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五章 兵临城下
初春那一场冰雨停了,汉王中军诸部才出发。他们到达贵州城之时,正是元宵节,大伙儿吃完糯米做的“浮元子”,年节便过完了。
贵州城四面都有成片的山林。于是朱高煦下令,把一部分兵力掩藏在各处山林,让敌军搞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少兵马围城;然后调动左掖、右掖两军大张旗鼓东进,向刘瑛部靠拢。
部署妥当后,目前只有汉王中军诸大将清楚:刘瑛部的兵力将达到四万余人;而在贵州城周围的人马则多达八万余众。
……大军抵达贵州城后,这才第三天,但四面的围城工事已经初具规模。
贵州城墙的周长,大概在**里,但围城工事距离城墙七百步,故有十余里长。
工事构造并不复杂,一条壕沟,夯土成腰墙,然后眼下人们正在修藩篱,用竹子和木头建造在土腰墙上面;每隔一百步,还要建造营门、箭塔和瞭望塔。
远处的军营营地上,组装回回炮、投石车的工匠正在忙碌,伐木建造云梯的进展也在进行。
来贵州之前,朱高煦就知道要攻城。攻城需要携带大量箭矢、弹药和工具,所以没能带上重炮,以免拖累行军速度。再过一阵子,瞿能才会从重庆府调运重炮前来。
“轰!”远处的一声巨大炮响传来,一些军士直起腰,转头观望着远处。很快传来了武将的叫骂声:“赶紧干活!”
朱高煦一边跑马,一边也眺望着炮声传来的方向。城墙上一个地方有白烟,应该就是那里在放炮。然而没有甚么作用,即便是射程最远的洪武大炮,也无法对一里半外的目标造成多少威胁。
汉王军的工事上,到处都是尘土飞扬。恍惚之中,朱高煦觉得人们正在修建河坝、或是在建一座宫城的地基。而那零星的炮响、也没能增添多少战场的气息,毕竟在朱高煦的阅历里,建筑工地也会放炮炸山的。
朱高煦勒住马,收回目光时,见近处许多将士都在侧目瞧自己;有诸将的监督,弟兄们倒是没有停下手里的活。
不过也有一个汉子很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一根木桩,完全没注意到朱高煦。“咦哟……”汉子张嘴大喊出声,挥起铁锤,“哐当”一声砸在木桩上面。干这种活的人都会叫出声,据说能减轻一些巨大的震动造成的内伤。
料峭春寒时节,但那汉子的上衣却敞着,汗水在他黑黄的胸肌上流淌,在明媚的阳光下泛着水光。
朱高煦将一张张面孔看过去,想到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接下来的一些天内,便会死很多人,他一面胡思乱想哪些人会死,一面感觉隐隐有些难受。古人云慈不掌兵,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他不仅要考虑攻城会死多少人,还要想着刘瑛、盛庸在各自的战场上,能拖多少时间!在战场上,究竟是时间重要、还是人命重要,这是个难解的难题。
朱高煦再次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头上刺眼的太阳。
一只小鸟正在天空,向着贵州城飞了过去。灰蓝色的天空太广阔,眼光太扎眼,若不细心,那只鸟还真难被人看到。
就在这时,“嘶……”地一声马叫传来。马蹄声中,一个骑士勒住坐骑,从马背上翻下来,他上前抱拳道:“禀王爷,方圆二十里内的屯堡都派人瞧过了,敌军军户差不多全撤走了!”
朱高煦轻轻点头,心道:贵州城守军兵力不足,他们在尽可能地收缩防线。
那骑士又道:“不过只有南边的青岩屯没撤,闭门设防,并向咱们的斥候放箭。”
“知道了。”朱高煦挥了挥手。
骑士鞠躬一拜,返回坐骑旁边。
朱高煦看着城池上空那只几乎看不见了的鸟,想象力被激发出来:说不定那只鸟是一只鸽子、在贵州城里养大的信鸽;外面的消息送到青岩屯,然后消息系到那只鸽子腿上,放掉,鸽子就像设了程序一般、会全自动地回到贵州城。
这并不奇怪,即便是人,只要灌输了忠孝道德上下尊卑的程序,人也很难反抗。所以穿青人只要还有一丁点活路、就算被逼得逃亡山林当野人,也很少愿意起|义的。
朱高煦立刻转过头,见赵平正骑马在侧后,他便说道:“赵平,你调本部人马过去,把青岩屯拔掉!”
赵平完全不问缘由,抱拳道:“末将得令!”
他已经升为汉王军左副将军,这个科举不第、起初给朱高煦干马夫的年轻人,地位爬得非常快。不过连刘瑛那个在“靖难之役”中被俘的百户官,也能做都督,马夫做副将军也没甚么不行。
朱高煦想到赵平的出身和现在的官职,忍不住又道:“对了,我叫你去灭掉青岩屯,乃因青岩屯极可能是敌军传递消息的据点。方圆二十里那么多屯堡都撤了,唯独留下青岩屯,或许并非偶然。”
赵平正色一拜,“驾”地发出一个声音,调转马头离开了。
远处的城楼城墙,上面旌旗飘扬,刀枪林立。朱高煦估计守军只有两万到三万人,并不是看出来的……贵州都司的军户名额有数,除去围攻昆明的顾成部,便能大概估算出守军的人数。
……七十多岁的镇远侯顾成,一共有八个儿子。顾成在北平投降燕王府时,建文帝杀掉了他的四个儿子、其中包括长子。还剩四个儿子都在贵州都司这边做官,彼时建文朝廷惩戒之后,也顾不上那么远的人了,便存活了下来。
所以朱高煦推测,贵州城的守军主将,可能是顾成的次子顾勇。
朱高煦对顾成的儿子一无所知,连顾勇究竟是不是贵州守将也拿不准。
顾成在“靖难之役”前就曾多年镇守贵州,永乐初继续主持贵州都司军政。这种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做封|疆大吏的勋贵,当地将士很容易对其产生人身依附关系。所以去年高炽还没登基,顾成就敢公然截留汉王府护卫。
甚至汉王府的细作要经过贵州,也是万分小心,能绕行便绕行。
于是朱高煦事先无从着手、在贵州城找到内应;连对贵州的消息,掌握的也不多。贵州城再也没有华阳郡王和万权这样的人……有些计策确实是可遇不可求,只能机缘巧合才行,与主帅的智谋关系不大。
如今该怎样攻打贵州城?朱高煦很早就在策划,他想过很多办法。
城门是比较容易打破的地方,但是贵州守军明摆着是在死守,城门内可能被条石堵死了;便是打破了月城门,大军跨越条石进去也不容易,还得在月城里变成瓮中之鳖,被四面墙上的敌军围攻。
挖地道把火药密封在里面、炸城墙,朱高煦也考虑过。不过贵州城地基是泥土、还是岩石?他不知道。便是泥土,等挖好地道、也需要很长时间。
炸塌了城墙,黑火|药毕竟不是炸药,贵州城墙底部包的无数条石、大量夯土必定会堆在缺口处。早就见惯火药的明军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双方就会在难以通行的缺口、继续消耗兵力……如果贵州城的守军不是两三万,而是二三十万,朱高煦可能会尝试炸城墙。
大明朝的重镇,夯土城墙、通常底部厚达二十米,拿着黑火|药兵器,能怎么办?
朱高煦目前能想到的办法,是耗死守军!
不是他不急,实在是只想到这个办法,才让他觉得比较识时务。
一上来就攀附攻城,朱高煦认为是不明智的干法。运气好可能会凑效,但大多时候是在浪费兵力。
朱高煦可以很容易想到:刚开始作战,守军的组织度、体力、武器准备都很充分;且守军有一道高达两丈多的城墙缓冲,也不会发生野战队列崩溃的险境。
但是,任何坚固的工事,也必须要人来防守;不然这二丈多高的城墙根本挡不住,就算二十丈高、也有办法爬上去!
恐怕只有耗到守军精疲力尽、兵力不足、士气低落之时,才是发动致命强攻的时机!
贵州城墙周长约**里,大概就是四千多米。
在城墙上平均每五米的距离上,如果一天能击毙一名敌军、或让一个敌兵丧失战斗力;那每天就能消耗守军约一千人。
假如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十天之后,两三万守军兵力,便会消耗近半、体力疲惫;这时候长达近十里的城防战线上、某一处出现薄弱疏漏的可能性增大。汉王军抓住战机蚁附攻城,便极可能找到突破口。
关键之处,是用何种法子来耗?用多少人命、去交换敌军的兵力!还包括双方士气信心的消耗。
……不过现在昆明城下的顾成,也将面对同样的难题,而且要耗死的对手是盛庸。
连顾成也不回来援救贵州,明摆着要玩狠的。朱高煦没有道理认怂,他必须要和顾成对赌!一切都有可能,愿赌服输,就看谁先扛不住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 山间的迷雾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一阵饱含某种强烈情绪的吟诗从山坡上传来,简直就像在咬牙切齿地背诵一般。江阴侯吴高循声爬上山坡,果然看见了长兴侯耿炳文的孙子耿浩。
现在耿浩已经是吴高的女婿,娶了吴高那年近三十、却与三岁孩儿差不多心思的小女,当然这也是吴高把耿浩父子从诏狱捞出来的理由。
吴高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须,说道:“你对现在的处境非常不满?”
耿浩转过头看到吴高,脸色马上吓得苍白,忙抱拳深深鞠躬道:“小婿拜见岳父大人。小婿能在英明神武、能征善战的岳父大人麾下效命,不敢有丝毫不满!小婿方才感念至此,正想建功立业,不负岳父大人厚望。”
“慢慢来,不急。”吴高看了他一眼,“你虽是长兴侯之后,却从未打过仗,要多历练。”
耿浩道:“谨遵岳父大人教诲。”
吴高又道:“军中没有岳婿!”
耿浩非常乖地抱拳道:“是,大帅。”
吴高登上这座山坡,不再理会耿浩,他翘首迎风,观望着西边的景象。
此地名叫毛云坝,距离贵州城大约还有二百里,在四面环山中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官军大军到来时,还有屯田的贵州军户在这里。
去年朝廷决策平叛大略的御前会议,是在十一月底。大略决策之后,吴高得到圣旨和帅印,立刻于腊月初赶到湖广都司。
当时朝廷官军已经陆续在湖广地区聚集大军,但主要部署在大江沿岸。吴高下令将各部精兵、陆续调动至常德府,整顿成军,到大军开拔时又花了半个多月。这是没办法的事,其中政令军务繁琐,能如此快地办妥,也有赖于吴高熟悉官军军务。
吴高率领大军,沿入湖广道西进,一个月后、既洪熙元年(永乐六年)正月下旬到达了此地。毛云坝,位于清水江南岸的山区。
但是,此时官道前方的山间大路,已经被叛军占据……
不一会儿,年轻的成国公朱勇,以及左右副将军陈懋、柳升也爬到这座山坡上来了。
陈懋是陈亨之子,与他爹一个德性,面目就非常勇悍有凶相。陈懋连句招呼也没有,直接便问:“对面那山里有多少叛军?”
吴高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陈将军看西边,官道南北两侧都是大山,叛军各营寨在中间的谷口内。老夫派了几批人去瞧,大概有两万多,或三万步骑。”
陈懋问道:“那咱们在这里修甚么工事,为何还不进攻?”
吴高指着远处,“南北两边的山林,有多少叛军?”
陈懋皱眉道:“啥也看不到,连旗也没有。”
“这才是最险之处!”吴高道,“若叛军在山里竖旗,想让老夫以为草木皆兵,老夫反倒不那么担心了。但现在的景况看来,叛军似乎很想官军杀到山谷内、然后以两面山林的伏兵夹击!”
吴高接着说道:“那南北两面的山里,肯定有叛军。咱们进山的斥候,有两个小队、一个人也没回来!”
“报!”一个声音传来。
过了一小会儿,便有武将爬上山坡,抱拳道:“咱们绕道西边的细作来报,叛军大股人马增援过来了!”
吴高忙问:“有多少人马?”
武将道:“其中一个细作说有五六万,另一个说有十万!他们所言,旌旗蔽道人马如长龙、不见首尾!”
“瞎整!”吴高骂道,“汉王南下的兵马,我看最多十余万人。援兵哪来的十万?再派人去探!”
“得令!”武将拜道。
右副将军柳升比陈懋稳重得多,先前没说一句话,这时才开口道:“吴公,汉王军的主力究竟在贵州城,还是在这毛云坝?”
“柳将军问得好,这事儿便是此战的重中之重!”吴高道,“不管怎样,汉王绝不可能平分两路、不分轻重,没有这么用兵的道理。”
吴高沉吟片刻,用带着辽东口音的官话说道:“此时宜加固工事,全军戒备;并打探周围的小路,防腹背受敌。咱们得先整明白汉王叛军的主力,究竟是咋回事!”
柳升抱拳道:“吴公所言极是。”
吴高的目光仍然关注着远处的大山林,遥指前方道:“继续派斥候进山去打探。”
或许吴高也知道那么大的山、里面又有敌兵,斥候很难摸清状况,他便又道:“还有个法子,查清贵州城下有多少叛军,便能推测出实情。”
陈懋道:“贵州城还有二百里,西边的官道也被叛军堵住了。咱们派人一来一回,要等到何时?”
吴高不动声色道:“贵州城一直是顾家的人镇守,现在咱们大军来援救贵州,他们不主动派人来通报军情?”
陈懋听到这里,似乎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
周围的大将们一时间沉默了下来,都跟着吴高一起长久地观望着远处的山。于是那山的形状,便能想象成各种事物了,龙、贵人、美人都能联想起来,许多山名,估计就是这么得来的。
吴高身经百战,打了那么多次仗、就没有一次事先得到的军情是完善和正确的。里面有各种问题,夸大其词、敌军散|布的假消息、迷惑对手的伎俩等等,不一而足。这个时候,便须得主帅明辨真伪!毕竟孙子兵法把“兵不厌诈”写进书里之后,兵家就光明正大地不择手段了。
他想了很久,在京师之时、魏国公徐辉祖的叮嘱也再次浮上了心头:江阴侯若驰援贵州,一定要把胆子拿出来,豁出去跟他拼!
但目前的战场实情,却让吴高十分为难……吴高心里还是倾向于认为,汉王会先设法吃掉他的这股援军!
吴高忽然抬起手来,诸将纷纷侧目。
吴高道:“本将觉得,明日可布阵先试试叛军底细!首先要保十余万大军的大阵无虞,在阵前先挖沟立桩,防止敌军反击。然后用前军人马出阵攻打敌阵!”
陈懋立刻站了出来,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吴高。
吴高却转头望着柳升,说道:“柳将军为前锋主将,记住听命行事,不得冒进!”
柳升抱拳道:“末将得令!”
……正月二十二,天气晴朗,不过一大早、毛云坝和四面的山间便浓雾密布。山看不见顶,雾汽笼罩其间仿佛云层一般。
吴高军主力出营,进军至山谷豁口二里地外摆开大阵,并立刻在阵前和侧翼构建工事、部署车阵。
九州大地数千年反复争战下来,早就不兴甚么挑战书、问对方愿不愿接受了,都是直接开干。但叛军居然十分配合官军,并未缩在营寨里,他们也在山谷口排开了步骑大阵!
这让吴高产生了不详的预感。如果此地叛军只是偏师、目的是阻止吴高军增援贵州,那兵力便肯定不足;他们的主将应该没有底气摆开对阵才是!
待太阳出现在山顶上,吴高便下令前军开始进攻。
大山之间顿时战鼓齐鸣,炮声震动。吴高听到马蹄轰鸣、嘶叫,但雾气朦胧,他看不清前方的状况,便带着亲兵侍卫,骑马赶到了前军后面,冒着炮弹亲眼观望。
空中箭矢黑影晃动,人们的呐喊声震耳欲聋。前面骑兵游荡袭扰了一番,官军的步阵开始挺进,鼓声和脚步声让大地上十分喧嚣。
白茫茫的前方,大大小小的火光闪烁。无数步兵就像趋光的飞虫一般,想着前方进攻。
厮杀一直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此时雾气还没被完全太阳驱散,但比清晨时看得清楚多了。叛军步阵进退有度,柳升的进展似乎并不顺利。
就在这时,忽然一骑举着军旗赶来,来人下马抱拳道:“禀大帅,叛军前军数个方阵被柳将军击溃,后面的叛军人马全部向山谷中退却了!”
吴高不顾部将的劝阻,立刻骑马冲到前方。他放眼望去,虽然近处的敌军溃兵一片混乱,但远处那些主动撤走的人马、队列变化熟练,十分有章法。
“柳升!”吴高大喊了一声,他回望周围,指着柳升的大旗,转头道:“立刻传军令。严令柳升停止追击,鸣金收兵!”
“得令!”
