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七章 上干天怒
依照历法,如今算是刚进入了秋季。但京师的天气,好像也没有比盛夏之时凉快多少。
一大早朱高煦坐在奉天门内的宝座上,便已感觉到了燥热,或许还是与身上的整齐衣冠有关。既是御门听政,下方的大臣们、便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建议,都是有关最近各地灾情的事。
这几天从江西、浙江加急报来了洪水泛滥的奏章;福建沿海则遭受了飓风的袭扰,房屋倒塌、人畜伤亡暂且无法估量。此乃多事之季。
吏部尚书蹇义请旨,着有司下发邸报,倡导各地官员修养德行、遵守礼仪。并派出御史前往江西、浙江、福建三省的按察使司,监督各衙门复查各府县案件卷宗,严察冤案,以平息上天的愤怒。
又因为朱高煦最近两年十分守规矩礼仪,早朝、御门听政、祭祀等一样没偷懒;大臣便不能劝诫朱高煦勤政。礼部尚书胡?踅t榈溃骸熬?垡淹0杖?拢?袂锛窘チ伲?记氤锉钢钍拢?乜??邸!?/p>
朱高煦坐在那里,立刻回答道:“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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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也很痛快地准许了。
本来自永乐年间以后,春夏秋冬祭拜天地的典礼、已合四为一,改在每年的正月、一并祭祀,因此简化了礼制。但如今的状况,再多举行一次典礼,好像也并无不可。
朝廷君臣对于灾害的应急办法,主要还是从道德和精神上鼓舞臣民。提倡选贤任能、勤政爱民等理念,尽力形成朝政清明的气象。
这与君权天授,皇帝向上天负责、文武向皇帝负责的统|治哲理,是吻合的。所以朱高煦没有贸然地,否定其中的作用;虽然他认为甚么礼仪甚么冤案等等,与天灾根本毫无逻辑关系。
不然能怎么办?
以此时的动员效率,以及行军速度;朝廷要是派出军队、或者从地方卫所临时动员军队救灾,恐怕等人到了地方,被房屋倒塌掩埋、被洪水卷走的灾民,早就已经死了。现在的物运速度更慢,调运物资救灾也没有意义;远水不救近火。
唯有依靠各地知府县官,临时发牌票征召当地壮丁,就近解决燃眉之急,才能起到一些实际的作用。
于是作为朝廷中|央的官员们,只能一个劲说道德与礼仪,朱高煦便没有甚么意见了,全部认同、纳谏如流……反正没作用,也没有坏处。
好在没有人强迫朱高煦下罪己诏。毕竟大明幅员辽阔,每年都有各种各样的灾害、概无例外,一二般的灾害不至于说是“皇帝不修德政”造成的。
直到御门听政结束之前,朱高煦才开口说了一句自己的意思:“翰林院写一道圣旨,叫三省布政使司官员,将受灾的具体地区报上来。朝廷应酌情减免各地的粮赋。”
众官纷纷叩拜,高呼“圣上英明”。
朱高煦很快离开了上面的宝座,从奉天门北面走了出去。他站在汉白玉栏杆旁边,忽然转头问王贵:“王景弘有奏章送回来没有?”
很显然福建沿海遭受的飓风,是从海洋上来的,朱高煦当然很担心海军船队。海军最怕的就是飓风风暴,当年元朝军队征日本国覆灭的往事,无法让后世人们忘却。
王贵抱着拂尘弯腰道:“回皇爷话,奴婢还没看到。一会儿奴婢再派人去、问问通政使司的官员,清点今天的奏章,看是否有海军的消息。”
朱高煦点了点头,走下了台基。
他步行通过奉天殿前面的宽阔砖地广场,出武楼去柔仪殿。一路上朱高煦沉默不语,低落的情绪没甚么掩饰。走了很长一段路,他感觉更热了。
到了柔仪殿正殿门口,随行的太监王贵才轻声劝道:“皇爷别太忧虑,可得将息龙体。王景弘等人,或许没有遭遇飓风。即便遇到了,大明的海船坚固、或已化险为夷。”
朱高煦转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件事还是要怪我。”
王贵忙躬身道:“皇爷可别这么想!那风暴来不来、是老天爷的事,谁能料到哩?此前皇爷与大臣们商议军机,奴婢多次服侍左右,听得明白。齐部堂说南边蛮夷之地,凉季要从腊月开始;又只有在凉季,官军才可以作战。若是夏秋两季都避开航海,官军就赶不上凉季了啊。”
朱高煦沉吟片刻,终于痛快地把心里的念头、径直说了出来:“明年底再打。”
王贵听罢愣在那里,一时间找不到词儿、继续宽慰朱高煦了。
若是谨慎起见、海军最稳妥的做法,便是今年避开风暴多发的季节,先航行到岘港等可以避风的地方驻扎;等待明年凉季,再行出击。
如此一来,大明官军不仅可以在热带地区的凉季作战;而且能完美地规避飓风发生的季节。这种方略的唯一缺点,便是耗费的时间太长。
一场战役、需要先在路上等待一年,当时朱高煦确实没考虑过如此磨蹭的办法。
如今他才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在认识上有偏颇。海洋战略在空间和时间上的广阔度、对比目前的技术水平,可能并非他直觉中想象的样子。
然而,他本来对战争是有充分领悟的,明白一场战争的深远影响;所以当初陈?所言“没胜算为甚么要打”的言论,深得朱高煦认同。机会不恰当时,不能吝啬时间,因为如果一旦战败,战略实现在时间上的延误、会倍数地增加。
