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一章 嗓门大
酉时的鼓声敲响之后,太阳却未完全落下地平线;西边一片晚霞绯红,仿若刚流淌出来的大片鲜血!
光线已经比先前弱了很多,且四周的景物光暗反差较大。东边的长安左门上投|射着夕阳余晖、比西边的长安右门明亮很多。台子上的人们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道长长的影子。
或许是薛岩的稍有迟疑,让更多人都盯住了他、人们几乎屏住呼吸。
薛岩终于开口道:“下官的案子还未能查完,已经查出的事实是……先帝崩于东宫!且因中了银环蛇之剧毒而崩!”
瞬间的死寂之后,承天门外的人群顿时哗然。无数人的脸色都变了,人们发出了震惊的声音。一些人在交头接耳,数千人的场面一时间喧闹不已。
薛岩的话、就像在水里丢下了一只生铁雷,震动了所有人。看这反应,显然先帝驾崩的真相,被掩藏保密得非常好;直到刚才还没多少他知情!
那些知情的人,不是高炽的心腹亲信的,必定或被灭口、或关起来了!
嘈杂的声音持续不停。台子上的杨士奇顿时扬起了头,长叹了一声,脸上全是无奈与绝望。锦衣卫指挥使谭清脑门上的筋都鼓|起来了,脸色就像喝醉了酒……正在被审|判的七个人、都是比较懂权力争斗之人,他们大多已经明白了其中关节了!
太监海涛盯着薛岩,一副沮丧懊恼的模样。
据说薛岩查先帝驾崩之案,奉的是高炽之密旨。真正清楚他在查此案的人,并没有几个人;当然其中知情者就包括谭清与海涛。
海涛等人时至今日,或许终于明白了:让薛岩查案,是那件密事里一个容易被忽视的巨大漏洞!
当初知道先帝驾崩真相的人不多、也不算少;只要朱高煦攻入京师,必定能从那些人口中掏出真相……这也是多了一个知情的薛岩、也很容易被人们忽视的原因。
但最关键的漏洞是:薛岩不是他们的党羽、多少有点退路,很容易背叛太子党羽;而且薛岩一旦查案,不仅能口证,他还有证据!
之前高炽安排薛岩着手查案,应该有其充分的考虑和理由;可是凡事往往都有副作用。正因为这件事,反而让朱高煦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
朱高煦看了一眼西边、那很快将全部落进地下的残阳,他又转头示意旁边站着的王斌。
王斌向前走了几步,大嗓门吼道:“时间已不早,肃静!俺们要继续审问了。”
人们渐渐地稍微安静了一些,但仍然有不少人悄悄地窃窃私语。
朱高煦大声问道:“薛寺卿,你可有证据?”
薛岩抱拳道:“前年事发当时,下官并未参与;而等下官奉旨查此案时,诸多地方早已物是人非。许多人被灭|口了,比如为先帝诊脉的两个太医院医官。下官手里只有四份附有签押的供词,以供参详。”
朱高煦问道:“哪四份?”
薛岩道:“锦衣卫指挥使谭清、司礼监太监海涛,前御厨太监王狗儿、皇太子次妃郭妃。下官奉旨询问案情,这些人向下官陈述事实之后,皆有签字手印。”
还是如同先前一样,供词证据、皆送左右两侧的文武胥役军士传阅。他们相互交换着看,以节省时间。主要是文武官员在细看;别的人也就是看个大概、字迹相似就算了,说不定还有人不识字的。
接着,军士再度送来了另一些证据;乃从司礼监、锦衣卫找来的公文。公文上有谭清海涛的笔迹,朱高煦又叫文武官员们对照、查验供词签押的签名笔迹!
这时杨荣用愤怒而痛心疾首的目光、盯着海涛与谭清二人。杨荣的眼眶里已经充|血了,简直视那二人为仇寇!
海涛和谭清又是害怕,又是懊丧。
“扑通!”忽然谭清腿一软竟然倒在了台子上!
下面又是一阵哗然。
朱高煦知道谭清那战死的哥哥谭渊、非常嗜|杀,“靖难之役”中动辄杀俘兵;而这锦衣卫谭渊也是名声在外,好杀成性。不料越是凶|残的人,当杀祸落到自己头上时,竟然比文官还胆小!实在有点丢脸。
太监海涛浑身发抖,嘶声喊道:“假的!那些都是假的!”
朱高煦冷冷问道:“哪些是假的?”
海涛颤声道:“公文笔迹,那是你们伪造的……”
朱高煦道:“这是刚刚从司礼监搜出来的东西,司礼监的太监宦官,都可以作证,你如何抵赖?好!本王得仁至义尽、让你心服口服。来人,笔墨侍候!叫太监海涛,当众写!”
不一会儿,军士们便把纸笔拿了上来,还搬来了一张小桌子。
海涛看着面前的纸笔,久久未动。
大将王斌不动声色地走上去,一把抓起海涛的手,然后拿起毛笔、在砚台里快速地来回蘸|了两下。王斌把毛笔塞|进海涛的手里,一声爆喝:“写!”
海涛浑身一颤,差点没摔倒。连台子下面还在议论纷纷的人们、也跟着被吓了一跳,顿时又安静了几分。
太监海涛的手发颤,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他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一眼王斌。王斌黑|糙的圆脸上,眼睛瞪得溜圆、眼神里全是冰冷的杀气!海涛又继续写了起来。
王斌一把夺过海涛手下的纸,将墨迹未干的纸递给军士,叫台子上的文武官员们重新对照字迹。
当然没有蹊跷之处,字迹一致!人在慌乱之时,更没法写出不同的两手字来。
朱高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七个人的旁边。下面无数的人又把目光聚集到了朱高煦身上。
他面对南边大声说道:“薛岩查先帝遇|刺之案,奉的是太子之意,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若先帝驾崩乃因纪纲进献红丸,后来太子还用查吗?儿子凭空污|蔑父亲,古今闻所未闻!太子失大德,天下人可鉴!
薛岩查案,奉的是太子之意,与本王无半点关系!先帝驾崩乃中银环蛇剧毒、崩于东宫!供词中有太子心腹海涛与谭清之言;他们供出真相之时,太子仍主京师,二人岂能被胁|迫?
本王今日中午才进京师城门,然后进宫与太子说话,来到千步廊时、已是下午。不到半天时间,薛岩手里的这些供词、如何能临时制作?
且今天下午,海涛、谭清等皆在各自的衙门里,无人动他们分毫;伐罪军将士亦未曾进锦衣卫、司礼监。衙署中的人都可以作证!若本王说错了,这两个衙门的人谁来作证,海涛谭清见过甚么外人?
如此一来,他们供词签字的亲笔字迹,只能来自何时?
由此可见,薛岩拿的供词、乃是太子主政之时其心腹所言,绝不可能是虚言!供词中,先帝如何去东宫、如何被毒针所刺,皆一清二楚!真相容不得半点质疑!”
站了数千人的广场上,此时竟然没甚么声音了,变得有些死气沉沉,简直不像是有那么多人聚集的地方。
朱高煦转过身,面对七个罪人,怒不可遏地指着他们大声道:“你们这些奸佞小人,阴险歹|毒至斯!你们东宫一干人等,欺瞒天下亿兆臣民,污蔑先帝之英名,弑杀君父!人神共愤,天理难容!”
杨荣的声音颤声道:“先帝虽崩于毒针,却非圣上及臣等所为。否则圣上为何要查真相?”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了一声“唉”的叹息。朱高煦微微侧目,见叹息的人是杨士奇……台上的几个人被吓住了,似乎只有杨士奇最清醒;杨荣那句话,直接当众承认了先帝在东宫中毒的事实、加上刚才可信度很高的证据,这下真是没得质疑了。
朱高煦没理会叹息之人,立刻指着杨荣的鼻子大骂道:“尔等在东宫密议政|变,计以诱|骗先帝于东宫,欲拘禁先帝;逼迫先帝下诏传位太子,然后弑君!不料有人擅自谋|刺先帝,致使太子仓促应对;太子之伪朝军队数度大败,恼怒之下,方欲查出擅作主张的心腹是谁!”
“汉王呐,您这脏水泼下官身上,下官如何担得起……”杨荣的声音道。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里忽然隐隐有了点快意。他心道:你泼老子脏|水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今天?我无非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不等杨荣的话说完,朱高煦凭借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吼道:“铁证如山,事实确凿!你现在还能张口说胡话?那些构|陷本王的文章、邸报,敢情不是你写的?尔等睁眼说瞎话、颠倒黑白、编造是非之辈,竟然有脸喊冤!无耻之极!
先帝遇刺驾崩,东宫控制宫闱、杀人灭口、秘不发丧;设计骗本王入宫、意图一并杀害。这些事诸衙署官吏人人目睹,万人可证!”
杨荣道:“汉王说密议政|变……”
朱高煦完全不让杨荣说话,马上大声哭喊了起来:“父皇啊……”然后转身向北面扑倒在地,哭得是震天动地。
几千人都被这巨大的哭声,突然给怔住了!
第五百九十二章 哭技
很早以前的农村小媳妇为公婆哭丧的时候,就是这样一边哭一边念词儿。朱高煦很早就学到了,心里倒是纳闷:不是说婆媳关系差,怎地会那么伤心、而且那么多小媳妇为婆婆伤心欲绝?
今日他终于懂了,她们不是在装,而是在维护一种秩序规则、在宣称她们的地位。而今朱高煦哭的声音更大、更响亮,简直是震耳欲聋!
朱高煦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哭一边喊:“儿臣不孝哇,儿臣从安南国立了大功,欢欢喜喜回京献俘,想让殚精竭虑操劳国事的父皇、稍稍宽慰;却不想因此让父皇招人怨恨算计……是儿臣的错哇!”
他伤心欲绝,大哭了几声,继续以哭腔喊道:“父皇执儿臣之手言:高煦类俺,尔靖难之役、镇守云南、征伐安南,多有奇功伟业,俺喜高煦,能护俺大明江山社稷;只因大臣结党不能制,待俺整顿朝廷,让他们都明白臣子本分之后,便改立皇太子……殷切之言如在耳际,父子之情难以割舍,却不想一面竟成永别!”
这些话大声哭诉出来,嘶声裂肺好不凄惨!况君臣父子相亲相爱、正是此时之大德,许多不|明真|相的围观之人,甚至眼睛都听得湿|润了。
杨荣、谭清等一干人也是听得愣了。或许他们没想到勇猛粗|糙的汉王,竟能如此感情充沛?
王斌却面无表情,全然不为汉王的哭喊所动,他默默地带着一群披甲执锐的军士太台子,将杨荣谭清等七人押走。一行人被驱赶下了戏台子,往东边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杨荣忽然反应过来,明白了甚么,他挣扎着大喊大叫。
不料他还没喊完,王斌便一个箭步冲上去。王斌抡|起铁拳,毫不留情地一拳打在杨荣的脸上!杨荣“啊”地惨叫一声,沉重的拳头直接击掉了他的门牙,“噗”地一声几枚牙齿带着血水喷|出去,人也摔倒在地。
旁边的杨溥见状怒道:“士可杀不可辱……”
“啪!”王斌反手就是一掌扇过去。王斌一个经常骑马打仗拼杀的武将、力气极大,文弱儒雅的杨溥几乎被扇得飞出去!
剩下的几个人无不愕然,敢怒不敢言,红着眼睛地盯着王斌。可是他们却无可奈何,说话说不赢的时候、眼下动武更是以卵击石……
“呸!呸……”广场上看完了戏的文武官员、吏员胥役们,许多人满带痛恨厌恶地向几个东宫党羽吐唾沫。要不是他们没带东西过来,不然杨荣等人得浑身都被砸上鸡蛋烂菜叶。
押解他们的将士们,上前拽住杨荣、杨溥二人,将其强行拉了起来,推攘着向长安左门那边走。
广场人群里一片嘈杂,唾弃谩骂的声音不绝于耳。大多人都被不忠不孝、这种道德败坏的恶劣行径挑起了情绪。
或许只有极少数人看明白了此事中的疑点:用甚么证据去怎么证明、东宫确实有过谋划?汉王称东宫谋划先拘押先帝、后逼传位、谋|刺的策划,用甚么证据和口供证明?
但是疑点似乎并不是太重要,因为太子失德是肯定洗不掉的了。连杨荣自己都承认了,先帝被毒杀于东宫的事实!且红丸等欺骗天下的说辞,那就是诬陷先帝!
而此时朱高煦哭了一阵之后,哭诉并未停止。他是想到怎么说了就哭诉,没想好内容、也不用冷场,只要大哭就成!
他洪亮而带着哭|腔的声音道:“父皇啊,您对儿臣的大恩大德,九世难报万一!您养育儿臣、供儿臣衣食,教导儿臣忠孝礼仪,尊尊教诲如在耳际;若无父皇,儿臣如何成人,如何有如今的荣华富贵?以后听不到您的疼爱之言,儿臣怎么活呀……”
朱高煦捶手顿足,一副叫人觉得他想撞死的样子。
他接着哭喊道:“儿臣不该让父皇喜欢啊,若非如此,您岂能有杀身之祸?那些歹毒之人,竟然矫诏谭清率甲兵入宫,欲继续斩杀儿臣而后快!更以暴|力逼迫身体虚弱的母后,写下血泪懿旨,这是何等之丧尽天良、胆大包天!这是要把咱们大明皇室一家斩草除根吗?!
昔我太祖高皇帝驱除鞑虏恢复衣冠,统御万国、恩泽于亿兆之民,创业何其之艰!如此伟业,竟几葬送于宵小歹人之手!那些奸佞享用着咱们大明皇室的俸禄,却如同白眼之狼……若非儿臣奔入奉先殿祖庙,太祖高皇帝显灵,后果不堪设想……”
朱高煦从跪伏地上的姿势,猛地站了起来,转身面对无数眼睛,满脸泪痕怒不可遏,大吼道:“不!本王既得太祖英灵神气护佑,岂能坐视此等颠|覆人间伦|理的丑恶之事而不顾!
所以本王要起兵!要复仇!要审判制裁一切罪恶!还人间一个公道清明。
本王亲率大军,以猛烈的炮火、轰鸣的铁骑,带着复仇的怒火,涤荡宇内奸恶!直到今日,正义之剑终于落到了人间,正让那些戚戚小人、无|耻之徒战栗发抖!”
混在人群里的侯海忽然大喊道:“皇太子失德于天下,不忠不孝,不配统治大明亿兆臣民。汉王太祖高皇帝嫡孙、先帝嫡子,忠孝仁义、文武双全、德行无双、重情重义、万民称颂,有力挽大明社稷不世之功!太祖先帝之下,无人能及。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叩请汉王,入继大统、延续大明血脉,即皇帝位!”
侯海先高喊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数人终于回过神来,纷纷跪伏在地,恳请朱高煦继位。还有高呼万岁的,人群几乎沸腾了。
朱高煦感觉气氛非常到位了,但是他不能这样顺理成章就同意。因为几千年都有规矩可循,随便去破坏了规则会遭人诟病、主要也没必要!必得至少拒绝三次,让人觉得皇帝是被迫无奈、太得官民拥护了,才勉为其难当皇帝的,很符合自古谦让的美德。
他大声喊道:“本王起兵,只为了为父皇母后沉冤昭雪、雪耻报仇!绝无半点私心。本王自知才能德行不足,为父复仇之后,只愿归隐云南……”
数千人的喧闹喊声更大,非得让朱高煦继位,呼声越来越大。
这时侯海不知甚么时候走上了台子,假意上前搀扶朱高煦,靠近他时便小声说道:“祭拜先帝灵柩。”
朱高煦听罢,顿时醒悟。他本来知道应该干这件事的,刚才想的东西太多了,一时半会疏忽了如此大事。
“我今晚要去陪着父皇母后的灵柩。”朱高煦道,“善恶已分,真相已明。大伙儿散了,回家去罢。”他说罢向侯海递了个眼色。
侯海会意,走到台子边上,大声道:“五品以上文武京官,随汉王入宫祭拜先帝灵柩。余者,皆散了!”
太阳已经下山了好一阵子,天色已暗淡下来。宫门内外、长街上点亮的灯笼,不足以照亮偌大的御街。不过皇城内有大量伐罪军将士,将士们早就准备了火把,此时陆续点燃,分发给了官员们。
无数的宫城、殿宇,在成片火把的火光中,显得更加恢弘而神秘。
朱高煦离开了“戏台子”,率一大群文武官员勋贵皇亲,以及一干亲兵将士,人群向承天门涌了过去。
先帝驾崩快两年了,但尚未入土安葬,仍停柩于宫中;盖因“长陵”还没修好之故。要等长陵修好了,才能将大行皇帝、大行皇后二人(高炽皇位不合法,故给先帝的谥号也不能作数,朱棣死了近两年名义上还是大行皇帝)的灵柩合葬于皇陵。
两年时间,长陵远远没有修好。当初高炽登基之时,要确定其皇位的合法性、必须要推崇先帝的地位;因此“长陵”不能太简单,必得大动土木,用宏伟的皇陵确立其地位。又因“伐罪之役”一直在打,长陵修建十分缓慢,故至今朝廷未能办妥此事。
长陵位于紫金山下,靠近太祖皇帝的“孝陵”(大明国策孝治天下)。
将来朱高煦登基,同样要这样,因为他最合法的身份、来源于传承先帝的皇帝位。大行皇帝、大行皇后的灵柩,一时半会真安葬不了。
无数外廷的官员,跟着朱高煦走进了敞开的皇宫。这时人们不必在乎后宫的禁严了。过了乾清门,后宫区域今晚是相当之热闹,火光通明。
因为乾清宫变成了高炽的寝宫,他继位之后,就把先帝的灵柩迁走了;现在供奉灵柩的地方,位于皇宫东北边的九五飞龙殿。当年太祖皇帝的灵柩,也在那里放过。
于是人们走进后宫,沿着宫中街道,朝九五飞龙殿那边过去了。
朱高煦为先帝雪了冤,确定了报仇的理由,这时才率领官员们前往,在先帝灵柩前哭丧!
