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前事不记
云桧的提早离世所有人淡然接受却也措手不及,桓奕和尤璃到最后都没再唤一声师傅,悲恸之心固然是有,但桓奕到底是被冤枉了百年之久,背负祁山罪徒之名百年之久。
云桧的出殡仪式上,虽然邬落英向所有弟子宣告和解除了桓奕的罪徒之名,可桓奕失去的不仅仅是名声而已……他实在无法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实在无法再唤出那声‘师傅’。
尤璃多少能猜到桓奕的想法,当年那份对桓奕来说刻骨铭心的恋情被云桧一手斩断,情伤所痛岂是说忘就能忘了的,也不知桓奕在阴山花了多少年才得以释然。回想当年自桓奕被幽禁藏书阁直至被带走当天,姝遥都没有出现,来送行的只有他尤璃一人,桓奕十步一回头却始终等不到所想等的人,终是随着仙尊郁郁而去。
送走桓奕后尤璃打算去问姝遥为何不见桓奕,为何不去送行。行至廊间两人碰巧擦撞上,从姝遥袖中掉出的白燕尾正是判决桓奕偷禁术百口莫辩的罪证,然见姝遥匆匆收起唤了一声'尤师哥'后便走了。
尤璃记得那年桓奕生辰,姝遥以白燕尾为礼相赠,女床山白燕尾羽每一根都有独特的梗纹,她用极细的银针顺着密密麻麻的纹路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奕字,字形虽不讨喜,但是独一无二。
桓奕对姝遥最无防备之心,若要说栽赃嫁祸,窃取此贴身之物怕也只有姝遥能做到了。再看刚才姝遥心虚的样子,尤璃对她更添一分怀疑,可是她为何要这么做?
辗转几日后尤璃终是把心中所疑告知云桧,谁知云桧非但丝毫不为所动,还劝他莫要让私情支配了心智。
尤璃太了解桓奕,坚信桓奕断不会做出此等投机取巧之事,便为此屡屡求见云桧却惨遭训斥禁足。见云桧如此罔顾真相,尤璃一气之下竟自毁仙骨,自离山门,于房中收拾行李之时,有师兄来劝说天寒地冻,师傅让他留在山中等回暖再走。
人在山中还有机会查清真相,尤璃顺势留下了来,不过不是住在原来的房间,而是把被子床褥搬到了他和桓奕时常喝酒聊天的所在。
后来姝遥凭空消失,所有弟子也都决口不提,让尤璃查证无处着手,一去就是数十年。这两年邬落英终于松口告知了姝遥去向,但却让他不要因此去打扰桓奕。
尤璃考虑到当年的事如果真是姝遥所为,那她的感情已经变质,告予桓奕未必是好事,便自沉于心了。原打算今年等天气回暖动身前去楼兰会一会如今的姝遥,希望能在入土前得到当年的真相,不想能在此次祁山开山收徒时再见桓奕。
亦想不到昨日云桧会做出如此之举,此时的尤璃如获新生,四体通泰,灵活自如,浑身每一根经脉骨骼好似被重新拼凑过。
“哥。”从出殡道封陵,弟子们各自回院,尤璃把胸前的黑丝撩到耳后,还是有些不习惯突来的顺滑,他磨了磨手指幽幽问桓奕道:“今后你如何打算?留在祁山还是……”
“至少目前还走不了,我带来的丫头闯的祸还得收拾。”
窦扣纳闷地看着心事重重的桓奕,眼前这个唤他做‘哥’的美男子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刚在送行的若干弟子中确是有看到凌央,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是没看到她?还是故意躲着她?
“师傅。”窦扣适时插了句:“我要去方便一下,晚点自行回去。”
也没等桓奕答应,便朝着凌央消失的方向寻去了。
桓奕摇摇头,思忖着小五的事还不能让这丫头的性子收敛收敛,到底是要闯个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祸才甘心。
尤璃轻笑, “当年你如此坚持不收徒,如今怎会收了个如此顽……额……性情真率的小姑娘。”
桓奕倒是不想把三天都说不完的事拿出来讲,便草草回了句:“冤孽。”但把小五闯梅园的事简略告知了尤璃,两人漫无目的地行至一处,见园中一弟子蹲在地上逗弄着一只白色的……
嗯……白色的貂。
桓奕讶异上前,那貂见了,低着头走了过来,在桓奕脚边拱着鞋履,呜咽了几声。
蹲在地上的弟子起身打量了一下眼前人的衣着,然后行礼道:“弟子体弱久居房中,不知尊长辈分,失礼了。”
桓奕不予理会,而是弯腰把手臂伸下去,让脚边的貂顺势爬上肩膀,偏头问了句:“你逃出来的?”
尤璃看那弟子尴尬地僵着,于是走过来打趣道:"你是上次那个在厨房连个火都烧不好的弟子吧。"
殷伯珩直起身仔细瞧了瞧这面生的俊公子,确是从未见过,又怎会知道他在厨房烧过柴火?不过就衣着来看,非门中人。于是纳闷问道:“先生又是何人?”
“我是无关紧要之人,不过你得唤他一声师叔公。”尤璃用嘴努了努桓奕。
“师叔公……”殷伯珩想了想,“是刚回山居于静思居的那位吗?”
尤璃点点头。
殷伯珩又弯下腰拘礼,恭敬道了句:“弟子殷伯珩给师叔公行礼。”
小五叽叽咋咋一直在桓奕耳边解释着这就是她的‘伯珩哥哥’,只是已经前事不记,把她也给忘了。
桓奕这才好好看了看这个被云桧用禁术救回来的孩子,然后微微侧头问小五:"你怎会喜欢这种憨头憨脑之人。"
“伯珩哥哥才不憨!等他身子好了,记起来了,可是风趣外向得很呢!”小五急着维护。
所谓集魂重生,乃是召回每一缕魂魄重新组合得以新生,除了外观无二,这人基本上和之前的那个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关联了。不过这于他无关,桓奕付之一笑,转了话题又问小五道:“你怎会在这?”
“隋伯伯让我出来晒晒太阳。”小五答得十分轻松,好像忘了自己是被人收取受罚的。
桓奕蹙眉,隋师兄的想法他从来都猜不透也看不明,上次把小五收了去,他虽不担心,可心里还是有点虚。
“罚你出来晒太阳?”
小五想了想,“嗯……隋伯伯说我体内有股特殊的灵力,能助伯珩哥哥身子恢复得快。”
“特殊灵力?”桓奕还真看不出这只在阴山修炼的小妖有何特殊的地方,他看了看尤璃,得到一记耸肩。
正在两人快把小五盯出窟窿的时候,一溜烟又被某人给收了回去。几人不约而同看向来人,隋何抖了抖衣袖,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靠近。
“你先回房休息。”隋何对又弯腰行礼的殷伯珩道。
殷伯珩应声退下,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怯怯问道:“师伯公,那小白貂……”
“明日我再放它来与你作伴。”
殷伯珩面不拘笑,“呵呵……好。”
待殷伯珩消失在院中,尤璃正打算开口帮桓奕问心中所疑却被隋何出声打断。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隋何说这话时看的是桓奕。
不等桓奕有所回应隋何又自顾道:“诚如你言,此妖所犯并非大恶,我实难想出既能服众又能不伤她的惩罚,于是便有了特殊灵力助其复原的说辞。损耗灵力救治门中弟子将功补过,相信不会有谁觉得不妥。”
桓奕挑眉,“你倒是有心,理由如此冠冕堂皇。不过,邬落英那死板会由着你?”
“掌教师兄自是以大局为重。”
桓奕了然,隋何口中所谓大局,自然是不想得罪了阴山,不过仙尊可不护内,他本身就是墨守成规,绝无私心之人,如若让仙尊知道小五的过错,没准回了阴山还会被罚。
第七十七章 还原从前
窦扣站在台阶下看了看上方写着的登阳堂牌匾,记得上次送汤的弟子告知凌央在祁山的居所好像就是这个名,她一路跟来,应该准没错。
挺安静的大院子,一个人影都见不到,想想也是,今日有白事,各院弟子都在处理杂事,怎可能就凌央一个人住在这。
窦扣边走上台阶边在心里琢磨着等下要怎么开口,可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她又没做什么对不起凌央的事,为什么要扭扭捏捏的?她来是想把两个人的关系还原到从前,一如刚遇见时那般,所以是来劝凌央不要再对她有其他心思,可是要怎么劝?总不能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说了肯定会被问是谁,这不给自己挖坑跳么。
正当窦扣脑袋里的思绪卷得像麻花,突然从身后传来男声:“弟子见过师叔。”她转过身看向声音的主人,她记得他,刚来那天住进静思居,桓翁损了两个弟子几句,这人是其中那个脸色不太好的,看来气度修得不怎样。
窦扣点头礼貌一笑,“你叫明亦。”
“想不到师叔记得弟子。”明亦走上前来,对着窦扣又行了一礼,接着把窦扣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道:“近日来天寒地冻,师叔穿得有些单薄,过十日便要比试收徒了,染了风寒可不好。”
窦扣一听风寒两字,便想到那碗被人做了手脚的驱寒汤,还不知是何人与她过不去。但眼下不宜打草惊蛇只得若无其事道:“你师傅命人送了些驱寒的汤品过来,倒是有心。”
“师叔按时喝了就好,回头我让了真送一些干梅子过去解解苦涩。”
“了真是谁?”
“回师叔,了真是给您送汤的那个弟子。”
窦扣眉眼上挑,“你知道是谁给我送的汤。”
明亦倒是沉稳不乱,“师傅让弟子督促厨房的杂事,所以人手都是由弟子安排的。”
“那……你可知是何人熬的汤?”
明亦料不到窦扣会如此问,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厨房的药食都是由名叫李大忠的弟子调配。”他偷偷看了一眼窦扣的气色,似乎并无碍,难道是了真送过去的汤都让她给倒了?如果真是这样,为何她发现了却无动静,还夸赞师傅有心。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丫头身体太好,得加大剂量才行。
明亦脸上的表情一丝都没逃过窦扣的眼睛,不过还不宜把事情说得太明显,于是她故作轻松,呵呵笑道:“那得要好好去感谢人家才行,这几日多亏他的汤,如此寒冷的天都不觉得冷了,精神还格外好。”
明亦暗自松了一口气,原来真是他想多,只是一个傻里傻气的小丫头而已,于是转开话题问道:“师叔来此有何事吗?”
窦扣突然觉得明亦不简单,这次的毒汤事件,他已在怀疑名册,于是不想告知她来此的目的,谁知道会不会给凌央带来什么麻烦。
“噢,我就随便逛逛,看这里风景独好,就进来观摩观摩。”
明亦尴尬一笑,心里嘀咕:风景好?这登阳堂的园子虽大,可园艺算得上是祁山最单调的,这小丫头睁眼说瞎话倒是自然,不知在隐瞒什么。
窦扣说完观摩二字,作势把眼前的园子望了一圈,难怪明亦脸上的表情如此尴尬,这里真的毫无风景可言。
正当她再想找个理由圆得更自然的时候,凌央从堂内走出,行至窦扣身侧,面无表情地朝她行了一礼,“弟子见过师叔,师叔若有话问弟子,可传人来唤,不必亲自来此。”
凌央自是不清楚明亦所为,也不懂窦扣在遮掩什么,一早就看到窦扣尾随而至,便猜到了那位刚回山的师叔公是何方高人。
自窦扣在西海拒绝了他的心意后,他始终无法释然,也不知今后该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她,所以一直隐在门后听两人的对话,小丫头还是那样,说谎都不打草稿,倒是给了他一个台阶出去相见。
凌央随即又给明亦行礼,“师兄好。”
明亦一听,话中有话啊,便笑道:“原来师弟和师叔是旧识,那明亦便不打扰二位叙旧了。”说完转身出了园子。
明亦刚出园子,转个角,向路过的一名弟子招了招手,“你去唤了真来见我。”
那弟子难为道:“刚巧我去找了真拿上次他借我的东西,厨房,卧房,练功园寻了个遍都不见人,后来听李大忠说他去了后山老耗子住的那个山洞。”
明亦纳闷,“老耗子的地方又不是随便能找到的,他何以能去?可有问为何要去?”
“我问过李大忠,他也不清楚。”
“好了,没事了,你去忙吧。”
再看园内,待不相干之人离去,凌央脸上恭敬的表情瞬间凝结成霜,他冷眼看着窦扣,语气也失去了该有的尊敬,“跟着我干嘛?”
“你就让你的师叔在门外站着?”
凌央不削,“师叔?哼,祁山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坐不坐得稳师叔的位子,扣不扣得起师叔的帽子,可不是这几日就能定了的。”
“但至少今日我还是你师叔。”
凌央哑口。
“师叔向你讨杯茶水总可以吧。”窦扣知道凌央心里在气她,可感情的事,如何勉强得来,一如敖吟对他,难道他不该感同身受吗?
凌央服软,把窦扣领进堂内,两人对坐于偏厅,他倒了杯茶递到窦扣面前仍口气不好道:“午时会有弟子回堂休憩,你只有半个时辰,想说什么说就是。”
“你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窦扣直戳重点,反正刚在门外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铺垫言辞,干脆就开门见山得了。
凌央蹙眉,“不要问这些没意义的!”
“怎会没意义?把话说开了才知道症结所在不是?”
“好!”凌央突然神色肃然,“既然你这么说,那我问你,我哪里不好?你怎会不喜欢我?家世显赫,师承名门,仪表堂堂,为人风趣,对你也算不错,去阴山时又助过你,我实难想出我为何得不到你的倾慕。”
“这……”听到凌央如此质问,窦扣笑得尴尬至极,她无奈短叹,“你人真的很好,只是我对你……除了好友之情实无他意。”
“那是因为你心里另有其人!”上次在青漠庄神秘道长不知是何人,看窦扣的样子确实有蹊跷,碍于师傅让他无需再问,便不得而知了。不过凌央更怀疑嗜鬯,两人朝夕相处,嗜鬯长相不凡,对窦扣照顾有加,难道真被他猜中了?可两人身份悬殊,小豆子该不会是单相思吧。
窦扣拿起茶杯低头小抿一口,心虚的样子全被凌央看在眼里,正要说没有,被凌央打断道:“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什么事都写在脸上,还想骗谁。”
窦扣把杯子一搁,抬起头坦然而视,“那又如何,反正我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做什么,把心思放好,一辈子藏着掖着也不碍到谁。”
“你是怕即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得不到回应,会更失落吧。”凌央讽刺。
“如果无法肯定对方也对你有同样的心思,那你表明心意难道不是给对方造成困扰吗?”
