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八十六章 真的很意外(第一更)
这封密笺是军中加急的军情,看着这份密笺的内容,林意的表情迅速变得精彩起来。
“这便完了?”
他看着身前的骑者,忍不住苦笑起来,“人还未见到,便已经死了?”
传递军情而来的骑者并不知道密笺的内容,看着林意的苦笑,他一脸茫然,摇头道:“林将军,我只是负责传递军情。”
“怎么回事?”
齐珠玑从后方一辆马车中走出,走到林意的身侧,轻声问道。
“那人死了。”
林意看着齐珠玑说道:“周玄冥死了。”
齐珠玑皱了皱眉头,只是他的反应不像林意这样剧烈,面色也没有更多的变化,“怎么死的?”
“就在木门郡里。”
林意有些无语道:“被一名路过的少女杀死。”
“一名路过的少女?”齐珠玑道:“倪云珊?”
“不是倪云珊,真的只是一名路过的少女。”林意苦笑道:“而且对方并不想主动找他,按照当时军方几名在场的修行者所说,周玄冥见到一名路过的少女,便主动找上去,那名路过的少女并不想生事,但周玄冥还是出手。”
“然后周玄冥就这样被那名路过的少女杀死了?一名承天境中阶的修行者,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了?”齐珠玑想着自己这群人如此大张旗鼓,他忍不住想要说些话来表述自己此时的心情,摇了摇头之后,他忍不住说道:“这真是异常操蛋的一件事情。”
林意无语,他觉得也是。
“那少女身份?”
“不知道。”
“真的是少女?”
“军情上是如此记载的,说绝对不会比周玄冥年长。”
“除了倪云珊之外,哪里有这样的高手!这些军方的修行者到底是干什么吃的,在场见着她杀了周玄冥,连对方的身份都不知道?”齐珠玑终于有些生气了。
这生气不只是那几名军方的修行者太过无能,还在于...又有一名年轻一代的修行者陡然冒了出来,压在了他的头上。
“接下来那我们做什么?”一边的萧素心轻声问道。
“抓不到这人,便要抓别人。”林意将手中的密笺直接朝着她和齐珠玑递了过去,“只是放宽了时限。”
“十五日?”
齐珠玑只是扫了一眼,便冷笑起来,“其余几个音讯全无,要在十五日之内再设法抓住一个,这倒是好差事。”
“你们怎么在这里?”
林意并不答话,只是直接朝着道畔的凉棚走去,在王平央和黄秋棠的对面坐了下去。
林意的举动让齐珠玑顿时一怔。
“听说了你要管这件事情,便在这里等你。”王平央也是摇了摇头,道:“只是你刚才说话的声音不轻,这事情的确有些操蛋。”
“你们原本是想帮我对付这周玄冥?”林意愣了愣,他有些不能理解,在他看来,王平央和黄秋棠两人即便有些手段,消息也不可能比他和齐珠玑灵通,即便有心想帮他完成这军令,又怎么会这么快在这里等着?
“我们原本就在追这人,只是没想到这人会这样死了。”王平央看出了林意所想,忍不住自嘲的笑笑。
“你们认识?”齐珠玑也不客气,在林意的身旁坐了下来。
“老朋友。”林意异常简单的回道。
“这人原本要去木门郡剑阁。”王平央对着齐珠玑颔首为礼,然后说道。
“去木门郡剑阁?”林意沉吟片刻,却是骤然想到剑阁和某人的联系,瞬间吃了一惊,“这人要去剑阁做什么?”
“杀人,修行。”
王平央看着林意,轻声道:“这几名凶徒所修的功法都是同一种,杀人,然后可以用自身真元转化被杀死之人的部分元气归为己用,提升修为。”
这张桌上顿时一片死寂。
齐珠玑和林意都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王平央。
“你怎么知道?”齐珠玑用极为低微的声音,问道。
这当然很有问题。
连整个南朝军方都还弄不清楚这些人无故杀人是为什么。
而且这绝非是兵部对他们刻意隐瞒,因为若是早知道这点,便已经不难推测出周玄冥这人往木门郡而去是何用意。
至少对于齐珠玑和林意这样的聪明人而言,不难推断出来。
王平央只是安静的看着他和林意,并未回答,一副你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但我就是知道的神情。
“那名少女是谁?”
林意点了点头,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王平央很直接的摇了摇头,“我们真的也很意外.”
齐珠玑也不再纠结王平央为什么知道,他皱着眉头,道:“若是你所说不错,那其余那些凶徒,便也有可能会去剑阁?”
“苍蝇都会盯着臭咸肉。”
王平央道:“理论上如此,其余那数人既然都在附近州郡行走,其中肯定会有人也会如此想法。在我看来,只是什么时候会去的问题。”
“任何判断,都需要站在对方的立场。”齐珠玑摇了摇头,“周玄冥死在木门郡,其余那些人自然也会有所警觉,我们能够猜出他们要去剑阁,他们便或许也会知道我们知道了他们要去...在剑阁守株待兔,很有可能便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们会去。”王平央听着这些话,只是又认真而肯定的轻声说了四个字。
“为什么如此肯定?”齐珠玑冷笑道。
王平央没有回答,又是不要问我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的神情。
“那便去剑阁。”林意没有任何的迟疑,点了点头。
齐珠玑深吸了一口气,他很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然而他知道对方没有一定要解释给自己听的必要,而且他很清楚林意不会比自己笨,既然林意选择相信,那便自然有相信的理由。
所以他也不再言语,转身返回自己的马车。
“你们没有车马,便先要挤一挤。”
林意走回马车前,对着车夫轻声说了几句,告知要去剑阁。
“木门郡剑阁?”
然而车夫却是眉头微蹙,道:“剑阁并没有那么好进。”
“为什么?”
这次连王平央自己都愣了愣,有些不能理解。
第两百八十七章 未知的果实(第二更)
连南天院的吴姑织都特意和这名车夫一起来见林意,甚至特地告诉林意,这名车夫不简单,那这名叫做余曾谙的车夫,便自然不简单。
“剑阁剩下的虽然大多都是废人,但受皇命闭阁,若非阁中人允许,外面修行者一律不能进入。兵部那些高官将领想要进去,也须皇帝手谕。”余曾谙看似木讷,但讲话条理却是极为清晰,“而且剑阁并非像外界传言一样,都是庸才和废人。”
林意轻嗯了一声,想了想,恭谨的问道:“那一名承天境中阶,甚至承天境巅峰的修行者,去了剑阁,能否将剑阁中人全部杀死?”
余曾谙很干脆的摇了摇头,“在外界看来能杀,然而实则不能。”
“那便更要去,上车上车。”
“既然外界看来能杀,那些人不知道就还会去,若不赶早,那些人飞蛾扑火,给剑阁中人杀了,便又没有活口。至于剑阁,若是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在外面找个地方守着也是一样。”
林意招呼王平央和黄秋棠和自己挤一辆马车,让原本和自己一起的容意先到后方去挤一挤。
“你们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等到上了马车,林意便忍不住问道。
“不要问缘由,除了方才所说的那些之外,我还能告诉你的是,这数名修行者所修的功法来自北魏,来自那名魔宗大人。”王平央看着这辆马车车厢内壁隐隐闪耀的光华,他平静的眼眸中也开始闪耀出震惊的光芒。
没有人能算无遗策,林意没有想到王平央也是其中之一,他只是下意识的将这和黄秋棠联系在一起。
“世间竟有这样的功法,就如同直接靠杀人掠夺别人的修为。”
林意皱着眉头忍不住说了这一句,只是对于这功法本身,他心中却并未产生多少波澜。
他自身便不是普通的真元修行者,既然世上有大俱罗这种截然不同的修行之道,那自然也会存在其它的不同于主流的修行手段。
只是魔宗的这种手段,即便是在他看过的那些异常生僻的杂谈和笔记里面,都根本没有记载过。
“你怎么看?”
黄秋棠一直最擅长的是做一名温和的旁听着,她看着林意皱紧的眉头,此时却是轻声的问道:“若是你也恰好得到了这种功法,你会不会忍不住修行?”
“当然不会。”
林意很干脆的摇了摇头,“一直想杀人,便很有可能被人杀,最为关键的是,很容易沉迷其中,和这些人一样滥杀,到时便是举世皆敌。尤其修行本身,便是像攀登高峰,修到神念境之上的修行者原本数量便不多,你到时候杀谁去?一路如此捷径,到了最后,也不可能杀死那些靠自己修行而排在你前面的那些人。”
王平央愣了愣。
他完全没有想到林意会这样看问题。
林意的看法,的确很独特,然而又分外实际,分外有道理。
哪怕一路杀人修到半圣,上面还有圣者,难道能杀了圣者,汲取他们的修为,然后超越圣者?
“所以只是这些人想不明白,对于他们而言,这种功法本身就是行不通的。”黄秋棠看着林意和王平央,缓缓的轻声道:“对于魔宗大人,既然他此时都已经能够真正踏入圣阶,若是他自己可以用这种手段一直修行下去,那他还需要帮北魏想那么多办法,还需要筹划这么多做什么,他只要在战场上一直杀人便是,若是这样的道理,他很快便成当世第一。”
王平央先前已经和黄秋棠有过一次深入的谈话,所以此时比林意反应得更快,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道:“这道理的确说不通,所以这功法本身就应该有问题。”
“只是这问题在他身上,还是在他传授的这些修行者身上,却不一定。”在马车的颠簸中,黄秋棠微微的眯起了眼睛,“他做事不会这么直白简单,不会冒着自己功法被南朝修行者知晓的风险,只是想要扰乱南朝后方的平定。哪怕除了这几名被军方察觉的修行者之外,还存在有些行事极为谨慎,不被军方察觉的,最终成为神念之上的存在,但我总觉得这并非是他的真正目的。这样一两名修行者所起的作用,根本不如一支军队作战的胜负本身。”
“这些修行者会不会便是他的试验品?”林意看着黄秋棠,觉得她的话极有道理。
“或者说他所教导的功法原本便不完整?”王平央沉吟道,“对于这些他传授功法的人,他便天生有种控制和克制之法?”
“变成他控制的傀儡?”
林意大皱眉头,“或者他放出这批人,便相当于帮他采集食物的人,而最后这些人也会沦为他的食物?”
再有道理的猜测,也终究只是猜测。
看着此时黄秋棠的目光,王平央突然明白了两件事情。
一件是,黄秋棠并不认同他和林意做出的任何一种猜测,在她看来,恐怕都不会这样简单。
另外一件是,他明白了黄秋棠为什么要挑起这样的一场对话。
没有人亲身试,便不知道最后会出现什么样的问题。
他可以试。
哪怕最后会有想象不到的凶险,来自于这门功法本身,或者魔宗会将他当成成熟的果子采摘。
但他好不容易从那种迷醉的堕落中走出,他难道还要自己走进去?