朱高煦无法亲自出海,去替代前方官员决策,更没法去具体操作战船、避免失败。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宏观大略上进行理智的决断。不过这回他显然有些失误。
“皇爷太苛刻自家了。”王贵只能如此说了一声,并声情并茂地叹息了一口气。
朱高煦不想和他多说了,因为自己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切实地解决问题。
他走进正殿,在大桌案北边的椅子上入座,立刻看到案上摆着一叠奏章。他便一本本地瞧上面的贴纸,然后随手丢在桌案上。原本整齐的桌案,渐渐变得凌乱。
一堆今天早上送来的奏章里,并没有看见有关海军的消息。朱高煦便停手了,皱眉坐在那里。
大案上除了丢得乱七八糟的奏章,还有一个地球仪。这是木厂制作的东西,出产自皇城西南角的工部木厂。这件东西的做工非常精细,就连支撑木球的弧形木骨架上、也有盘龙图案的雕花,上面的图形字样更是细腻小巧。
然而刻着的地图、必定很不精确。地图的一部分是出自海图记录、以及朱高煦的个人修改,一部分完全是朱高煦凭“想象”增补的,经纬度可能也有较大差错。不过海路的大概轮廓形状,应该问题不大。
地球仪旁边有一叠书籍,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上写着:大明宝船图解。右下角还有小字,守御司南署假物院。另外木案上还有一些长短不一、卷好的图纸,都用红绳绑着。
朱高煦瞧着面前的事物,便顺手用手指刨了一下地球仪,那木球随之转动起来。空气中散发出了一股淡淡的木料芬芳。
或许因为心头挂念着、最关心的大事,便如一块石头悬在胸口,他有点浮躁,静不下心做别的事。他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踱步到了正殿的宽阔门扇之外。
太监王贵像个尾巴一样,也弯着身体跟了上来。
朱高煦站在原地,静静地观望着正殿外面草木繁茂的景色。宫墙外面传来了鸟雀的鸣叫,那绿意盎然的枝叶几乎一动不动,只有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砖地上、躺着的零星新枯叶,让人感受到了些许秋日的气息。空中没有风,天气晴朗、清晨的空气清新,身在此地的人,确实难以想象风暴的场面。
王贵小心翼翼地说道:“皇爷,这天儿还很热啊。”
“嗯……”朱高煦继续观望着外面的景色,发出了一个声音。
他好像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甚么,眼睛炯炯有神。然而这宁静而安稳的皇宫,甚么也不会发生的。泛着温和朝阳阳光的琉璃瓦、鲜艳美丽,规规矩矩的一队宫女、此时正不紧不慢地在走廊上行走。长住在此地的人,几乎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奇。朱高煦只是在想象着,一些虚无的意境罢了。
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想起王贵刚才的话题,便又随口回应了一句,“很闷热。”
王贵忙道:“等那边的宫女过来了,奴婢吩咐她们去取一些冰块。”
朱高煦不置可否,他也不关心这些琐事。
他只是若有所思地说道:“可能要下暴雨。”
王贵听罢抬起头,认真地观摩着天空,接着好似也陷入了沉思。朱高煦却已从出神的状态,恢复了平常,他转身向大殿里走了进去。王贵幡然醒悟,也急忙迈开步伐,朝着过来的宫女走了几步。
第八百七十八章 新茶
朱高煦一整天没做几件事,到黄昏时分却觉得特别疲惫。大概浮躁的心情下、又有过多的想法,无益地耗费了大量精力。
有关海军的消息,也没有等来。
实属正常,相隔数千里发生的事,并非一时半会能传回京师。他便离开了朝廷、回后宫去了,离开柔仪殿之时,不忘吩咐了太监王贵一句:“不管甚么时辰,只要有海军的消息,立刻报到朕跟前。”
王贵抱着拂尘鞠躬答应。
今天朱高煦应该去见姚姬,他遵照秩序,命令抬轿的宦官去贤妃宫。
贤妃宫的主体建筑,类似东六宫与西六宫别的宫殿,都差不多。只不过一些小亭子、廊屋、花草山石甚么的不太一样;每个妃子也会照自己的喜好,进行不同的布置。皇妃是每个宫殿的主人,在她们自己的地盘上,大致可以随心所欲。
姚姬将他迎到寝宫时,朱高煦不经意地,被宫室里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朱高煦当然不是第一次来,他对这里的东西算比较熟悉,然而平素一般都不太关心摆设、只在意姚姬的美色。今日反倒注意起那些细碎的东西来了。
清雅宁静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中还带着某种熟悉的芬芳气味。
朱高煦见那北墙的观景窗上、挂着编制精细的半透草帘子,想起东暖阁也有草帘,便走了过去。
窗户旁边有一张木桌案,上面摆放着古朴的文房之物,并有一本翻开的书籍、一张没收的宣纸。那本书居然是《汉王起居记》,姚姬似乎今天还在阅读。朱高煦的目光扫过书籍,便回头瞧了她一眼。姚姬只是微笑着看他。