“这么说来……”凌央苦笑:“师侄在这给师叔您赔不是了,害师叔您困扰这么久。”
窦扣慌神,她这张嘴真是越说越得罪人,看来她今天不是来缓和关系而是来雪上加霜的。“我不是……”
“不是这个意思嘛……我懂,吞吞吐吐可不像你。”
窦扣咬紧下唇干脆闭嘴。
只听凌央又道:“仙君已飞升,于你又属异类,即便他亦又心也未必见得能与你相守,即便你日后得道飞升,到底属我祁山门下,凡弟子皆不可与异类同修,这规矩可是连我这个外门弟子都明了。”
“你说嗜鬯?”窦扣哭笑不得。
“难道不是?”
窦扣沉默,其实凌央对她在阴山的生活一无所知,他在她身边看到过的也就嗜鬯而已,这么怀疑也在理。
见窦扣不语,凌央又试探问了一句:“如若不然,那便真是那日宴席上突然出现的钟离道长了。”
凌央二次提及,让窦扣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是啊,凌央还见过大叔,如果这样能让凌央死心,那认了又如何?反正他不识。
在窦扣恍神之际,凌央算是得到答案了,他虽不知那位钟离道长是何人,可当天看师傅恭敬的态度,可知其身份绝对不凡。细想当日两人互动,那道长虽一副清汤挂面,白衣飘飘的冷峻模样,可一些小细节还是看得出对小豆子温柔细心。
她口中所谓的在阴山有几个朋友,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呢。
凌央长叹,也怪他最初无力把小豆子带出阴山,以至于让她落到嗜鬯手里才会生出这么多枝节,如若她至始至终都跟着他,又有谁能抢走呢。
第七十八章 山洞指点
山洞内,尤璃慵懒侧卧于火堆旁,指尖捏着瓷杯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圈圈。
好似突然想到什么,他唤了一声:“柱子。”
柱子用尤璃新教的方法在一旁打坐运气,听到叫唤,收了功法,起身拍了拍草屑走到火堆旁。
这个说要授他祈山功法诀窍的老先生一夕之间变得比他还年轻,着实让他摸不着头脑,虽莫大好奇,却也不敢多问。
“老……”原本是唤尤璃‘老前辈’,如今怎合适?柱子顿了一顿,“厄……前辈有何指教?”
火光印着尤璃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只听他漫不经心道:“你根基不好,但只要用我教与你的方法修习,不出半年,定有长进。”
柱子谢过。
但看尤璃饮去杯中余酒,又道:“我知道你对我的身份好奇,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这么说吧,如果我还在门中的话,你应该唤我一声师叔公。”
柱子顿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但还是默默听尤璃继续说着。
尤璃直起身子,拨了拨面前的火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人做了什么,或许当时能瞒天过海,嫁祸他人,其实若有执念,不管过去多少年,总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到时候该还的还,还报的报,该痛苦的是一辈子都抹不去的。”
柱子眼神飘忽,吞吐回应:“晚辈……不明。”
尤璃眉眼一挑:“我是在总结我的往事,不知对你可有启发?”
柱子把头越发低了去:“晚辈愚钝。”
尤璃呵呵笑了两声,又侧卧下去,懒懒道:“今日就到练这。”
“那晚辈先回去了。”柱子起身走到洞口时又被尤璃叫住。
“近日来有些不适,明日你来时顺道带一碗驱寒汤。”
正常一个字就能应下的话却让柱子犹豫了好几秒才吐出一个‘是’。
柱子在厨房门口踌躇,今日这汤是送还是不送?他摸了摸腰间的芫花干粉末,想到刚才在山洞内前辈那一番捕风捉影之话,难道是发觉了什么?
可若不送,岂不前功尽弃?他并不想害人,只是这几年若无明亦师兄相护,他少不了被其他弟子欺负,况且只是使其身体不适,应不算伤天害理。
如是安慰自己后,柱子撩开布帘进了厨房。
李大忠看见来人,把手中吹火筒一搁,急道:“这几天你神出鬼没的干嘛去了?明亦都来厨房寻你好几次了,你赶紧先去他那。”
柱子看了一眼地上热气腾腾的药罐子,纳闷问道:“师兄急着找我何事?”
李大忠耸肩。
还是先送汤吧。
柱子蹲下来打算盛汤又被李大忠拦下。
“静思居的不是?回头我帮你送去,明亦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过七日便要比试了,他急躁着呢,你可别惹他,赶紧去吧。”
柱子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心想今日就算了,反正那小丫头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对手,应该对明亦师兄够不成威胁。
这前脚刚踏出厨房,迎头就碰上又来寻他的明亦。
明亦眉头一锁,沉声道:“你跟我来。”
和登阳堂比起来,她居所的园艺可以称得上是美景了。
窦扣坐在树下,随手接住落下的枫叶,想到那天因有弟子提早回来而和凌央草草结束的对话,至于关系到底有没有缓和,说真的,看凌央最后的表情,应该是白走一遭了。
她颓败地把头磕在石桌上,手中枫叶捏得粉碎。
感知有人进了园子,窦扣直起身,拍掉手中碎削,朝来人看去,是一个生面孔,转而看向来人端着的汤,她心思一沉,暗衬:到底要让她喝几日的毒汤?
李大忠把汤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朝窦扣行礼后把她打量了一番,心里嘀咕:怎么看都是个稚嫩的丫头,还得鞠躬哈腰唤师叔,也难怪明亦心里堵闷。
窦扣皱眉看着那碗同样漆黑的汤问道:“今日怎的换人送了?”
“了真被师兄唤去做其他事了,所以让弟子代送。”李大忠看窦扣迟迟不动汤匙,以为是她怕苦,便好心提醒:“汤药凉了会更苦,师叔趁热喝反而好下咽。”
可听在窦扣耳朵里就变成‘你赶紧把毒药喝了吧,别耽误我时间’
窦扣仍是不动,她看了一眼面前这个给人感觉憨厚老实的弟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大忠。”
窦扣眼一咪,他就是负责厨房药食的人?两人从来见过,这人为何要害她?不过看着并不像作奸犯科之人,难道是被人利用?
她突然想到凌央和上次那个神秘的老先生都跟她说过:祈山并没有那么简单。
只是她初来乍到,安分守己,大门不出的到底碍到了谁?
窦扣揉了揉越发疼的额头,“你放着吧,我晚点喝。”
李大忠以为窦扣是怕苦伤神,心里更加觉得她就只是个稚气未蜕的女娃娃。一抹嘲弄在脸上一闪即逝,然后行礼退下了。
窦扣从衣襟里拿出上次尤璃给的怡糖,捏在指尖端详,那老先生再未出现过,到底是什么人呢?为什么要告诉她实情?
确认四周无人后,窦扣把汤端到墙根,全倒在了一个不起眼的缝里,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回树下,把空碗放置于桌上后回了房。
自小五捅了篓子,她除了那日去找凌央,也不再出静思居的园子,终日数着时辰度日,桓翁说,原本封陵后便可回阴山,眼下总不能把小五丢在这,还得等隋何想个方法名正言顺的放人。
再拖下去可就到比试收徒的日子了,听人说这次通过初试的新弟子共五十六人,其余不合格的已遣离山门,于昨日封山。
若她一直呆到那天,免不了跟同辈甚至是晚辈比试,万一侥幸赢了还得收几个徒弟。
窦扣抿嘴自嘲一笑,她这鸡毛蒜皮的法术怕是会误人子弟吧!
第七十九章 桓奕挑明
正当时,桓翁敲门入了来,看到窦扣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便叹气道:“本就不想来的,奈何仙尊嘱托,原想硬着头皮撑几天就过去了,谁知现在还得收拾那小丫头捅的篓子。”说完拿起窦扣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好似借酒浇愁。
窦扣不予回应,脸上一副‘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的表情。
“喔,对了。”桓翁又道:“我好似还未跟你说,前几日我在某一园子里看到小五在与一名弟子嬉戏。”
窦扣纳闷,“她不是被关在某一处了?”
“先不说被关,你可能更感兴趣的是那与小五嬉戏的弟子。”
“我为什么会感兴趣?”窦扣不明所以。
“小五确是没有说谎,那名唤殷伯珩的弟子还活着。”
窦扣惊异而起,“你说与她嬉戏的弟子是殷伯珩?!”
桓亦点头。
“小五亲口说的?”
桓亦又点头。
“可是……可是人不是……已经灰飞烟灭了?嗜鬯说结界被破,所有散魂散魄都消逝在天地间了。”
“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情,殷伯珩是被云桧用最后修为救回,至于如何救,已经不重要了。”
“云桧?你那刚仙去的师傅?”白事那天,窦扣有耳闻。
“算是吧。不过那殷伯珩记忆全无,倒是可怜了小五,眼下既然得知那心心念念的人还活着,小五定是舍不得分开的。”
记忆全无,这一点窦扣倒是不意外,人救回来已经不容易了,有点后遗症也在理。
“不如,我们把她留在祈山?”当初她把小五带进玄云宫,大叔并不十分在意,那她把小五留在祈山,大叔应该也不会有异议。二来曾答应凌寻照顾小五,如果把小五留在这,还得跟凌寻知会一声,相信凌寻若知道殷伯珩还活着,定也会支持她这样做的。对了,不知道凌央知晓此事与否。
谁知桓弈劈头一句:“她不可能留在这。”
他知道窦扣想问为什么,便继续道:“第一:祈山不收妖灵异兽。第二:新弟子都要经过层层严考,不能说收就收。第三……”桓弈顿了顿,“人是从玄云宫出来的,不管仙尊过问与否,我都必须带回去。”
窦扣眉头一蹙,她怎么就没想到桓翁即便是变年轻了,到底还是那个大叔熏陶下的老古板。
不过就算没有第三,桓翁说的第一点就已经让小五无法留在这了,窦扣无奈问:“那能让我见见小五吗?”
“这不难,明日便我带你去那殷伯珩的居所,隋何每日都会放小五与他作伴。”说到这,桓弈突然转了话题道:“你可知再过七日便是新弟子拜师了。”
“我愁的就是这个。”窦扣又一头载在桌上,“我这点鸡毛蒜皮的本事出去比试的话,恐怕会把你的老脸都丢光。”
“未必。”桓弈坐了过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悠悠道:“隋何那天跟我说,今年的拜师比试会与往年不同,也是云桧遗愿,至于有何不同,当日自会揭晓。不过就我对云的了解,他并不重视修为,而是人心和大局,所以我猜此次比试应和法术没多大关系。”
“人心?大局?”窦扣想了想,“你是说你师傅他看重一个人的为人?和这个人所能掌控的局面?”
“可以这么理解。不过眼下都是我的猜测而已,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我如今又走不了,还不是得硬着头皮上啊。”
窦扣无言,她看了看桓弈,突然想到那碗驱寒汤的事,犹豫到底要不要告知。不过她未受其害,也不确定那汤是否真如那老先生所说被人做了手脚。
既然祈山不简单,那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桓弈看窦扣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她心里仍顾虑比试,便逗她道:“我们离开玄云宫也有十天半个月了,你可有想念谁?”
窦扣料不到桓弈会突然问这么一句八杆子打不着边的话,一时怔住。
桓弈又笑道:“我还挺想红鹤的,不晓得那小子有没有帮我好好整理庭院和书架。”
自桓弈恢复年轻后,说话的语调也不似以往那般沉闷呆板,反而多了一分洒脱。窦扣想到初见他时,那个白发苍苍,长须垂地的佝偻老者,连说话都是慢条斯理,字斟句酌,和现在真是判若两人,也不知之前是伪装还是习惯。不过不管怎样,现在的桓弈确是比之前有趣多了。
“嗜鬯被罚下山,算起来好几个月了,我倒是有点想他。”
窦扣嘴里说的和脑袋里想的是不是同一人,她心里清楚,桓弈亦清楚。
“扣儿。”桓弈突然温柔一唤。
窦扣只差没把到嘴的茶喷出来,“啊……?”
他不是都唤她‘丫头’,今天哪根经搭错了?
桓弈略有深意看着她,“可有想念唤这个名的人?”
若再躲闪反显刻意了,窦扣眉眼一舒,轻松道:“大叔都嫌我吵闹,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他定是乐得耳根清静。”
“我问你想或是不想,你还未回答。”
原想打马虎眼过去,看来没那么容易。
窦扣面露窘态,口水一吞,抿唇挤出一个‘想’字,但随之而来的是‘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这里就你我二人,隔墙亦无耳,你年方十二入云宫,我看着你长成如今这般,自然也是知道你对仙尊的心思。”
窦扣好似做好了桓奕会如此说的准备,反倒没有多大意外。其实这些年来桓奕多次暗喻她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念头,起初不懂,后来有所悟,只是心念如魔,一朝生,一世执,等到她彻底明白了的时候,已水落山丘。
“你断不会自讨没趣告诉大叔。”就她对桓弈了解的程度,窦扣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你错了。我早跟仙尊挑明你对他有钦慕之意。”
听到这窦扣已不在乎自己估算错误,而是紧张问道:“那大叔……大叔有回答吗?”
“你觉得他会如何回?”
两人沉默而视,良久,窦扣淡淡一笑,自嘲道:“他是说依赖吧。”
桓弈亦笑而不语,然而面上看似平静实则内心波澜。
这两人……互相认知的程度已超出他意料。
也许,有些事,不无可能。
“丫头,坚持你认为值得的事,时间会给你报酬。”
这是桓弈第一次改口,不再劝她莫要有‘非分之想’而是鼓励。窦扣虽不知是何原因造成如此大的反差,但精神上和心灵上仿若得到释放般轻松,长久积压在内心最深处的那份情感至少在桓弈这里不用再遮掩了。
第八十章 如梦初醒
心明殿的荷花越发开得茂盛,印着温暖的日头水珠盈盈,钟离阜单手凭栏站在桥上,目视一处若有所思。
红鹤候在殿前开始有些无聊的小动作,今日这样已经超过半个时辰了。仙尊近日来看书练字少了,入定时间少了,但是每日同一时辰还是会去太慧殿弹琴,每次弹完后都会像这样在树下静立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偶尔还会接住掉落的花瓣凑到鼻边闻上一闻。
“红鹤。”
听到叫唤,红鹤一激灵,快步行至钟离阜身侧,“仙尊有何吩咐?”