王平央垂下头来,沉默不语。
黄秋棠依旧温和的看着他。
她知道这名年轻的修行者此时还在犹豫,但她知道对方迟早都会想通。
她对王平央有信心。
而且她知道王平央最终也会想明白,她此时说出那些话,还意味着,她将自己的一切也押在王平央身上。
若是王平央失败而死,她也会陪着王平央一起死。
并没有花很久的时间,等到王平央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目光时,王平央便看出了她眼神中蕴含的意味。
“这真是绑在了一架马车上。”
他忍不住感慨的笑了起来。
第两百八十八章 白月露(第三更)
太谷郡县城很小,若是不过城区,沿着外围的官道走,过太谷郡便更快。
只是在林意和黄秋棠、王平央三人结束这场谈话之后不久,这列车队便已经过了太谷郡县城,并不宽阔的官道前方,隐隐有一片青山,青山的环抱中,便是他们此行的终点木门郡,而木门郡剑阁,便在其中一座青山之中。
然而这列车队却突然停了下来。
余曾谙满是厚茧的双手无比稳定的牵着缰绳,那匹性格燥烈的追霞驹今日已经连续奔行太久的时间,原本已经有些躁动难安,然而随着他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的释放,这匹战马竟是浑身一僵,一动都不敢动。
林意的目光从打开的车窗往外看去,看到了前方道畔野地里有一名少女牵着马走到了道间。
这名少女很安静,看上去很秀气,她牵着的马也很瘦弱,但似乎在野地的水草地里吃了太多的草,此时的肚子圆滚滚的令人觉得可笑。
不知为何,这名少女肯定之前从未见过,但林意却是觉得有些眼熟。
“不会这么巧?”
莫名的,他心中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这名似乎有意无意拦在道间的少女,难道便是那名杀死了周玄冥的少女?
然而随着这名少女的越来越为接近,感知着对方体内隐隐流淌的强大的真元波动气息,这种感觉却变得越来越强烈。
修行者之间只有感应。
林意所在的这列车队,对于修行者而言蕴含着太多强者,此时静待在道路中间,便自然有一种可怕的气势流露。
然而这名少女却是十分平静。
她只是有些许的好奇。
南朝这名年轻的修行者到底是何等样的人,不仅能赢得萧淑霏的芳心,而且还让长公主殿下念念不忘,甚至特意令她来到他的身边?
她此时的思索对于车队最前的余曾谙而言便是出神。
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是想要出手的敌人。
所以余曾谙眼中的敌意也自然消失,他身前的追霞驹骤然一松,呼出两口长气。
“我要见林意。”
她牵着那匹吃得太饱的瘦马,一直走到余曾谙身前不远处,才直接出声说道。
“你是?”
林意已经有足够的时间打量清楚她,他无比确定自己肯定没有见过这名少女,所以下了马车时还是一脸迷惑。
“我叫白月露。”
少女认真的打量着他,说道:“黑白的白,月亮的亮,露水的露。”
她看着林意,只是觉得,这人看起来似乎也不算特别。
她的神气有些古怪,林意便更是发懵,道:“见我是有什么事情?”
白月露很自然的说道:“我要跟着你。”
“跟着我?”
林意愣了愣,“你要加入铁策军?”
“你在铁策军我就在铁策军,你不在铁策军我就不在铁策军。”白月露说得很快很干脆。
“这便是追随我的意思?”
林意忍不住苦笑了起来,“为什么?”
白月露笑了起来,“一定要问为什么?”
“我又不是那种虎躯一震便能令人折服的怪物,突然来了一名修行者说要跟随我,你不觉得这很古怪?”林意也觉得这名少女有趣起来,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定要理由?那看你还算顺眼算不算?”白月露看着林意笑得有些痞赖的样子,她也突然觉得林意有趣起来,至少这人和她想象中那些古板、严肃或是紧张、担心过度的修行者有很大不同。
她开始觉得这名南朝小贼的确有些不同,令人初看就很顺眼。
林意无奈的看着她,道:“你这个理由也太敷衍了一些。”
“一时半会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白月露道:“毕竟才第一次见面。”
林意有些头疼,道:“就不能互相坦诚一些?至少告诉我你的来历。”
“有人怕你被人轻易害死,让我来帮你。”白月露想了想,道:“除非之外,便不可说。”
“那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别人派来安排在我身边害我?”林意顿时摇了摇头。
“你又不是笨蛋,难道没有判断?”白月露认真道:“关键在于,你敢不敢收我。”
“我又没有多少秘密可以打探,而且真有秘密,你不够坦诚,我也不会告诉你。”林意微笑起来,“白送来的修行者我为什么不要。”
“无耻!”齐珠玑在后方马车之中并未下车,只是听着林意的这句话,他便忍不住轻声骂了一声。
“好像是有些无耻。”萧素心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好像的确有道理,没有哪里不对。”
“那我坐哪辆马车?”
白月露很随意的点了点身旁的瘦马,道:“在这里等了你太长时间,这蠢马吃得太饱,我骑着它,它恐怕跟不上。”
“齐狐狸,她和你坐一车。”
林意不加思索,他觉得这少女十分难缠,和齐珠玑去斗正好。
齐珠玑瞬间就知道了他在想什么,顿时有些脸黑,在车厢中冷冷道,“我这里还能挤得下?”
“我到后面马车去便是。”
容意知道这是林意和齐珠玑的日常“暗斗”,他忍不住笑了笑,说道。
“你去后面当然可以,不过萧素心你去前面,把林意换过来。”齐珠玑顿时笑了笑,说道。
反正也是旅途无聊,萧素心顿时也抿着嘴一笑,道:“那就如此。”
“齐狐狸你也太狡诈了一些。”林意故意哀号了一句,却是突然又认真起来,看着白月露,轻声道:“木门郡那个路过不想惹事,却偏偏杀了一名承天境修行者的少女,是不是你?”
白月露认真的点了点头,道:“应该是我,我真不想惹事。”
林意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种荒谬的事情...居然成真了。
他只是觉得有些荒谬,他身后马车里的那些人,却都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他们无法想象,就这样施施然站在这里,说要追随林意的一名少女,竟然有可能是此时南朝年轻一代修行者中,最强的女修。
这种震惊和不信的感觉,就像是倪云珊突然站在这里,说要追随林意是一样的。
* * *
(昨天请假了,今天三更,按两更的量还少补了一更,明天有朋友来无锡,可能只能尽量保持两更,后天应该没有事情,可以再三更,然后之前还有欠的,会争取在27号之前还完。27号可能会有新帐,因为剑王朝在28号开机仪式,27号晚宴要赶到横店去。剑王朝是冯小刚导演担任监制,这是网文改剧里史无前例的。)
第两百八十九章 和想象不同的剑阁(第一更
青山之中的剑阁十分静寂,自从萧衍登基之后,这数十栋垂满藤蔓的楼阁便如同被彻底遗忘在这座并不高的山里,再也没有过任何访客。
一间飞檐高高挑起的大殿前,有一片空地,四周都是紫色的竹林。
这片空地上有十几张黄藤椅,椅子的每一个部分都已经磨得玉亮,透出润泽的光色。
每张黄藤椅上都有人坐着或者半躺着。
这些人大多都在坐着不同的事情。
有人闭着眼睛似已睡着,有人在打磨着一些小石子,有人在煮茶,有人在看书。
只是这些人都有着一点共同的地方,那就是他们都是残疾人,大多肢体不全,有些断了腿,有些断了手,有些少了眼睛。
这些人大多也都很安静,唯有一个人却在不断的喃喃自语。
这是一名面色惨白的中年男子,他的手脚俱全,但是右脑却是有深深的凹陷,看上去是被某种重物砸塌。
脑部遭受重创的人即便不死,往往也会留下很严重的后遗症。
这名男子便应该是如此。
他的五官看上去有些扭曲,嘴也始终合不拢,一直有些口水沿着他的左嘴角流淌到他的身前。
他的双手十指互相扭曲在一起,好像十根手指都不属于自己,就像是有十个小人在不断的打架。
他口中念叨的也一直只有六个字,“怎么还不出山…怎么还不出山…怎么还不出山…”
在他身边下棋的两个老人终于被他念叨的有些烦了,道:“唐念大,不是已经出了山了么?”
“是么,已经出了山了?”这名男子一时直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始终想不明白。
当暮色降临,群山的倒影渐渐将这片空地吞噬进昏暗时,这些老人各自收拾东西返回剑阁中不同住处,这名脑部曾受重创的男子却兀自在看着自己的十根手指,痴迷不解。
“唐念大,你已经回山了,明日再出山。”几人喊了他一声,这名男子愣愣的站了起来,跟着几人往后方的楼阁走去。
……
当这些人归去后不久,更为深沉的暮色里,久无人迹的山道上,传来了马蹄声。
剑阁山门前也有一块很大的平地,当年宾客多时,应该便是停马和马车所用,只是此时不仅是长满了荒草,甚至是长出了许多小树,已有一人多高。
空地的中央却是结着一间草庐。
草庐上的茅草堆得很厚,而且一层层的极为规整,看上去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当第一辆马车碾过道上的荒草,车轮压进这片平地的刹那,这间点着油灯的草庐的门嘎吱一声由内往外推开。
一名身穿官服的男子从中走了出来。
这名男子不过三十多岁,五官端正,看上去气势极为沉稳。
“诸位是?”
看着这一列车队,这名男子微微颔首,很平和的问道。
“铁策军右旗将军林意,不知大人您是?”
林意从第二辆马车中走了出来,他好奇的看着这名身穿官服的男子,这里是平山郡,然而这名男子身穿的却是羽林监的官服。
按理而言,这样的人应该在建康供职,而不应该出现在此处。
“羽林监仇晓。”这名男子对着林意躬身为礼,他起身时同时伸出手来,手上挂着代表身份的官印,这是一名羽林监的五班官员。
林意也不怠慢,将自己的将印给此人看了一眼,然后道:“你是羽林监的官员,怎么会在这里?”
这名羽林监官员恭谨道:“我只是被派到此处看门。”
“看门?”
林意微微一怔,道:“之前来时并没有听说剑阁还有看门人。”
“也就是今年春里才来。”仇晓依旧恭谨道:“林将军为何会到这里?”
“奉军令追捕几名凶徒。”林意道:“那几名凶徒,应该会来剑阁。”
仇晓也是微怔,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沉吟片刻,然后道:“难道是那几名无缘无故到处杀人的凶徒?”
林意看着他,道:“如果你的意思是最近出现,民间传说是前朝皇帝冥军化身的那几名凶徒,便是的。”
“那些人怎么会来剑阁?”仇晓愣了愣。
“这有关机密,不能说。”林意看着他,认真的说道。
仇晓微躬身,示意自己明白,但同时是致歉,道:“只是剑阁不能进。”
“为什么不能进?”林意微微蹙眉,他感觉有些奇怪。
仇晓恭谨道:“皇命所在。”
“皇命?”
“先前剑阁只要阁主同意便能进出,但从今年春时开始,便受皇命封阁,任何人都不能进出。”
听着这句话语,林意更加不解,正想开口,然而就在此时,他的耳廓之中传来白月露的声音。
她的声音很低,然而不知道用了什么真元手段,细细的传入他的耳中,他却听得十分清楚。
白月露只是简单的对他说了几句,但是他却震惊起来。
他先前并不知道剑阁和何修行之间的关系,然而此时他却明白,剑阁今年春开始的改变,便和沈约和何修行一战有关。
“剑阁中人也不能出山?”林意看着这名一脸诚恳的官员,轻声问道。
仇晓点头。
“难道是因为何修行?”林意看着他,直接说道。
仇晓面容微僵,但旋即认真道:“不知内情,不敢妄自揣测。”
此时白月露的声音又在林意的耳廓中响起。
白月露又轻声说了数句。
林意心中变得更加震惊起来。
他听到的,都是连齐珠玑都根本不知道,都根本未曾说过的事情。
原来那何修行困于南天院是输给沈约的赌注,而剑阁闭阁不收弟子,本身也是赌注的一部分。
何修行若是活着,那赌约依然存在,他自己自闭于南天院,剑阁里这些人也自然自困于此。
然而现在连何修行都死了,这些人还会为了何修行,为了已经失败的事情,而困死在这里吗?