一切景象,仿若先帝驾崩不久似的;又与前年高炽在灵前阐述他的地位合法性,有几分相似。世事仿若是个轮回。
第五百九十三章 真心实意
朱高煦一路上、觉得自己还得哭一场,便一面走路,一面琢磨着。
一众人去的地方,位于皇宫东北处的九五飞龙殿。太祖皇帝崩后也曾放在这里,然而它只是一座宫殿,太祖皇帝生前也喜欢住在此殿。
与九五飞龙殿的位置东西对应的、位于皇宫西北的是御花园;九五飞龙殿与御花园类似,也是园林风格,与别处宫殿截然不同。
此地有许多花草树木,水池假山、水榭亭台;大殿正门外面有一座望江楼,后面还有佛堂。正是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
而当一大群举着火把的文武到来时,立刻扰乱了这风景秀丽幽静的夜景。不过此时也没有人在乎风景。
朱高煦走进大殿,见到了先帝母后的灵位,一时间心中是感概良多。或因他“到了”大明朝之后,与父母的日常相处不多,不是在打仗就是在云南藩国,朱高煦的悲痛还不至于到达真心哭泣的地步。
他只是想起了朱棣当皇帝并不容易,不禁有几多感概。朱棣打了几年以寡敌众、压力极大的“靖难之役”不说,起兵前为了迷惑对手,连装疯卖傻的事都干过!在炎炎夏日裹着棉被大汗淋漓,还装作冷得簌簌发抖。
而朱棣登基之后,一直在忙于收拾烂摊子;等他差不多收拾好了,结果被人谋刺驾崩!朱高煦此时对先帝的感恩、叹息,倒是有好几分真心。
朱高煦更有几分惺惺相惜,他今日能进宫、无限接近皇位,又何曾容易?
“父皇母后……”朱高煦很快便大喊一声,然后身体不稳,几欲昏厥于地!
武将王斌以及诸官员急忙救起,好言相劝。
朱高煦脸色苍白、泪流雨下。在大殿里明亮的灯光与火光下,一些跪伏在地的大臣们还悄悄观察朱高煦的神情;不过朱高煦的痛惜十分真切,完全没有蹊跷之处。
他继续开始哭诉,父皇母后以前对他如何好、一家人如何相亲相爱。说到动情之处,正是哭得惊天动地。
再度“昏”过去一次之后,朱高煦便开始哭诉前年进宫那天的事了。那些事也无须甚么证据,在这里当着五品以上京官说出来,机会正好!
据说前年高炽在乾清宫,当着京官勋贵宗亲的面哭诉,颁布过另外一个版本的“真相”过程;内容是杨荣写出来,并宣读的。
而这一次不同,朱高煦亲自临场发挥;他的亲信侯海,则反过来在一旁跪在案前记录……
朱高煦从前年进京时的“情况”说起,他当时并不知道宫中之凶险,毫无防备之心。后来朱高煦在四川俘获了郭资,方得知实情!
原来那时东宫一干人等,早已忌惮先帝亲口说过欲废太子、改立高煦的话;加上高煦在征安南国之役中又立奇功,此次进京献俘,极可能成为更换太子的契机。
于是皇太子、太子妃,东宫官员及一干党羽密议。
皇太子曰:父皇不喜俺,多番刁难,恐迟早废太子、改立二弟。诸党羽曰:不如计|逼圣上退位,将圣上幽禁在宫中做太上皇;殿下早登大位,以免夜长梦多。
时皇太子半推半就,既想赞成、又怕实情败露。
太子妃担心皇太子犹豫,曰:太子爷不为己虑,得为瞻基谋;圣上一向疼爱瞻基,若汉王死,谁能威胁瞻基地位?若因太子爷被废,致使瞻基受牵连,何其无辜也!
皇太子不悦,仍然终于同意了政|变。
宫中有御厨太监、名王狗儿者,早被太子妃张氏所收买。于是太子妃得到太子准许,便假王狗儿之口、说皇孙贪玩之可爱状。先帝平日国事劳心、为民谋福祉、殚精竭虑,下值之后便想享受片刻天伦之乐;先帝重亲情,才被轻易诱至东宫!
这时太子安排人手,正在准备逼|宫。
然而皇孙瞻基被人授意在池边捏泥人引|诱;王狗儿又在旁谗言。先帝疼爱皇孙心切,遂下旨王狗儿取泥,欲亲手捏玩物赠予皇孙;先帝满心慈爱无半点猜疑,更不知亲人竟会包藏祸心!
哪想得王狗儿不知受谁指使,竟藏浸泡有银环蛇剧毒之毒针于泥中!先帝被毒针刺伤,东宫党羽急忙封锁春和宫,假意请医官诊脉,不久先帝崩!
医官、宦官、宫女等人,皆被灭|口!
接着东宫党羽又进言曰:汉王与圣上亲,对圣上忠心耿耿、一向忠孝,恐不能善罢甘休!不如杀之,以绝后患!
于是待高煦进京,东宫党羽便矫诏骗高煦入宫;接着封闭宫门,在文楼设毒;又让党羽之一谭清率兵入宫,以为万全之策。欲不择手段杀高煦而后快。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之路!高煦方入宫,便得到了宫中道人池月真人之警示!
池月真人妙锦者,忠烈景公之后也,早年已出家为道。皇后与之相识,待之如徐家侄女,多有恩赏;池月亦感恩戴德,请旨入宫设观、为皇后祈福。
东宫政|变之后,母后有所警觉,然坤宁宫已被东宫把持。于是母后趁池月进丹药之机,密令池月保护汉王。
池月无法出宫,只能等高煦入宫之后,方来警示。高煦闻讯大急,挟恩人池月而奔。
时皇宫诸门已被封锁,高煦等人走投无路,绝望之极,被逼如家庙(奉先殿)之内。无可奈何之下,高煦只能向太祖皇帝的灵位痛哭。
不料忽然地下的砖石动摇,竟露出了一条密道!于是高煦挟池月逃出了皇宫。
东宫一党计杀高煦不成,只能封闭宫门、秘不发丧。他们先逼|迫病重的母后,写下血泪懿旨;又以党羽编造故事、污蔑高煦,将所为之事,尽数栽赃到高煦身上!
母后伤心至极,亦因此病情加重,不久而薨。
但是高煦几年都在云南、安南之地,当日刚刚进京,如何能做得如许多事?
更有忤逆先帝、掠走道姑之说!汉王高煦一向忠孝,多年受以国家大事;先帝更是英明神武,岂能容许皇子如此不守礼仪?此等荒唐文章,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待东宫党羽准备周全,才召大臣入乾清宫,太子假意哭灵,便在一干是非不分的人簇拥之下,登基称帝!这等伪帝,如何算数?
……朱高煦痛述了“真相”之后,九五飞龙殿里沉默了许久。
就在这时,汉王府文官裴友贞大声道:“太子失大德、有大罪、失人心,先帝之大位,正当汉王继承!况太祖高皇帝显灵,心仪汉王、觉汉王方能救大明江山社稷于危难之中。臣等请汉王登极!”
大殿内的文武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向朱高煦叩拜,一起喊道:“臣等请汉王登极!”
朱高煦在承天门外、九五飞龙殿内,进京当天就定论了一切,他觉得自己的名分已经稳了。此时他心下也渐渐松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也不急于一时。朱高煦还记着三次推拒的规矩,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他拒绝的理由是:德行才能不足以做皇帝,想回云南。
这次朱高煦从地上爬了起来,回顾左右,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太过伤心,无意于大位。况且,除了先帝被预谋诱至东宫、被毒杀于东宫之事实,铁证如山真相大白;余者诸事,尚无凭据,只有郭资在四川的供词罢了。
有些人或许不太相信的。我朱高煦并非东宫党羽、更不会像他们那般不讲道理;没查出真凭实据之前,怎能轻易登基称帝……”
大理寺卿薛岩立刻说道:“东宫党羽欺骗先帝之春和宫,毒害弑君,此乃真相事实。若非他们想政|变,还有甚么缘故?
汉王乃先帝嫡子、大明亲王,所言必是实话。下官是相信汉王的!诸位赞同下官之言者,都到这边来恳请汉王登基!”
薛岩又道:“诸公为人处世,必应表里如一,此乃起码之道德品行。那些趋炎附势、口蜜腹剑者、居心叵测者,心里不相信却毫无操守的人,不要假惺惺地过来了!只有忠心的赤子,才配跟随本官恳请汉王!”
顿时绝大部分人都毫不犹豫地起身,移步到了薛岩身后,一起叩拜请汉王继承皇位!
汉王府文官侯海问道:“诸位都真心相信汉王之言吗?”
大殿里一阵附和。宗亲王贞亮郎朗说道:“臣等在先帝灵前、如敢有半点假意,必天打雷劈!今日但凡有表里不一者,往后朝廷诸公,都应唾弃他的德行,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
许多人都点头称是。
朱高煦看到大伙儿如此真心实意,十分动心,几乎想马上就答应称帝了。然而这才是第二次劝进,他觉得还可以稍微等一下。
于是他稍微有一点松口道:“今日时辰不早了,咱们先出宫,以后再说罢。”
朱高煦先走出大殿,众官也陆续跟了出来。
此时夜色已深,周围的亭台楼阁都笼罩在夜幕之下,景色在火光之中隐隐可见。然而大伙儿的兴致不减、议论纷纷,九五飞龙殿中依然一片嘈杂。
……
……
(祝书友“爱萌萌真是太好了”生日快乐。感谢书友长期支持、慷慨打赏,愿你顺顺利利、快快乐乐,心情好,继续喜爱西风的书。今日五更。)
第五百九十四章 匡扶社稷
不知为何,朱高煦对于那些表演走钢丝的艺人、印象很深。许多人的表演,几乎走完了全程,却往往在最后几步没走好,前功尽弃!朱高煦对此常引以为戒。
回首近两年时间。自云南起兵,朱高煦若无沐府机缘巧合支持、想出云南也费劲;后征战四川布政使司,于云贵川三省会战,五一不是山高路远、以寡敌众的苦战,老巢云南府城几陷于官军之手;湖广会战,先击吴高、后战张辅,也是在财政枯竭、四川地盘受到极大威胁、毫无退路的关头,容不得半点差池!
历经百战艰难,不就是为了推|翻京师大敌,登上皇位?
因此在征程的最后关头,战争虽然结束了,文斗朱高煦也没有松懈。名分还是要顾及的,道理也是要讲的……饶是百战不殆、再能打的人,亦总不能告诉天下人:我大明王朝打仗厉害的人就是皇帝罢?
朱高煦进京的第二天、正月二十二日,位于京师的大明中|央机构,基本已被他控制。接下来要掌控诸省府、州县,只能先控舆情;然后等登基之后,再让他们奉诏。
一大早上的礼部大堂里,文官薛岩、侯海、裴友贞等人都有黑眼圈,一个个直打哈欠。他们昨夜几乎没睡,一直在策划朱高煦登基前的诸事,并写了一些文章。
昨晚朱高煦在先帝灵柩前哭诉的“真相”,因是临场发挥,不仅用词不讲究、中间也有一些经不起推敲的细节纰漏。诸心腹官员便连夜写下来,经过了反复增删润色。
汉王府长史侯海是个秀才出身、文采能力一向平庸;裴友贞的出身和文采更差,他根本没有功名,以前在汉王府、教那些大字不识的军汉识字。
但幸好有薛岩临时投靠过来,薛岩那可是洪武时期钦点的进士出身,这些大员不仅会理政,大多是文才风流。
当时薛岩反水,拿出审问先帝驾崩之事的密卷;又在九五飞龙殿全力支持高煦的言论、并带头号召大伙儿劝进。朱高煦这时非常缺文人,马上将薛岩吸纳进亲信之中,策|划最重要的大事。
文章还加上了承天门外、当着万众文武将士的审讯详情,将过程、证词证据、以及验明证据的方法,都写了下来。
这篇文章,在二十二日诸衙门上值之后,便以邸报的形式,直接传晓天下各地!
平时的邸报也须得皇帝批复,但这会儿便不用讲究了,只要中|央各部签押,便能发出京师。“伐罪之役”的正义舆情,很显然将能大体确定。
……礼部大堂外面,清早便闹哄哄一片。无数京官除了处理一下必要的政务,甚么也不干,都跑到礼部衙门这边劝进来了!
大明朝以孝治天下,用道德与先贤思想凌驾,补足律法维持秩序的不周全。道德非常重要,关系事情的正义性。
朱高煦昨日以雷霆手段,径直站在道德的高度上,将皇太子及东宫党羽打|翻在地,实实在在地给扣上了不忠不孝的罪名!高炽的嫡长子、皇太子名分也救不了他。
眼下这局面,朱高煦在礼法上是稳操胜券,没有半点悬念。
在职的京师文武,在永乐年间早就是支持燕王一系的人了,至少公开承认了朱棣的皇位;毕竟不公开支持的都被诛了九族。在燕王一系的皇子里,嫡长子高炽被打倒,朱高煦从身份到功劳上,都是毫无疑问的皇帝最佳人选;更何况此时实力早已碾压诸王!
所以但凡还想继续当官的人,都跑到礼部衙门外劝进来了。此时此刻,如此作为是包赚不赔的政|治正确。
劝进的表文,更是如雪片一样飞进礼部大堂。
朱高煦和心腹文臣们都懒得看进表,反正无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都是一个意思。
朱高煦在后堂收拾了一番,在张盛陈大锤等人的立劝之下,他在红色五爪团龙袍服里面穿了一件锁子甲,看起来有点臃肿。好在料峭春寒季节,他的样子倒并不突兀。
诸侍卫将士、文官的簇拥下,朱高煦终于走出了礼部衙门。
只见千步廊中间黑压压一大片人,全是周围衙署上值的京官。人们见朱高煦出来,又是一阵喧哗,群情激动,大伙儿都七嘴八舌地请朱高煦早日登基、以正人心。
朱高煦心里也表示理解。昨晚在九五飞龙殿,有点品级的文武官员都重新选择了立场;只有朱高煦登基称帝了,大伙儿才能完全安心。
“诸位……”朱高煦开口道。
这时一声巨吼道:“别吵了!”
冷不丁连朱高煦都怔了一下,转头一看原来的淇国公邱福。邱福六十多岁的人了,没想到嗓门还是那么大!不过但凡做武将的,嗓门大是必要的本领之一,作用甚至比骑马射箭更大;不然战阵上喧嚣吵闹,军令都让人听不清,怎么统兵?
朱高煦看了邱福一眼。不过效果确实好,吵吵嚷嚷的气氛渐渐安静了一些。
朱高煦便大声说道:“本王乃太祖皇帝嫡孙、先帝嫡子,匡扶大明社稷,实乃本分。本王举兵反抗伪|朝虚伪暴|政,亦因父母之仇、难以隐忍!如今罪人已下诏狱,等着三法司会审定罪、明正典刑。本王之心愿已完成,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了。
本王只诛十恶不赦的人、便是那些参与了谋害我父皇的人;余者在伪朝受迫于淫|威之下、被谎言所欺骗的人,实属情有可原,将来谁也不准计较了,更不得清|算!否则本王绝不宽恕那些睚眦必报之人。
伐罪军将士,亦属大明官军。本王会还兵权于国家,让将士们继续为大明江山效力,保土安民,镇守四方……”
最后那句还兵权的话,大多将士们也不相信的。
但一些立了功的武将还是有点急了,不少人脸都急红了,那表情似乎在抗议……弟兄们拼了命帮汉王打下江山,不封点甚么、汉王就想丢下大权了?那可不行,您可必须执掌大权,必须说一不二!弟兄们只相信汉王,谁他|娘|的知道另一个掌|权的人会怎么样,都指靠您在上面当皇帝、保证着大伙儿的好处哩!
而淇国公邱福听到这里,则叹了一声气,老|脸真诚地说道:“邱某一向羁傲不逊,少有服人,而今却真是服了汉王。您这样文武双全的皇子不当皇帝,必是社稷之失。汉王便不要推辞了,痛快答应罢!”