“桓翁终有一日会归山门,你不出百年亦会返桃园,自我入主阴山,这玄云宫的住客虽寥寥几人,总归是有一段过往,可我却记不起是何人了。”
红鹤有些意外,“您今日怎会如此感慨?您曾教导红鹤不理凡事,不交心结友,不置情感,万事平心而处,方不受魔诱,不陷劫惑,得以长远修行。既是如此,何以要留忆?”
“我教导你的亦是定清上神教予我的,我从未怀疑过上神的教导,可自鱼夜容出现后,我开始回忆过往,我与她同修于上神座下之时,她从未安分,以致后来犯下弥天大过,不想却至今无悔。”
“红鹤虽化为人型不过两百年,可人心还是有所参悟,至少明白心之所向。或许鱼姑娘向往的是随心所欲,不受束缚的生活。”
“那你的心之所向为何?”
惊觉自己给自己挖了坑,红鹤咬了咬唇从实招来,“闲暇之余偶尔把玩人偶。”
“凡间孩子的乐趣,你确是还年幼,也在理。”
红鹤暗自松了一口气,原以为仙尊会责罚,料不到竟是如此轻描淡写。奇怪,真是奇怪,仙尊变得有些难以言喻……至少在此之前从未和他说过如此多的话。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又是因为什么?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灵感,红鹤傻愣愣问了一句:“那您有心之所向吗?”
钟离阜煽了好几次眼睫,抽回凭栏的手负于身后,沉默片刻后,淡淡道:“三界太平。”
这答案不意外,不过红鹤似乎壮了胆子,又接着问道:“若无关众生,您自身有其他期盼吗?”
“扣儿想早点修得仙身永远伴您身侧”脑中莫名闪过窦扣说过的这句话,让钟离阜神色黯然下来,是啊,若无期盼,怎会留于心,近日来的沉思,回忆,参悟,他竟有了自己不想让扣儿留在祈山的念头,他想在弹琴之时,书写之时,阅习之时都有她相伴,他想听她唤他‘大叔’,想看她把蓝花楹花瓣从他发上捻下吹入风中,想抚一抚她睡在文案边那圆滚滚的脑袋,想帮她拨顺那被风吹斜的额前发,甚至如今少了扣儿欢声笑语的玄云宫会让他觉得甚是空洞乏味。
难道……南华口中所谓的牵扯,原来是在自己身上吗?
蓝花楹下的沙华,璃珠里的葵娘,都是他亲手惩处,如今要如何惩处自己?要如何才能忘却?要如何……斩断这‘牵扯’……
看钟离阜许久无言,红鹤自讨没趣地退至一旁。
过了一小会儿,他竟听到了仙尊叹气,伴随着一句吩咐而来:“你去南华宫把仙翁请来。”
红鹤还是头一次看到钟离阜叹气,之前山下瘟疫死了好多人的时候,仙尊都只是微微皱眉而已,到底是为了什么?愕然之余俯身回了个‘是’,便退出殿去了。
自把仙翁请来后,红鹤又被安排到宫门前,仙尊说今日不见任何访客,让他能解决的解决,能打发的打发,看来和仙翁是有重要的事相谈。
心明殿一处雅间,黑白交子,二人对坐于蒲团,茶凉,静默。
南华终是沉不住气问道:“仙尊今日找我来不会只是下棋吧?”
“你曾说那孩子与阴山有牵扯。”钟离阜直切主题,“想来你一早便知所谓牵扯为何。”
南华端起凉茶抿了一抿,似笑非笑道:“仙尊察觉到什么了吗?”
钟离阜把手中黑子放回,指尖轻弹,只见凉茶又泛起丝丝白烟,他双手交叠于膝,坐得正式,表情肃然道:“她入山不久我曾去南华宫问过仙翁,当时您未告知,我亦不放于心。”
南华吹一吹茶面热气,“仙尊的意思是如今把她放在心上了?”
“落孤城中让魔人重伤,竟能以凡人之躯在第二日自行复原,青漠庄预言现世,她长于山野竟能驾驭两极麒麟坠,又是因为什么让你不惜耗损万年修为也要在她身上用禁灭封印。”
南华挑了挑眉,再微微点头,“据我所知,这些事都过去已久,仙尊今日才来问定是还有其他原因。”
钟离阜迟疑片刻,终是挑明,“她到底是谁?于我又有何渊源?”
南华捋着胡须呵呵笑开了,“那丫头的紫薇星盘最近躁动得很,原来是某人开窍了。”
看钟离阜一脸严肃,南华清了清嗓子,仍带着笑继续道:“既然仙尊将她放在了心上,那便说一些吧,我入仙籍前曾受恩于她祖辈,如今剩她最后一脉,自是多留心了些,谁知某一天看到她星盘预示大祸将至,我便做好最坏的准备向南极观音借来了玉瓶,果真不久后她被魔人所杀,我及时赶至用玉瓶保住了她的元神,为了避免天谴,我只能用最上层封印将其禁锢,以五世轮回作为代价换她回归本体,但这期间的境遇和造化就非我能控制了。”
“仙翁说了那么多,似乎于我无任何关联。”
“我刚说的那些虽未提及你,但确是于你有关联,其他的恕我不便多说,仙尊也莫要再问了。”
钟离阜垂了眼眸,思索了片刻道:“仙翁入仙籍前,想必是上古时期之事了。”
“仙尊耳聪目明,我再说下去怕是会泄露天机了。不过,素闻仙尊忌讳情事,不知万一落在自身,又该如何决断呢?”
“许是长年相伴于膝,错生了骨肉之情。”钟离阜坦言。
“仙尊确定是骨肉之情?”南华心里笃定得很,若是骨肉之情又怎会让红鸾星异常闪耀。
“不然仙翁以为是什么?”
看钟离阜一脸云淡风轻,处事不惊,南华心里嘀咕:也不像故意装的,难道真的不明白?话说回来这人情窦初开,搞混也正常吧。
“仙尊既已把她视为己出,定是会对她疼爱有加,护于羽下,我年老体衰,法力又不及仙尊,万一将来三界再起纷争,还望仙尊莫要弃了她。”
“何以言弃?”
“我只是随口说说,仙尊莫要放心上,不过那丫头上一世死得冤,我只希望她这一生不要再委屈了。”
南华说完起身理了理衣袂拱手告辞,钟离阜随即传音让红鹤进殿送客,这空档,钟离阜又试探问了句:“如何死得冤?”
南华眯眼看向钟离阜,表情捉摸不透,二人相视,房内安静得甚至听不到呼吸声,直至门外传来红鹤轻唤,钟离阜这才一挥袖,开了门。
红鹤俯身道:“小仙为仙翁引路。”
南华捋了捋胡须,换上笑眯眯的表情朝红鹤点点头,行至门边时停了下来,长长一叹,“她呀,以命换命,却不为人知,你说。”南华侧过头用眼角余光看向钟离阜,“你说她冤不冤……”
第八十一章 楼兰夜谈
“师傅……”
细如蚊蝇的声音淹没在沙漠的夜风中。
拜玲耶站在塔顶阁楼,今晚的风不温柔,把她面上的轻纱吹到了地上,一旁的侍女想要去拾,被她抬手制止。
“你们退下吧。”
二侍女行完礼齐齐回:“是”
其中一侍女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拜玲耶虽背对,这些小动作也难不发觉。
“说。”
冰冷语调,钻心刺骨。仅一字就让那侍女怕得跪地哆嗦,结巴回道:“是于……于姑娘,奴婢听闻她近日来经常跟人打听要如何回到中原,祭司大人这般栽培她,她却想离开这,奴婢……奴婢为您不值。”
拜玲耶反手一挥,隔空给了跪地侍女一个耳光,语调却不温不火,“若再多言,就让你成为今年的血祭圣女。”
那人一听,脸色瞬间惨白,紧接着连续磕了十几个头,哭着嗓子道:“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大人不要把奴婢送出去……”
一旁站着的侍女见拜玲耶不再理会,朝跪地的同伴使了个眼色,然后拉起她匆匆退了出去。
今晚的风真大,宛如自己百年前被送来楼兰的那一晚,刮得眼泪止不住,刮得冷到骨子里。
“您到死都不愿见瑶儿最后一面。”拜玲耶抬手拿掉头巾,连同那一头乌紫长发一并摘了下来,露出一丝未存的秃头,接着指尖沿脸颊滑下,停在喉间突起的部分。
凄厉的笑声划破夜空。
“大祭司何事如此伤怀?”
银铃女音传入耳,拜玲耶惊愕转身,迅速环顾四周,却未见其人。
“谁?!”她朝着空气斥问,能让她感知不到的,即便非仙魔,修为也定不可小觑。
一旁的桌前渐渐显现身型,女子随手拿起桌上的水果,小小咬了一口,微微皱眉道:“太甜了反而腻。”
拜玲耶不敢大意,她把手中头巾戴回,朝女子走近了几步,细看之下,女子除了那身中原的装扮,身上亦无仙魔之气,**是仍在修道的仙门中人。
“姑娘何不开门见山?”
“其实你我也算事是同一类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极力争取。”女子把水果放回,起身走了过来,绕着拜玲耶走了一圈后停在她面前,眼神直视,“有时候我想不明白,这样有错吗?为什么到头来所有人都离我而去。相信这种感觉你是最明白不过了,秦姝瑶。”
这人不仅知道她的本名,似乎连她的过去都了若指掌,拜玲耶此时心中慌乱无措,却努力着维持面上的冷静。
“你到底是谁?!”
女子嘴勾如弯月:“鱼夜容。既然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你唤我一声鱼姐姐。”
秦姝瑶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女子,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不过她断不会轻易让人牵着鼻子走,既然不清楚对方能力,未必斗不过,且看来人到底玩的什么花样。
“鱼姑娘既然直唤我的本名,想必此次来的目的应和祈山有关。”
“我喜欢和一点就通的人合作。”鱼夜容脸上的笑意更深。
“只不过秦姝瑶已死,如今只有楼兰国的拜玲耶,过去于我如同隔世,更何况我现在这个样子,怕是帮不到姑娘什么了。”
鱼夜容又悠哉悠哉走到桌前坐下,双指捏起一颗葡萄把玩,“西州瘟疫肆虐,一些人数不多的小村镇已经死绝,生还者多聚集在了永安城,牡丹城和落孤城。你的师傅云桧留下遗愿,此次拜师大会的比试将在这三座城中分高低。”
秦姝瑶略意外,“祈山拜师大会都是在后山望月涯比试,只要修入化形且入门超过三年的弟子,不分辈分,皆以术法较高下。云桧凡事尊先例,处事顾大局,此举倒不像他。”
“人是会变的。”鱼夜容轻叹:“而且会变得面目全非,你甚至连他最初的影子都看不到。”
比如她的小阿离。
想到这,鱼夜容嘴边的笑容参进了一丝苦涩。
“听姑娘此番感慨亦是性情中人,怕是心中藏的苦水也不少。”
鱼夜容付之一笑,不予否认,又幽幽道:“不出十年,天魔两界必有一战,祈山为修仙第一大派,虽为人界,难不牵扯其中,云桧已经死了,祈山剩的都是些什么人,你应该比我清楚。当年你为了掌教之位不惜棋行险招,还把罪名嫁祸给了心爱之人,如此狠心薄情的女子我最是欣赏,成大事者不拘儿女情长,只不过你我都输在了时局,这次我来是要给你一次卷土重来的机会,拿回你所失去的一切。”说完鱼夜容手中葡萄化作一缕紫烟飞向秦殊瑶。
秦殊瑶避之不及,连退两步反射性的出手抵御,却看到紫烟似乎毫无攻击性,而是柔和地在周身环绕。
“这是……”话音未落,秦姝瑶猛然瞪大双眼,身体从内而外的变化让她所有的疑问戛然而止,她又把头巾摘下,此时秃顶的凉感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浓密青丝直泻而下,连喉间的凸起和那怎么都刮不干净的须根一并消逝得无影无踪。
秦姝瑶呆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百年来她遍寻奇方异法,始终无法消除偷练禁术走火入魔导致的这幅鬼样子,她已经数不清杀了多少在背后说她不男不女,隐宫,断袖,龙阳……的人。
等一下!如果是这样,那……
秦姝瑶此时已经完全不似起初的冷漠淡然,脸上掩不住激动和惊喜之情,她看向鱼夜容,话音甚至有些颤抖,”那我体内的……“
鱼夜容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直接打断道:”魔阳煞气?呵呵,如果你还想继续吃裂舍,我可以还给你。“
原本以为自己永生都离不开头巾和面纱,原本以为自己永生都离不开这个黄沙漫天的国度,既然命运让她重生,浴火涅,势必拿回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眼前的女子已然非修仙门人如此简单,当年甚至连云桧都无可奈何的毒,竟在她这里轻轻一弹便能解除,究竟是何等高深的修为。
秦姝瑶将鱼夜容重新审视了一番,突然想到什么,暂时压下了自己的激动和欣喜,正色问道:“姑娘帮我的条件是什么?”
“杀一个人。”
“这对姑娘来说应不是难事。”
“祈山一名女弟子,被两极麒麟坠认主,唯有杀了她,才能使坠内兽灵重新认主,我和她有一些渊源,自是不便动手才另寻他法。”
“那姑娘不请杀手而是大费周章在这里同我周旋的用意是?”