朱高煦又看纸上的字,那是姚姬亲笔抄写的诗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他干脆坐了下来,仔细观赏着字迹,只觉浮躁的心绪、好似平复了不少。姚姬的字看起来非常舒服,娟秀、工整,光看字就能让人联想到美人。
“好看。”朱高煦不禁脱口说道。
姚姬的声音柔声道:“比圣上的字差远了,圣上的字有名家之风,笔力遒劲。臣妾的字经不起细品,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
她说得有几分道理,当年太祖朱元璋给皇孙们找的教书先生,那可都是进士出身的大儒,必然不是一般私塾先生的风格;姚姬倒也很有见识,说辞很恰当。朱高煦摇头道:“我挺喜欢,没有点心境、写不了如此干净娟秀的字。”
“真的吗?”姚姬的声音微微带着撒娇。
朱高煦点头称是,伸手牵住了她柔滑的柔荑,抬头瞧着她。姚姬生养了寿??之后,胸脯更加丰腴了。一身轻软的丝绸对襟长衣、衬得她的身材愈发诱|人,外衣的轻薄丝绸料子里面,白皙光滑的肌肤颜色美妙。她的皮肤天生很好,确实别人比不上。美艳妩媚的容颜,唇红齿白,笑意吟吟,让朱高煦一时有些出神。
如此清雅古朴的宫室里,女主人却如此艳丽,这毫不相称的气息,朱高煦却一点也没觉得突兀,也是说不上来缘由。或许联想到“空谷幽兰”这样的意象,便觉得理所当然了。
朱高煦随口道:“咱们相识多年,我觉得贤妃算是一个入世之人。”
“何为入世?”姚姬依旧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柔声问他。
朱高煦沉吟道:“大概……并不忽视功利,很在意恩怨,关心别人的目光,情绪可能会有很大的波动,并多少有一些争强好胜之心。”
姚姬轻轻点头。
朱高煦接着说道:“可我又觉得贤妃非常坐得住,譬如能安静地独处抄写诗文。”
姚姬仿佛邀功一样地微笑道:“后边回廊中间的花花草草,也是我自己亲手打理的。”
朱高煦道:“是啊,若在意功利,寻常人却没有这种心境。”
姚姬的笑意渐渐淡了,过了一会儿才喃喃说道:“以前我在乡间长大,乡里的人可没有京师那么多,我便只能与花草树木鸡鸭家禽为伴。可我那养父养母都是俗人,为了孩儿们、道衍的钱,以及外边妇人,可是充满了恩怨与算计。或许这便是我既能出世、也能入世的缘由?”
“嗯……”朱高煦点了点头,又看着她道,“挺有道理。”
姚姬又小声说道:“我第一次进这座皇宫,是做宫女。每天做一些脏累的杂役活,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毫无期许。接着又被送到鸡鸣寺做尼姑,比在宫里的处境更差,但那些年不都过来了。而今我做了贤妃,守着圣上这样一个人,还有甚么好慌的?”
朱高煦听罢笑道:“很实在。”
姚姬明亮的目光细细地观察着朱高煦,甚至将手指放到了朱高煦的脸颊上,轻轻抚着他眼睛下面的皮肤,她又轻轻指了一下桌案的那本书,说道:“臣妾相信没有甚么事能为难圣上,更没有人能战胜你,一切都会好起来。”
朱高煦见她的眼睛里、充斥着信心,忽然受到极大的鼓舞。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痛快地应了一声。接着便伸手搂住姚姬柔韧的细腰,让她亲近自己。
姚姬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身体变化,忽然轻轻一转身,从朱高煦怀里挣脱出去了,身形十分灵巧柔滑。她回头笑盈盈地说道:“一会还要用膳呢。”
朱高煦的情绪高低,因她的举止、而微微地起伏着。他感觉空气中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弦,自己正被姚姬牵动着心情。
姚姬道:“臣妾为圣上沏一盏新茶。”
她的身影在古色古香的宫室中穿梭,忙着做泡茶的琐事。她时不时说些闲话,“听送来的宦官所言,这是四川布政使司进贡的新茶,用的是今年才采摘的嫩芽,臣妾试过很香。”
朱高煦不是很在意,便在通往北边回廊的门口踱步。这时外面的花香更浓了,他便随口道:“好香。”
姚姬回头道:“回廊中间种着一些茉莉花。”
“对,就是茉莉花香。”朱高煦恍然道。他刚进来就觉得香味特别熟悉,当时有点迷糊一时竟没想到。可为何茉莉花香会如此熟悉?他忽然想起了甚么。
朱高煦便走了出去,果然看见院子里那白色的小花开得正盛,便摘采了一些花放到左手心里。他返回宫室,拿着茉莉花过去,说道:“你说的嫩芽茶,应该是绿茶,加点茉莉花瓣试试。”
姚姬道:“我拿泉水泡一下。”
姚姬在茶壶里泡茶,将茉莉花也泡了进去。等了一阵子,她便往一只青花茶碗里倒了半盏茶,递给朱高煦。朱高煦抿了一口,便不断点头说道:“就是这个味道。”
此时花茶还没有面世,朱高煦算是喝到了大明的第一口花茶。绿茶本身有一种很明显、但比较单一的香味,隐约像酥香;加上更明显的茉莉花香,两种味道十分搭配,让淡雅的茶有了一种浓郁的风格。
“你也尝尝。”朱高煦道。
姚姬自己也倒了半碗,朱唇在陶瓷小碗边轻轻抿了一口,便露出了笑容:“香。”
朱高煦道:“贤妃发明了一种新茶,朕帮你取个名字,就叫‘飘雪’何如?”