这是个计!吴高毫不犹豫地判断。
前面那些叛军,根本就是在诈败,想引诱官军追进山谷。吴高再次抬头仰望着前方官道两侧、巍峨雄壮的青山。
不一会儿,军中的铜钲响起了。柳升也寻见了吴高,骑马奔了过来,他在马背上便抱拳道:“大帅,敌军必是诈败!”
原来柳升和吴高一样的看法。
柳升靠近后继续道:“这股敌军阵法严明,进退有度,如此溃退乃有意为之!不然官军要击败他们,只能凭借优势兵力,换上大营中的权勇队之后,方能做到。”
吴高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他抬头再次看了一眼,心道:若诈败没有目的,那敌军主将干这事儿不是瞎整?
“报!”一骑从大营中冲来,“大帅,斥候在南面山谷里、发现敌军骑兵!”
吴高忙道:“传令全军,照既定之策,回营固守!”
第四百二十七章 围城
谷口的大山坡上,被砍掉了一片乔木。刘瑛站在这里,视线得以开阔。茫茫的白雾中,敌军阵中许多黑人影正在往东面移动。
刘瑛观望了一会儿,回顾左右,颇有些失落地叹道:“江阴侯果然很沉稳,要是进山谷来,有好果子给他吃!”
此言一出,有好几个卫指挥使立刻侧目,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刘瑛。但那几个大将没有多嘴,只是沉默。
军中的大将是知道内情的,刘瑛在两边的山林里并没有多少伏兵。今早摆阵要壮声势,大部分兵马都在大阵上了!但是刘瑛连自己人也骗,说不定连他自己也相信了谎言。
刘瑛感觉到诸将的目光,回顾左右,大伙儿都纷纷弯下腰,有人道:“刘都督英明。”
不过刚才刘瑛心里其实怕得要死!他胆子本来就小,一想到吴高万一没有中计,大军掩杀过来,那诈败就真要变成大败了……
今早他知道敌军摆大阵欲进攻时,刘瑛最终还是战胜了畏惧,硬着头皮把仅有的数万人、拉上去撑场面!因为他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自己越示弱,别人越要欺负你!
刘瑛无数次干过这种事,也有失败的时候,遇到真的狠人,那只有找机会服软了;但大多时候还是管用的。
今日不过是故技重施,刘瑛甚至派出仅有的骑兵、绕道敌军侧后翼,作出要一战弄|死对方的恐吓模样……稍有意外,后果有点严重,现在他还能听到胸口“咚咚咚”地如同擂鼓。
先前他敢当机立断如此决定,乃因之前就想好了。此番拖延吴高军,关键之处在于、不能让吴高摸清自己的底细,否则敌众我寡,要阻击就比较难办了。
刘瑛久久地站在山坡上,似乎还没有回过魂儿来。他的心情复杂,奸计得逞却完全没有一丝高兴。心里有种长长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又非常厌恶这样的事;因为他深深地感觉到了恶意的试探,危险仿佛刚刚擦过脸颊。
……正月下旬,贵州城下烟雾沉沉,一片人声鼎沸。
连续几天在巨大的噪音中度过,朱高煦一大早便觉得有点头昏脑涨。他坐在作为中军行辕的屯堡里,拿手使劲搓着额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这时妙锦进来了,她看了朱高煦一眼,便默默地去打水到桌炉上烧。
朱高煦忽然开口道:“人有两种很强烈的不能。一是求活,二是想活得更好。然而战争却反其道而行之,且千百年来一直没停歇过。”
妙锦转过身道:“或正因求活,才会想让别人死。汉王不正是如此?”
“有道理。”朱高煦若有所思道。
就在这时,副将军赵平大部走了进来,因为赵平的身份、以及这个地方是中军大堂,他径直走到了朱高煦旁边,俯首小声说了一阵话。
朱高煦没吭声。赵平呼出一口气,躬身又道:“幸得吴高上当,要是敌军一心要与刘瑛决出高低,刘瑛的人马一天之内就得拼光!刘都督向来有些冒进。”
朱高煦沉吟道:“刘瑛自有他的考虑,本王只看结果。”他接着又问,“最近几天,云南有没有消息?”
赵平摇了摇头,又恍然道:“青岩屯于昨天傍晚、被我部攻破,弟兄们搜到了这东西……”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朱高煦拿在眼前看了一番,上面盖着贵州都司的印、落款是顾成!内容写着,若贵州城被围,青岩屯的武将探清军情后,立刻派人向援军主帅禀报。
赵平沉声道:“要不派个奸谍,拿着这军令去见吴高,给他报个假消息去!”
朱高煦顿时发挥出了想象力,想到了各种各样的情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摇头道:“刘瑛在对付吴高,把军令送去刘瑛大营,让他酌情处置。本王最好不要太过干涉,以免画蛇添足,反而坑了他。”
赵平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本来准备马上就去前方的战场上巡视,但他见妙锦烧了开水,应该是要给他泡茶,便又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等喝了妙锦泡的浓茶,这才出门。
……浩大的战场上,显得有些凌乱,远近却很有层次。细看、便能看出攻城军队的章法。
以贵州城池为中心,离城七百步外是汉王军的围城工事,长长的土墙藩篱,便如一道绵长的栏栅。竹木箭塔林立其中,无数营门便像一道道古典牌坊。
近至二百余步,到处都是浓烟滚滚。燃烧的柴禾树枝上、堆满了潮湿的树叶和茅草,烧焦的草木灰顺着腾起的烟雾、飞得漫天都是。
掩盖在浓烟深处的无数回回炮,发出巨大的声音,“嘎吱!”“哐当!”一枚枚百余斤重的石头从浓烟中飞向空中。
那些回回炮安装好之后,很难移动地方。但敌军的重炮射程比回回炮远,为避免被火炮击毁,烟雾便是掩护。
双方放炮、都无法精确地瞄准;法子是观察炮弹落地的地方,然后第二次调整方向。而汉王军的回回炮阵地上、有了烟雾遮挡,敌军便无法知道、重炮的炮弹究竟打没打中。
这时两三百步外的城墙上面,空中“砰”地一声炸了,一团白烟留在远处的空中。朱高煦看了一眼,心道:回回炮发射的生铁雷,引线要加长了,雷啥时候炸、也是试出来的……
到了五六十步的距离上,两道前后相距十步的壕沟上面,堆叠着许多装着土的麻袋;相邻的麻袋堆之间、留有空隙,就像城墙的墙垛一般。无数的弓|弩手站在齐胸高的壕沟里,时不时对着城墙上射箭。碗口铳等火炮也在陆续发射,硝烟在土沟上下弥漫。
之前有将领认为,敌军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弟兄们躲沟里没用。但朱高煦认为有用。
当时他在地上画了一个长扁的三角形,作为论证自己的想法。
三角形的长底线,便是城墙到壕沟的距离,五十余步;城墙高二丈有余,可能就五步高。十比一的比例,便是这么个形状。
斜边就是弓|弩的直射弹道,这样不可能射中沟里的军士;除非往空中抛|射,箭矢从头上掉下来,那便只能靠运气了……
壕沟附近,则有许多推着独轮盾车的军士,正往护城河旁边运土。
车队以极其稀疏的队形,躲避火炮的轰击,仍然偶尔有人运气不好被炮弹砸中;虽然运土车上有木盾,守军抛射出来的箭矢,时不时也会造成将士们的伤亡。
“轰轰轰……”城墙上下的大小火炮声音如同雷鸣。这边的回回炮发射时、抹了油的木头依然摩|擦出牙酸的声音,炮弹投射出去的一瞬间,声音更是震耳欲聋。
环绕着城池的十余里长的战线上,一望无际的战场上,双方到处都在用各种军械投|射攻击,到处都在流血!
但是朱高煦仍旧下达了全力赶造回回炮、投石车等军械的军令,战斗密度还要增加!攻城强度增大,每天双方的伤亡也会增加,但时间就能节省了。
或许总的伤亡人数不会有甚么差别罢?打仗就要死人,他认为只能拿人命去换斩获,无非比例的问题。
运着土上前的盾车,回来时装了不少受伤的伤兵,很多血肉模糊、面目扭曲。隆隆的炮声之间,朱高煦耳朵里听到的尽是惨叫和呻|吟。一整天他都在这样巨大的嘈杂中度过,骑着马绕城观望,确保各部人马在按照既定方略作战。
下午,朱高煦不顾身边的部将和侍卫劝阻,骑马穿过草木燃烧的浓烟,靠近到城墙两百步内观望战场。
“王爷当心!”赵平的声音喊道。
朱高煦听罢抬头看去,只见城墙上出现了许多拿弓箭的敌兵。他身经百战,当然不会被如此阵仗吓住,弓箭不可能射两百步远,何况墙上那些弓箭正对着墙角下面填河的汉王军将士俯|射!
“放箭!”前方一个武将大喊了一声。
两道壕沟里许多将士从土袋后面、站到了空隙处,拉弓向城墙上射|击。噼里啪啦的弦声之后,墙上的几声惨叫隐约可闻,有人一头从城墙上栽倒下来了。
这时,朱高煦听到身后“哐当哐当”的巨响,他抬起头,便看见许多石头和炮弹从空中飞了过去。顷刻之间,城墙上被石头砸得砰砰砰直响,尘土飞腾;还传来了两声巨大的爆|炸声,其中的生铁雷在墙上砸了。
下面的汉王军弟兄在忍受着伤亡,看来守军也不好过。这地方就像一片炼狱,每时每刻都在制造死亡。
……太阳下山后,天地间的声音渐渐消停下来。朱高煦忙活完,总算回到了卧房,他没有亲自上阵作战,但此时也是疲惫不堪。
在床上躺下,他的耳朵里似乎还回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也在黑暗中陆陆续续地闪过眼前。朱高煦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道:真想睡一觉起来,就有人告诉他贵州城已经攻破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指间微凉
洪熙元年正月下旬,从广西布政使司、交趾布政使司远道运来的几批粮食,终于到达了元江北岸大仓。
张辅派人清理登记,预计能供应十万人和马匹消耗二十多天。虽然仍不能达到他先前要求的一月军粮,但张辅认为已经足够他挺进到昆明城了。
此地距离昆明城约六百里,如果大军一路不停,再走半个月就能抵达昆明城下!
张辅从升龙城出发,两个月了还在元江,主要的原因就是战争爆发之时、交趾省的存粮不足,导致军心涣散;在囤积足够多的粮草之前,他不敢继续往北走,不然粮道拉得太长、更加危险。
而现在问题终于得到了缓解。张辅下令立刻向昆明进军!
云南布政使司南部驿道上,地形多山,但鲜有悬崖峭壁的陡峭地形。大山如同一个个躺下的美人,胸脯平坦地像周围铺开。
于是张辅军以并行的三路人马摆开,沿驿道的方向齐头并进。而运粮的辎重队则位于中路,前后左右的大军步骑队列、将其护在其中;少量敌军骑兵,已无法再袭扰破坏他的运粮辎重。
大军到达临安府蒙自县地界时,张辅听到了部将禀报军情,便骑马赶到了西路军的道路上。循着部将遥指方向,张辅定睛一看,果然看见西边的大山坡顶上,有数骑人马的黑影。
偏西的太阳正向张辅这边照射过来,位于大约二里多地外的数骑,背对着阳光。张辅看那边十分吃亏,看不清楚,只见人影。
官军的大队人马里,已经有一股骑兵向西面追过去了。但那几个人还在那里观望。
张辅看了一会儿,脸上却露出了冷笑,他转头道:“大军继续行进,各部戒备!”
“得令!”
起伏的山势之间,一队队步军队列,牵着马的骑兵,在鼓声和浩大的脚步声中,一刻也没有停止,依旧向着北面不断挺进着!
……云南府城内,汉王府里一个军士抓住了飞回笼子的信鸽,从腿上解下来一张纸条,马上快步往前殿衙署里去了。
太阳已快下山,此时盛庸仍在城头上。
“敌兵退了!退了……”不远处传来了将士们激动的喊声。
盛庸看着城下,观望那如潮水般从各处远去的人群,心道:明日还会再来。
城墙外面的包砖已斑驳不堪,无数炮弹的弹痕之间,露出了黄褐色的夯土,墙垛也破败不堪了。空中笼罩着的硝烟、尘土、烟灰仍旧没有散去。城墙下燃着熊熊大火的云梯,烧成了木炭,黑烟弥漫。
盛庸沿着城墙走着,许多疲惫的将士、以及临时征召的青壮径直靠坐在城墙上,待盛庸走过来,他们才陆续站起来,抱拳拜道:“大帅,大帅!”
“本将得到确切消息,汉王大军所向披靡,攻陷了四川、贵州两地!数十万人马正回师援救昆明,大军已至贵州!”盛庸大声道。
他接着向身边的部将示意。部将又大喊道:“敌军到云南,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昆明城外各地,十室九空!昆明是弟兄们的家乡,决不能让敌军踏进城池一步!”
另一个武将适时地大喊道:“守卫云南,誓与此城共存亡!”许多人跟着喊了起来,“共存亡……”
慷慨的呐喊声间隔时,无孔不入的痛苦低吟马上又回荡在了空气中。
不过许多满脸污垢和倦意的年轻汉子、此时眼睛仍露出了坚定的目光,一些人牙齿也咬紧了。
盛庸巡视了一遍城防、部署夜间值守之后,回到了汉王府。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他走进南门附近的衙署,发现里面还亮着灯。宦官王贵迎面走了过来,见着盛庸便抱拳鞠躬道:“盛大帅辛苦了。”
盛庸点了点头,指着衙署里的灯道:“李先生还在里面?”
王贵道:“在哩,又在读《中庸》。”
“王公公还懂《中庸》?”盛庸随口道。
王贵道:“咱家在燕王府时,便识过字、读过书。对了,大帅可知李先生为何爱读《中庸》?”
盛庸摇摇头,好奇地问道:“为何?”
王贵左右看了一眼,小声道:“念着他的旧相好。据说‘李先生’在京师会试之前,住在一家破落客栈里,里面有个窑姐很爱听他读书。
窑姐常常照顾他,也不收钱,反而资助了李先生一笔钱,供他科举之用。李先生承诺中了进士,便回来找那窑姐、报答她。不料李先生走后,张信既然恰巧看到了那窑姐,垂涎其美色,强行买走了。”
盛庸忍不住问道:“那窑姐后来怎样了?”
王贵道:“死了。被张信家的人活生生折磨殴|打致死。”
盛庸皱眉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怎么没听李先生说起过?”
王贵摇头道:“咱家也不是听李先生说的。当年‘靖难之役’前,王爷要劝降北平都指挥使张信,搜罗张信的事儿时、偶然打听到了这事儿。”
“原来如此。”盛庸点点头,指着衙署那边道,“我还有点事去见李先生,先告辞了。”
王贵抱拳道:“大帅,您忙您的。”
盛庸刚走到衙署门外,果然听到里面李先生的读书声传出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推开房门,便听到李先生的声音,“盛将军回来了。”
盛庸点了点头,他记得之前李先生说过,每当遇到甚么大事、心神不宁的时候,便爱读《中庸》。今日或许出了甚么事?
盛庸先走到了李先生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依旧满身疲惫地、长长地松出一口气。他转过头,忽然见茶几上、用杯盖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他立刻拿了起来看。
平安的字迹。
盛庸的脸色顿时一变:“张辅军要来了?!”
李先生放下手里的书,点头道:“照平安之前的消息,张辅军迟迟不来,并非怠战,而是军粮未凑足。最近张辅好像得到了足够的粮秣,预计半个月后抵达昆明城。”
盛庸的眉间三道竖纹更深了,脱口道:“那昆明城外的敌军,半个月后不是要增兵至二十万?”
“应该是这样。”李先生道,“平安只有三千余骑,单凭袭扰,不可能阻止张辅的十万大军。”
房间里长久地沉默下来,盛庸也无言以对。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再怎么会部署城防,兵力不足也守不住!
当年盛庸和铁铉一起镇守山东时,各种兵马加起来,那可是有二三十万!彼时李景隆的六十万大军在北方刚刚大败、损失惨重,但也有相当数量的残兵败将逃到了济南城;而且铁铉事先调集了山东一省地面上剩下的卫所兵,聚兵济南死守。
而现在盛庸手里总共两万多军队,守了那么久,将士已伤亡近半。若非李先生多次出谋划策,煽|动昆明城的百姓青壮助防,现在可能就守不住了!
“城破只在时间长短。”盛庸终于以陈述般的冷静口气道,“待张辅军到达,攻城会更加激|烈,恐怕‘那个时刻’就在不久之后。”
李先生点了点头,无话可说。
过了一会儿,盛庸神色一凛,用镇定的语气道:“咱们是不是该想办法突围?”
李先生沉吟不已,不置可否,只问道:“等一等汉王的消息?”
盛庸道:“能等到当然最好。但若要突围,最好在半个月内,于张辅军到达之前;不然二十万重兵围困,突围几乎不可能了!”
