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大明春色TXT下载大明春色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明春色全文阅读

作者:西风紧     大明春色txt下载     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八十五章 黑暗下的光明

    夜空深处,无数的火箭闪耀起来,它们的轨迹因视觉的迟滞、形成了一道道优美的抛物线。好似烟花,仿若流星,绚烂而美妙。

    朱高煦把目光收回,借着松柏树枝燃起的火把光亮,爬上了两座石灰岩山峰之间的缓坡。他转头看时,见身后的大片人马点起的火把,像火海一般壮观。

    黑暗笼罩在天地间,一切自然景观都变得朦胧不清,却让一些景物更有震撼力;大概人们总是更敬畏未知的缘故。

    白天突兀耸立的山峰上,长满了灌木和荒草,一片绿意盎然;而在此时它们那巨大的黑影,却好像是藏在黑暗中的硕大怪物。

    朱高煦一直留意着那些“怪物”,因为这是晚上为数不多的参照物了。

    他带着亲兵骑兵,举着火穿过了这边山峰间的低谷;后面的各部人马也循着火光的方向跟来了,一时间山谷间的军队就像慢慢涌动的岩浆。

    人们继续往前走,再次穿过了第二道山间的谷地通道。如同朱高煦自己描述的路线一样,他招呼随行的将士们,开始朝右边转向。

    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夜空上布着云层。然而只要人抬头望,就肯定能分辨出何处是天空!

    因为有些光明,藏在深深的黑暗之下,但它却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朱高煦等人借着天空与山影的区别,沿着一条狭长的山谷走廊,一直往前走。此时他们的行军方向,应该是自东向西;这是朱高煦白天就了解清楚的地形,此时多半没有走错。

    待他率先策马沿着低矮的灌木林、爬上那边的缓坡之时,眼前看到的景象,更加让他确信了路线是对的!

    黑夜的大地上,出现了一大片星星点点的火光!只有聚集在一起的军队,才会有那么多火把。远处那些火光,显然是敌军的人马。

    一切景物都看不清楚,包括河流,唯独四下的火光额外清晰。

    其中有好几条排成纵列的光亮,那边应该就是吴高军在安乐水(遇龙河)上的浮桥,他们正在渡河。只有河上舟桥,才能让此时的乱军形成如此整齐的纵队……

    汉王军迂回的这段路大概有十里地,行军时间,应该有半个多时辰。吴高军的人马太多,半个多时辰仍未完全渡过安乐水。

    更多的汉王军人马爬上了缓坡。朱高煦观望了一会儿,便举起刀鞘喊道:“前面就是安乐水,各部攻击前进!”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呐喊声,好像在回应着朱高煦。

    大军在晚上,极难部署好较宽的横队阵型进军,诸部便陆续以平行的多路纵队向西进攻!这时,敌军也有大量人马渐渐向这边移动了,显然是为了阻击汉王军。

    两军渐渐靠近,远处传来了震天的杀声和人群的嘈杂声,火铳的光更是四处都在闪,根本毫无规则可言。即便朱高煦站在一处山坡上、位置较高,他却也搞不清楚前线的战况究竟如何。

    鲜有大将愿意在晚上发起大规模的进攻,寻常晚上只会发生一些有预|谋的小股偷袭和奇袭,主力的决战几乎不会发生在夜里……便如同现在,黑漆漆的晚上,实在无人能控制局面。

    一切都相当混乱,大伙儿仅能依靠的,是底层将士的各自为战、以及运气;然后各级大将都会暂时失去判断,只能等待结果。

    朱高煦的眼睛也看疼了,只见那些火光来回移动交错,在稍远的地方便分不清敌我。

    不知过了多久,河面上忽然燃起了大火!好几道浮桥上都渐渐烧了起来,河里的水在大火中泛起了隐隐的鳞光。吴高终于把浮桥烧了!

    留在河岸这边的敌军人马,一面靠山、一面临水,两头都是汉王军重兵;安乐水上的浮桥一烧,那些官军顷刻便陷入了重围。

    朱高煦马上传令亲兵,分散到前方去劝降。

    许久之后,各处便传来了人们的大喊大叫,“东岸的伪帝官兵,你们被包围了!”“放下兵器,投降免死……”“汉王乃大明太祖嫡孙,弟兄们弃暗投明,可保性命无虞……”

    ……官军留在安乐水东岸的人马,在昨天晚上大多都陆续投降了;很多人马是将领带着,成建制地丢下了兵器。

    本来负责阻击追兵的官军人马并不太多;但因汉王军及时包抄到了安乐水河岸,还有一部分官军未能渡河,结果投降的人数,至少超过两万!

    安乐水上官军的那些浮桥,此刻已不复存在。唯有河畔上剩下一些烧焦了的残骸,河中间的舟船和木板、早已被冲到漓江去了。

    但取而代之的,是汉王军的浮桥。昨夜前锋的一些人马和辎重队,连夜拆了漓江上的浮桥,把船划到安乐水搭建了新的舟桥。

    桥上一队队的人马正在慢慢地渡河。有的人是垂头丧气降兵,有的是疲惫的汉王军将士。

    小小的一条两岸,到处都是队伍人群,其中还有拿木车装着的重炮。昨夜敌军走得急,丢弃了大量辎重,那十几门洪武大炮也扔了,被汉王军捡了过来。

    朱高煦骑马驻足在安乐水河畔,看着那些衣甲不整、毫无生机的降兵。他心里很清楚,稍加整编,汉王军又会增加两万多兵员!

    这些军户正军熟悉行伍、有行军作战的经验,关键他们即是汉人,又是明军,与朱高煦这个大明亲王没有根本上的矛盾……等汉王军占领了广西布政使司地盘之后,其中广西籍的军户家眷都在本地,更是连劝说他们加入汉王军的过程也可以省去。

    普通军士最容易收编。朱高煦只要把武将任命好,然后发军饷,恐怕不出一个月、大伙儿就可以兄弟相称……

    大军各部陆续渡过安乐水,往西北方向走数里地,便是阳朔县城。

    朱高煦未下令主力军队进城,他传令各营,在城外择地修整。大部分人马还有点混乱,此时需要时间恢复秩序、并稍作休息。

    朱高煦又选了一个卫指挥使,命令他占领阳朔县城,并负责看管那些降军;接着命令文官侯海等人留下,负责降兵的登名造册等事宜。

    午饭之后,各部大将陆续来到了中军大旗所在营地,向朱高煦禀报各部军队的状况。

    小小的阳朔县城外,此时喧闹非常,时不时传来人们的欢呼之声,正在庆贺昨天的会战胜利。

    朱高煦观望了一会儿远处军营里的光景,但此时他的心情很奇怪,并没有感觉到大胜之后的兴奋和放松。

    他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对周围的大将们说道:“在彻底消灭吴高军之前,此役便没有结束。半个时辰后,全军拔营,继续北进!”

    赵平率先抱拳道:“末将得令!”

    其他大将也陆续跟着附和。

    ……

    阳朔县城西北二十余里地外,官道上的人群排成长龙。人们大多精疲力尽,一边走一边时不时眺望着北方,广西布政使司治所桂林府,便是人们跋涉的终点,也是希望。

    大军走走停停,停下来歇息时,人群反而会更加嘈杂。无数的士卒在说着自己的武将姓名、队伍名称,又有负责联络的将士骑着马来回穿梭询问、喊叫,大路上简直是人声鼎沸。

    官军正是在一边撤退,一边试图把那些已经混乱的军队重新组织起来。

    昨天一整天的大战,官军以失败告终。他们在战阵上伤亡的人数还远远不到一成,但如此大规模的会战,一旦战败之后显然不会那么轻松。

    一晚上,吴高就损失了超过三成兵力!

    折损的兵力,不仅包括后卫、以及部分没来及渡河的人马,还有更多不知所踪的人。因为当时激战刚结束、军队太混乱了,加上天黑和战败的气氛蔓延,路上走散和趁机逃跑的士卒是不计其数。

    现在官军具体有多少人,吴高也无法准确掌握,估算大概已不到六万人!

    一次会战的失败,便造成了吴高的兵力、直接从优势变成了劣势……但最严重的问题,还是士气受到了极大的削弱,将士们的体力也没机会恢复。

    此时吴高一脸憔悴,他骑着马巡视着官道上的人马。看着那一张张丧气的脸,吴高不得不清楚地认识到,现在他已经完全没有了与汉王军一争高下的机会。

    除非有什么办法恢复士气和信心,并且给予官军起码一两天时间的稍加恢复……但这是几乎无法做到的事。

    “大帅!大帅……”几员大将迎面走了过来。

    吴高抱拳回礼,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没甚么表情,开口道:“经此一役,本将一只脚已在鬼门关,戎马生涯也算结束了。”

    面前几个大将的神情顿时有些黯淡。

    吴高接着又道:“但我眼下还掌着兵权,乃因事情还没办完……我得把大伙儿剩下的人马,尽量带到桂林府坚城去,这是我部目前的唯一出路!然后我便自缚向圣上请罪,死而无怨。”

第四百八十六章 追击

    江阴侯吴高说出那些话,甚么戎马生涯完了、大军也只能延口残喘云云,这时候耿浩从他脸上看到了软弱与胆小。

    耿浩忽然非常生气,他娶了吴高那个只有几岁头脑的女儿,可不是为了跟着吴家一起完蛋的!

    他对岳父这个侯爷的敬畏、也忽然消失了九分,忍不住开口道:“昨日胜负未分,认输退兵是大帅的意思。而今大帅又说这些丧气话,怕是对军心不利……”

    “啥?”吴高顿时面露诧异与不悦,转头看向耿浩。周围的武将们也纷纷侧目。

    耿浩父子能从诏狱里出来、并得到了一官半职,全靠吴高;所以在此之前耿浩对吴高是千依百顺、相当恭顺。此时耿浩突地态度骤变,果然让吴高十分不适、甚至恼怒!

    耿浩悻悻住了口。

    吴高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抚绕,叫他十分不舒服。过了一会儿,吴高才又开口了,语重心长地说道:“耿浩,比起你的先祖父,你还差得远。要多见识经历几年战阵,言语才不会贻笑大方。”

    耿浩依旧沉默,不想此时再与岳父争执了,但他心里早已不服。

    以前吴高是侯爵、圣上跟前的红人,朝中有人帮着说话,耿浩当然敬畏;现在吴高自己也说了,官位甚么的全完了,连性命也难保,居然还有脸在这里教训别人!?

    这时官道上的军队经过了一番整顿,陆续又开始移动了;中军的大将们也陆续告辞,继续沿官道行军。岳婿俩的不快,也很快被抛诸脑后……

    耿浩在军中的经历,是几乎每天都在赶路;人们仅有的物品全携带在身上,便如同贫穷匮乏脏乱的流民。这就是英明神武的大明官军!对于武将这一行,耿浩已渐渐失望透顶。

    以前耿浩对将帅的印象不是这样的,在他眼里,勋贵武将应该是鲜衣怒马、人人敬畏,因开疆辟土战功赫赫而光宗耀祖。

    哪像现在这般光景,耿浩已经不知道自己多少天没洗澡了,身上夹杂着酸|臭与各种恶臭,头发里全是脏兮兮的油。吃饭的时候,里面不知道混了多少灰土脏东西,饱一顿饿一顿的。一直在行军赶路,人们不仅疲惫不堪,而且随时怀着被杀的忧虑恐惧。

    堂堂大明朝的勋贵们、官军将士,竟然是这副模样!

    甚么建功立业、受人敬仰,此时半点影儿也没有,狼狈的人们只想着活命求存。

    耿浩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唯一欣慰的事,便是太阳已经偏西、又到了大军扎营休息的时候。耿浩在马背上颠了一天,觉得骨头几乎散架,只想赶紧找到宿营的地方,然后躺下来睡一觉。

    果然远近的各处人马陆续停了下来,军中一片热闹,大伙儿正忙着挑选营地。耿浩希望中军能住在附近的村子里,最好还能有一间房屋,他真是受不了,今晚就得弄点热水洗个头洗个澡!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喊叫声,“敌骑!敌骑……”

    吴高的声音呵斥道:“大呼小叫作甚?有多少人,位于何处?”

    那骑士翻身下马,上前禀报了起来。

    吴高问明白了军情,便说道:“传令各营,依旧扎营。敌骑只有千余骑,若他们敢攻打我军,先让步军抵挡、将其击退,然后以骑兵反击!”

    一个武将抱拳道:“大帅,敌骑后面,有叛军前锋步骑大队,已近至五里地之内。咱们若停下来,叛军前锋便要追到跟前了。”

    “那又如何?”吴高皱眉道。

    耿浩看在眼里,顿时又觉得岳父变狠了不少。吴高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有时候非常胆小,有时又比所有武将都胆大!

    这时吴高的声音道:“本帅知道尔等惧怕,眼下咱们的景况也着实糟糕;但这种时候,退得越快,大军崩溃得越快。咱们已别无选择,叛军前锋若敢进攻,必须与之拼命!”

    众将似乎受了鼓舞,纷纷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黄昏时分,朱高煦骑马赶到了前锋大营。

    前锋大将赵平上来迎接,禀报道:“王爷,敌军主力在二里地之外,一个时辰前就扎营停下来了。”

    “咱们过去瞧瞧。”朱高煦简单地回应了一句。

    一群马队簇拥着朱高煦,向前锋营的东北方向过去。此地位于平坦的原野上,东西两边有山林。一行人骑马走了一会儿,便到了地势较高的地方,离敌军大营也更近了。

    趁着天还没黑,朱高煦观望了好一阵。许久后他遥指前方道:“看见那些房屋了?外面拴着马,广西百姓鲜有养马的,所以必定是敌军的前哨。吴高有所准备,欲与咱们的追兵再干一场。”

    赵平沉吟道:“末将前锋军不足万人,人马少了一些,今日为了追上吴高军,急行军了几个时辰,此时将士十分疲惫。”

    朱高煦转头看着他,点头道:“打不赢的仗,能不打就不打!否则吴高若反击成功,多少能鼓舞敌军士气。”

    他很快便下定决心,下令道:“你们就地扎营修整,监视敌军,等待一晚上;咱们大军主力将连夜行军,赶到此地!明日凌晨,再对吴高发动进攻。”

    赵平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踢马调转方向,一面派人先行回去传达军令,一面也带着亲兵马队离开了前锋军营。

    汉王军主力大致在吴高军后面二十里,要赶上吴高军的位置,今天便要多走一个多时辰(两三个小时)。本来就疲惫不堪的将士,一天多走二十里是十分沉重的负担。

    但朱高煦认为汉王军士气尚可,在乘胜追击的关头,可以尝试压榨人们的体力极限。他为了鼓舞将士,便下马步行,跟着大伙儿一起步行走这二十里地。

    数万人以长长的几路纵队,快走到前锋军营地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就在这时,两骑迎面奔了过来,马蹄声中还有人的说话声:“王爷就在那边,俺带你过去。”

    不一会儿,来人翻身下马,上前抱拳道:“赵将军遣小的来禀报,吴高军已于一炷香之前拔营,连夜走了!”他说罢递上了赵平的书信。

    周围的武将们听罢,顿时破口大骂,将吴高的很多亲属都骂了个遍。

    朱高煦皱眉想了一会儿,便道:“前锋辎重队已为大军选好了营地。传令各部,先派人去瞧好了位置,到达军营便歇了。”

    及至诸部陆续到达地方,朱高煦看见火把中许多人直接躺倒在泥地上,人们劳累异常,几乎到了身体忍受的极限。一路上汉王军也掉队了很多身体较弱的人。

    吴高老是在跑,实在拿他没有什么好办法。朱高煦身经大小战役无数,还真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况,心里不得不承认,那江阴侯简直是个奇葩……

    喉咙发炎的症状还没痊愈,朱高煦今日又披甲步行了二十里,他也累得够呛,便在中军为他征用的民宅里睡了。

    睡到半夜,他忽然被侍卫吵醒。

    床边一个军士说道:“王爷,侯长史连夜派来了个信使,说有要紧的事。小人劝了几次也劝不住,只得来唤王爷,请王爷降罪。”

    朱高煦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看了一眼桌案上的油灯,问道,“人呢?”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文官被值守的亲军侍卫带了进来。那文官长相不怎么好看,若是没穿官袍简直就像一个粗|糙的农夫,他抱拳道:“下官裴友贞拜见王爷!”

