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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衫落拓     一路繁花相送txt下载     一路繁花相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当你渡过恶水

    索美的这本画册还没拍摄完就已经在本地业内引起了众多关注,掌镜的严旭晖这几年声名鹊起,号称国内最新锐的时装摄影师,请来的模特去年得过一个大赛奖项,签约了北京某知名经纪公司,虽然还没有进入超模行列,但潜力也是显而易见的。

    严旭晖风头正劲,手头合约不少,第二天就开始给模特拍试衣定妆照。他要求辛辰全程参与,基本上一边拍摄一边做后期处理,辛辰现在手头没太多事,当然同意了。

    她居住的居民区照旧有邻居在三三两两传递消息,不过已经没有刚开始的热闹了。最东边的几处宿舍,因为是隶属房管所的小面积公房产权,居住条件尤其糟糕,拆迁风声一传出,那边的承租户补偿程序以让人瞠目的速度先启动,进行得十分顺利,很多人马上选择拿钱搬走,看着搬家公司的车辆不停地进进出出,其他自有产权的住户被搅得心神不宁。

    而拆迁公司表现得十分笃定,并没对这一带贴出的大字报透露的小道消息做出任何反应,却在第一时间派民工队伍进入,开始用纯手工的方式,同时开拆位于居民区包围中的一处破产单位废弃仓库和陆续搬迁一空的那几处宿舍,一时间灰尘飞扬,叮当轰隆声从早到晚不绝于耳。

    这样的心理战自然颇为奏效,而叫嚷着要一块维护自己权益的住户们各有各的打算,未及抱团已经分裂,有些不堪其扰的住户开始悄悄搬迁出去。

    辛辰每天中午出门,晚上回家,并不参与邻居的讨论,也不去打听什么,只静待下一步的拆迁政策正式出台。

    这天辛笛下班后去现场看拍摄情况,晚上吃完饭后,戴维凡开车送姐妹俩回家,到了辛辰住的街道,只见路边堆满拆迁杂物,并且冒出一排排档,污水横流,大批民工正聚集喝酒消夜,旁边还开了简易的露天卡拉ok,好不热闹,辛笛大吃一惊,“已经开始拆了,这儿还怎么住人,辰子你搬去我那边吧。”

    戴维凡也说:“辛辰,我看你还是先搬走的好,现在这里的治安肯定不会太好。”

    辛辰笑着说:“我还得处理家里的东西,再等等看。”她跟他们说了再见,独自走进去。

    辛笛知道,辛辰并不愿意轻易打搅别人,尤其母亲一直又对她多少有点偏见,她更是能避则避,父亲叫她来吃饭,她才会过来。回去以后,辛笛就给父亲打电话,把拆迁现场的乱状着力渲染一番,辛开明果然急了,马上打辛辰电话,让她必须马上搬去辛笛那边。

    辛辰笑着说:“大伯,没那么严重,大家都住得好好的呢。”

    “你一个单身女孩子,要有点防卫意识,不能跟别人一大家子住那边的相比,尤其你最近的工作又总是晚回家,要万一有什么事,我怎么跟你爸爸交代,难道你要大伯天天晚上接你吗?”

    “不用不用。”辛辰只好认输,“我明天就处理东西,马上去笛子那边住。”

    辛辰是行动派,既然答应了大伯,放下手机就开始考虑如何处理家里的东西,其他都好办,那些花却着实让她发愁,哪怕是一年生草本植物,毕竟还在夏末,生长正旺盛,肯定舍不得丢下不管,更别说有好多是多年生草本花卉和木本植物。她想来想去,上常混的户外论坛发帖,将自己种的花名字配上以往闲暇时拍的照片发上去,再贴上日常养护要点,声明因为搬家,愿意无偿转让给爱花人士,请网友跟帖并约好时间来取。

    发完帖,她开了电脑音箱,将声音调大,播放收藏的歌曲,然后走进卧室开始清理,她先将户外装备和服装集中打包,准备第二天叫快递寄往昆明父亲那边。她的衣服大多是休闲运动风格,清理起来倒是方便,很快衣橱空了出来,角落里一个暗红色的牛津布包跃入她眼内。

    此时音箱播出的歌是simon&garfunkel的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歌声传入卧室,辛辰靠衣橱坐倒,将包搁在自己膝上,静静地听着带点忧伤的温暖歌声在室内回荡。

    ..当你觉得渺小,感到疲惫,

    ..当你泪水在眼,我将在你身边为你拭泪。

    ..当日子难过,朋友脱队,

    ..当你渡过恶水,

    ..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

    ..当你渡过恶水,我想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

    ..当你走上街头,日暮颠沛,

    ..当四面痛苦上升,黑暗下坠,

    ..我将支撑着你,使你不再心碎。

    ..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

    ..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

    ..前程一片银光闪闪,奔向前程。

    ..日子与梦想已光明交汇,

    ..你要朋友,我正随后前来。

    ..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夜安睡,

    ..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夜安睡。

    这是辛辰从网上搜来的李敖翻译的歌词,比一般直译的多了点意味。她从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就被打动了,并且收集了多个翻唱版本,包括猫王、邓丽君、whitney houston和罗马教皇唱诗班的演绎,但比较下来,最喜欢的还是并不为原唱自己所喜的一个早期版本,据说录完这首歌后,两人就分手单飞了,原因众说纷纭,其中之一说simon很不喜欢garfunkel把这首歌给整成了福音风格,并且拒绝给garfunkel配和声,而正是这个带着柔软温情的风格让辛辰百听不厌。

    她的手指隔着包抚摸里面的国际象棋,里面的每一枚棋子她都曾反复摩挲,熟悉它们每一个的形状、纹理,包括其中一个黑象上的小小缺口。

    路非走后,辛辰拿到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她以萎靡的状态应考,成绩可想而知非常一般,进了一个不知名的大学新开设的平面设计专业。她在地理书的地图上找到他去的城市,手指从自己住的地方慢慢划过,一点点穿过大陆,越过大洋,停留在那个以前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的地名上。

    如此广袤无边的距离怎么可以逾越?