“羽林监有多少人在这里?”林意深吸了一口气,他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轻声问道。
仇晓看着他说道:“就我一个。”
林意有些不可置信,“若我感知不错,你应该只是如意境。”
仇晓的面色没有任何的改变,依旧平和恭谨道:“林将军你并未感知错误,我只是如意境。”
“没有其余修行者坐镇,那如何限制他们离开?”林意抬起头来,他看着依山而建的那些楼阁,这些楼阁在层峦叠嶂之中显得精致而静雅,这些楼阁之外,甚至连围墙都没有。
“他们不会离开,他们自己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离开。”
仇晓看着林意,道:“若是我死在这里,或者剑阁里有任何一人离开,那剑阁里所有这些人便是我南朝重犯,他们所有人都要死。”
第两百九十章 夜剑鸣(第二更)
山间起了些风,吹到身上令人觉得有些冷。
林意深吸了一口气。
他看着山中那些楼阁,骤然无比同情深处其间的那些修行者们。
剑阁已经关了六年,原本剩余的人便不多,又不准剑阁收徒,便已经没了生气,现在根本不让人离开,便是要让他们在内里慢慢等死。
先前他便听很多人评价过皇帝萧衍,萧衍此人节俭,又励精图治,政令通达,自然算是难得的好皇帝,然而最大的问题便是任人唯亲,而且对于前朝的敌人,甚至是一些他认为有可能是敌人的旧臣太过苛刻。
简而言之,便是对他觉得亲近的人太好,而对他有所顾忌的人太差。
对人太好,便容易让人骄奢枉法,对人太差,便容易让一些原本不会和他为敌的人成为他真正的敌人。
而对于林意而言,这便意味着很多既定的事情更难改变。
林意不知道仇晓到底为人如何,所以他心中虽然觉得残忍,虽然不满,然而在此时却并未说任何话语。
皇命为天,更何况有些时候这名在很多地方显得英明的帝王,在很多事情上却也显得分外冷酷。
“换个方面想会好很多。”
林意没有说话,然而仇晓却是轻声说道:“这些人若是离了剑阁,未必有善终,在这里养老未必不是幸事,更何况在哪里养老能有如此多的朋友?这些人之中未必没有一心想着要走的,但却是生怕害了别人的性命而留下,哪里来这些真朋友?”
“既然都是思顾着这些同门的好人,便不应该有这样的下场,便不应该被这样的皇命约束而困死在此处,便应该给些他们选择的余地。”林意心中如是想着,但是他知道暂且不是他和这名羽林监官员所能决定的事情,所以他紧抿着嘴唇,没有将心中的这句话说出口。
“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但皇命便是皇命,就如军中的军令,若不是军令如山,若是每个人各有主意,便是一盘散沙。”仇晓说完这句,却发觉自己的官阶不及林意,有些太过,便又歉然的躬身行了一礼,轻声道:“那几名凶徒的有关消息先前也有军情传递到我这里,只是虽然不知林将军从何得知那些凶徒会来剑阁,但林将军你不必担心…因为我不认为那些人能够伤害到这剑阁中人。”
“你的意思是,剑阁中有厉害的修行者?”林意对中军,尤其是出身梁州军的人天生没有太多的好感,虽然这名官员看上去并不坏,然而他却是不可能无条件的信任,他看着仇晓,道:“那些凶徒中,之前伏诛的一名,已经到了承天境中阶的修为,其余那些人,想必也不会太差,甚至会有超出。”
仇晓依旧谦恭,但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便低首轻声道:“即便是神念境到来,也不可能杀死剑阁中这些人,甚至应该连一名都不可能杀死,因为这些人,不会容许外面的人杀死他们内里任何一人。”
林意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这绝对不是外界所认知的剑阁。
哪怕和余曾谙告知他的剑阁,都应该有很大的差别。
“真的是这样?”
他很少对看起来不坏的人表现出这种疑虑的态度,但是他真的有些不太相信。
“我来之前也不相信,然而这是真的。”
仇晓看着林意,苦笑着轻声说道,“若是林将军依旧不放心,若是确定那些凶徒真的会来,便只需在这里等着看。”
“军令在身,自然要在这里等着。”
林意想了想,生怕即便有人真的来了,但见这里车马一多,便生顾虑,不敢现身,更不敢进剑阁。所以他便反身和余曾谙说了几句。
除了齐家那名供奉和所有车夫之外,其余所有人便都下了马车。
看着面前陡然多了这些人,仇晓却是有些犯难,道:“草庐有些小,恐怕都只能挤着,没个躺着睡的地方。”
“再挤也不会比三个人挤一辆马车挤。”
齐珠玑冷冷的一笑,狠狠的瞪了林意一眼。
林意假装没有看到。
草庐中的陈设极为简单,但整理得极为干净整洁,连一张用旧木板支起在窗前的书桌上,纸笔都放得极为规整,丝毫不乱。
屋子的确有些太小,也并没有多余的桌椅,仇晓摊开了几张旧草席,便将屋中所有空地都将近铺满。
“你是梁州军出身?”
白月露自挑了处空处坐下,却是饶有兴致的看着仇晓,轻声问道。
“是。”仇晓很简单直接的点头。
先前看着这些修行者,他并没有太过吃惊,在他看来,既然要对付的是那种凶徒,兵部当然要尽可能的调动附近州郡的强大修行者一起过来。
林意是前朝大将林望北的儿子,之前破格提升成铁策军右骑将军也是轰动一时之事,所以他对林意自然有所知,只是他最初认为这大部分修行者都是别处调来,然而看着这些人和林意之间的交谈和神情,他却渐渐醒觉这些人都只是铁策军中随着林意而来,他眼中震惊的情绪便也越来越强烈。
一名新提的将领,统领不过数千人,而且又不是精锐边军,却拥有如此多的修行者跟随,这本身便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人里面有厉害修行者,你见过他们出手?”白月露看着他,微笑问道。
仇晓骤然沉默下来。
“不方便说?”白月露认真的看着他。
仇晓深吸了一口气,所有人看出他的情绪似乎波动得很剧烈,所有人便都很诧异,为什么白月露这样一个问题,会引起他情绪如此波动。
“在这里没有,但是以前我见过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出手。”仇晓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微苦道:“以前我们梁州军,在战场上和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战斗过。”
“只是这些人今非昔比,不仅是生受重伤难以痊愈,连心境都不复以往。”白月露摇了摇头,“不能以之前战力揣度。”
所有人都觉得白月露说得道理既简单,又正确。
然而仇晓却是摇了摇头.
他苦笑道:“当时便是…他们已受重伤,但出手依旧不是承天境的修行者所能匹敌,而且心境…”
就在他刚刚说出这句话时,沈鲲便眉头骤然挑起,道:“什么声音?”
几乎同时,所有人都听到了剑阁中响起许多道异样的声音。
有些如同清脆的风铃声。
有些却如同尖锐的东西在厮磨。
有些却是如同苍蝇振翅的声音不断传来。
“是剑鸣声。”
林意听出了那些声音的所在,他的声音不自觉冷了些。
第两百九十一章 皇帝的想法(第一更)
听着林意的这句话,萧素心也渐渐听清楚了。
她的面色也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与其说是剑鸣声,不如说是哀号声。
那些剑的震鸣声毫无规律可言,并非出自剑主人的有意控制,而是那些剑主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对体内的真元失去控制,才会连带着自己身体的剑产生这样的震动。
无意识的情形,只在于熟睡梦境,或者修行陷入忘我的状态。
不管是何种状态,这些剑震的鸣声里,蕴含着一些强大的气息,那些剑主的力量依旧强大。
然而在萧素心看来,连这样的修行者都会如此,都会如同寻常人一样噩梦连连,让她感觉到这些剑都在哀号,便只能说明这些修行者实在有太多的不甘和无奈。
她能体会这种不甘和无奈。
若非改换新朝,若非灵荒到来,她也必定是南朝修行者中的佼佼者,然而当大局变化,那几年在建康等待她的结果,却是恐怕和此时让林意依旧心不平的林玄鱼一样。
她恐怕要被迫嫁入某户人家,然后郁郁寡欢的死去。
只是即便看穿了这样的结果,她却依旧困于其间,无法改变。
还有什么,比一眼看穿自己的人生而无法改变更为可怕?
但这些剑阁里的人便是如此。
他们身边有剑,他们体内有真元,然而却困于剑阁,不见新人,只能在这里等着慢慢老死。
萧素心觉得这种事情太过悲惨,若是换了自己,她觉得自己一定会疯掉。
当!
这些剑鸣声只是持续了十数个呼吸的时间,陡然有一声清鸣如同敲钟一般,带着一种宏大而威严的气息,将所有的声音全部压了下去,接着那些紊乱的气息便全部消失,剑鸣声此起彼伏的缓缓消失。
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有了一种凛然的意味。
那是一种镇压一切的意味,不管剑阁中这些废人到底还有多少战力,但发出刚刚这一声声音的人,强行用元气的震荡便令那些人的异动趋于平静,修为和真元使用的手段,便真的可以用可怕来形容。
剑阁里重新变得静谧下来。
这些人拥有太多的时间,在夜间睡的太早,在清晨来临前又醒得太早。
林意的面色更加变得难看了些。
他比萧素心还要感同身受。
萧素心当年的无奈仅限于她自己,而他却是想改变他和他父母的命运,他在建康想尽一切办法而无法走出那一个破落的小院。
其实在建康城中时,他再如何无奈,却并未对皇帝生出太多不满。
毕竟站在皇帝的立场,他觉得皇帝并未做错什么,该顾忌的要顾忌,该坐稳的江山要坐稳。
而且和前朝皇帝做出的那些事相比,至少萧衍让绝大多数寻常的民众都很满意。
然而今日见过这些剑阁中人的下场,他的想法却有了些微的改变。
在对许多人和许多事宽厚的背后,萧衍对于他所忌惮的人太过冷血和残酷。
这种想法的改变,让他此时豁然清醒,为什么萧淑霏再见他的时候还会说他幼稚,他也才明白为什么陈宝菀到了今年春里,才设法给他南天院的保荐书,才开始设法帮他走出那间小院。
并非是那个同窗会。
并非是要凑那封保荐书。
只是要等待瓜熟蒂落的时机。
一切都是要等皇帝的态度有所缓和。
灵荒到来,大战必起,北魏和南朝征战必定要大量用人,此时皇帝的想法才会有所改变,尤其当沈约和何修行必定会在这年里死去。
沈约死去,南朝的擎天巨柱消失,而何修行会在沈约死前被除去,他的死亡,也意味着皇帝最大的敌人的消失。
所以一切会有改变。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一直在等待着时机的萧淑菲和陈宝菀,的确要比在建康用尽力气而无法挣脱的他成熟很多。
只是造成这一切的,还是因为皇帝的态度而已。
当明白这些,他心中有些不服,有些不平。
在初入眉山时,他并未觉得自己是何修行或是沈约的弟子,然而当遇上元燕之后,当开始知道那名南天院荒园之中传授自己功法的人是何修行,当得知离开学院的那夜便是何修行迎来死亡时,他的想法便开始改变。
不管如何,他觉得自己和何修行有师徒之实。
这些剑阁里的人,都是当年奉何修行为主之人,都是何修行师门中人。
那这剑阁里所有人,便也和他有关。
若说他先前来这里的目的,只是需要抓住其中某一名凶徒,完成上方交予的军令,那此刻他心中便有了新的目标。
这些人不应该烂死在这里。
哪怕是死,这些人也应该有自己想死的死法。
他想要帮这些人离开剑阁。
“不管是哪位大人派你驻守这里,你一定深得那些梁州军出身的将领的信任。”林意转过头去,看着仇晓轻声的问道,“否则应该不会就放你一个人在这里,看着这个剑阁。”
“其实并不一定是这样。”听着林意的这句话,仇晓却是苦涩的笑了笑,他迎着林意的目光,摇了摇头:“这些剑阁里面的人说不定哪天就会发疯,一头羊若是派来看一群随时有可能发疯的狼,你说这头羊会有什么后果?”