    朱高煦的瞌睡也渐渐醒了,指着文官恍然道:“我记得你,你在汉王府教过书。”

    裴友贞面露一丝喜色,拜道:“王爷好记性,下官荣幸之至。这是侯长史送来的奏报,请王爷过目。”

    朱高煦接了过来,凑近油灯观阅。

    “奸谍被抓?吴高写给陈用晟的信、被查获,还被送去了吴高大营?”朱高煦顿时更加清醒。

    裴友贞的腰弯得很低,“此事乃广西巡抚、给事中雷填所为。那雷填走的是朝中大臣袁珙的路子,出身东宫党羽,与一般官员身份不同,所以他办这种事十分卖力。”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过了许久,朱高煦忽然说道:“这件事不一定是坏事!虽然看样子,桂林府暂时不会主动投降了;但广西这边,吴高的兵力才是关键,只要灭掉吴高,桂林府没兵是守不住的。

    吴高得到那封信,听说桂林府有咱们的奸谍,说不定会更加心慌。”

    裴友贞拜道:“王爷英明!”

    ……汉王大军离开阳朔县一天多时间之后,已经到达了桂林府的南面地区。沿路常见突兀的石灰岩,但除此之外,地形相当平坦,简直就像平原。

    这样的地势,便不必拘泥于那条官道,无数道路都可以通往桂林府城。

    朱高煦派王斌带着汉王亲兵精骑数百、前去增援赵平前锋,继续尾随吴高军,作用主要是收降那些逃跑和掉队的官军将士,人数非常多。然后朱高煦自率大军步骑主力,离开了官道,开始从另一条路进军。

第四百八十七章 绝境

    大道上的官军人群在缓慢地移动着,人们的步履又慢又重,好像一群戴着脚镣的人。

    一个军士腰上挂着的皮水袋漏了,水正不断地渗漏出来,将他的皮甲和裤腿打|湿了一片。待他发觉之时,取下水袋摇了一摇,脸上顿时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天已放晴,西斜的太阳当空照|射,东边如林的群山矗立在远方,在阳光下分外清绿。拿着破水袋的军士又转头看向西侧,不远的地方正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波光粼粼的水面分外诱人。军士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忽然踉踉跄跄地向河岸奔去。

    “回来!”身后传来的武将呵斥声,“谁让你擅自离队了?”

    军士不管那么多,扑倒在河边上,便伸手鞠水浇在脸上,然后人便趴在那里不起来了。他只想躺在这里,反正一路上掉队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此时的官军,正如那只漏水的水袋,一路上无时无刻不在舍弃兵力。掉队者有生病的、也有脚扭伤的,以及身体弱无法坚持行军的人,自然一些沮丧的士卒也混在其中装病。夜晚是人数锐减最严重的时刻,很多人都会趁夜逃跑。

    阳朔之战发生在八月十七日,官军激战了一整天。在夜幕降临时,官军放弃了会战,大部渡过安乐水,开始了撤退之路。

    十七日当晚,官军便由于战败的队伍混乱、后卫被包抄围困等原因,损失了超过三成兵力。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军队,一晚上根本没休息好,又经过了十八日一整天的行军,疲劳已经接近人们忍受的极限。

    所以昨天十八日旁晚,吴高被叛军的前锋追上后,没敢轻易继续退却。

    但就在昨晚,叛军主力连夜行军,逼近了官军大营……吴高不认为官军还有丝毫战斗力和士气,当时情况是将士疲惫不堪,弹药箭矢消耗殆尽无法得到补充,人们还笼罩在战败的恐惧和担忧之中。

    吴高不得不下令,连夜拔营,逃离叛军的攻击范围。

    于是昨天夜里,官军在行军的路上,损失的人数不计其数,最少不低于一万人。到了今天官军一整天也得不到休息,只能继续赶路……

    叛军主力大军,正位于官军的西面进军,几乎一整天没有停;两军隔着一条小河,在平坦地区较窄的地方,甚至用眼睛也能看到叛军的人影了!

    这种平行追击的无赖战术,完全是在比拼双方将士的体力。吴高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官军不能停下,必须在叛军之前赶到桂林府!否则他们便没有任何机会重新恢复战力了。

    从阳朔县到桂林府城,只有一百六七十里路,正常行军四天就到。官军已经离开阳朔县两天两夜,但剩下的不足百里道路,却仿佛比天边还远!

    直到今天下午,吴高已经损失超过总兵力的一半人。

    就在这时,大路上的人马陆续停止了前进。军中渐渐开始嘈杂起来,一些将士不明所以,以为今天要提前休息。

    中军大旗下的江阴侯吴高,听到了一个骑士附耳悄悄说的话之后,便坐在马背上久久地看着前方。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对周围的武将们说道:“实在遗憾,该是咱们说道别的时候了。”

    “大帅……”众将神情凝重地注视着吴高。

    吴高道:“本将调到广西方数月,已目睹诸位弟兄为国尽职,并未愧对朝廷……”他抬头看着那个写着黑色“明”的大旗,“沙场总有胜负,咱们不得不面对失败,也不得不面对绝境。本帅与诸位想尽办法,但至今仍无法摆脱走投无路的处境。”

    他终于说出了刚才的消息:“叛军已进军到咱们的北边,从一处浅滩涉水横渡之后,拦截了前面的官道。”

    其中也有不甘心的武将、急忙说道:“咱们将人马分散,绕过敌营!”

    吴高不置可否,沉默不语。

    此时此刻,双方人马都相当疲惫,但叛军的情况明显比官军好很多。叛军不仅在胜仗之后信心十足,而且从几天前的平乐府开始,叛军便几乎没有整夜行军的经历,休息比官军将士好。

    不然,现在叛军也不可能追上官军,并出现在了前方。

    至于部将所言的分散绕行,吴高凭借自己的经验,不必多想、直接便能看到结果:失去军纪和约束的乱军将士,必定会擅自逗留歇息,一些人马会失去建制很快溃散。

    叛军也根本不会分兵、去试图继续追击分散的官军;他们会径直进逼桂林府,先控制了广西布政使司的官府,然后才逐渐收集那些已毫无抵抗之力的乌合之众。

    此时作为一支军队来说,吴高认识到,他们已经彻底完蛋了!

    年过六十的吴高,之前一直在带兵作战,从来没觉得自己老。而在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人生已经走到尾声。而且他这戎马一生的收尾,显然不太光彩。

    于是吴高忍不住再次感叹了一声:“真是遗憾啊。”

    诸将也受到了气氛的感染,无不伤感,甚至有的汉子眼睛变红了。

    或许除了遗憾还有悲哀,这世上没有比战败更悲哀的事了。将士们流血流汗浴血奋战,牺牲了无数性命、吃尽了苦头,最后却只得到耻辱和罪责!

    这样的结束,吴高连遗言也没甚么好说的。他静坐了一会儿,便缓缓地把手伸到了佩刀刀柄上。

    “唰!”吴高断然拔出了腰刀。

    “大帅!”一个武将喊了一声,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一下子把吴高扑倒下马。众将纷纷下马,围过去按住了吴高,一群人急忙劝说。

    吴高挣扎了一会儿,瞪眼道:“本帅必须死!十万大军呐……折损如此多人马,我作为主帅万死不能辞其咎!一会儿诸位便取老夫的人头,找汉王投降罢!”

    忽然有人说道:“俺们不如一块儿去,弟兄们都做叛军,还追随江阴侯。”

    吴高听罢突然“嘿嘿”苦笑了一声,又摇头道:“我已经老了,何必再受一次屈辱?本帅虽败军之将,也是大明开国勋贵,死有何惧……”

    “砰!”吴高话还没说完,突然下颔被谁打了一掌,人便昏了过去。

    众将愕然转头看出手的武将。那汉子的眼睛发红,正是刚才说要一起投降汉王的武夫。他回顾大伙儿的目光,脸上一阵难堪,嘴角抽搐了一下才小声道:“把江阴侯带上,俺们投降?”

    大伙儿纷纷附和。

    这时那武夫爬上了马背,对着人群大声喊道:“弟兄们,实在没法子啦,降了!愿意的人,便跟着中军大旗走,不愿意的也不勉强,自谋出路!”

    军中有一些京营将士,大多是骑兵。他们有马、很可能可以跑掉,也不太愿意投降,便陆续聚集到了一块儿,准备离开大军。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耿将军!”

    诸将这才注意到,江阴侯的女婿耿浩正调转马匹,往京营骑兵那边去了。耿浩刚才一句话也没说,大伙儿差点把他忘掉。他忽然被人叫住,脸色有点难看,接着便正色道:“人各有志,叛贼始终是叛贼!”

    喊话的武夫道:“没拦着耿将军的意思,俺们是想让耿将军回去之后,给你丈人说几句公道话。江阴侯在京师怕还有家眷!耿将军便如实说出广西战阵上的景况,你也瞧见了,大伙儿不是不卖命、也不是不忠心,眼下是实在没法子哩!打不赢便罢了,跑也跑不掉……”

    耿浩点了点头,抱拳道:“在下一定将话带到朝里。”

    ……晚霞浮在西边,流光溢彩。

    南面的官道大路上,一大群队伍已乱糟糟的人马,渐渐向这边涌来了。他们还举着旗帜,但很多人都衣甲不整,有的没有头盔,有的两手空空没有兵器。

    汉王军步阵前军忽然呐喊了一声,列阵的将士跨出马步,将长枪端了起来,严阵以待。

    这时朱高煦已拍马走出了方阵,他回头举起手轻轻往下做了手势,喊道:“官军投降了!”

    果然,官军人马到了两百来步距离时,便纷纷把兵器“叮叮哐哐”地丢在地上。

    此时此刻,朱高煦才长长地、把胸口的那一口气吐了出来。他顿时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又是疲惫又是惬意。忽然喉咙也感觉不到疼了,扁桃体发炎竟不知在甚么时候已经痊愈。

    朱高煦拍马继续往前走,王斌踢马越过了他的马头,转身沉声道:“那些人刚投降,王爷不得不防!”

    “我心里有数。”朱高煦低声道。

    王斌便让开道路,但紧紧跟在朱高煦的身边,一副随时准备挡|枪的模样。

    朱高煦骑马来到了一百步外,便勒住了坐骑。他对前面的无数人大声喊道:“我就是你们曾经要对付的汉王,朱高煦!从现在起,咱们便不再是敌人了!尔等以后会明白,本王并不是那么坏……”

    “哈哈哈……”汉王军中忽然一阵哄堂大笑。北边的人群里,欢呼声也渐渐响起,荒郊野岭的大路上热闹非凡。

    广西布政使司地盘上的战火,终于熄灭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 勋贵

    二十六岁的朱赞仪是第二代靖江王,他的先祖父朱文正、乃大明太祖的亲侄子。但近年来他的身体很差,经常卧病在床,自觉活不长了。

    时广西地盘上的官军十万众战败投降,叛军将克日兵临桂林城下,这些消息已传到了靖江王府。但朱赞仪对此毫无关心,他最伤心的是久病不愈性命堪忧,还管那两个叔叔争皇位的事作甚?

    就在这时,长史萧用道请命入内。萧用道见到朱赞仪便道:“王爷,巡抚雷填欲见,言称有要事相商。”

    “桂林府的事,本王甚么也没管……咳咳!他找本王作甚?”朱赞仪皱眉道,“若与王府有关,萧长史替我应付便是了。”

    萧用道是建文朝的文官,后来投降了永乐帝、被派到桂林靖江王府来做长史。朱赞仪知道萧用道的底细、肯定在负责监视自己,但去年永乐帝驾崩,现在朱赞仪自己的身体也很差,便不想再计较那些事了。

    “依下官之见,雷填的意思是想劝王爷离开桂林。如此他便可以借口护送王爷,趁机从桂林逃走。”萧用道径直说道。

    朱赞仪有点生气道:“我哪也不去!与其死在路上,我为啥不死在自己家里;他雷填要跑,干我何事?”朱赞仪喘息了一会儿,又道,“叛军首领汉王,论起来我还得叫一声叔,他不至于拿我这个半死的侄子怎么样罢?”

    萧用道认真地听完,不动声色道:“可是王爷,您总得为两位王子想想后路才是。”

    朱赞仪虽身体不好,但此时脑子还很清醒,一下子便明白了萧用道的意思。朱赞仪虽然快死了,但靖江王府是要继承下去的,所以他临死也要面临一次选择。

    如果朱赞仪选错了人,靖江王府也许不会被废除,因为任何皇帝都不想背上坏名、对朱文正一脉刻薄寡恩;但问题是,朱赞仪还有八个弟弟!朝廷的选择很多。

    “萧长史有何良策?”朱赞仪脸上那不以为然的神色消失了,很认真地问了一句。

    萧用道是太宗皇帝选的人,但太宗皇帝驾崩后,他就不一定会忠心谁了;所以萧用道的建议,还是可以一听。

    “事关重大,下官不敢轻言,不过……”萧用道俯身过去,小声道,“下官有一策。王爷不愿意离开桂林,只说身体有恙便是;您有两个王子,选一个留下,另一个便跟雷填回京师。您看如何?”

    “会不会两头不讨好?”朱赞仪问道。

    萧用道摇头道:“只消王爷不公开与一方为敌,便应无大碍。王爷既然留在了桂林府,最好派长子去京师。”

    “叫雷填进来见面。”朱赞仪道。

    等了许久,广西巡抚雷填便被带到了靖江王的寝宫。朱赞仪已经起床了,正有气无力地靠坐在一把铺得厚实的椅子上。

    ……雷填是个面黄肌瘦的文官,他此时上前行礼,掩不住忧心忡忡的神情。

    巡抚雷填本身是朝廷中央的给事中官员;朝廷派他一个京官过来巡抚广西,就是为了监督地方官府,以免他们太容易投降。现在一省首府眼看要献城了,他雷填不想留下来督促官民守城,却想赶紧跑路……这种事确实很容易被人弹劾!

    所以雷填想到了靖江王。

    见礼罢,他便迫不及待地劝说道:“江阴侯大败,官军投降者甚众。但也有忠心圣上、至死不渝的忠勇之士!这些人刚回到桂林府,皆勇猛善战一片赤诚之心,必能护送王爷顺利到京。”

    “我命不久矣。”朱赞仪冷不丁说了一句。

    雷填一下子怔住了。

    朱赞仪道:“本王这身体,没法长途跋涉啦,唉!若要离开桂林府,必会死在路上。何况我也舍不得王府里宠爱过的数百个美人。这样办罢,雷巡抚将本王的长子佐敬、及夫人耿氏带走。”

    雷填听到这里,顿时大喜!他的脸因兴奋而变红了……若能护送靖江王的长子离开此地,与裹挟靖江王本人是一回事。

    他急忙高兴地拱手道:“王爷英明。前线回来的将士,其中正好有江阴侯的女婿耿浩、与耿夫人乃同姓,说不定还是亲戚,他们定会全力护卫夫人王子之安危。”

    朱赞仪皱眉道:“我听说江阴侯被人打晕后,弄到汉王跟前投降了。他女婿不会跟着投降?”

    雷填几乎拍着胸脯道:“王爷尽管放心,耿将军有大义气节,不然也不用回城,而在战场上便会跟着吴高的人去投降了。”

    “言之有理。”朱赞仪点头道。

    雷填不禁催促道:“叛王大军距离桂林府,已不足百里;其骑兵前锋可能还将提前抵达。值此危急关头,下官等不敢有丝毫怠慢,以免王子殿下陷于危境之中。还望王爷下令,叫夫人王子尽快收拾行囊,咱们今日便启程!”

    朱赞仪道:“一个时辰后,你叫官军护卫来王府北门接人。”

    雷填拜道:“下官遵命,请告辞。”

    ……不出一个时辰,耿浩、雷填等一队人马便来到了靖江王府门楼外等着了。

    之前江阴侯吴高统兵,耿浩是没有一丁点兵权的。因为老丈人觉得他毫无战阵经验,怕坏正事,便叫他在中军跟着做一些传达军令之类的事;同时增长见识、习习行军布阵。

    但现在耿浩摇身一变,立刻凌驾在了回城残军的所有武将之上,俨然成了这股残兵的实际首领;盖因广西巡抚等官员认可之故。

    那些骑兵残军人马有武将,但都是低级武将;巡抚雷填谁也不认识,相较之下,雷填更愿意相信出身好的勋贵,比如耿浩……大名鼎鼎的开国功臣长兴侯之嫡孙,江阴侯吴高之女婿!虽然长兴侯已家破人亡,江阴侯也投降叛贼了,但在官场人眼里,他耿浩还是比一般泥腿子出身的军户可靠。

    等了许久,王府门楼里出来了一队车马。

    这时,耿浩便听到雷填以一副自己人的口气沉声道:“咱们得走快一点,所以那些马车是累赘!不过咱们先别开口,出了城之后,到时候再劝靖江王府的人弃车乘马。”

    耿浩忙点了点头,抱拳一拜。

    雷填见勋贵对他那么敬重,脸上一副十分受用的样子。耿浩这几年虽活得如同丧家之犬,但见此状况,心里也不禁想道:贵族就是贵族!