    辛辰没法给自己一个答案,只能合上书,决定不再想这个问题。

    开学后辛辰搬去学校,周末也不愿意回家,到本地深秋突然气温骤降,她冻得瑟瑟发抖,才不得不回来取衣服。打开锁了近两个月没开启的房门,看着冷清而灰扑扑的屋子,一个声音突然回响在她耳边。

    “你一个女孩子,把房间整理一下很费事吗?”

    那是路非第一次进她家时带着薄责对她说的话,她并不以为然,可后来的确开始整理,并形成了习惯,倒不是突然对整洁有了爱好,只是喜欢看着那略有洁癖的男孩子眼底流露出温柔而满意的神情。

    然而他毕竟还是走了。

    辛辰去卧室取衣服,一眼看到那个国际象棋包,顺手拿出,回到客厅摆好,随手移动着,在突如其来的暴怒发作中,她猛地掀翻面前的棋盘,棋子落得满地都是。可是一个人发脾气,也只好自己收拾残局,过了良久,她去一一捡起来,发现其中一只黑象摔掉了一角。

    抚着这个小小的凹痕,她将强忍已久的眼泪失声痛哭出来。那样孩子气的放纵号啕,不是第一次,可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她一直哭到蜷缩在沙发上睡着,沉入深深的梦魇之中。她再次被困在黑黑的楼道里,磕磕碰碰,不时踏空,撞上不知名的硬物,看不清楼层,上上下下找不到自己的家,更可怕的是,情知是梦,却无力摆脱,当终于惊醒,她已经是大汗淋漓几近虚脱了。

    她努力爬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去,告诉自己,不可以再这样,以后再没一双手抱你走出来,那么,你只能靠自己了。

    无人化身为桥,你也必须自己渡过恶水,找寻一夜安睡。辛辰开始适应没有路非的生活,应该说适应得不错。

    只是在从噩梦挣扎出来的怔忡之中,在忍不住向回忆中找寻温暖的寂寞时刻,她曾无数次打开这个包,摆好棋子与自己对弈。

    终于还是时间帮助了她,她越来越平静,可以坦然进出自己的家,坦然面对回忆,坦然静待梦魇消散,坦然让另一个男孩子牵起自己的手。

    哪怕再也没有了他,生活还是一样继续着。

    手机响起,辛辰感谢这个声音,将自己带出瞬间的失神。她放下包一跃而起,出去接听电话,是乐清打来的,他过两天要回美国,今天去会老同学了,他笑道:“明天要不要我来帮你搬家?”

    “你也看到帖子了吗?当然要,有体力活要你帮着做呢,不知道明天有没人来认领我种的花。”

    “你没看回帖吗?赶紧去瞧瞧吧,真热闹。”

    辛辰坐到电脑前刷新自己发的帖,吃了一惊,先只有几个网友跟帖夸花漂亮,或者帮顶,接着有一个叫road的id发帖,声称愿意接收合欢种的全部植物,并且保证把它们都种好。然后就是熟识的网友开玩笑,其中自然包括bruce,有人做顿足捶胸状说迟来了一步;有人笑说road同学注册只发此一帖,显然对楼主觊觎已久;有人分析合欢是否有潜在的仰慕者披马甲上阵,并列出可能人选进行下注。辛辰看得哭笑不得,再一看road的注册时间,果然是在她发帖后几分钟而已。

    “咦,你在听scarborough fair,这么老的歌。”

    “是呀。”音箱播放的仍是simon&garfunkel早期合唱的scarborough fair,也是她很喜欢的一首歌,完美的合声宛如天籁,具有让人宁定的力量,辛辰伴着歌声哼唱:“are you going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to one who lives there, tell himmakea cambric shirt…”然后笑道,“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也许将来有一天,我能有个花园,一定把这些花都种上。”

    林乐清笑了,“会有那么一天的。喂,别跟我说你猜不出road是谁啊。”

    辛辰也笑了,“花有人接收就好,是谁都没关系,我不去猜。”

    放下手机,她仰靠椅背上,环顾房子,想,的确如此,是谁都没关系。

    第二天,林乐清早早过来帮辛辰清理,把她准备保存的书籍资料全打好包,书架空了出来。辛辰叫来楼下收购旧电器、家具的人,谈好价钱,开始让他们拆卸空调、电热水器,搬走洗衣机、冰箱、书架、工作台、衣柜。

    她转头又叫来楼下相熟的几家邻居,告诉他们自己准备搬走,好多日用品不要了,请他们看用得上的只管拿走。她一直住这儿,这些老邻居好多是她爷爷奶奶和父亲的熟人同事,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一向关系不错,客气了几句后,便开始挑选自己合用的东西,很快电饭煲、电水壶、微波炉、台灯、椅子、羽绒被、空调被、毛毯、电热毯等东西被他们一样样拿下楼去。

    林乐清在一旁利索地清理着桌面上的连接线,将她的台式电脑、扫描仪、打印机打包放好,指一下墙角放的一个暗红色牛津布包,“那里面是什么,准备打包还是送人?”

    路非出现在门口,房间内的人来人往和纷乱劲让他略微吃惊,他止住脚步,站在玄关处。

    他也一眼看到了那个包,一下怔住,他当然记得,这是他拿过来的,他曾在这个屋子里教辛辰下棋,他正要开口,只听辛辰漫不经心地说:“吕师傅,这个包里是国际象棋,拿回去给你家孙子玩吧。”

    吕师傅答应,拎起了包和其他几样日用品从路非身边走了出去。

    这时快递公司收件人员也过来了,从路非身边走进来,取她要寄往昆明父亲那边的纸箱,请她填写地址。拆空调的工人将空调室内外机都卸了下来,抬着从他们中间走过,放在楼道里。

    辛辰转身,对着路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隔着这一片人来人往的纷乱,路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辛辰,停了一会儿才说:“对不起,我待会儿再上来。”

    他匆匆转身出了门,林乐清不解地看向辛辰,“你们两人的表情一样奇怪。”

    “是吗?”辛辰微微一笑,随即低头专心填写快递单,交快递费用,然后是收购二手电器的人跟她结账,终于他们全离开了,路非重新出现在门口,他扫视变得空荡荡、面目全非的房间,显得神情平静。

    “我叫了民工上来,除了花以外,还有哪些东西要搬的?我今天开了辆皮卡过来。”

    “我没猜错,road果然是你。皮卡正好,我看合欢的架势,大概打算带走的家具不多。”

    辛辰退几步坐到贵妃榻上,“这样家具是我房间里唯一受笛子夸奖过算得上舒服的东西,我打算送给她,其他的东西嘛,通通不要了。”

    林乐清笑着说:“有没有一点散尽家财的快感?”