“茶壶里的景象,与名字很像。妙手偶得之。”姚姬笑道,指了指外面的回廊,“无论是茶,还是名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的“沙沙”的声音,接着喧嚣声逐渐加大了,宁静的宫闱之间一片嘈杂,突如其来的暴雨愈发凶猛。
朱高煦没多想,端着茶杯便迈步走出了宫室。他站在檐台上,观看着暴雨袭击院子里的茉莉花,以及别的花草,枝叶在风雨中遭受着蹂|躏,剧烈地晃动着。
大雨变得如同倾盆一般,在风中斜飞,飘进了檐台下面,把朱高煦的长袍下摆也打湿了。积水在琉璃瓦之间形成,沿着屋檐如泉水般地落到地上。
他抬起头,仰望着已经黯淡的灰色天空。
这时他感觉到背上一阵柔软与温暖的触觉,姚姬在身后轻轻拥抱了他。俩人一起静静地站在檐台上,看着雨幕。
“今天一大早就很闷热,我早上便预测到了暴雨,果不出其然。”朱高煦随口说道。
姚姬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朱高煦道:“京师就算下暴雨,也无法让人感觉到可怕的东西。”
姚姬轻声道:“臣妾觉得可怕,幸得圣上今夜在这里。”
朱高煦转过头,看着她笑了一下,作为回应。
姚姬的眼珠子向上转动,说道:“像是挤出来的笑容。”
朱高煦只好说道:“下值之后,平素我很少再想别的事。”
姚姬便好言道:“没关系。”
朱高煦端起手里的茶碗,又喝了一口。茶碗放下了一段距离,便如凝固在了半空,他却一直盯着空中的雨幕。除了雨水,灰色的天空甚么也没有,灰蒙蒙一片空洞。
第八百七十九章 天妃未佑
清晨天刚蒙蒙亮,穿戴整齐的姚姬,已将朱高煦送到了贤妃宫门口。昨夜的暴雨没下多久,但陆陆续续又下了小雨,早晨的砖地地面依旧非常潮湿,朱高煦看见姚姬的长裙下摆已经打湿了。
门外的大轿等候在那里,前后还有一些拿着简单仪仗的宦官,以及提着灯笼随行的宫女。
不远处一盏灯笼,快速向这边移动过来了。朱高煦等了一会儿,便见来人是太监王贵。王贵急匆匆地走到朱高煦跟前,弯腰一拜,双手将一样东西递了过来。王景弘的奏章。
王贵上前沉声道:“禀皇爷,奏章进城时,城门还未开启。因有八百里加急字样,差人坐吊篮进来的。通政司值夜的官员将奏章记录了,但尚未来得及誊抄内容。奴婢传皇爷昨日酉时的圣旨,派人将奏章提前拿进了宫里。”
那些迎接朱高煦的宫人,都守在轿子跟前没动。姚姬也站在身后,没有上前来问。
朱高煦站在原地,立刻拉开奏章,借着灯笼的光看内容。他大致浏览了一遍,便深吸一口气合拢了,然后回头说道:“贤妃快回宫罢。”
这时姚姬正在默默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姚姬听到朱高煦的话,便屈膝下蹲,款款执礼道:“臣妾恭送圣上。”
朱高煦上了大轿子,顺手拍了一下。旁边的宦官便喊道:“起!”前后那些身体比较强壮的宦官、便熟练地将轿子平抬了起来。
轿子里轻轻晃动着,但还算平衡。朱高煦坐在上面,再次展开奏章。他身体向左倾斜,借着灯笼的光,细看了起来。
情况很糟糕,朱高煦这阵子的侥幸心落了空。不过好像又没糟糕到、让人绝望的程度。于是朱高煦此时的心情有点复杂,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恼火。
海军舰队确实遭遇了风暴袭击,方位在福建布政使司以南的海面。海军左翼被卷进了飓风之中,右翼得以侥幸错过。左翼船只、人员损失惨重。
王景弘等清点了船只之后,初步确定沉没、倾覆十二艘海船,并有数十条船不同程度损坏。伤亡、失踪的人数暂不能确定,具体名单会在此后奏报朝廷。
海军中军决定,把损坏严重的船只、就近北移到永宁卫港口(厦门),交给左、中两个千户所保管。
剩下的战船,将南行进入珠江口。其中有损坏的海船,会继续北行到广州;因为广州才有较大的船坞、比较充足的物资。广州府的官员将负责调集工匠,对损坏的船只进行修缮。全军将于广东布政使司的各处水域,暂且修整。
簇拥着大轿的队伍,已经从乾清宫西南侧的门、过了一道宫墙。这时朱高煦已经看见前面的乾清门了。
他忽然转头说道:“不去奉天门,去乾清宫。”
旁边的宦官便喊道:“移驾乾清宫。”
朱高煦又招手让王贵靠近过来,说道:“你去奉天门传旨,因为下雨,今日取消早朝。并叫国公、九卿,以及不在九卿之列的内阁大臣,到东暖阁议事。”
王贵忙道:“奴婢即刻去办。”
从乾清门到奉天门的路很远,王贵先走到地方,然后再传旨让文武们进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朱高煦走到东暖阁外面的斜廊上时,便在走廊上来回踱着步子,并未急着进去。
斜廊上的地面砖石磨损得很光滑,这里相比皇宫别的地方、显得更旧。从太祖时期起,大明朝的皇帝就在这里召见大臣了。
朱高煦反复寻思之后,心头渐渐有了主意。
毕竟海军舰队已经出征,奏章可以批复:让王景弘与陈?、朱真二人商议之后,自行决策后续事务。