白月露笑了起来,她似乎有些幸灾乐祸:“还能有什么后果,被撕成碎片,说不定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仇晓点了点头,“应该就是这样。”
“这些人应该恨何修行的那些敌人,只是何修行那些真正的敌人,他们不可能杀得了,所以若是最后的疯狂,也只能拿些你这样的人泄愤。”白月露笑道:“若是真有那一天到来,你会很可怜。”
仇晓不再说话,因为那就是他想过的事情,应该便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实。
齐珠玑也沉默不语。
场间任何人都应该能够明白皇帝的想法。
这些人既然不能所用,既然有可能因为何修行的死而发疯,那还不如杀了干净。
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坐稳天下而时而大开杀戒,便自然被人诟病,记载于史书之中,也自然会有残暴之名。
所以要杀人,便需要一个可杀的由头。
那让这些人疯,若这些人杀了一名梁州军派驻在这里看着的官员,那便有足够的理由。
第两百九十二章 剑阁的想法(第二更)
“你还是太聪明了些。”
林意看着仇晓,说了这一句。
他说话的语气里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在场所有人也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若是一名蠢笨的人,浑浑噩噩住在此间,便还会觉得自己深受上峰的重视,是那些将领和皇帝的心腹,否则不会如此信任他,让他一人来看着这样的剑阁。
然而谁都不会舍得让自己的心腹在这里死去。
但凡能够想清楚这些的人,想着或许就在今夜,或许就在明天清晨,自己会被剑阁里的这些剑绞成碎片,那这个生活在这里的人,也一定会过得很辛苦。
“不能想办法调走?”萧素心忍不住轻声的问道。
“总有一些倒霉蛋,不知道得罪了谁。”仇晓摇了摇头,有些感激道:“能想的办法当然也想过,但全无用处,能做的便只有可能尽量对这些剑阁的人低眉顺目,让他们觉着我也是自己人。”
白月露微微一笑,道:“你这办法还算不错,习惯成了自然,怪不得你对我们任何人也是低眉顺目。”
“被丢在此间,实在没有可自傲的地方,便只有如此谦卑。”仇晓摇了摇头,感慨道。
”若是剑阁不复存在,你至少也算解脱。”林意看着他,认真的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有什么办法,不是让你自己离开,而是可以让这些剑阁中人全部离开。”
仇晓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他并没有什么迟疑,道:“除非皇命。”
“那这问题便变成,有没有一种可能,让皇帝觉得这些人可以为他所用,或者能用于和北魏的战场。”林意道:“在我看来,任何修行者在对敌的战场上死去,当然会比在这里发疯后死去更好。”
“虽然这有揣摩圣意之嫌,但想必林将军应该不会特意上书去弹劾告发我。”仇晓说道:“在我看来,这次凶徒袭来若是被剑阁中人直接杀死….剑阁中人越是被外界察觉比他们想象的要厉害,圣上便越是会顾忌,越不可能让这些人离开。”
林意认真的想了想,道:“但在我看来,这却也是一种契机,这里的战况到底如何,便只有我们知道,这些凶徒如何被杀死,或是被擒住,便都只见于我们的军情报告。简单而言,便只在于你的和我的。若是我们所书内容一致,便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林将军你的意思是我们都谎报军情?”仇晓微皱了皱眉头,道:“都说这些凶徒袭来时,这些剑阁的人不敌,有铁策军在此坐镇,才不致大乱?”
林意的面色没有任何的变化,他看着仇晓,道:“无论在哪个军中,谎报军情贪图军功都是很寻常的事情,忽略前面我们所谈的有关剑阁之事,将剑阁杀死这凶徒的功劳揽在铁策军和你的身上,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夺友军的功劳都时有发生,即便最后被发现,惩处也不严重,更何况是夺这些人的功劳?”
“话虽在理,但是这里人太多。”仇晓的目光扫过挤在这屋子里的所有人,“人多,便不免泄露秘密,而且我和你们并不相熟,很难有信心去和你们一起做这样的事情。更何况这件事希望太过渺茫,既然在军情中显得这些剑阁的人太过不堪,已经毫无威胁,谁又在意军情,谁又能准许这些人离开?冒险但恐怕毫无意义的事情,做起来便更无意义。”
林意沉默的想了想,道:“若是我再设法上书,要将这些人全部归于铁策军,也可以保证这些人暂时无一人离开铁策军,而我铁策军将来投入边军,又多建战功,这件事说不定就或许可成。”
仇晓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林意,觉得林意并非是说笑。
他张口就要再说话,然而在他出声之前,却是有一个声音响起,“你说的这些话也的确在理,只是即便你真有心谋划此事,除了你们双方之外,还有一方的意见却最为重要。”
当这个声音响起,清晰的传入耳廓,所有的人都震惊起来。
连沈鲲都陷入了绝对的震惊里。
这声音来自剑阁。
能隔着这么远,听清楚他们对话的全过程,连他都恐怕无法做到,这声音,便只可能出自方才那名镇压住所有剑鸣的修行者。
林意也很震惊。
但他的面容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他看向声音的来处,认真道:“当然,最重要的便是剑阁自己的想法。”
当他这句话说完,便已有一道迅疾的风落在了门口。
这间草庐的门被推开了,一名清瘦的道人走进了这间已经很拥挤的草庐。
这是一名独臂的道人,他的整条右臂的袖管都是空的。
他的头发很黑亮,给人很年轻的感觉,只是瘦削的脸庞上,眼角却是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却又令人觉得不年轻。
他的五官看似除了清瘦之外并无特色,但仔细看去,他的眼瞳却是铁灰的色泽,而且眼瞳深处,似乎在隐隐的泛出银色的光芒,犹如某种金属的闪光。
“我姓原,你们可以叫我原道人。”他对着所有人颔首为礼,然后并不坐下,接着道:“剑阁早就没有了阁主,只是我能代表剑阁说话,若是一定要认为我是阁主,也无妨。”
仇晓完全呆住,他虽然有剑阁中人的名册,而且日常进出剑阁清点人数,但之前他所认为的剑阁最强者,却并非此人。
只是现在这道人和平日里的气息截然不同,虽然只是在平静说话,但却完全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而且呼吸之间,就似乎要将这间草庐掀飞出去。
“若按你们所言,这对于剑阁而言,算是契机。”
这名清瘦的独臂道人的目光落在林意和仇晓的身上,他平静的说道,“为了让这件事更加真实可信,我们剑阁中会有人死。”
林意的眉头顿时深深的皱了起来,“会有人死,什么意思?”
“在闭阁之后,我们剑阁之中从未有人死。”原道人道:“因为剩余的,都是我们剑阁自己人,这些年,我们不容易任何一个人连累所有人,也不会因为大多数人的利益,损害某个人。”
他顿了顿之后,看着更加不解的林意,接着说道:“我说我们剑阁中可以有人死,是因为有些人的伤本身已经压不住。早死两日晚死两日,已经没有差别,但可以更有意义。”
“皇帝和梁州军那些人,原本就不太将我们这些废人放在眼中了,更何况这些年下来,他们当然会知道我们剑阁的人死一个就少一个,当然知道我们不舍得任何人死。所以若是我们剑阁死一些人,他们应该会觉得我们剑阁这些人已经彻底老朽无用了。若是真的能够到战场上再找些北魏人做陪葬,他们或许便会同意。”原道人看着仇晓,缓慢而平静的说道,“这件事你必须同意,否则我不保证有人不会发疯杀死你。”
仇晓苦笑起来。
原道人的目光再落向林意,道:“但在此之前,我想单独问你些话。”
第两百九十四章 等待(第一更)
在林意看来,自己的那名“师兄”自然比自己更加正宗。
既然如此,那名“师兄”理应管这剑阁。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
原道人有些感慨的看着林意,道:“你师兄长侍阁主左右,同困在南天院之中。”
林意呆了呆。
他原本对这名“师兄”有些不满,然而听到这句话,他却是再次觉得残忍。
南天院那夜发生的事情,到现在为止,恐怕整个南朝的很多修行者都并不清楚。
所以这些剑阁里的人,应该不知道何修行和已经和沈约一起离开了这个世间。
所以他沉默下来。
他想着是不是要将这件事告知这些人。
他并非纠结的人。
但是他告知了这些人何修行已经死去的事实,然而最终他却还是不能带这些人离开这里,那他不知道对于这些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只是他最终下了决定。
他觉得必须在这些人做最终的决定之前便如实的告知何修行已经死去的事实。
因为这些人对于这个南方的新生强大王朝而言,的确已经太过弱小,他们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何修行身上。
“他已经死了。”
林意抬起了头来,他看着原道人和身前这些人,轻声而有些艰难的说道:“若是师兄也是常侍他身边,同在南天院,那他也应该死了。”
“什么!”
许多刺耳的声音同时响起,伴随着这些声音响起的,还有各种不同的灵气波动,震荡得这片夜空都发出许多不同的异响。
“你说谁死了?”就连原道人都变了脸色,看着他,声音都有些震颤起来。
“何修行,他已经死了,他和沈约一起死去。”林意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想去看那些人脸上的悲苦,他觉得那太过残忍。
他抬起头看着夜空。
夜幕都因为这些人的剧烈元气波动而在晃动,似乎夜空里那些星星都在不断偏移着位置。
当!
一声清脆的剑鸣声响起。
如往常一样,所有的噪杂声音消失。
“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原道人渐渐的抬起头来,他也看着星空。
只是他和林意不同的是,他只是不想让人看见他眼中的泪光。
他当然知道有这样一种可能,当然知道有可能会有这样的消息传来,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最终等来的就是这样的消息,却还是让他感觉到悲哀。
“沈约寿元将尽,便在离世前和他一战,两人都战死…”林意将自己当夜在离开南天院时所见,将自己后来听说的确切事情,全部仔细的说了一遍。
“沈约这个无耻之徒!”
“怎么可能!”
“怎么会这样!”