邱福没把话说全,他大概意思是朱高煦恩威并济、许诺安抚大多数人的手段很高明。
不过朱高煦自己倒觉得、这种东西实在稀疏平常;毕竟这是常识,后世早就人尽皆知了。连幼儿园的小孩、也有模有样学会了的玩意,先结伴说咱们谁谁谁可爱的小朋友是一伙的,然后好一起殴|打落单的不可爱的小朋友。朱高煦也不觉得自己有多虚|假,不过是正常的生存手段罢了。
邱福说罢,率先跪伏在地,叩首道:“老臣等恳请汉王即皇帝位!”
顿时千步廊上稀里哗啦跪伏下了一片,呼声越来越大!
只剩朱高煦一个人站在衙署门口的台阶上,他等了一会儿,这才长叹一气,大声道:“我太祖高皇帝传下来的皇位,责任重大呐!众位非要把重担推给本王,本王三番五次推拒,亦未得到各文武官员、宗室亲眷的准许。唉!那本王只有勉为其难先当着皇帝罢;以后要是大伙儿不愿意了,叫本王从皇位下来便是。本王大不了回云南做亲王,享享清福。我这亲王名位是父皇给我的,那才是最精贵哩!”
一些人听得是脸色凝重,他们或许将这番话、视作一种威胁和告诫。等朱高煦登上皇位了,谁还敢试图把掀他下来?那真是不死不休的大敌!
许多人喊道:“汉王英明神武,文治武功,仁义无双……汉王名正言顺,当今天下,大明帝位、非汉王莫属……感谢汉王答应登基,为臣等作主……”
朱高煦又道:“昔日我被逆臣乱|党逼入奉先殿,走投无路,向太祖高皇帝的灵位哭求。太祖显灵,让我发现了地道,这才侥幸得脱。
太祖在天之灵,亦不忘庇护皇子皇孙。我昨日已祭拜了父皇母后,今日便去孝陵看望我皇祖罢。”
人们纷纷附和称颂。
于是一大群人准备了一番,伐罪军中军把祭祀的用品、用于宰|杀的牲口、汉王的仪仗等等都备好了。连祭祀太祖祷告用的表文,文官们昨夜也连夜写好了。
朱高煦亲自做的事倒很简单,他回到礼部后堂,重新换身衣裳,然后坐车去孝陵念写好的表文就行了。
祭拜太祖,朱高煦穿上了非常正式的青色亲王衮服,乍看跟皇帝的穿着差不多、只是图案装饰的细节上有差别。然后他便在前呼后拥的仪仗、文武百官簇拥下,大军护卫中,乘坐车驾出了皇城。
如同长龙的队伍,在京师百姓众目睽睽之下,一起直奔紫金山那边的孝陵方向。
第五百九十五章 君权神授
昨日下午,郭铭就被从诏狱放出来了。
上次高炽登基,他的劝进表文几乎没有赶上趟,只因犹豫不决;这一回汉王要登基,他想劝进、没有半点迟疑,却因身体原因耽搁了时间。
郭铭在诏狱里被关了很久。他在牢里身上戴着枷锁链条,吃的饭食清汤寡水、有时候还是馊的,生病了也没得到甚么治疗;加上他被指责涉及弑君大罪,心中每日也是忧惧不堪。实在身心具废,吃了不少苦头。
等汉王的军队一进京师,很快郭铭就得到了无罪释放!不需要任何理由,他无罪的证据、便是他的女儿是汉王结发妻;汉王结发妻的生父,怎么可能有罪?!
郭铭回到家中,府上的家眷都被送走了(郭家其他兄弟被驱逐回原籍,郭铭的家眷拿去交换了郭资、现在还在湖广汉王府行宫),偌大的武定侯府落败不堪,只剩几个老头守门。郭铭的腿被链子锁得太久有点跛、初时走路也困难;身体也是虚弱非常、还带着病,刚回家时他几乎不能活动。
太医院赶紧派了数位太医跟着郭铭回府,为他诊脉开药,叮嘱他好生静养。
但郭铭吃了饭、沐浴更衣之后,体力稍稍恢复便咬牙起床,开始艰难地写劝进表。昨夜没赶上时辰,今早郭铭起床,便坐车去了皇城。
然而他又没有赶上!到了千步廊时,他才得知:汉王已经答应登基称帝,此时去祭拜祖陵了!
郭铭有点沮丧,千步廊上有认识他的官吏,都好言劝说他、不用劝进也可以的。
……正月二十二日朱高煦祭祖之后,京师有司官吏便忙着准备登基大典。在众人的劝说下,朱高煦认可宜尽早登基,于是登基大典定于二十三日。
(议定将于二十四日在正阳门外东南边的天坛祭天、正南的山川坛祭地,以告诉上天厚土,朱高煦将成为人间的统治者;并与天地神灵勾通、祈祷得到冥冥未知之物的祝福。当然这世上有没有神、还说不定,此事最主要的作用,是向凡人们宣称一个道理:君权神授。)
登基的准备有点仓促,连合朱高煦身的皇帝衮服也没有,临时织造肯定是来不及了。太监们找出了当初先帝穿过的衮服,用在大典上穿。
不过,不到十年之间、官员们已经操办了两次登基大典;现在是第三次。于是大伙儿还是很熟练的。
当天(二十二日)晚上,朱高煦仍旧住在礼部衙门里。他又犯了老毛病,每当大事前夕,他总是容易失眠;当晚他根本没睡好,夜间醒了无数次。而且现在没有人注意这个问题,无人像妙锦那样细心给他磨珍珠粉吃了。
朱高煦的心情十分复杂,主要是兴奋新奇。他“一到”大明朝就是藩王,郡王亲王的本质身份差不多,早已习惯;但做人间天子,还真是没怎么准备好!
二十三日清晨,朱高煦起床后精神不太好,起初有点恍惚。不过好在这样的典礼、他不用怎么操心,一切都有官员们布置。
宦官们服侍他沐浴更衣,换好了皇帝衮服。这身衣裳与他大婚时候穿的样式差不多,脑门上盖着一顶有点像冥币上的帽子、带着摇摇晃晃的冕疏。
不过玄色衣、大红色裳的图章更加复杂,有日月星辰龙虫等诸般事物。朱高煦一直没兴趣问是甚么意思,但看起来绣了那么多事物,估计是为了宣称皇权的无限大?管天管地管空气!
流程就那么几项,事情不多,只是意义很大。
朱高煦穿着衮服走出礼部大堂,文武百官已经在大堂上和院子里等着了。于是大伙儿簇拥着朱高煦走出大堂,乘坐车驾,先去太庙。
正式祭拜大明皇家的列祖列宗,并不在皇宫的家庙,而在皇宫外面、皇城之内。太庙位于端门的东边,里面供奉着配享宗庙的朱家各位逝去的亲人画像、以及灵位。
朱高煦照鸿胪寺官员的指点,对灵位行大礼,祷告。
然后大伙儿离开太庙。人们走到端门内的甬道上时,在鸿胪寺官员的带引下、人群并不往皇宫走,而是先往南走。大片的人群簇拥着朱高煦来到了承天门。
数百人都在承天门城楼下面停下了脚步,只准朱高煦一人上楼,连随从也不能带。鸿胪寺官员躬身靠近,悄悄叮嘱道:“圣上要出神、与上天说话,但是不能出声。只有圣上能听到天声,世人都听不到的。”
朱高煦心道:这么神奇?
但是朱高煦到城楼上与上天勾|通时,他可以负责任地说:上天毫无反应!
或许这世间有天道,是一种未知的规律?但不是做了皇帝的人、便一定能洞晓天道的。
朱高煦一副念念有词的模样,但是啥也没听到。他觉得登基这种事极难遇到,便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以虔诚专心的态度与上天对话,然而还是没有任何异样。
当然这些事并不要紧,毕竟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究竟怎么回事、只有朱高煦一个人心里有数。有没有上天回应、说了甚么话,他也不用对凡人交代。
一群人离开承天门,终于向北走,来到了奉天殿内。
更多的官员都到了,还有教坊司的乐工,加上将士侍卫,奉天殿内外有至少上万人之众!只有有身份的人、必要的有司人员才准许进入奉天殿,大部分人都只能站在外面的广场上。各种复杂的礼器都摆好了。
殿外第一次鸣鞭,接着宏大的宫廷大乐响起。朱高煦在众人瞩目之下,昂首阔步慢慢地走向奉天殿,他也走不开,身上的衮服活动不便、头上的冕疏更是要小心翼翼;原来那刘海一样吊在脑门上摇晃的珠子是这个作用,就是要戴这种帽子的人走不快,这样才显得沉稳大气!
朱高煦在宏大的礼乐声音中,走向了天下规格最大的建筑。他的心坎“扑通扑通”直响,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最高礼制的大礼、得到崇高的敬畏,都是很激|动兴奋的。
在好一阵子里,他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不知道想点什么才好,只有莫名的强烈激动。
走进了奉天殿之后,那位于正上方的高高在上的宝座便出现在了眼前。朱高煦从大殿上的百官中间,继续走完这段路,登上了那个位置。
朱高煦面对着龙椅宝座,看了一眼,便转过身面对南面,然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了上去!
这宝座上仿佛通了电!朱高煦觉得浑身都是一|麻,脑子里也是一个激灵,他的脸都泛红了。心中说不出的亢|奋,舒坦。这简直是他有生以来坐过的最舒服的椅子,似乎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或许并非这把龙椅有啥特别之处,关键在于心理感觉,它意味着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大了。
瞬间之后,朱高煦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双手,慢慢地放在扶手上,他四平八稳地抬头挺胸坐好,一股强烈的窒息之感涌到身体里。
这把龙椅高高在上,座位上的人俯视下方,把整个奉天殿内所有人的神态都看得清楚。而站在下面的人,并不敢抬头仰视帝王。
鸿胪寺的官员见朱高煦坐稳了,便开始唱词。接着殿外再次鸣鞭。
奉天殿内的百官、外面广场上的文武官吏、将士、宦官,都陆续跪伏在地,行叩拜大礼。无数人用十分有节奏的声音喊道:“臣叩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翰林院官员胡广走了出来,从一侧的案上拿起已经准备好的诏文,走到宝座一侧,唱道:“新皇登基诏书!”
直到这个时候,朱高煦才从亢|奋、脑中空白的状态中稍稍回过味来。一种极其难言的心情,先前被压抑,这时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涌上了心头。
这个位置,真的太难!
朱高煦打了多少仗、使得多少人丧命黄泉,才走到了今日,何况他出生就是皇孙。永乐年间,他已身为皇子,离皇帝似乎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就是这一步,变成了最难的一步。
起先要与兄弟竞争太子位,朱高煦主动放弃了争夺,而选择以退为进、注重实力培植的路子。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嫡长子和次子,就差那么一点名分,无非是出生早晚一点而已。朱高煦就知道,这点名分没那么简单。
在皇位的继承权上,这一点名分是最重要的、没有之一!根本不是甚么军功、甚么才能能够弥补的弱势,朱高煦当时完全没有丝毫争取的机会……如果有,那都是错觉!因为兄弟二人的身份太相似,很容易造成误判。
为了弥补这个弱势,朱高煦隐忍到永乐帝驾崩之后、发动兵|变以武力反抗。在将士们的英勇善战、浴血拼杀两年之后,加上朱高煦的运气不错,多次绝地逢生,这才最终走向这个位置。
来之不易啊,他心里渐渐开始盘算着,自己好不容易得到了大权,今后应该永乐干些甚么。除了让自己爽,似乎应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才对得起战死的将士、对得起自己的奋斗!
第五百九十六章 即皇帝位
“诏曰:洪惟我皇祖太祖高皇帝诞应天命,恢复中华横扫**,建万世之业。
父皇太宗文皇帝神功盖世,统御华夷;开疆辟土,北制蒙古、南开交趾;治海师扬帆万里,诸邦来朝,声威响誉四海;文治冠绝诸王,恩泽惠及亿兆,教化夜不闭户;大明国家之盛,空前绝后,开盛世之功。
我皇兄皇太子竟受东宫奸佞蛊|惑,忘父母大恩,妒贤嫉能;设计逼|宫夺位,坐视奸臣弑君;逼迫母后,致母后气急病薨;欲杀我于宫中,幸得天地眷佑,皇祖显灵,身命获全。
皇太子失大德,有大罪,文武军民宗亲共弃之。我乃父皇母后嫡子,正当举兵,伐罪讨逆,为父母复仇,为军民作主。正义之师,沿途秋毫无犯,百姓箪食壶浆。伐罪军得大明全数军民拥戴,我提军二万众,一年有余,转战万里、自云南直趋京师。
既已问罪首恶于承天门。宗亲大臣推我以长,我拒三次,辞弗获受,不敢再推,于永乐七年正月二十三日即皇帝位……”
诏书里后面还详细地指出,除了某些某些道德败坏大罪难赦的罪犯,下诏叫各衙门牢里的犯人无罪释放,大赦天下。建年号“武德”,自明年正月初一开始使用。
……奉天殿内外的钟鼓之乐,非常宏亮,几乎整个皇城内外都能听见。春和宫离奉天殿并不远,更是听得十分清楚!
春和宫四面已经被将士团团围住,严加看守。住在里面的人,除了皇太子朱高炽,还有他的三个妻妾、三个儿子;负责照顾他们的几个宦官,都是经过王景弘和侯显挑选的可靠之人。
(朱高煦身边有一个宦官曹福,但是原来汉王府里的宦官、都没有在皇宫呆过,一时并不熟悉宫中人事。朱高煦径直看中了王景弘等二人。一来他们在永乐年间是大太监,熟悉皇宫里的嫔妃宫人;二来他们不算太子党羽。
以前朱高煦与太监郑和关系比较好,而王景弘、侯显又是郑和的人;同时郑和被太子|党羽所杀,王、侯二人也被太子的人关押过。)
看守在春和宫的皇室人员,待遇还算比较好,没有被拘押、更没有上镣铐……除了郭妃。
她是一直都戴着脚镣,且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不准出来;因为之前涉嫌谋害先帝之故。汉王府那边的人似乎把她给忘了,至今没有放她出来。虽然郭铭很快就从诏狱得到了释放,但以现在的习惯,郭妃的主要身份是高炽的妾室。
高炽没有呆在屋子里,他已经走到外面来了,脸朝着正西面的礼乐传来的方向,侧耳倾听着。高炽在皇宫里居住了多年,当然知道礼乐来源的地方是奉天殿,更听得出来,那些乐曲是登基大典奏鸣的声音。
“没想到高煦前天才进城,这么快就登基了。”高炽听了一会儿,犹自长叹了一声。
偌大的春和宫,此时一共就十来人,空荡荡的就像废弃了的宫室一般,场面冷清得可怕。与此相反的是西边热闹的礼乐声。如此两厢不同,高炽的心情更是凄凉万分。
前年中,他在众大臣的拥护下,经历登基大典,坐上皇位的那一天,场面也应该与今天大同小异。同样的音律,勾起了他的回忆,回想起来真是感概万千!
那个位置不好坐啊。竖着上去,只要不是横着下来,便会更惨!就像现在高炽自己,死亡都不是最让他难受的事了,关键是会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高炽两夜几乎没合眼,现在面色蜡黄、十分憔悴。
就在这时,太子妃走了过来,神情复杂地看了高炽一眼,说道:“夫君何苦在此找不痛快?进殿去罢,屋子里声音小一些。”
高炽点了点头,艰难地往回走。张氏前后看了两次,终于转过身来,上前搀扶着高炽,她说道:“我以前就跟你说了,我是你结发妻,不论甚么时候都与你一条心。你看现在,谁还管你呀,还不是只有我在你身边!”
高炽不吭声,默认了太子妃的话。但他还是对太子妃的手有点抵触,他更愿意被“贵妃”张氏扶着。
“我们会合葬在一起么?”太子妃忽然问道。
高炽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
接着太子妃的肩膀一阵抽|搐,“呜呜呜”地埋头哭了起来,她哽咽道:“我死便罢了,最无辜的还是瞻基。他才十几岁,原是皇帝嫡长子,却在一夜之间也性命也保不住了……”
“唉!”高炽长叹了一声,已然无言以对。太子妃到底是做过皇后的人,心里还是很有数的,正是因为瞻基是嫡长子、且曾有人进表劝立过太子;到了这个地步,最是危险,性命比另外两个孩子更难保住!
张氏的哭声戛然而止,瞪着眼睛情绪激|动地猛拽高炽的胳膊:“一定还有办法的,夫君倒是想想法子啊。”
“唉!”高炽再次叹了一口气。
他以前作为皇帝,手握两百多万明军,那时候都没办法;现在孤家寡人一个,连满朝文武都改换门庭、变成别人的大臣了,能有啥办法?
二人慢慢往回走,路过了关押郭嫣的房间。那房间的门边有一扇窗户,门虽然反锁着、窗户倒是没有封死。郭嫣已经把窗户打开了,正在偏着头望西边。她很快也发现了走近的太子太子妃,便转头朝这边望了过来。
高炽看了郭嫣一眼,又注意到了身边的张氏。两个妇人正在面面相觑。
郭嫣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带着一丝冷笑。高炽心道:这没见识的可恶妇人!
郭嫣先是与张氏结怨很深,一直在争斗;后来又被高炽怀疑弑君,遭关押在这里近两年了。她现在的幸灾乐祸,不仅是对太子妃张氏、她很可能连高炽也恨!