既然朱高煦任用了王景弘、陈?,人又是他自己挑的;朱高煦便不太愿意干涉在外的将帅。因为他认为,海军似乎还有可能继续远征,这时表现出对主事者充分信任的姿态,能够鼓舞他们的信心、并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
自古君王遥控出征大将,多半都是出于政|治的考虑。这次朱高煦的问题也不例外,海军成败干系朝廷新政。只不过朱高煦愿意自己把政事承担下来,毕竟他自己不用去打仗、只需坐镇朝廷。
同时朱高煦也考虑,王景弘和陈?出海之前,该听的话、都听了;现在再说甚么,也没有了作用。而且身在军中的人,最清楚具体的情况。让他们决策,总比舒舒服服住在京师的人凭想象要合理。
朱高煦拿定主意,便往东暖阁里面走了进去。批复重要奏章,还是要先听听大臣们的意见,过程得经历一遭。
……七月中旬,出征的海军船队,缓缓地进入了珠江口的海湾。
站在宝船指挥楼上的太监王景弘,从高处可以看见三面的陆地了。他在栏杆后面,站了至少已有两个时辰。身上的披风如旗帜一样在海风中飘荡,蟒袍上的图案张牙舞爪,随着袍服的抖动仿佛在活动。
王景弘的脸风吹日晒,更黑了。加上他颧骨较高的面相,这阵子的憔悴气色、让他看起来有点面黄肌瘦。
这时陈?走了出来,也眺望了一番远处的陆地,接着抱拳道:“王公公,咱们要到地方了。”
王景弘看着陈?点头,便抬起手臂,遥指前方:“右侧那片宽阔的水域,是通往广州府的水路。”
陈?道:“我已先派出快船前往广州府,与当地官员商议,安排受损船只停靠的地方。待先锋回禀,咱们便让伤船北行,余部再行安排。”
王景弘点头道:“大帅布置得当。”
俩人忽然没再说话,默默地观望着周围船只的动静。铜铃的声音此起彼伏、各船上的旗帜反复打着旗语,许多船帆已经降下去,无数战船缓缓地向前飘动着。
王景弘再次开口道:“咱家在楼里边供奉了天妃娘娘,京师龙江寺也有香火。”
陈?不置可否,他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其实,在这里站两个时辰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王景弘转头看着陈?,俩人对望了一眼。王景弘大概明白陈?的意思:他自己是受皇帝信任的当红太监,不行的话还能在宫里做太监;但陈?这回要是没干好,恐怕仕途无望了。
不过,王景弘忽然也感觉哪里不对劲。是呀,应该陈?在这里发闷才对,为何陈?看起来没事似的?
“愧对皇爷呀。”王景弘叹了一口气道,“咱家估摸着,军中伤、亡、无法找到的将士,恐怕不下三千人;加上一时无法修好的船只,战船也会减少数十条。出师不利,损失惨重,士气影响很大。朝中有一些大臣可能会劝诫皇爷,把咱们召回去。”
果然,陈?的神情这才有些紧张起来:“圣上不会同意朝臣的主张罢?”
王景弘吸了一口气,皱眉道:“咱家在皇爷跟前这些年,觉得皇爷应该不会太受朝臣左右。但关键是,事到如今,咱们能继续远航、到地方了还要打两仗吗?”
陈?沉吟道:“本将觉得可以继续。何况,此事会干系到新政。”
王景弘有点惊讶地瞧着陈?,对他刚才的言论感到意外。然而想想陈?这个武夫,曾经管过水利、制定过漕运的法令,确实应该懂朝政的事才对;或许正因陈?很会审时度势,才在两次内|战中“及时”投降?王景弘忽然露出了些许醒悟的神色。
“大帅勿要过多考虑朝政,估算军中状况、才是最要紧的。”王景弘好心提醒道。
陈?很干脆地说道:“出征打仗,难保每次都顺风顺水,必有逆境恶战,眼下的状况没那么严重。”他可能想起了自己从来没赢过大战、接连投降的往事,便忍不住强调道,“本将保证,确未乱说。”
王景弘把手放到了栏杆上,俯视着甲板上的将士们,观察了很久。
陈?的声音又道:“不过还得王公公决断,本将只能建议。”
王景弘回头道:“咱家认为,得先等朝廷的批复。反正咱们一时也走不了,不修好那些船,将士们挤到别的船上、便太拥挤了。”
陈?道:“王公公言之有理。”
经过一番交谈,王景弘已经失去了长吁短叹的兴趣,便回指挥楼歇着去了。这时他才觉得浑身发僵,很不舒服。
海军船队在珠江江面各处逗留。及至七月下旬,损坏的战船、已全数前往广州府,还有很多船仍在珠江口抛锚停泊。这时没想到朝廷的批复、如此快就来了,信使骑快马走驿道赶到了广东布政使司。
王景弘看到了朱高煦的朱笔字迹,然后传视中军大将。很多人看罢,不禁动容。
红字写道:飓风非人所能预料,折损将士之责、不该海军正使大将承担。殁于海中者,为大明国家开拓牺牲,以阵亡计。船队如何布置,将何去何从,王景弘与陈?等商议之后,自行决断。朕用之则不疑。
第八百八十章 话糙理不糙
刘鸣站在城门外,观望着两条珠江的交汇之处,只见附近的江面上、抛锚停泊着许多巨舰。天气很好,连续几天晴日,广州府很炎热,完全无法让人感受到这是八月秋季的气候。远处水面上的船只,在午后骄阳之下,笼罩着一层浅黄的色泽,看起来似乎更加华丽了。
这时,他便听到身边的武将唐敬说话了,唐敬的声音道:“以刘使君的身份,大可以自己南下、去珠江口大营,听听中军的意思的。中军究竟作何打算?”