剑阁里再次响起嘈杂的声音,很多人哭喊出声。
这次原道人并未用之前的手段来压住这种悲声。
“我明白你的想法,现在我只说我的想法。”
他先看着林意说了一句,然后目光落在身前所有这些人身上,“对于我而言,既然他都已经死了,而且林意已是他在这世间的唯一弟子,那林意自然便算是阁主,我们能否离开这里,便只能看他能不能成功。”
所有的哭喊声慢慢消失。
除了那名傻子,所有这些人都明白原道人这句话的意思。
所有这些人都沉默下来,点了点头。
“这便是剑阁的意思。”
原道人转身看着林意,他看出了林意眼中的不忍,然后摇了摇头,道:“不必去想万一无法做到的问题,因为从现在开始,你便是剑阁里这些人活下去的理由,若是你都瞻前顾后,对于这里的人而言,便是唯一的希望都没有了。你也不必再去想此次不成之后,要等待多久。因为我们已经等待了很多年,只怕是没有等待的必要。”
林意咀嚼着这些话语,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这些人认真躬身行了一礼,“我会尽力。”
……
“谈妥了?”
看着走出剑阁的林意和原道人,齐珠玑微蹙着眉头问道。
林意点了点头。
齐珠玑冷道:“树大招风。”
林意很明白他的意思。
魏观星现在已在铁策军,齐珠玑和齐家那名神念境供奉也在铁策军,哪怕不计较其他,现在这支铁策军便足以令人顾忌,再加上若是他的谋划真的能成功,那这支铁策军甚至可能引起皇宫里的注意。
“迟早的事情。”林意说道。
“那你准备怎么做,若是真按你算计,来了一名凶徒,然后一切再按你们所演。”齐珠玑微讽道:“你再写信求陈宝菀或是萧淑菲帮忙?”
“除此之外,我直接上书。”林意看着齐珠玑,认真的说道。
齐珠玑的眉头原本只是微皱,但此时却是深深的皱了起来,如同被人在眉间刻了几刀,“你的想法的确和一般人不同,直接去问皇帝要这些剑阁的人?”
“这些年所有人都觉得皇帝顾虑那些前朝罪臣,事实上他也的确很顾虑,但很少有罪臣主动向他去求什么。”林意道:“但我觉得这是一种姿态,只要为了达成目的,我甚至可以将这封上书写得涕泪俱下,显示我无比的忠诚。”
齐珠玑这次没有反驳林意。
他突然也觉得这些很有道理。
只是平时这种装可怜表忠心来换取圣恩的事情似乎显得很无耻,很不要脸,但在此刻,他却并不觉得林意很无耻。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要成事不拘于手段。”仇晓的声音响了起来,“林将军不迂腐。”
“最好要活口,这样兵部的人也会因为我完成军令漂亮而帮我。”林意对着原道人认真的说了这一句。
原道人颔首。
他并没有回剑阁,也并未发声对剑阁中人交待,但是这样的神情和动作,却是已经让林意明白不会有任何问题。
在回到拥挤的草庐中之后,林意又认真的想了想。
他又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在这件事上,他觉得可以请三清老人帮忙。
……
所有人开始安静的等待。
并没有太过漫长,只是在月上中天时分,坐在林意身侧的原道人抬起头来,他轻叹了一声,似乎有些感慨。
第两百九十五章 剑若雷(第二更)
在这些人里面,药谷圣手黄秋堂是最不容易引人注意,也是最安静的一个。
只是她是这些人里面,唯一一个真正了解王平央的人。
当确定真是有一名那样的凶徒这么快赶来,她便更加明白这种功法的诱惑到底有多强。
剑阁里面的人还没有疯。
但是修炼这种功法,沉迷于修为提升带来的力量感的人,却已经疯了。
和杀死了那么多人,明知自己行踪有可能败露的周玄冥一样,这人很狂妄,直接沿着山道而来。
这人甚至也没有刻意的遮掩自己的面目,在月光里,任何一名修行者都可以轻易的看清,这是一名很年轻的修行者,而且他的身上,穿着的甚至是南天院的衣衫。
更确切而言,这人穿着的是天监六年生的衣衫。
这绝对是意外。
林意和萧素心、齐珠玑眼中的情绪都极其的复杂。
因为这人他们认识,即便是和其余同窗最不熟的林意,都知道这人叫做杜羽缴。
在离开南天院之时,有三人被判贻误战机而被罚,其中有一人便是杜羽缴。
只是当时遭受鞭挞的杜羽缴看上去只是个可怜虫,而此时这名年轻的南天院天监六年生的面目上,却是一脸狂意,充满了那种绝对的自信。
相由心生有些道理。
他的眉毛都似乎沿着眉梢往上挑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弧度,就如两条沿着两鬓斜飞的小剑。
“你们认识?”
他们三人的目光逃不过原道人的眼睛。
“南天院天监六年生,是我们同窗。”林意苦笑道。
原道人点了点头,道:“他已经走不了了。”
“那我们出去。”林意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既然对方已经走不了,那作为同窗,他们似乎可以出去说些话。
“杜羽缴,真的没有想到会是你。”
林意推开门走了出去,他看着已经走到长满荒草的平地中的这名同窗,直接开口说道。
“林意?”
杜羽缴的眼瞳微微的收缩起来,在接下来一刹那,他看到了林意身后走出的两名熟人,齐珠玑和萧素心。
他微微一愣,心中生出些不舒服的感觉。
但下一刹那,他的嘴角便流淌起一丝玩味的微笑,“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们。”
“真是不愉快的相逢,完全没有同窗相见的喜悦。”齐珠玑冷讽的看着他,道:“那现在你是不是也想将我们杀了,然后提升你的修为。”
“我最讨厌你这样的同窗。”杜羽缴依旧和煦的微笑着,只是语气却是瞬间变得恶毒异常,“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只不过是仗着家中权势。”
“说实话。”他突然笑得更灿烂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我是真的很想杀,哪怕不能提升修为,都想杀。”
齐珠玑没有生气,他似乎和林意斗嘴斗得涵养功夫都深了许多,他反而也笑了笑,道:“看我自以为是,只是因为你嫉妒…而且,我就喜欢看这种想杀我却杀不掉我的样子。”
“是么?”杜羽缴微微的眯起了眼睛。
“杀人…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是什么感觉?”林意的声音突然在此时响起。
“那真是和杀鸡一样的感觉。”杜羽缴看着林意,道:“初始觉得不舒服,但你想着杀他们和杀鸡要吃鸡肉一样,没有什么区别,渐渐便没有不自在。”
看着这名没有丝毫愧疚和真的没有任何不舒服感觉的同窗,林意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废话。
所以他只是转身,道:“拿下他。”
当林意的这句话响起之时,杜羽缴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丝嘲弄的神色。
在他之前所杀死的一柄军方高手的口中,他得知附近州郡之中并无神念境的高手在追踪他们这些人,所以在他看来,林意即便仗着人多,也不可能将他擒住。
然而就在下一刹那,他的脸色彻底的变了。
一片死寂的剑阁里,骤然响起无数的声音。
数十股可怕的气息,同时在剑阁中炸开,瞬间将这片寂静的夜空撕扯得震荡不堪。
一道道剑影在夜幕中出现,出现在这片空地四面八方。
这些剑初现时只是将杜羽缴包围其中,还未真正进击,但是杜羽缴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这些剑之中,有些剑本身的力量对于他此时而言并不算特别强大。
然而所有这些剑都有一种可怖的疯意,有一种说不出的饥渴之感,这些剑更加贪婪,更加等待着饮血。
这每一柄剑,给他的感觉,都像是从地狱中冲出的可怕凶兽。
天空中同时响起可怖的嘶鸣声。
数道重剑首先如雷落向他的身体。
夜空骤亮!
杜羽缴一声绝望的厉啸,一道银色的剑光围绕着他的身体剧烈的旋转,但数道重剑带着可怖的剑气重重的冲击在这道剑光上,只闻一阵恐怖的闷响,杜羽缴的身体被震飞离地。
十余道剑光无比饥渴般穿过不成形的剑光,争先恐后的落在杜羽缴的身上。
这些剑并没有刺入杜羽缴的身体,只是剑身拍击在他的身上。
一道道可怖的骨裂声在杜羽缴的身上响起。
杜羽缴重重坠地,身上的骨骼不知道断了多少根。
所有那些剑还狂乱的在半空中飞舞,剑气绞碎了草庐前方这片空地上的所有树木和草叶,让青色的飞屑漫空飞洒。
看着那些真正暴走的剑光,草庐内外所有的修行者都沉默不语,除了原道人之外,其余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震撼里。
当一种最深沉的执念在某一时刻宣泄,绽放出来的剑意,真的太过可怕。
“比和一个疯子打架更可怕的事情,便是和一群疯子打架。”齐珠玑看着那些剑光,他忍不住说了这一句。
林意眯着眼睛,他心中的情绪极为复杂。
若非亲眼所见,谁会知道剑阁里面这些“废人”出手时,会是这等可怕的景象?
谁会知道一名这样的凶徒,竟然连丝毫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便直接倒在了剑阁的剑下?
这些人,真的不应该烂死在这里。
(明天应该会三更开始还些欠债)
第两百九十六章 离开尘世的两剑(第一更)
杜羽缴恐惧得几乎要哭出来。
他毕竟只是很年轻的修行者,杀戮带来的境界不断的提升,只是增加了他的戾气和自信,然而顺风顺水的战斗,在别的方面对他没有任何的帮助。
怎么可能!