    辛辰大笑,“绝对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多好。”

    “你喜欢这个贵妃榻,我就送你好了,辰子不会介意的。”

    路非微微一笑,“不用了,放你这里很好,和沙发也很配。”

    辛笛只好承认,路非把辛辰的东西送过来后,看上去那样沉默,似乎并不是觊觎这张贵妃榻。她实在无法可想,拿出从法国带回的红酒,倒半杯给他。

    路非好笑,“你拿我当酒鬼了,小笛。”

    “倒是没见你喝醉过,你这人的毛病是太自制。喝吧喝吧,反正我不会安慰人,只有这一个招了。”辛笛给自己也倒了小半杯酒,“我下周就去纽约,辰子以后住我这边,不过看她处理家当的这个彻底劲,大概拿到钱就会走人,留不留得住她,你好自为之。”

    路非端详着杯中的红酒,却将话题扯开了:“回头我给在纽约的朋友打电话,让他去机场接你吧。”

    辛笛想,一个前未婚妻还没走,他也确实不可能有什么动作,只能暗暗叹气,“不用了,阿ken也会过去,他对那边很熟的。”

    路非喝酒仍然节制,喝了半杯以后,仰靠在沙发上,两条长腿懒懒地伸展着,半合着眼睛,米白色衬衫最上面的纽扣解开,袖子草草挽起,完全不同于辛笛平时见惯的衣饰修洁一丝不苟的模样,倒透着些许颓废,加上清俊的面孔带上郁结之色,更显得气质深沉。

    如果不是看他实在伤心人别有怀抱,辛笛一定会开口建议他,以后不妨试一下随性一点的衣着风格。

    路非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无声地闪烁起来,他却毫无反应,似乎睡着了。辛笛看他样子疲惫,打算让他睡会儿,她拿起闪烁得没完没了的手机准备关掉,却发现屏幕来电显示的名字是“若栎”,一下迟疑了。她想,这女孩子到底是待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在这边认识的人统共只有一个前未婚夫,路非再不接她电话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她赶紧推推路非,路非睁开眼睛,“什么事,小笛?”

    “接电话。”

    路非接过手机看看,然后接听:“你好,若栎。”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路非轻声说:“好吧,你稍等,我马上过来。”他站起身,“小笛,我先走了。”

    “喂,我不想刻薄,可你们已经分手了,还随传随到的,你是想让她误会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路非神情黯淡,摇摇头,“她跑去酒吧喝酒,似乎有点喝多了,我得过去接她。”

    “你等一下,我陪你去。”辛笛有点火了,也站了起来,“她到底要干吗呀,总这么拖着有什么意思?”

    路非苦笑,“小笛,你何苦去这浑水。”

    辛笛不理,径直跟他一块下楼叫了出租车。

    这间叫蓝色天空的酒吧是外国人开的,坐落于金融区,在本地常驻的外国人中间颇有名气,辛笛和路非走进去,看到独坐角落喝得面孔绯红双目迷离的纪若栎,正与一个穿黑色t恤的健壮外国男人说着什么,那男人的手已经搭到她肩上,而她闪避得明显力不从心。

    路非走过去,拍下那男人,沉声说了几句英文,那人立刻起身走开了。纪若栎却看着辛笛哈哈笑了,“真逗,我好像只打电话叫路非过来吧,你不是撇清自己,跟他没什么关系吗,跟这么紧干什么?”

    辛笛想,不管平时多淑女婉约,一喝多了就有了点满不吝的直接劲,不过她才不在乎,笑道:“我们刚才正好在一起聊天呢,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你大概是怕我借酒装疯纠缠他吧。”纪若栎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斜睨着她,“告诉你吧,辛小姐,我以前倒真是借着酒劲去勾引过他,哈哈,他没上当,我猜我现在再出这一招,大概更落不到什么好了。”

    路非皱眉,伸手准备扶住她,“若栎,走吧,我送你回酒店。”

    纪若栎却推开他的手,动作颇为猛烈,身子惯性地倾向一侧,踉跄了一下,站在这边的辛笛只好出手扶她站稳,纪若栎咯咯笑着,靠到她身上,悄声说:“喂,你不会也爱着路非吧,那你可比我还惨,他爱的是你堂妹,知道吗?”

    辛笛失笑,将她稍微推开点,避开她的满嘴酒气,“嗯,这会儿我知道了,你告诉了我不少惊人消息,我承认。”

    纪若栎正要说话,却捂住嘴,皱眉疾步奔向洗手间。辛笛看看路非,只好认命地跟在她后面,没走几步,看见另一桌上坐的正是严旭晖、戴维凡和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穿吊带上衣的女孩子手臂勾在戴维凡肩上,正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那姿态当然算得上亲昵。严旭晖先看到了辛笛,招手与她打招呼,她瞟了一眼,懒得理睬,直直走进了洗手间,只见纪若栎对着抽水马桶大吐,再到盥洗台前漱口,她赶忙抽了纸巾递过去。

    纪若栎拿纸巾掩住面孔,一下哭出了声,辛笛郁闷地望天,可真是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了,只能静待她慢慢控制住自己,哭声渐渐小下来成了抽泣。

    辛笛停了好一会儿才说:“纪小姐,我再跟你说一次吧,我从来没暗恋过路非。不过刚才倒是看到,外面坐着一个男人,他前几天还说过想和我在一起,这会儿正和一个穿着清凉的辣妹亲密咬耳朵,要不我陪你一块哭会儿吧。”

    纪若栎愕然回头,泪光盈盈地看着她,辛笛摊一下手,“好吧,对不起,我是在夸张,我哭不出来,根本没打算为他哭。我一向不会安慰人,你大概也并不需要我这么差劲的安慰。”

    “你是在向我证明我傻得足够,而你洒脱得足够吗?”