“同时被魔君和阴山神尊护着的女子,一般的杀手怕是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而且我要的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处决也好,囚禁致死也罢,既然她属祈山门下,若你身居高位,定有办法。”
杀一个人对秦姝瑶来说不算新鲜事,这些年越发练得一副冷血无情的心肠,不过为何背景如此不凡之人会拜入祈山,还能驾驭上古兽灵,她不仅对这位鱼姑娘好奇不已,更是急着想亲眼见一见那个将要死在自己手里的女弟子。
“姑娘到底是何方高人?”秦姝瑶忍不住问道。
鱼夜容挑起下巴抿嘴想了想,浅笑道:”数万年前我似乎也有过一个名号,唤做‘紫极玄女’。”
第八十二章 掌教传唤
祈山拜师大会临近,窦扣依旧不动声色地接下柱子每日送过来的驱寒汤,待人出了去又把它倒在了同样的位置,她好笑地想:如果下面是个坑,这一日三碗的量,估计都能汇成一洼水塘了。
不巧的是,今日倒药的时候不小心被桓弈撞见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
窦扣吓得把手里的碗摔了在地,还滚到了桓弈脚边。
既然被看到了,那就没必要再隐瞒,想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窦扣正打算如实招来,然被不远处从墙上一跃而下的人拉去了视线。
尤璃拍了拍手中墙灰,行至桓弈身侧弯腰捡起地上完好无损的空碗,故弄玄虚道:“还好没碎,这要是碎了可就得被人怀疑了。”
窦扣自然不知道现在的尤璃就是那日给她怡糖的老先生,她和桓弈一样满头雾水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尤璃一拍头朝窦扣笑道:“我倒是忘了之前见你是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不过看你此举还是信我的。”说完把手中空碗递给窦扣。
窦扣愣了一愣才接过,后知后觉道:“你是上次的老先生!”
桓弈不悦,“你们两个谁来说明一下。”
尤璃搭上桓弈的肩膀,“外头寒风刺骨的,你就不请客人进屋坐坐?”
茶室。
尤璃捧着青花瓷杯喝得悠闲惬意,他吹开茶沫热气,慢条斯理道:“这临织崖边长的百岁香果然还是最甘醇。得让我那新收的徒儿去采摘一些来,不然去晚了可就剩一些老叶子了。”
“百年不见,你倒是变了许多,以前无论大小事对我从无隐瞒,现在……”桓弈无奈笑了笑,“这样也不错,总归是自惟至熟了。”
“你不在的这些年确是给了我不少磨练,一个人山上山下地跑,看得多了也就影响了些性子。”
“我记得你当年也是不想收徒,连资质优等的弟子都拒绝,如今又是何等的俊才让你破例?”
“俊才谈不上,为人确是不错的。”尤璃看向在一旁默默坐着当个透明人的窦扣,“这还得拜你这个小丫头所赐。”
窦扣眨巴着无辜大眼,指着自己,“我?”
桓弈搁下茶杯,正经道:“关子卖够了就直接说吧。”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尤璃语气仍是不疾不徐,“晚辈们勾个心斗个角,在我看来也就是小打小闹。这不为了拜师大会嘛,怕风头给人抢了去,辜子淮座下那名唤‘明亦’的弟子就在你这个小徒弟的汤里加了点东西,用量不大,使人终日倦怠而已。”
桓弈先是微微讶异,接着眉眼一挑,看向窦扣,问道:“怎的瞒着我?”
窦扣干笑,“我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还是不要劳您伤神了,反正我又没喝过。”
“事倒是不算大,你只要不捅开,也不会有人知道。”尤璃这边又一声叹,朝桓弈道:“那帮明亦做手脚的弟子唤作柱子,跟着明亦就像当初我跟着你一般,我看他心善老实,只是被人利用,而且入山这几年一直被人打压,所以功法无法精进,反正我闲久了,收了他就当是助人脱离苦海。”
桓弈大概了解了,转念一想,若让他这个刚回山的长辈的徒儿再拜师大会上出了风头,就好像一群天天在山内辛勤练功的还比不上一个随便在外收的野丫头,想想还真是有点面上挂不住。不过他们怎么会知道,窦扣这丫头别说根本不想争什么风头,就算有那个心,她也没那个能力。
“罢了,小五的事没解决,我也懒得和这些晚辈计较,丫头你若是心里憋屈,我这就把辜子淮叫过来给你一个交代。”
窦扣摇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还是尽快把这里的事做完就回阴山吧,外面的人心思复杂,还是少一些交集为好。”
尤璃轻笑,“看不出你年纪小小的,心胸还挺豁达,同样是在阴山修行,怎的某个人却得不到仙尊的半分熏陶呢。”
接着遭受到桓弈一双冷眼。
尤璃视若无睹,脸侧过一边悠哉地继续喝茶。
这时有弟子进了园子来。
“掌教让弟子来传窦师叔去议事堂。”
茶室内三人互看一眼,桓奕随即站起来开门出了去,窦扣紧跟其后,尤璃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不能浪费了一壶好茶。
桓奕站在廊间朝立于台阶下仍拘着礼的弟子问道:“可有说何事?”
“弟子不明。”
“可还有传其他人?”
“弟子只奉命来此传唤窦师叔一人,其他的并不清楚。”
这时从里传出尤璃的声音。
“好奇就一同去呗,这传话的人哪知道得那么详细。”
尤璃边说边走出,“起来吧,弯这么久,腰得多酸,你这师叔公的血是冷的,可不会体谅人。”
台阶下的弟子微微抬起头瞥了一眼桓奕,见他无异议,于是慢慢直起身,仍是低着头唯唯诺诺道:“掌教……掌教只说传窦师叔一人。”声音越说越小。
桓奕虽然刚回山不久,不过名声确已是不太好了,窦扣偶尔也听到一些嘴杂的弟子在背地里八卦什么凛若冰霜,高视阔步,连掌教都不放在眼里之类的。想到这,又让窦扣把之前那个老桓翁联想在一起,他确实性子有些变了,也不知是在阴山压抑真实的自己还是因为在这里有他难以释怀的过往。
尤璃摆摆手,不当回事,“话传到了就去吧。你师叔公要去哪还要经过你允许不成?”
“弟子不敢,那弟子先退下了。”像得到特赦一般,那人赶忙行礼退出了园子。
尤璃理了理仪容下了台阶朝外走,一回头看着仍杵在廊间的两人。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和三日后的拜师大会有关,唤的肯定不止小丫头一个人,哥,我看你是因为那只貂鼠的事,过于紧张了。”
桓奕漠然,确实如此,如果两个小丫头都在祈山闯了祸事,他要回去要如何跟仙尊交代。
尤璃见桓奕锁眉不语,又道:“今日正愁闷的慌,我便也随你一同去瞧瞧热闹?若我俩真被人拦在堂外,我倒想看看他乌落英用何说词,有何能耐。”
一直立于桓奕身侧沉默许久的窦扣轻唤了一声‘师傅’,然后苦口婆心说道:“我觉得你们还是不要去的好,你想想,原本就有人不待见我们了,还不知这样的人有多少,万一今日你再去闹出个什么动静,没准又会被人说你目中无人,我行我素,说我仗着尊长辈分一同胡来,落人口舌倒是没什么,只怕又有人看不顺眼在背后串通一气做手脚,原本我是想安安分分敷衍下拜师大会,反正我又不收什么徒弟,师傅你也不屑什么名声,咱们完事脱身就能回山了,可这比赛不是术法比拼嘛,如若我被人弄得个伤筋动骨的,可是万万划不来。”
桓奕一听没好气道:“说了那么多,原来你是在怪我连累了你被人下毒。”
尤璃努力憋住笑意,偷偷给了窦扣一个闪烁的眼神。
“您养了我那么多年还同我计较话术吗。”窦扣习惯性调皮地想去扯桓奕的胡须却捞了个空,她干笑抽回手,“你知道我说的重点不是这个。”
桓奕原本阴霾的面上挂了一丝浅笑,他伸出手揉了揉窦扣的脑袋,却对尤璃道:“你给我回来,把茶拿去热热,晚点再陪我下一盘棋。”
尤璃肩一耸,眉一耸,嘴一撅,叹气道:“唉……又是无聊的一日。”
第八十三章 众矢之的
议事堂中分两行整齐而立的弟子共十五人,除却一早就见过的明亦和期羽,其他人别说名字了,窦扣连见都没见过,而堂上坐着的除了邬落英,隋何,龙幽潜,另外的三位也只在云入陵那天远远看了几眼,听桓奕说祈山术法修道共分六支,这样看来,应该是各支的师长,每位身后还站了一两名气质不凡的弟子。
窦扣和辜子淮立于邬落英后侧,整个堂内气氛严谨,这时堂下又进来一人,凌央被传唤之时也是有些不知所措的,原本他回山是因师傅说师祖大限又逢开山日,一来为师祖送行,二来新弟子众多可以帮忙规整,倒是不想会在山上遇见小豆子,更不想今日会被掌教传唤,看这堂中阵势,站的都是同辈的师兄弟,凌央大概猜到是为了什么事,只是拜师大会无关外门弟子,又怎会唤他过来?
胸中揣着疑虑缓缓上前,凌央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傅辜子淮,然后又看了一眼师傅身侧的窦扣,其实小豆子会在其中不出所料,只是看师傅的表情,似乎也不知为何唤他来此。
窦扣用手肘顶了顶身旁的辜子淮,附耳道:“我以为外门弟子不用参加。”
辜子淮侧头小声回说:“是不用。”
“那怎么……”
辜子淮伸出食指轻点上唇,”嘘。”
凌央于堂下站定,接着跪地俯身道:“弟子凌央见过掌教,护教,督教以及各位师叔公,师伯公。”
邬落英一抬手,正容亢色道:“起身吧,今日唤你来此是有一件至关重要之事。”
凌央起身后又拘一礼,“掌教之命,弟子定尽心而为。”
邬落英满意地点点头,“今日你本不该来此,不过你虽修于外门,到底属祈山门下,而且此次的拜师大会异于以往,应已逝先祖之遗愿,将于三座凡城举行,而这三座城同属西洲,离皇城偏远,连年荒灾水患已至人力缩减得厉害,如今又遭逢瘟疫,周遭的一些小村镇已无人烟。”
说到这,堂中众人唏嘘不已。
又听邬落英接着道:“青漠庄禁阁预言天下大事,前不久现世的警示,我己有耳闻,祈山虽算不上神山,但亦非凡俗之地,此次西洲瘟疫来得蹊跷,若是魔物所为,定要齐心歼灭,但若是有关那预言,恐非能力所及。我听说凌家世代守护麒麟之灵,与神兽之主有通婚之约。”
凌央偷偷看了一眼堂上的窦扣,见窦扣眼神躲闪,他心中自嘲,无奈道:“是。”
“那你可曾知上古神兽显灵可化解厄运,而在红月之夜,子午交汇之时用以其主之血献祭天地可逆转乾坤。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还望凌少主以大局为重。”
辜子淮讶异地看着身旁满脸错愕的窦扣,当初他并未告知师傅此人便是那麒麟之主,也未曾想到会有如此的利害之处。再看堂下一脸茫然的凌央,俩人心中所想所惊,亦是他此刻内心写照。
师傅的意思是让凌央为了天下苍生大义灭亲。
不过话说回来,就他所知,窦扣于公示之后并未嫁入青漠庄,至于缘由和后续,他当时未去探究,眼下看来,事情果真不简单,庄主定是和窦扣说了什么,不然怎会放着世代契约不顾,轻易就放她出庄了。
凌央投向辜子淮一个疑虑的目光,难道师傅未告知掌教窦扣就是那麒麟之主?不然今日掌教这番话怎会说得如此自然。
辜子淮轻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原来如此,凌央突觉轻松好许,便回话道:“不瞒掌教,如今麒麟之主并未如约与弟子婚配,她已向家父保证,必生守贞以护纯正血脉,方可不破契约。”
“喔?”邬落英锁了锁眉,“如是这般,倒省去了些苦痛之处,不过说来此人到底和你凌家有渊源,此次下山你便随着一道吧。”
“是。”说完凌央又偷偷看了一眼窦扣,小丫头明显是被吓住了,脸色苍白得难看。
邬落英之后的讲话,凌央和窦扣压根没认真听,两人各自怀揣心事,偶尔眼神交汇都是茫然和无措。
散会后众人依序出了大堂,明亦走在一旁见窦扣魂不守舍,又先是打量了她的气色,看起来似不大好,然后靠过去故作关心道:“看师叔面色枯槁,是身子不舒服吗?”
她没去找他麻烦,此人反倒自己送上门,不过本就不想计较,那便同他做一做戏,窦扣伸出手抚上额头,换上一脸萎靡不振,气虚道:“也不知是不习惯这山里的气候还是怎的,身子终日疲乏无力,不过多亏了了真每日送来的驱寒汤,喝下去委实舒服许多。你倒是心善,时常来关心我。”
明亦又要说什么,见辜子淮快步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凌央,他稍稍退开了几步,行了一礼,唤了句‘师傅’便再无多言。
辜子淮在窦扣面前站定,“师妹留步,掌教顾及你刚回山不久,对祈山门规诸多不熟,关于此次拜师大会的一些关键之处,掌教怕你理解不通,让我再跟你解说解说。”这边说完又朝一旁的明亦命道:“你退下吧。”
“是。”
凌央见状正要一同退下,却被辜子淮唤住:“你一同跟来,为师有话要问你。”
一处偏僻雅院,三人进入的时候,辜子淮随手在外围设了感知结界,如有人接近便可立即得知。
窦扣和辜子淮落座于茶案,凌央跪坐在在辜子淮身侧,他大概知道师傅来此相谈所谓何事,不过即便自己身处其中,知晓其事,那又能如何呢?到底什么都改变不了,也没有资格要求什么。
未等辜子淮开口,窦扣开门见山道:“你刚才就可以直接告诉掌教我就是那个麒麟之主,你们将来为了拯救苍生要杀那个人近在咫尺,不用大费周章,一刀便可了结。”
辜子淮不顾窦扣怒意,仍是淡然道:“师妹可曾记得当时在青漠庄禁阁里显示的预言。”
“什么前世今生乱七八糟的,于我又无关,我干嘛要记得。”
“央儿,你说来听听。”
凌央一点头,轻声念来:“前世债,今世劫,神山陨,上古蝶。”
辜子淮浅笑,“师妹说得不错,我刚本可以告知掌教你便是那麒麟之主,可我记得那时在青漠庄师妹同我说过,没有害过人的妖为何要被收了去,我后来参悟,所谓一花一世界,何谓众生,何谓大局,在我看来,若有一人因我而死,我便是负了苍生负了正道,天下同归而殊途,我相信定又其他方法阻止劫难。”
窦扣嘴边一抹嘲弄浮上,“反正不是杀我就是杀那个什么上古蝶,你和上次青漠庄里的那些正道大师们有什么区别,每一个人都是想方设法不是杀就是囚禁,先不说人家是不是罪大恶极,万一是一个清白善良之人呢,你们怎的下得去手?”