李先生忽然站了起来,从书架上拿了一盒象棋过来,说道:“今日战事稍歇,盛将军陪我下一盘?”
盛庸此时毫无兴趣,但也不好拒绝,便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
云南的昼夜温差很大,初春时节白天也不算冷,但入夜后,寒意便不声不响地侵袭而来。在时不时响起的“啪”地木子落盘的声音中,盛庸渐渐感觉到了指间的凉意。
许久之后,棋盘上变成了残局。盛庸毕竟是武将,不如文人在书房里呆的时间久,渐渐感觉棋局支撑不住了。他的目光从一枚枚棋子中看过去,手指也变得犹豫。
李先生终于开口说话道:“象棋一旦变成残局,能动的子就会越来越少。你动炮,马就要被我吃;你动车,三步之后,我就要逼你的帅。一子看一子,一环扣一环,牵一发而动全身。”
盛庸抬起头,脸上微微露出恍然的神情,“李先生颇懂一些兵法。”
李先生沉声道:“我干了多少年兵部尚书?”
盛庸道:“末将记不得了。”
李先生道:“昆明一动,张辅、顾成之兵肯定全数调到贵州。云南战场一弃,贵州战场也得放弃了,那咱们就只剩四面环敌的四川了啊。”
盛庸动了一子,抬头道:“我是知道的。但象棋里车和马不分强弱,战场上却有强弱之分,不是想看住、就能看住的。”
李先生轻轻点了点头,“啪”地一声落子:“将军!”
盛庸低头一看,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
第四百二十九章 繁华落尽
凌晨时分,东边已经泛白,但太阳还没出来。光线朦胧,万物也似乎还睡眼惺忪,看不太清楚。
平彝县卫(曲靖市富源县北)的山路上,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路边的树林里,忽然冒出一队官军军士,挡在了路中间,一个武将对着迎面冲来的两骑大喊道:“尔等是谁的人马?”
无人回答,黯淡的光线中,两骑一起勒马,马匹嘶鸣了一声,继续向前冲来,不过渐渐慢了下来;其中一骑还发出“吁”的声音。
拦路的武将又喊了一声:“上峰是谁?搭话!”周围的官军军士马上把弓箭举了起来。
那两骑还是不吭声,竟然把马调头了。片刻后,“砰砰砰”几声弦响,前面传来一声惨叫,一骑摔落下马,另一骑拍马便逃。
路中间的武将拉开弓,瞄了一会儿,“砰”地一声放箭。箭矢正中马匹,立刻响起了马的惨嘶,那骑士叫了一声,摔下马去了。
“抓活的!”
次日,被抓住的骑士、连同他的随身物品,一起被官军斥候向西边送去了。一行人经过业已被官军占领的曲靖军民府,到达了昆明城外的官军大营。
头发胡须白了大半的顾成在中军行辕里,先拿到了一份漆封的信。他撕开了看,上面用书法极好的行书写着:请平将军送信给盛庸和李先生,传本王的军令,严令他们死守昆|明,不惜战至一兵一卒。
落款大明汉王朱高煦。还盖了汉王的金印。
顾成问送信进来的武将:“在何处抓获的人?”
武将答道:“回禀大帅,平彝县卫北面十里地。那边没我们的驻军,末将等驻扎在曲靖军民府,前天受命到北面巡检,正好逮住了此人。”
顾成沉吟片刻,说道:“你办得好。立刻刑讯活口,叫他供出联络的据点在何处!”
武将抱拳拜道:“末将得令!”
那被逮的信使禁不住严|刑逼|供,当天便招供出了送信的地点,位于乌撒军民府到曲靖军民府之间的一座夷族山寨里。或因沐府加入了汉王军,西南的蛮夷很多都倾向于汉王军;不过汉王府竟敢把秘密的据点、设在夷族人的地方,这倒有些出乎顾成的意料。
顾成立刻调兵去那地方铲除汉王军据点!数日之后,奏报夷族山寨附近山高林密、地形复杂,让据点内的人马逃跑了大半。
消息泄露,于是官军无法再顺藤摸瓜、去突袭平安的军营。不过汉王的军令,当然被顾成扣了。
……
二月春风似剪刀,在这春光明媚的时光里,昆明四城上下却是一片狼藉。在炮声轰鸣中,百姓大多躲在家里,市面一片萧条,城里笼罩着死气沉沉的气息。
大将平安放信鸽进城,送来了新的消息。
张辅十万大军、距离昆明城只有一百里。这阵子天气晴朗,敌军将于四至五天之后、兵临城下!
平安还有一份消息,告知城内文武,他将于五天后离开云南府附近的地区,调集全部骑兵前往大理、护送诸将士家眷向零关道出发……
昆明城四周,敌兵修建有完善的围城工事,盛庸认为集中剩下的所有兵马,向城西突围,仍然不一定成功;只能尝试夜袭。若等张辅的援军赶到,守军将完全丧失突围的机会!
若到了那时,守军将士们可以投降,或能幸免于难有条活路,也可能因官军攻城艰难杀|俘泄|愤,一切都看命运。不过盛庸和李先生等人,必死无疑!
李先生仍然每天在读《中庸》,从未对是否突围有明确的主张。
盛庸偶尔之间突发奇想,“李先生”会不会活够了,想下去陪他那个窑姐?盛庸立刻又觉得似乎不太合情理,即便窑姐的下场让李先生很遗憾,但一个进士也不至于为了个千人尝过的窑姐要死要活罢!
天黑之后,盛庸再次来到了衙署的书房面见李先生。俩人最近考虑的大决策,当然是突围之事。
李先生总算正面谈起了这件事,他说道:“此战攸关汉王势力之存亡!若是此战全盘失败,汉王军主力只能退守四川一地。我不敢断定汉王军必定完了,但毋庸置疑,机会将变得非常渺小。”
盛庸无法驳斥,用力地点下了头,接着沉吟道:“王爷至今未能攻破贵州,怕是来不及增援昆明城了。”
李先生道:“这次起兵不是儿戏,干系数以十万人的身家性命,咱们不能全走,总得有人留下来……盛将军可以准备了,带着将士们突围。我决意留下。”
盛庸刚要开口,李先生便无礼地加重口气道:“盛将军!”
盛庸终于抱拳一拜,走到书房门口,他又转头道:“再等三天!若无王爷的消息,本将便率剩下的弟兄们,试着寻条活路。”
李先生微微点了一下头。
盛庸不是很怕死,但他的性子一直就是这样,十分识时务,明知道必败的时候,死也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只要还有办法不死、总是要试一下的……“靖难之役”后,他的法子是投降,明知要被清|算,不过多少还有点侥幸的机会。
现在这处境,投降肯定是没甚么侥幸可言了,新仇旧账一起算,盛庸肯定要被夷平全族;选择突围跑到四川继续顽抗到底,倒还是可以的。
他知道,“李先生”不是那种要挣扎到最后的人,所以也不多说。彼此之间能相互懂得就好,不用强求。
……菜海子附近的梨园,此时大门紧闭。这里多日没做生意了。
昔日一席难求的戏院里,而今空荡荡的。才关门一个多月,尘埃里便有了一股腐朽的霉味,好像木头受潮之后那种气味。
穿着拽地白裙的沈徐氏,无声地漫步其间,从楼上的一间间达官贵人坐的雅间,再到红极一时的戏子们展现技艺的戏台。她穿着白棉布做的衣裙,没有一丝花纹,一袭白裙在幽暗的木头之间、颜色惨白;她的身上没有一件首饰、脸上亦未着粉黛。偶然之间,连沈徐氏自己也觉得仿佛变成了一个幽魂。
沈徐氏抬起头,仿佛看见楼上坐着人,大明王朝的亲王朱高煦、云南无人不知的沐府家主沐晟,正向她微微点头,露出一丝略带傲慢而自持的笑意。
周围的丝竹管弦之声也响起了,喧嚣的叫好声、吵闹声也随之而来,小二和茶博士穿梭其间,到处都是人。戏台上的李楼先轻轻屈膝行礼,向大堂上露出矜持而含羞的微笑。
“夫人……”一个声音传来。
周围所有的“人”一下子便消失不见了,沈徐氏转过身,见一个中年妇人站在门口鞠躬。中年妇人是她的近侍,原来姓甚么、沈徐氏也不记得了,不过给妇人赐了沈姓;从沈府到梨园,大伙儿都叫她沈大娘。
沈徐氏回过神来,立刻又闻到了那腐朽木头的霉味,她好像闻到的是棺材板埋在土里、被雨水浸透慢慢腐烂的气味,好像觉得自己身上如丝缎的肌肤正在腐朽、掉落。
中年妇人走了过来,在沈徐氏耳边悄悄说道:“咱们在城外的人用信鸽传消息回来,张辅的交趾大军,离昆明城不足一百里了!冲着昆明城来的。”
“哦……”沈徐氏应了一声。
当初汉王府逃离昆明城、去大理的时候,汉王府的人没有叫上沈徐氏。沈徐氏也明白汉王妃肯定对她不太满意……不过她要逃的话、倒不必跟着汉王府的人走,云南到处都有沈家徐家的人。
到了官军兵临城下的最后期限,沈徐氏终于还是没有离开这里。
她是个年轻的妇人,作为徐富九的嫡女、沈万三的儿媳,她有过多次大手笔的投钱。但要说像这次一样,前后给汉王军提供十万贯以上的军费,那还是从没做过的“生意”。可以与这样的生意相提并论的事,恐怕得数当年沈万三资助大明太|祖修南京城的事了。
不过最终似乎都没有好下场。商人与那些争夺天下的上位者做生意,确实太过危险。沈徐氏再度明白了这个道理。
沈徐氏道:“我是不是该把家产赶紧散了,准备好白绫?”
“夫人,万万不可!”妇人跪倒了跟前,声音哽咽了。
沈徐氏脸色惨淡,“当年的部堂大臣,其家中女眷,也遭遇了饱受凌|辱后、被活活折|磨而死,何况咱们这样的商人?”她露出了冷冷的苦笑,“可惜没人赞颂我守贞,名声实在太坏……唉,死得太屈辱。”
她跟前的沈大娘已是泣不成声,平素不多话的沈大娘这时也哭诉啰嗦起来,“夫人早该离开昆明城,留得青山在,您必定还能重振旗鼓。”
沈徐氏缓缓地摇头,并不言语。她心里明白的,生意场亏本是可以翻身的,但是这种事不行。正道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朝廷要她的性命,想逃掉太难、不知要在异国他乡受多少磋磨。沈徐氏忽然觉得有点累了。
昆明城虽有四季如春之誉,但万物亦有枯荣。人间也怕是无法幸免例外,繁华总会落尽,富贵与劫难亦无常态。
第四百三十章 援军援军
贵州城内靠近城墙的地方,多处房屋燃起了大火。空中火光冲天、烟雾滚滚。
从城外投进来的生铁雷,里面装满了火|药。有的投得不准,掠过城墙落进了城中,火药燃|爆、点燃了房屋;官军救火不及,导致火势越来越大。
“砰、砰砰……”一阵大石头像巨大的冰雹一样落到了城墙上,砸得砖石破裂、土石飞溅。宽阔的城墙上坑坑洼洼,全是被石弹砸出来的坑。接着“轰”地一声巨响,墙垛内又一枚生铁雷炸了!
惨叫声从各处响起,一个官军士卒跪在地上,叫声十分诡异。他的半张脸被炸裂的生铁片、削得血肉模糊,左边没有了嘴皮遮掩的牙齿十分狰狞,仿佛死|尸血|淋淋的颅骨一般。但他只伤了皮肉,一时还死不了,他的手脚都能动,站在那里双手放在脸庞旁边、用力地绷着,却因剧痛不敢去捂伤口。他的嘴也张不开了,发出奇怪的叫声。
“放箭!”愤怒的武将大吼一声。
一排官军将士站到墙垛边,对着下面那些运土的叛军将士射|箭,但马上又传来了“啊啊”几声惨叫,零星几个官军士卒面部中箭仰面倒下。在每次官军冒头的时候,下面近至五十来步的壕沟里、敌军也会瞄准放箭发弩矢。
“来人……来人啊!”一个后生大声喊道,他正捂着地上一个军士的脖子。那箭矢穿进了军士的喉咙,军士已经说不出话来,一面发出“咕咕”的声音,一面从嘴里不断吐出血水。
一个武将走过来看了一眼,说道:“没救了,给他个痛快!”武将又回头道:“去城楼里请命,快调兵增援此地。”
“得令!”
这时在城楼里面,几个大将的争执越来越大声。连外面城墙上的官军将士,也能隐约听见声音了。
其中一个大将道:“再这么耗下去,要不了多久,四城的权勇队全都得耗光!”
另一个人道:“若不攻击那些垒土的敌兵,放任不管、他们几天就能把土堆到城墙上来,你信不信?!”
中间的将领一副威严的神情,抬起左手制止那个武将道:“回都司衙门再说。”
他抬起手的时候,左手食指十分可怕,指甲盖是裂开的,形状也很怪异。据说主帅小时候顽劣,手指被他自己用石头不慎砸破过,又找了个沽名钓誉的庸医,伤口缝得不好,痊愈后便变成这个模样。
守军主帅顾勇制止武将们在这里争执,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贵州城被围困将近一个月了,守军伤亡惨重,贵州城如同修罗场。军中谣言四起!
因为说好的朝廷援军吴高部迟迟未到,连个人影也没有看到。有人说吴高军已经被叛军击溃了!甚至还有人说,甚么援军根本就是个谎言,原本就没有什么援军!
都司衙门多次发榜,想制止谣言,但几乎没有作用。因为大将们为了鼓舞士气、不止一次欺骗军中弟兄,所以现在没人相信了……就像今年初、叛军刚围城的时候,顾勇就亲口说过,十天内江阴侯吴高的十几万大军便会来解围!结果一个月过去了,还没看见那传说中的江阴侯大军。
顾勇回顾左右道:“一定要等到援军!贵州城乃西南要地,东面有吴高军,西面有我父亲的贵州军主力,各路官军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官军人马甚众,两边都可以前来增援。只要弟兄们坚守此城,必定能等到援军。”
援军!援军!贵州城里,从都司衙门、到行伍之间,每天都有人在念叨这个词。
……城外的汉王军营寨里,场面也好不了多少。前方被送回来的伤兵多是箭伤,成日在伤兵营里叫唤。在风中吹来的硝味,以及血肉特有的难闻腥味,一直回荡在空气中,似乎从未消散。
朱高煦坐在土堡里的中军行辕大堂上,沉默不语。屋子里的武将们交头接耳,正在议论纷纷。
这时行辕外报来了刘瑛的奏报。
刘瑛描述了东线的军情。吴高军十分谨慎持重,不仅在毛云坝修建工事,还陆续在周围多处设立军寨,与刘瑛部不断发生小规模战事,但丝毫没有大军冒进的举动。敌军正试图用营寨稳步推进,对刘瑛部进行部署上的包抄,建立最终会战之时的优势。
朱高煦心道:目前的局面也很糟糕,不过幸好没有先去尝试灭吴高军,不然时间会耗得更久、局面会更加糟糕!吴高此人实在太稳了,他带兵虽进展缓慢,却极难露出破绽、几乎不会给予对手毁灭他的机会。
“报!”没一会儿门外又传来了喊声。
不多时一个军士被放进了大堂。军士单膝跪地,从衣袋里取出了书信,双手呈上来。待朱高煦身边的部将接了,拿到公座旁边。朱高煦立刻撕开来看。
大将平安的亲笔奏报。两篇纸里大概写了三件事。一是张辅军距离昆明城百余里,估计还有四到五天的行程,平安已无力阻挡张辅大军的进军步伐。朱高煦看了一下落款的日期,这是昨天写的信了。
二是平安准备撤军赶去大理府,着手护送汉王府等将士的家眷去零关道的事。这件事,在起兵之初决策大略之时,已经预先安排好了的。
三是知会汉王,军令不要再送到平彝县卫北山的据点。那地方已经被敌军察觉,并调兵捣毁。
朱高煦看完,心里马上“咯噔”一声:平彝县卫据点在夷族的山寨里,怎会突然被官军察觉?
这种事必定是在传送军令时出了意外……他想起几天前给平安送过军令,而今天平安送达的奏报、却丝毫没有提起那道军令的事。
朱高煦很快联想到一个问题:几天前的军令,没能送到平安手里,而且官军截获了?所以朱高煦对昆明城的死守要求,也就可能没有送达!
朱高煦立刻把毛笔提了起来,说道:“马上安排信使小队,我要给平安再传军令!”他稍微一顿,马上转头看向侯海,“去找两个知道越州东山据点的人,便是那处马鹏(姚逢吉)的地盘。”
侯海道:“下官立刻去办。”
朱高煦重新写了军令,命令信使日夜兼程、赶往越州东山。
他人已经从公座上站起来,在部将们当中来回走来走去。良久后他终于站定,转过身来,忽然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道:“明日攻城!总攻!”