这些剑阁的修行者,明明都是些废物和庸才,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狂暴而渴望战斗的剑意。
看着这名几乎要哭出来的“凶徒”,齐珠玑毫不掩饰讥讽的冷笑起来。
这样的修行者连自尽都没有勇气,所以根本不需要去考虑能否生擒的问题。
也就在此时,他身旁的林意却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息。
紧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暂时离开了杜羽缴的身体,都落在了剑阁中的那些剑上。
那些带着疯意飞舞的剑,突然静止了下来,唯有其中的两柄剑,却是还在发光,还在往天空飞去。
任何作为飞剑的剑都不可能太过沉重,这两柄剑也不例外,但是在方才所有的剑里,这两柄剑的剑力却是最为沉重。
这两柄剑,是第一批击溃杜羽缴的防守剑势的那批重剑之中的先锋。
此时这两柄剑往天空飞去,就像是两道流星,反而要逆行归向星空。
在一开始,除了林意之外,齐珠玑等人并不太明白此时那些静止在夜空之中的剑,以及这两柄往星空飞去的剑是什么意思,然而只是在一两个呼吸之后,感觉着这两柄剑的归去和向往自由之意,看着这两道剑光渐渐黯灭,所有的人便都明白了。
剑阁中有人离开。
这两柄剑的主人,在今夜永远离开了这个世间。
林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那两柄剑的剑光在夜空中淡去,消失,放佛从来未曾出现过。
这些剑,这些剑阁里的人,在他到来之前,似乎根本和他的人生没有任何的联系,然而此时,当这些剑全部奉他为主,他便觉得这些剑的命运,已经变成了他命运的一部分。
白月露看着林意的侧脸。
她此时不觉得有趣。
在她初见林意之时,她第一时间只是觉得这是一名很年轻,很有意思的修行者。
年轻便意味着稚嫩,不够成熟和轻佻。
林意很多时候的不在意和轻松,便也给她造成这样的错觉。
只是林意那些特殊的想法,包括此时剑阁中这些人对林意的态度,包括此时从林意脸上再也看不见的稚嫩,她便明白这名南朝年轻人其实和元燕很像。
只是元燕刻意让自己变得冷漠和成熟,而林意却是希望自在,不想去掩饰自己的许多情绪。
这是一名爱憎分明的修行者。
很善良,很感性,很冲动,甚至有些不计后果,但让人感觉分外的真实。
先前她只是觉得林意有趣和有些不同,但此时,她终于真正明白,为什么他会在长公主的心中占据那样重要的地位,甚至是不可取代。
她先前也难以理解,像他这样一名本身自己都处境艰难的没落子弟,为何元燕会将许多将来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但她现在已经理解。
就如林意给这些剑阁的人希望一样,他的确也能给予元燕希望。
原道人目送那两道剑光的离开,然后他低声报给了仇晓两个名字。
仇晓点了点头,他也有些感伤,但他很清楚接下来自己要做什么。
“我会先写一封军情报告,你可以看一下,要做什么删改。”他对着林意说道。
林意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然后来到了浑身是血的杜羽缴身边,轻声道:“我不会杀死你,但是今夜的这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你必须按照我们告诉你的告诉兵部的人。你应该明白,哪怕你的所述和我们的不一致,兵部也不会相信你这样的人,只会相信我们和梁州军出身的官员。”
杜羽缴如同返回人间,他想到今后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些恐怖的事情,他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林意,我们是同窗,你为什么不能直接放了我。”
“你这样的说法太过幼稚,其实你一直被这种修为急速提升的强大感觉蒙蔽,不管你境界提升有多快,你对于此时南朝而言,还是太过弱小,连这几个州郡都无法走出…尤其你又是南天院的学生,随便来一名南天院的教习清理门户,你能逃得到哪里去。”
林意看着此时显得无比可怜的杜羽缴,心中没有任何同情之感,尤其想到自己和这些剑阁里的人,他的心中便更是冰冷一片。他至少自己很清醒。
“你不如想想我父亲是谁,我父亲自身是厉害的修行者,在改换新朝时还手握重兵,然而面对这样强大的王朝,我父亲又能做什么,连他都不能,你凭什么认为将来会极其强大,或者会很快的变得强大,就能够如此和一个王朝为敌?你要想活下去,便只有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杜羽缴如同溺水将亡的人陡然见到一根浮木一样叫了起来,他甚至恨不得抱住林意的脚。
“原原本本的告诉兵部的人你功法的来历,以及功法修行的具体内容,你要表现得极其悔罪,我不管你是装出来,还是内心真的后悔,你甚至可以告诉他们,你是被魔宗所逼,迫不得已。”林意冷冷的看着他,说道。
杜羽缴呆住,“可是我已经杀了那么多人。”
“研究魔宗和他的功法,比你的一条命和那些人的命更有价值。”林意冷漠的说道:“只要你表现悔过,愿意配合兵部和皇宫里的人…我想他们或许甚至会派人看着你,让你继续修行这种功法,来看看会发生什么样的问题。或者在将来,他们会将你们也看成可以对付魔宗的武器。”
杜羽缴此时完全都失去了自己的思考能力,只是嘶声道:“真的会这样吗?”
“当然会这样。”
林意看着他,道:“而且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我只希望,你若是能够好好的活下来,便不要想着今夜是我们害了你,你看这剑阁,便应该明白,若是我们不来,你现在便已经尸骨无存。而且不是我和齐珠玑来,也绝对不会帮你想让你活下去的办法。”
白月露静静的看着林意和杜羽缴的对话,她真的觉得林意很聪明。
齐珠玑转过头去。
他觉得再看林意自己会忍不住佩服林意,他都觉得林意已经不要再说了,再说下去,恐怕这杜羽缴都要开口致谢了。
第两百九十七章 夭经(第二更)
仇晓很快的写完了军情简报。
林意略作了修改,然后再交给齐珠玑。
“可能会很久才会有消息,可能这次也不一定会成功。”当他再次来到原道人身前时,他轻声而凝重的说道,“但若是不成,我一定会接着想办法。”
“不用急着离开。”
原道人只是平静的点了点头,然后带着些自傲说道:“剑阁里有不少东西,或许可以让你们变得更强一些。”
“天经是不是还在剑阁?”听着这句话,沈鲲瞬间惊起,他原本好好的坐着,但是此时直接便站了起来。
“在,但是你们不能看。”
你们不能看,往往便是意味着在场所有人都不能看,然而此时原道人的语气,却是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误解。
所有人都听出了他的意思,别人都不能看,但林意能看。
所有人都震惊的看着林意,不知他和原道人在剑阁之中到底谈了什么,只有白月露知道这是为什么。
除了自己最隐秘的情感,长公主和她之间没有秘密。
她当然知道剑阁和林意的真正联系在哪里。
所以此时剑阁这些人,这些剑哪怕对林意流露出绝对的忠诚,她都不觉得意外。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更多的线索,她现在对当天南天院何修行死去那夜发生的事情,知道的比在眉山之中时的元燕还要多。
现在很多的线索,甚至让她隐然觉得,何修行那名真正的真传弟子并没有死去。
也就是说,林意的那名“师兄”其实还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修行。
在她看来,林意的那名“师兄”,也是北魏和南朝之间征战胜负的关键之一。
……
“天经是一本什么样的经书?”
林意看着原道人问道。
他没有像沈鲲那样瞬间震惊,是因为他对于这本经书没有什么了解,也并不知道这本经书和剑阁有什么联系。
但是能令一名神念境的修行者都如此反应剧烈,这一定是本非常了不起的修行典籍。
只是他有些不解。
若是对于修行有极大助力的了不起的典籍,那哪怕在何修行死前限于他和沈约的赌局而无法将之从剑阁中拿走,那何修行死后,为什么皇帝不下令取走?
“天经其实最早叫做夭经,只是后来阁主觉得不好听,因夭和天相似,便叫做了天经。”原道人看着林意,道:“严格而言,这是一门修行者修了之后会变得折寿短命的经书。”
“折寿短命?”
林意并没有太过吃惊,他只是微微皱眉,猜测道:“那便是对敌厉害,但功法本身对身体有损伤?”
原道人点了点头,道:“原本便是如此,但到了上代阁主,他得了一门古法,然后再在那门古法之上,自行创出了一门功法。只有修炼那门功法到了一定修为的修行者,修行天经,才不会导致气血衰败而早衰而死。”
林意原本没有过多的猜测,但是看着此时原道人的目光,他却想到了某种可能。
原道人没有让林意开口,而是直接道:“那门功法唯有上代阁主何修行会,所以其余修行者哪怕取了天经,实则也没有太大功用,除非宁愿早死。”
林意抬起头来。
他的面色没有什么改变,然而内心的情绪却其实波动得极为激烈。
他知道原道人所说的配合天经的功法,应该便是无漏金身决。
无漏金身决唯一的功效便是让肉身强横,和他的大俱罗修行法本身已经相得益彰,那按此说来,天经上记载的,也应该是和肉身有关,或者说,应该是需要强横的肉身才有可能施展的东西。
对于这门经书,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除了这天经之外,剑阁里还有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告诉经书就在里面,自己不用那么着急。
“有许多剑经。”原道人道:“很多外面认为已经失传的剑经。”
沈鲲不能理解的看着原道人:“我听说在改换新朝时,随着剑阁最强的那些剑师的战死,剑阁中最顶尖的一些剑经也已经失传了。连剑经窟都曾经被一把火烧了。为何还有许多剑经?”
“在这里。”原道人脸上显出很古怪的神气,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所有人都明白过来,有些震惊,又有些佩服。
“除了那个傻子…所有人都记了很多经书,而且这些年,绝大多数人都把别人记住的经书也都记住了。”原道人有些感慨的轻声说道:“所以剑阁中人只要有人活着,只要最后剩下的不是那个傻子,剑阁的很多剑经,便永远都不会失传。”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不管当年的何修行和剑阁,在旧朝和新朝的演变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但剑阁的这种精神,便足以值得任何修行地羡慕,足以值得任何修行者敬佩。
“除了剑经之外,还有几柄很好的剑。”
原道人自己也沉默了下来,他微垂着头,有些感伤,“剑便等同于剑师的命,所以虽然闭阁,虽然不再让剑阁收任何弟子,但至少所有人原先的佩剑并未失去。当年伤重死去的一些人里面,有几柄剑真的很强。”
“我…我也能进去看一看吗?”
仇晓出声之时很羞涩,但接着还是鼓足勇气,道:“至少现在我们也算是一条船上了。”
原道人并未出声回应。
因为按理而言,这并非是他需要回答的问题。
在他和所有剑阁里的人看来,现在的阁主便是林意。
林意说道:“那我们一起进去。”
……
剑阁周围并无围墙,但从此处通往剑阁的楼阁,也只有一条青石道。
这条青石道仇晓走过许多次,只是当他跟在林意身后沿着石阶走向夜色中的那些楼阁时,他看到这些楼阁和平时截然不同。
绝大多数楼阁都亮着灯火。
灯火如同繁星一般,照耀着剑阁的大多数地方。
今夜有两名剑阁中人死去,然而这座剑阁,却似乎也重新活了起来。
林意和莫道人走在最前,他不自觉的微微握紧拳头,他有些紧张,更是期待。
微凉的山风吹过他的脸庞,让他渐渐平静。
(今天原本说好也是三更,但是写得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慢,写到现在再写一更有点来不及。所以明天是四更,明天写不完不睡觉,写完为止)
第两百九十八章 丹汞道法(第一更)
曾经出过真正圣者的修行地,在出过圣者之前未必和别的修行地有绝对的不同。
能够真正超凡入圣的修行者,往往最大的问题不在于一开始修行时的出身,更多在于自己的天赋和际遇本身。
然而一处修行地出了一名真正的圣者之后,这个修行地的气质便必定会和一般的修行地有很大的差别。
因为在这名圣者的成长过程中,往往会影响身边的很多人,到最后能够成为他并肩战斗的朋友的人,或是能够成为他敌人的人,当然也是这个世间最顶尖的存在。
剑阁的石阶上有许多的剑痕,或深或浅,但看上去都不像是有意为之。
不管是战斗中遗留的剑痕,还是平时练剑无意识留下的剑痕,发力都会淋漓尽致,不会有拘束之感。
林意的目光并没有在这些剑痕上停留多久,因为往石阶上方的夜色里望去,有许多道身影已经在等着。
虽有千万风雨,都已成过往。
对于他而言,莫说何修行是南方三圣之一,哪怕何修行是以往世间唯一的圣者,那些贯注于这剑阁的荣耀也并不能引起他心中的任何共鸣。
但这些人现在以他为主,那便不同。
他不需为这剑阁的过往负责,但必须为这些人负责。
“你们想要学什么样的东西,心中想要什么,便可以试着问问他们是否有什么合适的功法。”林意对着身后的齐珠玑等人轻声说道。
然后他跟着原道人独自来到剑阁深处的一栋楼阁。
剑阁的天经就在这栋楼阁里。
有一名双目皆盲的老人就住在这栋楼阁里。
当听到原道人和林意的脚步声,这名双目皆盲的老人虽然之前只“见过”林意一次,但是他还是迅速听出了这是林意,然后他用最快的速度点燃了一盏油灯,并打开了这栋楼阁的大门。
山中湿气较为浓烈,尤其四周绿林掩映,所以剑阁之中的楼阁一般都是两至三层,但这栋楼阁只有一层。
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除了这名老人铺的一张草席之外,便只有一张石台,石台上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青铜箱子。
一道玄妙的气息从原道人的身上流淌而出,与此同时,那名双目皆盲的老人衣袖间响起一声震鸣,一道小剑从中飞出,落在青铜箱子的顶端。
原道人的那股气机和这柄小剑与那个古朴的青铜箱子相逢的刹那,青铜箱子上绽放出炽烈的光焰,然后有一股气流沿着箱子的四角轻柔的涌出。
在下一刹那,这只青铜箱子上所有的光焰便全部消失。
原道人和双目皆盲的老人对着林意躬身行了一礼,然后退出了这间楼阁。
失去元气缠绕的青铜箱子显得极为普通。
林意走上前去,很轻易的打开了一个锁扣,看到内里有一本显得很平常的羊皮册子。
到了此时,他的心境反而平静下来。
他没有什么犹豫,直接拿起了这本羊皮册子,就像平时翻看书籍一样看了起来。
“葛丹生?”