    车马靠近了骑兵队,前面一个文官上来见礼,大伙儿相互寒暄了几句。

    就在这时,一辆华贵马车的窗帘被挑开了,里面一个年轻的贵妇把脸露了出来;从窗户看进去,里面还有个穿着团龙袍的几岁小男孩。看样子那妇人便是靖江王的夫人之一耿氏,孩儿便是靖江王的长子朱佐敬。

    “耿将军,听说江阴侯被将士胁|迫,降了叛王。我有一句不当问的话,还望勿怪。你为何不跟江阴侯一起过去?”耿氏轻声问道,她似乎提心吊胆的。

    这些王府里的贵妇,几乎不出王府大门,出远门时胆子肯定比较小。

    耿浩被忽然一问,心中顿时便想起了他的表妹沐蓁,那精致俊俏的小脸那么美妙、婀娜的身段如此诱|人,笑声如铃、如同仙女!

    而且在汉王出现之前,他们俩明明是门当户对十分般配,上辈人便定好的美事,他们彼此之间也是情投意合两小无猜。直到那好|色之徒出现,便完全破坏了一切。

    一想到沐蓁被抢走,甚至可能已经主动投怀送抱、把那光滑玉白的肌肤拿给别人抚|摸,耿浩的心便在滴血。他无法控制地想象到那不堪的场面,沐蓁在别人身下喘气,遭受着那壮汉的肆意蹂|躏,她不仅不知耻还陶醉其中!想起表妹的声音那么好听,吐出的却是肮脏的词儿,此时耿浩心里五味杂陈,简直戾|气横生。

    他不仅仇恨汉王,也恨沐蓁;他对沐蓁巴心巴肺那么好,却得到的是背叛!背叛,实在是伤人最深的利剑。

    在这一刻,耿浩恨所有女子,暗骂她们全是荡|妇!正如圣人之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对于这样的仇人,耿浩简直跪不下去,每当一想到那屈服的场面、内心的耻辱感便深入骨髓。所以他怎会去投降汉王?

    但他不必要把那些旧事说出来。耿浩沉住气,便抱拳道:“回夫人的话,先祖父虽是能征善战的长兴侯,但在下从小读圣贤之书,明白忠孝大义。普天之下,忠君为上,忠臣方为上上等之人,在下岂能因私情而不顾大义?”

    “好!”耿氏不禁赞了一声,“耿将军出身显贵,知书达理,文武双全,又是一表人才,真乃圣上之良臣,国家之幸甚!”

    虽然知道这夫人只是在说好话,但耿浩听在耳里仍旧十分舒服,他当下便款款执礼道:“夫人过誉了。您尽管放心,本将必誓死护卫夫人与王子,不负靖江王之信任。”

    耿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轻轻放下了帘子。

    雷填便下令道:“事不宜迟,启程!”

第四百八十九章 山清水秀

    雷填耿浩等人、护送着靖江王的夫人和王子,从府城北门出。他们打算先北上湖广布政使司,见过平汉大将军张辅、禀报广西的情状之后,再去京师。

    京官跑了,广西三司衙门官员的态度,明显开始变化了。有心人可以从称呼等细处感受到这样的改变,以前大伙儿都是称“叛王”、“叛军”,但现在提起压境的大军,一般是说汉王、汉王军,甚至还有称伐罪军的人……

    八月下旬,汉王中路军率先抵达了桂林府的南门。

    人道是桂林山水甲天下,果然名不虚传。即便是广西布政使司最大的城池附近,也能看见四面都是青山和绿水。

    晴朗的秋日天空额外干净,飘着朵朵白云。古朴的城楼、楼阁、浮屠,与秀丽的自然风光融为一体,仿佛没有一点雕琢的迹象;便好似这样的山水风景,天然就应该搭配如此东方古典建筑和文化。

    已经戒严的府城城门,在沉重而难听的“嘎吱”木头摩|擦声中,缓缓地洞开了。城外的军队人群里响起了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欢呼之声。

    朱高煦坐在马背上,望着那城门,晒成古铜色的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

    大业尚未成功,隐隐的压力还藏在心底,但是眼前的目标,朱高煦无疑认为完成得非常完美!人生或许有做不完的事,当走完了其中一步,何不让自己稍稍松一口气?

    亲兵精骑开路,汉王的大旗开始向城门进发。朱高煦身披重甲,紧随其后。

    许多官员走出了城门,上前来迎接。待前面的骑兵过去了,朱高煦便策马来到道旁、翻身下马,他对那些鞠躬侍立在路边的官员说道:“本王便是朱高煦。”

    当前的几个红袍官员相互对视了片刻,正欲下跪行礼。朱高煦眼疾手快,上前便拖住了一个官的小臂,说道:“且慢!”

    众官暂且停了下来,用畏惧而复杂地眼神望着朱高煦。

    朱高煦道:“大明太祖皇帝是我爷爷,但我不是天子,不能逾制了。我也不是征服者,这天下本就是大明的天下。”

    他稍微一停顿,口气十分友善,“诸位同僚不必有屈服的想法,你们还是大明朝的官员,只不过重新审视了真相,果断弃暗投明,实在可喜可贺!又因诸位爱民如子,以百姓为重,不愿这锦绣桂林惨遭兵祸,这是值得称道的德行啊!”

    大伙儿听到这里,一时间沉重的气氛渐渐开始变淡。终于有个红袍官员大声道:“汉王殿下英明神武,体察下情,国家有幸,百姓之福!”

    顷刻之间大伙儿纷纷附和起来,“汉王文德武功,仁义无双,下官等悔不能早日投之……”“下官等无日不在期待正义之师,今日汉王终于临幸本府,同僚敢不开城恭迎……”

    朱高煦听到这么多夸奖的话,脸已笑烂了。身边的王斌、侯海等人也是面有笑意。

    “哎呀,不敢当、不敢当。”朱高煦抱拳回礼道,“一会儿汉王府长史的官员会下安民榜,诸位同僚叫衙役帮着张贴、告示官民,我伐罪军军纪严明,严禁将士袭扰平民;叫大伙儿都各司其职,安心办各自的事。”

    众人又是一阵称颂,直道城中百姓有幸。

    朱高煦忽然问道:“我的贤侄靖江王何在?”

    一个官员拱手道:“回英明神武百战百胜仁义厚德的汉王殿下垂问,靖江王身体有恙不能成行,吩咐下官等向汉王殿下请罪。”

    “知道了。”朱高煦挥了一下手,“一起进城罢!”

    于是大军入城,大街上很快开始敲锣打鼓奏响礼乐。鸣鞭之后,城楼上还有人念起了歌功颂德的文章。

    三司官员已经在府前街附近、为汉王准备好了一座幽美的园林宅邸。朱高煦也不挑拣,当即确定作为汉王府行营;他等亲兵检查完毕之后,便径直住了进去……

    除了少数边疆藩王,大部分地方藩王都没有实权,不能干涉官府的军政事务;但像靖江王这种人物,在两广地区名声极大,他的态度还是很重要的。

    朱高煦到了行营之后,发现宅邸里很多东西没被拿走,大概是因为桂林府的官员准备房屋时、比较仓促。朱高煦也不客气,叫人砸开库房取了一枚人参,便派侯海作为使者,拿着人参礼物去靖江王府视疾。

    下午侯海就回来了,他到前院书房里单独面见了朱高煦。

    侯海禀报道:“王爷,那靖江王真的有病!下官被允许见到他的时候,观之,其印堂发黑,肤色苍白无血色有腐朽之气,其神态举止都不像是装病。下官又问了王府上的郎中,皆称靖江王数月前便病了,王府上的人都可以佐证,且久病不愈。”

    朱高煦听罢点了点头:“不是装病就好。”

    侯海又道:“靖江王见面便说,他无意与叔父汉王过不去,若叔父在桂林府有用得上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又叫下官回来带话,他想邀请您到王府上一叙。”

    朱高煦越听越满意。他在战场上艰苦度日许久,最近几天,才感觉诸事暂时比较顺心。

    “不过……”侯海上前两步,躬身道,“下官听说靖江王有二子,便找北司在桂林府的一个奸谍打听了一番,原来靖江王提前把长子送走了,只有次子还留在王府。”

    朱高煦一副恍然的表情,发出“嗯……”的一个声音。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步一会儿,走到了门口,因寻思着甚么而许久没有吭声。

    他抬头一望,便看见了独秀峰的山影。独秀峰被靖江王府囊括在内,使得那座王府显得额外特别。

    “叫人准备一下,我这就去拜访靖江王。”朱高煦忽然转身道。

    侯海小心地提醒道:“那靖江王府不会出啥事儿罢?”

    朱高煦道:“靖江王只是不想押错了宝,不会有甚么事的。我几万精兵驻在城内,谁敢妄动?叫上王斌,带一队侍卫随行。”

    “下官遵命。”侯海拜道。

    最近两年朱高煦亲自领军,经常住草棚破屋,随时拔营出行,很多亲王的仪仗礼仪早已荒疏。不过也好,这时他没一会儿就准备妥当了,所谓准备无非便是换身衣裳而已。

    靖江王在法礼上属于郡王,但靖江王府很明显不是郡王的规格……朱高煦也当过郡王,以前那高阳郡王府完全不是一回事!

    朱高煦从南门楼入靖江王府,此门名字是端礼门、和汉王府的南门楼名字一模一样。

    入得王府,观其占地之广、房屋之多,完全不输朱高煦在云南的亲王府;各种殿宇规模与亲王府差距不大,但靖江王府内有山有水,还有很多别致的亭台楼阁……朱高煦不得不承认,他的汉王府似乎是最差的亲王府。

    一个姓萧的长史带着一些官吏宫人,前来迎接。一行人把朱高煦引进端礼门,到了承运殿。

    好在靖江王朱赞仪没有躺在床上见朱高煦,他被两个宫女搀扶着,站在大殿台基上的门外,作势要挣扎着下来。

    朱高煦快走了一段路,上前扶住靖江王,说道:“贤侄当心!我本来不想叨扰贤侄养病,可难得来一次桂林,不见面总会有些遗憾。”

    靖江王赞仪吃力地说道:“叔父,晚辈礼数荒疏啊。”

    “不必客气,都是自家人。”朱高煦恬着脸道。只见眼前这个汉子,看起来比朱高煦还老、实际年龄也似乎大一点,但辈分上他还是晚辈。

    朱高煦又道:“其实咱们叔侄是见过的。”

    “啊?”靖江王显然是忘记了。

    朱高煦道:“洪武末,贤侄奉太祖皇帝诏命,游历各地,拜会各藩国亲戚,曾到过北平。不过当时主要是我父皇出面接待你,你怕不记得我了。”

    靖江王恍然道:“对,对了!”

    本来是亲戚,结果只见过一面、就让靖江王十分激动。俩人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不少。

    “外面风大,贤侄要将息病体。”朱高煦道。

    靖江王道:“叔父请。”

    靖江王被人搀扶着进去,又请朱高煦在上位入座;那里并排摆着两把椅子,靖江王却没有过来平起平坐、他有气无力地靠坐在下首的一把椅子上。

    靖江王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会儿,歇了一阵才开口道:“晚辈最羡慕的,不是叔父能征善战威震天下,却是您身强力壮。如今我这身子骨,纵是有荣华富贵、妻妾成群,又有何用……”

    朱高煦好言道:“贤侄好生静养,定能痊愈。”

    寒暄之间,便有一个宦官弯着腰走了进来。宦官在靖江王耳边说了一句话,靖江王听罢说道:“叫李夫人带佐敏进来,拜见他的叔公。”

    “是。”宦官退走。

    不一会儿,门外便出现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牵着个小孩儿。女子大约便是靖江王所称的“李夫人”、藩王府有封号的妾,小孩儿应是他的次子朱佐敏。

第四百九十章 皇叔

    李夫人挟靖江王次子朱佐敏,走到了大殿内。她低眉顺目的模样儿,一双眼睛闪着精明的亮光,时不时抬眼瞄朱高煦一眼。

    走得近了,她才以轻缓的动作款款屈膝,说道:“妾身李氏见过皇叔。”说罢又拉扯了一下身边四五岁的男孩儿,低声教道,“快叫叔公。”

    朱佐敏听话地跪在地上叩拜道:“佐敏拜见叔公。”

    “好,免礼罢。”朱高煦面带笑容,和气地伸手做了个手势。不知是不是错觉,朱高煦觉得那李氏的语气有点嗲。不过王宫里的妇人、很多人本来就是那个样子,或许只是他的错觉。

    母子俩起身,便到靖江王身边坐下来,陪侍在一旁。

    靖江王一脸病容,说起话来依旧有气无力,偶尔没那么吃力的时候也是中气不足,“朝廷派来的巡抚雷填劝我走。我便说汉王是我的叔父,一家人有甚么好怕的?”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说道:“不过我听说,我那大侄孙朱佐敬,已经跟着广西巡抚离开了?”

    靖江王忙道:“耿氏自己要走,我也不便拦着!”他顿了顿又道,“晚辈的祖上曾触犯过大明律法,太祖太宗对咱们家都十分厚待……我是肯定不愿意离开桂林府的,这里就是我的家哩。”

    “嗯……”朱高煦听明白了靖江王的意思。靖江王这一脉多次违法,其中不乏有伤天害理的事,但都被皇室宽恕了。现在的靖江王便在表示:我可没干多少坏事,你不能对我太差!

    就在这时,朱高煦发现李夫人一直在悄悄打量自己,便侧目看了她一眼。她一不留神迎上了朱高煦的目光,便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然后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拿起手帕轻轻遮掩脸颊,佯作擦拭了一下。

    宫女泡好了茶端上来了。李夫人十分殷勤地接了过来,亲手端起一盏茶送到朱高煦面前,屈膝送上,脸轻轻一侧,柔声道,“妾身恭请皇叔饮茶。”

    妇人温柔起来,实在很能吸引注意。因为她的近前,朱高煦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了,又不经意间瞅见李氏那宽松却半透明的纱丝半臂外衣之下,胸襟鼓|囊囊的,简直引人遐思。

    不过朱高煦明知这妇人是侄子的女人,那是不能轻易妄动的;否则在礼教森严的现在,影响就实在太坏了!于是朱高煦反而有些不太大方,显得很拘谨。

    李氏似乎也发现了朱高煦的尴尬,却忽然低头悄悄笑了一下。

    这时靖江王的声音道:“我这夫人李氏,平素是快人快语,很麻利的娘们。今日不知怎地,倒是做作起来,我还有点不习惯……你就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出身,何必在叔父面前装知书达礼,我这肉都麻了!”

    李氏的脸颊顿时绯红,急忙退到她坐的地方,片刻后便说道:“咱们皇叔英雄了得,城里和王府上不知有多少传言呢,不管是西南蛮夷、还是交趾叛军,敌军围攻皇叔,却总被打得落花流水。皇叔这样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英武人物,妾身自是敬仰,那有甚么不对了?”