    “这能证明什么,大概只能证明我并没把这个看得太严重吧。上次我好像也对你说过,我不认为爱情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一个男人甚至不能让我开心,那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必要为他花时间。并不是因为路非是我朋友,辛辰是我堂妹,我就为他们讲话,我确实觉得,你这样拖下去,真的没什么意义。”

    “我知道,我是在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

    辛笛耸耸肩,“弄得路非为难也算了,他多少是活该,可是你有没想过,早晚有一天,他对你的负疚甚至都会被耗尽。”

    纪若栎茫然地看着她,然后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良久她说:“我爱了他五年,只是不甘心就这么作罢,我想看看,他会坚持到什么程度。”

    “你大概家境优越,放下工作不做也没关系,不过拿自己的大好时间来见证这种事,对自己可真不公平。”

    纪若栎对着镜子苦笑,“是呀,吐完了,我好像也觉得有点不值了。”

    “走吧,我们出去,你早点回酒店休息。”

    两人走出洗手间,却发现戴维凡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外面转来转去,看到辛笛出来连忙迎上来,一把抓住她,“辛笛,你别哭了,我保证……”

    辛笛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我哭个屁呀,戴维凡。”

    戴维凡刚才并没看到辛笛,听严旭晖幸灾乐祸地说起,才赶忙推开跟他说话的沈小娜,匆匆赶到洗手间外,听到里面隐约的哭声,顿时傻了眼,在外面一边转悠一边想着怎么解释,可再一看辛笛,两眼亮晶晶的,面色如常,哪有一点哭过的痕迹,只能讪讪地说:“老严说累了想放松一下,我只是陪他过来,他能做证,我和那女孩子真没什么的,她一向有点疯疯癫癫。”

    辛笛跟赶苍蝇一样挥挥手,挽着纪若栎走出来,与路非碰了面,出门上车,路非先送纪若栎回了酒店,再送她回家。

    辛笛回家一看,辛辰已经先回了,而戴维凡居然正坐在沙发上等她,辛辰对她使个眼色,进了书房。

    戴维凡决定放下身段,“辛笛,听我解释。酒吧里面太吵,她家也是开服装公司的,跟我打听拍摄画册的事情。”

    辛笛捂嘴打了个哈欠,“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们是纯洁的,据说有男女盖棉被躺床上尚且只是聊天呢,何况是在酒吧里说说话。改天再说,我困了。”

    戴维凡只能怏怏地告辞出来,无计可施,觉得自己实在冤得可以,已经前所未有地放下身段了,可是她还这么轻描淡写,要不是故作冷漠,大概就是根本没在乎这事,更没在乎自己一念及此,他没法不觉得挫败。

    第二天下午,辛笛转到四月花园拍摄现场看进度,严旭晖马上说:“辛笛,看看我的博客,我应老戴的要求,给他写清白证明了。”

    戴维凡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头天晚上他正烦着呢,不识相的严旭晖偏又打来电话:“老戴,巴巴地跑去解释,有效果吗?”戴维凡不免恼羞成怒,不待他发作,严旭晖一阵狂笑,“别急别急,我来帮你出清白证明,保证辛笛会相信你。”

    等戴维凡看到他所谓的证明,只能怪自己交友不慎,在心里问候了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无数次。辛笛知道他写不出什么好话来,撇嘴笑道:“你直接给他拍张穿贞操内裤的照片放博客上,肯定比个破证明吸引眼球多了。”

    周围几个人全都大笑出来。

    辛笛回办公室以后,继续做事,临近下班,一时好奇心动,她决定还是去看看严旭晖的博客。

    严旭晖一向相机不离手,嗜好用图文记录自己的生活,很早就开了博客,只是在辛笛看来,他博客的最大价值不过是有时会发一些平常人看不到的时装发布会照片和时装拍摄的样片。可是此人时时发表的感叹评论,冲淡了她的观看乐趣,而且她虽然对他拍照的水平比较认同,但对他的文笔向来评价不高,对博客里记的流水账没任何兴趣,所以根本没收藏地址。好在他现在混成了时尚界不大不小的一个名人,搜索一下马上就找到。

    他的博客界面做得色调低沉朴素,可友情链接却是京城时尚圈内一排震耳欲聋的美女名字,让人一看就眼花缭乱了。挂在第一页的日志写于今天凌晨时分,开头是蓝色天空酒吧外拍的照片,处理成暗蓝色的基调,霓虹灯光迷离拖曳,路人虚化成一个个飘忽的身影,日志内容和这图片完全不相称,有一个搞笑的标题:如何证实一个男人的清白与贞洁。

    她看下来,只见严旭晖写得颇为挖苦,表面似乎是为戴维凡洗白,说美女热情似火,而他坐怀不乱,其实却半嘲半讽地说他“未及下河先湿鞋子,没吃到羊肉已惹一身膻味”,然后感叹,“让一个男人证实另一个男人的清白真的很难,大概女人对男人之间的默契纵容都有警惕,尤其在sandy看来,我的信誉说不上良好,说得再恳切也是枉然,所以老戴,你自求多福好了。”

    辛笛看得不由失笑,她并没把昨晚的事看得有多严重,但确实想到,似乎没必要和戴维凡继续下去,这人并没多少定力,又一向招蜂引蝶,如果真投入感情了,以后难免还得不断面对这样的场面,她对争风吃醋可没任何兴致。

    她正准备关了电脑出门,突然心中一动,想起前几天提到辛辰去北京找工作时她那奇怪的回避态度,以严旭晖这么事无巨细都在博客上汇报的风格,大概也应该有记载。

    她一边向前翻找,一边暗骂严旭晖这个话痨加自恋狂,居然博客更新保持得如此频密。她终于耐心地找到三年前的三月下旬,看得出了好一会儿神,拿起手机就打路非电话:“路非,你在哪儿?”

    路非正在公司整理文件,他交了辞职报告,还没办正式移交,仍然在昊天的写字楼内办公,“我在办公室,什么事,小笛?”