“据我所知,上古千翼蝶一支不善征战,但却擅长蛊惑,书有记载此族之所以能在上古时期奠定一方神族之位,靠的是魅术和隐术,蝶族之人天性妖邪善计,虽为神族却比魔物有过之无不及,后被其他几支神族联手歼灭,不想仍有后裔。”
辜子淮不懂为何窦扣听他说完后脸色越发难看,眼珠似要喷出火来,却又不发一语。
窦扣的手在案下攥得死紧,她不知道预言和她到底有没有关系,她不知道除了她是否还有其他的后裔,她不知道身体里被封印的本性如何,回想起在幽谷的那些日子,善良可爱的荼青和荼青口中形容的那个姐姐,怎的都不似辜子淮口中形容的那般不堪,可是所有的真相还未解开,她又拿什么去反驳,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是谁的情况下,说出来是替谁辩解?又有何意义?
良久后,窦扣压下直冲脑门的怒气,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也许书里记载的不一定是真的。”
“我明白师妹的想法,诚如所言,若未害人,为何要惩处,即便三界因她而颠覆,若她从未作恶,那便是三界负了她,而非她是罪人。我今日要说的是,不管将来如何,我定不会做出为救苍生而伤害一个无辜之人性命之事,这也是我今日未向掌教告知你是麒麟之主的原因,在我看来,师妹为人心善,纯真无邪,我并不想师妹牵扯其中。至于央儿”辜子淮微微侧头偏向凌央,“你如何看呢?”
凌央严谨答道:“徒儿自是尊从师傅的意思,恕徒儿多说一句,即便师傅今日不知晓此事,于公于私徒儿也都不会主动向掌教禀明。”
辜子淮换上一贯冷然的语调,“你和你窦师叔本该婚配,可如今这辈分,即便你有心,想来也难以成事。”
窦扣此时怒意已尽消,反倒还对辜子淮多了一份敬仰,到底刚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同是修道之人,气度还不及人家一分。
听到辜子淮提及她与凌央的婚约,她急道:“事情已解决便不要再提了。”
在西海因为感情之事和凌央还没和好呢,辜子淮此言无疑是雪上加霜,虽然事实如此,可窦扣心里还是十分的过意不去。
凌央却笑道:“师傅多虑了,此前徒儿未知窦师叔身份之时确是有过倾慕之意,不过在听到父亲说窦师叔宁愿此生孤独终老也不愿与徒儿结为连理后,便决定不再纠缠,如今更是不能乱了伦理,徒儿心中已有两情相悦之人,请师傅莫要为徒儿忧心了,也请窦师叔不要再介怀。”
那么干脆?窦扣没来由地心底一阵落寞,原来喜欢一个人可以如此轻易抽离,到底是他的喜欢太轻描淡写,还是她的喜欢太执念于心,若是能同凌央一般收放自如,那该有多轻松。
第八十四章 心生疑惑
“本座听说天界重犯住进了你的玄云宫,钟离仙尊,可有此事?”
仙气缭绕的宏伟大殿,待各位仙家按例汇报完后,天帝匆匆叫散甚至连门口守卫都被遣去了,独留了钟离阜。
南华刚还在纳闷今日天帝怎的会把仙尊唤了来,莫不是有什么大事?
心中有疑问的不止他一个,这不才刚出了大殿还没下台阶呢,身后的太阴星君就匆匆迎来过来,小声问道:“我听说您和钟离仙尊走得挺近的,可知是何事?”
神仙活得久了,其实比三姑六婆还八卦,常年住在那清冷的宫里,又不用愁生计,日子过得像复刻,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搞得大家雀跃不已。
南华忧道:“我确是不知,不过看近日来的星象,隐含凶险,估计不久后免不了和魔界有一场交锋。”
太阴星君笑道:“大家都知道这新任的魔君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算再给他个万把年,也搅不出什么风浪,当年魔君祭昼如此能人都被钟离仙尊所灭,如今这位更是不值一提,仙翁可是多虑了。”
南华点点头,“希望如此,不过星象既然有所指引,切不可掉以轻心。”
窦丫头的紫薇星盘如今错乱不已,连他都看得不甚明了,不那颗异常闪耀的红鸾星却是错不了的。
本来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只要观测钟离阜的星盘即可,可修为高深的尊位,无形中已在自身设下了多重结界,别说星盘了,心情你都猜不到。
太阴星君不知南华在想什么,叫了两遍都不理,他摸了摸鼻子,灰溜溜走了。
再看大殿之内,钟离阜不懂天帝为何要如此遮掩,今日来此就已猜到缘由,此前本就想找个时机跟天帝商谈关于鱼夜容之事,不想今日反倒主动被天帝唤了来。
“确有其事。”钟离阜神色坦然。
天帝却显怒意,“如此包庇重犯,仙尊难道不怕应劫吗?”
“阴山是天界命门关口,除了幽谷皆在监察之内,我若想藏她,一个结界便可,又怎会让天帝得知其行踪。再者,我一人之力恐无力擒厮。”钟离阜仍是淡然语调,“天帝既然早知她在云宫中,若想擒她何必今日才提及?若想擒她,早前何不大令一下,直接派能人前去,如今她已离宫,我亦无力阻拦,天帝今日唤我来,未免为时已晚。”
天帝脸色愈发难看,亏得这大殿内无人,不然这面子和威严往哪搁,钟离阜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刻板清高之人。位居上神仙尊,虽循天规,可天帝无权管辖,若尊位犯过,自有惩劫顺应而来。
之所以之前不大动干戈派人去捉拿鱼夜容,主要是碍于魔界新君,虽传言其少年无才不足为惧,但其中真假几分尚不得知,鱼夜容又在此时毫不避讳的现身,不排除与其勾结,设调虎离山之计。
他虽管不到钟离阜头上,但阴山属天界管辖,此次紫极玄女重现之事,若无无任何行动和追责,他天帝的威严何在?
“仙尊本可逍遥天地间,却甘愿屈居一方山神之位,本座思来想去,实在是觉得委屈了仙尊。这不西海龙王来求了好些次,长子熬聪刚与八公主成婚,原以为能让敖聪收收心,不想仍荒诞度日,不务正业,遂让本座寻一法将其历练一番。今日见到仙尊,便想到可让熬聪暂替山神之责,仙尊守护阴山数万年之久,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待本座之后寻到真正适合熬聪的职务,到时候还是得劳烦仙尊回来继续看护阴山了。”
钟离阜直视着天帝,他自任职山神以来天帝从未过问,今日却因鱼夜容之事责难于他。诚如所言,他本可两袖清风不问三界事,只因师傅归元前嘱托他务必护好一方天界命门,莫要让鱼夜容再为祸,门中憾事,门中自裁。
“天帝好意,钟离心领,阴山乃先师所托之重则所在,实不便交付他人。”钟离阜全然不顾天帝那越发难看的面色,断然回绝。
天帝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尊位之神惹不得,动不得,也动不起,既然软的不吃,那便来更软的!反正这大殿内无他人,面子不要也罢!
天帝像变脸一般面上突然堆满谄笑。“听闻仙尊素来心系众生,不论是阴山中的妖灵亦或是周遭城镇的凡人皆受了您的福泽,修行顺遂,福泰康健。不过近日来西州瘟疫肆虐,即便是阴山周遭的福泽凡地也无一幸免,不知仙尊怎么看,又有何打算呢?”
“西州瘟疫来得蹊跷,我已命人寻其根源,不日便会有结果。”钟离阜说完微微蹙起了眉头,想到昨日收到桓翁的灵鸢,说扣儿会以师叔辈份参与祈山拜师大会的比试,但比试不在山内,而是要在如今正被瘟疫侵蚀的城镇举行。
钟离阜虽不确定此次瘟疫是否是魔人所为,但这一连串的事接踵而来,先是祭昼之子入主魔界新君,堕仙蓝渊一同出现,不久后神预言现世,紧接着失踪万余年的鱼夜容突然造访,打着叙旧的旗号接近天门后又突然消失,看似风平浪静却又突生灾难。
瘟疫至死,必然冤魂无数,修仙之人虽病不入体,但浊气,戾气损修为是可大可小之事,云桧此番改变祈山以往规制,到底想要比的是什么?
见钟离阜若有所思,天帝以为这瘟疫的话题说进他心坎里去了,便乘热打铁道:“三界制衡,若凡界不宁,必然影响天界,更何况还有那些仍在下界修行的凡人,地仙。再者,这次的预言,仙尊已然知晓,荒古石册所显从无虚言,天界四门四神山,若有一方真如预言那般,后果将不堪设想。”
回想起预言出现那天,钟离阜曾回忆了一宿的过往,十几万年虽漫长,忘却的总归都是些云淡风轻的事,若真的欠下了什么,多少也会风过留痕,可是在他的记忆里,除了在灵台山和容姐姐嬉笑打闹的日子特殊一些之外,好像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再发生过了。
所以钟离阜一直不认为预言中所指的神山会是阴山,也不担心其他三座神山的劫难,这本就于他无多大关系,当初同祭昼一战,也只因在其位谋其事,倒是不想后果会如何。
等等,当初……钟离阜突然怔住。
幽冥河畔大战之时,祭昼的剑逼近,之后呢?为何脑中的画面会连接到了自己躺在床榻,红鹤在一旁静候?为何他没有受伤?祭昼以身入剑,剑气威力无比,不可能……毫发无损,这中间到底哪里不对,为何记忆会连接不起来。
天帝以为钟离阜在认真思考他所言,嘴里继续灌输:“如今位居尊位的仙者寥寥几人,又都各自隐匿无踪,唯有你钟离仙尊兼爱无私,护我一方命脉,护众生一方安宁,本座感激在怀。之所以有意让熬聪暂替,其实也因本座想请仙尊亲自去趟凡界,一来若有仙尊坐镇,魔人定不敢放肆,二来鱼夜容如今行踪不明,想请仙尊寻其踪迹,毕竟仙尊与她出自一门,本座不求仙尊擒她,但求不要让她再为祸,毕竟放眼天界,肯管和能管鱼夜容的怕也只有仙尊了。”
天帝把身段放到最低,若钟离阜再拒绝也没辙了。
“好。”钟离阜一字随即脱口而出。答应之快反倒使天帝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接话。
然听钟离阜又道:“不过天帝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此番保住了他天帝的面子,啥条件都好说,“仙尊但说无妨。”
“一:太慧殿不便他人进入。二:胤琉池所囚不乏凶恶重犯,望熬聪好生看护。三:每天都会有新入山的妖灵,言行规范必须一一教导。”
天帝等了一会,见钟离阜不再提别的,便笑道:“太慧殿是仙尊多年的心血,自然不必说,至于其他都是份内之事,定是要尽职尽责的。”
钟离阜点点头,“我会将座童留在山中帮忙打理,若有难事也可随时知会于我。”
天帝皮笑肉不笑,心里嘀咕道:这不就傀儡嘛,哪有什么实权。不过熬聪那吊儿郎当的行事作风,倒真给他全权打理,恐怕也得嫌烦。
“还是仙尊考虑得周到。那仙尊觉得何时动身较为妥当?”
“明日。”
钟离阜之所以会答应得如此干脆,只因那突然冒出来的疑惑,有些事情必然得亲自去找寻才有结果,太多的疑点相继心生,此时的状态也不适宜静心处理山中琐事,倒不如遂了天帝。
第八十五章 离开楼兰
楼兰国的大祭司同一名时常带在身侧的司女突然失踪传遍了整个国家,再过十天便是祭天求雨的日子,没了祭司该如何是好,天神定会迁怒。
人民的恐慌牵动着王室安宁,影响着商贸的稳定,楼兰国王派人翻遍了整个沙漠都徒劳无获,无奈之下只能先随便让一名司女出来暂代大祭司之位以安抚民心。可谁都知道,拜玲耶是会仙术之人,辅佐了楼兰三代王,百年过去了,依旧面容不改,肤脂如双十少女,楼兰人民把她当做信仰,并以此为荣。如今这空有头衔的大祭司毫无任何神力术法,如何庇护王室,如何祈福人民……
今日大臣们无外乎又是一众的愁眉莫展,非但毫无任何关于拜玲耶的消息,甚至火上浇油的周遭动荡络绎不绝。
王早早退了朝,一个人来到塔顶小酌,未到午时,日头还偏,阳光从柱间溜了一小撮进来,王挪了挪,起身走到了离光最远的位置。
“阿迪里……”王后热娜遣了侍女,走到王的榻侧跪坐了下来,把桌几上的空杯斟了八分满,“喝完这杯该回去了。”
王不语,只是看着那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光束,然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热娜见王未有动作,便又道:“我命人来上帘子。”
王摁住热娜的肩膀,浅笑道:“你说,我违背会怎么样?”