    朱高煦自认是个凡人,也享受别人的恭维。听到这年轻贵妇用仰慕好感的娇声娇气口吻、说了那么多好话,他顿时是十分舒坦。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留心李氏,见这妇人生得细皮嫩肉,肌肤养得很好,确是有几分姿色。但是稍微仔细一点瞧她,便很容易发现,她完全比不上朱高煦的几个妻妾中的任何一人,五官眉目之间缺点秀丽和灵气,肌肤的通透光泽也不如甚远。

    可他仍然有点心神动荡,或是出于新鲜和好奇罢,男人大概便是这副德行。一时间朱高煦不禁产生了耻于示人的邪恶想象,很想瞧瞧她衣服下面的身段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的,更甚者还想着她在某种情况下的姿态和声音。

    还好朱高煦仍保持着清醒的理智。他明白的,寻常的年轻妇人,起初能引起他的兴趣;但多半经不起咀嚼,如果真的不计代价上手了,新鲜感一过很快又会腻烦。

    而她又是侄子的女人,一些事完全违背礼法;若为了一时放纵,双方都是会付出代价的。身在此间,即便是皇帝也要多少遵守世间的规矩,何况朱高煦现在只是藩王。

    于是他丝毫没有把内心的想法表露出来,仍端坐在椅子上没有失礼。

    靖江王道:“皇叔着实令晚辈等敬仰之至。”

    朱高煦转头说道:“当年贤侄之祖父,在洪都以少量兵力抵御数十万大军围攻,名垂青史。贤侄快把病养好了,也能如此英勇。”

    靖江王忙道:“不敢不敢,晚辈早已无心军国大事。”

    旁边的李氏犹自对孩儿说道:“佐敏的叔公可是当世英雄,定能打到京师去哩。”

    听到这句话,朱高煦忽然一下子醒悟了……刚才自己只是想多了吧?

    这李氏一副高兴的模样、多次奉承,说不定根本无关男女暧|昧之意;或许她仅仅是因为利益、觉得自己的儿子又有机会继承靖江王位了!

    靖江王朱赞仪有两个儿子,都不是正妃生的;按照大明宗亲的规矩,无嫡立长,寻常时李氏的儿子作为靖江王次子,那是没有机会继承王位的。

    但现在靖江王长子朱佐敬去投靠了京师,李氏便反而有机会了……只要朱高煦赢得“伐罪之役”,靖江王位,还与跑掉的朱佐敬有甚么关系吗?

    朱高煦忽然暗自感叹:自己还是太年轻啊!

    或许还是因为前世的生活给他造成了影响,所以他常常有一些不似贵族的想法。以前若有年轻美女对他脸色好一点,他就总觉得别人对他有意思……那是正常的,毕竟那时候他没有多少利用价值。

    但或许很多妇人并没有那么多情意,只是他自己想得太多。实际上往往美女靠拢,根本不需要太多抽象的理由,财富和权势就足够了。

    朱高煦思索了一会儿,便用玩笑的口气道:“那还得请李夫人多劝劝我的贤侄,本王若伐罪成功,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靖江王差点没站起来,忙道:“晚辈正是如此心意啊,当然期盼叔父早日功成!”

    李氏反而没那么紧张,她掩嘴轻笑道:“妾身就知道皇叔是咱们家最亲近的亲戚呢。”

第四百九十一章 华灯初上

    由于朱高煦下午才到靖江王府,因此为他接风洗尘的宴席是晚宴。桂林府城内有身份的文武官员,以及受人尊敬的名士,都在邀请之列。

    汉王的护卫亲兵和靖江王府的官吏宦官一道,在前殿外面检查宾客,确保晚宴不会发生意外。所有的佳肴酒水也得先送到偏殿,等人试吃之后,再由宫女送进大殿。

    靖江王的身体状况不佳,今天他显然十分劳累。不过他仍然出席了开场的礼乐、看了一场羽毛舞,然后借口更衣,便再也没有出现在宴席上。

    不过宴席上宾客极多,靖江王离席并未影响气氛。

    喝得醉醺醺的朱高煦发现,不知甚么时候大殿中间的庄重舞蹈已经换掉了,正有一群浓妆艳抹的舞姬在那里起舞,展露着燕瘦环肥的身姿。

    丝竹管弦中夹杂着女子们的轻笑。朱高煦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舞蹈,那些女子的衣裳姹紫嫣红,简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舞妓们也挺有眼力,明白这里谁最有权势,好几个女子在起舞时,都趁机对朱高煦目送秋波。

    华灯初上,宽敞贵气的殿宇中笼罩着一层橙黄的灯光,在醉眼朦胧中看那些美女,更觉愈发动人。

    一个红袍文官说完了恭维的话,先饮为敬,朱高煦也仰头一口把杯盏中的美酒灌下肚。那官儿见状心满意足地坐下去了。

    这时旁边一个宫女便靠近过来,跪坐在朱高煦的身边,她一手轻轻托着衣袖,一手将杯子斟满。

    宫女忽然在近处轻声道:“李夫人说,汉王殿下饮了酒,今晚可在王府内歇息。夫人身边有二十余年轻侍女,皆可服侍汉王殿下起居。还有这殿上表演歌舞的伶人,您若看谁顺眼呢,告诉奴婢一声便是。”

    看来那李夫人是铁了心要走汉王这条路子。不过也可以理解,若非如此,她的儿子朱佐敏是毫无机会继承王位的。

    而朱高煦也是十分动心,他忽然想起了在战场上的一个心愿,便是打赢了仗要找一百个美女,在华丽的宫殿里放|纵取乐。今晚不就能满足?

    这时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或许因为真正的大战还没开始,灭掉吴高军只是一个序幕;此时若在靖江王府里放纵,传到军中怕不太好。接下来还有苦战,此时似乎还不到肆无忌惮庆贺之时!

    而且留宿这靖江王府,恐怕也会有一些安全隐患。

    想当年朱高煦的父皇朱棣,别说不与莫名其妙的女人同寝,连与他的妃子也不过夜,只会在徐皇后的宫里就寝;朱高煦没杀过那么多人,仇人好像要少一些,但想他死的人也不少,所以他不得不稍加留意。

    朱高煦心有不舍地婉拒了斟酒的宫女。

    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安慰,心道:等打完了湖广大战,天下大势便几乎定鼎了,到那时再放|纵不迟!

    宁王在江西,离湖广不远。听说宁王府里光是唱戏的戏子就超过一千人,那歌姬舞姬和各种美人更是不计其数。宁王虽是叔叔,但宁王府上养的戏子家|妓并不算家眷,想来他不会太小气的。

    晚宴罢,朱高煦便推辞了靖江王府上的人挽留,坐上汉王军亲兵为他准备的马车,径直回行营。

    他今晚喝得有点多,回到那座宅邸已是迷迷糊糊。他睁开眼睛时,便见妙锦婀娜的身影在古朴的屋子里晃动,她正拿着毛巾往这边走过来。

    朱高煦趁机一手抓住妙锦的手,笑着打量着她。只见妙锦穿着浅灰色的棉布长袍,全然没有靖江王府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颜色,却仍然挡不住白净美艳的脸,以及藏在袍服下面美妙的轮廓。

    可是妙锦却把手抽了回去,转身又去忙活了。

    等她再次过来给朱高煦脱团龙服时,朱高煦便问道:“你不高兴了?”他抬起手臂闻了一下袖子,“或许酒气有点重。”

    妙锦冷不丁地说道:“女人脂粉味更重。”

    朱高煦道:“那些宫女非要扶我,我其实啥也没干!”

    妙锦怔了一下,接着又继续做着手里的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喃喃说道:“你们这些藩王宗室,谁不是那个样子?高煦的一些所作所为,实在让我很是鄙夷!可你却也常常让人钦佩仰慕……”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换了个口气正色道:“我也是好心才劝你,高煦得自己将息身体,别像你那好侄子靖江王。听说靖江王刚封到桂林,便每天花天酒地,前后养了几百个小妾,几年之后身体就撑不住了。”

    “嗯……”朱高煦靠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在旁边坐了下来,犹自发了一会儿呆。

    朱高煦无奈道:“我确实是个俗人,各种欲|念实在太多。不过我心里也是明白的,别的女子都是想从我身上得到某些好处,妙锦对我却不一样。我越是看得明白,越觉得以前想要的不少东西,似乎也意思不大。”

    她听罢转过头来,神情复杂、目光细腻地久久打量着朱高煦,说道:“我从来是愿你好的,当然与别人不同。不过我也有错,老是舍不下与你的……”

    她说到这里,脸颊渐渐红了,那眼角细长的杏眼在此时颤抖的睫毛下,显得更加妩媚。她的神色似乎微微有点懊悔。

    朱高煦见她脸上的红晕颜色娇|艳,顿时心动不已,便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说道:“我更舍不下。每次想到你这双手的手筋绷紧在半空伸开,然后便忽然全力抓住手边的东西……”

    “你别说了!”她的贝齿咬着嘴唇,把脸避了过去,小声道,“原来还不知道,你一直在看笑话。”

    朱高煦好言道:“之前有几回你不敢出声,我看你也难受。今日这宅子里的奴仆都被赶出去了,内宅也没有军士,岂非难得的好机会?”

    “我总有罪孽之感。”她忽然小声说道。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无法尽然理解这句话,便抛诸脑后了。他一边在手上得寸进尺,一边说着话,“以前你说,我是看上你的美色才靠近,想想好像你也没说错。你的眼睛明亮有灵气,肌肤不仅白净光滑如缎,光泽也好像玉一样、隐隐有通透之感,还有这身段更是动人。”

    她的身体和声音都柔软了,“高煦还没厌倦么?”

    朱高煦摇了摇头。

    她又抿了一下朱唇,幽幽道:“总有一天会变老的。”

    朱高煦道:“那时我还记得咱们的真情实意。”

    她的声音渐渐吃力起来,“要不是那时我浑浑噩噩,发生了钟山庙里那件事,可不会让你那么容易得逞。而今已经发生了那么多次,我也不知还能怎样回绝你,唉……高煦未沐浴便罢了,今日真没碰靖江王府那些女子?”

    朱高煦道:“真没有!”

    ……次日早上,朱高煦起来得有点迟。这座带山水园林的宅邸,显然是富贵人家的产业,房屋和床都十分舒适,完全不是行军途中村子里的破屋、或是帐篷能相提并论的。

    他也没忍心叫醒妙锦,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养神。

    朱高煦刚走到内宅的月洞门口,便看见一个武将在门外,有点焦急地在那里踱来踱去。

    “发生了何事?”朱高煦径直问道。

    武将道:“江阴侯吴高今早上趁看守的士卒不备,想撞墙自尽!脑袋撞破了,人也差点就死了。”

    朱高煦皱眉道:“本王去看看他。”

    他走到外面倒罩房的一间屋子里,见到吴高被五花大绑在一把椅子上,额头上果然有伤口,血迹已经被擦过了。但此时此刻吴高看起来却很平静。

    “江阴侯。”朱高煦抱拳道。

    吴高抬头看着朱高煦道:“恕不能还礼。”

    军士端了一条凳子过来,朱高煦便在吴高面前坐下来。

    吴高冷静地说道:“汉王亦知,老朽投降并非出自本意,您何不将我的脑袋砍下来,以儆效尤?”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意思不明的声音。

    俩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吴高不禁又开口道:“汉王可愿答应老夫之请?老朽已是半截入土之人,而今丧师十万,本就该死,活下去也是无益。就此一死,尚能保全京师的家眷,望汉王成全!老朽必感激之至。”

    朱高煦终于开口道:“你是被麾下将士所逮,很多人都亲眼见到的,死不死并不会有甚么影响。只需不投降就行了。”

    “我不降,汉王放心留我?”吴高有些意外地问道。

    朱高煦道:“江阴侯一心与我作对,几次让我十分头疼,说实话我很生气。但江阴侯是有声誉有身份的大将,应该不会做甚么下作之事,这一点我还是很信任你的。”

    接下来吴高不吭声了,沉默了许久。

    朱高煦又不动声色道:“您就不想再活一些日子,以便瞧瞧本王与英国公的对决?”

    吴高的眼睛一亮,他虽然没有点头,但看得出来已经很动心了。

    朱高煦见状站起身,果断地对身后的军士道:“松绑!”

第四百九十二章 又闻解解元

    从关押吴高的倒罩房出来,朱高煦便碰见了侯海。侯海拿着一份奏报,执礼道:“下官收到盛都督那边送来的这封信,交趾人阮智、正被护送前往桂林府途中。王爷或许想看看这个消息。”

    朱高煦接过来浏览了一遍,内容与刚才侯海所言差不多。他随口问道:“只有阮智,靳石头没回来?”

    侯海道:“下官不知。”

    “阮智一到桂林府城,立刻带来见我。”朱高煦下令道。

    他心中已隐隐预感到,劝降交趾明军的事恐怕不太顺利。

    当天下午,阮智便到了桂林府。朱高煦正在前院客厅里与诸将议事,他听到禀报,便传令阮智来见面。

    等了一阵,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汉子便到了门口,他正是朱高煦在征安南国时结识的阮智。阮智此时穿着大明朝百姓的短衣,看起来与广西当地人的长相别无二致。

    当年唐末宋初,交趾地区才逐渐脱离了中央王朝;在此之前,交趾属于静海节度使管辖,升龙那附近有不少汉人。因此靠近广西云南这一带的北部交趾人,相貌也与明朝人相近,倒是占城(南越)那边的人很好分辨。

    阮智是交趾地区陈朝贵族阮公瑰的族人、属于贵胄宗族,胡氏政权时期又投靠了胡氏叛军。阮智起初在芹站附近带兵,但朱高煦认为他完全不适合做武将。后来阮家得到朱高煦的厚待和拉拢,阮智便一直都是比较倾向汉王府的交趾人。

    阮智认识朱高煦,急忙上前抱拳行礼,开口便道:“汉王殿下,靳将军已被东关(升龙)明军抓住了!”

    客厅里的汉王府文武,顿时便嘈杂地说起话来。

    朱高煦之前就隐约猜到了结果,当下比较镇定地问道:“免礼。究竟发生了何事?”

    “解缙!”阮智的情绪有点激动,只说了一个词。

    朱高煦好言道:“你别急,在椅子上坐,慢慢道来。”

    阮智拜谢,想了一会儿才说道:“靳将军是汉王府的人,在下是认识他的。见到他带来的汉王书信与许诺……在下便尽力安排靳将军与东关的一些明军武将见面。起初还算安全,明军武将多不愿得罪汉王府的人;何况在下是打听清楚之后,筛选出了好说话的将领,方才引荐给靳将军。

    近来东关有平汉大将军张辅的一道军令,凡是揭发汉王府奸谍的人,皆能升官、得到重赏。那交趾省参议解缙,便非常卖力地执行这道军令,每每到军中劝说将士向他直接禀报密事。

    终于有一次,靳将军的事被一个武将的亲兵发觉了,本来寻常军士想要告密也找不到路子,这下那亲兵却直接找到了解缙。解缙立刻抓了那明军武将,接着顺藤摸瓜查到了靳将军。在下闻讯十分担心,只好连夜逃离东关城……”

    朱高煦身边的长史侯海最先没忍住,当场不顾斯文地破口大骂:“娘|的!那解缙究竟有啥毛病?伪帝显然是嫌弃他了,才将他贬斥到交趾去,他还那么卖命作甚?”

    阮智道:“靳将军的差事本来也进展不顺,但被抓获全因那解参议。解参议常在人多的地方慷慨陈词,称陈季扩叛军威胁交趾省,汉王不顾国家大义、交趾省之安危,意欲驱赶交趾驻军去造反送死……”

    众将顿时哗然,纷纷大骂,汉王府的文武当然觉得朱高煦很冤枉。因为朱高煦在云南拒绝承认叛军建国,为了大义舍弃了可能得到的许多好处;而今却被污蔑,大伙儿自然十分生气。

    一员武将站到屋子中间,抱拳道:“末将请王爷即刻发兵,从广西南下,进军交趾东关,把那些宵小小人揪出来正法!”

    朱高煦不置可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从阮智说的许多话里,关注到了其中一句“靳将军的差事本来也进展不顺”。

    于是朱高煦猜测那些交趾明军将领的心态,他们可能是觉得大明朝的内|战打不长,所以并不愿意长途跋涉回来打内|战,只想坐等结果、谁赢便投靠谁……毕竟这是一年多以来、诸多势力的一致算盘。

    但交趾省这股势力,也不太可能帮朝廷攻打汉王军。一则其中的贵州军官兵家眷在汉王府控制之下,临阵很容易投降;二则还是路太远。

    交趾明军,暂时还不是朱高煦的敌人,至少不是主要敌人。朱高煦也不得不考虑,从桂林府到交趾东关两千里的行军距离。

    他的沉默,让客厅里更加吵闹。有的人在大骂交趾明军武将们,隔岸观火、恬不知耻毫无忠心。

    朱高煦抬起头,循着骂声看了一眼那个将领。他心道:虽然人们个个都在表忠,你还真信了?