屋子里忽然安静了片刻。众将便又纷纷抱拳道:“末将等愿为王爷前驱!”
朱高煦道:“今日傍晚收兵之后,传令卫指挥使以上所有将领,到中军行辕,部署明日攻城事宜。明日开始攻城,不计任何代价,一定要拿下贵州!”
众将纷纷应答。
汉王军主力围贵州一个月了,每天竭力消耗着守军;但直到最近几天,朱高煦发现守军依然有战斗力、能有余力对城下的将士进行攻击。战机似乎仍不太成熟。
可是总攻时间,已经无法再被推迟!纷纷而来的各种军情,让朱高煦产生了强烈的感觉,如果还不能攻陷贵州,估计整个战役会彻底完蛋!
即便能攻下贵州城,估计结果也不会太乐观……
武将们陆续散去,朱高煦也趁今天没有结束、再度来到了战场上。他已无法伪装沉重的心情,心事重重地骑在马背上,预测着这场战役的结局。
或许现在想那些事、已经没有甚么用了,朱高煦只是想让自己有点心理准备。
当一场会战之前,主将总是在期待胜利的战果,就好像赌徒们在想着赢钱后该怎么花。但战场上有赢就有输,当结果差强人意、甚至大败时,总是叫人难以接受,失望失落……可是这样的经历,只要发动战|争,便往往难以避免。
朱高煦抬起头,便在巨大的噪音之中,看到了贵州城下数以万计的人群来来往往。远远看去,就像蚁群一般。
据说有一些蝼蚁和昆虫,头领的实力远远超过仆从。人却非如此,即便是最伟大的帝王,也可能被一个百人小队斩于马下!在战争的力量较量之中,集体的实力非常重要。
而今官军实际参战的兵力,超过朱高煦的二倍。这才是他感觉非常吃力的关键因素。.
……傍晚,汉王中军下达了一道军令。
在攻打贵州的各处地方,凡是率先登上贵州城城墙的人,士卒升作百户、武将晋升三级,赏银钱一百贯;并封“汉王忠卫”之名。将来伐罪成功、论功封侯,属汉王忠卫之列的武将先行考较。
朱高煦站在远处,久久地凝视着贵州城墙。太阳下山后,最后的余光似乎失去了颜色,整座城池都变成了黑色的影子,万物的景象黑蒙蒙的。
就算这次战役不能捞到多少好处,朱高煦心里也期待着至少能攻陷贵州!否则他觉得此战简直是一种羞|辱。全军将士的士气和信心,也必定会跌入谷底。
第四百三十一章 旧伤
清晨的贵州城外,山林间笼罩着雾气。天刚蒙蒙亮,火炮的闪光便在各处闪亮,如同云层里的惊雷。
天色稍明,无数的云梯从山林里、工事后面推出来了。汉王军围城一月,只在城外炮击射箭垒土、却没有攀附攻打过城池,此时工匠将士们已经建造好了数不清的云梯。
一队队步兵跟着云梯,向城墙那边蔓延。远远看去,场面便仿佛漂浮在人海中的船队。
汉王军右哨部署在城西,百户尹得胜便属于右哨,他带着他的人马,正在列队向东行进。但他们不是第一批用云梯攻城的人马,得到的上峰军令是,继续到之前的沟里蹲着射箭。
尹得胜望着那高大的云梯,收回目光时,见前面烧的草木烟雾仍旧很浓。烟雾后面,一排回回炮的长杆正上下摇动,发射石弹。
就在这时,附近传来一阵喧哗。尹得胜转头望去,见汉王骑着马、带着一队骑兵策马过来了,无数的弟兄们都侧目观望。
“不能让战死的英雄弟兄,被满嘴谎言的奸臣、冠以叛贼之名!”汉王的声音大喊道。
周围的将士们激愤地呐喊回应起来。尹得胜想起死掉的刘老汉等人,觉得他们作为叛贼死去、确很悲哀,顿时也跟着喊叫起来。
汉王的声音又大声道:“讨罪伐逆!汉王军弟兄们,论功封赏,本王绝不吝惜,必同享富贵尊荣!”
大伙儿跟着声音最大的那一片人喊:“伐罪讨逆!伐罪讨逆……”
很快汉王骑着马便奔跑离开了,远处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回回炮的噪音、火炮的炮声与人声鼎沸夹杂在一起,天地间如同沸腾的大海。
尹得胜等人熟练地来到了他们的那条沟里,大伙儿在这里蹲了半个多月,这几百步的路已经走熟了。
今天他们做的事,却有所不同。出营时千总武将下令,不再等待敌兵冒头,而听锣声、便用弓|弩向城头上齐|射。
“哐”地一声锣响,尹得胜马上便喊道:“放箭!”壕沟里到处都是弦声,空中箭矢如蝗虫一般飞出去。火炮与回回炮也在发射,城墙上下尘土飞扬、硝烟滚滚。
不知什么时候,前面的云梯已经架到城墙上了,数十步外喊叫声、杀声震天响。尹得胜躲在沟里,听到声音也觉得心惊胆战。
这时刘大根又跳下壕沟,来到了尹得胜旁边,他不会射箭,到外面拾了一些箭羽下来。
尹得胜也看到了刘大根的变化,第一次在太平场上战场,还没看清敌军、只有炮响的时候,刘大根便怕得发抖。现在刘大根似乎习惯了炮响和箭矢满天飞,他还敢跑到沟外去拾箭矢。上阵的将士,确实得有点经验才行,不然动不动就被吓崩了!
刘大根的声音道:“昨晚上头说先爬上墙的人做百户,还说啥封侯,是真的?不挑人?”
尹得胜转头道:“当然是真的。要是说说而已,上峰会说先登城者重赏,不会说得那么细。”
“尹百户说得不错!”刘大根竖起拇指,露出心锐诚服的神情。
尹得胜又道:“不过要活着才行。”
壕沟前面的城墙上下杀声震天,尹得胜竖起耳朵留意着锣声,按部就班地照军令放箭。整个上午都在厮杀,不远处的墙角火光闪烁、黑烟滚滚,这边已经有两架云梯被烧毁了。但很快后方便运来了新的云梯,无数成队列的将士、前赴后继地压上去。
及至下午,壕沟后面来了个骑马的武将,大喊道:“敌军没人了,快撑不住了!你们上,在后面的援军调来之前,猛攻前方城墙!”
尹得胜抱拳道:“末将得令!”
他收起弓箭,拔出雁翎刀道:“弟兄们,杀!”
“杀!”众将士跟着呐喊了一声,纷纷爬出了壕沟,向五十步外的一架云梯冲了过去。那云梯下面的将士乱作一团,有的正在往后面跑、有的扶着受伤的弟兄一起溃退。尹得胜大声问道:“你们的百户在哪?”
有人回应道:“死了,副百户、总旗都死了!”
尹得胜道:“你们归我麾下。”
他抬头一看,不等他下令,刘大根等人已经爬到云梯上去了!不一会儿,忽然尹得胜听到“哗”地一声,闻到一股恶臭,他再次抬头看,上面白汽腾起。片刻后刘大根等人便发出了惨叫声。
烧沸的金汁!
尹得胜把摔倒地上的刘大根翻了过来,见他还没死,但脸上、脖子上的皮已经烫皱了,面目狰狞在那痛叫。尹得胜抓紧刘大根粗糙的手,咬着牙顿时感觉胸中一阵剧痛。
就在这时,一队骑马的人冲过来,大喊道:“怎么还不上?”
尹得胜拾起放在地上的刀,转身道:“我死了,试百户、总旗依次统领弟兄们。杀!”
他说罢身先士卒,率先爬上了云梯,身后的将士们见状纷纷大叫着跟了上来。尹得胜仰着头,往上爬着,只见墙上站过来一个举着石头的敌兵对着自己。“嗖”地一声,那敌兵一声惨叫,消失在视线内。接着一桶冒着烟的金汁再度出现在了破败的墙垛边;尹得胜见状,脸马上变得苍白。
熟悉的弟兄在各个战场上一个个地死掉,尹得胜眼睁睁看着,觉得自己死了也没甚么不妥。但被金汁烫伤、确实太惨,那玩意是粪水,烫伤之后会溃烂,无药可医,生不如死……
瞬间之后,忽然墙垛上尘土飞溅,几枚炮弹打在了上面。接着传来了“哐咚”木桶摔在地上的声音,城墙上一阵嘶声裂肺的惨叫。
尹得胜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脚不停地爬上去,很快他趁机翻进了墙垛。城墙上的光景叫他大吃一惊,地上全是尸体!还有刚才烫伤的人在地上惨叫打滚。其它敌兵乱作一团,其中一个左手臂吊着的武将拿着刀正冲杀过来!
“铛!”尹得胜挡了一下,反手一刀把那受伤的敌将砍死,便大吼一声冲向敌兵人群。一会儿工夫,更多的弟兄爬上了墙垛,与敌军残兵混战。
“援兵!援兵!”远处传来了敌军的喊叫声。但大伙儿拼杀了好一阵子,还是没见敌军有人马增援上来。
上城的弟兄们越来越多,尹得胜下令左右总旗列队拒敌,让后面更多的汉王军将士从这里爬上城!
不多时,城外忽然马蹄轰鸣,一股骑兵向这边飞奔冲锋过来了。尹得胜这才发现,西城门已经被打开!汉王军将士不止从一处地方攻上了城头。城外的骑兵率先冲进城门,更多的步军以纵队跑步过来。
“万岁!万岁……”城墙上传来了一阵接一阵的呐喊声。城内许多乱糟糟的敌兵正在溃退。
一些弟兄攻进西城楼,把上面的旗帜拔掉扔了,将写着“汉”、“犯罪讨逆”的白布大旗插在了城楼上……
汉王军各部冲进了城内,尹得胜却从云梯上重新爬了下去。他在狼藉的城下寻找,下面到处都是破木头、木炭、石头、散落的箭矢兵器,以及尸体和呻吟的伤兵。
尹得胜终于找到了刘大根,跪坐在他跟前。刘大根呻|吟了两声,睁开眼睛道:“尹百户,俺的肋骨摔断了。”
“老铁匠别担心,一会儿回营,叫郎中给你治,能长好。”尹得胜心情沉重地看着刘大根的脸脖,大片的皮变得就像牛皮一般,颜色也变了。
尹得胜在乱糟糟的地上翻找了一阵,找到一只没破的水袋,浇在刘大根脸脖上。刘大根“啊”地大声惨叫起来。
……太阳偏西,已经到了西边的城楼上空。朱高煦骑着马,沿城中的大道走到了贵州都司衙门跟前。
已被五花大绑的敌军主帅,被押了过来。后面的军士愤怒地在他腿上踢了一脚,那敌将被迫跪在了朱高煦面前;另一个军士拿着一枚将印呈送上来。
“你是顾勇?”朱高煦问道。
头发已经花白的敌将点了一下头,抬头道:“一切都是末将之错,请汉王杀我一人,勿伤贵州军的弟兄!”
“可以。”朱高煦冷冷地说道。
顾勇愣了一下。
不一会儿,侯海骑马跑了过来,翻身下马快步径直走到朱高煦旁边。周围的武将亲兵都认识侯海,并未阻拦。
侯海俯首到朱高煦耳边,悄悄地耳语了起来。
朱高煦一边听、一边轻轻点头,他看着顾勇的眼睛里,渐渐露出了一丝冷笑。他把目光重新投到顾勇身上,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又走到了顾勇身后。
顾勇的脸色十分难看,一副恐惧而寒冷的模样,身体似乎隐隐在发抖。他好像对朱高煦的目光非常不适,喉咙也忍不住蠕动了一下。
朱高煦慢慢踱步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弯下腰凑近看顾勇的左手,问道:“你这伤怕是有些年头了。”
顾勇一脸畏惧地答道:“儿时弄伤的。”
朱高煦站直了身体,露出了习惯性的若有所思的表情,好一阵都没再说话。
第四百三十二章 圆大的礼物
汉王府右长史侯海关注的事,总是与寻常人不一样。侯海刚进贵州城,首先盘问到的事,是镇远侯顾成的家眷。顾成剩下的四个儿子、以及全部孙子和家眷,全在贵州城里!
侯海刚刚赶到贵州都司衙门外,便把这件事禀报了朱高煦。
朱高煦听到消息也很意外。他想了好一阵,来到大堂上,叫人把顾勇按在了公案上。
忽然朱高煦从腰间把腰刀拔了出来!顾勇惊惧地大喊:“干甚?汉王要作甚!”
这时妙锦也走进了大堂,她默默地站在门口,瞧着朱高煦可怕的脸。
朱高煦转头看了妙锦一眼,仍旧一手按着顾勇的手腕,一手挥刀“擦”地一声砍了下去。“啊”地一声惨叫,顾勇的左手食指被准确地斩了下来,掉落在地砖上!
将那断指拾起,朱高煦便递给身边的侯海。侯海急忙掏出手帕,躬身双手接着。
“找个信封封起来。”朱高煦道,“再用贵州都司的印信漆封,快马送给镇远侯。”
侯海小心问道:“王爷,信封里要放书信么?”
朱高煦沉吟片刻,摇头道:“不用,叫信使给顾成带句话,让顾成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若是顾成不愿意谈谈,或是把信使杀了……那便告诉他,之后每天、本王会给他送两件更大更圆的礼物。”
侯海抱拳道:“下官遵命。”
顾勇满脸痛楚,额头上青筋鼓出,扭头咬牙道:“家父绝不会受你要挟!没想到,汉王是如此下作之人!”
朱高煦冷冷道:“下作么?为本王战死的弟兄成千上万,该算到谁头上?”
……负责送信的张盛,骑着快马昼夜沿驿道赶路。次日下午、他刚到云南布政使司地界,就被官军斥候抓住了。不过张盛手里的信件,盖着贵州都司衙门的印漆。他受盘问了一阵,便被径直送去了昆明城下。
张盛是守御府北司的人,他是汉王护卫军千户王彧的表弟,曾成功地混进成都城联络李让。虽然没能劝降李让,但张盛也顺利送达了汉王府的拉拢意图。这次侯海便派遣他前往云南,觉得他有干这事的经验。
一行人来到昆明城时,已是第三天了。
顾成在中军行辕内传信使进来。
张盛呈上一封厚实的信封,说道:“末将叫张盛,是从贵州来的总旗武将,带了有几句话给侯爷……”他说罢转头看着左右的将士。
顾成挥了一下手,叫部下暂且退到门外。
张盛这才沉声道:“实不相瞒,末将乃汉王府的人。侯爷万勿动气,咱们王爷攻贵州伤亡不小,也正在气头上哩。要是彼此都生气了,不能心平气和地谈谈,那大家都落不了好。”
顾成皱眉看了张盛一眼,一言不发地检查了一下信封的漆印,然后捏了一下里面的东西。他马上拿小刀把信封割开了。
信封里甚么书信也没有,竟然倒出来了一根手指!顾成定睛看了一会儿,脸色青红变幻,忽然“砰”地一掌拍在了公案上,那根手指一下就弹了起来。
门外的将士听到动静,马上跳进中堂,“唰唰”两声,有两个人的腰刀已经拔出一截。顾成这才抬起手制止了他们,然后扬了一下头,大伙儿马上退了出去。
张盛的脸色也变了,他吞了一口口水,暗地里稍稍松出一口气。
顾成沉声问道:“贵州城破了?”
张盛道:“侯爷理应相信,顾勇将军不会主动来降。”
“吴高军在何处?”顾成冷冷道。
张盛道:“您也该知道的,吴高军在贵州二百里外的毛云坝。”
顾成脸上的皱纹微妙地快速地抖动着,他似乎不敢相信,有吴高十万大军策应、贵州还能被攻破!
而昆明不比贵州更难攻打,昆明在没有援军的境况下,却至今未能被攻陷……如果顾成判断出、贵州城会遭攻破,恐怕他会回师去援救贵州!
良久之后,顾成才冷冷道:“趁老夫没变主意,赶快滚!告诉汉王,老夫绝不投降。”
“不,不!侯爷您误会了。”张盛躬身说道,他看见顾成好像很生气,所以十分小心地不敢进一步激怒顾成,“咱们王爷万万没有要侯爷投降的意思。”
顾成道:“那是何意?”
张盛拜道:“王爷带的话是,望镇远侯与末将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咱们王爷非常敬重镇远侯,当年‘靖难之役’,您为了忠于燕王府,四个儿子被杀,王爷绝不愿意看到悲剧重现……”
顾成强压着怒火,抬起手道:“你这小人,敢要挟老夫?”