于是刘鸣收起了远眺的目光,转头看唐敬。顿时一口酒气扑面而来,十分难闻。
一众来到广州府修船的文武,今日去赴了宴、乃广州知府设的款待酒席。唐敬等全都喝了酒,只有刘鸣没喝,因为医官给他开的汤药还没吃完、建议他不要喝酒和劳累。
刘鸣回头看了一眼离得比较远的侍卫,便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为啥会离京差遣,唐将军是知道的罢?如今我这个正使,只管邦交的事宜,船队与我的官职无关。不该我管的事,懒得去过问,省得招人嫌。”
唐敬笑了笑,忽然一掌“啪”地拍到了刘鸣的肩膀上。他可能喝了酒,一掌把刘鸣拍得身体也歪了。唐敬道:“不知为啥,我与刘使君还挺谈得来。你说话实在,没那么多弯绕。”
刘鸣带着有些怪异的心情,打量着唐敬。眼前这个人、还是以前那模样,但因刘鸣想起了他在风暴中的冷静果决,再次瞧他时,又有了不同的眼光。
“不论文武,哪里有许多弯绕?”刘鸣随口道。
唐敬靠近过来,小声道:“见过锦衣卫罢?那是咱们知道的,防的是军中将士勾结叛|变。还有咱们不知道的,防的就是咱们这些有兵权的武将,有些人说话、便不像刘使君。”
刘鸣不动声色地轻轻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说道:“照朝廷诸公的安排,船队最迟在腊月前,须抵达真腊国。而今这些损坏的船、不知要在广州府耽搁多久,怕是无法继续行程了?”
唐敬想了想,摇头道:“时间的话,来得及。眼下才八月初,到腊月还有四个月哩。修好这些船,花不了太长日子;那些一时修不好、要进船坞的战船,早已去了永宁卫左、中千户所管的海港。”
“原来如此。”刘鸣道。
唐敬打个酒嗝,说道:“时辰尚早,咱们去找间酒肆,再喝两盅。”
刘鸣道:“我暂且不能喝酒。”
唐敬一拍脑门道:“刘使君说得是。还是听医士的罢,我便不劝了。”
刘鸣又道:“但咱们可以去喝茶。茶楼里有卖唱的小娘,既可以唱曲,也能陪客。”
唐敬顿时高兴道:“这法子好,本将也跟着刘使君风雅一回,当作醒酒。”
刘鸣道:“甚么风雅?唐敬也应知晓,那等地方的小娘,唱的都是偷人、幽会的词。”
两人带着揶揄地笑了起来,唐敬爽朗地说道:“上次去陈大帅那里议事,有人担心士气。我在大帐里不是说了么,找个繁华的港口一靠,让弟兄们有酒喝、有窑姐,保准啥事都没有了。”
刘鸣微笑道:“唐将军言之有理,话糙理不糙。”他顿了顿又问,“广州港过后,还有繁华的港口吗?安南国的松台卫港何如?”
唐敬毫不犹豫地摇头道:“松台不行,大明官军刚建造的城,几乎全是卫所将士。得去占城国的岘港,据说那里从唐代起就是繁荣的港口了,酒肉要啥没有?无非就是小娘长得黑一些。”
刘鸣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唐将军好见识。不过岘港在名分上,而今归安南国了。”
俩人谈笑之间,便转身往城里走。先前送他们回营的官府马车,已经返回。他们便只好步行回城。
一行人对广州城都不熟悉,便挑着人多的街巷走。在一条陈旧古朴的街上,一家喧嚣热闹的茶楼、引起了刘鸣等的注意,里面隐隐传出丝竹之声。于是二人对视了一眼,便走了进去。
方进厅堂,那乐工吹拉的声音就骤然变大,上面有个戏台上,一个涂脂抹粉的女子正在唱曲。唱得大概是南曲,连刘鸣也没听出来是哪个戏本,甚至连唱词也听不懂,唱的是粤话。不过那莺莺燕燕的女子声音,听起来便是靡靡之音。
俩人找了处有屏风稍作遮隔的地方入座。待小二上来上茶,刘鸣又吩咐上几碟点心。刘鸣问道:“有没有小娘单独唱曲?”
小二听明白他们说的是官话,便热情地说道:“楼上雅间。”
唐敬道:“茶都上了,先在这儿坐会罢。”
小二转头道:“好勒!”
俩人饮了两口茶,刘鸣也微微转了一下方向,瞧着台上的戏子,想听听她究竟唱的是啥。没一会儿小二便把点心拿上来了,刘鸣回头与小二简单说了句话、打发了他。
这时唐敬的声音道:“我先祖父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民。”
听到唐敬忽然谈起了自家的事,刘鸣猜测、是因为自己也对唐敬说了一些家里的事。所以唐敬把他当好友了,文官武将之间确是不容易的事。
唐敬的神色,与空气中飘着的靡靡之音格格不入。他垂着眼睛似乎在回忆,接着说道:“大明开国之初,先父投奔官军、常年在外打仗,那时我跟着爷爷长大的。”
刘鸣点头道:“咱们都差不多。那些祖上从元朝富贵到大明朝的人,怕是不用科举。”
唐敬道:“我还记得,以前问过爷爷一句话,甚么日子算好日子?爷爷的话是,干完活有白饭和肥肉吃。”
俩人一起笑了起来。
唐敬道:“我爷爷老实巴交,不愿意出远门一步、不敢做一点出格的事,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刨食过活。只要不是战乱之地,那乡间的日子倒也安稳。不过我打小就知道,自个完全不像爷爷,受不了那种日复一日、日复一日的活法。”
刘鸣好奇地问道:“唐将军的卫指挥使一职,世袭的罢?”
唐敬点头道:“是,更幸运的是在海军中做官。或许我在了无生趣的乡间、苦闷太久了,而今就想出海,见识各种各样的地方,经历不一样的事。别人认为海面上苦不堪言,我倒觉得十分有趣。”
刘鸣道:“人各有志。五柳先生心系田园,唐将军志在四海。往后本官若有辞官回乡的时候,替唐将军写一本传。”
唐敬一听激动道:“敢情我不是要留名青史啦?哈,来干一杯,一言为定。”他端起茶杯,很快才发觉杯中之物、只是清茶。
刘鸣却笑吟吟地配合着,举杯一碰说道:“唐将军之才,不同常人,确实有写头。”
唐敬道:“起初我留意刘使君,上来结交攀谈,本以为你是同道中人。你不是主动出使多次了?”