    这个世上,确实有人曾想把人类训练成完全忠心听话的工具,但都失败了;而且一旦把实权完全交给那些“工具”,统|治者无一不被反噬其身,尝尽苦果。无论是西面的马木留克,还是唐朝的阉官,或是大明朝将来的文官。

    “此事容后再议。”朱高煦终于开口出声道。

    众人的吵闹声稍小了,纷纷转头望过来。朱高煦便又说道:“湖广决战才是重中之重,一切军政决策都要为此会战考虑!咱们只要打赢这一次大战,全局大势便定鼎结果了。如果对付交趾驻军,会影响湖广会战,便可先行搁置,以后再办。”

    “末将等遵命!”大伙儿纷纷作拜,停止了争论。

    朱高煦又看向阮智,不动声色地说道:“虽然靳石头的事没办成,但阮家的忠心,本王是记得的。迟早一天,本王定会清理交趾事务,彼时绝不会亏待你们。”

    阮智一脸倦容,却露出了激动的目光,“阮家一直很轻视我,不过我得到了汉王赏识,将来必是宗族里举止轻重的人了!”

    朱高煦面露微笑,直言不讳地许诺道:“如果那些心向本王的交趾人,却得不到足够的好处,那本王还怎么治理交趾地区?”

第四百九十三章 大好前程

    从桂林府到永州府只有四百余里,雷填等一行人走了三天半才到。

    之前他们从桂林府出发,自然是走陆路;毕竟叛军在后,水路太慢了。但若没有靖江王的家眷,大伙儿骑马估计一天一夜就能到永州府。

    抵达永州府之后,雷填耿浩等人便要与耿夫人母子分别了。平汉大将军张辅已安排好,派人用水师的战船接靖江王家眷,沿湘江水路北上;而下令雷填耿浩一行人走陆路,骑快马沿官道克日前往长沙府。

    此时张辅正在长沙府。

    永州城的湘江码头上,官军水师的一艘车轮舸已靠岸抛锚。

    那是一艘没有船帆的楼船,左右共有六只大水轮,以骡马等牲口在甲板下的船舱里带动水车,也可以用人力;甲板上还有配备碗口铳、神火飞鸦等火器。秋冬季节,湘江常有北风,乘坐这种车轮舸便无须担忧风向,可较快地抵达长沙。

    年轻的武将耿浩到码头来送别,雷填只好跟了过来。

    大概是一路上耿夫人对耿浩十分尊重,一口一个耿将军,说了很多好话;耿浩也对那夫人十分殷勤,他送别一直到了战船的甲板上。

    此时耿浩正对水师武将反复叮嘱:“上船的贵人,可是靖江王的夫人和王子,你们必得用心护卫,以礼相待,不能让夫人王子委屈了。”

    耿夫人也听到了耿浩的话,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那水师武将拍着胸脯道:“放心罢,叛军还没到湘江哩,这条江是咱们大明朝极其要紧的航道,水面清靖十分太平。坐大船也比骑马舒坦多了,看到船尾的楼了吗?上面有舱屋,住里边就跟住在大户人家的家里似的!床榻桌椅一应俱全,里边还有书架,要是风景看得腻了,可以坐在船上读读书,那叫一个风雅。”

    耿浩听罢放心了,向夫人等拜别。

    耿夫人也屈膝回礼道,“耿将军,后会有期。”

    送别的人离开了甲板,船也随后起锚缓缓驶离码头。耿浩在江边站了许久,目送战船远去。

    雷填牵着马过来,说道:“人走了,今日咱们也要赶紧启程去长沙府。英国公现在可是御前红人,咱们最好别怠慢他。”

    “好。”耿浩点了点头。

    “耿将军,咱们也算有缘。本官有句话得说,那夫人可不是一般人物。”雷填道。

    耿浩皱眉道:“在下只是敬重耿夫人礼贤下士的风仪,雷科官何意?”

    雷填笑了笑,摆手道:“耿将军也误会了!我是说那耿夫人的心思了得,并不一般。她一路上对咱们这些人都很客气,可以称得上是讨好;那是因为她情知咱们会上奏天听,言桂林府及靖江王府之事。她当然希望,咱们提到她们母子时能有好话。”

    耿浩不吭声。

    雷填又说道:“本官不是没和藩王府的人打过交道。要不是这回出了事,藩王府上那些人,根本不会正眼瞧咱们。”

    耿浩听罢不置可否,轻轻点了一下头应付过去。

    或是耿浩没有投降,还率兵护送雷填的缘故,雷填对耿浩额外亲近,话也不少。

    面黄肌瘦的雷填翻身上马,马速还没跑起来时,又转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耿将军这样的俊才,确实很招妇人喜爱哩。你知道妇人见待啥样的男子?”

    耿浩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显然很有兴趣、也很爱听,当下便抱拳道:“愿闻其详。”

    雷填笑道:“年轻英俊家世好,还有一个,得相信妇人的话,比较容易受人摆布。别以为有夫妻尊卑的礼法,妇人便没手段了,我家的妻妾可叫我长了不少见识。”

    耿浩一副谦虚的模样道:“受教了。”

    雷填欠了欠身体,忽然神情变得严肃,小声道:“咱们骑马沿驿道奔长沙府,我看后天就能到。见了英国公,你也得留个神,那英国公也是相当狡诈之人;之前老将如顾成者,也被英国公给坑了!

    而我与耿将军有缘,不会坑你;还有朝中的袁寺卿(袁珙),也比英国公为人可靠多了。你把我的话放在心里,要有个数。”

    耿浩煞有其事地拜谢,说道:“若有甚么事,在下定与雷科官商议。”

    ……大明朝的长沙城,位于湘江东岸。

    耿浩等一行人在驿站换马歇息,一路快马疾行,果然第三天便到了长沙府地界;然后他们换乘船只横渡湘江,抵达了长沙府城。

    平汉大将军行辕内的张辅,闻讯很快便派人来了,召他们前去见面。

    受召见的人有十来人,大伙儿到了大堂上时,却见上面的公座空着。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披甲武将从穿堂走了出来,说道:“大帅在签押房,先请耿将军入内禀奏事宜。余者诸位,先坐下饮茶罢。”

    众人陆续拜道:“遵命。”

    耿浩在那武将的带引下,进了大堂北面的穿堂,没一会儿便到了另一个院子里,走到了签押房。他跨进门槛,只见里面的桌案后,坐着一个身穿赤红绫罗袍服、头戴梁冠的大汉。

    引路的武将道:“禀大帅,人到了。”

    坐着的大汉抬起头来,看了耿浩一眼,目光十分锐利摄人。耿浩一下子便紧张起来,好像有甚么无形的压力,让他整个人都不轻松了。

    此人应该就是英国公、平汉大将军张辅,大明朝此时的大臣中,最有权势的大人物!却不料他如此年轻,鬓发胡须乌黑,看起来正当壮年,可能才三十余岁。

    张辅一言不发,将毛笔轻轻放在砚台上,人便站了起来。他的个子又高又壮,长身而立,仪表极有气势。

    他对着那武将轻轻挥了一下手,便背过手、在桌案旁来回走了两步,等那武将出门把房门掩上。

    耿浩忙抱拳拜道:“末将耿浩,拜见大帅!”

    张辅没有半句废话,开口便径直道:“江阴侯的仕途已经完了。”

    耿浩愣在那里,待张辅眼睛里那摄人的精光投在他脸上,他才忙支支吾吾地说道:“江阴侯虽是末将之岳父,不过末将一心忠于朝廷……”

    张辅立刻打断了耿浩的话,说道:“你原先被抓进了诏狱,是吴高把你弄出来的。你又娶了吴高那傻女儿,不用告诉我,你真愿意娶那样的人;你无非便是想依靠江阴侯的势力罢?”

    耿浩的脸上发烫,听到如此直接不给面子的话,他感到十分难堪。但他也无从反驳张辅的话,因为那是事实。

    张辅语的语气稍缓,好言道:“不过眼下你只得另寻出路了。正有一件事,你若愿意做,本帅保你立功升官。”

    耿浩颇忍不住问道:“还望大帅明示,甚么样的事?”

    张辅走到耿浩的面前,耿浩忙弯下腰。张辅在跟前沉声说道:“本帅听说了一些传言,吴高投降叛王之前,曾暗示部下,‘老夫决不投降,除非被人绑着去见汉王’!”

    耿浩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似乎是平乐府知府陈用晟干的事……”

    “吴高也学到了!”张辅不容分说地道,“这是我的人密报之事,但苦于没有证据。你是吴高的女婿,若愿大义灭亲,站出来指认此事,必能揭穿吴高殆误军国大事的行径。”

    耿浩有些为难地说道:“江阴侯毕竟对末将有恩。”

    张辅冷冷道:“他只想为他的傻女找个好夫婿,大丈夫何患无妻?在大是大非跟前,你可万勿含糊。身为大明官员,国家私情,孰重孰轻,非得心里有数!”

    耿浩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我若答应大帅出卖江阴侯,咱们耿家的侯爵有望恢复?”

    张辅稍微顿了一下,依旧面不改色,他一本正经郑重其事地说道:“当然!你先祖父为国立下过汗马功劳,耿家的人,本来就应该继承长兴侯的爵位。”

    耿浩早就听闻了张辅的权势,不仅贵为国公,手握重兵,而且女儿是圣上的贵妃!如果真的能帮上张辅,让张辅回报,恢复侯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罢?

    张辅接着又道:“怎算是出卖?吴高本来就干过那些事,我听到了密报的。那些建文旧将,能背叛旧主、必然也能背叛当今圣上,有啥好奇怪?耿将军不过是据实禀报。”

    耿浩犹豫了好一会儿,但其实此时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甚么也想不出来。

    张辅又道:“长兴侯戎马一生战功赫赫,最后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无愧一世英雄。你回京就把吴高的女儿休了、省得给长兴侯丢脸。更别让吴高拖累了耿将军的大好前程。”

    耿浩终于无法舍弃眼前看到的希望,更不能放下胸中的大志,无奈地默默点了头。

    他心道:连英国公这样的大人物也说了,吴高也不过是在利用我!而且吴高自己蠢,拥兵十万还打不过叛军五六万,打了败仗还投降叛贼,本来就完蛋了!并不是我害他这样的。

    耿浩便沉声说道:“大帅别忘了许诺。”

    张辅十分警觉,听到这里微微一愣,好像明白了甚么,马上正色道:“当然!本帅知道,镇远侯顾成在京师到处说我坏话。但你们去当面问他,他干过甚么事,真的能问心无愧吗?”

第四百九十四章 英国公的梦想

    耿浩离开签押房之前,张辅又很认真地告诫了他一句:“今日只有咱们二人,甚么话都没说过,明白了吗?耿将军若要动甚么心思,最好先想想后果。”

    张辅走回桌案边,在椅子上坐下来,等待着第二个接见的人。在这短暂沉默的独处中,张辅没有感到一丝惭愧和懊悔。

    他的手正放在一枚印上,这时下意识用力地将它按在桌案上,一丝怒气从他的瞳孔深处泛了上来。

    张辅一直在前方作战,但他心里非常明白,京师一些人在玩弄权|术!他们将张辅当傻子一样摆布,将军国大事当儿戏一样对待!

    当初张辅是一心忠于朝廷的,他连汉王府那个钱长史的面也没见、便径直逮捕了钱长史送往京师;但后来张辅才明白,自己太轻信别人了。

    朝里那些人如何回报了他的忠心?

    继续把他丢在交趾省,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后来又蒙蔽圣上,让他在囤积的军粮几乎告罄的情况下,即刻率军北上攻打云南!没有粮的张辅是寸步难行,那一仗搞得十分狼狈,在军中的声誉威望也是急速下降。

    接着朝里有人还撮合了一桩肮脏的交易,把与张辅结仇的汉王府左长史钱巽、给送回去了。

    那些人都有谁?张辅已然逐渐摸清,便是张皇后拉拢的燕王旧府谋士以及文官,后来又勾结了徐辉祖等一干建文旧将……

    镇远侯顾成,因为交好了当年北平那些文官,便肆无忌惮地勾通汉王,吃里扒外私下交易!昆明城下战事失败的根源,张辅已经在奏章里说得很清楚了,但顾成仍然没事……背人没人保他?

    还有那个江阴侯吴高,在贵州之战时,率十万大军不能救援贵州城,在战场上表现一塌糊涂!官军对贵州云南的围|剿失败,吴高肯定有责任。不料战后吴高屁事没有,并能去广西掌兵权!

    如果朝里没人给顾成和吴高撑腰说话,怠误战机是不用治罪的吗?所以张辅觉得吴高一点也不冤枉。

    现在的情况,也不仅仅是旧怨的问题。

    在就任平汉大将军一职之前,张辅在京师住了一阵子,有一次他在东暖阁面圣,见到过张皇后。张皇后的微笑冰冷,那单眼皮小眼睛里的敌意、用笑容也掩藏不住。

    张辅不得不考虑到自己的外孙,对张皇后是一种威胁和隐患。

    不过张皇后至少在明面上,把话说得冠冕堂皇,简直称得上是情理兼备,更没有反对张辅出任平汉大将军一职;张辅也视作是一种妥协。毕竟此时汉王叛军的形势愈演愈烈,双方都有共同的大敌!

    如果张贵妃生的不是皇子,或许彼此之间还有重修旧好的余地;但现在相互的妥协,便极可能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

    就在这时,又有人被带进了签押房。张辅沉住气,压住了胸中的恼怒,抬头看向刚刚进来的人。

    “下官拜见张大帅。”来人是个文官。

    此人是吴高军中的人,跟着巡抚雷填等人一起逃到了湖广。

    大明官军军队里有很多文官宦官。吴高十万大军,里面的文官宦官一共应该有两三百人;又如薛禄在四川战败后,便有两三百文官宦官被俘获,后来又被汉王释放回了京。

    除了郑和等宦官曾在海军里掌过兵权,军中一般的文官宦官不掌兵权,会做一些公文传递、登记造册和建议策划的事;当然还会负责联络军中的朝廷各衙门密探卧底,并监视掌兵的大将。

    明军的权力分割日益细化,很多人都属于不同的衙门,其组织的复杂性远超以往的朝代。所以几乎很难发生大将拥兵自重的事。

    军中文官应该知道不少事,所以张辅打发了耿浩之后,最先召见的人便是这个文官。

    张辅开始询问汉王军的阵法、兵器等事。一番交谈下来,文官描述的汉王军作战方法,与大明官军几乎别无二致;只有一种叫“开山铳”的火铳比较稀奇,但射程与铜火铳也差不多。

    “吴高军在洛容县,曾打败了叛军前锋,军中本来缴获了一些叛军所称‘开山铳’的兵器。可是后来吴高军大部投降了,彼时剩下的人人心惶惶,便未顾得上带走东西。”文官叙述道。

    张辅点了点头,轻轻挥了一下手。

    文官忙作揖道:“下官告辞。”

    这时张辅展开了一副卷好的地图,只见图上颜料非常鲜明精细,乃用工笔画的技巧,勾勒出了大江南岸地图。

    此物乃张皇后赏赐给张辅的东西,但作画的人是郭资,上面盖着郭资的一排印章。盖了那么多印章,显然是郭资的满意画作。郭资虽是朝廷大臣,却也精通绘画;当年太宗皇帝想迁都北平之时,修建皇宫的设计图纸,便交给了郭资操办。

    张辅坐在椅子上等着后面要见的人,趁空闲再度琢磨了一番此时的形势。他仍然认为,汉王叛军会来湖广、进行一场决胜全局的会战!

    汉王用兵,张辅从来不敢轻视。但世人往往因为汉王是藩王,便容易忽视了他同时也是一个能征善战的武将。

    无论是因为张辅与汉王并肩作战时的亲眼见闻,还是在此之前薛禄、顾成、吴高被痛打惨败的事实,张辅都很认可汉王的统兵能耐。

    现在张辅的决策亦未改变,他准备凭借绝对优势兵力,将主要的力量投入到这次会战之中。主力决战、影响深远,这是凌驾于所有事情之上的重中之重!除此之外的胜败得失,张辅都不太放在心里。

    他曾有过担忧、畏惧失败等疑虑,但这一切都不如对胜利的渴望那般强烈!

    于公,此役乃保卫当今天子的皇位之战,事关大明万里江山的归属。

    于私,张辅出身功臣武将之家,战争就是他一生的追求。若能战胜当世最善战的亲王,他全身的每一根汗毛,必定都会感受到满足与自我认可感;至于征安南国之战打那些乌合之众,张辅连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又至于此时官军与叛军的兵力多寡对比,也是不必计较的,因为在战场上胜利就是胜利,不需要有任何理由!