张盛的脸很红,此时也很紧张,忙摆手脱口道:“请镇远侯息怒,若您还如此生气,汉王说每天会给您送两件更大更圆的礼物……”
“更大更圆?”顾成瞪眼怒目相视。
张盛见顾成的白胡子几乎被吹得翘起来了,那眼睛里满是杀机!张盛在别人的地盘上、也有点被吓住了,他急忙又道:“侯爷可不能一错成千古恨!眼下甚么事儿都还能商量……”
顾成坐在上位的公座上,浑身都绷得紧紧的,鬓发胡须、也仿佛被甚么拉扯住了。他久久没有吭声,也很久没有动弹,整个人好似入定了似的。
……
贵州城以东二百里,毛云坝官军大营。一大早天还没亮,吴高便被人叫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听见“哐当”一声盔甲发出了一个声音,他只觉得浑身腰酸背痛。
“黎明之时,叛军撤走了!”一个声音道。
吴高揉着太阳穴,问道:“哪些地方的人马撤走了?”
“全部!”黑漆漆的光线里那个声音道。片刻后,火折子才被吹燃,把桌子上的蜡烛点亮了。
吴高道:“切勿轻举妄动,马上叫柳将军派斥候,先探个究竟。”
吴高早就反复推敲过此役的战局。
他的人马是为了援救贵州城。如果叛军主力被牵制在东线,也能达到目的;反之,万一他的人马被叛军击溃,那贵州城便成了孤城!到那个时候,要保贵州城,云南战场也要被牵制。
所以吴高不急着开始“毛云坝会战”,他在等待一个成熟的战机,一举击败叛军主力,立下平叛首功!
他被叫醒后便起了床,开始着手一天的军务。天亮后,中军来了个风尘仆仆的军士,呈上贵州一个百户所的印信,告诉吴高:贵州城被攻破了!
吴高无法断定这个信使的真伪(汉王叛军在贵州,俘获一个百户所的人并非不可能),但他想到今天凌晨的奏报,已觉得有点不对劲,便问道:“贵州城若能被攻破,为何事先没有人来告急?”
信使急道:“咱们躲在城外的山里,百户派人来过,来了两次向吴将军求援!”
吴高完全想不起有这回事,或许根本就没收到过消息。
西边的官道被叛军控制了,贵州城那边送信过来、本就不易,信使只能从山区密林小道绕行。所以告急的消息,极有可能没有送到吴高手里。
及至中午时分,柳升来报:叛军各军营一片狼藉,人走得一个不剩,且两边的大山林里、也没有人了!
吴高怔在那里,良久没能回过神来。
叛军为何要撤走?吴高的人马如果尾随到贵州城下、十万大军与守军内外呼应,叛军还能攻破贵州城?那样的境况,叛军敢不敢包围贵州城、尚不好断定!
吴高忽然有了一种判断:贵州城真的被攻破了!而且毛云坝的这股叛军,根本不是汉王主力!
“立刻传令,陈懋为前锋,柳升随后,各率本部人马,追击叛军!”吴高颤声道。
武将抱拳道:“得令!”
吴高看着放在桌子上的铁盔,坐在那里没动。他脸上的神情一时间丰富极了,被玩|弄、被欺骗的羞辱!时不时又觉得是自己的判断出错,产生了强烈的自责。
有些恼羞,有些懊悔,还有失落……吴高好不容易有了兵权,此战原本可以表现更好的。
接着隐隐的担忧也涌上了吴高的心头。他的十万大军几乎没甚么损失,谈不上战败,但是朝廷方略是让他保贵州!朝廷会清|算他的失败么?会进而影响全部旧将的前程罢?
吴高站了起来,在毛云坝屯田军户修建的屋子里,他踱来踱去。
各种复杂的心情,渐渐地被他抛诸脑后,因为那些东西都是事后的影响,现在无法弥补和后悔了……关键是,眼下还能做甚么,弥补不利的局面、重新改写这场战役的结果!
叛军占据了贵州?
如果吴高军进逼贵州城下;云南的张辅、顾成军抽调兵力从西边来……叛军便会陷入被东西两面官军夹击的境地,此战还大有可为!只要东西两路官军的表现都不太糟糕,至少能逼迫叛军弃守贵州,重新夺回此城!
要是叛军向云南挺进,吴高也可以留下一部分兵力监视贵州城、以主力尾随汉王叛军;然后与云南的官军东西呼应!在云南布政使司地盘上,官军还能重新建立会战的优势!
吴高想到这里,渐渐冷静下来。
他转过身,见一员部将侍立在门口,便随口道:“一场大战,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过程皆可以改写!”
第四百三十三章 肮脏的买卖
正月底,张辅大军主力赶到昆明城下之后,天上很快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张辅立刻骑马赶到了盘龙江畔的官军大仓。这处囤积军粮最多的地方,修建的工事就像一座小城。在雨幕中,里面的余烬仍未完全熄灭,小城上空烟雾沉沉。
在屯粮的大营门上,张辅勒住马,观望上面的几个大字,写着:烧粮者,平爷爷。
旁边的大将黄中见状,顿时破口大骂:“必定是平安,确是那厮说话的口气!”
张辅却一言不发,久久凝视着那几个字,仿佛想用目光将其抹去一般!他没有马上进城,反而调头绕着大仓跑马,观看着此地的地形和防御。
这座大仓一面环水,两面环山。张辅抬起头,还能看见官军在山顶上修建的军寨。
张辅心里非常疑惑,平安只有少量骑兵,他是怎么突破了官军的防线,跑到官军大营来、把大量军粮烧掉的?大军囤积军粮的地方,不都应该严加防范吗?顾成那样的老将,张辅不觉得他有多厉害,但绝对很有经验,为何会犯如此荒谬的错误?!
张辅带着骑兵,一路亲眼巡视。他看见官军被烧掉的粮仓不止一处,顾成军的军粮被烧毁了一大半,更是狐疑和惊奇。
“我们的粮草只能支持数日,现在镇远侯也缺军粮,该怎办才好?”黄中问道。
张辅还是没吭声,径直向顾成的中军大营策马而去。
远处的昆明城在雨幕之中、非常宁静,攻城的战斗已经停了,下了雨连炮也没放。张辅一路上,感觉到一阵可怕的死寂!
张辅终于在一座土村里的房屋内,见到了顾成。两个郎中提着药箱刚从床边离开。顾成的脸色很差,满面憔悴、冒着虚汗,白头发也乱蓬蓬的,看起来简直如同油尽灯枯的普通老人。
顾成的第一句话便是:“本将老了。”
张辅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十分失礼地站在床前,眉头紧皱。
“贵州城被叛军攻破了?”张辅问道。
顾成有气无力地微微点头,眼睛里顿时露出了愤怒:“吴高那小子,带着十万大军,在路上磨蹭了半个多月!他就在离贵州城二百里的地方看着……”
吴高也是六十来岁的人了,不过顾成确有资格叫他小子。
张辅冷冷道:“朝廷居然用吴高,这也是我始料未及之事,恐怕其中有不少肮脏的买卖。”
顾成不答,闭上眼睛在那有气无力地叹气、呻|吟。
“顾老将军的家眷在贵州城?”张辅又问。
顾成睁开眼睛,说道:“朝廷内外,太多墙头草,老夫只有把贵州城交给顾勇等几个人,才放心。顾勇绝不会投降!老夫全家深受圣上隆恩,早已决意报效圣上,死而后已!”
“我不是说顾勇投降。贵州城坡了,顾勇将军投不投降有多大的用处?”张辅语气冷静道。
顾成瞠目道:“张辅,你甚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大丈夫说话、何必含沙射影!别左一口‘肮脏买卖’,右一口‘投降的用处’!老夫得知军粮被突袭烧毁,亦是气得吐血……咳咳咳……”
张辅由着顾成在那里说,自己却沉默不语。
顾成继续羞愤地说道:“老夫有罪,自会上书请罪,要杀要剐圣上一言决之!却绝不会为一己之私利、向叛贼低头,更轮不到张将军给老夫泼脏水!”
“老侯爷息怒。”张辅终于开口道,“您好生养病,告辞了。”
“张将军留步。”顾成忽然道。接着他唤了一声,叫部下把大印拿了出来,伸出枯皱的手道,“老夫年纪大了,时而昏庸,而今重病不能起床,已无法带领贵州军弟兄……以前老夫不愿服老,而今不得不服光阴蹉跎。请张将军收下大印,接过贵州军之兵权,全权负责贵州军之军务。”
张辅愣了片刻,便伸手拿了起来,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告辞!”
他离开顾成的行辕,骑着马冒雨回到交趾大军的军营里。很快他便召集两军的卫指挥使以上大将,来到军营议事。
等了一个多时辰,各处的大将终于陆续赶来了。张辅便把顾成的大印拿起来,“砰”地一声在桌案上一拍,众将纷纷侧目。张辅道:“镇远侯病了,已将贵州军之兵权、交由本将之手。”
大伙儿无人质疑。毕竟顾成还没死,这种事随便派人问一句,就能证实。
“前天晚上,叛军平安部偷袭贵州军屯粮重地,烧毁大量军粮。此事诸位理应知晓了。”张辅冷冷道,接着转头问,“附近何处还有屯粮?”
贵州军一员陌生的大将道:“禀英国公,昆明守军主将乃盛庸,此人在官军到来之前,便施行坚壁清野之策、叛军将各处军粮运往昆明城内,或不能尽数运到,便就地烧毁!如今除了大军中仅剩的军粮,还有曲靖军民府的一座粮仓。可现在二十万大军消耗,恐不能久持;除非攻陷昆明城,里面有粮!”
此言一出,大帐内立刻嘈杂起来,众将议论纷纷。有人担心,就算攻破了昆明城,以盛庸的干法、说不定会把昆明的军粮也烧了!有人认为贵州城破,叛军主力可能会进军云南;官军虽有二十万大军,在叛军主力到达昆明城之前,却不一定能攻破此城。
张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向广西进军何如?”
大伙儿的议论再次消停下来,大帐内的气氛十分诡异。
张辅不动声色,目光从贵州军大将的脸上一个个看去。他们似乎也在悄悄观察着张辅,思索着张辅的真正意图。大帐内愈发安静了。
贵州军将士与张辅不熟,张辅虽有兵权,但刚刚接手,难以完全掌控这支大军。甚至连大多数贵州军将领的名字,张辅也完全不知道。
……在这次战役之前,张辅便有所担忧,因此比较冷静。而今眼睁睁看着战局每况愈下,他的失落心境亦难以避免。
不过作为统兵大将,已经走到了某个田地、便不能不面对现实!
官军三路主力,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只是眼前的境况很不堪!张辅军极其缺粮,贵州不仅缺粮、还可能临阵倒戈(将士家眷全在贵州)。吴高军怠误战机,张辅根本不相信他。
在会战处境如此不利的局面下,张辅认为,最明智的做法是:不打。而等待新的战机出现。
否则在云南与叛军开战,张辅不得不预见到各种更加糟糕的下场:一是吴高军迟迟不能到达战场。二是贵州军士气低落,极易投降。三是云南的盛庸平安军虽兵力少,却依旧能起到某些作用。
本来张辅军单独对汉王军主力,便处于劣势;一旦贵州军投降,张辅不仅完全出于下风,而且贵州军会不会反过来攻击他,尚且难以定论!
带兵大将不能忽视危险!张辅甚至担心,自己连退兵也不轻松……
汉王叛军主力,如果沿贵州广西之间的要道南下,极可能切断广西增援张辅的粮道,并拦截张辅军!贵州广西要道,乃从贵州城向东南方面延伸,按道理吴高军可以威胁叛军的侧翼,阻止叛军南下。但吴高有那么可靠么?
更严重的可能是,要调动贵州军将士抛家弃子、去往广西,贵州军会不会兵|变?
但无论如何,张辅觉得、必须要想办法把贵州军调走!否则贵州就会变成第二个四川,整个都司的卫所都要叛|变,变成汉王叛军的兵员!下一次会战,张辅就会面对兵力更强的叛军!
这时张辅终于开口道:“咱们大军缺粮,在云南已不能久持,得立刻去广西就食。等补充了军粮之后,咱们二十万军沿要道北上,与吴高军合击叛军,夺回贵州!”
张辅军的大将们纷纷附和。贵州军的武将有的不吭声,有的质疑方略,因为贵州广西那条要道,山多、不利于大军调动。
贵州军武将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但张辅根本不会承认,他要先将贵州军调走再说、免得敌我此消彼长!
他不容分说,断然道:“明日开始拔营!立刻前往广西,本帅会联络江阴侯,约其合击叛军!”
于是诸将纷纷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大伙儿陆续离开了中军大帐,张辅送将领们到帐门外,看着天空蒙蒙的雨幕。而在雨幕深处,那尽在咫尺的昆明城,又似乎遥不可及。他感到十分惆怅。
他又不禁暗地里有几分感慨,世事真是变幻莫测、难以预料。
在汉王起兵之初,张辅认为汉王连一丁点机会也没有,实力太小了。可是,这才过去了半年,形势已面目全非。
“大帅。”一个声音道。
张辅转过头,见是黄中,便道:“你是广西人,立刻找几个可靠的弟兄,先去广西、再北上贵州。给广西都司、吴高送信!”
黄中拜道:“末将即刻去办。”
第四百三十四章 仁慈
贵州西南方向、通往云南布政使司的官道两侧,山石林立;中间的大道上尘土弥漫。
若在数里地之外观望,亦能看到大路上的动静。那景象仿若山脉中忽然出现的一条大龙,正搅得地面大片翻覆!又如同爆|发了山崩,浑浊砂石尘土沿着山间腾空而起。
这支军队是汉王军的前锋军,兵马人数却不算多。他们从贵州城出发,正沿着驿道,往云南布政使司方向进军。武将们下令,在辎重车辆后面挂上树枝;那树枝拖拽在土路上,动静便显得特别大。远看烟雾、简直如同一支人数极多的大军。
……
贵州城东北面的群山之中,有几处平坦的地方,这里到处都是军|用帐篷,无数帐篷排列得横平竖直、形成了一个个大军营。这里才是汉王军的主力!
此地名叫小坝,曾有贵州都司的卫所军屯田。四面的山不高,却占地不小、山上全是密林!
人们从“入湖广道”的官道上进来,要经过两段蜿蜒的山谷道路;接着走一里多地,只有穿过山林、靠近小坝之后,才能发现这里的人马。
从小坝出发、往西南方走,还有另一条路,能会合到官道大路上;而走这条路去往驿道大路,路程近三里地。
而朱高煦的中军行辕,此时在小坝南面、靠近官道大路的方向,位于一座山林中的寺庙里。
寺庙周围全是松柏林,有一条石径上山,通到寺庙的山门。中军行辕的将士只要出寺庙后门,来到寺庙后面的一块麻石上,便能很清楚地看到进山通往小坝的道路了。
如果吴高军沿着入湖广道逼近贵州城,大军从小坝南面路过;又如果吴高军心急,没能发现藏在山林里面、位于小坝的近十万大军……那么汉王军主力便会在恰当的时机,兵分两路突然发动进攻,从两条山林道路横击官道!
然后,汉王军会将吴高军立刻拦腰斩为三截!等贵州方向的汉王援军前来,先夹击灭掉最西边的敌军前军;最后会至少吃掉吴高军大部兵力!
这样的场面,正是汉王军诸大将期待发生之事!
……如此偏僻的寺庙里居然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将士没有伤害他们,不过将其软禁在了一间斋房里。
“笃、笃、笃……”和尚依旧在敲着木鱼,他们似乎对人间的厮杀毫无兴趣。声音均匀,显得十分枯燥,一听就让人觉得活着了无生趣。
朱高煦正在僧房里,一面询问顾勇一些贵州的情况,一面听着木鱼声。那声音,却让山林显得更加沉静。朱高煦在这样沉静地气氛中,怀揣着杀机,静静地等待着吴高。
朱高煦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抬起头才能看见顾勇包扎着白布的手,他问道:“顾将军怨恨本王?”
顾勇愣了一下,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作答。
朱高煦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便又用毋庸置疑的口气道:“本王是很仁慈的。只砍了你一根手指、受过伤的手指,却没有将整只手斩下,让你变成残疾!顾将军理应明白,我只为了某种目的才做此事;我不会让人付出无益的代价,即便对待的是暂时的敌人。”
顾勇听到这种说法“暂时的敌人”,沉吟道:“恐怕要得罪了,我绝不会为了苟且求活,而让家父蒙羞。”
朱高煦点了点头,抬起手轻轻一挥,说道,“望顾将军记住本王的话。”
这时一个武将走上来,说道:“顾将军请。”
顾勇抱拳一拜,转身离开了僧房。
朱高煦也站起身,双手按在一张香案上,埋头看着桌案上的地图所有所思……
几天之前,汉王军攻陷了贵州城,但朱高煦没有立刻去云南援救围城。因为他很快就得知、顾成军的军粮被烧毁了大半。
战役还没有结束!摆在面前的是扩大战果,对付吴高军、还是张辅军?朱高煦最后当然选择了吴高,所以大军此时才会部署在这片山林之间。
朱高煦作出每一个决策,当然要基于各种各样的情况、以及判断。很少只因某一种理由。
军中画的所有地图全不精准,但朱高煦很容易就能叫人查出来:从贵州到昆明的路程,比张辅从昆明走到广西驿道的距离远很多。
与此同时朱高煦认为,吴高应该能得到贵州城被攻破的消息,毕竟距离很近;但吴高一时间可能无法知道、顾成军军粮被烧的事。
于是他最终的决定,一是派遣前锋军逼近越州东山地区;如果张辅不退兵,汉王军前锋部便能进军一步,直接威胁其广西粮道,并等待汉王军主力前来。二是部署重兵,准备先拿近在眼前的吴高开刀!