刘鸣摇头道:“唐将军要的是经历,我要的是结果。”
唐敬笑道:“哈,这说法有趣。”
刘鸣想了想,便沉声道:“此次我出海,乃因家里犯法连累,圣上可能想让我避避风头、再有些苦劳回去服众。不过一开始,我确实也是主动要来。”
唐敬沉吟道:“为你那表弟陈漳?”
刘鸣点头:“人亡不可返,但要为他找到主使者。夜深人静,想起往事时,我也能求个心安。”
唐敬欠身,将脑袋往桌面上靠过来一点,说道:“圣上能亲自为刘使君安排,御前红人才有的好事,你还担心甚么仕途?”
刘鸣不动声色道:“士林中人,与武将勋贵还是有所不同的。”
唐敬沉思着甚么。
俩人继续闲谈了一阵,吃了些甜点。待茶博士来加茶时,刘鸣便提出要去楼上雅间。
先前提议进城喝茶、是刘鸣的主意,照规矩便由他来做东。说好了有小娘唱曲陪侍,那就不能省去,避免唐将军觉得他小气。
他们到了雅间,刘鸣又叫小二找两个小娘,一个唱一个弹,并特意提到要漂亮的。说完刘鸣往小二手里、放了一小叠新铜钱。陪着唐敬这种武夫,又在这样的坊间茶楼,刘鸣心头明白,找来的小娘唱得好不好、根本不重要,关键是要有姿色。
这间雅间倒也周到,里面还有间小屋子。听完了小曲,似乎还能做点别的事。只是没有酒,确是仿若少了些气氛……
数日之后,珠江口大营派人到广州府,召海军指挥使以上武将、以及一些随军的文官和宦官,即刻前往大营议事。于是刘鸣与唐敬都离开了广州,走驿道骑马南下,马匹去驿站官铺领现成。
果不出其然,上峰说是议事,不过是对大伙儿宣布决策而已。大太监王景弘手里有王命、陈?有将印和兵权,并依照近期皇帝的朱笔批复授权,他们完全可以直接决定海军的去留。
中军下令,海军船队在八月之内重新,继续南下完成未尽的战略。
……
……
(对不住大家,前几天有事情耽搁,连续断更了三天,实在抱歉。)
第八百八十一章 有朋自远方来
随军的工匠、与广东布政使司调集的匠人们,日夜赶工修缮的战船。停泊在珠江的船只,损坏不大,多是桅杆、甲板与船楼等处破坏;而那些船体与骨架受损的船,已不能继续出征。
船只大致修缮之后,海军各队陆续离开珠江口,在海面上重新编队出发。
原先海军的部署,是离开大明国境之后,于安南国松台卫、岘港停留修整补给。而今他们在广州府耽搁许久,中军便决定只在岘港作短暂停留、补充淡水等物资,然后立刻直趋真腊西贡港。
仿若遮蔽海面的庞大舰队,沿着离陆地不远的海路航行;直到安南国境,幸运地再也没有遇到大风浪。只不过,在这个季节里南方的雨水仍频,暴雨经常出现,小风浪亦是几无一日消停。寻常的风暴,倒并不能阻挡海军的海船。
舰队终于航行到了安南国南边的岘港,一路还算顺利。
这时刘鸣与唐敬,接到了军令。中军下令:为节省时间,各船上的将士不得上岸,战船只在海港中作短暂停留;各船将领带随从上岸,采运所需之物。不过中军为了安抚将士,又下令,诸将派人从港口搬运酒水上船,允许将士们饮酒。
刘鸣乘坐小舟上了码头,他发现港口那座城寨的土墙十分低矮;里面那些破旧的街巷之间,也没看到多少大明官军的踪影。刘鸣顿时有些困惑,因为在中|央朝廷的卷宗里,岘港已经设置了大明朝的“使城”。
刘鸣暂且与指挥使唐敬分别,前去拜见王景弘与陈?。很快迎接海军官员的当地文武,从另一处码头过来了。
大伙儿一番简单的礼仪之后,由驻守当地的文武官员叙述、方才解开了刘鸣心中的困惑。
原来“使城”不在码头上,而在港口码头与会安城之间,官军重新修筑了一座多边形的棱堡。刘鸣因为不在兵部,事先没有仔细了解岘港的情况。
当地来的一行人里,有个文官说道:“会安城离港口尚有一段路程;因朝廷最看重的是岘港港口,官军便未进驻会安城。而在码头上、已经有许多当地人的房屋了,官军若在此地修建堡垒、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动乱;于是咱们的堡垒,就建造在码头南边;一会儿诸位登上土墙,便能立刻看到。”
刘鸣回应道:“本官明白了。”
那文官循声转头,看向刘鸣,便又拱手道:“大明在安南国驻扎了近两万官军,并与安南国陈氏交好。占城国与安南国的情状却全然不同,官军在此地的兵力又很少、不足以控制大城,于是使城更不能设在会安。”
这时,位于中间的大将陈?开口道:“附近瀚江江面上,停靠着一只大船,挂的是软帆。咱们已派人去盘查,眼下还未回禀消息。你们知道那是甚么人?”
刚才说话的文官立刻答道:“回陈将军话,下官等已问过了,那是印度来的船,做生意的人。”
正说到这里,便有人转头向东边观望。刘鸣也循着方向望去,只见一队官军将士、带着几个外藩人,从远处向这边过来了。
太监王景弘的声音道:“马通事何在?”