不过张氏的心思并非浪得虚名,她只说了一句话,就让郭嫣脸上的幸灾乐祸消失得干干净净、几乎要哭出来。
张氏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不为自己想,为瞻垲想过吗?”
高炽也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郭嫣的表情变得惨极了,一副伤心欲绝、忧心忡忡的模样。不料她瞬间再次脸色一变,用更加愤恨的眼神盯着张氏!
高炽见状,心里觉得十分奇怪。还有比儿子危险、更让她在意的事?
接着郭嫣终于开口道:“父皇是她杀的!当初我找到她害我的人证对质,她威胁我,说了刚才同样的一句话。这便是早就有所图谋,想嫁祸于我了!”
高炽听罢,转头看向张氏皱眉道:“你们之间的私怨,你拿瞻垲威胁过郭氏?”
太子妃张氏道:“她一个疯婆子,说的话你也信?”
郭嫣又冷冷道:“太子妃是凶手。”
高炽观察郭嫣似乎并没有疯,皱眉问:“你究竟威胁过她没有,说没说过那句话?”
太子妃道:“没有。”
高炽想起郭嫣的强烈表情,顿时不相信太子妃的回答。他本来就不太愿意太子妃扶着他,这时便甩开了太子妃的手,自己坚持着往前走。
俩人一起走了一会儿,便看见了还不到二十岁的“贵妃”张氏。高炽看见她,眼神也温和了稍许。他马上便听到身边的太子妃“呵”地冷笑了一声。
“贵妃”张氏的神情,比太子妃和郭妃平静多了。张氏见到二人,还款款地执礼道:“妾身见过太子爷、太子妃。”
太子妃听罢,看了高炽一眼,冷道:“夫君听听这称呼,连你枕边人,心都朝着新皇了。这也怪不得她,她爹(张辅)带着大把水师投了汉王军,立那么大的功,她怕是觉得还有后路哩!夫君的处境怎样,她怕是不在意的。”
年轻的张氏那知书达礼的模样儿立刻消失不见!以前彼此之间还有身份的顾及,现在“贵妃”张氏可不用理会太子妃的身份,她马上反唇相讥道:“若非太子妃一直猜忌我父亲,生怕我们取你而代之,生怕我父亲军功太大,在背后使坏!局面何至于此!”
太子妃气得脸色苍白,指着张氏道:“你干脆把战场上丧师数十万的责任,全怪我头上好了!说得好像我是‘平汉大将军’似的。”
“住嘴!”高炽终于从凄惨绝望的情绪中,硬生生被激起了怒火,他骂道,“俺们都快一起完了,要身败名裂了,你们还在斗!俺就不明白了,你们究竟有甚么深仇大恨,要如此不死不休?”
高炽腿脚不便,挣扎着加快脚步往屋子里走,他头也不回地又说道:“斗!继续斗!眼下大伙儿还在一块儿,再不抓紧了斗,死了便没机会啦!”
高炽是打心眼里不明白妇人。像他们兄弟之间打生打死,充满仇恨,那是为了皇位这个巨大的东西、为了生死存亡;而妇人之间的仇恨,有时候已经没有利弊冲突了,但还是不能罢了。
走进了殿室之内,高炽坐到椅子上面,他舒展开双|腿,再次仰头“唉”地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叹。
第五百九十七章 将有一劫
皇城行新君登基大典,热闹非凡。而同在京师的魏国公府此时却十分安静,徐辉祖的病已经痊愈了,从太平州战败回京之后,他的病也没有复发。
徐辉祖现在的待遇,与当初邱福是一样的;府邸内外,全是新皇那边派来的人!
因为他是直隶会战的敌军主帅,一些伐罪军将士进京后就想抓他。不料徐辉祖拿出了徐家的免死铁牌,当众称他是开国大功臣之后;前来魏国公的武将也不想出头,叫人看住府邸了事。
像徐辉祖这样并未拥立新皇的人,并不止一个。像户部尚书夏元吉、这三天都没去户部上值,更没有上表劝进,也是呆在家里没动弹。
徐辉祖从太平州回来后,一直没出家门;当时连洪熙朝廷也没人理他,估计朝廷都懒得找他论战败丧师之罪了……毕竟太平州官军战败之后,整个朝廷完蛋就在眼前。
不过他在府上,还是知道了高煦今日登基、等等大事。
在今天这样的大日子里,徐辉祖表现得非常冷静,他一早上起床,便在书房里抄写徐家的祖训。连门也没出一步。
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个老头躬身走进了书房。
徐辉祖微微侧目,但手里没停,依旧端坐在书案前,一笔一划地工整抄写着字。
老头上前轻声道:“老奴在门子那里,与一个武将谈了一会儿、套了个近乎。新君的年号已经颁布了,叫‘武德’。”
徐辉祖一听,缓缓将毛笔放在砚台上。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这对俺大明朝,不是好事。”
过了一会儿,他又摇头冷笑了一下,说道:“这个年号必定不是高煦身边的谋士想的,俺估摸着,是高煦自己想出来的玩意。大明立国已四十载,高煦既不是打天下的开国皇帝,他还用‘武’字,是打算继续打仗、穷兵黩武治国么?”
武德这个年号是以前用过的,不过年号可以重复使用;前一个用年号的人也没甚么道德污点,以大明朝的制度也不可能再发生类似皇子政|变的事、连机会也没有。这些都问题不是很大,徐辉祖最在意的,显然是那个“武”字。
老头拜道:“您说得是。”
徐辉祖面有讥色,接着又露出忧心忡忡的模样,喃喃说道:“太祖高皇帝创业何其之艰,基业怕是要败在高煦之手!此人叛道离经,心中毫无忠孝美德,偏偏成天把忠孝二字挂在嘴上;别人看不破,俺是他大舅、看着他长大,还不知道吗?
俺觉得他打仗颇有一手。可俺观之、高煦毫无文治本事,只知狡诈手段;暗地里更是对先贤道德、嗤之以鼻!高煦根本不懂,俺大明朝以道德人心治国、教化天下,若没有了这些东西,世间岂不乱套了?万一天下纷乱,他纵是再能打仗,国家如何受得了连年平乱?
俺大明朝,此时将有一劫!”
老头听罢,好言劝道:“眼下主人已管不了国事了,您保重身体,少些操劳罢。”
徐辉祖马上听出了言下之意,坦然地说道:“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要杀便杀,何惧之有?你们不必担心,徐家中山王之后,俺又是他亲大舅,他不敢明目张胆动徐家;他对俺起了杀心,也不过只会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罢了!”
……新皇登基这一天,姚芳已经彻底明白了:圣上(朱高煦)不会给姚广孝定罪。
因为在圣上登基之前,当众说了一番话,言称只诛参与了谋害先帝的首恶,余者无罪。这一席话,姚芳也是听见了的。
姚芳又联想到圣上的态度:世人皆知道衍是先帝的心腹,将先帝之死牵连到道衍头上,反而让整件事的可信度都降低了。
从利弊上看,确实是这样的道理。但姚芳不解气!
他苦思了几日复仇的法子,仍然苦无良策。此时姚芳再次出了内城东北边的太平门,轻而易举地走进了庆寿寺。圣上登基之前,亲口叫姚芳与杜二郎(杨勇)暂且掌管着锦衣卫,他要进出庆寿寺这等地方,并不难。
庆寿寺周围各处已被将士看守,不准僧人们进出。主持道衍没地方去,必定还在里面的。
姚芳一脸百无聊赖般的神情,他这阵子忽然觉得活着没啥趣儿一样。王姑娘死了之后,他的那阵子最悲痛伤心的感受已有所缓解;而今平常时候,他便是觉得无聊、好像总是少了点甚么。
他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主持房。里面还响着“笃笃笃……”的木鱼声,正是道衍在敲木鱼,似乎新皇登基的大事他也漠不关心。
道衍感觉到有人进来,微微侧目,三角眼瞧了一下姚芳那站立不端的模样;道衍只瞧了一眼,继续默默地敲着他的木鱼,并一边数着手里的珠子。
看起来道衍既无惧意,也看不出有甚么乐趣与留恋,正应了佛家那句话“一切皆是空”。
若是在以前,姚芳见到道衍都是恭恭敬敬的;但现在,一切演戏都不用了。姚芳便十分随意,既无礼节也无寒暄,径直一声不吭地盯着道衍瞧。
道衍七十多岁的人了,无儿无女无家室;袁珙金忠似乎算作他的朋友,但“朋友”一个死了,一个快|死了,也没见道衍有多在意。
最近道衍似乎更加苍老了,他的脸皮脖子上的皮肤又松又皱、布满了老年斑,除了那一层皮,整个人形同枯木。
这样的人,威胁要杀他、能起到甚么作用?就算真杀了他,他估计也不是很在意;毕竟不杀也活不了多久了。
姚芳无趣地挠了挠脑门,心里也纳闷:明明仇人已经落入了手心,自己却拿仇人半点法子也没有!
“咱们也算是同族,你的心就那么狠?栽赃我爹,害死我|娘,你连一点愧疚也没有,竟然还欺骗咱们兄妹、当作木偶一样利用?”姚芳一口挖苦的口气说道。
其实道衍此时是有话反驳的,比如栽赃杨逢吉(姚芳爹)是为了自保、杨逢吉查出了不利于道衍的东西。
但是道衍没有半句辩驳,他竟然抬起头白了姚芳一眼!姚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可是又无计可施。
“你为何要杀王氏?!”姚芳大声吼道。
见道衍毫无反应,姚芳更加恼怒,冲上去便抓起还在“笃笃笃……”敲响的木鱼,“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将木鱼摔成了几瓣!
道衍不紧不慢地把手里的木棍放下了。
姚芳怒不可遏,接着又一把扭住道衍的僧袍胸襟,红着眼睛盯着道衍的脸。道衍一脸坦然和无聊,嘴角似乎还发出了一丝冷笑!
僵持了一会儿,姚芳忽然放开道衍,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姚芳走出了主持房,简直有种恼羞成怒的焦躁感。他心道:一定有办法,让他不再是那张死气沉沉的脸!
他想了想,到一间斋房里,又让人去叫庆元和尚过来。
庆元和尚是个中年人,他应该还不想死。庆元走进斋房后,客客气气地向姚芳合十一拜:“阿弥陀佛,姚将军有何贵干?”
庆元是个甚么玩意,姚芳是知道的,根本就是个假和尚!制作迷|药、杀人,他甚么没干过?这也配当和尚,只不过剔过头的走狗而已!
姚芳径直说道:“我妹妹现在是圣上身边的人,将来封个妃子也不在话下,圣上已叫我掌锦衣卫了。”
庆元拜道:“贫僧恭贺姚将军。”
“你要活命很简单,我保你就行。”姚芳冷冷道。
庆元沉默了一阵,不动声色地说道:“姚将军有何吩咐?”
姚芳道:“道衍有何在意的东西?”
庆元再次沉默。
一时间姚芳心里都犯嘀咕了,生怕庆元也不知道!这个和尚是道衍身边的心腹,非常了解道衍;如果庆元都不知道道衍在意甚么……那多半道衍真的四大皆空,拿他没有半点办法了!
庆元终于开口道:“姚将军说到做到?贫僧如何信你?”
姚芳心里一亮堂,不动声色道:“你还有选吗?”
庆元转头看了一眼斋房的门,上前两步低声道:“据贫僧所知,主持在意两样东西。贫僧先告诉姚将军一样如何?”
姚芳点了点头。
庆元俯首过来,悄悄说道:“支持最近好多年都在写一本书,叫《道余录》,集了他多年心血。这本书在主持房中的书架上,不过他悄悄自己誊抄了一个副本;晚上贫僧瞧他藏在床底下的暗砖下面。”
姚芳恍然大悟,顿时觉得有用!他又问:“还有另一件呢?”
庆元微微迟疑。
姚芳冷冷道:“这种东西,一样就能报复道衍!你藏着又要挟不了我。”
庆元似乎也觉得有道理,便再次俯首过来,悄悄一并告诉了姚芳。
姚芳一副恍然的表情,心中也很快也浮出了一丝快意!事到如此,除了复仇,他也找不到甚么自己在意的事了……不知是不是在庙里进出太多,姚芳现在渐渐对荣华富贵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了,仿佛要变成和尚一样的心态。
第五百九十八章 最美的妇人
“王氏之死,非老衲等所为。”
道衍终于开口了,这是姚芳最近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在此之前他一直不说话的,连死也不怕的人,简直是油盐不进;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在意。
甚至姚芳还想过道衍老糊涂了,但听到了这句话,姚芳便知道道衍没有糊涂、反而对啥事都心里有数的。
姚芳先是从书架上找到了那本《道余录》,道衍没有吭声;接着姚芳又从床底下摸索到了一块松动的砖,将下面的一个盒子也拿了出来。这时道衍才终于吭声了。
不过道衍还算克制,假装不是很在意的样子。或许道衍心里也知道,现在他越是紧张那些书、越可能被毁!毕竟姚芳是带着复仇心态来的。
为何姚芳会觉得他假装?因为道衍的目光,会时不时瞟一眼放在地上的书册。
姚芳看在眼里,冷笑了一声,便轮到他不吭声了。这样漠不关心的姿态、姚芳也是跟这位叔公学的,年轻人学得很快。姚芳开始慢慢地做起了琐事。
他找到了打火石,又丢下了,因为一副佛像面前点着油灯。他当着道衍的面,把油灯端了过来,并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护着豆粒大的火焰、生怕熄灭了似的。
道衍再次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
姚芳开始拿起其中一份书卷去点,那非常厚的写着蝇头小字的宣纸很容易点燃,一会儿工夫就烧起来了。
道衍又看了一眼地上不断蚕食着书卷的火焰,仍旧坐在蒲团上,但他忍不住再次开口了:“芳儿,嗔、痴蒙蔽了你的心性。你若不被伤心、执念、愤恨所惑,理应明白,老衲无须灭口;何况在官军一败涂地之时,灭口已无用处了。”
道衍看了一眼即将烧尽的书卷,不禁又道:“王氏死于上吊自尽。正如芳儿所言,彼时她不该再寻短才对,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要冷静。”
第一份书卷已经化为灰烬,姚芳拿起了最后一份。
道衍显然已经稳不住了,他径直站了起来,伸出枯手想制止姚芳:“当年你爹着实是冤枉的,但老衲也有苦衷。这些年老衲虽欺蒙了你们兄妹,可养育之恩你不能全忘了……”
姚芳听罢摇摇头,漫不经心地把最后一份书卷点燃了。
道衍忽然冲了过来,姚芳挑起径直抱住道衍,让道衍眼睁睁地看着地上最后的书卷燃烧。道衍七十多岁的人,力气远不如姚芳这个武夫,他挣脱不了,急道:“芳儿,快灭火!事情还可以商量,你做这些、于事无补!”
在道衍激烈的挣扎和哀求之中,他亲眼看到多年的心血《道余录》化为了灰烬。他浑身一软,人便无力地坐到了地上。
姚芳看他那副样子,冷冷道:“道衍大师,你看,‘四大皆空’都是假的。人只要活着,总有在意的东西。若真的四大皆空了,干嘛不干脆死了更轻松,活那么大年纪,有啥意思?”
道衍已经不用“你还没有悟”之类的话来说教姚芳了,他坐在地上,看着两团灰烬,还未回过神来。
“事情还没完。”姚芳道。
不等道衍回过神来,姚芳便走出了主持房。他来到寺庙门房,对守卫的将士道:“派两个人去主持房,轮流盯着道衍。收走所有纸墨,且不准他再写一个字!”
武将有点困难,还是抱拳应了一声。
姚芳见状,又道:“谨防道衍给乱党报信,你们担不起!”
“是,姚将军。”
姚芳骑马回内城,径直去了洪武门内的诏狱。他出示了汉王长史府签押的印信、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腰牌等物;守御诏狱的武将在一本新册子上查到了姚芳的名字,立刻放他入内。姚芳便走进了偌大的诏狱里,问明白了一个叫溥洽的和尚所在。
溥洽是建文朝的主录僧,原本与在燕王府做谋士的道衍毫无关系,但道衍很在意这个人!
“靖难之役”成功后,道衍对太宗皇帝有巨大功劳,又是常在太宗皇帝身边参与机务的心腹,太宗不吝厚赏,赐给道衍官职豪宅宫女财宝,还想给他封爵。但道衍一样都不要,他只有一个请求:释放溥洽。
可当时的户科给事中胡?醺嫠咛?诨实郏?咔15虢ㄎ幕实酃叵捣饲常?赡懿斡肓巳媒ㄎ牡厶油阎?隆218?澜ㄎ母缸拥南侣洌篮芏嗝苁拢∫虼颂?诨实鄄乓恢泵挥惺头配咔?两窠??怨卦谮??铩?/p>
伪洪熙朝时,朝廷忙于平叛、伪朝的时间也不长。饶是如此,道衍也曾通过袁珙请旨释放溥洽!可是那袁珙办事不力、理由不充分,未能得到伪帝(朱高炽)准允;道衍也暂且将事情搁置,重新等待恰当的时机。
姚芳让狱卒带路,找到了溥洽验明正身。姚芳看了一眼那个人,问道:“你就是溥洽?”