    回报当然也是难以想象的。汉王叛军起事以来,本朝多位名将一败涂地;在此紧要关头,他张辅终于横空出世,力挽狂澜,救社稷于危难之中!整个洪熙朝,论功劳谁敢争锋?别说洪熙朝的君臣,便是圣上以后的子孙后代,也不敢薄待张家。而英国公在青史上的善战之名,不说与霍去病岳飞等相提并论,至少也不会排名太低。

    张辅悄悄地寻思着:打赢了这一仗,我要卸甲写本兵书,好叫后世敬仰我的威名之时,便于观摩。

    ……雷填是最后一个被张辅接见的人。

    耿浩在行辕外,等到雷填出来时,却见雷科官的脸色十分难看。他迎上去,抱拳问道:“雷科官,张大帅允许咱们回京了?”

    雷填点了点头道:“最迟明天就走。”

    那靖江王的夫人耿氏乘坐车轮舸走水路,明天是肯定到不了长沙的。耿浩想到这里,顿时觉得秋意深浓,让人隐隐有点伤感。

    “对了,张大帅见我……”耿浩随口道。

    雷填却忽然制止了耿浩,“有些事本官是管不着的,再说我也没上战场,不太清楚内情。耿将军好自为之罢!”

    耿浩顿时觉得非常蹊跷,因为两天之前,雷填还说有事就要找他商量的。不料态度变化得如此之快。

    耿浩不禁转头看了一眼官军行辕的大门,沉声道:“难道张大帅与你……”

    雷填再次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走罢!”

    如此反常,已经引起了耿浩的极大好奇心。他忍不住胡思乱想,猜测了很多原因,但终于想不明白;因为他们这些人太复杂了!耿浩听说雷填是朝中袁珙的人,然后袁珙与张辅又是什么关系,耿浩也不太搞得清楚。

    这时行辕里出来了一个武将和几个军士,他们要带着耿浩等二人去住宿的地方。那武将抱拳道:“二位舟马劳顿,今日便在府城歇息,明日可走驿道回京。通关印信、换马公文,由末将操办,稍晚便送来。”

    耿浩忙弯腰拜道:“多谢将军。”

    见耿浩对张辅的人如此卑躬屈膝,雷填看了他一眼,眼神似乎有点复杂。

    当天耿浩等几个人,便住在城边的一栋木楼阁上;站在放箭里的后窗边,正好能看见湘江。耿浩在窗边望着江面上的过往船只,很久都不愿意离开。每当他看到那种有轮子的船,他便会燃起隐隐的希望,稍微回过神一想,却又充斥着失落。

    那么高贵而美貌的夫人,对耿浩非常好,他实在难以忘怀。他觉得耿夫人很面善,就像他的亲姐姐一般亲切。

    耿浩已下定决心,回京就赶快把吴高那女儿休了,重新找一位夫人,要像耿夫人一样打扮贵气精美。

第四百九十五章 家书

    汉王的家书,从广西布政使司送到了贵州城。府中的家眷们都来到了中堂。

    这座五进大宅子原来是镇远侯顾成的府邸,乃贵州城最大最好的宅邸,现在变成了汉王府的行宫。顾家在西南战役中战败后,其产业当然会被汉王府随意征用了。

    贵州都司确实不是甚么好地方。徐章的女儿徐娘子第一次到西南来,觉得此地还不如云南府。即便现在,贵州都司治所是汉王府驻地了,贵州山里仍在发生土人叛乱;负责镇守贵州的大将最近才派了兵去进剿。

    听说汉王府之所以设在此地,是为了便于联络西南三省。汉王府不仅有家眷,还有大量官吏和衙署。

    段雪恨要去中堂,徐娘子只好跟着一块儿去。段雪恨不会让她离开视线,对汉王交待的事是十分尽职。

    二人一起走进中堂,她们先向王妃郭薇行礼。郭薇正在看信,轻轻点了头。

    一时间,徐娘子竟没有太注意坐在正上方的郭薇,下意识便去瞧坐在旁边下首的姚夫人。姚姬是这里最美貌的女子,模样十分夺目,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不仅男子会注意美女,妇人也不例外。

    只看姚姬那肌肤色泽,便一下子就把旁边所有的女子、都称得有点黯淡无光了;女子的皮肤就像是玉一样,只消一比,好坏自明。她的乌黑秀发、明亮有神的眼睛、光滑浅红的朱唇,颜色十分光鲜纯粹,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一般。而且身段也是相当了得,鼓成那个模样的胸襟,在姚姬那样尚未生一男半女的年纪,也是十分罕见。

    两三个月以来,徐娘子却发现,姚姬和王妃的关系非常好。

    这是极其反常的事!因此徐娘子感到十分好奇。

    艳压群芳的女子,地位又稍低,不可能让女主人喜欢;绝色妾室也会心怀不满,难免有争夺风头之心。这两种女人在一起服侍同一个夫君,很难相处。徐娘子当初在赵王府时,对赵王身边一个美貌的宫女、也是忍不住怀着戒心。

    所以徐娘子觉得郭薇和姚姬之间,肯定背地里有甚么交易或共同的目的,然后才能结盟。

    徐娘子曾想到,她们有共同的对手是妙锦;徐娘子想到这里,起初简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心情。那个美道士同样堪称绝色,与姚姬长得不同,却各有姿色;汉王为了抢夺女道士,不惜忤逆先帝,这样的传言早就人尽皆知,何况汉王打仗还带她在身边,其宠爱可见一斑!

    但没多久徐娘子便发现,这个猜测似乎并不是事实,因为不足以让王妃和姚夫人交好。

    汉王妃生有嫡长子、且明媒正娶,从先帝那里得到了丰厚的嫁妆;便是姚夫人,现在也有封号了。而那女道士从身份地位上,难以威胁二人,特别难以对汉王正妃的地位造成威胁。

    若是想争取宠爱,这种事两个女子结盟是没有作用的;汉王妃很容易就能想到,即便争到宠爱、最容易得益的人可能是姚姬,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

    所以徐娘子心怀好奇,觉得她们俩的关系十分诡异。

    这时汉王妃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徐娘子道:“旁边有椅子,你们坐罢。”

    徐娘子回过神来,忙执礼道:“谢王妃。”

    汉王妃道:“王爷在广西大获全胜,战胜了江阴侯吴高,现在到了广西治所桂林府;上天保佑,王爷的伤寒也好了。信里还提到了二位夫人和雪恨妹妹,你们都看看罢。”

    几个女子听罢都很高兴,挨着说了几句好话。谈到汉王造反的大事时,她们便没甚么矛盾了;毕竟汉王一旦战败,这里没有一个人会有好下场。当年建文帝君臣战败之后,那些朝臣的家眷下场,过去才没几年,大伙儿都是有所耳闻的。

    她们平素口上不说,但无不提心吊胆,非常关心前方的战事。上次朱高煦染上风寒,只有汉王长史府的官员知道,但后宫也很快就打听出了此事。

    宦官黄狗弯腰躬身接过书信,先递给了姚姬。姚姬看完后,便递给了杜千蕊。

    这几个月徐娘子与汉王府的女子们相处,觉得杜千蕊才是最感到心满意足的人。听说杜千蕊以前是富乐院的乐伎,后来被朱高煦带回来了。出身如此卑微的人、连寻常百姓家的小娘也不如,居然封了夫人;也只有朱高煦能干出这种事,毕竟他连父皇都敢忤逆。

    徐娘子心道:我要是杜千蕊,也会感恩戴德。

    不过徐娘子不得不承认,那好|色成性的汉王,着实有几分眼光。杜千蕊是个乍看不太惹眼的女子,个子太矮太娇小了,但若细看却十分耐看,身材非常匀称,五官也生的不错。或许徐娘子的个子也不高,所以杜千蕊得到权贵欣赏,她是很受鼓舞的。

    中堂里的贵妇们谈论了一会儿家书,连一声不吭的段雪恨也侧耳听着,十分关心;因为朱高煦在信里专门写了一段给段雪恨的话……汉王府的后宫着实是个谜,徐娘子也无法理解段雪恨。那朱高煦挺在意段雪恨,又为何把她折磨成那样?

    此时只有徐娘子像一个局外人。不过她也不太在意,本来她就不属于这里;汉王妃礼遇她,纯粹是看在赵王的亲戚关系上,也许也有徐章是靖难功臣的原因。

    姚姬的声音节奏均匀,十分平静地说道:“妾身听说,贵州城的第二批火器要运往前方了。我们写了信,便让军中的人一起带到广西去罢。信都放在一个信封里,让王妃娘娘处置,娘娘以为如何?”

    郭薇听罢看了姚姬一眼,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点头道:“姚妹妹说得有道理,就这么办罢。”

    姚姬又道:“王妃娘娘最能为王爷着想。我们在府上锦衣玉食,王爷却在前方风餐露宿、每日操劳,要是动不动就收到后宫的信,那不是徒增烦恼?”

    杜千蕊脸上一红,轻声应道:“妾身知错了。”

    徐娘子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看了杜千蕊一眼,却不知道究竟有甚么内情。

    不过徐娘子是看明白了,那姚夫人小小年纪,心思和本事却比汉王妃厉害得多。仅仅最近两三个月,徐娘子便看到了姚姬在王妃跟前出谋划策,定了很多规矩,避免了后宫无度争宠和内斗。

    这时姚姬又专门看了段雪恨一眼,目光明亮而锐利,浅浅的笑意让徐娘子也微微一紧张。然而段雪恨仍然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这时郭薇道:“要过一个时辰才到中午,我们先去后面的作坊里,还能做不少活呢。这便走罢,赶着把那一批衣裳和鞋子缝制好了,不两日城里正有辎重队出发。”

    几个人站了起来,纷纷应允。

    汉王后宫为前方将士缝制衣裳和布鞋,也是姚姬的主意。只有段雪恨从来不配合;徐娘子问了两次,才得知段雪恨虽是女子,却完全不会针线活。

    果然段雪恨装没听见,躲在边上不吭声,等贵妇们陆续出门去了,她才慢吞吞地走出中堂。

    徐娘子回头看了一眼,靠近段雪恨小声问道:“那杜夫人刚才被敲打了,她做了甚么事?”

    段雪恨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徐娘子有点尴尬,不过段雪恨经常这样对待她,丝毫不客气,她渐渐地竟然有点习惯了。徐娘子沉默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好奇,又低声道:“姚夫人那个眼神儿,段姐姐是不是也……”

    段雪恨终于开口道:“我才不会做那等事。西平侯的家眷跟着来了贵州,沐姑娘让我想办法送信,我不忍拒绝而已,她……”

    徐娘子觉得还有内情,忙问:“她是怎么回事?”

    段雪恨却不吭声了。

    徐娘子这时似乎有点明白了,果然这些女子之间的一个眼神,也是有缘故的。她的感觉并没有错。

    甚么沐晟的女儿也和汉王有旧,徐娘子是一点也不意外。她就做过亲王妃,明白那些藩王是怎么回事,像当年赵王的那些女人们,有些徐娘子连名字也不记得、而且很相信赵王自己也忘了!

    “我在京师时,听说朝廷精锐是湖广的大军,有百万之众!汉王妃她们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徐娘子说道。

    段雪恨瞪了她一眼,低声道:“你姑父是怎么回事,你心里猜不到吗?汉王若不利,你们家也没有好处!”

    徐娘子忙道:“段姐姐误会我了!我也希望汉王军能获胜。可朝廷官军兵多将广是事实,我不也是担心么?照家父的论断,汉王军几无胜算,唉!”

    段雪恨沉默了片刻,说道:“若真到了那一天,我会放你走。”

    徐娘子问道:“那段姐姐怎么办?”

    段雪恨随口道:“没想过。不过若无汉王,我活着也更没意思了。”

    徐娘子愕然,但观察段雪恨时,发现她好像说得很平淡、似乎在谈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徐娘子苦思了一会儿,下意识轻轻摇了一下头。

第四百九十六章 窗户纸

    从广西逃回湖广的雷填耿浩,已离开长沙府前往京师。张辅也不再过问此事。

    站在府城西城楼上,张辅可以径直看到宽阔的湘江,甚至江心的桔洲、织洲、誓洲、泉洲四岛(橘子洲)也能隐隐可见。

    岛上的桔子已渐渐成熟。今天中午在餐桌上,张辅还见过切开的桔子,亲兵武将称其正是出产于桔洲岛上。

    那远处浓绿的枝叶间,橙红的果实在阳光下分外鲜艳;水波荡漾的江面上,大明水师的战舰展开白色的风帆、正顺风南下,仿若一朵朵白云。

    此刻的湘江,风光美妙而壮阔。

    最近几天分批南下的官船战舰,正去往潭州。

    张辅已经下令平汉大军左翼何福部,从潭州调动前往衡州。这些船只,不仅能负责运送十余万大军的所有辎重,还能十分便捷地帮助何福军渡过湘江。

    南面的衡州(衡阳)也在湘江江畔,位于西岸。考虑到汉王叛军已进入广西桂林,张辅有意将大军的重心南移;所以调动了何福部先站住衡州……

    水师此时已部署完毕,大批战舰在大江、洞庭、湘江水面游弋。这支前身叫巢湖水师的舰队、乃大明朝廷的水师主力,建立于立国之前;除了在靖难之役时曾不战而降,从未有败绩。

    大明主力水师拥有此时天下最多、最坚固、最精锐的战舰,不仅装备有各式火炮火铳,还有许多炸雷、火箭、神火飞鸦等兵器三十余种。因为船只是此时最强的运输工具,官兵得以有充足巨量的弹药,舰载火器甚至可以直接从水上对陆地进行火力支援。

    平汉大将军张辅,可以好不狂妄地下定论:在世人所知道的任何地方,没有任何一支水师,有资格和大明水师一战;更不谈胜负。

    汉王叛军也是完全不够格!他们唯一的水师,应该是用四川缴获的战船组成的乌合之众;广西方向更是毫无水师可言,战胜吴高后、叛军可能只得到了一些在漓江上的官船和少量战船。

    所以汉王军若想夺取湘江的治水权,那是一丁点可能也没有。

    湖广省中南部的重镇,岳州、长沙、潭州等城,全建造在洞庭湖和湘江东岸;官军倚仗这些沿江重镇,用水师转运粮草,数十万大军的军需,何愁短缺?

    且官军有水师之利,占住湘江、便控扼了湖广南北。舰队南下顺风,北上顺水,可让各路大军得以轻装简行,凭借水运、迅速调遣机动。

    当此之时,官军可谓占尽天时地利!

    “大帅,我官军兵强马壮,沿湘江畅行南北;万一叛贼被吓住了、不敢来,那该如何是好?”身边一个大将无不忧心地说。

    张辅沉吟片刻,用毋庸置疑的口气道:“叛王会来的。”

    这时他忽然转过头,问道:“何福尚在潭州?”

    刚才说话的大将拜道:“回禀大帅,锦衣卫的人遵照大帅的意思,还在细问他身边两个来路不明的人,何福暂时没法走。”

    “等锦衣卫回到长沙了,立刻叫来叫我。”张辅道。

    武将抱拳一拜:“是。”

    张辅对徐辉祖、吴高、何福等一干人等,没有半点好感和信任。不过,他授意湖广的锦衣卫将士、去盘查何福,倒并非完全出于个人的好恶。

    张辅认为,何福确实有些地方让人不得不猜疑!比如他那个弟弟何禄不知所踪,在永乐朝就被陈瑛弹劾,到现在也愣是没说清楚。

    何福在“靖难之役”时,打靖难军也是相当卖命。这样一个身份复杂不清的人,居然能领平汉左副将军的兵权,地位仅次于张辅之下!张辅面临着戎马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战,能放心把左翼交给何福?

    所以张辅亲自进行了一系列安排,目标不是已经玩完的吴高,而是何福!