    辛笛踌躇一下,决定还是告诉他:“你开电脑,我给你发严旭晖的博客地址,你好好看看。”

    路非快速开机,点击辛笛发来的链接,显示的日期正是三年前的三月下旬,果然前后十天中有好几篇日志都与辛辰有关系。只见第一篇标题是:亲爱的小辰来了。

    “我亲爱的前女友小辰到北京来了,当然她不承认我是他的前男友(一个咧嘴大笑表情)。吃饭时我一吹牛,她就气定神闲对我哥们儿说,由得他顺口胡说吧,反正虱子多了尚且不痒,前男友多一两个我也不愁。这孩子还跟以前一样直率,哪儿疼就往哪儿打。”

    下面是一张拍于室内的照片,看得出房间不算宽敞,七八个男女挤着围坐桌前吃饭,里面自然有辛辰,她穿着浅粉色高领毛衣,头发绾在脑后,热气蒸腾中,她的笑容灿烂动人。

    隔了几天的一篇日志写道:“小辰面试很顺利,下周一上班。庆祝又有一个人要漂在北京,伟大的首都祖国的心脏,我们都来了。不过这傻孩子说她不想做平面模特,理由居然是这一行吃的是青春饭,而她已经够沧桑了。看着虽然没什么稚气,可依然年轻美丽的她,我只能叹息,这说法叫我情何以堪。”

    下面是抓拍的几张照片,辛辰穿着一件黑色小西装外套,从写字楼出来,清丽的面孔上若有所思,并没有找到工作的兴奋之情;另一张伸手挡在面前,似乎并不想让对方拍照。

    再看接下的博文,写于第二天,时间正是三月底,标题是:再见,小辰。

    “今天是周末,可还有工作要做。上午跟小辰一块出门,她看上去很开心,问我乘车路线,刚好我们要去的地方都在国展附近。她说要先去见一个朋友,再找房子安顿下来。任我怎么逗,这小妮子也不肯说是什么样的朋友,管他呢,我为她高兴,哪怕她留在北京的原因不是因为我,也希望她从此快乐得和从前一样,想到这一点,漫天风沙也没那么讨厌了。她低估了北京的天气,没带多少衣服,看看她借我的外套穿着可真逗,顺手帮她拍了照片,然后赶去干活。

    “下午回来,小辰先回了,她没钥匙,坐在门前发呆,我陪她坐下,问她找到朋友没有,她笑了,说找到了,可是不如找不到。我头次看她笑得这么惨淡,我想安慰她,她却突然说她要走,没有商量的余地就开始收拾行李。任我怎么问,她都不吭声。我知道我问不出什么来,好吧,美女永远有任性的特权,尤其是她。

    “我送她去火车站,一路上她什么也不说,可是看一眼她那边车窗,我知道她流泪了。不知道让她流泪的那个人是谁,我恨她去见的那个朋友。北京的天气照例糟糕透顶,我明天还要去拍时装周,这样奔波,身不由己。小辰回老家也好,至少那里生活比较悠闲,希望她能过得幸福。

    “从西客站回来,看着这两张照片,突然觉得伤感。当初第一次给她拍照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容我借别人的话来抒一下情:每个少年都会老去,谁的青春能够不朽。”

    纪若栎走过来,敲一下他开着的办公室的门,可是路非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下面那两张照片上,根本没注意到她。

    一张照片上,辛辰穿着件深橄榄色男式猎装长外套,头上戴着黑色棒球帽,鼻梁上架了一个大大的户外太阳镜,口鼻缠了条别致的迷彩图案户外头巾,将脸的下半部遮得严严实实,背景是一片弥漫的风沙,这正是北京刮沙尘暴的天气,街头女孩子不得不出门时的打扮。天色晦暗,她对着镜头,身形显得单薄而孤独,带着萧索之意。

    另一张照片一看便知是西客站入口,灯光下辛辰周围全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她穿着薄薄的一件运动外套,没戴帽子和太阳镜,那条迷彩头巾拉下来松松地围在颈上,手里拎了一个不大的包,正回身挥手,光线昏暗下看不清她的表情。

    路非的左手紧紧握拢成拳,完全怔住。纪若栎走进来,“路非,姐姐的秘书说她马上开完会出来,你事情做完没有?”路非竟然毫无反应。

    纪若栎疑惑地绕过来,一眼也看到了这两张照片,她不能置信地凑近一点细看,然后侧头,与路非的视线触碰到了一起。

    他们同时确定,他们和她曾经面对面地站着,离得很近很近,甚至还打了招呼。

    路非于那年二月底返回北京工作,路是将名下一套地段良好的精装修房子交给他居住,但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家具。路非刚接手工作,忙碌得厉害,只好住写字楼附近的酒店,打算等有时间后再添置生活用品搬进去。

    纪若栎主动要求帮他去采购,并笑称:“我投了几份简历,在等工作通知,现在很空闲。女人天生就对买这些东西布置房子有兴趣,我保证顾及你的品位,绝对不会弄得脂粉气的。”

    路非却情不过,将钥匙交给了她,同时递给她一张信用卡,请她直接刷卡支付费用。

    到了三月底,北京没有什么春天的气息,倒是沙尘暴铺天盖地袭来,天空成了土黄色,空气中是无处不在的细细沙尘,让人难以呼吸。纪若栎是南方人,根本适应不了这种恶劣的气候,她感冒了,却仍然一趟趟跑着各大家居城,精心挑选比较,那个过程让她充满愉悦。

    路非周末仍有工作要做,快到中午时开车过去,纪若栎已经先来了,一边咳嗽,一边指挥工人挂窗帘,三居室的房间内所有的家具已经摆放得井然有序,连床上用品都齐备了,果然色调样式和谐而低调,符合他的趣味。送走工人,路非说谢谢,她却只笑道:“让我好好过了一回瘾,真好。”她摆弄着一件水晶摆设,突然回头看着路非,“现在你的房子全打上我的印记了,看你以后还怎么带别的女孩子回来。”

    她不是头一次做暗示,然而路非并没什么反应,只看着窗外出神,“这个时候,我以前住的城市已经春意很浓了。”