热娜抚了抚王的手,吹响了哨笛,接着见十几个侍女手脚利索的把每根柱子中间都架上了嵌以若干夜明珠的玄色绸布,把原本空荡无墙只有八根大柱的塔顶围得严严实实,虽透不进一丝光,可那若干夜明珠的光华分外皎洁,堪比白昼。
架绸布的整个过程用时不过半刻钟,想来做这个动作习已是习以为常了。
待侍女退下,热娜摇了摇酒壶道:“阿吉从中原带了一些酒酿回来,虽不及我们楼兰的美酒,但也挺新鲜爽口,我让人拿一些过来吧。”
王摇摇头,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不喝了,你陪我说说话就好。”
热娜起身而坐,目光柔情,“阿迪里……”
王伸手顺了顺热娜的头发,柔声道:“我知道一直以来你和拜玲耶关系不和,如今她走了,对你来说是好事。”
热娜握住王的手,忧道:“我同她的个人恩怨怎能和王的身体相比,楼兰君王代代受制于远古夜神的诅咒,永远臣服于黑暗,永远不能接近太阳神的光华。然而大祭司却能用术法让您白日出行,免于日照。”
“我从来都看不透拜玲耶,当初也曾想为了一己私欲,为了让自己永远不再畏光,将她纳入后宫,绑在身边。却不曾想会伤了你的心,也不曾想她竟会拒绝。”王叹了一口气:“也是啊,如此不寻常的女子又怎会屈身于此。”
“她不屑的却是我一生的归属,不管谁会离你而去,阿迪里,我永远都会陪在你身边。”
说到这热娜突然想起上次阿吉所说的治畏光之法,虽然这不是病症,可如今没有了拜玲耶,只要是法子都要试一试。
送王回宫休息后,热娜唤来了阿吉,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如果没有把握,他不会贸然进言。
“你从何处得来的方法?”热娜问道。
“阿吉游历天下,结交了不少能人异世,这本上古神卷是阿吉的朋友从山神书殿中寻得。”阿吉从架上抽出其中一卷《巫经》,“虽说是复写本,却也是十分难得。”
阿吉把卷轴在桌上摊开,指着某个地方,“母亲请看。”
热娜看向所指,卷上确是有清楚记载破除各种远古诅咒的方法,至于有没有效果,无从考究。
“我记得你当日提到的三样罕物。”热娜想了想道:“天竺圣水对我来说不难,至于其他两样……”
阿吉欣喜道:“母亲肯信阿吉真的是太好了!阿吉一定会帮父王解除诅咒。”
热娜见阿吉如此信誓旦旦,想起他还小的时候,嚷着要父王陪他去沙漠猎长耳狐……
阿吉:“母亲,为何父王从来不陪我去沙漠,甚至连打仗都不出去。”
热娜摸着他的头:“因为对你父王来说,天上的太阳是比敌人更可怕的东西。”
阿吉皱眉挠头,“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父王不怕太阳吗?”
热娜笑得无奈,“那等阿吉长大了,去找那个办法好吗?”
……
“祭司大人……”于书娴试探性的唤了一声。
刚下过雨,树林里的路坑坑洼洼使骆驼车颠簸不已,于书娴被摇晃得都要吐了,一看身侧的秦殊瑶依旧闭目养神,神情泰然自若。
为了掩人耳目,她们换了普通装扮,买了辆骆驼车,混在单桓的商队里连续赶了十天的路,终于出了沙漠。
于书娴不知道为什么秦殊瑶会带着她突然离开楼兰,也不知道为什么秦殊瑶一夜之间在外貌上变化如此之大,连那诡异的喉结也不见了,乌黑长丝,面色红润素雅,和之前那一头妖冶紫发,一副人白肤比起来,现在这幅模样倒是平易近人了许多。
“好看吗?”秦殊瑶睁开眼。
于书娴对她还是有些畏惧的,缩了缩脖子细声道:“比之前好看。”
秦殊瑶笑了,嘴角陷下两个梨涡更添一分柔美,“你倒是直言不讳。”
“祭司大人……”
“记住,从今以后我不再是拜玲耶,我叫秦殊瑶,你唤我做师傅。”
于书娴点点头,唤了声:“师傅。”
不过心中难免诸多疑问,也不知当不当问出来,当初木菁姐姐为保她性命把她送到楼兰,既然是姐姐的师傅,自然也是她的师傅了。
“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带你一起走。”秦殊瑶见于书娴沉默,主动问道。
于书娴摇摇头,“师傅可否跟我说说木苓。”
秦殊瑶有些意外,她想了想,偏头看向沙漠消失的方向,回忆道:“她姐妹俩是我从市集上买来的别国罪奴,如果此行卖不掉,回国后将会被处死,木菁求我救她妹妹,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我那时心血来潮就两个都买了,她俩确实很忠心,是两个被信仰所束缚的灵魂。”
“木菁姐姐好像很疼爱这个妹妹。”于书娴想到木菁姐姐三番两次舍身救她,心中感慨不已。
“我与她两姐妹相处十五年,两人的性格迥异,大不相同。木菁好钻研术法,勤奋上进,而木苓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对外面的世界一腔热诚,后来木菁又来求我放木苓自由,反正我留她俩在身边也没多大用处,便把卖身契约无偿还给了她们。有时候我会想,如若当初我没有放她两姐妹走,这样木苓也不会……”
骤停的骆驼车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于书娴伸长脖子看向带头的商户,车上跳下来两个男人正和一小厮说着些什么,从神情来看,似乎遇到了麻烦。
“师傅,要去打听吗?”于书娴缩回脑袋。
“木菁告诉我,你的家乡是落孤城。”秦殊瑶看起来并不在意发生了什么。
于书娴挠了挠头,有些意外,“嗯…不过师傅怎么突然说这个。”
“走出这片树林,绕过前边的山就是落孤城,可想回去看看?”
于书娴顿时心下五味杂陈。
这时,从带头的商户那边传来叫唤:“山那边的城镇感染了瘟疫,路线改从山的另一边绕去下一个城镇。”
秦殊瑶浅笑,“书娴,你去跟领头的只会一声,道个别。”
“落孤城也没有什么好的回忆,既然有瘟疫,就不要去了吧。”于书娴以为秦殊瑶是顾及她的思乡之情。
“算算日子就这两天,他们应该都到了,总该是要去叙叙旧的。”
原来不是为了她,于书娴沉默不再问了,在她的认知里,如今这个被唤作‘师傅’的人有太多的秘密和过往,即便她问,即便师傅肯说,估计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往事吧。
第八十六章 连群结党
蓝渊坐在铜镜前出神已经超过半个时辰,连季忘走进来都没发觉,直到月牙梳轻轻滑过发尾,蓝渊才回过神来,看着镜中在帮自己梳发的儿子,轻声道了句:“你来了。”
季忘把掉落的发丝拾起来,卷放在桌上,“母亲还在为那件事忧心。”
蓝渊转过身接过季忘手中的梳子,仰头看着他认真道:“我甚是想念扣儿,可是该以何颜面去见她?”
季忘牵强一笑,“无颜见她的是我,与母亲何干?”
蓝渊心里头一口闷气上不来下不去,她站起来用食指戳了一下季忘的额头,揪眉无奈道:“你说你怎么能……!”
季忘重新把蓝渊摁坐下,弯下腰抱住她的双肩,头埋进她的脖子里,声音懒懒,“别老纠结无法挽回的事,我知道你想小扣子,这不今天就带了好消息来。”
“好消息?”
“小扣子如今在落孤城,钟离阜不在她身边,你去见她不会有人出来碍事。”
“她不是在阴山么,怎的又回城里去了?”蓝渊突然想到什么,抽了一口气道:“现在不是爆发瘟疫吗?钟离阜怎会让她去那里?!”
季忘轻笑了两声:“你放心吧,她在祈山的众弟子中安全的很。”
蓝渊瞥向那个粘着自己脖子的脑袋,“看来你瞒着我很多事。”
“事无巨细,印月都会汇报于我,母亲若是放下一些成见,忘掉他差点在落孤城杀了你,若以部下来看,他算得上尽忠职守,一心效主。”
“印月是你父亲的旧部,忠诚和能力不在话下,但是我这人记仇,我不和他计较已是最大让步。”蓝渊似乎联想到什么,又道:“对了,你对木菁多留个心,我曾经杀了她妹妹,她心中一直有结,难保日后不会对你不利。”
“你们女人的心呐,我可是怎的都猜不透,说到木菁,我之所以功力精进,少不了她和黑风的功劳,且不说她日后会不会判主,至少我现在要做一个赏罚分明的主。”
此时,门外有人来报。
“启禀魔君,圣后,宫外河岸有一女子求见。”
“让她进来。”季忘想也不想直接吩咐道。
“是。”门外人领命而去。
季忘抬起头,松开抱住蓝渊的手,稍稍理了理仪容,正准备走,一转头看到蓝渊一动不动。他纳闷问道:“您不好奇是谁?”
蓝渊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你故意来告诉我扣儿在落孤城是想支开我。”
季忘倒不意外蓝渊会戳穿他,“如果您不想去便罢了。”
蓝渊无奈,“我竟不知道你已经开始连群结党。可你要知道,鱼夜容是何等人,连我都未必打得过她,当年她叛离天界,甘愿堕仙,全因你父君的灭世魔功,她对至高功法的执着可以让她放弃一切。如今你父君已去,印月为使你强大,让灭世魔功重现,你觉得鱼夜容和你联手的原因是什么?!还用我明说吗!”
对蓝渊此言,季忘并不意外,只是幽幽道了句:“您多虑了。”
蓝渊真想翘开他的石头脑袋,没好气道:“你真以为她会帮你对付曾经的亲如家人的同门?还是以为她会帮你颠覆天界只为了自保?”
“当然不会。”门外突然传来女声。
二人皆看过去,又听门外传来印月的声音:“魔君,圣后,属下将鱼姑娘带来了。”
“都进来吧。”季忘命道。
门随即被拉开,印月和鱼夜容一前一后而入。
鱼夜容面上那若有似无的诡异笑容更加让蓝渊觉得此人不易掌控,季忘若是不听劝,恐将来得不偿失。
鱼夜容越过印月,自来熟的走到窗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小抿一口后,补充道:“我当然不会帮你对付曾经亲如家人的同门,也不会仅为了自保帮你颠覆天界。”
说完看向蓝渊,这才露出柔美浅笑,声音温婉如水,“蓝渊,好久不见。”
蓝渊视线冰冷的看着鱼夜容,而后朝季忘道:“你和印月先出去吧。”
季忘心神领会,点了点头。
待大殿内仅剩两人,蓝渊挑眉道:“没想到都过了那么久,你还如此执着。”
鱼夜容一听笑了出声来,掩嘴道:“我也没想到你还是那么的……单纯。”她站了起来,朝蓝渊走近,“怎么说你我都是旧识,而今碰巧又都叛离了天界,在凡界这应该可以叫做亲上加亲。”
蓝渊可不想攀这门亲,“你到底想说什么?”
鱼夜容走到蓝渊面前握住她的手,感觉到蓝渊愣了愣却没有反抗抽回的意思,便语重心长道:“季忘的心结是什么,为父报仇而已,他何曾真的想覆灭天界?我的心结你心知肚明,但我要的不止是灭世魔功,我还要整个魔界。你应该了解你的儿子,待将来大仇得报,他还会想囚禁于此?心爱的女子,平凡的生活,慈母上坐,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蓝渊看着鱼夜容一脸的认真,刚说的那番话,虽说明意是夺功夺位,却也夺得在理。是啊,季忘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亲手毁了他原本平淡快乐的生活,若能回去,未尝不好。
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蓝渊抽回仍被握住的手,退后两步,质问道:“你帮他杀钟离阜?”
鱼夜容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成事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
“季忘答应了你什么?”
“所有的条件我刚已经说得清清楚楚。”
蓝渊冷笑一声:“你大可直接来夺,何必受制于人。”
“若能用一点点无谓的代价化干戈为玉帛,何乐不为?”
二人直视良久,蓝渊缓缓道了一句:“无情冷血至此,四海九州怕无人及你。”
鱼夜容又是一副捉摸不透的浅笑:“这个夸赞甚得我心。”
“你们要做什么我不管,我也不想管,但是你不要伤害扣儿,否则季忘也不会放过你。”
“她可是条件中的重要人物,我非但不会伤害她,还会好生护着。”
蓝渊向来多疑,所以并没有完全相信鱼夜容的话,不过照目前来看,只能静观其变。更何况她亲自护在扣儿身边的话,鱼夜容也休想碰到她一根汗毛。
第八十七章 偶然与否
泠河畔,微风徐徐,扫过花开正茂的黄菖蒲使空气中充盈着一股独特的香味,虽近春末,幽谷中的万紫千红却丝毫没有萎靡的趋势,可即便如此,也看不到一只采花粉,采花蜜的蝴蝶和蜜蜂。
景色绝美,奈何这般了无生气。
隐藏在茂密枫藤后的树中屋,窗户被轻轻推开了一个小缝。
荼青原本和几个好姐妹约好要去南边采桑葚,谁知今日突然来了这么一个不速之客。
自从姐姐离开了阴山,她就再也没去过玄云宫了,也不知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她修为低浅又不能出去,只盼姐姐出门在外平平安安就好。
屋内三人坐立难安,荼青从窗缝中瞄了过去,眉头一皱,咬唇道:“还在呢!”
坐在床边的蓝衣女子忧心忡忡,“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桌前的粉衣女子一脸淡定,“姐姐如今不在谷内,也不在山内。有什么事也牵扯不到姐姐,更牵扯不到我族。”她朝荼青丢了一颗小坚果,砸中后脑勺,又道:“别瞅了,他修为那么高,没准早知道我们在这里偷看他。”
荼青拉回窗户,走回桌前坐下,双手撑住下巴,转悠着眼珠子,“倒是没想过瞒得住他,不过……我觉得朦胧说得没错,他这是第二次来幽谷,第一次是天魔交战,姐姐因他……如果没有原因,他来这里难道只为看风景?”
名唤朦胧的蓝衣女子更加忧心了,“不会又要打起来了吧?能换个地吗?上次把花田毁得惨不忍睹,好几年都长不出新的梗。”
粉衣女子不以为然,“等着呗,怎么说我们和天魔两界的契约还在,顶多就是再给他们毁几片花田,如若不然,大不了整个幽谷给毁了去,反正我族弱小,能保命已是万幸,只要姐姐别再傻一次,我是什么都不担心。”
荼青舒眉,“也是,而且现在姐姐什么都不记得,心中自然不会对他有恋慕之情,定不会重蹈覆辙。”
屋内三人的谈话被立于河畔的钟离阜全数听了去,他并非有意偷听,就在荼青推窗之时,他反射性的感知到了,原本想前去造访,却随即被谈话内容定住了脚步。
原来……真的有一段没有存在他记忆里的过往,真的有一个没有存在他记忆里却又和他息息相关的人。
她们唤她做‘姐姐’。
如今不在阴山,不在幽谷的‘姐姐’。
但未道出此人因他出了何事,只知道此人曾对他有恋慕之情,且同他一样不记得往事。
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为什么他们都不记得?