溥洽有气无力地说道:“贫僧甚么也不知道。”
姚芳点头道:“无所谓了。”
姚芳忽然拔出腰刀,二话不说便捅|了过去!“啊”地一声惨叫,戴着镣铐的溥洽便倒在了血泊中。
狱卒们都震惊了,一个人颤声道:“姚将军!你有圣旨或有司公文吗?”
“没有,我就是想杀他。”姚芳转头道,“叫你们的上峰,去弹劾我就成了。我叫姚芳。”
他说罢上去把溥洽的脑袋割了下来,便起身扬长而去。
姚芳回到了庆寿寺主持房,再次听到了“笃笃笃……”的木鱼声,不过此时的声音既凌乱又无力,仿若道衍的心境。
姚芳走进去,道衍侧目看了一眼他、目光下移,盯着他手里血|淋淋的布包。
“扑通!”姚芳把脑袋扔在了道衍面前的桌案上。
道衍看清楚了血|淋淋的头颅,神情马上剧变!他的三角眼里的目光一片死灰,接着愤怒地抬起头,指着姚芳的手指在发抖:“你这丧心病狂的疯|子!你不得好死……”
“哈哈哈哈哈……”姚芳顿时仰头大笑。看到姚广孝极度的无望、愤怒、心痛,以及仿佛一辈子七十多年白活了,一切都付之东流的模样,姚芳觉得仇已经报了!
他大笑不已,笑个不停,身体也是东倒西歪。姚芳一面笑,一面又哭了起来。他满面泪痕,一脸狰狞扭曲的笑容,简直可怕极了。
道衍的声音道:“老衲一定要让你生不如死!即便化为厉鬼,也不放过你,姚芳!”
姚芳笑了很久,终于笑累了。他张开双臂,一副漠不关心自己、且无所谓的样子:“来就是了,我等着看你还有啥本事哩。”
道衍的三角眼血红道:“老衲悔不该收养你们,你们恩将仇报、忘恩负义,才叫你们反噬其身!”
“戒嗔,戒痴。道衍大师修为如此之高,为何还这样执着?”姚芳笑道,“再说了,我这副样子,还不是拜你所赐!你说得对!不管怎样,你确实有抚养之恩,可孩儿管养不管教,不就是我这样的恶人?”
“你……你这只牲口,已经没有人性了!”道衍从极度的愤恨中稍稍平息,似乎有点拿姚芳没有办法。真是攻守易势,恩怨难清!
姚芳笑累了、笑完了,盘腿在地上坐了下来。不知怎地,他确实认为仇都报了,却没有一点快意和愉悦!
为何复仇之后,心愿达成之后,还如此伤怀、如此高兴不起来?
道衍不说话了,他也不敲木鱼,入定一样坐在那里闭着眼睛,仿佛死了一般。面前还摆着溥洽瞪着血眼的脑袋。
俩人都安静下来,场面非常诡异。
姚芳擦了一把眼泪,不哭也不笑了,他长叹了一声,出神地说道:“娘最疼我了,她是这世上最美的妇人。咱们家没有雕窗绫罗,没有锦衣玉食,门外堆着柴禾与稻草,可那是世上最好的地方。娘教我识字,教我怎么做人,告诉甚么是对的,甚么是错的……”
姚芳的视线模糊了,连话也说不清楚,他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娘不嫌家里穷,她总是对我说,你爹有权的,可他用品行让家眷敬重,忠于圣上、忠于大明子民,才不愿意贪钱……”
“姚王氏是除了我娘外、最美的妇人。我心里不敢说出来,却暗地里下决心:只等为汉王立了功封了官,我便求汉王赦免她们王家,明媒正娶她过门。
我总是在她面前憧憬以后的好日子,她却只是无奈而讨好地笑一笑,叫人心酸又心疼。我要成一个家,像很早以前那样的家,生个儿子、生个女儿,然后让姚王氏那样美好的妇人教导他们。我在朝廷为国效力,她在家里安安稳稳。
我以为时间还很长,还得及。哪想会变成这样?许诺那么多事,为今后那么多,都不在了。我可以另外找个妇人,可是明明许诺了姚王氏、我要把这一切给她的……”
姚芳回过神来,呆呆地叹了一口气:“回忆里真好,我想活在以前、活在记忆之中。”
第五百九十九章 隐忧
登基后的第一天晚上,朱高煦住在乾清宫。这是大明皇帝起居的地方。
果然又没睡好,整晚上心里都不踏实!可能是还没习惯的缘故罢。他的心情非常复杂,既有新奇与兴奋,也有不安稳的不安全感。
毕竟是皇帝才能睡的地方,光是这个比格就能让朱高煦感到兴奋;后宫还有几万个女子任他挑选,虽然顾不过来,但是想想拥有那么多,一时间还是很爽的。
但是乾清宫这个寝宫、睡眠舒适性确实有点差。建造的时候应该只考虑帝王的规格和唯我独尊的地位了,完全不能给人放松的感受。
汉王府的亲王寝宫也很大,但远远比不上这里;且乾清宫周围光秃秃的,内外随时有人当值。这里就像宫女宦官们上班的办公场所,而没有卧室的感觉。
而且朱高煦总觉得哪里不安全!细想起来,又谈不上具体哪里有问题。
从建筑格局上看,显然太祖皇帝监督设计时、很在意皇帝的安全问题。在皇城中轴线上的乾清宫、坤宁宫两大建筑,位于一个大型四合院一般的区域内;四面都是宫城内最高的墙,墙体中有数的几道门、都修建了门楼,没有任何小门、偏门等出入口。
只要用信得过的人守卫位于后宫中|央、乾清宫坤宁宫所在的闭合区域,不相干的人一个都进不来。
朱高煦当然重新部署了人手,除了从汉王府带过来的宦官曹福,他启用了王景弘与侯显暂且负责司礼监(太宗设立的司礼监,此时不批红不涉|政,主要职能是掌管宫中宦官的人事)。命令侯显等人挑选宫女宦官,负责乾清宫的值守。
但这样依旧无法消除朱高煦心中朦胧的隐忧!
他自问并非一个猜忌心重的人,恰恰相反,曾做过赌|徒老哥的朱高煦,十分具有冒险精神。但登基第一天就寝,他就有点疑神疑鬼了,难道当皇帝的人都是这样吗?
他也忽然有点理解父皇,为何除了在母后那里留宿,从来不与别人过夜了。昨夜朱高煦甚至连临幸一个陌生女子的心情也没有,曹福悄悄问过,但朱高煦摇头拒绝了。
早上起来,在宦官宫女的簇拥下,朱高煦做着御辇,按部就班地出乾清门,去御门(奉天门)处理政事。
刚刚登基,朱高煦不打算急着干任何大事;必须要缓一缓才行……现在的时期十分敏|感,从京师到地方,无数眼睛都盯着新皇要怎么执|政呢!朱高煦希望大伙儿先安安心心,别觉得他不会给人们好日子过!
特别是很多文官们,在这种没有太大外部威胁国家的时代,估摸他们最想看到一个啥也不干、只爱修车的皇帝。这样大伙儿都不用提心吊胆、焦头烂额了。
但是朱高煦也并不怠政,第二天就去御门处理奏章、商议国事。他最近两天的表现,应该看起来是非常规矩的皇帝。
及至御门,朱高煦坐上宝座。当值的官吏、宦官,以及文官侯海、裴友贞都到了,大伙儿行大礼。礼仪之后,朱高煦也不议事,径直翻看送上来的奏章,准备批阅。
眼下京师的文武,几乎已经全部奉诏了,中央机|构差不多已纳入新君体系之下。登基诏,亦由各官署誊抄,以邸报的形式、通知大明各省府州县官署。
地方上的官员只要上表道贺,或是不爽朱高煦的人被|迫屈|服、写奏章称呼圣上,都算是奉诏成为了武德朝的臣民。如果摆明了不奉诏,那就是不承认武德朝的合法性,当然算是公然谋|反;等待他们的必定是朝廷官军的武力平叛!
朱高煦批阅奏章,很快就感觉枯燥了。因为今天的奏章,几乎全是贺表,大同小异的奉承之言;起初看着是很爽的,毕竟人都喜欢被人捧着,但看了一百份雷同的东西,也会觉得十分无聊……
就在这时,朱高煦突然发现了一份非贺表的东西。
暂领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杜二郎上奏,诏狱武官告状姚芳、进入诏狱擅杀罪犯溥洽!因杜二郎不是姚芳的上司,无权处置姚芳,便上奏圣上定夺。
朱高煦看罢,顿时生气了。他把姚芳当自己人,这厮在他登基当日就犯法!这么快就恃宠而骄了?
“把姚芳召来问话!”朱高煦语气不善地说道。
当值的宦官立刻长声幺幺地宣旨,一声声往外传出去。
朱高煦回顾大殿左右正在写写画画的官员,又问道:“你们谁知道,溥洽是谁?”
胡?跽玖似鹄矗?菩凶叱鍪榘福?吹奖ψ?旅妫?饕景莸溃骸俺祭癫渴汤珊?跚胱嗍ド希?咔20撕槲淙甑闹髀忌?!?/p>
洪武三十二年?那是建文年间。
朱高煦寻思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溥洽这个人了!永乐初,太宗想查建文父子下落,便让朱高煦干过这件事。当时朱高煦不仅见过马恩慧,还见过这个溥洽。溥洽与姚广孝有甚么关系,姚广孝曾不止一次请旨释放此人。
朱高煦又联想到姚芳与姚广孝之间的仇怨,顿时猜到了个大概。
“朕知道了。”朱高煦挥了挥手。他再次看了胡?跻谎郏?牡溃航?勘暇故墙?浚?簿浚≡诨实鄹?翱谕匪稻浠埃?阅旰潘捣u际?肿邢福槐暇勾佑览帜昙渚统沟兹コ?私ㄎ哪旰拧8某坪槲涞模??旄哽阋裁凰蹈?ㄎ姆?浮?/p>
“臣告退。”胡?踔蠢竦馈?/p>
等了许久,姚芳在奉天门外先叩首请旨,然后才走进御门,在宝座下面再次叩首。
朱高煦先打量了一下姚芳,发现他的眼睛似乎有点红|肿,好像哭过。
因为了解姚芳干的事、有其缘故,朱高煦的气也消了不少。朱高煦此时的愤怒语气、多半只是演戏而已,“你好大的胆子!”
姚芳道:“圣上息怒,万勿为微臣影响龙体。微臣是明知故犯,自知犯法,请圣上降罪!”
朱高煦怒气冲冲的指着姚芳大骂道:“你还知道犯法,啊?朕念你有功,本想论功行赏,待与大臣商议后给你封爵。你倒好,为了私仇,便不顾前程!
朕知道你有深仇大恨,但那也只是私仇。国有国法,你身为锦衣卫武将,凭职务之便进入诏狱,擅杀死囚,这便是违法!就算那溥洽大罪当诛,也不是你一个锦衣卫武将能行私刑的!”
虽然朱高煦骂得很凶,口气不善,一直说姚芳犯法有罪。但骂言的内容便有说法了……提起姚芳有封爵之功,又有家仇之情;还径直给溥洽定了个死罪!
当然还有一个理由,姚芳的妹妹、是朱高煦做汉王的时候封的夫人;而这个事,不能拿出来在御门上说,靠关系本就不算是道理。
姚芳磕头道:“微臣知错了,请圣上降罪!微臣罪有应得,犯法之前便已晓得后果,绝无怨言。微臣也无须封爵,更无意于官位前程,沉沦于私仇恩怨不能自拔,有负圣上之栽培,微臣对不起圣上!”
“你还清高起来了?”朱高煦恼怒地说道,“来人,给我拖到诏狱门口去,杖五十!贬为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
姚芳拜道:“臣领罪,谢恩!”
朱高煦说完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曹福,曹福倒是机灵,一面领旨一面瞧出朱高煦还有话说,躬身上前了几步。
“手下悠着点。”朱高煦悄悄说道。
曹福大声道:“奴婢领旨!”
朱高煦又问姚芳:“你还敢犯吗?”
姚芳道:“微臣本就不敢,只因恨急攻心。以后再也不犯了。”
朱高煦道:“若有下次,朕决不轻饶!”
他当然舍不得拿姚芳来杀鸡儆猴!他刚坐到皇位上,本来就有点不太安稳,哪能轻易干|掉自己人?
朱高煦判断人自有一套想法,便是有没有恶意。他坐了皇位,更是如此!
他最不爽的是那些躲在暗处,怀揣着恶意的人……不管对他们自己有没有好处,只要能祸害朱高煦的利益、坏事,他们心里就舒服的人!
甚么法|治都是扯|淡,大明现在还不是法|制国家。
毕竟偌大的大明朝有太多事务了,皇帝一个人根本管不过来,只能让臣子去做。如果臣子里面那种恶意之人太多,事情还办得好吗?
这或许也是皇帝登基非得三辞,非得让大家拥护他的原因之一罢?
而姚芳这种人昨日没给面子,一开始让朱高煦很生气;但很快朱高煦就觉得他并非恃宠而骄,心还是好的、认错也很诚恳,倒是情有可原。
……想到这里,朱高煦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不安和隐忧来源何处!
谁是谋|杀先帝的真正凶手?
先帝驾崩,在台面上已经定案了,只要是奉诏的臣子、便没有理由再公开质疑结论。但是朱高煦直觉不是高炽、以及东宫官员所为!必定另有其人。
先皇朱棣是个甚么样的人、有多小心,朱高煦心里一清二楚。那个凶手竟然能在皇宫里毒|杀朱棣,隐藏之深,叫人毛骨悚然!
朱高煦心道:不把这人揪出来、连他是谁也不知道,如果哪天老子不小心得罪了他,是不是也要被毒|杀?
第六百章 有那般重要
新皇刚刚登基,中都凤阳还没有收到登基诏书;但伐罪军开进京师的消息、已经传到这里了。
当然这里有很多人是听不到消息的,那些幽禁在凤阳为大明太祖的先祖、先父守陵的人,很难知道外面的事情。马恩慧也不例外。
院子里有了动静和说话声时,马恩慧正在吃饭。
她的心顿时提了起来!这里平时完全没有人来,即便来了人也不说话的、全像哑巴一样;何况今天中午送饭的人已经来过了。
来的是甚么人,是来杀我的吗?想斩草除根或泄|愤?
马恩慧非常害怕,她顿时明白自己原来很怕死!而且心中生出一股子悲哀来,因为上次宦官吴忠说了,汉王占据了湖广、快要赢了;而她这种人,或许注定便是在最后时刻被清|算掉的人!
本来马恩慧吃着这“最后一餐”、在那里挑挑拣拣难以下咽,青菜里没有一点油、甚至盐都很少,米饭是陈年老谷做的,里面还有沙子小石子。这时她急忙用筷子刨了几口,把嘴里塞满了难吃的饭,又将两腮都抹了很多饭粒。
虽然她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可以想象到自己现在看起来肯定很蠢!
究竟何处被人看破了,难道他们知道自己装傻?
“王将军,您请!”一个声音道,光闻声便听出了满满的奉承之意。那王将军很可能是京师来的人。
一众人前后走进了屋子,马恩慧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咀嚼着嘴里的饭粒。
那被称作王将军的人看起来还很年轻,上来便抱拳躬身一拜:“末将王菁?蛉恕!?/p>
夫人?此时当然没人称呼马恩慧为皇后了,但夫人这个叫法倒也新奇,充满了客气尊敬之意。
旁边的官员道:“马氏之前忽然变成这样了,没人为难她的。下官等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呀!”
“哼!”王??推?奶?嚷砩弦槐洌?颖亲臃3鲆桓霾宦?纳?簦挂裁凰瞪趺础m??值溃骸案辖羧フ壹父雠?纠矗??谭蛉算逶?隆u馐巧渡攀常恐匦滤停 ?/p>
官员道:“是,下官等即刻去办。”
王??溃骸安荒艿10螅?窘?袢毡阋?に头蛉嘶鼐??馐呛和跚卓?交代的事。若叫弟兄们延迟了时间,没办好差事,你们担得起吗?”
“是,是。”
“汉王?”马恩慧立刻吐出了口中的东西,转头看向王昂和跖赡憷吹模俊?/p>
王葱a艘幌拢?泵t直镒⌒σ猓溃骸盎胤蛉耍??恰j?罩?埃?勖橇?虻苄肿匪婧和酰?诔て街荼薄14辉缟媳慊靼芰诵旎宰嬷??竿虻芯??で?比刖┦Γ和踅?┖螅?姑焕吹眉鞍烊魏问拢?谝患?褪墙淮?┙??纯汤捶镅艋に头蛉嘶鼐?!?/p>
马恩慧听得心里一暖:我在他心中有那般重要?
她又是感动,又是喜悦……为甚么喜悦?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理由喜悦!