    他先借吴高投降的事,让圣上和朝廷诸公所有警觉,那便是建文降将压根就不靠谱;然后趁着这阵风,把何福本来就有的问题翻出来再查查,让朝廷君臣明白其中的风险。

    张辅希望,能把何福换到交趾省去,让黄中回来领左翼。黄中的统兵能力,与何福相比肯定相差甚远,可至少能信得过。

    ……派到湖广的锦衣卫将士,是北镇抚司的人,他们在地上方办差,大多时候会听命于朝廷任命的大将和大臣;但是他们又不隶属于这些大将,仍旧归北镇抚司直管。

    所以事情涉及到何福时,何福也没办法拒绝审问。

    潭州行辕的宅邸里,锦衣卫使用了三间厢房。何福、以及他的两个亲兵小将李胜(陈大锤)、张勇(张盛)各一间,分开盘问。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锦衣卫校尉终于拿着供词过来了。坐在何福旁边的武将先看了一遍,然而递给何福过目。

    “这有甚么事儿?本将早就说了,这两个人是表兄弟,好几年前便曾为本将效命。”何福看完,把供词仍在桌子上,十分不高兴地说道。

    锦衣卫武将道:“这俩人不在军籍,不过各自的说法,倒没有矛盾之处……”

    何福生气道:“那你们这是啥意思?”

    锦衣卫武将道:“还是原来那个意思,始终无人证实他们的身份。望侯爷息怒!您想想,地方上的县里考个秀才,还得当地的秀才和几个乡老出面,白纸黑字担保身份哩;何况您身边的人,他们可是要侍奉侯爷这般大人物!”

    “他|娘|的!老子不能为他们担保吗?我一个平汉大军的左副将军,还比不上秀才和几个乡老?”何福一掌拍在几案上,“你们真想动我,把圣旨拿来。只要圣上一句话,我何福眼皮也不眨一眼,脑袋给你拿回去!”

    “言重、言重了!”锦衣卫武将忙陪着笑脸道,“侯爷您大人大量,可得体谅小人们也是奉命办差,不过是照规矩问一遍,绝无不敬之意!既然如此,小的们告辞了,这些供词便如实报上去交差。”

    “哼!”何福怒气未消地说道,“恕不远送!”

    不一会儿,陈大锤和张盛便走到这边厢房来了,一起抱拳道:“小的们拜见侯爷。”

    陈大锤长得五大三粗。张盛却要瘦弱一些,胆子也似乎没那么大,他率先说道:“侯爷,咱们只想投奔您讨口饭吃,若是给您招惹了大麻烦,咱们不如回乡?”

    何福看了张盛一眼,抬起手做了个手势,说道:“稍安勿躁。”

    陈大锤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用很小的声音悄悄说道:“张将军别怕,沧州的军户都死过一遍了,不可能查出甚么事儿来。”

    何福皱眉道:“还是英国公做了手脚,否则这些锦衣卫职位太低,不会和咱们这样的人过不去,没那么难缠。”

    “那怎么办?”张盛问道。

    何福不动声色地低声说道:“现在你们更不能走了!要不然张辅正好有话说。如果问起你们去了哪,如何答复;敢情你们真会去沧州?先小心为妙!”

    二人抱拳拜道:“末将等谨遵侯爷之命。”

    何福挥了挥手,让他们告辞。

    不一会儿,何福便走到了行辕大堂上,一众文武纷纷上来见礼。何福回顾左右,骂骂咧咧道:“娘|的!本将带兵南征北战的时候,有些人还不知道在哪!”

    大伙儿纷纷劝了一阵。这里面甚么人都有,也可能有被张辅收买了的人;毕竟那张辅和他爹张玉,在靖难军中也算是旧人,何福麾下有京营(多有靖难军出身的将士)调来的人马。

    不过作为一方大将,何福平白受了“冤枉”和委屈,发几句牢骚纯属正常。没有怨言,反倒显得他心机太重、心里有鬼。

    何福深吸了几口气,一副压住了怒气的模样,说道:“但不管怎样,军中无戏言,军令不可违。诸位即刻准备,咱们中军也要启程南下了。”

    “末将等得令!”众人齐声说道。

    何福坐在上方的桌案前,看着面前的一张地图,在那里琢磨着甚么,不再开口说话。

    他当然不是在琢磨战局,因为他压根不想打这一仗,甚至还不愿意看到官军获胜!他眼下忧虑重重,只担心自己的事会暴露。

    何福现在感受非常不好。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罪犯,偏偏坏事确实是他干的,只能硬着头皮打死不承认……他身边那两个奸谍,正是他的确凿“罪行”之一,现在就已经被政敌盯上了!

    除此之外,还有不止一件何福无法解释的事:其一是他的弟弟,其二是他夫人的侄女,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眼下别人还不知道,但何福心里哪能没数?这些事情、都能联系在一起,然后便能把他勾结敌人的前因后果,全部解释清楚。

    何福绝不可能不害怕。对手已经找准了突破口,查出水落石出,或许只是时间问题。常言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真相,似乎只剩一层窗户纸了!

    他现在成天在想,大难临头的那一天还有多远……

第四百九十七章 密奏

    “吴高!吴高……”皇帝朱高炽背对着几个大臣,对着墙上的地图痛心疾首地念叨了几声。

    徐辉祖正弯腰侍立在下面。他现在觉得个子太高、并不一定是好事;当他不愿意被人注意的时候,却因为太高了、立在这里仍然十分扎眼。周围的袁珙、谭清、东宫故吏都纷纷侧目看着徐辉祖。

    这时朱高炽转过身来,眉头紧皱。他脸上的肉多,本来便显得脸大,这会儿更是仿佛五官都拧在了一块儿。

    圣上最近的心情,徐辉祖是可以理解的!汉王的叛乱形势,如洪水猛兽一样席卷西南,一年多了不仅没平息,反而愈演愈烈,着实让人们忧虑。

    徐辉祖硬着头|皮抱拳道:“圣上亦不必太过担忧。吴高之败并非关键,湖广大战方攸关全局。”

    朱高炽有点失态,急忙问道:“张辅能挡住高煦叛军?”

    徐辉祖道:“回圣上话,肯定能的!英国公占尽优势,他此时的局面,没有丝毫战败的理由。”

    周围的其他大臣,今天都显得很沉默。

    徐辉祖的话,似乎让圣上微微得到了一点安慰。朱高炽渐渐镇定下来,他轻轻挥了一下手。大伙儿见状便拜道:“臣等谢恩告退。”这时朱高炽又忽然说道:“魏国公留步。”

    徐辉祖只好弯下腰,躬身站在原地。

    朱高炽拿起御案上的一本奏章,他用右手拿着奏章、一次次击打着左手心,如此反复击打了数次。徐辉祖原以为、圣上会把那本奏章给他看,但圣上终究没有那样做。

    “何福是魏国公举荐的人,没甚么问题?”朱高炽忽然开口问道。

    徐辉祖愣了一下,抱拳道:“臣愚钝,不明圣意。宁远侯能有甚么问题……”

    朱高炽却不理会徐辉祖的反问,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便把手里那本奏章揣进了袖袋里。这是很少见的事。

    徐辉祖顿时猜测,那玩意可能是没走通政使司的密奏……如果那东西真是张辅遣专人送的密奏,内容又是在攻讦吴高和何福;那么刚才圣上忽然问何福的事,便没有甚么好奇怪的了,很容易被人理解。

    朱高炽拿起了另一份奏章,往御案上一扔,“俺叫谭清去北镇抚司诏狱,再次提审了陈瑛。魏国公瞧瞧供词。”

    徐辉祖走到御案跟前,自己去拿东西。此时暖阁里没有奴婢,没人办传递东西的琐事。

    陈瑛已被关进了诏狱一年多,但现在还没死,因此锦衣卫指挥使谭清才有机会提审。徐辉祖大致先看了一遍供词内容,说是当年陈瑛弹劾何福的一个案子。

    何福的弟弟何禄,洪武三十五年(建文四年)初曾于京师露过面;但靖难军进城之后,何禄便仿佛人间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永乐初陈瑛抓住这件事,对何福进行了多次弹劾攻讦,意图将其扳倒!但最终因为没有证据,此案不了了之;更关键的缘故是,那时先帝经过一系列的布局之后、似乎已经接纳了何福,没有要铲除何福的意思。

    陈瑛以前的用词十分含糊、弹劾奏章只是在含沙射|影;盖因永乐朝的官方定论是、建文帝早已驾崩。所以陈瑛不好直说罪名……何禄追随建文帝去了!

    但现在的供词,陈瑛已把事情说得十分直白。

    徐辉祖继续看下面的内容,锦衣卫指挥使谭清还禀奏了一件事:赵王休掉的王妃、徐章的女儿,不久之前在何福家失踪,留下了一封出家为尼的信。但锦衣卫和僧录司都未能查出徐娘子下落。

    “魏国公?”朱高炽的声音道。

    徐辉祖看了这些东西,心里也嘀咕起来,顿时觉得,这些事似乎真有点蹊跷。但在证据确凿之前,徐辉祖不可能因为一点猜疑,便轻易把何福给卖了!

    他马上抱拳沉声道:“圣上,英国公应该在操心这些事罢?”

    朱高炽沉吟了一阵,他看了一眼徐辉祖,终于不动声色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徐辉祖只问这么一句,便不辩解了,躬身侍立在那里一声不吭;除了这一句,或许再说别的话,也只是多余的废话!

    果然朱高炽似乎想通了一些事,径直挥手道:“魏国公回去忙罢。”

    徐辉祖拜道:“臣谢圣上隆恩,请告退。”

    他走出乾清门,在三大殿之间的宽敞砖地上,追上了太常寺卿袁珙。徐辉祖神色凝重,上前径直问道,“何禄是怎么回事?”

    “魏国公不知?”袁珙忽然一拍脑门道,“那会儿您一直在府上不出门,几乎与世隔绝,我差点忘了!魏国公也看了谭清的奏章罢?就是那么回事。”

    徐辉祖沉思不语。

    袁珙又沉声道:“宁远侯(何福)肯定没问题!太宗皇帝当初搞|掉了多少建文旧将,为啥没动何福?何福若是有啥事,必定早就倒霉了,还能等到今日?”

    徐辉祖点了点头,又小声问道:“建文皇帝的事……”

    袁珙顿时一脸为难,默不吭声。显然那是宫中秘事,他不敢轻易谈起。

    徐辉祖信誓旦旦地说道:“俺已决意忠于圣上,当然不会再做有损圣上英名之事。此事俺绝不会说出去。”

    袁珙皱眉道:“魏国公偏问那些事作甚?”

    徐辉祖道:“俺们何不先猜测假设一番?若像陈瑛弹劾的那样,何禄真的追随建文皇帝走了,然后何禄又暴露了身份,被人抓住把柄……宁远侯何福,会因此被要挟罢?”

    袁珙一副意外诧异的神色:“魏国公为何会这样推论!?”

    徐辉祖道:“只是假设、毫无凭据,不过如此推测,便能让那几件事都说得通了。比如徐章之女的下落,连锦衣卫也查不到,其中缘故便是有一股势力为其安排;而那股势力,正是用何禄要挟宁远侯的人……”

    袁珙寻思了一会儿,摇摇头道:“实在难以置信,魏国公的想法当真十分奇怪!”

    “世上有些事,就是这么奇怪!”徐辉祖皱眉道。

    袁珙回头看了一眼,小心地沉声道:“何将军是咱们的人。”

    徐辉祖却一本正经道:“俺们都是圣上的人!”

    此言一出,弄得袁珙有点尴尬。

    袁珙又道:“此事明显是英国公在捣鬼。不管怎样,咱们举荐了何福;若在此时不帮他、反倒猜忌他,岂不是正中了别人下怀?”

    徐辉祖看了袁珙一眼,不好再说甚么。

    这时袁珙终于松口道:“礼部侍郎胡濙,或许知道一些事。”徐辉祖听罢忙抱拳道:“多谢袁寺卿提醒。”

    礼部衙门就在千步廊的东边。徐辉祖回到五军都督府后,穿过千步廊就到礼部衙署了。此时正是上值的时辰,礼部侍郎应该是在衙门里的。

    果不出其然,没一会儿胡濙就走到了大堂上,他上来迎接徐辉祖,执礼道:“魏国公真是稀客,里边请!”

    “胡侍郎,俺叨扰了。”徐辉祖回礼道。他确实是稀客,五军都督府和礼部大堂,是几乎不需要来往的两个衙门,平时实在没啥好交往的。

    衙门里的杂役上茶,还有两个绿袍官儿陪侍。徐辉祖毫不避讳地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胡濙马上明白了意思,便屏退左右。

    徐辉祖现在是御前红人,经常能在圣上跟前露面;他来这里谈话,根本不需要有人监视。若有啥问题,徐辉祖当着皇帝的面说清楚就行了。

    有关建文皇帝的事,徐辉祖所知甚少。但他不会在胡濙面前承认这一点,心下揣测:既然能找到胡濙提起此事,胡濙肯定觉得俺是知道内情的人。

    徐辉祖想了片刻,便忽然诈道:“永乐朝那时,胡侍郎是不是在建文帝身边,见到了何禄?”

    “何禄?”胡濙怔了一会儿,皱眉摇头道,“绝未见过!永乐朝……下官也没见过建文帝。”

    徐辉祖一下子有点迷糊,无法确定胡濙是不是在说谎……他|娘|的,袁珙也不把话说明白一点,来找胡濙究竟有甚么用?

    徐辉祖仔细观察着胡濙的眼神,见他一副坦然的模样,看不出甚么蹊跷来。徐辉祖便道:“既然如此,俺便打搅了。若胡侍郎想起了甚么,可径直上奏圣上。”

    他不会承认,自己对内情一无所知;不然这个胡濙,可能会与袁珙一样的反应,根本不会轻易说出秘密。

    徐辉祖站起身,胡濙送他出门。他接连对胡濙说道,“请留步,胡侍郎留步。”走到书房门口时,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地叮嘱道,“胡侍郎若想起来了,见过甚么可疑的人……你不想告知俺,定要记得上书奏报圣上。”

    胡濙径直说道:“确实没有的事。不知魏国公怎会觉得,下官能见到那啥何禄?”

    这一趟徐辉祖一无所获,但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感觉稍微好受一点了。他现在的心情就是这么矛盾!

    他一面不敢有丝毫大意,非得想办法查清何福的底细;一面希望看到的结果,却是何福被冤枉了……毕竟何福是他举荐的人。

第四百九十八章 执念

    有湖广官府出具的公文,耿浩和雷填可在驿站换马;如此走湖广去京师,便只是几天工夫的小事了……

    耿浩回到京师的家里,顾不上休息,立刻准备写休书!都是他想好了的。他来到书房里,磨好了墨便开始动笔,详细描述要休掉妻子吴氏的理由:一是没能生育子嗣,二是不孝敬公婆(没住一块儿)。

    这时,便见他的夫人吴氏忽然进来了。

    “耿哥哥!”吴氏的脸上满是笑容,轻快地唤了一声。她双手提着裙子,兴高采烈地跑进来,搂住了耿浩的胳膊,又拿脸在他身上蹭来蹭去。看到妻子蠢成这样,耿浩不禁仰头叹了一口气。

    以吴氏的头脑,她完全分辨不出真情和假意的区别,只知道耿浩对她好。所以只要耿浩没打骂她,就算正在写休书,也不会让她伤心。

    之前耿浩待她确实很好,这府上很多奴仆丫鬟都是江阴侯吴高送的,那么多人盯着,耿浩敢对吴高的女儿不好吗?

    就在这时,照看着吴氏的丫鬟小声道:“夫人每天都问您何时回家,可挂念您了。”

    果然吴氏做着抹眼泪的动作,不过马上又喜笑颜开地缠着耿浩,“耿哥哥陪我顽。”耿浩的眉头紧皱,忽然一把将吴氏推开,转头对门口的丫鬟道:“去传我的意思,把马车准备好。夫人要回吴家了。”

    丫鬟愣了一下,屈膝道:“是。”

    吴氏却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十分委屈地望着耿浩。她长得不算丑,反倒养得细皮嫩|肉的,脸长得白净、五官也很端正,不过那表情神态一看就是傻的。

    耿浩在书房里寻到了一只荷包,便把休书放在荷包里,然后给吴氏挂在脖子上。等她回到吴家,那边的人看了挂在她脖子前的休书,自然就能明白。

    要是以前,耿浩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如此羞辱吴家;但现在,形势完全不同了!