    纪若栎的心怦然一动,他很少谈及他生活过的地方,她因为工作的关系偶遇了他的大学同学丁晓晴,回来提起,他也只淡淡一带而过。

    “似乎现在应该到了你母校著名的樱花开放的时间了,不知道和华盛顿那边比有什么不同,真想去你们学校看看。”

    路非长久的沉默,纪若栎记得那天丁晓晴含笑跟她透露的八卦,心跳加快,正要说话,路非笑了,“不早了,走吧,去吃饭。”

    两人下楼,准备步行去附近不远的餐馆,纪若栎指一下他车边不远处站的一个女子,有点纳闷地说:“那个女孩子似乎在等人,我来的时候就看到她站这儿了,可怜,这么大的风沙。”

    路非只不在意地瞟了一眼,只见那女孩子穿着件空荡的男式长外套,袖子挽起一点,戴着一副大大的户外太阳镜,面孔上蒙着迷彩头巾,一动不动、笔直地站着,完全无视周围的漫天风沙,棒球帽和衣服上都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沙尘。

    他心神不属,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现在的确到了母校樱花开放的时节,曾经无数次在他梦里飘扬而下的花瓣,仍然落在那个女孩子的发间、肩上吗?此时为她拂去花瓣的那双手又属于谁?

    他也曾在某年春天出差到过日本京都,那时樱花隔一周才会盛开,接待方感叹时间不巧,他却根本不觉得遗憾。没有花下熟悉的身影,即使躬逢其盛,对他来说也没有意义。

    纪若栎走过那女孩的身边,有些不忍,迟疑一下,停住脚步回头柔声说道:“小姐,风沙太大,站外面太久,当心身体受不了。”

    她转头正对着她,停了一会儿,声音嘶哑而瓮声瓮气地说:“谢谢你,我在等一个人。”

    “可以给他打电话呀。”

    她沉默一下,说:“不用了,我大概等不到他了,再站一会儿就走。”

    这样奇怪的回答,纪若栎只好不再说什么,和路非继续一边向餐馆走去,一边说:“待会儿再去那边超市,把你的冰箱填满,晚上我来给你露一手,我的菜做得很不错的。”

    “不用这么麻烦。”

    “趁你的信用卡还在我这儿,我要花个够。”纪若栎笑道,走出很远,却又回头,看看仍一动不动站那儿的女孩子,“路非,如果有女孩子这么等你,你会不会感动?”

    路非一怔,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回响在耳边:“我不等任何人,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他怅然地看着眼前的风沙飞扬,那点失神落在纪若栎的眼内,她顿时后悔。她按捺不住要去试探他,可总是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他想到的显然并不是一直痴等着他回应的自己,她只能赶忙拉扯开话题。

    他们吃完饭,路非让纪若栎等在餐馆,他过来取车,却只见那个古怪的女孩子正俯在他车头,用手指在他落满黄沙的前挡玻璃上写着什么,他在她不远处停住脚步,“小姐,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她的手指停住,站在他的角度,依稀可以看到似乎是一串阿拉伯数字,下面正要写出汉字的笔画,她俯在那里好一会儿,突然手一挥,拂去写的东西,直起身子,“不好意思,无聊乱涂而已。”她的声音沙哑,从他身边匆匆走过。

    他们竟然曾在三年前就这样面对面,然后擦肩而过。

    路非努力回忆着那天的情景,可是寻常的日子,记忆早已模糊,如同隔着沙尘,那个身影远不及眼前这张照片清晰明确。

    他再度看向严旭晖的博客:每个少年都会老去,谁的青春能够不朽。那么,那个少女就在那一天悄然老去,她的天真、她的爱娇、她毫不迟疑的爱……湮没在了时间的风沙里。

    而他甚至没能伸手挽留。

    他的决定永远慢了一步,他甚至不能归咎于不可测的命运。从小到大,他选择自己要走的路,安排自己的生活,决定自己要做的妥协和坚持,但是,他并没有为辛辰有过坚持。

    纪若栎看着路非,迟疑一下才说:“这么说,她去找过你,却看到了我们在一起。”

    路非咬紧牙不说话,当然,他回国之前,就给辛笛发了邮件,告诉他住处的地址,“姐姐把房子和车都准备好了,我打算借住这里,到办公室交通还算方便。”辛笛回邮件的时候还感叹,“似乎离国展也挺近,以后再去北京看服装展,我可以顺道来看你。”那么,辛辰至少是看到了这封邮件的。

    他以往经常与辛笛联系,报告行踪,也是存着一点希冀,希望辛笛会跟辛辰提起自己,那么两人之间算得上有点间接的联系。然而回到北京,与辛辰的距离不过1000公里,一方面,刚接手的工作忙碌繁杂;另一方面,他情怯了,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有男友的辛辰。

    可是辛辰仍然比他勇敢,她来了北京,并且主动来找他了。意识到这一点,路非只觉得心猛然加快了跳动。

    她的面孔、她的声音无数次萦绕在他心头梦中,可是他竟然面对着她,听到她说话,却没有认出她。更糟糕的是,他和一个女孩子进进出出,从她身边走过来又走过去。

    看着路非沉默得神思不属,纪若栎突然大怒了,厉声说道:“这算什么,你是不是要归罪于我,我出现得不合时宜,搅了你们的久别重逢?她完全可以出声叫你嘛,那样不声不响来又不声不响地离开,她到底想干什么?真让人恶心,本来大家都可以省些事,我大不了伤心几天,然后自动退场就好了,也不用再多这几年不明不白的恋爱、订婚再取消婚约。”

    为什么?路非同样在心里追问。这个一向骄傲的女孩子,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就起了误会吗?可是她一向坦率而直接,没必要一言不发就离开。莫非她仍然记着分开时说的话,于是恨自己主动找上门来却看到了这一幕。

    “你们两个倒真是很般配啊,都完全漠视他人的感情,把别人的命运看成你们伟大爱情的背景,是在玩戏剧人生吗?”纪若栎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怒不可遏地说,“你们两个玩就好,为什么要拉扯上我?”