王??溃骸昂和醵阅┙?倒??硎嫌卸饔谕跻?7蛉酥还芊畔拢?┙?泻和醭な犯?挠⌒殴?模?鼗の乐苋? ?/p>
马恩慧轻轻点头道:“嗯。”
旁边另一个官儿道:“早知马氏与汉王有交情,下官等断不敢如此、必得好生款待呀!可谁又能料到有这等事?这么多年了,但凡是宗室里来的人,就没几个离开过凤阳的。”他的神情充满了惋惜,似乎错失了一个甚么机会。
马恩慧在屋子里收拾了一番,换好了衣裳,便乘坐马车离开了这里。
走出院子之后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挑开车帘,转头再次望了一眼自己住了七八年的地方。这时她看见了宦官吴忠。
吴忠站在一条街边,正默默地注视着这边的人马。很快吴忠看见了车帘角落里的马恩慧,抱拳对着这个方向鞠躬。
马恩慧沉吟了片刻,看着吴忠轻轻点头,便放下了车帘。一大队人马继续往前走了,耳边只剩下“叽轱”的轮|子转动声,以及马蹄踏在砖地上的“哒哒哒”声音。
……
早在正月十八日、直隶之战的主力阵战决出胜负之后,朱高煦中军便派人快马回湖广送信去了。此时信使到了衡州、才过去一天。
瞿能等大将率中军主力,在前锋乘船离开衡州之后,便从陆路出发了,此时已在进军京师的路上。而衡州的盛庸护卫军、汉王府家眷官吏,则在收到了直隶来的军情之后,才准备出发。
衡州的汉王府行宫一片欢喜,人们都知道,直隶会战一结束,伪朝官军便无力抵抗了。战争终于彻底打完了,颠沛流离的日子也至此结束。
(登基称帝之事,消息尚未传到两千余里外的湖广省衡州府。眼下湖广衡州府知道的消息,还停留在太平州的直隶会战胜利上。)
王妃郭薇一边下令家眷奴婢们收拾行李,准备出发进京;一边在行宫后堂里,接受夫人们的贺词。按照都督府与长史府官员的部署,汉王府及护卫大军,先沿湘江西岸陆路进发;等待从大江上回来的水师主力进入湘江,大伙儿便乘坐战船走水路进京。
杜千蕊祝贺伐罪军战场得胜的时候,倒是挺高兴的。等她行了礼说了话,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时,便有些心神不宁、闷闷不乐的样子。
姚姬眼尖,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等到大伙儿说完了话,姚姬便在一道檐台下追上了杜千蕊,上前问道:“眼下汉王府一帆风顺,妹妹有何不高兴的事?”
杜千蕊看了一眼姚姬,微微摇了摇头。
姚姬立刻做出了不太高兴的样子。
杜千蕊似乎也不愿意在明面上、与姚姬关系处不好,终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我有点想我|娘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以前我只是王爷的一个妾,后来封了夫人,却一直在打仗,提那些事甚为不恰当;而今这里离江西也不远了,便忽然想到了家里的父母。”
其实杜千蕊对她爹真没多少挂念,主要是觉得姆妈(母亲)可怜……甚至不知道姆妈是否在世!
记得最后一次见姆妈,已经过去差不多十年了。那一次杜千蕊心中满是伤心绝望,却忽然见朱高煦接她来了!那一刻她无望的心又燃起;虽然可怜姆妈,但她当时已决意离开家乡,实在无力再管家里人了。
杜千蕊记忆得很清楚,当时她离开那片竹林之后,她没有回一次头!她也记得很清楚,姆妈分别时说的话、是叫她吃了饭再走。
想到这些事,杜千蕊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块手绢,便见姚姬正在瞧自己的眼睛。姚姬道:“哎呀,妹妹不要哭了。这点小事,我帮你!”
“姚姐姐怎么帮我……”杜千蕊哽咽道,“要不还是我自己去求王妃罢,请王妃派个人去江西,把我姆妈接到京师去。这些年我慢慢存了些钱,便在京师租间屋,让姆妈过几天轻巧的日子。可是我家到县城的路弯弯绕绕、全是小路,就怕派去的人找不到。”
姚姬忽然“嗤”地笑了出来,说道:“妹妹说甚么傻话,你是故意说得那么可怜罢?”
杜千蕊不置可否。
姚姬又道:“当今天下,妇人至少数以千万。地位比妹妹高的妇人,只有一人了;妹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诰命夫人见了你还得下跪!你倒好,告诉我租间屋子给你娘住……”
姚姬略微一想,又道:“我在王妃面前帮你说,调一整支军队,护送你风光回乡;拿仪仗车驾接令尊令堂去京师。到了京师,你再向王爷讨点赏、拨一座大庭院给令尊令堂居住。”
杜千蕊心道:你是不是想看我恃宠而骄、得意忘形而惹王爷厌恶,想让我失宠?
“姐姐的好意,心领了。可是我无寸功,王爷王妃对我的恩赏已非常丰厚了,我岂敢再给王府添那么大麻烦?”杜千蕊忙摇头道,“还是派个人去江西就行了,我写一封信回去。父母虽不识字,村里总有人识字,我再拿一个信物便行了。”
姚姬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千蕊,目光非常明亮。杜千蕊顿时感觉浑身都不太舒坦。
“就这么定了,我帮你说。又不是你自己讨要的,王妃不会怪你。”姚姬道。
……姚姬与王妃的关系非常好,王妃也很愿意听从姚姬的一些建议。也不知道姚姬是怎么说的,王妃竟然同意了那个建议!
王妃夸奖杜千蕊有孝道,为奴婢们做了表率。
然后王妃便叫宦官黄狗作为正使,宫女宦官随行;并知会了都督府掌事齐泰、都督盛庸,调汉王府一股护卫骑兵、仪仗若干,护送杜夫人回乡省亲。
又命齐泰下达都督府军令:去长沙府调战船数艘,从大江入驶入鄱阳湖,靠近江西布政使司余干县的码头停靠等候;待杜夫人的人马省亲之后,便坐战船、与汉王府大队战船会合,一起进京。
第六百零一章 严肃之事
朱高煦这几天看了一大堆麻烦的国事、而且似乎还十分重要;比如边镇文武奏报朱高炽(此时已成伪帝)、蒙古部落扰边等奏章。样样都似乎很急迫。
但薛岩悄悄进言:拖个十天半月也没啥事。元朝残部,现在无法威胁大明;即便我朝紧急调动大军北上,到了地方、北边部落的人也早就跑了,没多大作用!
朱高煦也觉得这件事、并不能那般简单便处理好,必得从长计议……
皇帝总在乾清宫独睡,雨露不能惠及六宫,皇嗣不能昌盛;那便是太监的失职,迟早要被大臣弹劾的。现在好一点了,自永乐年间起司礼监已收了内宫宦官的人事权,不然以前吏部管着太监宦官、情况更严重。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
但因汉王府家眷尚未进京,当值宦官曹福先是请旨,在宫中数万宫女中挑选长相好的侍寝。朱高煦断然拒绝了。
次日曹福又觐见,请旨从教坊司选身子清白的乐姬先侍候着,朱高煦也没答应。
朱高煦心里在意的是,这些人的来历不能完全摸清。但他没说出来,假装是太挑了;毕竟已经成为贵极人间的天子,比格还是要讲究一点的,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赢了点钱找到个女人、灯一关就不管好歹了,那怎么行?
而临时在民间选秀女也来不及的,或派人出宫物色美人也耗时日,那个太麻烦了。
第三天晚上,朱高煦下值后回到了乾清宫。
曹福再次进言:“禀皇爷,朝鱼国国王李芳远进献太宗皇帝的美人,到京师时已是永乐六年(洪熙元年)底,至今不足三月,彼时太宗皇帝早已驾崩;其中一些美人曾侍寝废太子。还有没有侍寝过的美人,要不送过来给皇爷瞧一瞧?”
朱高煦听罢顿时动心了,那朝鱼国的女子来自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刚到京师不到三月,不可能与京师的恩怨有啥牵扯。
曹福高兴地拜道:“奴婢即刻去准备!”
那些美人应该要先沐浴,还要等好一阵。朱高煦便从柜子里找出了一叠卷宗,在靠南墙的一张桌案前坐了起来。这是大理寺卿薛岩当初查案时,留下的全部密卷。
承天门审讯首恶时,拿出来示人的证据、并不是密卷的全部,只是很少一部分。而薛岩留下的查案密卷,内容更加详细!
这几天朱高煦一有空,便会阅读上面的蝇头小字,试图搞清楚来龙去脉。
薛岩确实有判案的才能,他已经推判出来的内容,朱高煦大部分都认同……确定先帝驾崩于东宫的事实,并认为驾崩原因是中银环蛇毒、可能性很大(附有太医院太医对银环蛇毒、及中毒者症状的详细记录);薛岩还推判了各种人的动机、机会,朱高煦也是比较认可的。
这些密卷写了很多东西,可它只记录了浮在表面的案情;而藏在下面的动机和过程,全是猜测。
因为薛岩既找不到证据,也找不到人证;除了王狗儿等、只是有嫌疑的人。可惜薛岩与锦衣卫软硬皆施、严|刑拷|打,仍然连疑犯的口也没真正地撬开!案情因此才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薛岩在卷宗里写的内容,基于动机与机会进行推判。重点猜疑两股势力:其一,建文余党。其二,东宫宫眷,张氏郭氏二人。
废太子(高炽)、东宫有官职身份的文官,干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太小。文官们的杀手锏是道|德攻击、讲道理,甚么下毒之类的下三滥手段既不是他们的长处,也令人不齿。他们宁斗,输了虽败犹荣、等后继者洗|地;也不愿意轻易干那种在道德上洗不干净的事。
薛岩如此推判、当初在四川郭资也说过,朱高煦还是觉得有道理的。
而东宫宫眷那些人,既有动机、便是废太子妃张氏与郭嫣之间的激烈矛盾,还致死过郭妃未出生的儿子;又有机会,因为先帝崩于东宫。
这些人里面,只有张氏与郭嫣才有机会,因为那个银环蛇毒性情特殊、不便于保存,须得有一股势力支持才能办到;在先帝驾崩前,除了张氏与郭嫣、东宫宫眷无人有这等势力与能耐。
……建文余党的动机就显而易见了。永乐初,太宗皇帝清|算了太多人,简直血仇遍地。
余党的机会也不是没有的。常言道,破船也有三千钉。那建文党羽虽然彻底完蛋了,总是曾掌握过国家政|权的势力;极可能在宫中与各处留有余孽!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薛岩甚至大胆推测,说不定这两股势力,在机缘巧合之下、进行了交易和合作!
这些推论都有道理,最让人头疼的问题在于:如何证实?
……“臣妾拜见圣上。”一个声音把若有所思的朱高煦、从出神之中拉了回来。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口音十分奇怪、吐字也不太准。朱高煦恍然想起了,自己正在挑选朝鱼国美人。
他轻轻把手里的朱笔放在砚台上,转头看了一眼宫门口的美人。虽然初春夜里还很凉,但那女子穿得非常薄,盖因旁边的宫女把她身上的长袍大衣取下来了。她的大衣下面穿着薄如蝉翼的交领衣裙、只穿了一层衣裙。
许久未亲近女子的朱高煦,见到如此风景,马上感觉有点闷热。但是朱高煦的兴|奋,并没有让他降低审美,主要是因为可选择的人太多了……眼下这美人的长相,真不怎么样。比后世在电视上看到的蹦蹦跳跳乱舞的半岛国妹子、实在要差上一点。据说这还是李芳远精心挑选的美女。
那女子用期待而火|热地目光,悄悄看了朱高煦一眼,便有跪伏在地,执礼道:“圣上安康万福。”
不知怎地,朱高煦忽然有一种到了某种场所的感觉。挑选的时候,那些女人也是很期待的、期待赚他的钱;而现在这些朝鱼国美人,只要能侍寝一次、得到的回报就更大了,还不是因为有所图。
想到这里,朱高煦便毫无压力地挥手道:“换!”
女子顿时露出失落与伤感,但还是有点被迫无奈地说道:“臣妾谢圣上恩。”
没一会儿,门外传来曹福的声音:“该你进去了。”
曹福便与一个穿着长袍的女子走了进来,侍立在宫门口的宫女立刻上去给她取下外衣。曹福则躬身走了过来,在朱高煦身边小声道:“皇爷,您不必只选一人……”
朱高煦瞟了一眼新来的女子,不等她吭声,便说道:“换!”
曹福忙道:“奴婢遵旨。”
朱高煦心道:我不是不给面子,实在是找这两个“美人”、我还不如把站在门口那俩宫女拖上|床(其实那俩个服侍美人们宽衣的宫女,长得还不错);你们以为穿的衣裳华贵性|感,就能骗过我的眼睛?我甚么绝色美女没见过?
一连换了几个人。朱高煦都感觉有点无趣了,继续拿起了桌案上的卷宗来看,右手拿着朱笔、在上面画重点,就像快考试的时候复习一般;只待有新的美人进来了,他才随便看一眼。
就在这时,朱高煦转头瞥了一眼便埋头看卷宗,不过他马上又再次转头看了过去。他愣了一下,手里的朱笔也停在了半空。
那女子悄悄看到朱高煦的样子,顿时露出了一丝自信的微笑。她的双眼皮杏仁眼也是一亮,似乎已经从细节中、察觉到朱高煦动心了,她的眼神里露出了极度喜悦的神色。这倒也是个心思灵巧的女子。
这个不错!虽然比妙锦和姚姬那样的姿色还差了不少,但称作大美人,还是完全够格的。
女子在宫女的服侍下,脱下了外面的长袍,里面的衣裙与之前那些女子差别不大,颜色上有点不同而已。这样面对着一个初次见面的男子……皇帝,她似乎假装穿着的是寻常衣裙,举止还算大方。她屈膝作了个万福:“臣妾拜见圣上,圣上万寿无疆。”
朱高煦轻轻点了一下头。
曹福见状神情一喜,躬身道:“皇爷金星火眼!她姓朴,奴婢听说,不久前废太子也是一眼就看中她了,欲临幸她!不料朴氏却是刚烈之女,竟敢抗‘旨’。幸得废太子那时焦头烂额,没顾得上计较,朴氏才保住了性命、幸运地为皇爷侍寝。”
刚烈?这一群美女送到京师来,不就是给大明皇帝享用的,这算哪门子刚烈?朱高煦想到、刚才朴氏似乎是个有心思的人;他顿时猜测,朴氏只是嫌弃他的长兄快完蛋了,不想把作为资本的身体、投资到那样一个皇帝身上!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朕喜欢‘清高’的女子,别人得不到,朕却能得到!”
曹福一脸恭敬地笑道:“皇爷英明!”接着他便松了一口气,“奴婢总算找到能入皇爷圣眼的美人了。”
朴氏用异样的目光瞧着朱高煦,但她脸上仍然保持着微笑。她还柔声说道:“天色如此晚了,圣上还在为国操劳,可要将息龙体呀。臣妾服侍圣上早些歇下罢。”
第六百零二章 贤惠翁主
宽敞华贵的乾清宫里,金线刺绣的紫色红色帷幔、径直垂到木地板上。
程亮的铜灯架上的宫灯光线,穿过那两层帷幔投到里面,便呈现出了不同的朦胧颜色,紫的红的光线都给人温暖绮丽的感觉。半个时辰的两度事情过去了,甚么声音也不再有、宫中一片静谧。
朱高煦仰躺在枕头上,手里慢吞吞地扶着朴氏肩膀上的皮肤。朴氏侧身依偎在他的怀里,身子起伏着在重重地呼吸,她的脸色有点苍白,眼睛闭着。
看着绫罗帐顶,朱高煦仿佛看见那无形中汹涌的潮|水,正在快速地消退。沉默了好一阵,他的感觉渐渐有点奇怪起来。
过了一会儿,朴氏无力地挣扎着要起来,她有气无力地问道:“圣上要就寝了么?臣妾请告退。”
这应该不是朴氏的本意,可能是曹福叮嘱了她们,不准她们随意在乾清宫留宿,毕竟不是皇后与妃嫔。
俩人见面不到半柱香时间,便直奔主题。而且朱高煦心里也非常清楚,这些女子只在意皇帝临幸、甚至宠爱带去的好处;而他也只是想找个人修车而已。关系非常简单。
当然服务态度也相当好,她不仅有所图、且有发自内心的敬畏。仅从娱乐的心态上,朱高煦还是很满意的;当然谈感情便有点好笑了。
但是朴氏无奈地问出那句话时,朱高煦分明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奈。即便是男尊女卑的这个时代,恐怕女子被人当货物一样挑挑拣拣、嫌这嫌那,本能上感觉也不是很好的……朱高煦忽然还意识到,这种身子清白的女子、与某场所的女人心态类似,却有不同的地方:朴氏等人并未习惯。
微妙的淡淡伤感,忽然在这暧|昧的关系颜色下蔓延。
朱高煦竟然生出了些许恻隐之心,他的心态、确实与真正出身宗室贵族的人不太一样。
“天色晚了,你就在这里留宿罢。”朱高煦道。
朴氏愣了一下,显然有点意外,接着她跪坐在大床上,俯首感动道:“臣妾谢圣上垂爱。”
“好了,在这床上别讲究了,躺下睡觉。”朱高煦道。
他心道:富有四海就是痛快!想当年当老哥的时候,掏心掏肺对一个出身普通的女生好,她却仍然十分不满意,总是能挑出毛病来;而今手握权势财富,只要给个好脸色、许多女子便会感恩戴德了。
而且朱高煦毕竟不是先帝朱棣,他的胆子要比父皇大得多、冒险精神也不可同日而语。这个朴氏明显与东宫、建文余党不可能有关系,留宿一晚应该没啥问题。
过了片刻,朱高煦又随口问道:“你在朝|鲜国,家里是官宦?”