随军的马欢在人群后面道:“下官在。”
王景弘笑道:“马通事懂波斯语等诸国语言,咱们可以与外藩人谈谈。”
那当地文官却道:“下官不知、这些人会不会说波斯话或阿拉伯话。”
王景弘诧异地问道:“印度汗国的君臣,不是从波斯那边来的人吗?”
文官道:“下官等数日前便询问过,他们并非来自印度北部的汗国,而属于南方一个大商人建立的领主势力。”
他想了想,又解释道:“印度汗国的势力一直在北方,主要控制‘德里’附近的地区;南方是信奉印度教的领主和总督,以前很多年,南方各大领主和总督、只是定期向汗国交税和粮食。
直到前些年,帖木儿率军,进犯了印度汗国;造成他们分崩离析,现在情况更乱了。下官一时也没弄清楚,如今印度究竟怎么回事,但听说印度南方领主、已经不再向汗国交税了。所以现在这帮南方人,便已不再属于印度汗国统|治。”
等了一阵,那些外藩人渐渐走近前来。
王景弘忽然露出惊讶的神情,挥手招呼道:“施宣慰使,你为何与外藩人在一起?”
那些外藩人的面相奇异,多是黑色和深棕色卷发、面部轮廓分明的色目人,皮肤有点黑;而其中挥手的那个“施宣慰使”则明显是个汉人。除此之外,那一行人中,还有一个皮肤更黑的、有点像占城人的随从。
刘鸣寻思了一阵,猛然醒悟,“施宣慰使”应该就是旧港的汉人首领施进卿。
当年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曾与大海盗陈祖义的船队遭遇,在马六甲周围的海域、发生了大规模的水战。当地的汉人施进卿获知陈祖义的动静,密告郑和,提醒官军注意陈祖义偷袭。战役结果是官军大获全胜,活捉陈祖义等一众贼人。
施进卿因此立了大功,受大明朝廷册封为旧港宣慰使。(原先在旧港的“三佛齐王”梁道明,也因此接受了朝廷册封的官职;对周围的国家,梁道明继续自称国王,只有对朝廷称臣。)
彼时王景弘是郑和的副使,所以认识施进卿。但那时候刘鸣还没考中进士,并未入仕为官,因此没见过施进卿、只听过他的名字。
施进卿先行上前拜见,大伙儿相互抱拳作揖见礼,寒暄了一阵。施进卿便道:“终于见到诸位同僚了。不过此番经历说来话长,稍后下官再禀报王公公、将军们此行内情。”
色目人里一个中年人上前,黑皮肤随从则紧跟其后。色目人以手按胸,鞠躬行礼,然后直起腰“叽里咕噜”地说了起来。
不等那黑皮肤的随从翻译,马欢便道:“我叫……阔耳。”他在说出对方名字时,停顿了一会儿,可能是需要音译,并临时生造一个容易记住、又发音相近的名字。
马欢接着说道:“我是鸡儿大耳领主的忠实仆人,阁下的威武舰队,一定是威震四海的太阳与月亮的光明帝国……那个大明帝国的军队。”
王景弘听罢,说道:“咱家乃大明海军正使、王景弘,这位是海军主帅陈?将军;与你们说话的通事官,乃朝廷官员马欢。岘港现今已归属安南国,并由大明朝在此地的‘使城’管辖;乃因安南国朝贡大明,两国属于臣与君、子与父的关系。咱家瞧你们面善、说话也讲究,那便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大明官府当尽地主之谊。”
马欢一番叽里咕噜,将王景弘的话翻译出来。那个黑皮肤随从一直没吭声,刘鸣有点怀疑色目人的翻译、是不是能听懂官话;毕竟同样是汉语,官话与广东福建地区的口音却差距很大。
过了一阵,由马欢翻译的色目人称谢。
王景弘又道:“咱们也别在这里站着谈话了,先去码头的官铺安顿。”
于是两边的人,在官军卫队前呼后拥之下、沿着破旧的街巷步行。那色目人一边走,一边又说起话来。
马欢翻译道:“鸡儿大耳领主的商船,原先一直与爪哇国人做买卖。后来他们听说,爪哇国人手里的丝绸和瓷器,也是从别处买来的。所以这次领主就派了一艘船、带上一些勇敢不怕死的勇士,到占城和安南去买货物,希望能赚到更多的钱。”
王景弘听罢,立刻转头对那色目人阔耳道:“既然是瓷器和丝绸,占城人、安南人手里的货物,多半也是从大明买来的哩。安南国虽也能制作丝绸和瓷器,但论精美,那是完全无法与大明出产的东西相媲美。你们应该找大明朝人做生意。”
这番话要传达到阔耳那里,当然要先经过翻译。
过了一会儿,阔耳通过翻译说道:“大明国太远了。”
王景弘马上指着施进卿道:“这位是旧港宣慰使,属于大明朝册封的官员,旧港就在马六甲海峡。以后你们大可以找他谈买卖,比到爪哇国、占城国、安南国还要近。”
等到阔耳明白了王景弘的意思,他的情绪似乎十分激动,还拥抱了一下施进卿。阔耳高兴地比手画脚,与施进卿各说各的,俩人在那里嚷嚷了一阵;不过彼此间的态度和情绪,还是表现到位了。
使城堡垒中的大明官府,在岘港码头城寨里有个官铺。大伙儿到了官铺所在的院子里,走进大堂,终于可以歇脚喝两口茶了。
王景弘又吩咐官铺里的官吏,简单准备几桌酒席,以备中午款待远方来的色目商人。
大明人与印度南方领主的“忠实仆人”,在礼节、习俗等各方面都很迥异;但大明朝的海军大员,亲自设宴款待客人,恐怕在任何地方、都算是一种善意热情的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