的对联,暗暗失笑,“经此一役,皇上亲政的大局总算奠定,也算不枉太后一番苦心了。”
马车边上的仆人等他上车,见状不禁问道:“王爷,您说什么?”
“没什么,自言自语。”
雍亲王说着,随即缓缓走上自家的马车。
第七百九十五章 腊梅
“除夕夜发生的事,如今外头已传得沸沸扬扬了,都钻进了我的耳朵。”
没过几日,季玉深进园给小六、小七上课,这是他年后头一次进御园。
说是上课,其实还在放假,也没多说什么,不过是替他们把疑难的问题讲了讲。
而后就顺理成章地去了苏幼仪那里。
苏幼仪瞧见他从院子外头走进来,或许是因为年关还没过,他今日也不再穿素净的青色衣袍,而是换了一身褚石红的袍子。
从外头走进来的时候,苏幼仪眼前一亮。
褚石红的颜色有些杂,寻常很少见人穿,男子就更少穿这个颜色了。
可这颜色穿在季玉深身上,不知为何半点也不显得突兀,反而叫人觉得耳目一新,比平常的儒雅清冷多了一丝烟火气。
再杂的颜色,似乎都盖不住他一身的俊逸。
苏幼仪正在廊下站着,随手用银剪子剪一株旁逸斜出的腊梅花枝,听见他的话,便将剪子交给了一旁的春花。
边上设着矮几和座椅,她随意坐下,季玉深也不客气,缓缓走来坐在她身旁。
苏幼仪将茶盏朝他跟前推了推,“你是如何听说的?”
“倒也不用刻意打听。”
季玉深端起茶盏,笑道:“年下本就是走亲访友的时候,各家郡王府却大门紧闭,一见便知出了事。有心人稍稍打探,便知道今年恭郡王等人皆受了冷落,没得到太后和皇上亲笔的福字和对联,反而是一些旁系远支的宗亲得了,真是好大一个耳光。”
苏幼仪笑了笑,听着这话反倒觉得无奈,“我也不想给他们这么大一个耳光,实在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若他们有雍亲王半点的风骨,也不至于碌碌一生无为。怪不得当年先帝在的时候,一点也看不上他们。”
“皇室宗亲堕落如此,若不是皇上自小受你教养成器,这元氏的江山,只怕早就保不住了。”
季玉深说得自然,春花等人听着倒吸了一口冷气。
幸好这院子里头都是苏幼仪的心腹,没有外人。
苏幼仪嗔怪地看他一眼,“你如今越发口无遮拦,这样的话也是混说的?”
季玉深只是笑笑。
这一笑,苏幼仪有些恍惚。
那个在岭南的崇山峻岭间,对着窗临风读书的少年,原本就是这样性情不羁,什么话都敢说的。
后来,是京城的黑暗席卷了他,让他变了个人。
如今的季玉深,似乎又渐渐恢复了原本的他。
苏幼仪缓缓道:“也不能这么说。恭郡王等人虽然不才,可先帝的兄弟之中,还有雍亲王这样的人才。及至元治这一辈,虽然孩子们年纪尚小,但元治的才能我是自他小时就知道的,元韬和元嵩也是好帮手。”
季玉深道:“你膝下四个孩子虽小,将来长大了也必定成器。只是手足兄弟若比皇上这个正主更加成器,可不是什么好事。”
苏幼仪听了心中暗暗一惊。
她明白,这是季玉深在告诫她。
好在如今孩子们尚小,兄弟之间的感情也好,暂时虑不到这上头。
苏幼仪想了想,又把话题翻了回去,“你从外头来,如今外头对这事有什么看法?”
“还能有什么看法?恭郡王等人自作自受,虽然有辱皇室尊严,好在并不影响你和皇上。”
季玉深缓缓端起茶盏,抬起眉梢,“他们愚蠢,倒是给你和皇上送了一个便宜。若不是他们撞上来,皇上少主亲政这件事,只怕还有更大的阻碍。”
苏幼仪和他想的一样。
送上门的人头,不要白不要,免得日后还要想办法“杀”一个祭旗。
季玉深又笑,“若不是知道恭郡王他们有多愚蠢,我几乎要怀疑这是你和皇上联手设的一个局,故意在除夕之夜给朝中人等这么大一个下马威。”
苏幼仪不客气地翻了一个白眼。
“就你心眼多。除夕之夜我和皇上都想着一家团圆,哪里能想到这上头去?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是是,我是小人,您是君子。”
季玉深大大方方地承认,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苏幼仪想到这个词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季玉深,死猪?
这两个东西,真是很难联系起来。
她忽然想到什么,问季玉深道:“你今日过来,没把李千越也带来么?”
“带来了。”
季玉深淡淡道:“小六和小七早就传了信过来,让我进园的时候把他一道带上。他们三个倒是玩得好,我直接让人把他送过去了,没让他过来。”
苏幼仪抿嘴轻笑。
看来这个年关过下来,季玉深和李千越的关系倒是和睦了不少。
换在从前,他必定不肯带李千越同来的,连平素从御园下了课回去,父子两个都要乘两辆不同的马车,一前一后地离开。
活像冤家。
苏幼仪道:“等过了十五,园中的学堂也该重新开学了。孩子们疯玩了一个月,怕是连论语孟子都忘了。”
“倒不至于,小六和小七天赋异禀,过目不忘。”
季玉深道:“倒是其余那些孩子,只怕回来之后还要好好管教才能收心。对了,其中有一个是恭郡王家的孙儿。”
苏幼仪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此事我考虑过了,长辈的事,和孩子无关。若因此将孩子也逐出去,一来失了长辈的亲厚,二来也叫恭郡王太过难堪。最要紧的是,孩子们日日在一处读书,早就是好朋友了,我如何忍心拆散?”
季玉深点点头,他早知苏幼仪会这么决定。
两人在院中说了一会儿话,苏幼仪渐渐觉得有些寒意,便道:“进屋说话吧,把这腊梅搬进来。”
“是。”
春花正要叫人来搬腊梅,忽见季玉深已经将那盆腊梅连盆抱了起来,神色自若地跟在苏幼仪后头走了进去。
春花一脸惊恐。
原来苏幼仪叫的是季玉深,不是宫人。
季玉深也自然而然地搬起了腊梅,他两人相处的模式,春花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