朴氏道:“回圣上,朴家在国中算贵族,家里世代都是带兵武将。”
朱高煦听到这里,顿时对朴氏有了别的兴趣!
以前他是完全不关心朝|鲜国的,朝|鲜国威胁不大,他一个藩王有多少兴趣?但是人站在不同的位置,关心的东西马上就会改变!当朱高煦变成了大明朝的皇帝之后,他对邻国的情况都想了解清楚;并不会局限于、此时威胁相对比较大的蒙古部落。
朴氏悄悄瞧了朱高煦一眼,又小心翼翼地说道:“臣妾的兄长叫朴景武,原先是贤惠翁主的护军统领。”
“贤惠翁主是谁?”朱高煦问道。
朴氏道:“朝|鲜国康献大王(去年过世的朝|鲜王朝开国君主李成桂)之孙女,康献大王第四子怀安大君(李芳干)之第三女。”
“嗯……”朱高煦习惯性地发出一个声音,算作是回应。
朴氏的话多说了几句,她一副欲言又止、似乎有点犹豫地样子,终于开口道:“贤惠翁主比臣妾更美丽,从小就是美人。臣妾兄长朴景武从儿时起、便在家里悄悄发了誓,一世不顾性命守卫贤惠翁主;他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得到翁主、娶之为妻。”
朱高煦是个非常警觉、直觉很敏感的人,大概是常年带兵练就的本事。此时的战场,军情消息太不靠谱了,须得带兵主帅据有敏感的直觉、细微的观察力、敏锐的判断力;才能从一些模糊的迹象中,迅速得出正确的判断。
此时他顿时就想到,自己今晚才说过的一句话:朕喜欢‘清高’的女子,别人得不到,朕却能得到!
朴氏故意提起她哥哥欲得、而没得到的贤惠翁主,这是个套路罢?
朱高煦顿时作出推测:这个朴氏来到大明京师,向明朝帝王邀宠,不仅是为了自己的日子更好过;很可能是带着政|治目的的,至少有家族使命。
朱高煦心里顿时有点不爽。或许他应该习惯,登基称帝后的女子,无论是情、还是欲都很难纯粹了,很可能关系政|治;谁叫现在的格局是家天下呢?
不过他并非随时翻脸、便完全不认人的性子。当下也没反悔让朴氏留守,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说道:“朕困了,睡觉罢。”
“是,圣上。”朴氏轻声应道。
次日一早,朱高煦起床洗漱穿戴。有当值的一群宦官宫女侍候着,但朴氏仍然在旁边帮忙,俨然女主人一般,十分仔细地把朱高煦袍服上的一点点皱|褶抚平。她的神情仍然透露着敬畏与讨好,却又似乎完全与昨夜初见之时不一样了,好像带着点崇拜与欣慰。
朱高煦有老婆的,这朴氏的表现似乎不太合适;但人也难以完全做到理智。朱高煦也不想理会这些琐事。
他一边准备,一边吩咐宦官去给太监侯显传旨,叫他通知各寺卿、各部侍郎、侯爵以上勋贵等大臣在御门议事。
大伙儿侍候着弄了好一阵,朱高煦终于穿戴整齐了。他穿的是黄色的五爪团龙袍服,脑袋上戴着的黑色的纱帽。其实他最讨厌的就是穿黄色之类的颜色、好像是后世大街上执勤的工作服,但是他也不是很执着颜色这等细节,懒得理会了。
今日御门议政,议的是蒙古各部落扰边的事。
朱高煦本来是不想议这事的,他心里已经渐渐有了一个长远的套路。但最后还是决定让大伙儿讨论一下,一来表示自己很尊重、大臣有他们自己的意见;二来实际有用的套路,不能马上去办,短期也没有效果,但皇帝假装还是要着急一下、表示关心刚刚发生不久的大事。
这件事要想真正有用的话,唯一的办法是派一个大将过去、就地在北边军镇调集边军反击;但是眼下至少要等边关各衙门先奉了诏、承认武德朝廷了才行……而从内地调兵过去反击蒙古是没用的,等人马长途跋涉到了地方,那些部落早就跑了、黄花菜都凉了!
一大群大臣,说甚么话的人都有。有些人确实是在用心地出谋划策;而一些人就搞笑了,解决办法不想,只顾在那里骂!
“那兀良哈有两个部落,简直是可恶至极!他们既想跟着别人一起南下捞一把,又怕朝廷问反叛之罪,竟然鬼鬼祟祟、假装是鞑靼人,打着鞑靼的旗号!最可恶的还不是这种事,而是他们连衣裳都没得换,还穿着兀良哈部落的衣甲;简直是在侮|辱朝廷大臣的见识……”
朱高煦听得非常不耐烦,他心道:光是牢骚有个鸟|用!老子在这里听你废话,还不如去修几个车!
他实在不想听了,便一本正经地打断了那官儿的长篇废话,义正辞严地大声道:“诸位爱卿说得对,我朝必得惩戒反叛者,震慑诸部落!”
说到这里,朱高煦又把刚才瞧见的情况说了出来:“户部尚书夏元吉一直不在,怎么回事?”
有人出列拜道:“回圣上,夏部堂在家里,这些天都未出门。”
朱高煦又问:“他告病了吗?”
那官儿答道:“户部不知夏部堂告假之事,听说他好着哩!”
朱高煦立刻说道:“把他找过来,朕问问。”
站在一侧的侯显道:“奴婢遵旨,即刻安排人去办。”
岔开了话题,朱高煦便趁机说道:“诸位回衙署,各司其职罢。”
太监唱词,大臣们便叩拜谢恩。御前议事结束。大臣们告退,只留下轮流在御门当值的各署官吏。
朱高煦一边批复奏章,多半就写个“准奏”二字了事;如果不同意的事,他就甚么都不写,也不发回去,直接留在宫中当废纸。刚刚登基才没几天,一般寻常之事、他也不那么在意。
许久之后,夏元吉被五花八绑着逮进了御门。
朱高煦见状愣了一下,他问道:“怎么回事?”刚才去安排人的太监侯显、也是一脸尴尬。
逮人的锦衣卫武将道:“启禀圣上,夏元吉不愿意奉诏!”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走下了宝座,来到夏元吉面前。夏元吉一脸涨|红,完全不吭声。
朱高煦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夏元吉不是不愿意面对现实、也不是不想投降。他这个级别的文官,很在乎气节声誉的……夏元吉原来是建文朝的官,先投降了太宗皇帝;接着又做洪熙朝的官,再次投降可能觉得面子上很挂不住。
所以他不愿意主动投降,但也不反对。
“朕没说清楚,让夏部堂受辱了。”朱高煦亲手去解他身上的绳子。
夏元吉终于开口道:“罪臣不敢,不敢……”
朱高煦不由分说道:“大明亿兆子民,都需要夏部堂这样的人、在朝中为民作想。你要弃百姓于不顾吗?夏部堂若继续做官,那是大明百姓之福呐。”
夏元吉听罢,跪伏在地:“臣叩见圣上,请圣上降罪!”
第六百零三章 世界地图
前几日朱高煦上值都在御门,今日吃过午饭之后,他便去乾清宫东暖阁了。
进东暖阁,要经过一条有名的斜廊。
它位于乾清门内、已属于大明天子的后宫起居区域,寻常外廷的文武是绝对不能进来的;士林中人,但凡到过斜廊的人,必做过身居要职的天子近臣,这样的人不仅能觐见皇帝、还能在这等非正式场合与皇帝谈话。所以文人在朋友跟前谈一谈斜廊,那便是自带一层光环。
朱高煦也知道斜廊名气很大,不过走到这里时,看见的只不过是一条寻常的走廊而已。便如同他在后世去游览雷峰塔,真正看到了、觉得也不过尔尔。
这座皇宫已经修建了几十年了,斜廊上红褐色的木头有点陈旧,地上的砖石也有磨成弧形的痕迹。好在建筑用料很好,收拾得也非常干净。
地面上一层不染,给人整洁的好印象;周围的木料柱子上,明显每天都被人仔细擦拭过,此时在阳光下隐隐泛着光泽,质感极好。
朱高煦走进东暖阁,身边大量宦官宫女便止步了。只有宦官侯显等几人入内。他们走过一道隔扇,北面一把大椅子、一张御案,还有几副书架等家具便出现在眼前。
在朱高煦之前,已有四任大明朝皇帝坐过那把椅子。朱高煦走到椅子跟前,并未坐下去,他的目光看向后面的一张地图。
侯显悄悄观察着朱高煦,上前躬身道:“皇爷,奴婢们疏忽了,要不奴婢把这图取了,再换一张好看的屏风?”
朱高煦摇摇头道:“我不喜欢这张地图(看它只有长江南岸的地形,便知道是高炽‘平叛’时用的地图),不过先让它在这儿挂着罢。回头我另外画一张‘世界地图’,叫精于此道的官员、完善一下,再挂在这里。”
“奴婢遵命。”侯显顿了顿又道,“现在这图是郭资画的。先帝在位时,欲迁都北平,修建皇宫的图纸也出于郭资之手。”
朱高煦听罢又看了片刻,实话实说地说道:“笔工不错。”
他接着踱到了那几副书架旁边,随手翻着上面摆放的书册和卷宗。
就在这时,朱高煦既然在这里发现了太祖皇帝的笔迹!他的动作立刻加快了不少,翻看着太祖写的东西,多半都是有关如何治理蒙古地区、如何布局北面国防的东西,有大臣的奏章、也有太祖自己写的御批。
不仅有大明太祖的国防构想,还有太宗皇帝的国策谋划。
东西估计是高炽放在这里的。朱高煦听说高炽在执政后期老是“疯|狂修车”,他更是一个失败的皇帝;但高炽显然也不是个傻子、对国家大政也有想法的。
朱高煦如获至宝!虽然他自有一些想法,但一个王朝的宏伟国策,最好得有延续性;理解前代帝王的战略,对往后的治国颇有益处。
“这些东西,一定要好生保存!朕随时要看。”朱高煦转头道。
侯显鞠躬道:“是,皇爷。”
这时又有人进东暖阁了,两个抱着一叠叠奏章的宦官,还有曹福拿着薛岩的密卷也走了进来。他们向朱高煦鞠躬行礼,然后把东西都堆放在了御案上。
朱高煦在东暖阁里看了一圈,终于在那把四位大明皇帝坐过的椅子上、正身坐了下去,现在他是第五位了。
他也想要像大哥一样疯狂修车,但是想想还是老命重要,先稳一稳等揪出那个隐藏很深的黑手再说!
朱高煦坐在椅子上,面对一大堆奏章和卷宗,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并不去动御案上的东西。
沉默许久,朱高煦终于抬起头,语气干脆地开口道:“下旨,叫茹?、张盛觐见。再传旨侯海安排人手,给湖广汉王府下令,命令高贤宁八百里快马到京。传旨吏部尚书蹇义,改任薛岩为刑部尚书。传旨茹?,任命张盛为锦衣卫指挥使、杜二郎为北镇抚使;陈大锤为羽林左卫指挥使,王鹆钟椅乐富邮埂!?/p>
宦官侯显面有惊诧之色,可能是因为朱高煦干这种大事也太随意了;不过朱高煦本身就经常打仗,下决定没那么多牵扯,都是说干就干!
侯显躬身小心翼翼地说道:“皇爷,任命尚书、侍卫亲军指挥使这等事,奴婢去口头传旨是办不成的。必得皇爷亲笔圣旨、或翰林院官员写圣旨用玺才行。”
“笔墨侍候。”朱高煦道。
朱高煦写好了圣旨,侯显告退。朱高煦便一边继续琢磨薛岩的密卷,一边等待要见的人。
先帝驾崩案,薛岩不能继续查了,他得把大理寺卿的位置腾出来给朱高煦的亲信;不过从大理寺卿到刑部尚书是升官了的,六部尚书权力极大,管的事儿也更多。
薛岩目前查实的东西、先帝中毒驾崩于东宫之事实,对朱高煦的皇位合法性没甚么影响。但朱高煦直觉谋刺先帝的真正罪魁祸首、应该与太子及东宫官员无关,真相便不能随便示人了。
等了许久,在千步廊上的茹?先到了乾清宫斜廊。朱高煦叫他进来说话。
茹?是个文人,却长得很魁梧,脸很大、脸上的毛孔很粗,大概有五十来岁了。茹?近前行大礼时,显得很紧张。
朱高煦这才想起,这两天不止一个人弹劾他:在‘伐罪之役’中,茹?经常为伪帝出谋划策,堪为心腹云云。具体的内容朱高煦没细看,反正知道茹?在洪熙伪朝十分卖力。
“平身,赐座。”朱高煦淡然说道。
茹?忙道:“臣谢圣上恩。”
朱高煦道:“茹部堂这么站着,我说话还要仰起头,脖子累得慌。”
茹?:“……”
朱高煦等他在一条凳子上坐下来,他也没多少废话,径直说道:“弹劾茹部堂的奏章,朕也没怎么看,已经丢在宫里当废纸了,你别管那些事了。”
茹?的脸色顿时有点泛红了。
朱高煦继续说道:“记得朕做藩王、还没去云南就藩的时候,朕去茹部堂府上,是谈过话的,你应该记得那件事。朕觉得茹部堂的眼界很宽,你对当时势力已日渐渗|透至西域的帖木儿论述,颇有见识。”
茹?握拳道:“圣上赞誉,臣不敢当。”
朱高煦问道:“朕今日找你谈话,想问问,茹部堂对朝|鲜国之事可熟悉?”
茹?谦虚地说道:“臣略有涉猎。”
朱高煦听罢,便又问:“怀安大君是怎么回事?”
茹?沉吟了一会儿,恍然作揖道:“朝|鲜国李氏开国君主乃李成桂;怀安大君是李成桂的第四子、名叫李芳干(朴氏口中贤惠翁主的爹)。”
朱高煦就是好奇朴氏的政|治目的究竟是甚么;同时也想了解此时朝|鲜国的情况,这才想到问问茹?。
茹?道:“李芳干原来的爵位是怀安公。洪武三十三年(建文二年),当今朝|鲜国国王李芳远、李成桂第五子,发动了朝|鲜国第二次政|变之后,做了朝|鲜国国王;并削去了李芳干的爵位、改封怀安大君,并流放李芳干于济州岛养马。”
朱高煦听到这里,恍然便大致猜到了朴氏的政治意图。
朴氏家族与李芳干一脉,应该是政治同|盟,属于权力斗争中失败的一方。朴氏家族的女子来到大明朝,是在他们那个政治集|团一败涂地、毫无翻身机会、随时可能被连根拔除的情况下,想寻求外援的一种策略!
这些套路,连大明朝太宗皇帝也干过。最近那两个滑稽装作鞑靼人的兀良哈部落,不就是“靖难之役”时期燕王府的外援?