除了汇聚许多代修行者的经验形成的修行典籍之外,绝大多数著作都有主要的论述者和作者,这本先前叫夭经,现在叫天经的经书也不例外。
然而看到这本羊皮册子的著作者,林意却是瞬间愣住。
是那个葛丹生?
他看的书极杂,知道数百年前,有一段时期,所谓的重丹道法曾经大行其道。
重丹道法的开创者都是一些道士,那些道士认为银汞类东西除了有驱邪的能力之外,还能炼成各种可以让人成仙的金丹,可怕的是,当时有数朝皇帝也都相信这点,所以曾经有一段时间丹炉林立,到处都是采用各种奇方炼丹的道人。
葛丹生便是那段时间很出名的一个道人。
传说中这人善用朱砂和银屑、重汞炼丹,曾得当时皇帝重用,辅佐过两朝皇帝,手握重权。
但是在林意看过的几乎所有记载中,对此人的评价都是极低,都是评论此人为凭借阴谋诡计迷惑当时皇帝的弄臣,理由便是他辅佐的两朝皇帝都死得很快,而且都是长期服用他提供的丹药导致。
据说两朝皇帝都是在壮年时便死去,而且死状很凄惨,七窍流血,流出的血都是黑色之中闪耀着银光,坠地有声。
“余青年时,痴迷道家炼丹,于是结发挂庐在长林道观,一心想求长生之术…”
林意有些惊讶的看了下去,只是看着这开篇的第一段话,他就顿时明白这天经的著作者就是他知道的那个叫做葛丹生的道士。
“难道这剑阁一开始,也是道观起身?”
他想到外面的原道人,又想到这剑阁中人的确大多数都是道士打扮,他便心中不由得升起这样的念头。
若真是如此,那皇帝萧衍对剑阁尤为不喜也是正常,并非全是何修行的原因。
因为皇帝萧衍在登基之后独尊佛教,南朝绝大多数道观都被废去。
“以朱砂、银汞等为主材,辅以灵药,短则数载,长则十余载,提神振奋之效几乎是立竿见影,盖因朱砂、银汞等物沉重,推动气血深流至寻常修行根本到不了的体内深处,便能令人精神旺盛,五感清晰,修行也是迅速。只是朱砂、银汞在体内存积一多,便悄然腐蚀生机,内腑很快**,药石无用。”
“余青年时自炼丹药多服,等觉察不妙时便想争命,初时想着的便是用真元将这些杂物尽祛除出体外,但无意中却发现了一门奇妙法门。”
“真元乃元气所凝,虽然如同水能载舟,亦能湮城,但终究乃至柔之物,无意少量朱砂、丹汞融入真元,却是柔而有骨…”
“真元之中融入丹汞?”
林意大吃一惊。
他飞快的翻阅下去,眼睛越睁越大。
的确便是如此,这葛丹生的开篇自述,讲的便是他年轻时痴迷炼丹想成仙,但服用丹药多了,却发现丹砂银汞等物如同慢性|毒药,腐蚀生机,他便幡然醒悟想要将这些东西慢慢排出体外。
这些东西深植在体内血肉骨骼之中,他便也只能依靠可以深入体内这些地方的真元,将之相融。
但是他无意之中却是发觉真元融了这些东西之后,却是威力大增。
原本柔弱的真元,便是比那些修为比他更强的修行者都更为强劲。
第两百九十九章 原来如是(第二更)
“这……”
越看下去,林意越是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按照这葛丹生所说,他与人对敌,展现出不同之后,便是皇帝都拜他为师。原本若是循序渐进的修行,只纳入一定剂量的丹汞融入真元,不仅可以让真元如同实质,威力大增,而且只会在很长的时间过后损害身体,渐渐变得虚弱,最多也只是比正常人折寿几年而已。
他所侍奉的那两名皇帝都是勇猛精进之徒,不惧少几年寿命,但在修炼途中都有意外,其中一名是遭遇内乱,需要快速提升实力平乱,而另外一名皇帝则是被奸臣所害,知晓了他这种功法的奥秘,在某份丹丸之中做了手脚,相当于直接将那名皇帝毒死了。
他最终觉得这门功法犹如伴虎蝎而行,稍有不慎就被反噬,所以不管朝堂之事隐居山林,但终究觉得这种功法在修行者的世界里也是另辟蹊径,所以还是著书成经,将利弊和修行方法全部陈述清楚。
在自述的最后,林意看到他写清楚这夭经之名也是他刻意所取,意在警醒后来的修行者有前车之鉴,不要盲目尝试,毕竟那种丹汞入体,不像是寻常毒药。
寻常毒药的药性排出便可解,但这种丹汞入体,对修行者身体形成的损伤,却往往不可逆。
“原来如是!”
只是看完这葛丹生的开篇论述,还没有看具体的修行之法,林意心中便已经明白了这天经是什么样的一门功法。
修行者的世界随着各朝各代修行者经验的累积,其实对于修行道理的探索和一些相关之术,比如炼丹,比如医术,都在不断的进步。
在数百年前那个重丹道法大行其道的年代,那时候的修行者和智者,甚至都不知道朱砂、银汞等物服用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危害,但是现在这个朝代,哪怕是一些州郡的普通学员的学生,还没有成为黄芽境的修行者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些东西有毒,哪怕是那些碾磨铅汞炼器工坊的匠师,在吸入过多的粉尘之后,都往往会很快的衰老,生病,牙齿掉光,头发都会脱落,然后败血而亡。
所以现在这个时代的修行者绝对不会想到利用这些东西来增强自己的真元…在停留在某一个境界时,真元力量得到增强,其实也和提前跃入下一个境界差不多,自然可以杀死更强的敌人。
只是数百年前的那个巧合,葛丹生却是发现用一些丹火炼制后产生些微变异的丹汞,能够巧妙的和真元融合,变成真元的一部分。
这部分就像是融化在真元之中的刀剑,若是强大到一定程度,那这名修行者根本不需要用真元驱动飞剑,他的一截真元,便恐怕和飞剑相差无几。
这种修行者对敌起来,力量当然可怖,而且无尽妙用。
只是这些融化在真元之中的丹汞依旧随着真元的流动而在体内的经络和气血之中流动,依旧会长期对身体造成毒腐般的损伤,葛丹生在论述之中虽然提出,在前期少许的纳入丹汞融入真元,利用身体的恢复能力来弥补造成的损伤,形成一定的平衡,但他自己也觉得,这种平衡无疑也是在消耗人的生机,所以他觉得即便是十分小心,十分注意平衡的修炼这种功法,依旧会让人损失寿命。
哪怕不多,早死五年十年也是有可能。
但葛丹生自己都没有想过,若是有人天赋异禀,肉身特别强大,哪怕无时无刻在他身体里割刺,他都能迅速长好,甚至影响不到他的生机呢?
葛丹生在辅佐两代帝王,两代帝王都横死之后,他应该是心灰意冷,自己都不再推究这门功法的应用,所以在留下这经书时,想法也只是在修真界的历史中留下些不同的声音,给后人看些曾经出现过的不一样的东西而已。
但他没有想到,何修行却是想到了。
所以何修行创出了无漏金身修行法。
无漏金身修行法不仅可以让肉身生机变得更强横,可以刺激内腑潜能,而且可以主动排出一些哪怕渗入骨髓深处,真元不能达的地方的毒素。
有无漏金身法这样的功法配合,修炼这天经便能融入一定量的丹汞不受损伤。
不受损伤,便不会影响寿元。
同样是掌握平衡,但何修行掌握的应该比当年的葛丹生强出很多,他的真元之中所能融的丹汞,也应该比当年的葛丹生多出许多。
想清楚了这些,林意捧着这本经书的双手,却是不禁微微的颤抖起来。
他的情绪波动得很剧烈。
他没有见过何修行,没有和何修行面对面的交谈过,但从一些片断的记载,包括何修行和沈约的那些赌注,他都可以清晰的感知到何修行是一个很骄傲的强大修行者。
所以他甚至可以想到当年何修行看到这本天经时的骄傲。
“夭经…什么早衰折寿,创一门炼体功法来配合修行不就可以了?”
然后何修行就直接将这门夭经改名成了天经。
他在南天院得了这无漏金身法,又因为军令而无意识的来到了剑阁,见到了这本经书…然而他并非当年创出无漏金身法的何修行。
无漏金身法对于他的大俱罗之道而言,也只不过是一门辅助的功法。
真元是元气的凝聚,五谷之气和气血交融的产物,也是另外一种不同性质的真元。
所以他现在虽然还未看这门经书的具体修行法门,但却直觉只要是修炼真元功法的修行者能够修行,那他也同样能够修行。
他甚至忍不住想到,若是当年的大俱罗也见到了这样的一门功法,以大俱罗那种强悍无匹的肉身来同时修炼这样的法门,那又会强到何种地步?
真元妙用。
南天院教习吴姑织特意来提醒过他,像他这样纯粹依靠蛮力的修行者和那些依靠真元的同等力量修行者之间最大的差距,便是真元妙用。
但天经,或许便能弥补他这样的缺陷。
(接下来应该还有两更)
第三百章 狂意(第三更)
林意没有马上去看天经上所述的修行方法,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此时回想起来,真正改变他人生的便是遇到了沈约,然后再得到了南天院荒园里何修行的传授。
所以只要这剑阁还存在,只要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活着,不变成他所不喜的那些同窗的模样,那一切便像是夜空里那些星辰运行的既定轨迹一样,他恐怕迟早都会发觉自己和剑阁的联系,来到这里,见到这份经书。
对他这人生轨迹产生这样改变的人,那自然就是他的老师。
不管沈约和何修行之间如何敌对,此时他心中对这两人都是同样的尊敬,充满感激。
时间悄悄的流逝。
林意的心境再次平静下来。
他翻开了这本经书,逐字逐句的认真看了下去。
只是不过半个时辰,他便合上了这份经书,然后将之重新放入那个青铜箱,接着走出了这栋楼阁。
原道人和那名双目皆盲的老人依旧外面的山道上等着他。
“剑阁的前身…是道观?”