从谈话中听得出他似乎并不受欢迎,既然有心隐匿,还是不要打扰,来日方长。
待钟离阜腾云离去,荼青缓缓推开门,看着刚才人影独立的河畔,浅浅一笑,心里想着:应该听到了吧,剩下的部分自己去找吧。
嗜鬯被钟离阜罚下山已几月有余,瘟疫的缘由虽查出一点矛头,却不甚了了。
坊间传言有人曾在市集贩售从未见过的干货蜜饯,名尸香花,一商人买回家泡茶喝后全身泛黑而死,紧接着接触过遗体的家人和下人全数被传染,不出五日全毙命,死亡之快连医治之法都不知从何研究。
遗体被老鼠冷啃食,这便蔓延得一发不可收拾。
嗜鬯今日又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躺在院中的竹榻上晒太阳,戚沐良从房内走出,双手托着一筛子黑乎乎的干草药,打算趁着今日的好天气拿出来去去霉气。
瞥见那个‘不务正业’之人昏昏欲睡,戚沐良叹了一口气。
“你说,如果仙尊知道你办事如此散漫,会如何?”
日头微微刺眼,嗜鬯随手变出黑纱挡住眼睛,听到此言,他不以为意回道:“我哪里散漫了,昨日不还出去帮你买了豆腐花嘛,疫鼠也给你带回来了,就等你解惑呢。”
戚沐良埋头拨弄着一筛又一筛的草药,挑出一些杂质和小虫,对嗜鬯的话不予反驳,“你昨天拿回来那只死老鼠,我扒了它的皮,拆了它的骨,肉切成丁,不知情的人若是看到了,还以为我要炒上一盘。”
这话把嗜鬯逗开了怀,他忍俊不禁道:“鼠肉对蛇来说确实美味,但你这一盘我真是无福消受,说吧,看出什么了吗?”
“尸香魔芋。”
嗜鬯隐去遮眼的黑纱,坐了起来,讶异道:“这不是魔界的植物吗?”
戚沐良点点头,“此花内有一种虫类,体附剧毒,繁衍极快,身形细微不易察觉。”
“可有解毒之法?”
“魔界的虫毒,凡人的药方无可奈何。不过这些虫子以死灵为食,我猜想应是有魔人在背后等着捡现成的,虫子吸食的精魂可助其修炼,而且数量之多定能突飞猛进。”
嗜鬯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嘶……祭昼死后,魔界倒是安分,如今又开始兴风作浪,不知那新上任的小子是年少无惧呢,还是本事不小。”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他双手一拍,又道:“对啊,如此说来,只要跟着这些虫子不就能找到元凶了吗!”
戚沐良不以为然,“我说的都是猜测而已,更何况人家等在那让你抓?就算你找到是谁,万一跟着入了魔界那可不止一个魔人,你是去给他们多送一个飞升了的仙魄吗?”
“你可太小瞧我!”嗜鬯又躺回。
“是让你不要冲动,我觉得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先不管是不是魔人所为,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抑制传染。”
“再断其根源。”
两人默契的相视一笑。
午时已过,却仍是烈日当头,嗜鬯懒懒的撑起身子,指尖一弹,给自己换了身竹青蛇纹云锦,再配以蛇形白玉簪束发。
他理了理宽袖和衣襟,对自己这身行头显得非常满意。
“好了,今日便这样出门吧。”
嗜鬯看向在院中炉灶边加柴火的戚沐良,叹了口气,“最近张家豆腐花都不开门做生意了,想买还得进屋坐着等,他家那两个女儿可是缠人得很,你就不能换一家吃?”
戚沐良听到抱怨,转过头看着嗜鬯那一身招摇的装扮嗤之以鼻,“你把自己变成这样不就是想招蜂引蝶?”
“他家那两个女儿哪能叫蝶啊……”
戚沐良打住,“废话少说,豆腐花我只吃他家的,对了,我刚出门倒药渣的时候,隔壁的跟我说,今日城里进来了一群没有感染的人,都普通衣着,看不出是什么来头。你顺便去凑凑热闹,回来给我说个新鲜。”
“城外死尸遍野,居然还有人进得来也真是稀奇。”嗜鬯一脸忧状,“唉……怪只怪生得一副绝世美颜,为了你爱吃的豆腐花,本公子真是十分屈尊。”
说完一溜烟飞出了门。
第八十八章 重修于好
从刚进城一直到客栈落脚,窦扣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祈山此次众多弟子一并下山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拜师大会需要比试的算窦扣在内总共二十八人,分别由隋何带九人前往牡丹城,龙幽潜带九人前往余城,剩下十人则随辜子淮入落孤城。
就是这么巧,窦扣迷迷糊糊一路跟着大队回到了这个让她说不上是家乡却又充满亲情和童忆的地方。
原本是两人一间客房,可这一行人就窦扣一个女子,理所当然独占了一屋。
她把行李放下,走到窗边推开望了出去,楼高视广,城景尽收眼底,奈何物是人非。细细想来,那时她极少出门,匆匆外出也从未认真看过城里的一街一巷,难怪找不到熟悉的感觉,反倒是那刻在心底的影子,明明是回忆中最为温暖和深刻的部分,如今睹物思人,却又蒙上了一层不堪的过往。
季大哥,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对小扣子……
突然一阵阴风扫脸而过,掀起了她的鬓角发,窦扣闪身退了两步,警觉地看向床帘突然放下的卧榻。
“何方高人!?”
帘后斜躺之人修长身形若隐若现,一清美男声随之而来。
“美人不必惊慌,本仙只是来会会相好的女子。”说完伴了几声轻笑。
窦扣越发觉得耳熟,猛然一惊,哭笑不得,三并两步冲过去想都不想直接掀起帘子,吼道:“你要吓死我吗?嗜鬯。”
“没意思。”
嗜鬯坐直起来,鼓瞪着眼睛。
窦扣却欣喜不已,“你怎会在这?”
好几月不见他,心中很是想念。
嗜鬯嘴角一掀,逗她道:“冥冥之中注定我们在此相遇。”
窦扣捶了他肩膀一拳头,“说正经的,大叔不是罚你下山历练吗?难道……”她突然想到某个人,窦扣伸出食指,“啧啧啧……你该不会一直都在城里和戚怪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吧。”
嗜鬯露出受伤的表情,“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如此不务正业,耽于享乐之人?”
窦扣耸肩,“那你做何解释?”
嗜鬯伸出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小丫头片子还会管我的事了。这不有瘟疫呢嘛,仙尊一早便让我下山查源头,才在此逗留。”
“那查到了吗?”
“查到我还在这干嘛,查到还接二连三那么多人被传染啊?”
窦扣揪起眉,“刚进城的时候,护城河和林道边好多临时搭建的安置棚,不过尸体比活人还多,看着甚是心酸。”
“幸得你们有功法护体,不然非得被城外那些感染之人活剥了不可。”
“有祈山结界,他们近不了身,只是这一路看到的景象颇为心惊,难免不畅快,难道连个给病人送食物的人都没有吗?”
嗜鬯无奈道:“活不过五日,送了也浪费,再说没人愿意冒险。”
窦扣看着他,“你不是可以吗?这些日子在城里,你为何不去帮帮他们?”
“我又不是菩萨,才不管这些麻烦事,万一弄脏了我这一身云锦多划不来。再说了,我是仙,插手凡界生死乃是大忌,如果哪一个病患吃了我送的食物,本来会死的结果不死了,那不就犯天规了。”
窦扣有时候挺佩服嗜鬯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明明是举手之劳,却硬拗也要拗一个塘塞的借口。
这就是他的为人啊,天底下除了他嗜鬯还有谁会把外表看得比人命重要。
思及此,窦扣释怀一笑。
“你呢?怎么跟着祈山的人来这里?又是为了……”
嗜鬯话音未落,敲门声响起。
门外传来凌央的声音,“师叔,师傅让我来问你,午膳您是在房内吃还是下楼和弟子们一起?”
嗜鬯看着窦扣纳闷道:“师叔?”
“说来话长,我暂时还要在城里呆上几日,慢慢同你说,你先走吧。”
窦扣边说边把嗜鬯往窗边推。
“对了,怎么不见我的翠青蛇!你该不会拿去煮汤了吧!”嗜鬯跳窗前回过头来紧张兮兮的问道。
窦扣抬起袖子晃了晃让他安心,“我要是把它放出来招摇过市,估计早被祈山的人拿去煮汤了。”
嗜鬯这才安心的化烟而去。
凌央这点察觉能力还是有的,他上前猛地推开门,眼神机敏的扫过房内每个角落后,方问窦扣道:“师叔刚与何人交谈?”
窦扣也无谓隐瞒,“你见过的,阴山瀑布山洞内的那位蛇仙。”
凌央不解,“仙君怎会在此?”
又是这个问题,窦扣不予理会,径直走到行李旁,道了句:“你出去吧,我换身衣服就来。”
“小豆子……”
窦扣停下动作,讽刺道:“怎的不唤师叔了?”
“我在想,你和我的关系何必变得如此生硬。”
窦扣回过头看着此时面容微带忧伤的凌央,牵强笑道:“是啊,为何我和你是这样,和季大哥也是这样,想了想,好像错的人居然是我,到底是我辜负了你们的心意。”
“此前一直觉得被你轻视了才会对你态度如此冷淡,想来你也从未对我表示过什么,全是我一厢情愿,何必怨你呢,不过也多亏了你才让我知道原来最好的就在自己身边。”
“你的意思是你和敖吟……”窦扣有点意外。
凌央点点头。
心中仿若连着十几日的乌云暴雨退去,突然艳阳高照一般,窦扣高兴不已,她冲过去抱住凌央,激动道:“我的好朋友,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料不到窦扣会是这样的反应,凌央愣了一愣,身子僵直着。
感觉气氛又有点尴尬,窦扣赶忙松开手。
她吞了吞口水,转了话题,“我们出去吃饭吧,可别让人觉得我师叔架子大,要请那么久。”
凌央轻咳一声,回过神来,“你不是要换衣服吗?”
“不想换了。”
正值商贸繁盛之季,客栈却冷清不已,小二坐在门槛上撑着下巴发呆,掌柜的在柜台前打盹。
城门被封得死死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何况是商队,就连窦扣她们也是略施术法才得以进来,还差点和守门的卫兵起冲突,也不知辜子淮去说了什么,马上就化干戈为玉帛,一行人顺利进了城。
大家伙安静的在二楼吃饭,此时门口突然传来小二大嗓门的吆喝声:“二位客官里边请。”
众人目光纷纷投到那两个刚踏进门的蒙着面纱的女子。
和窦扣同坐一桌的桓奕看得出了神,他身边一起跟来凑热闹的尤璃同样若有所思。
接着尤璃用手肘碰了碰桓奕,低声道:“你觉不觉得她的身形很像一个人。”
桓奕收回视线,转过头继续夹菜,沉默不语。
只见二人行至柜台跟掌柜的说了些什么,然后便由着小二也引上了二楼雅座。
凤来客栈算得上是落孤城最大的一间,即便是祈山一行十余人也不过占了二楼的四个桌子,空下来的少说也有二三十桌,可见兴隆时期高朋满座之景,便更突出如今的冷清。
也就是这般冷清,才使得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人侧目猜疑。
窦扣有些看出了神,这两人总让她想到当初在青漠庄看到的西域优伶,虽说简朴了些,到底是不同于中原的服饰,应是从西域之国而来吧,可如今没点本事怎么进的城来,想到这,又让窦扣不禁多瞧了几眼过去。
只是那其中一人虽说蒙着面纱,却让窦扣脑中没来由的跳出一个记忆深刻的名字。
继而轻声呢喃了出来,“于书娴……”
第八十九章 你是何人
嗜鬯拎着两碗豆花回到戚怪住所,这脚还没踏进门,嘴里就开始抱怨个不停。
“我跟你说,我明天是打死都不去了,你就算是……”
接下来的话在看到院中负手而立之人后全都咽了回去,手里的碗还差点没拿稳。
嗜鬯赶忙把豆花化为虚无,迎上前去直直跪下,口中毕恭毕敬唤了声:“仙尊。”然后偏了偏身子,看向跪在另一边的戚沐良。
钟离阜仍是保持着抬头望天的姿势。
“这城镇外围的结界是你设的吗?”
嗜鬯脑中还在纳闷仙尊为何来此,该不会真是来责难他不务正业的吧。听到此问,他心虚回道:“虽然尚未查证源头所在,如若瘟疫源于魔物,一旦病源触及结界,便会传讯于我。”
看到钟离阜不语,嗜鬯又接了一句:“嗜鬯办事不力。”
钟离阜走到竹榻边坐下,“都起来吧,虽然没查出缘由,此举亦是力所能及,倒无谓办事不力。”接着他看向戚沐良,问道:“这些年你都住在此?”
戚沐良两眼微红,回话的声音也略发颤,“沐良几十年从未离开过落孤城。”
钟离阜轻叹:“身体能恢复成这般也不枉你嗜药理成痴。如今你为凡人,我等本不该再有交集,不过此时的落孤城充斥着未知变数,有些事,兴许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
戚沐良佝偻的身子又行了一礼,“沐良定竭尽所能。”
“我要在这城里停留一段时日,你这可还有空房?”
嗜鬯插话道:“这寒屋漏院的,怕委屈了您,不如嗜鬯帮您寻一城中雅居……”
钟离阜摆摆手打断,“此地临河,位偏邻少,甚是安静,不失为一处良居。”
“仙尊住沐良的房间吧,我现在就去收拾床铺。”戚沐良说完转身走进了屋。
钟离阜又问嗜鬯道:“可有在城中见到扣儿?”
“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您打断了,窦丫头便是住在城中心最大的凤来客栈,嗜鬯是想,如果您在她身边,即便有何变数,也能第一时间保护她。”
钟离阜点点头,“刚是我未思及此,那便如此吧,你引我前去。”
嗜鬯有时候真的怀疑在钟离阜的心中,窦丫头是占有一席之地的,如若不然,为何屡屡只要是关乎窦丫头的事,仙尊都做一些不同于以往行径的举动。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或许某人自己都不知道衍生出来的是什么样的情感,又或者是本身一味的否认,压抑和无视。
话说回来,即便是这样,他这个外人,这种身份,多说无益。可怜的窦丫头,喜欢谁不好,偏偏把心放在最不可能的人身上,每每相视,心里定是十分煎熬!