    “你这样说,对她并不公平。拉扯上你的只是我,我很抱歉,跟她没有关系。”

    他看着她,声音平静,似乎在讲述一个干巴巴的事实,没有透露出感**彩。当然,这样镇定的路非她并不陌生,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表现得冷静自持,从来不轻易暴露情绪的波动,而她正是被他的这份略带孤高疏离的态度吸引,一点点陷进情网不能自拔。

    她居然一度以为已经与他足够亲密,突破了他的淡漠,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如同系上铅块般沉重坠落,“你是在讽刺我了,路非,想不到你也有刻薄的时候。你和我一样清楚,是我努力痴缠几年才换到了你的拉扯,所以我更恨她,她有什么资格这样扮伟大?”

    “你不了解她,她从来不屑于扮什么,我想。”路非的声音苦涩低沉,“她只是对我彻底失望了。”

    路是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看着神情异常的两个人,略微诧异,她约了纪若栎、路非晚上一块吃饭,“我才开完会,走吧。”

    路非站起身,“对不起,姐姐,麻烦你陪若栎去吃饭吧,我有点事,先走一步。”他拿了钥匙,谁也不看,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纪若栎颓然地坐到他的座位上,直直地看着已经出现屏幕保护图案的电脑,路是叹气,走过来拍拍她的肩头,“若栎,我去深圳开会,妈妈叫我过去,让我一定劝你们好好沟通,不要随便说分手。我也答应了她,打算趁今天约你们吃饭,认真谈一下,可是现在突然觉得,再拖下去,对你不公平。”

    纪若栎的眼中一阵酸涩,“爱情里哪有公平可言?”

    “说得也是,我们总会为某个人放弃自己的坚持。”路是也有点惆怅,“不过,还是不要放弃自我的好。”

    “姐姐,你会这样牵挂初恋吗?”

    路是一怔,记起自己曾跟一个小女孩回忆过初恋,而那个女孩毫不迟疑的坚持让她在很长时间内都对自己的生活起了小小的质疑。

    可她现在只能苦笑摇头,“初恋在我心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了,不过每个人大概都会不自觉地把某一段感情看得特别重要一些,不一定非得是初恋,也许是因为一段时光、一个回忆有特殊意义,也许是因为付出得足够多,而以后再没有那样付出的心力和机会。”

    “是呀,他把他的那份回忆神圣化了,相比之下,别的都无足轻重可以放弃了,哪怕我们在一起也有很开心的日子。”

    当然他们一样有过非常愉快的回忆,路非含笑的温柔神情浮现在她眼前,那个愉悦毫无虚假,可是现在想来分外讽刺,所有的开心似乎都罩上了阴影。她突然发现,其实有很多蛛丝马迹,只是她都刻意忽略了。爱情让人如此盲目,她只能苦涩地想,她从来没有选择,如果给她机会,不知道她是愿意甘心一直盲目下去,还是清醒地接受现实。

    “你是个很好相处的女孩子,若栎,又对他足够用心,我一点不怀疑,他和你在一起会开心。可人都是贪心的,付出越多,想要得到的也会越来越多。你现在想的可能是和他结婚就好,迟早你会发现,自己得到的并不完整,一样会不平衡,一样会怨恨凭什么婚姻只是靠你的努力在维护,听姐姐的话,算了吧。”

    “大家都劝我算了,我再不算,又能怎么样?好像只剩去对着叔叔阿姨哭的一条路,可是以他现在这个坚决,我真要那么做,不要说回头,我们大概都没再见面的余地了。”纪若栎伸手碰一下鼠标,看着显示屏上屏保图案散开,照片重新出现在眼前,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腻味了,姐姐,本来我还想争取一下,现在一看,好像没必要费这个事,希望他不会后悔,不会失望。”

第十六章 往事不必再提

    拍摄时装图片听着浪漫唯美,其实是很累人而单调的工作,摄影师不停地吆喝、指挥模特,模特不停地换装、卡位摆各种姿势,化妆师不停地补妆,助理不停地调整灯光整理衣服置换背景道具。辛辰要做的则是不停地对比拍好的一张张照片,随时做着调整修改。照例忙到深夜,所有人都精疲力竭,严旭晖才宣布收工,放大家休息。

    四月花园离辛笛的住处不算远,辛辰谢绝严旭晖送她,也懒得叫车,一个人顺着老城区的街道往回走,这一片街区治安良好,纵横交错的道路她早就烂熟于心,她很喜欢在凉爽的夜晚慢慢独行的感觉。

    走到一间即将打烊的饼屋前,她停下来,买了蛋挞和哈斗,这两样甜食是她和辛笛都喜欢吃的。她拎在手里,再到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个巧克力蛋筒边走边吃,转过一个街道,她一抬头,停住了脚步。

    路非正站在不远处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脸半隐在黑暗中,身影被斜斜拉长,投射在人行道上,这个景象分明是她熟悉的,从前他曾站在相同的位置等她,然而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停住脚步,惘然回想。

    当然过去得太久了,不知道是记忆模糊还是眼前的情形有点恍惚,所有的一切都显得不够真切,简直如同转过拐角走上回家的路,却突然误入了某个梦境。

    辛辰先走到一边,将还剩一半的蛋筒扔进路边的垃圾箱里,然后转身走向他,“你好,路非,有什么事吗?”

    路非看着她,薄薄的嘴唇紧紧闭着不说话,下颌的线条明显咬着牙,似乎在努力克制着某种激烈的情绪,她有点吃惊,疑惑地问:“怎么了?”没得到回答,她想了想,还是说:“本来我不打算专门去说那些多余的话了,不过你既然来了,我想还是讲清楚一点比较好。”

    她认真看着他,“可能乐清跟你讲的话让你误会了。他跟你讲的那些是事实,但请不要漏掉一个前提,在太白山上那会儿,我正在发高烧,大概一般人碰到那种倒霉情况会叫妈妈,偏偏我没妈妈可叫,当时说了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我不用为病中说的胡话负责,所以千万别把那个当真好不好?”