“报!”一个喊声,惊起了沉思的朱高煦。
不一会儿,亲兵便放一个武将进来了。那武将气喘吁吁地抱拳道:“禀王爷,前锋军来报,昆明城外的敌军已撤围,往广西官道那边去了!”
朱高煦旁边侍立的王彧走过去,把奏报接了。
“我知道了。”朱高煦抬起头,目光从地图上挪开,马上随口应了一声。他没有甚么表情,心里未感意外;因为这样的情况,本来就是预料的可能性之一。
但没过一会儿,又有斥候来报。吴高军竟然在数十里地外便停止了进军,开始构筑工事、部署兵力!
朱高煦立刻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吴高察觉到伏兵了?
这座寺庙的后山,便能看清其中一条进山的道路,路面的光景一览无余;另一条道路,也有暗哨盯着……可是直到现在,朱高煦还没听说有敌军斥候进山。
他不禁十分纳闷:吴高是怎么发现伏兵的?!
抑或吴高根本没有发现,却不知为何起了戒心。朱高煦更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但他很快就有了一种直觉,这次还想让吴高中计、恐怕机会不大。
朱高煦顿时有点失落,难免想道:如果几天前的决策是去云南、尝试追击张辅军,会不会战果更大?事到如今,他至少能断定,扩大战果的机会或许要多一些。
不过一想到这场极其惊险的战役、终归是赌赢了,又长长地松出一口气。他仿佛自我安慰一样地自语:“结果还不算赖。”
……汉王军主力在小坝,大军继续驻扎在此地没有动,连炊烟也依旧禁止,大伙儿以干粮、泉水充饥。
第三天,弯曲的山林之间道路上,数骑出现在了山谷内。他们绕过一片平缓的大山林,很快接近小坝的出口处。那些人只要冲出路口,立刻就能发现小坝上排满的军队营帐!
“砰砰砰……”树林里传出一阵密集的弦响,一丛箭矢呼啸到半空,然后覆盖到道路上。“嘶……”一声马匹的惨叫,两匹马前蹄跪倒,另一匹马上的骑士痛叫一声摔落下马。很快山林里便冲出了一队人马,向落马的官军斥候奔了过去……
朱高煦听到这个消息,很快便离开了寺庙,下山往小坝大营而去。
诸将迎上来。朱高煦回顾左右,忍不住开口就马上说:“吴高此人太稳,要钻他的空子,实在难如登天。”
大将赵平道:“吴高若不是那种人,亦不会在毛云坝稳了半个多月。”
朱高煦转头看向刘瑛,不动声色道:“吴高不敢妄动,刘都督功不可没。”
刘瑛听罢,立刻向朱高煦躬身一拜,然后不动声色地看了赵平一眼。
众将簇拥着朱高煦等人,来到一座破旧的土墙瓦房里。这里本来就是贵州卫所的一处屯田,修建了一些房屋,只是修得又小又矮,连内地的民房也不如;不过现在变成了军营中的一处临时衙署。
刘瑛进屋后便抱拳道:“王爷,咱们若走贵州广西要道,径直南下,或能拦截张辅军逃窜!”
朱高煦毫不犹豫地摇头:“做人不能太贪心。”
赵平执礼道:“王爷所言极是,此略太过冒进。等咱们远途奔袭到了广西,张辅军已经进广西地界了,或许早就得到了军粮补给。贵州还有吴高军十万大军在腹背,说不定还有援军从入湖广道过来。我大军刚刚经过攻打坚城之战,人马疲惫,继续进取广西着实犯险。”
朱高煦点头称是:“赵将军懂得不少。”
赵平忙道:“全仗王爷栽培!”
朱高煦呼了一口气,一拍大腿道:“传令各部,准备拔营,撤军回贵州!再写军令送到前锋军中,叫他们想办法安排细作,劝降贵州军将士,鼓舞他们逃跑回乡。”
众将纷纷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刘瑛问:“咱们要拿吴高军怎办?”
朱高煦皱眉道:“吴高此人用兵沉稳,一时半会对付不了他。他一副防守的姿态,此时咱们将士疲惫,与之对峙、我看是占不了多少便宜了,只能徒耗光阴和弟兄们的性命。”
他想了想接着说道,“弟兄们也需修整。暂时懒得理会吴高,各部将士先回城养精蓄锐,再作打算!”
刘瑛立刻附和道:“王爷英明!”
第四百三十五章 智者千虑
昆明城下、两路官军离开七天之后,张辅军和贵州军陆续到达了弥勒州附近。
弥勒州是土知州治理的地方,云南官府很难强迫他们遵从一些极|端政令,比如烧掉自己的粮食。张辅率军到达弥勒州,便下令洗|劫了治所城池内外的土人,抢走了所有能找到的粮食。
两路大军总兵力达二十余万众,行军以贵州在前、张辅军在后。他们大概还要沿着大路往南走三天,然后便转向东进;将来只要到达广西布政使司的田东地区,便不会有太多危险了……
除了最前面的张辅军前锋骑兵,中军最前边的是贵州前卫的人马。卫指挥使陆秉。
陆秉是个精壮的汉子,年纪才三十多岁。但是他入行伍很早,早在洪武年间便曾跟着大将顾成、何福一起讨伐水西蛮,勇猛非常,屡立战功。顾成镇守贵州都司期间,他作为贵州都司最精锐的前卫指挥使,乃老将顾成倚重的得力干将!
太阳已经垂在西山,陆秉部陆续停止了行军,找到前锋军和辎重队选择好的营地,开始扎营。
弥勒州附近的山不高,倒是东面天边的山影黑重重一片,乍看仿若地平线上的乌云。不过此地和云南很多地方一样,山形平缓地起伏着;所以贵州前卫的军营选择在一处山坡上,四面开阔、视野也比较好。
杂兵和一些军余忙着生火造饭,陆秉住进了一座破败低矮的土人村子里。虽然里面黑漆漆又脏又破,不过仍比住帐篷要舒坦。
天黑之前,派出去的斥候小队回来了。其中一个军士名叫张盛,据说是镇远侯贵成那边派来的人,前卫的将士都不认识他。
几个斥候将士禀报了军情,便退出了茅屋,只有张盛留在最后。张盛假装慢吞吞地走到屋门口,却忽然转身沉声道:“张大帅说,以后要从广西进军贵州,陆指挥信么?”
陆秉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近前说话。”
张盛走到陆秉旁边,低声道:“贵州都司已被汉王军攻占,贵州军弟兄们的家眷全在那边,张大帅必定提防着弟兄们。
而张大帅麾下那些人马,从交趾升龙城走了一千多里到昆明;刚到地方,次日又调头往广西跑。将士早就在骂|娘了!如此光景,张大帅还说要进攻何处何处,这是把弟兄们当猴耍哩?”
陆秉简单地说道:“英国公只想调走我们。”
张盛听罢,俯下身在陆秉耳边悄悄说道:“那天夜里,昆明城外发生的事,张大帅已起了疑心。等大军离开战场,朝廷里的人万一盘问起来……”
陆秉良久不语。
张盛一咬牙,继续小声道:“傍晚时,末将过去看了一下东边的地形。东边的重山之间,有一条山谷大道、通北边的……如若进山后往北走,应能到达越州东山以东。汉王军前锋会从那个方向来!陆指挥何不权衡一二?”
陆秉的脸在蜡烛光里阴晴不定,一会儿涨|红、一会儿冷白。看来他必定是听懂张盛的意思了。
不过陆秉好一会儿也没吭声,似乎还难以接受现状。毕竟不到半个月之前,汉王还是他的死敌,陆秉带着兵一面猛攻汉王的老巢、一面也被汉王攻打着家眷所在的贵州城。
张盛也没多说,等着陆秉思前想后。许久,陆秉才沉声道:“顾公(镇远侯顾成)待我如亲子,不忍叛之。”
“老侯爷全家都在贵州。”张盛马上回应道,“且将来陆指挥万一熬不住拷打,供出了侯爷,那不是反而害了他老人家?”
陆秉顿时一愣。刚才张盛的话,提醒着陆秉一离开战场,极可能就要被盘问清|算了!
张盛又道:“末将会证实,您为汉王立下的大功!那边必定比这边安生。”
……清澈的夜空,繁星密布。这片起伏的大地上,各处军营的人马极众;但到了下半夜,天地间便不太嘈杂了。远处偶尔有马的嘶鸣,以及值卫的交谈声。
忽然,一个声音道:“大帅!贵州前卫哗|变了!”
张辅被吓了一跳,他一骨碌便翻身坐起来,伸手立刻抓到了枕边的刀鞘。进来的武将见状,也吓了一跳!
片刻后,张辅松开了抓住刀柄的手,皱眉道:“发生了何事?”
武将抱拳道:“就在刚不久前,贵州前卫指挥使陆秉,鼓|动将士,带着大部人马往东边抗命逃跑!军营中的其它将士,一窝蜂跟着叛徒逃跑,贵州前卫的人马几乎跑得精光!”
“把黄中叫过来!快马传令前锋骑兵,聚集兵马,准备追击!”张辅冷静地下令道。
“得令!”
张辅起床叫人帮他披上盔甲,等了一阵,黄中进屋拜见。张辅便径直下令道:“黄将军立刻率前锋骑兵一部,尽快追击贵州前卫!”
黄中抱拳道:“末将遵命!”
张辅又沉声道:“不必追得太远,割一些人头回来,以儆效尤。”
黄中点了点头,说道:“末将明白。”
天亮之后,黄中带着骑兵回来了。那贵州前卫有大量步兵和少量骑兵,步兵跑不过黄中的人马,被杀了不少人。割下来的人头被堆在官道两侧,让路过的各部将士都看着。路旁还有人不断叫喊,指着人头说是违抗军令者的下场。
然而,威慑似乎也不能阻止贵州军将士逃亡。有了陆秉带头,此后几天逃跑的将士越来越多!
有的一卫几天工夫就跑了大半人,甚至一些百户队成建制地趁夜逃跑。
黄中来到中军,用南方口音很重的官话道:“如此下去,走不到广西,贵州军便剩不了几个人啦!丢他老|母,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末将以为,该缴了他们的兵器,押到广西去!”
张辅皱眉不答,忽然站了起来,问道:“镇远侯身体怎样了?”
黄中道:“昨日末将见过他一面,还躺在车上,不过看他脸色挺红润。”
张辅一声不吭地出了门,来到住在中军行辕的顾成房前。他稍作犹豫,便对门口的侍卫道:“去通报镇远侯一声,我欲见一面。”
侍卫忙道:“大帅稍侯。”
等张辅走进低矮的土房子里,顾成正在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气喘吁吁的似乎体力不支。
“老侯爷勿动,您好生养着。”张辅这回客气了不少。
顾成满面悲色,叹气道:“岁月不饶人。”
张辅站在床边,不动声色道:“老侯爷一世英名,只疏忽了一次,也是情有可原。智者千虑,尚有一失。”
顾成立刻抬起头观察着张辅。
张辅不动声色道:“此前有人谗言过老侯爷,但我细思之后,认定谗言皆是小人所为。我回朝之时,必定力保老侯爷之忠心。”
顾成皱眉道:“谗言何事?”
张辅不答,接着说道:“老侯爷对今上一向忠心耿耿,绝不会吃里扒外;朝中诸部堂(当年镇守北平的几个文官如今都发迹了),亦会为您仗义执言,您不必担心。
不过,若是老侯爷能为官军再做一些事,咱们在庙堂上便更好说话了。”
顾成问道:“张大帅要老夫做甚事?”
张辅抱拳拜道道:“请老侯爷出面,到贵州军中,安抚军心!”
顾成怔了一会儿,正色道:“这等事只要张大帅言语一声,老夫岂能推拒?来人,快扶老夫起来!”
张辅立刻露出些许感激的神情,再次作礼。
侍卫们进来将顾成扶下床,艰难地出了门,将他弄上了一辆驴车。于是张辅带着亲卫将士,带引顾成的驴车去了贵州军各军营。
顾成对迎接他的武将们、以及营中观望的军士们说道:“吾等乃大明朝廷官军,为圣上镇守江山,不可一日忘忠勇二字!”
他歇了一口气,又喘|息道,“老夫有恙,已托张大帅暂领贵州军兵权,军令如山,尔等定要遵从。贵州的弟兄们去了广西,可暂且修整;待王师平定了汉王叛乱,诸位即可回贵州都司,也可在广西娶妻生子屯田……咳咳咳……”
这时一小队骑兵到营门口来了,张辅便调转马头走过去,沉声问带头的武将:“汉王叛军在何处?”
那武将抱拳道:“今天回来的探马禀报,叛军前锋已到越州东山近左。”
张辅渐渐松出了一口气,挥了一下手,便听得面前的武将道:“末将告退!”
越州东山尚在曲靖军民府那边,离张辅数百里之遥!叛军前锋才到越州,想追上张辅很难;即便追上来,张辅自己还有十万大军,不惧他一股前锋!
不过等贵州军到了广西、或许只能剩下差不多一半兵马了……张辅一仗没打,便损失了好几万官军,心里实在憋屈。好在总比贵州军全部投了叛军要好!
……此时军中一些老部将担心张辅的前程,张辅却不以为然。朝中诸公的话可以乱说,可战场上的事实,万众所睹!事实不能轻易被改变。
张辅思前想后,又仔细想了吴高的问题,他已从初时的愤懑之中,渐渐冷静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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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六章 沧海桑田
“禀报王爷!吴高军退至毛云坝,敌军诸部正继续往东面调动。”
坐在贵州都司衙门大堂上的朱高煦听罢,眼睛从手里的信纸上挪开。他花了片刻工夫,才将思绪从信上的云南、转移到了禀报中的贵州毛云坝。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两个词:二百里,工事。
朱高煦回顾左右的文武,开口道:“贵州军正往广西的路上,逃亡者极众。我带一些人马回云南一趟,也好顺道收拢贵州军将士,让他们回乡与家眷团聚。不过此地须得人驻防经营。”
他看向站在右侧首的刘瑛:“刘都督,你暂代贵州左都指挥使。召集各卫所的军余壮丁,屯田戍守。”
刘瑛走出来两步,抱拳道:“末将定用心经营贵州防务!”
朱高煦忽然看向被他砍了一根手指的顾勇,“顾将军可愿做右都指挥使?”