要是喜欢他,两情相悦,没准现在都生一窝了。
想到这,嗜鬯忍不住笑出声来。
钟离阜问道:“何事开怀?”
嗜鬯憋住笑意,“都是些污秽的想法,仙尊还是不要知晓得好。”
钟离阜化了一身素面牙色鹤氅,一头黑丝高束,活脱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让那在门边发呆的小二瞧得都愣了一愣。
看人越走越近,小二这才匆匆迎上前,鞠躬哈腰道:“两位客官生得好生俊俏,是打哪来啊?”边说边把人往里边引,收拾了一张桌子给人坐下。
“这位客官我猜是位教书先生。”小二先是看了看钟离阜,见此人冷面如霜,自讨没趣偏过头又看了看嗜鬯,笑脸奉承:“我猜您是有钱的官家大少爷吧,浑身一股遮不住的贵气。两位今儿个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呢?”
嗜鬯朝小二招招手,示意他低下头来。
“早些时候不是来了一群人嘛,那些人住在几楼,你便安排这位先生同住一层即可。”嗜鬯边说边拿出一锭金子和一锭银子,“我喜欢官家大少爷这个身份,金子是房钱,银子是赏你的,去安排吧。”
小二两眼几乎要炸出火来,笑得合不拢嘴,“多谢大爷,一定给这位安排最好的上房,晚些时候再让厨房备好上乘的酒菜送上去。”
客栈靠的是南来北往的商客在营生,这瘟疫搞的外边人进不来,里边人出不去的,差点关门大吉了,今儿个不知吹的什么风,接二连三的进客,还都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是来落孤城搅什么名堂。
小二看了看被同伴引上楼的客人,又看了看手中那闪闪银锭子,笑着想:管他呢,他啥奇怪的客人没见过,只要有银子拿,都是好客人。
今日的午膳太过丰盛,窦扣比平日多吃了一些,许是撑了胃,此刻隐隐发疼,她走出房间想向小二问点消食散,瞥见那被小二引着走向客房的客人,背对着,看不见相貌,不过此人身形……
窦扣浅浅一笑。
“好像大叔啊。”
直至房门被小二带上,那人都未回头。
她大概是许久未见,思念成疾了吧。
窦扣倚在栏边撑着下巴,看向那刚刚住人进去的客房,自言自语:“也不知大叔现在在干嘛?没有我在肯定乐得清静自在吧,弹琴,看书,写字都没有人打扰,说不定巴不得我不回去呢。”
“丫头。”
窦扣侧过身看向朝她走来的桓奕,“师傅,有事吗?”
桓奕走到窦扣面前,用手抚了抚她的头,柔声道:“这次不管过程和结果如何,我都会保你周全。”
窦扣纳闷,“师傅是知道要比什么了吗?”
桓奕摇头,“只是刚才偶然想起故人,便想同你说这一番话而已。”
窦扣双手又挽上桓奕的胳膊,撒娇道:“您一直以来都疼我,不说我也知道您会保护我的。”
钟离阜隔着房门透视着走廊上的二人,神色黯然。
这男子是何人?为何会和扣儿如此亲密?话语间仿若相识多年般的熟稔。
师傅?是扣儿在祈山刚拜为师之人吗?
即是如此,师徒之间如此这般拉扯成何体统!
钟离阜挥去眼前之景,垂下眼睑,对心中那股莫名怒火颇为讶异,心魔一旦衍生竟是如此强势,纵然修为如他,也难以压制。
既然越压制越强势,那便顺其道而行,情劫难渡,他曾见证几许,自己修行近十万年,想必此劫是修为进阶的重要关口,倒也不必一再忽视。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且看由心而为会如何,扣儿总说他不懂人世冷暖,那便乘此机会一同懂了去。
如此做了决定后,钟离阜瞬感轻松,他起身走到铜镜前,细细看了镜中的脸许久,而后面容一抽,微微弯起了嘴角,笑得格外僵硬……
扣儿说他笑得不好看,果真如此。
入夜。
床榻上的人又在呓语,还时不时傻笑几声。
“大叔,您真好看,扣儿从未见过比您还要好看的男子……”
“大叔,您不要赶扣儿走,扣儿哪都不想去,只想一直陪在您身边……”
黑暗中矗立的人影缓缓坐在了床边,伸出手去抚平那微微皱起的眉头,轻声呢喃:“大叔不会赶你走。”
床榻上的人似乎听到了回应但没有醒来,熟睡的面容转而笑得香甜。
钟离阜正准备离去,突然见窦扣胸口五色荧彩若隐若现,此时呓语又响起,却是换了一种语调。
“荼青,他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唤作‘蝶音’,蝶自谷中来,喜闻丝桐音……”
正当钟离阜觉得此话十分耳熟之时,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错愕不已。
“我以上古神族之力封印此情此景,除了你们,没人会记得我出现于此……”
泪珠从窦扣眼角滑落,声音是钟离阜从未从她口中听过的悲凉,他甚至怀疑此时说话之人根本不是扣儿。
“你到底是谁?”钟离阜脱口问道。
床榻之人缓缓睁眼,瞳孔深邃如潭,梨涡浅笑,轻声回应道:“桑虞。”
“你不是扣儿。”
“我是她,亦不是她,终会是她。”说完又闭上眼,陷入了沉睡。
窦扣胸口的荧彩隐匿消失,房内陷入更深的黑暗,此时的钟离阜内心久久不能平复,他起身隐回自己房中,一遍又一遍回想那番诡异的对话,特别是那句“蝶自谷中来,喜闻丝桐音”,分明耳熟至极,却始终寻不到关联记忆,怪只怪多年来修养心性,淡薄度日,思绪空空如也,如今看来反倒有弊。
她口中的荼青是谁?桑虞又是谁?上古神族?她到底封印了什么?为何此人如今会在扣儿的体内,二人又有何关联?
这一切看来只有一个人能给他答案。
第九十章 元神苏醒
南华似乎猜到钟离阜要来,早早备了茶在前厅,还让仙童侯着,只是不见本尊。
茶过三巡,仍不见南华,钟离阜放下手中杯问身侧仙童道:“仙翁可有说何时会来?”
仙童摇摇头,“仙翁只交代了,如若您觉得无趣,便让弟子引您在宫里转转。”
“不必了,我在此等候便可。”
“仙翁也说了,如果您不愿,就说您要找的就在这宫里的某一处。”
钟离阜挑眉,“只知你家仙翁通晓命理,殊不知还会未卜先知。”
他站起身来,“如此便劳烦了。”
落孤城。
窦扣今早醒来的时候发觉胸口温热,她用手捂了捂,感到莫名。
这样的温热记忆犹新,只是胸口里的光束已经好久没有出来‘作乱’了,现在突然有了反应,难道是附近有危险?
想到这,窦扣警觉的看着四周,直至胸口渐渐恢复如常,她才小心翼翼下床梳洗。
回想起昨晚的梦,真得不切实际。
坐在床畔的大叔,指腹抚过她额头的触感,还有那一句“大叔不会赶你走”,以及后来的说的那些……
窦扣揉了揉太阳穴,她到底在梦里说了什么,怎么一句都记不得。
不过,像那样温柔的大叔,会对她说这般话的大叔,只能在梦里才能见到吧。
此时敲门声响起。
门外一个陌生的声音唤道:“师叔,一会儿早膳会送过来,今日将进行第一轮比试,请您暂时不要离开房间。”
窦扣自然应下,但思绪仍紊乱不已,既然要比试,为何不让离开房间?加上昨晚的梦境一直缠绕,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也不知这第一轮比的什么,就她现在的状态,估计比啥都占不了上风。
这空档,窦扣在脑中一一掠过要在此和她比试的几个人,除去那个给他下毒的明亦还有那个看起来老实沉稳的期羽,其余六人她此前可是见都没见过,好在她不会长久地呆在祈山,比试就随便应付一下吧,管他谁输谁赢。
不一会儿小二端着早膳进了来,搁下后一句话没说就匆匆带门出去了。
窦扣坐在桌前食不知味,脑中仍是在努力回想着昨晚梦里她到底说了什么,总感觉是些奇怪的话,就是想不起来。
喝了口汤后索性放下碗筷不吃了。她又走到窗边,还未来得及推开,只觉头脑开始犯困,这睡意来得蹊跷,只是完全没办法思考,眼皮如千斤重一般,她浑浑噩噩走回床榻又躺了回去……
另一客房内,桓奕和尤璃坐于桌前,辜子淮立在一旁,只见他作法在三人面前化出九面虚幻水镜。
“以此便可监察全程。”
尤璃不以为意,“三座城每选两名弟子胜出,今年新弟近两百人,如此分下来,还不如输,不然分二三十个徒弟给你教,不得累死。”
辜子淮略显尴尬,“前辈喜好自由,自是觉得繁累,不过既然一心求道,若能出师,是对修为精进的肯定。而且一旦座下有了徒儿,自身更不能懈怠,所以祈山才会以这样的方式鼓励弟子勤勉修炼。”
尤璃看了看桓奕,嘲道:“哥,看来我俩当初在祈山就是混日子的。”
桓奕似乎没有在听两人谈话,眼神空洞,思绪飘远,只是听到尤璃的叫唤后,他敷衍的回了一个“嗯。”
尤璃无奈摇头,“依稀人影在,似是故人来。”
这时辜子淮看着属于窦扣的水镜愕然道:“为何会这样?”
发觉神志回来后,窦扣猛然睁开眼。
这里是……
竹山?!
眼前的木屋!院中的爷爷!不对!爷爷死了,这是梦。
窦扣小心翼翼上前推开栅栏,试探性唤了声:“爷爷?”
心中那沉淀许久的思亲情感已经没有最开始失去爷爷时那般强烈了。
坐在院中编簸箕的老者似乎听不见,对窦扣的叫唤毫无反应。
此时天空中突然飞下来一位白衣仙人,把手中抱着的婴儿递给了老者,并道:“待山中五只五色灵蝶出现便是她下山之日,你的消亡之时……”
窦扣想起来了,难怪她觉眼熟,不就是在山神庙里给她神水得以通过阴山结界的那位老爷爷吗?
只见白衣仙人说完后便乘云而去,爷爷抱着婴儿笑得很是慈爱。
“就随我姓窦,单名扣,扣于心间,留于跟前,希望咱爷孙长长久久的。”
原来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安排了,到底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能有多少,那个仙人是谁?婴儿又是从何而来?她的父母呢?
突如其来的大雾把四周之物全部隐去,窦扣伸出双臂在一片白茫茫中摸索前行,不远处隐隐有人影闪动,离她越来越近。
“谁在那?”说不害怕是假的,见得不到回应,窦扣蹲坐了下来,抱紧双腿,嘀咕道:“这是梦,是梦而已,等下就会醒的。”
茫茫白雾中出现一只手伸向她,伴随着耳熟的女声:“别怕,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接着人影慢慢显现……
窦扣抬起头……
然后她被眼前之人惊得语无伦次,“你……我……我们……”
这是一个与她长着同一张脸的女子,可是神态气质却是天差地别。
眼前之人怎一“妖媚”可形容!
凌波华裳,曳地长发,虽只用零星小花作为发饰,已是绝美。
柳眉杏眼,明眸浅笑。
窦扣看傻了眼,心里不禁暗忖:原来自己那么美啊。
桑虞见窦扣看得出了神,笑得更深。
“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窦扣突然想到什么,站起来指着桑虞,惊道:“我知道了,你是荼青唤做姐姐的那个人!”
桑虞无奈,“我就是你。”
“我身体里的光束是你吗?”
“它们是你的本体元神。”
“就算是这样吧。”窦扣打算一次把想问的都问清楚,“那我是怎么来的,难道没有父母吗?”
“你是神族,只要尚存一息,便可重修。尚存的意念会吸取天地万物之灵塑造人形幼体,待元神聚合相融便得以新生。只是此前被封印禁锢神识,才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过三界还没有什么能真正困住你的元神。”
桑虞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一番解释太多余,反正今日之后便只有一个她,所有的过往包括今生的经历记忆都会在留下。
便又道:“跟我去一个地方,一切从那里开始,便从那里重来吧。”
窦扣脑袋里还在细想桑虞所言,适才发现周身迷雾渐渐淡去……
这里又是……山崖上?
没错!她曾在梦中到过的地方!
崖边弹琴的大叔,琴尾的小黄蝶……
窦扣上前几步朝崖下望去。
繁花似景的幽谷,水光粼粼的幽冥河!
桑虞缓缓走近,声音空灵飘渺,似是对着窦扣说又仿若自言自语,“南华封印我的元神,本是放入尘世历经五世轮回,我以为只要体会过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待归位那一日能淡去心里那份到死的执着,因为我后悔了,我不该不顾肩上的责任为了一个心里无我之人丢失了性命。”
她牵起窦扣的双手,黯然神伤。
“奈何我竟第一世都过不了,即便不记前尘,却还是心系于他,只是他依旧心里无我。既然朝夕相处都无法得尝所愿,再如此下去也是自寻烦恼……”
话音渐末,桑虞身体渐渐变得飘渺虚幻,接着化作万千光华莫入窦扣体内,使得她无力承受,瞬间倒地。
当知觉恢复,窦扣撑起身子,揉了揉仍是剧痛的头,胸口滚烫如烙,只见锁骨那颜色暗淡的勾月印记仿若被人重新上了漆一般,透着鲜艳无比的混合色彩。
她撇撇嘴:“这副凡躯真是吃不消。”
又回想起此前自己问自己的一系列傻问题包括脑中所想,窦扣终是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音长声大,惊飞了身后树林里的群鸟,还隐隐回荡在山谷里。
荼青放下手里的桑葚,问身侧朦胧:“你有听到吗?”
朦胧依旧一身蓝衣,嘴里边咀嚼边回道:“什么?”
荼青走过去开了门,竖起耳朵仔细听,可是却又听不到了。
她悻悻走回桌前。
“刚才我以为听到姐姐的笑声了。”
朦胧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别太忧心了。”
荼青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