    没过多久,耿浩随便找了一些吴氏的衣裳、放在一个包袱里,又将包袱塞进马车充作行李。然后他便下令马夫和奴仆们,把吴氏径直送回吴家。

    吴氏在马车上大哭,一边哭一边认错,称她要听话云云。她完全搞不清楚太复杂的状况,只道是惹了夫君生气才不要她了。

    耿浩看到眼前的情形,吴氏在马车上满脸泪水、眼巴巴的模样儿,他竟忽然有点难受,赶紧回避了……耿浩以为他从来没有真心对待过吴氏,但现在他却发现,对吴氏仍有一些难以言表的感情,或许只是因为相处的时间不短了。

    然而这一点恻隐之心,并不能改变耿浩的决定。

    吴家已经失势,不久之后的江阴侯,恐怕比他们耿家的处境好不了多少;而吴氏又是个傻子,耿浩不当机立断赶紧休掉,还留着作甚?

    耿浩心里百感交集。他望着远去的马车,心道:这不能怪我,世道如此;当年沐家所作所为、有过之而无不及,难道不是这样无情的?

    沐晟父女教会了他应该怎么做!耿浩想到这里,难过渐渐消失,心中被冷意充斥。

    耿浩转过身,正要进角门。这时他忽然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一辆马车刚刚从门前的大街上驶过,车帘挑起露出了一个妇人的容颜,一闪而过……耿浩马上想到了靖江王的夫人耿氏。

    他急忙回过头来,看见街上有两架马车,那妇人乘坐的马车在前面、车帘却已经放下了。他面对街面上张望了稍许,很快想到:我与雷填骑马走驿道,从长沙府到京师所费时日很短,耿夫人是不可能这么快到京师的。

    耿浩顿时失落地暗叹一口气。

    他正要回府,不料却见那两辆马车都在街边停了下来。耿浩心下好奇,他收住脚步,等着看那妇人还会不会露面;刚才他隐约觉得妇人与耿夫人有几分相似,却根本没能看清楚。

    那妇人坐的马车未有动静,倒是后面那一辆车的遮帘被掀开了。耿浩十分惊讶地发现,雷填那张面黄肌瘦的脸在那里!雷填伸出手,向耿浩招了一下手;如此动作反复了三次,然后帘子便放下了。

    耿浩一肚子疑惑,当下便走了上去。他在马车后面抱拳道:“雷科官既然来了,何不到寒舍一坐?”

    雷填的声音道:“请耿将军上车。”

    耿浩稍一犹豫,便掀开车后的帘子走上去。这雷填是熟人,又是朝廷命官;耿浩倒没觉得有甚么好怕的,只是奇怪。

    刚走上马车,耿浩便又愣住了,只见里面赫然坐着一个身穿红色袍服的高品级的官员!

    那官员长得身宽体胖,脸很方正,耳朵也大,皮肤白里透红、气色相当好。浑身散发着一种四平八稳的官气。

    官员先淡定地说道:“本官太常寺卿袁珙。耿将军,幸会幸会。”

    “不敢当!不敢当……”耿浩忙拱手,想行礼、人在这车厢里却站不起来。

    袁珙道:“不必多礼了。”他说罢看了一眼雷填。雷填伸手在车厢木板上拍了一掌,马夫便把车赶走了。

    袁珙笑道:“说来怕耿将军见笑。本官有个亲戚寡居了数载,既未生养过子女,我也常劝她改嫁;她却很挑、一直没遇见中意的人,没让我少操心。今日送她回府,正好路过此地,本官才有缘与耿将军一见。”

    “哦……”耿浩马上想起刚刚瞥到一眼的美妇人。

    雷填在旁边说道:“耿将军在广西的义举,袁大人是非常欣赏的。”

    耿浩的脸发烫,急忙抱拳道:“雷科官过奖了,末将能结识袁大人这样的人,实乃三生有幸!”

    袁珙摆了摆手,一副很随和的模样,问道:“听说耿将军在长沙府,见过英国公张辅?”

    耿浩道:“回袁大人的话,是。”

    袁珙沉吟片刻,说道:“耿将军可能不太了解张辅,不过本官还在燕王府做官的时候,就认识张辅了。

    这种一直在打仗的人,成天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只想着怎么赢;现在他贵为国公了,也毫无信誉可言,据说那叫兵不厌诈!本官与他相识那么多年,可以这么告诉你,英国公的许诺、和放|屁完全是一回事。”

    耿浩顿时瞪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国公对他来说是非常让人敬畏的大人物,袁珙却敢这么肆无忌惮地骂?耿浩从谈话里,也感到了袁珙不是寻常人物!

    袁珙又问:“耿将军知道镇远侯顾成的事吗?”

    耿浩谨慎地答道:“末将略有耳闻。”

    “他被张辅玩|弄欺骗的事,知道吗?”袁珙又问。

    耿浩摇了摇头。

    袁珙便很有耐心地给耿浩讲解起来,将张辅怎么许诺顾成、信誓旦旦地要为顾成说话,骗病重的顾成出面稳定军心;接着却在背后捅刀,诬告顾成勾结叛军云云……这些事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耿浩也是第一次听说其中的来龙去脉。

    说完往事,袁珙又问:“张辅见耿将军,叫你办甚么事了?”

    耿浩一脸为难,支支吾吾地没有说完整一句话。

    袁珙见状,眼睛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他马上好言道:“本官知道耿将军惧怕张辅。但正因如此,你才得赶紧找个大靠山。”

    “袁大人何意?”耿浩皱眉道。

    袁珙不答,只是冷笑了一下,说道:“张辅许诺耿将军甚么了?这事儿没啥不好说的罢!”

    耿浩想了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沉声道:“长兴侯爵位。”

    “嘿嘿……”袁珙竟然一脸嘲弄的表情笑了起来,他身边的雷填更是一边笑一边摇头。

    这让耿浩更加尴尬,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甚么心思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耿浩不仅感觉难堪,而且还渐渐有点生气了。

    耿浩皱眉道:“袁大人言下之意,末将欲恢复祖上爵位,是无法办到的事?”

    雷填刚要说话,袁珙忽然抬起手制止他。然后袁珙一本正经地说道:“当然是可以办到的,咱们大明朝的爵位多能世袭罔替!但这种事,张辅怎能帮上忙?他的许诺也太可笑了。”

    “哦?”耿浩一头雾水。

    袁珙沉声道:“封爵的事儿只有圣上可以决定,但凡官场的人都懂!耿将军不懂?唯有圣上身边的心腹文臣才能起到一些作用,连本官也不敢全然保证,他张辅一个武将能做甚么?”

    耿浩忙拜道:“末将少不更事,历练不多,请袁大人教诲。”

    袁珙叹了一口气,问道:“张辅如果事后食言,耿将军意欲如何?”

    耿浩沉吟不已。

    袁珙又问道:“你相信张辅会诚心帮你,凭啥?他若是真想拉拢你、栽培你,最好的法子是先联姻牢固关系,而现在只是空口白话罢了!”

    经袁珙一提醒,耿浩也觉得、张辅确实不可靠,似乎连一点诚意也无!耿浩更想起了当年的胡濙,也是信誓旦旦、但翻脸就不认人了。

    这时袁珙的声音道:“张辅叫耿将军干甚么事?你说出来,咱们也好帮你参详参详,别稀里糊涂被人利用啦。”

第四百九十九章 嫁接巧术

    马车轮子“叽轱”转动的声音中,耿浩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车厢内的噪音恰到好处,坐在耿浩面前的两个人能听清,外面的人却无法听闻、哪怕马夫应该也听不到。

    听到耿浩的叙述,袁珙的心情很复杂。他不知是高兴、庆幸,还是气愤,或许兼而有之。

    “平乐府知府陈用晟,自洪武年间便在广西当官;太宗皇帝方登基,他便在平乐府做地方长官了,故多有党羽。陈用晟暗示下属,将他绑了去投降叛王。否则以陈用晟在当地的势力,他一时半会是很难被胁迫的。

    这些内情,江阴侯都查清楚了,并上报平汉大将军张辅。不料张大帅巧用嫁接之术,欲将这些事安在江阴侯头上。末将原先是江阴侯吴家之婿,乃其亲信、常在身侧。张大帅便劝我大义灭亲,出面佐证,如此便能坐实吴高处心积虑投降之事。

    张大帅许诺,帮我耿家恢复长兴侯之爵位,且愿栽培末将。末将忽然得位高权重的张大帅赏识,自是有点受宠若惊,没细想就答应了。”

    “果然有阴|谋!”袁珙冷笑道。

    袁珙沉吟片刻,马上正色道:“幸得耿将军先告诉了本官;不然的话,你若把谎言说到了圣上跟前,那可是欺君大罪!耿将军担得起吗?”

    耿浩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无言以对。

    袁珙见状,接着说道:“咱们的谈话,稍后写一份供词出来,耿将军签字画押……你再自己写一篇文章,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落在纸上。耿将军可愿意?”

    耿浩顿时有点疑虑的样子,“张大帅谈完那些话,便马上说甚么也没有谈过。无凭无据,就算末将揭发他,他也不会承认。”

    “咱们不需要他承认的……”袁珙轻轻捋|着下巴稀疏的胡须。

    耿浩茫然道:“哦?”

    袁珙马上换了一个口气,一副浩然正气的神情,说道:“你揭发张辅的事,张辅也不会知道的。咱们的意图,不是为了搞张辅,而是阻止朝臣党同伐异,避免无辜大臣受到冤枉!”

    耿浩将信将疑。

    袁珙又道:“叛王才是大敌,而今张辅在前线手握重兵,咱们能攻讦张辅吗?本官等既然得圣上信任,出掌公器,当然要以江山社稷、天下大局为重!”

    耿浩点了点头,小心问道:“那袁大人的许诺……”

    “谈不上是许诺,能不能办成还两说。不过,若咱们办不成爵位的事,朝中也没人能办成了!”袁珙一本正经地说道。

    耿浩应了一声。

    袁珙观察了一会儿耿浩的脸,很快便接着说道:“到时候耿将军先上书,乞圣上准你继承爵位。然后本官等在圣上跟前说说话,咱们在宫里还有……”说到这里,袁珙忽然打住,“总之现在许诺有点太早了,都得看圣上的圣意。”

    耿浩马上拱手道:“但袁大人确实可靠得多,您起码在安排怎么着手办了。”

    “嗯。”袁珙严肃地点点头,“万一、本官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万一没能办成那事,咱们也有别的关照,必会回报耿将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耿浩想了一下,脸上微微一红、似乎想到了甚么美事,马上抱拳道:“明白!末将明白了。”

    没一会儿,马车便进了一座别院。袁珙等三人到院子里的厢房时,纸墨已备好,袁珙马上催促耿浩写文章;而雷填则把马车上的对答内容写出来,好等着耿浩签字画押。

    袁珙不动声色地提醒耿浩,“耿将军所言,本来便是实话,可在后面加一句‘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耿浩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写了。

    待一切办妥,袁珙拿起耿浩当面写的文章,先看了一遍,然后轻轻吹了几下纸上未干的墨迹;他十分珍惜的样子,又忙拿镇纸压住了。这时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耿浩不太放心地问道:“张大帅不会知道这些事?”

    袁珙皱眉道:“他在两千里之外,如何得知内情?”

    送走了耿浩,袁珙马上对雷填道:“供词你拿着,你立刻据此写奏章,上奏圣上!”

    雷填道:“下官遵命。”

    袁珙收起已经干了的纸,“耿浩写的这东西,我先给魏国公看,然后让魏国公上奏。”

    袁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是顺利办成了一件事。这时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妇人进来了,她端着茶放在茶几上,又一副讨好的模样,上来给袁珙捶腿。

    雷填欲言又止,终于小心翼翼地拱手道:“那耿浩恐怕会认为,袁寺卿这家妓便是您的亲戚……”

    袁珙瞪眼道:“他要这么想,我有啥办法?我确实有个寡居的同族亲戚,没骗他!雷科官也见过,就是去年在我府上,那个长得像弥勒佛、腰比水桶还粗的。”

    “记得记得!”雷填点头道。

    美妇人掩嘴笑道:“哪有这么说自家人的呀?”

    袁珙正色道:“我只是实话实说,难道说错了?不过今天的事儿,咱们也得说好了;得告诉耿浩,今日我那亲戚也在马车上……”袁珙转头看向美人,“你便正在服侍她。”

    二人应了一声,雷填道:“如此倒也说得通了。耿浩所见者,乃袁夫人的侍女,他自己误会了而已。”

    “正是如此。”袁珙道,“要是耿浩嫌丑,便让他把你明媒正娶了去,我没啥不愿意的!”

    雷填拜道:“袁寺卿英明!”

    袁珙冷冷道:“江阴侯刚倒霉,耿浩立刻把他夫人休了;接着张辅拉拢他,这才几天就背叛了张辅!咱们与他讲究那么多规矩作甚!”

    美妇人撅起嘴|儿道:“那您还要把人家往火坑里推?”

    袁珙笑道:“不管怎样耿家不是寻常门户,耿浩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怎会愿意娶你这样出身低贱的人?你想跳火坑,还跳不进去哩。”

    “哈哈……”雷填和袁珙顿时大笑了几声。

    雷填道:“耿浩怎会觉得长兴侯爵位,他还有希望?如此明显的事,起先袁寺卿说起,下官生怕他不信哩!”

    袁珙道:“人愿意相信甚么,那是别人的事。本官不是他|爹,没必要管那么多。只要他相信,咱们便许诺好了。”

    “袁寺卿言之有理。”雷填拜道,不再多说。

    他们只谈论了一会儿,袁珙便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接着与雷填道别、走出了别院。袁珙依旧乘坐着那辆马车,回千步廊的太常寺衙署去了。

    一进洪武门,走上千步廊,千步廊那街口的左边就是太常寺,实在是最方便进出的衙门。不过袁珙路过大门口,并没有进去,而径直往北走,去五军都督府找徐辉祖。

    五军都督府有五个衙门,徐辉祖在最北边的中军都督府任职。门口坐着两个百无聊赖的锦衣卫军士,袁珙也不回避他们;毕竟锦衣卫看到了甚么并不要紧,最重要的还是圣上心里的意思。

    袁珙见到徐辉祖,二人只寒暄了一两句话,袁珙急着就把耿浩写的文章掏了出来,默默地递上去。

    徐辉祖看了袁珙一眼,接过东西立刻开始看内容。

    没一会儿,徐辉祖便生气得脸上枣红,他把纸拍在桌案上,冷冷说道:“俺早就说过,那些出身寒微的人,一旦身居高位,可不一定是甚么好事!有些人是毫无气度,干的事尽是下三滥手段;毫无心胸,大敌当前、仍不顾国家社稷天下万民,勾心斗角!”

    袁珙附和道:“魏国公言之有理。那边此时才对付吴高,不过是落井下石,毫无作用;我看恐怕是项庄舞剑,宁远侯何福才是沛公。”

    徐辉祖点点头,用冷静的叙述口气道:“宁远侯应该是冤枉的。”接着他又道,“何福这个人是有一些城府,像何禄的事、便从来没对俺提起过;但毕竟何家在元鞑朝就是高门大户,何福还是很可靠的人,应该不会干那些铤而走险孤注一掷的事。俺之前毫无凭据的猜测,确实太过巧合了。”

    袁珙沉声道:“咱们一定得保宁远侯。朝中咱们的同僚,本来对张辅等人并无成见,但张辅也做得太过分、太明显!现在他简直不择手段,一点规矩都不顾了。”

    徐辉祖应了一声,沉吟片刻又道:“不过这事儿得劝劝圣上,先别责怪张辅,可以给何福透个气,叫他安心带兵。一切应以大局为重。”

    袁珙躬身一拜,充满着敬意道:“大明有魏国公,幸甚矣!”

    袁珙直起腰后,接着说道:“要不要稍微提醒一下张辅,免得他以后太过分。”

    徐辉祖立刻摇头道:“时机不妥。若是圣上派人去敲打张辅,不管言辞轻重,张辅总是会揣度出更多的意思。那般景况,不利于即将到来的湖广大战。相比之下,俺还是更相信何福,何福能顾全大局。”

    袁珙有些失落,但还是点头道:“便照魏国公之意,这事儿暂且先不与张辅计较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2416/ 第一时间欣赏大明春色最新章节! 作者:西风紧所写的《大明春色》为转载作品,大明春色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明春色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明春色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明春色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明春色介绍:
大明初年风云激荡,注定要身败名裂、被活活烧死的王,必须要走上叛天之路。恩怨爱恨,功过成败,一切将会如何重演?(群:623220487)大明春色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春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春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