朱高煦开口道:“李芳远发动过两次政|变?这真是个能人啊。”
茹?点头道:“圣上所言极是。实际上李氏第一次发动政|变、取代前高丽国王氏之时,李芳远的功劳也是最大的;至今为止,他已经谋|划过三次成功的政|变,可谓手段老练。”
朱高煦问道:“李芳远对我大明朝的态度如何?茹部堂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茹?道:“臣以为,高句丽、高|丽、朝|鲜历代最想要的地方,是辽东地区;高丽国王氏丢失王位之前,仍在调兵武力强|占辽东地盘。
到了李氏掌权之后,李氏为了巩固王权,遣使向大明称臣纳贡,礼数甚恭。李氏不是不想辽东,而是不能;李氏比前代王氏,更加明智了,他们认识到大明朝的强大,而今无机会夺占辽东,已然调整了向大明示好的国策。
永乐初,太宗皇帝继位之后,大明与朝|鲜的君臣关系更好了;乃因李芳远随使朝贡大明时,曾在北平燕王府私见过太宗皇帝。而今两国君臣相待,正在全面修好。”
朱高煦用欣赏的目光看了一眼茹?,点头道:“朕大致明白了。”
……茹?告退之后,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张盛觐见。朱高煦把薛岩的密卷、全都交给了张盛,叮嘱他好生保密保管;并命张盛细看了密卷之后,等高贤宁进京做了大理寺卿、便将密卷交给高贤宁,协助高贤宁密查先帝驾崩案。
第六百零四章 忧国忧民
酉时下旨之前,朱高煦又召见了一个人:礼部侍郎胡?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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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写完了手里的东西,犹自看了一眼,心道:这手字真不错,不得不自夸一下。他利索地放下毛笔,将字迹未干的纸递给旁边的曹福。
“胡侍郎,你拿着这圣旨,自个去礼部找蹇义,让他给你办任命状等手续,从即日起,你做礼部左尚书、掌着礼部。”朱高煦不忘细心地提醒,“墨汁还没干,别弄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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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看了他一眼道:“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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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暖阁里没有外人,朱高煦便又径直说道:“朕在‘伐罪之役’期间,麾下多武将、少文官。如今伐罪讨逆功成,治国不能只靠武将;所以,只消不是废太子之党羽首恶、你们的位置不会被取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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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皇帝、大臣说话,很多时候都不会说在明面,得有言下之意让人猜;朱高煦却不一样,直接就说出来,倒也省事了。
朱高煦也不想和胡?跛堤?嗖幌喔傻幕埃??砩嫌挚?谖实溃骸昂?刻茫?阍诶癫康惫俸眉改炅耍?诠?蛹唷18绷ジ飨匮вΩ糜泻芏嗍孔映颇阄?鲜Π眨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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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点点头道:“朕听人说,建文朝兵部尚书齐泰、是不主张建文君臣削藩的。‘靖难之役’时期,齐泰也多次出言劝诫。朕觉得他被定为奸臣,好像有点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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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胡?醭拎??溃骸笆ド纤?约?牵?墒翘?诨实邸?改选??保?胩┑拿?质巧狭讼?牡摹l?诨实勖??运场/p>
朱高煦听出了胡?醯难韵轮?猓?15毯敛还思傻卮蚨虾?醯幕埃?半薏换岣?ㄎ木?挤?傅摹v凰灯胩┮桓鋈嗽┩鳎??涫翟凇?改阎?邸?逼冢?氖窍蜃啪改丫?摹d阏胰诵吹阄恼拢?锼?皆??斓玫铰穑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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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点头道:“很好。胡部堂叫你那些门生写文章,从气节上、道德上、大义上,彻底给齐泰平|反;把他写成一个道德高尚、忠孝两全、德才兼备、忧国忧民、大公无私的人!就算他做过啥不好的事、对‘靖难之役’不利的事,你们也要着重写他的苦衷、心是为国为民的,最多算是办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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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是个讲信用的人。”朱高煦随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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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这句话说出来、确实不合时宜。因为他是指在巫山桃源之时、许诺过齐泰的事;而这些事,胡?跸匀缓敛恢?椋??膊豢赡芾斫庵旄哽愕囊馑肌?/p>
朱高煦轻轻抬起手一挥,胡?醣阕饕靖嫱恕?/p>
今日比较重要的事,都办完了;朱高煦自问办事还比较效率。但是御案上摆着的奏章,仍旧没有批阅完,最近几天的奏章特别多。
他瞧着那些奏章,忍不住开始寻思、想改革批阅奏章的制度。
别的革新,他现在不能急着做。但是批阅奏章的法子,并不涉及国策大政的定论,改一下应该问题不大。
大明朝从洪武年间之后、便没有宰相了。太祖皇帝的精力特别好,七十多岁的时候每天还亲自批阅奏章;而太宗皇帝,便没有太祖那么好的精神了。太宗的法子、是把日常批阅奏章的差事拿给太子做,然后派人监督太子,再定期检查太子处理的政务。
朱高煦也没有太祖皇帝那么好的精神,他连太子也还没有。他相当不习惯、成天在这里处理政务。
因为朱高煦做藩王的时候,藩王府的那点政务根本不重要、地方上还有官员在操持诸事,他早就习惯几乎不管政务的逍遥日子了。
只不过现在不能再那么干了,大明江山已是他的,当甩手掌柜必定不行;何况万一被人从皇位上干下来,下场之凄惨可想而知。
朱高煦准备多想一下,望着那堆奏章怔怔出神了许久。
……
最近这些天,家眷全被逮进诏狱的人,只有袁珙、谭清、杨荣三家。别的“首恶”只是其本人进了诏狱,别的家眷都被看守在家中,等着三法司确定罪刑。
反倒是那些人家乡的宗族、亲朋,更倒霉!大理寺快马送去公文,叫地方州县官员看住那些亲戚、不准他们出远门;但地方官生怕走脱了罪人,径直把人抓了关进了牢里看管。那些被牵连的人,毫无准备便吃了牢饭。
但凡与东宫党羽有点关系的人,都是人心惶惶不得安生。耿浩也是其中之一。
在此之前,耿浩一直以为、明媒正娶的“袁氏”是太常寺卿袁珙的宗亲。因此听说袁珙涉|嫌弑君大罪,锦衣卫在抓他的家眷亲朋好友时,耿浩便吓了个半死,因为他算是袁珙的亲戚了;于是他赶紧只身跑出了家门避祸!
可是京师最近还在戒严,城门查得很紧,耿浩便只能逃到一家客栈里、先躲一阵子再说。
耿浩出门的时候带着一马匹、一点钱。不料他在客栈住了才两天,马竟然被人从马厩偷走了!钱袋也不知被谁摸走了!
他又怕又气,在一座庙子外面的屋檐下住了一夜。结果他根本不想吃那个苦头!只待了一天一夜,他便又冷又饿又怕,甚至还觉得庙子有鬼。
耿浩只能硬|着头皮回家。门子认出了他,急忙让他进了大门。耿浩便垂头丧气地往内宅里走,想先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吃顿热饭。
不料他刚走进去,忽然看见一个赤着上身的后生、从他的房间里跳了出来!那后生怀里抱着衣裳,撒腿就跑。
“你|娘|的!”耿浩愣了一下之后马上明白咋回事了!他大骂一声,便往前追。这时他的娘子“袁氏”涨红了脸,只穿了一件红艳的肚兜奔了出来,竟然拽住了耿浩。
耿浩见那后生正在爬围墙、半天也没爬上去,耿浩一边想挣脱袁氏,一边大骂:“老子要杀了他!你还护着他?”
袁氏一边焦急地看那蠢得爬墙都找不到法子的后生,一边求道:“是我引|诱他的,你放了他罢。他也是个可怜人。”
耿浩怒极攻心,哪里管袁氏的求情?他用力挣扎,不料一个妇人动起真格来、力气也非常大,耿浩半天没挣脱死死抓住他的手。
这时那爬墙的后生,终于找到了几块废砖垫脚,往上一蹦、抓住墙头翻出去了。
待耿浩终于挣脱了袁氏,冲到后门,打开房门出去时,哪里还能见得那后生的踪影?
耿浩回到房间里,看到里面竟然放着欢|乐椅、铜铃、画纸、丹青等物,那画纸上面、居然还有一副让人不齿的画!而袁氏正一脸羞|意,在悉悉索索地穿衣裳。
“天呐!”耿浩大喊一声,拿双手抓扯着自己的胸襟,很快就把胸膛都抓烂了。他满面泪痕,又气又怒道:“我耿浩侯爵之后,诚心实意明媒正娶你!你竟然这样对我,真乃奇耻大辱!”
袁氏道:“你自己丢下家眷,仓皇跑了!我怎么知道你啥时候回来?敢情我要守活|寡一辈子吗?”
耿浩哭道:“我才走几天?你那么快能勾|搭上那小厮,必是之前搭上线了。”
袁氏没有吭声。耿浩见状心道:果然没有猜错!
耿浩道:“通奸是甚么罪?老子这就去报官,让你们奸|夫淫|妇吃不完兜着走!”
袁氏吓着了,忙服软道:“妾身知道夫君待我好,妾身知错了。夫君饶我一回罢,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先坐下来消消气。”
耿浩折腾了一阵也累了,气呼呼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皱眉想着甚么。
袁氏一边给他捶腿,一边道:“以前,妾身以为自己是不在意那事儿的(袁珙家|妓不缺客人),直到成婚之后,才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夫君实在不如更年轻的后生……”
“啥?!”耿浩再次暴怒。
袁氏急忙道歉,又道:“夫君娶我之时,便知我并非清白之身,你说过原谅我的。这件事过去、就让它过去罢,我发誓再也不做这等事了!”
耿浩着实是打心眼里喜欢袁氏这种妇人,打扮精致、不青涩颇有风情。但是他一看到那个画架子,顿时想到那小厮手里可能还有妻子的画像、每天欣赏着,心里便恼怒不已。
“我耿浩绝不原谅,你这等忘恩负义的妇人!”耿浩骂道,终于无法释怀。
……耿浩难以释怀,他抱着“反正都要被诛连”的心情,跑去应天府报了官。应天府的判官很快查出,耿浩那妻子不姓袁、而是袁珙府上的家|妓;判官立刻知会了锦衣卫。
因为袁珙的罪太大了,凡是与他有关的人,都不能轻易放过!
锦衣卫本来根本不知道、原来袁珙还有个家妓在耿家;这时锦衣卫便立刻派人过来,把耿浩夫妇一起抓进了诏狱。
而那个小厮原来是个读书士子,也很快被查出来。但锦衣卫不管这事儿,应天府只好抓了那小厮,给这个正在走科举道路的士子、先写上一笔“作奸犯科”再说;并削去他的一切功名、终身不得科举!
第六百零五章 伤快好了
国子监监生写出一篇吹捧齐泰的文章、当众念了之后,很快在京师士林引起了一番震动。甚至有人暗地里猜测:这是有人结党,冒死想为建文翻案的前兆?
不过当天,那个著文者、便被查出了底细。
时国子监有很多留学生,朝|鲜国的留学生最多,他们在国子监镀完了金、好回去做官;著文者正是一个朝|鲜国人,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拜了礼部的胡?跷?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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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圣上乃太宗皇帝嫡子,登基诏里也把太宗的文治武功、吹上了天。正常来看,今上不可能为建文朝翻|案。
于是事情变得扑簌迷离。大多数官员持围观态度,只等着看后面的事。
大将平安、王斌等人是知道“李先生”身份的。平安立刻叫人誊抄了一遍那些文章,又用汉王都督府的印信,快马送去湖广给“李先生”……
二月初,半个月前从直隶太平州返回湖广的水师、才刚刚到达湘江西岸。汉王府内眷、官署官员尚未登船,平安的信已经到达汉王府中军了。
齐泰站在江畔,看完了那篇文章之后,久久站在那里没吭声。他脸上还戴着铁面具(号称受过烫伤),无人能看清他的脸,也无人知道他此时的神情。
他面对着渺茫的湘江江面、看着汹涌的浪子拍岸,先是用异样略带哽咽的声音说了一句话:“人生难得一知己。”
接着齐泰便跪伏在江畔,遥望东面京师方向、缓缓地叩拜了三次,他念念有词道:“士为知己者死,此生臣必不辜负圣心。”
齐泰站起来又回顾左右道:“本官脸上的伤快好了,左撇子亦将治愈。”
……
瞿能率领的数十万“伐罪军”中军主力,与朱高煦的前锋军几乎同时出发,早就在进军途中了。但是大军沿江走陆路,行军缓慢;行军时间须得一个半月到两个月之间。
而汉王府护卫军盛庸部,则于收到太平州直隶会战获胜的消息之后,才拔营护送汉王府的人出发。他们先走衡州府的湘江西岸陆路;等到水师主力战船抵达湘江,便准备坐船走水路尽快进京。
两股人马虽然出发的时间前后不一,但到达京师的日子、算来倒是几乎同时,日子不会相差太久。
还有一股人马是去江西的。乃受汉王妃之意、盛庸调动的骑兵护送的杜夫人仪仗。他们护送杜夫人省亲之后,亦将从江西走水路进京;将来到京的时间、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
二月春风似剪刀。
杜千蕊记得,她最后一次离开家乡,也是这个季节。
此时信河在古朴的余干县县城外流淌,草木新发的枝芽、含苞待放的花朵,为这座显得很陈旧的灰蒙蒙的城池、增添了生机与颜色。
护卫军及仪仗队到达县城外时,没想到阵仗那么大!
杜千蕊听到声音,挑开车帘时,便看见一大群官吏、差役,还有一些穿着礼服的命妇;路边围观的百姓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常。
县城里着实很少发生啥大事,就算大明朝打了两次大规模的内|战,这余干县城也毫无影响、没有丝毫战乱的痕迹。
从南昌派来的江西布政使司官员,在外面作揖执礼禀报夫人:前来迎接夫人仪仗的人,有江西三司派下来的有司官员、饶州府知府等、余干县知县等一干官员,饶州府的命妇,也随行前来迎驾。
此时汉王在京师登基称帝的消息,已报到了江西布政使司,各衙门已经奉诏了。官场上的人都很有见识,这杜家女子在藩王府时就封了夫人,不久之后必是皇妃。于是迎接的礼仪规格非常高。
这反倒让杜千蕊有点忐忑不安,生怕江西布政使司有文官不高兴,上奏弹劾她铺张逾制。
杜千蕊没下车,在马车上用官话开口道:“我此次回乡,只为看望父母。圣上仁德爱民,诸位应一切从简,不得扰民。”
官员们顿时大声赞誉,“杜夫人崇孝道,为江西布政使司命妇、妇人之表率。”“夫人贤惠爱民,百姓之福也……”
远处的百姓亦是议论纷纷,他们说话便没那么讲究了。许多人在问:“这是哪家千金呐?可是发迹了!”“杜家是不是大院坝村那边的?”“啧啧,看这阵仗,连省|里、府里也来人了!”
或是时间太过仓促,县官的差事也没办好。此时连人群里的百姓也猜出杜家在哪里了,但县官至今没找到杜夫人的娘家在何处。
盖因杜千蕊以前默默无闻、也无名分;直到汉王起兵之后,才给她封的夫人。“伐罪之役”战争期间,江西布政使司从未纳入过汉王府的地盘,此前便没人关心汉王府一个非正室的夫人。
知县称,已在县城备下行营;请夫人的仪仗入驻,官吏们去杜家接人进城。
不过杜千蕊以一切从简为理由,决定亲自回家看她父母。
……杜家那村子,可没有驿道,田野间的羊肠小道、车辆难以行走。杜千蕊说了地方,建议随从走信河水路;于是县官等急忙去征调船只。
一大群人带着船队出发之后,走到了半路。就在这时,传来了一个震惊的消息!
县官得到禀报,那杜家的男主人(杜夫人的亲|爹)叫杜三,已经被处斩了!这一回、原本只是个皇室贵妇省亲的事,顿时变得分外复杂和严重!
原来在几年前,余干县发生了一次命案,城中一个开当铺姓李的人失踪;一年多时间后,县衙官吏才从信河边的土坑里、找到了一具埋在那里已经腐|烂的尸|首。仵作带着李家人,通过其高矮、骨骼牙齿毛发等,大体认为是苦主的尸|首;当然已无法完全确认。然后查到了杜三的头上。
杜三与死者认识,并有来往。县官查出了很多人证与供词,但没找到物证;好在那杜三受不住拷|打,自己供出了诸事,并按手印画押。
县官当时也不知道、杜三的女儿竟能如此尊贵!县官本就人为只有杜三才有嫌疑、认定了杜三是凶|犯,彼时便图了个省事,径直判了案。
时间过去了太久,也没人来翻|案。待刑部、江西按察使司的复核公文下来之后,县官直接把杜三给明正典刑了!
杜千蕊等一大群人来到大院坝村的竹林外时,官员已经吵了起来。按察使司的官员大骂县官,说他枉顾人命、冤枉清白好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按察使司的人已经把这个案件、定为了冤案!
案子卷宗很快送到了村子里。官员们还在扯皮,布政使司的人冷冷看按察使司倒霉,还指出了卷宗的不合理之处:没有凶|器、没有物证。
……而杜千蕊心里知道那李掌柜是谁杀的;只是没想到,罪责竟然被扣到了她爹的脑袋上!但她此时最关心的,不是她的先父、而是姆妈。
她在宦官宫女的簇拥下,步行走进那片熟悉的竹林。一切都那么熟悉,几乎没甚么改变,与她无数次梦中、梦见的家乡一模一样!但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杜千蕊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大概是心境不同了。
以前身在此地时,她想离开、想找到出路;回忆中时,她又很伤感;而此时,她说不出甚么感觉,隐约有点麻木。
杜千蕊有点恍惚了,走路也不太稳,周围的宦官宫女命妇们急忙扶着她。以为她刚得知父亲去世,而伤心过度!
邻里乡亲、村民都陆续过来看热闹了。杜千蕊也看到了竹林小径旁边的土坝子、茅草屋顶。这时一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老妇走了过来,杜千蕊认出她正是姆妈,近十年没见、姆妈似乎老了三十岁!
看姆妈那衣衫褴褛全是补丁、苍老的模样,杜千蕊便知道她过得非常艰难。
杜千蕊的眼泪顿时“哗啦”流了出来,心里又是有点高兴、至少姆妈还活着,又是难过心痛,心情非常之复杂!
她的母亲愣愣地看着杜千蕊,眼神非常空洞;然后杜母还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周围的陌生人太多了,似乎有点超出了她的见识。
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极而泣,杜母说不出话来,站在那里无神地望着千蕊。
杜千蕊却哭得几欲倾倒,她径直在泥地里跪伏在地,向杜母磕头行礼。然后用膝盖走上前,抱住了杜母“呜呜呜……”地大哭起来,千蕊顿时觉得姆妈的腿上没甚么肉、瘦得好像只有一层皮了,她更加伤心,哭得是死去活来。
官员们在旁边一边请罪,一边劝解杜夫人节哀顺变。
杜母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才发出一个声音:“侬是大妹?”
千蕊使劲地点头,哽咽道:“让姆妈受苦了,都怪我不好,那么多年没管您。”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间连家乡话都不太说得出口了,词儿全带着官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