众将惊讶地纷纷侧目看向顾勇,顾勇也是一脸意外。他埋头沉吟了一会儿,拜道:“败将承蒙汉王礼遇,然家教甚严尤其重忠孝之义,败将不敢忤逆家父、违背家父谆谆教诲,唯有谢绝汉王好意。”
朱高煦沉默了片刻,也没出言挖苦镇远侯,他一本正经地点头道:“人各有志,本王不便强求,那你跟我去云南。”
……
汉王军终究没有去追击吴高。朱高煦让贵州都司下令,贵州各地文武官员、土司保持原来的职守。接着他便率数万人马离开了贵州城,并于三月初到达曲靖军民府。
大军到了曲靖,军中各卫人马分兵南下,接应收集逃亡在各地的贵州军将士。朱高煦则带着一股骑兵,径直往昆明城而去。
此前离开昆明城,到而今才过了几个月。
当他回到昆明之时,却仿佛有种沧海桑田般的感触。可能是因昆明城外的景象、着实改变了很多。
城墙上到处都是斑驳的破损,墙砖里的夯土裸露在阳光下;东城楼也塌了一片,一些工匠杂役正在修缮城楼、以及城墙上的残破墙垛。
而血迹、残旗、尸|体早已不见了踪迹,昆明城外恢复了平静,只有那些工匠干活发出的不急不躁的“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过朱高煦光是观望那些痕迹,便能想象出不久之前这里的激战。
城墙角下、驿道边上的杂草发了新叶,野花点缀在树梢的白花之间,空气中飘着丰富的花香。朱高煦仿佛感觉这片土地就像一个生命一样,正在慢慢地愈合着伤口。
昆明城内的文武迎出了城门,来了一大群人。他们得到消息之后,似乎想出城数里迎接;不过朱高煦带着骑兵跑得很快,此时已经到城门外了。
“王爷。”带着铁面具的李先生拜道。朱高煦很容易地发现了人群中间的李先生,还有站在李先生身边一起见礼的盛庸和平安。
朱高煦翻身跳下马,将马缰递给身边的马夫,大步走了过去。
他的神情忽然激|动起来,额上的汗水在阳光下泛着光,竟然一时间没说出话来。或许是想说的话太多了,忽然不知从何开头。
朱高煦上前握住李先生的手臂往上一抬,接着放到旁边盛庸的拳头上,另一只手抓住了平安,盯着他们来回看了一番,用力地点了点头。
四个人的手放在一起,相互注视着,竟然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周围的文武牵着马,默默地观望着他们。
盛庸先开口道:“王爷,实不相瞒,末将先前一直未得到军令,那时张辅军十万马上就要到云南府了,末将正在准备突围,弃守昆明城!”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要突围的前一天才收到。”
朱高煦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平安的字:王爷令死守昆明城待援。
纸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朱高煦一眼就瞧清楚了。片刻后他便抬起头,见盛庸的神情有点复杂。盛庸说他准备突围,事后看肯定是一个错误。不过盛庸还是干脆地把这件事说出来了,瞒是瞒不住的。
朱高煦一时沉默,不过他很快便明白,此事不能怪盛庸。
在发出这道军令之前、朱高煦还给平安送过一次信。但不知甚么缘故出了问题,或是被敌军截获了……在联络不畅之时,盛庸决定突围并不算是错,他恐怕经过了多次的犹豫和徘徊。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把手掌轻轻拍在盛庸的肩膀上,不想再提战场上的变幻莫测,便只说道:“幸好。”
接着朱高煦又大声说道:“无论如何,此役我伐罪军大获全胜!伐罪军先灭伪帝之阳武侯薛禄部,攻占四川布政使司全境,由西平侯、瞿都督镇守;后下贵州城,控制贵州都司各地,留刘都督经营。云南亦得诸位浴血奋战保全。此役之后,云、贵、川三地遵汉王府政令,西南数千里之臣民,皆为赤子!”
众文武顿时兴高采烈地鞠躬道贺,“恭贺汉王接连大胜!”“王爷攻无不克,澄清宇内指日可待……”
城楼上下的将士们也庆贺起来,人们向空中高举刀枪,欢呼声久经不息,“汉王,汉王!”的呐喊声在蓝天白云下起伏。
朱高煦重新翻身上马,在前呼后拥中进了云南府城,径直回汉王府。
汉王府的家眷、以及大多宫女宦官都去了大理,现在还没回到昆明城,王宫内只剩一些干粗活和年龄大的奴婢。于是偌大的宫室殿宇之间,显得更加空旷。
朱高煦见了宦官王贵、以前高阳郡王府的奴婢王大娘等人。在他们的帮助下,他把身上的甲胄取下来,吩咐王贵擦干净了上油。
他换了一身亲王常服,乌|纱帽团龙袍,便在前殿书房里坐下来,随手翻翻李先生盛庸守城期间的公文,喝茶歇口气。
没过一会儿,便有军士进来禀报,递上了一个礼单,说是云南富商沈徐氏道贺来了。朱高煦一面看着礼单,一面对王贵道:“你去迎沈夫人。”
王贵抱着拂尘领命,走出了书房。
朱高煦记得,刚封到云南便认识了沈徐氏,彼此相识好几年了。但沈徐氏主动来汉王府拜见,这才是第二回。
第一回是因为朱高煦在沈徐氏的梨园、遇到了意图行凶的段雪恨,沈徐氏很紧张,便过来解释。当然朱高煦最后还是选择原谅她,并在这间书房里,对她做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
可即便有了肌肤之亲,沈徐氏仍一直与他保持着距离。
后来朱高煦渐渐想明白了她若即若离的缘由。如果她以身投朱高煦,自己得不到多少实际的好处;唯一的好处可能会得到一个名。除了这个,她作为亲王的妻妾,不能随意出入后宫,肯定无法再掌控沈徐两家庞大的家业了;而且她一个商人寡妇的出身,在大明朝的亲王府上没有任何优势,很难争赢别的女子。
有一次沈徐氏感叹“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朱高煦便大概明白了她的心思。
朱高煦并不怪罪她,前世他就认为,美人亲近男子,多半是为了某种好处。以前他对这种事很恼怒,大概因为拥有太少、实在没有什么东西能给那些美女的。而今朱高煦在明朝遇到了一些女子,反而让他这样的想法开始有所改变,心态也更加淡定了……
朱高煦合上礼单,放在桌案上,起身走出了前殿书房。
没等一会儿,他就看见宽阔的砖地上,远远地有三个人过来。朱高煦随意地站在屋檐下,等着他们近前。
过来的三个人,除了宦官王贵和沈徐氏,还有一个朱高煦不认识的女孩儿,隐隐觉得有点面熟,但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那女孩儿和沈徐氏的外貌大相径庭,却穿着一样颜色的紫色衣裳,且在沈徐氏身边与她并肩而行。朱高煦忽然明白了:这是沈徐氏的继女沈宝妍!因不是沈徐氏亲生,所以长相迥异也不奇怪。
原来朱高煦是见过沈宝妍的,几年前他去沈府拜访,沈徐氏迎接时便带着她女儿。彼时沈宝妍还是个小姑娘,不料仿佛转眼之间,竟然出落成了这般模样。
沈宝妍长得非常美,紫色的衣裙、称得她的肌肤雪白细嫩富有光泽,乌黑的头发、清澈的眼睛,还有浅红光滑的嘴唇,一看就是过着锦衣玉食的人,让她看起来仿佛是贵族家的千金。
反倒是朱高煦长得不像贵族,因最近几年他连番出门征战,风吹日晒,皮肤变黑粗糙了不少,只有身上团龙袍才能看出他是王爷。红丝绸套在他身上,就像泥腿子刚刚发迹了一般。
朱高煦觉得怪异的是,他本来是个爱好声色之人,从不否认;但看到这个美丽的大姑娘,竟没有多少猥|亵的想法。而沈宝妍的神情看起来,也并不高傲,十分沉静的一个女孩儿。
她们上前屈膝行礼。朱高煦先开口道:“不必多礼。让沈夫人破费了,又赠了一大笔财宝。”
沈徐氏站起来,口齿清楚地说道:“汉王军将士为守卫昆明城浴血奋战,让大家避免了灭顶之灾。妾身代昆明城的商贾,略表心意。汉王不嫌弃便好。”
她又转过头道:“这是小女沈宝妍。”
女孩儿弯腰道:“见过汉王殿下。”
朱高煦微微点头:“你还没长这么高的时候,我便见过了。二位请!”
第四百三十七章 贺礼
大明朝云南的天气,要不是雨天,多半就像今日一样蓝天白云、阳光娇艳。整片天空清澈见底,干净利索绝不模模糊糊。不过这里的人,却不都像气候一般痛快。
沈徐氏走到书房门外,看到里面的光景,似乎想起了甚么,脸色微微一红,脚下也顿时停住了。她脸上的皮肤很白,只消泛出一点红色,很容易便被朱高煦察觉出来。
朱高煦也站定了,好奇地侧目看着她。
记得上一次沈徐氏到汉王府,她没去别处,只到了这间书房内。朱高煦很快想到了书房里发生过的事,他见沈徐氏似乎不情愿进屋,便随口道:“今日天气很好,要不咱们在外面走走?”
沈徐氏轻轻点头赞许。
朱高煦吩咐王贵:“去拿两把遮阳伞,给客人。”
王贵道:“奴婢很快就来。”
沈徐氏听罢抬起头,眼睛里含着一丝笑意,打量了朱高煦片刻。
朱高煦也转头看她,觉得深色的丝绸衣裳、确实适合沈徐氏穿,大概她也认同这一点,才逾制如此打扮。
她生的是弱骨丰肌,骨骼很纤弱,肌肤的轮廓须得柔软的料子才能撑起来。脸很匀称对称,内双眼皮的眼睛圆圆的,明亮却不大,鼻子小、嘴也小;若非深色的衣裳增了一些深厚感,她的相貌看起来便会略显单薄。
涂抹在稍厚的小嘴上的胭脂红色、以及被深色衣裳称得更白净的皮肤,又为她平添了几分艳色。朱高煦显然认为沈徐氏是个颇有风情的女子。
朱高煦带着她们在三大殿之间走动了一阵,宦官王贵没跟上来,只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各处建筑是做甚么用的,朱高煦一路便向她们介绍起来。还有远处的文楼、望亲楼等都各有用处。
谈论了一阵王府的宏大规格,位置隔着沈徐氏的小娘沈宝妍开口说道:“汉王的王宫,非常亮堂。”
朱高煦听罢,忽然觉得这十多岁的小娘说话挺有意思。大明亲王府,彰显的是朱家的皇权,修建得十分宏伟,一般人会觉得豪迈霸气;但沈宝妍只说亮堂。
她说得也没错。相比狭小的民宅、甚至富贵人家的庭院;王府内又高又大的建筑、宽敞的广场,当然采光和视野都更好。
朱高煦略一思索,回应道:“不过,越是亮堂的地方,越须得精心裱糊。就像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会有意地修饰仪表和言行。”
沈宝妍十分意外地转头看着朱高煦。或许她没想到亲王会这么说话,也没想到朱高煦这个皮肤变得黑糙的大汉是如此一个人。
沈徐氏有意地没有出声,默默地走在中间靠后的位置,似乎带着些许微笑,纵容着沈宝妍和朱高煦交谈。
“想一想,真是那样一回事呀。”沈宝妍声音清脆地说道。
朱高煦没再与她言语,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夫人,一面沉默着向前慢步。他忽然感觉,或许沈夫人是有意的,想让他和宝妍相识靠拢。
历|史上这样的事层出不穷,多半是为了某种利益;何况宝妍只是沈夫人的继女。朱高煦不得不猜疑,沈夫人在此事中的动机。
据说女子之间常有妒|忌之心,但朱高煦认为,在权力财富的博弈之中,女子也可以很理智地权衡。便如沈夫人,她是不是正在干这种事?
这时朱高煦回头一想,刚才沈夫人在书房门口踌躇不愿进门,难道也是为了表示、她要与朱高煦撇清那样的关系?好让宝妍取代她,成为两家之间的联结?
……朱高煦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疑很有道理。
沈徐两大富商宗族,而今掌握家业最多的人,恐怕就是这个沈夫人徐曼姝了。她现在名份上嫁到了沈家,属于沈家的人;但因为沈家这一支已经没有了男丁,就会很容易地被沈家的其他支脉侵吞产业。
所以沈夫人用了很多娘家的人掌管生意,制衡沈家。同时结交权贵,以为庇护。
朱高煦早就为沈夫人琢磨过,如果她自己进汉王府,得不到多少实在的好处、反而失去的更多。因此她才想用沈宝妍作为结盟的纽带。
当然这种事风险很大,最大的风险就是朱高煦有可能战|败、被彻底清|算。徐曼姝把沈宝妍养到了现在,眼下才急忙着手这件事,她可能已经意识到:朱高煦起兵之后,她牵连上汉王府已没有了退路。
朱高煦瞧了一眼沈徐氏,又看向旁边那个沉静而白净的小娘,忽然觉得这件事有点邪|恶,而且关系会很复杂头疼。不知道是甚么原因,或许是在沈宝妍还是小丫头的时候,朱高煦便见过她了,此时他完全没有一丝亵渎之心。
不过他总算是体会到了,人到了某种位置,一些都会改变,很多东西变得不太重要、轻而易举。而在以前,他是不明白的,为何那些他膜拜的女神、会反过来绞尽脑汁去讨好别人,那些他拼命几十年也得不到的财富,为何只能买到一个破包包。
三人默默地走了一阵子,沈徐氏终于打破了沉默,开口说道:“之前两个月,昆明城内外每天都有炮声。妾身听说昆明守军很少,本来以为大事休也,已准备好了最坏的下场……没想到,后来变化如此突然。”
朱高煦露出勉强的笑容:“那次本王去平越州叛|乱,沈夫人不是也不看好?术业有专攻,夫人善于生意经营,但还得本王懂得打仗。”
“这一次不一样。”沈徐氏轻声道,“妾身到今天为止,也未能全然明白,镇远侯、英国公先后有二十多万人兵临昆明城下,为何忽然撤兵了?”
朱高煦道:“说来话长。沈夫人今后若能知道更多消息,自然明白。”
沈徐氏脸上露出了敬意,垂首低眉道,“汉王殿下之武功,以寡敌众,数月间席卷三省,妾身心锐诚服。”
不知怎地,得到沈徐氏的恭维,朱高煦额外受用。他想隐晦地吹嘘一下,但一想到战场上自己的感受,便愣是说不出那些话了。
朱高煦今天才回到昆明,沈徐氏又迟一些才来汉王府;没走一会儿,太阳便快到中天了。于是朱高煦留沈徐氏和宝妍在王府上用午膳。
汉王府的大多数人都不在,一时间连个像样的大厨也找不到,食材也自然不如平素那么丰富。午膳虽也有一桌子菜,但做得比较简单,完全比不上朱高煦在沈府吃的盛宴那么丰富,与蜀王府上的宴席比,也无法相提并论。
在前殿附近的一间饭厅里入座,朱高煦很诚意地说道:“菜肴简单了一些,让沈夫人与沈娘子见笑了。”
一般这种时候,客人会反过来赞亲王简朴是美德。但沈宝妍的话又让朱高煦有点意外,她说道:“汉王府的碗碟,烧制得真精细呀。”
沈徐氏顺着宝妍的话微笑道,“这些瓷具,不仅出自景德镇的官窑,且是贡品。在大明朝,有些东西真不是有钱能买到的呢。”
朱高煦不以为然地应付了一句,便招呼她们别客气。他自己也大吃大喝起来,从早上天没亮就开始赶路,到现在他确实饿了。
吃饱了肚子,朱高煦的心情便渐渐好了起来,全然把之前回顾战场情形的沉重心情抛诸了脑后。他瞧着沈徐氏小口吃饭的姿态,心里感觉一热,忍不住不动声色地暗示道:“上次平越州之乱获胜,沈夫人可是送了厚礼祝贺啊。”
妙锦对朱高煦一直若即若离,汉王府上的人都没回来,朱高煦着实是有点饱暖思淫|欲。但他对宝妍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感到头疼。
沈徐氏听到这里,筷子在碗里无意识地轻轻挑动着,头也低着,脸颊再次泛红。片刻之后,她便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微笑道:“莫不是汉王嫌这次的贺礼太少了?”
“哪里哪里。”朱高煦立刻摇头道。沈徐氏把话题引到钱财上,不着痕迹,但朱高煦断定,她不可能将越州平叛那次的赌注忘掉。
他看了一眼宝妍,终于不好当着小姑娘的面、继续说得太露|骨,只能作罢。
午膳之后,朱高煦还不死心,又道:“午后太阳很大,天气炎热,此时出门不太恰当。旁边的廊房里有睡榻,二位便在那里休息一阵罢。”
沈徐氏看过来,一双眼睛与宝妍清澈的眼神全然不同,虽然露出了羞意和难堪,但她肯定很懂朱高煦的意思。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我离开了云南那么久,难得一见。今日沈夫人不必太急,下次大家见面还不知是何时了。”
沈徐氏沉默了好一阵,答道:“汉王殿下好意,妾身却之不恭。”
没想到她忽然就答应了,朱高煦有点意外地看过去,但见沈徐氏目光闪烁,回避着他的眼神。
沈徐氏的眼睛看着别处,又道:“汉王殿下此战获胜,让妾身有悬崖勒马之感,妾身着实心怀感激。只不过最近两年兵荒马乱,沈家的生意不好做,贺礼薄了,望殿下见谅。”
第四百三十八章 幽静明亮的午后
汉王府里的大殿、建造得稀疏而宏伟,前殿书房东边的一片房屋却很紧凑。许多曲折的廊屋围成一个天井,就仿佛是座院子一般。
天井里种着几棵果树,中间的砖石路面上,落满了星星点点的花瓣。此时整个汉王府的人也很少,这里更是非常安静。
宦官王贵和另一个宦官,带着沈徐氏和沈宝妍走到了这里,分别给她们安顿了一间房屋。
“此处没有像样的卧房,怠慢沈夫人了。”身材魁梧的阉人说道,“不过咱们家王爷,也常在这里午睡歇息。呐,里面有一张塌。”
沈徐氏顺着王贵指的方向,看见那里有一道刺绣山水图的隔扇,不过能猜到隔扇后面有塌。
接着王贵又提着一壶茶、一只茶杯进来,放在了几案上,问道:“沈夫人还有啥吩咐?”