林意对着这两人躬身致谢,不管这两人此刻如何以他为主,但在真正看这经书正文那段沉默的时间里,他确定自己能够有这样的际遇和自己的为人处世,和自己善意的看待这个世界和回报别人的善意有关。
所以不管他拥有什么样的身份,他应该依旧是建康城那个破落小院中的少年。
“剑阁的前身的确是道观,道本无名,道观就是名为无名观,在前朝建元年间才改名剑阁。”原道人平静回礼,他不知林意为何有此一问,但只是详细的解释道。
“道观最早的那些道人,可有一些重汞丹药遗留?”林意看着他问道。
天经上所述的修行方法其实并不复杂,最早葛丹生都是内服重汞丹药,然后再寻思真元运行之法将体内的重汞融合在真元之中,所以当真元运行法门清晰之后,现在修行这门功法的难点只在于那些重汞丹药。
那些用朱砂、银、汞以及一些独特的灵药炼制出的丹药,在丹火转化之中,也略微改变了那些东西的性质,削减了一部分的毒性。
葛丹生毫无疑问也想到了这些,他在天经的最后附了一些炼丹的手段,以及罗列了许多在他觉得可以用来修行的重汞丹药的名称。
在林意看来,要重新炼制则太过麻烦,虽然有药方,但是有现成的丹药,便可以直接试炼这种功法。
“早些年那些重汞丹药已经无存,但何阁主当年观经之后,找人炼制过一批,现在在剑阁里还有留存。”原道人听着林意的问话,丝毫没有意外,只是眼睛里有些莫名的感慨。
没有无漏金身决,对于他们这些老朽而言,天经便是在这里存着,也是和尘埃无异,毫无用处。
对于他而言,林意在看过天经之后便毫不犹豫要尝试这种危险的功法,本身便是意味着剑阁的真正强大传承再续。
“跟我来。”
原道人在前面引路,引着林意到了一间溪畔的静室之前。
“这便是何阁主当年修行的静室。”
当原道人说完这句话时,又一名独臂的道人来到这间静室之前。这名道人和原道人的年纪也相差无几,只是他断的是左臂。
他的单手稳稳的托着一个石盘,石盘里有几个丹瓶。
林意对着这名道人也躬身致谢,然后他接了这石盆,走进了这间静室。
……
静室外面看来平淡无奇,只是雅致,但内里的墙壁却是一片胭脂红。
这是一间胭脂柳静室。
那些看上去如同柳枝一般组成内里墙壁的胭脂色枝条,实则是产自深海的一种珊瑚。
这种珊瑚色泽艳丽,可以用来磨成珠宝,但这种珊瑚最大的功效却是聚灵。
这一间静室对于寻常修行者而言是十分奢侈的,它的聚灵效果,大约是林意和齐珠玑、萧素心在南天院时所居的那个院落的五倍。
只是这种聚灵对于不修真元功法的林意而言无用。
这间静室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字,正中有一个寻常的蒲团,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墙壁上挂着的字很轻易的吸引了林意的目光。
“我即是道。”
落款便是何修行。
第一感觉依旧是骄傲。
这副字的每一笔都流淌着一种张狂往外无尽延伸之意,让人可以想象写这字的人是何等的指天画地,唯我独尊的气概。
像这样的人,即便面对的是沈约那样的对手,又怎么可能会认输?
至于这四个字的本身,便蕴含着无数种可能。
不得当时何修行的心情,而何修行已经死去,后来人便再也无人可以知道当年何修行写下这样的四个字,是想表达什么样的真意。
林意对着这副字坐了下来。
他坐在蒲团上,拿起了一个丹瓶,打开。
丹瓶里的丹药红得就像是一簇火焰在跳动。
这是飞霞丹,葛丹生记载的诸多可以用来修行的重汞丹药中的一种。
这种丹药除了当年那些道士善用的朱砂、银粉和重汞三种主材之外,还加入了数种蛮兽的骨粉。
有金属和骨粉,这种丹药比现在任何灵药炼制的丹药便显得更为晶亮,甚至像是琉璃,而不像是可以服用的丹药。
不知为何,当取出一颗丹药准备丢入口中时,林意再看着面前的那副不可一世的字,突然他便忍不住也骄傲的笑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感染了何修行的一丝狂意,那种不为任何人改变自己道理的气概。
“如果我没有那么运气差早死,如果给我和你同样长的修行时间,我这个徒弟,将来或许会比你更强。”
他对着这副字笑了笑,轻声说了句,然后将手中的这颗丹药吞服了下去。
这或许算是隔着时空的,师徒间的一次对话。
笑意还在林意的嘴角弥漫,这颗丹药已然入腹,然后迅速的化开。
这种重汞丹药的药力发散,也远比现在修行者世界的丹药的药力来得迅猛。
在林意的感知里,就像是有数十头浑身燃烧着的恶狼,疯狂嚎叫着冲入他的经脉,然后袭向同一个地方——他的心脉。
第三百零一章 剑元(第四更)
林意闭上眼睛。
他的感知很平静的触碰着可以用暴怒来形容的这些药气。
当这些药气和他的气血相遇的瞬间,他感到了一片猩红之中,漂浮着无数的黑点。
这些黑点如同灰烬,如同寻觅死亡的乌鸦,在他的气血之中张狂的飞舞。
猩红的药气迅速起了作用,他感觉到自己浑身的鲜血瞬间热了起来,蕴含在血液中的一些元气,就像是被陡然蒸发,变成蒸汽,迅猛的深入血肉和骨骼的深处。
林意有些惊讶。
这些猩红色的药气有着现在的灵药所无法比拟的独特效用。
现在的灵药几乎都是依靠药力本身,然而这数百年前大行其道的重汞丹药的药力,却似乎是更多的在于逼迫原本就存在身体里的元气,更加迅猛的冲入血肉深处,然后更快的将之消耗掉。
那些在他感知里漂浮着的无数黑点,便是经过丹火变化之后的朱砂、银汞等物。
这些东西在和他的气血接触的瞬间,就让那些包裹住他们的气血便得失去了生机,在他的感知里变成了黑色。
林意的体内没有任何真元的存在,但在他的念力驱使下,一些鲜血迅速的带动着这无数的黑点,冲入天经上所说的窍位。
无数的黑点沿着数十条经络以急剧的速度行走,然后在数个窍位之中,不断的对冲。
在林意的感知里,这些黑点不断的冲撞,变成更细的黑点,接着再变成更为细小的游丝。
这些游丝在他的感知里和他曾经拥有过的一条条细小黄牙真元差不多同等纤细,更加均匀的分散在他的鲜血之中,渐渐的不再变得那么暴躁,也不像先前感知的那般沉重和容易沉淀下来。
只是这些游丝的边缘,依旧时不时悄然带起些更为细小的黑色气焰。
那是他鲜血之中的生机和更为细小的元气在消亡。
这是一种很微妙,很古怪的感受。
就像是自己吞了无数柄小剑在体内,然后看着这些小剑不断的在体内割出细小的伤口,慢慢流血。
林意让自己忽略这种感受。
当这些游丝均匀的悬浮在鲜血之中,变成相融于鲜血的一部分时,他试着让这些游丝按照自己的心意游走,去向他想让它们去的地方。
就像是第一次驱使黄芽真元一样,他用了许久的时间,才让这些游丝顺着他的心意,笨拙的顺着一个方位流动。
他睁开了眼睛,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那些游丝顺着他的血脉来到了他右手的指尖,然后他并不想停止,驱使它继续向前。
他的五指指尖都感觉到些微的刺痛。
这些游丝沁出他的血肉和肌肤时,似乎还是比真元要来得生硬。
然而他的眼眸中却迅速燃起惊喜的焰光。
他的五个指尖都亮了起来。
有一层荧光包裹着他的指尖。
修行者在修到黄芽境中阶之上,只要体内真元剧烈的从身体某处流淌出来时,便会有独特的灵气波动,形成淡黄色的辉光。
之后修为越强,真元喷薄得越为剧烈,这种辉光便越是强盛。
他此时手上这层荧光比起那些黄牙境中阶的修行者轻柔的动用真元时的辉光都有不如,但不同的是,他手指上这层荧光很好看,是红、银两色闪耀的色泽。
而且散发着这种荧光的,是一层薄薄,实质的元气。
此时他手指有真正的触感,有些冰冷,就像是有一层金属融化了,但没有温度,冰冷的流淌在他的指尖。
最为关键的是,这层东西在他的感知里依旧清晰的存在。
随着他的下一个动念,这层荧光完全消失。
那些刚刚沁出他血肉的游丝,随着他的动念返回到他的体内,分散在他的气血之中,又如同无数的小剑悬浮其间。
接下来的十数个呼吸的时间,林意不断让这些游丝聚集,从指尖流淌出来,然后又收回,进进出出。
这种游戏显得有些孩子气和可笑,只是林意的面色却变得越来越凝重。
这些游丝,不管到底是朱砂、银、汞、锡、铅等物变化而成,但在他的念力驱使下,使用起来却似乎和真元并没有特别大的区别。
他几乎可以肯定,就承天境之上的修行者能够将真元凝形一样,这些游丝也可以随着他的心意紧聚成尖锐而坚硬的物事,比如变成一柄剑。
这柄剑能有多锋利和坚韧,只取决于他能纳多少这样的游丝在体内。
“有意思。”
林意忍不住摇了摇头,轻声自语了一句。
能够纳多少这样的游丝在体内,现在其实只取决于他能够炼化多少颗这样的重汞丹药而不导致气血衰败。
这需要一种微妙的平衡,就像是那些苦练气力的武者,每日都在消耗大量气力的同时,却不让自己的筋肉超过极限而留下隐伤,还能让气力稳定的增长一样。
他不能让这天经的手段影响到他的大俱罗之路。
因为如果说无漏金身决是辅助大俱罗的功法,那这天经便真的像是一柄变化无穷的剑,是一种武器。
他又捻起一颗丹药,吞服下去。
他第一次接触天经的修行,的确比当年的何修行还要强出很多,若是此时何修行能够亲见,也必定大为震惊。
当年的何修行第一次修行,也只不过吞服了五丸这样的丹药,而林意却接连不断,一直将这几瓶丹药将近服光,只剩下十余颗时,林意才隐隐确定,再炼化下去,自己体内那种循环不息的生机将会被打破。
一夜即将过去。
东方的天空已经隐隐泛起鱼肚白。
林意出了一身大汗,除了那些药力本身带来的燥热之外,药力中不能融于气血的其它杂质,也大多被他排出体外。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动念令所有悬浮在鲜血之中的游丝随着自己的心意而行,从右手指尖流淌出来。
空气里响起轻微的嗤嗤响声。
这种声音很像一名修行者被飞剑割喉之后,鲜血急剧的从切开的血管之中喷洒出来的声音。
林意同样也有失血的感觉。
那些游丝之中也浸润着他的鲜血,在不断流淌出他指尖的同时,也不断带出他体内的鲜血,然后不断凝聚。
他的指尖亮起晶莹的荧光。
这种光亮比那些承天境中阶的修行者剧烈动用真元时产生的光亮还要耀眼数倍。
一道多为红色,偶尔泛出些银丝的光华在他的指尖凝成,就如一截小剑,就如一些强大的修行者施剑时,剑尖前端形成的剑芒。
林意挥手,这道光华切过他所坐的蒲团的一角。
然后这一个蒲团的一角,就如同柔嫩的豆腐一样被切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