沈徐氏摇摇头,道了一声谢。
王贵掩上房门便离开了。
沈徐氏左右看了几眼,环视了片刻这间屋子,便绕过隔扇进去。果然见里面放着一张简单的木塌,上面有垫子和一张蒲草细细编制的草席。
她走了过去,坐在草塌上,脱下鞋,将脚放在了塌边的木头脚枕上。
她有点心神不宁,坐了好一会儿,也没宽衣、便缓缓仰躺下去。胸脯立刻向周围平缓地舒展开来,她放松身子,长长地轻呼出了一口气。
沈徐氏根本无心小睡,连眼睛也合不拢。因为朱高煦提出让她们休息午睡之时,沈徐氏便猜到汉王有坏心思!为甚么那么快就答应他呢?当时沈徐氏一开口,就有点懊悔了。最起码应该先推拒一下。
汉王说不定会觉得她矜持全无,也一样迫不及待了。但是她最正确最应该做的,还是直接拒绝朱高煦!
沈徐氏如同叹气一般,吐出一口气,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很多思绪,她以前就反复考虑过了。首先是汉王妃以及王府上的夫人们,沈徐氏不觉得凭自己的出身、名声,在汉王府会有好日子过;便是从道德上看,她也到处都是弱点。
先前朱高煦说的话也很有意思,大概说的是,越是这种冠冕堂皇的地方、越须得表面的东西来裱糊。
然后沈徐氏也要考虑,沈家、徐家各宗族的述求和盘算,沈徐氏不能置之不理。其中关系复杂。
为了维持周围一切的平衡,沈徐氏不得不利用好身边的一切可能,不能放弃所有机会。至于世俗礼法,也可以变通。
在这样的境况下,沈宝妍虽不是沈徐氏亲生,却受她善待抚养了那么多年;因此沈宝妍若进了汉王府,也不至于与娘家恩断义绝,她才是最好的人选。
宝妍应该对流言蜚语有所耳闻,不过只要沈徐氏否认,并在将来不再与汉王有太多纠缠,那么关系还是可以维持的。
沈徐氏将一切利弊都看得明白。并认为,为了那么多好处、还能逃脱三从四德的重负,只放弃了男女间那么一点事,根本不会有甚么可惜。时间久了,她甚至还可以自己一个人悄悄得到慰藉。
但不知怎么回事,今日一见到汉王,面对他暧|昧的暗示、沈徐氏竟难以拒绝。
或许汉王说很快要离开云南了,难得一见,让沈徐氏多少有点不舍。又或许,因最近真的感激汉王,便忍不住想迎合他,让他高兴满意。
真正面对过死亡之后,沈徐氏还把那些各种各样的好处,稍稍看淡了一些。
最后一回。沈徐氏躺在木塌上,暗暗地下定决心。一旦宝妍名正言顺地来到汉王府,沈徐氏便决定,彻底断绝与汉王那样的关系,并否认以前发生过的事……
等待的时间里,无数琐碎的片段渐渐浮现在沈徐氏的脑海,有看见过的画面、听到过的声音,以及残留在指尖和各处的触觉。她在胡思乱想中,忽然看见了一只青蛙,那青蛙正在潮|湿的稀泥上鸣叫,青蛙的气囊在叫唤之时撑得很大,意象叫人不禁感受到甚么事物绷得很紧张。
沈徐氏叹出一口气,轻轻翻了个身,侧身躺在那里。她的鼻子里顿时闻到了一种淡淡的气味,从草席和枕头上散发出来,气息很淡,仿佛夹杂着沉淀的汗味。这种气味一点都不香,但似乎也并不难闻。
她这时才想起宦官王贵说过的话:此处没有像样的卧房,怠慢沈夫人了。不过咱们家王爷,也常在这里午睡歇息。呐,里面有一张塌。
这种蒲草席子吸水吸|汗,怕是朱高煦留下的气味罢。沈徐氏用力地从鼻子里吸了一口气,不留神发出了一个声音,她听到自己略有贪婪的吸气,脸颊微微一热。她又把手指伸到了席子上,手掌贴着草席,脚趾在白袜子里缓慢而用力地蹬着席子下方,身子像伸懒腰一样躺在那里缓缓地动弹。
过了很久,这地方依旧静得出奇。这样的沉寂,会让人隐隐相信,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搅了。
沈徐氏渐渐地尝到了失落的滋味,但又没有完全放弃期待。
她在这样宁静的气氛中,想到了朱高煦确实不会来的可能性。说不定他真的是出于体贴之心,才好意留她们午睡;而沈徐氏之前的想象,不过是误会罢了。
因为她们上午刚到前殿书房门口时,朱高煦还不忘吩咐王贵、去拿遮阳伞。那么朱高煦再做一件事,留她们等午后阳光弱一些,也是合情合理的做法。
“嘎吱……”木门忽然发出了轻轻的一声摩|擦声。
沈徐氏的心顿时一紧,脸颊上浮出了红晕。头下面的枕头,被她的手使劲地把住。接着屋子里便有沉稳的细微脚步声传来,她急忙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过了一阵,沈徐氏听到所有声音都已消失,忍不住将眼睛眯开一条缝,顿时发现了朱高煦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她愣了一下,终于睁开了眼睛,仿佛不认输一样也看着朱高煦的脸。
朱高煦的眼神非常细致,好像把她皮肤上浅浅的汗绒、也看清楚了一般。这么看沈徐氏的人、不知多久没有出现过了,她的脸越来越红。
朱高煦默默地伸出粗糙的手,那手却十分轻而温柔,用手背在沈徐氏的下颔轻轻抚过。
他忽然站了起来,稀里哗啦三下五除二便拔掉了他的团龙袍服、把帽子也取了。他呼吸很重,坐到塌上,便伸手向沈徐氏的长裙。
沈徐氏急忙道:“这院子太静,宝妍也在此地,汉王别太急轻一点。”
朱高煦听罢动作轻缓了下来,就像那琵琶曲《十面埋伏》的音律,那如暴风疾雨之间、亦有一小会儿舒缓的节奏。他没有回应沈徐氏的话题,却若有所思道:“人之间难免各有所需,但只要不发生冲突,都不用太过强求。”
沈徐氏听到这莫名其妙的话,隐隐有了一种感觉:自己的那些权衡,已经被朱高煦猜到了。毕竟他富有经验,在朝廷里与兄弟、各种亲戚之间的博|弈,大概也是这么一回事。
沈徐氏柔声道:“妾身对汉王有感恩之心,从无歹意。”
“这样就够了。”朱高煦温和地说道。
他顿了顿又叹道:“世人总觉得自己是主人,实际上似乎有很多奇妙的东西在控制咱们。譬如男女身体里的激素,便在控制咱们的好恶,乃至内心最深层的善意恶意。”
他有时说话是比较奇怪的,由于不止一次如此,沈徐氏倒有点习惯了。
沈徐氏道:“妾身只想服侍汉王最后一次,可否?”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点头微笑道:“本王寻常不会强求女子,没必要那么做。”
那他为何要笑?沈徐氏感觉,他似乎不相信她,甚至带着一丝嘲意;或是他对能不能再亲近她、满不在乎?毕竟汉王不缺她一个女子。
沈徐氏心绪复杂,又加重了口气道:“真的是最后一回。”
朱高煦没吭声,弯下腰将她搂住抱起来。沈徐氏感受到他的力量,她的身子像羽毛做的一样轻飘飘的,柔软使不出力气来。她慢慢地闻到朱高煦身上的气味,很快难以忍受窒息之感、用力地吐出一口气,却在吐气如兰之间发出了女子音色的一个声音。沈徐氏忙把脸藏进他的肩|窝。
朱高煦的声音在她耳边小声道:“你知道自己要什么,我恰好又能让你满意,这是最妙之处,不用隐藏。我常常想要自己对别人有价值,你的神态颜色声音,都能让我感到愉悦。”
她睁开眼睛,看见午后的廊屋里十分亮堂。她此时的感觉十分难堪,于是全然不想去看清周围的景象。
可外面的阳光明媚,即便隔着扇和门窗,也将这古朴的屋子里所有的景色都照亮了。连最细小的地方也能被人看见。房里诸多的事物都那么清晰,那嫣红的衣裳丝绸上的一丝皱褶,雪白的宣纸上乌黑的墨迹、以及宣纸上细小的不平坦突起,皆在明亮的光线下无处掩盖。
第四百三十九章 孟子曰
京师依然繁华似锦,春天的花草树木复苏,让景物更添颜色。天下的财赋聚集京师,四方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也是想方设法要在京师谋生。
去年京师来了一个姓王的秀才,为了谋生,他托同乡给他找了个生计,便是在阳武侯府上教蒙学。
学生只有一个人,薛禄的年幼孙子薛诜。那阳武侯是个勋贵武将,对孙子的文才,只要求将来会读书写字;于是随便找了个有功名的先生,给他孙子教蒙学。先生便是王秀才了。
王秀才的家不在直隶。他家中有田有房,又有功名,原不必干这种事的;但他最终还是选择背井离乡,来到京师苟且过活。不为别的,就为了一个机会。人说在京师扔块石头,也能砸中一个官,就这么简单。
他的榜样,是朝中礼部侍郎、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
杨士奇比王秀才的出身尚且不如,压根就是个白身,以前也是教书的;而现在杨侍郎是御前红人,又非常会做人,所以谁都要给他几分面子,想巴结的人排队也排不上。
可是王秀才到京师快一年了,除了教小孩儿识字,仍然一事无成。他方明白一个道理:时势造英雄。
杨士奇于洪武年间出仕,那会儿朝廷恩科选拔的人才、不足以满足官吏人数,所以杨士奇才有机会以白身进入官场。但现在不同了,有功名的人真是越来越多。
王秀才无趣地坐在凳子上,看着连笔也握不稳的孩童在纸上乱写。
就在这时,薛府上的管家到厢房来了。管家径直说道:“王先生快去上房,侯爷有请!”
王秀才愣在那里,一下子有点意外。因为他来薛府快一年了,来的时候薛禄还没封侯,却一共只见过薛禄一面;便是刚进薛府的那天,薛禄亲自看了王秀才一番,当场就很随意地决定,留下王秀才教他孙子。
后来薛禄去四川当官,离京几个月,最近刚回到京师。王先生始终没再见过他。
“王先生来!我带你去。”管家催促道。
王秀才跟着管家进了一道门楼,走了一会儿到了一间大房子门前。管家站在门口躬身道:“侯爷,王先生来了。”
里面传出“嗯”的一声。管家便招了招手,叫王秀才进去。
“在下拜见阳武侯。”王先生进门作揖道。
“坐。”年近五十的薛禄,身材看起来依旧壮实。他正埋头写着甚么,连正眼也没看王秀才一眼。
王秀才瞧见一条空凳子,走了过去。他观看了一番房屋里的景象,不禁伸手摸到了下巴的稀疏胡须,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更加明亮了。
屋子里除了王秀才,还有几个穿长袍的人;其中两个面熟,另外两个却没见过。地上丢着一些皱巴巴的纸团,大概都是薛禄扔的、但不一定全是他写的。
“奏章会不会写?”薛禄终于抬起头来,眼睛里露出精光。
王秀才甚么都写过,就是没写过奏章,他顿时怔在那里。片刻后他终于沉住气,发现薛禄面堂有黑气、一脸郁色,很快猜到薛禄在愁什么了!
薛禄不久前在四川都司当官,率兵平汉王叛乱、大败,丧师十余万!
王秀才做了多年生员,在京师也是有同窗的;他在京师花掉的钱财,多半都是花在了与那些人走动上,当然对这样的大事有所耳闻!
薛禄肯定想上书解释兵败之事,但薛禄对自个写的奏章和身边幕僚写的,都不满意……看地上那么多纸团就明白了。
于是薛禄病急乱投医,把府上教书的秀才也叫了过来?一定是这么一回事!
“那得看甚么样的奏章。”王秀才道。
还未离开的管家急忙转过身来,沉声道:“王先生,你可别不识抬举!”
而薛禄则不耐烦地问了一句:“干不干?”
这个问题,王秀才也正在急着琢磨!
王秀才忽然想起了除杨士奇之外的另一个人,高贤宁。高贤宁也只是个秀才,靠一篇文章就名满天下,最后被太宗皇帝破格录用……据说高贤宁还躲着,不愿意做官呢!因为被他的锦衣卫同窗要挟,才勉强出山。这样清高的作为,让高贤宁的名声更大。
不过王秀才心里明白,为薛禄这种名声狼藉的败军之将粉饰文章,绝对是士林中人的耻|辱!王秀才若只想给一个勋贵武夫当狗,可以干这个事。但他的期望,根本不是钱财,而是名、权!
王秀才也明白:今天这种事,显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他嗅到了某种机会,正绞尽脑汁琢磨着,那个机会究竟是甚么、能依靠眼下的事做点甚么文章……
他忽然开口大声道:“阳武侯,失敬了!在下虽穷,却不敢弃气节,您这个文章,在下写不了!”
“啥?”薛禄立刻抬起头,眼睛里瞪着凶光道:“槽你|娘,你说啥?”
薛禄的凶悍果然名不虚传,光一个眼神便杀气十足,立刻将王秀才吓住!王秀才非常害怕,瞬间就后悔了……可是现在已无退路,如果服软,今天便会弄巧成拙,必须要豁出去保住尊严!
然后再将这个事儿,给京师的士林好友都说说。让士林中人看见,他王秀才多么有气节!
王秀才咬牙昂首道:“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管家忙道:“侯爷息怒……”
但薛禄已站了起来,迈着有力的步伐,走到了王秀才跟前。
王秀才的手指在袍服内发起了抖!他的浑身都紧绷着,等待着暴|戾的薛禄一掌打过来……
薛禄这人的名声狼藉,他在庙堂上打死纪纲、杀瞿能全|家的事,早已不胫而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敢和他对着干,骨头绝对够硬!
当然也要看运气,万一被当场打死,王秀才就完蛋了。可是在这世上,想往上爬,哪有甚么也不用付出的好事?
薛禄一脸杀气,冷冷地盯着王秀才。
王秀才咬牙等待着那个时刻,像薛禄这种暴|躁武夫,被羞|辱了绝对要动手……往脸上打,打出伤来!
不料薛禄居然一根指头也没动他,薛禄冷冷道:“领了钱,走人!”
王秀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僵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他难以置信,薛禄这种打了败仗就恼|羞成怒,杀人全家泄|愤的人,居然在一个无官无职的生员面前忍住了?
这世道是怎么回事?
“阳武侯,这……”王秀才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薛禄冷笑道:“我不饶你,敢情要把你打个半死,好叫你拿着伤去卖直邀名?你好见人就说,看嘞、快来看嘞,俺不给阳武侯写奏章,被打成这样了像头猪一般!”
薛禄的后半句还学着被打落牙的人、口齿不清的样子,做出插科打诨的动作,一下子把管家也逗乐了。但管家立刻意识到这是严肃的事,急忙掐手臂正色憋着。
薛禄一脸讥色。
王秀才的脸红到了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既感觉很羞|辱,又怀着畏惧,急忙埋着头逃出门去。他连教书的钱也不好意思去拿,便赶紧离开了此地。
王秀才离开薛府后惶惶不可终日,他想起薛禄打死纪纲的事,怕薛禄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王秀才也心存侥幸,或许薛禄根本没兴趣和他一个生员计较,很快会把这事忘了。
……薛禄和几个幕僚写了很多遍奏章,总觉得哪里不对,却怎么也没搞明白。他冥思苦想,晚上也睡不着,终于自己想明白了,这奏章究竟哪里不对!
之前大伙儿写的所有奏章,都有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一直在为四川兵败辩解,推卸责任。
如果四川之败,薛禄没有错,难道错的是皇帝、用错了人?辩解真的有用吗?
薛禄连夜爬起床奋笔疾书,重新写了奏章。专门说自己错在何处,并请圣上严惩、绝无怨言,痛述他误了圣上大事,万死也不能报答圣上给的恩情……
薛禄从来不是一个求稳的人,他就要这样写奏章!
圣上若要让一个人死,那个人解释推卸再多都没用。圣上若不要一个人死,就算当年李景隆前后两次丧师达百万大军,他死了吗?
回头看“靖难之役”,建文朝的大将全都打过败仗,但被处死|罪的人很少。哪种人会死?徐增寿那样、确定了是吃里扒外的人。
薛禄放下笔,将镇纸放在未干的奏章上,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纸上写的认错,让他十分恼怒气闷,四川那一战的失败,墙头草太多、把他害惨了!
要他心甘情愿承认的罪责,只有退到重庆府之后。那时他没有守城,确实是因为他还不想死……而被围在重庆府必死无疑;就四川那烂摊子、那么多汉王瞿能的旧部,根本守不住。唯一的作用是拖延时间,或长或短罢了。
薛禄强忍着那股子憋屈,只想着怎么还能重掌兵权。终有一天,要让汉王也尝到失败羞辱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