    路非仍然不说话,只紧盯着她。辛辰无可奈何地继续说:“我从读大学时就开始徒步,决定去秦岭和你没有关系,生病只是一个意外。在那以前和以后,我都碰到过更危险的情况,比如这次去西藏,路上爆胎,车子险些失控冲下盘山公路,难道也要找人来认账不成?不用我解释你也该知道,玩户外,这些情况不可避免,也是刺激人投入的乐趣之一。你要为此负疚,我觉得就有点没事找事了,毕竟我们分开很久,大家都是成年人,为各自的行为负责就好。至于你和你未婚妻的事,请不要牵扯到我,我可不喜欢被不认识的人找上门来谈判。”

    “三年前你去北京,为什么不肯见我?”路非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

    辛辰烦恼地皱起眉,“我为什么要见你?好吧,我再多余解释一下,我是去北京求职,工作倒是找好了,可我讨厌北方的气候,又干燥又多风沙,就回来了,我说得够清楚吧?!”

    路非盯着她,他的眼神犀利得完全不同于平时,而辛辰不避不让,同样看着他,那双眼睛没有一丝波澜。良久,路非长叹,“小辰,为什么要这样?居然面对面也不肯叫我一声。”

    辛辰的脸蓦地变得苍白,停了好一会儿,她笑了,那个笑容冷漠而疏离,“真是个奇迹,隔了三年时间,突然记起我曾和你面对面了,可是已经过去的事,再翻出来没什么意思。”

    “你的脸全蒙着,我确实没认出你来,如果不是看严旭晖的博客,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你去北京找过我。哪怕你只喊一下我的名字,一切都不一样了,少年时说的赌气话,真的那么重要吗?”

    “很好,你就当我一直赌气好了。”辛辰转身要走,路非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住她。

    “小辰,当时我和若栎只是普通朋友。”

    “这个倒不用跟我交代了,我们分开那么久,我交过不止一个男朋友,你有普通朋友、女朋友和未婚妻都是完全正常的。”辛辰淡淡地说。

    “我确实该受惩罚,小辰,但你不应该用自己一个人不声不响地离开来惩罚我。”

    辛辰微微眯起眼睛笑,带着几分嘲讽,“你一定要逼得我在你面前彻底坦白自己的那一点卑微吗,路非?那么好吧,我跑去找你了,还神经质地误会了你和别人的纯洁友谊,然后放弃找好的工作,灰溜溜地回了家。不仅如此,听到你回来,我又跑了,这次跑得更离谱,差点把命丢在外面,这个版本足够狗血有趣,而且戏剧化了吧?”

    没等她说完,路非手臂一带,伸手抱住她,他用的力道猛烈,她猝不及防地被拖入了他的怀抱中,他一只手紧紧地搂住她,另一只手将她的头按在他胸前,这个姿势正是他以前抱她时的习惯动作。他的声音沙哑而痛楚地从她头上传来,“别说了小辰,一切都怪我,我没有一拿到学位就回国找你,伤了你的心。”

    辛辰的脸贴在他的胸口,隔着衬衫都能感受到那里激烈的跳动。她一阵失神,往日记忆如同潮水般翻涌袭来,从心头到指尖掠过一阵酥麻,让她突然没了挣扎行动的力气,只能软软地靠在他身上。

    然而充满她呼吸的,是他身上混合着须后水、沐浴露的清淡味道。这是属于一个成熟男人散发的气息,并不是她少年时熟悉并愿意安心沉醉的大男孩的怀抱,意识到这一点,她调整出一个笑意,努力仰起头看着他,他的手仍然扶在她后脑上,手指插入她发丝内,固定住她。

    几年来两人头次隔得如此近对视着,他深邃的眼里情绪复杂,痛楚、怜惜、无奈是如此深切,让她再无法维持嘲弄的表情,那个笑意像片残破的叶子被风吹离枝头,一点点离开了她的面孔。

    “对不起,路非,我忘了你一向爱揽责任上身。我现在有很恶劣的幽默感,喜欢乱开根本不好笑的玩笑,请别当真。”她心平气和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承认,我的确去找过你,只是知道当时你也在北京,想见见你。等真的看到你以后,我有点尴尬了,突然意识到,我们早分了手,几年没见,算是陌生人了。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我没权利在说了不用再见后,又去任性地当别人生活中的不速之客,于是我走开了,就这么简单。之前不说,不过是不想把事情弄复杂。”

    路非深深地看着她,路灯下,她的面孔清瘦,下巴尖尖,褪尽了少女时期的一点婴儿肥,再没有那份如刚成熟桃子般的饱满圆润。此刻她坦然迎着他的目光,眼睛依然清澈如水,不带从前在他面前惯常流露的那份爱娇色彩。她的声音清脆柔和,显得镇定而平静,没有任何负气意味。路非只觉得心中那份疼痛更甚,他扣着她后脑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她能感受到那修长的手指突然施加的压力,却只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不愿意再提这个就算了,小辰。”他轻声说。

    他完全明白,她这一番条理清晰的回答看似言之成理,其实是在回避,在轻描淡写,在搪塞。

    伫立北京的风沙中一动不动几个小时,面对他和纪若栎时保持缄默,独自离开北京返回老家,又避开他独自去徒步,这当然不是简单的生气或者赌气,她大概只是死心了。他有很多问题堵在心头:你一个人站在那里时想的是什么?你对我真的已经失望了吗?那天你俯在我车头写了什么?你终于从心上抹掉我了吗?但他清楚地知道他没权利再问什么,更不忍心触动她可能已经愈合的伤口。

    辛辰看上去松了口气,似乎满意于这样将事情交代过去,她轻轻挣开他的怀抱,退开一点距离,“我们讲好,都别再提以前的事了,尤其不要把我扯进你和你未婚妻的纠葛里面,我的修养始终说不上好,恐怕没多少耐心这样跟人反复解释。”

    “没什么再需要你来解释,我惹出的麻烦我会全收拾好。”

    辛辰点点头,“那就好,不早了,我先回家,再见。”

    不等她转身,路非伸一只手再度拦住她,“等我能够再来面对你,小辰,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辛辰睁大眼睛看着他,良久她礼貌地笑了,“这不是一个好提议,路非,我都说了往事不必再提。”

    “你不愿意提的事,我保证再不会追问探究。”

    “可是说到重新开始了,我们能当作从前不认识,什么也没发生,若无其事再来一次吗?”她耸耸肩,“不,路非,你大概没什么变化,还跟以前一样,不过我可真扮不来天真少女了。”

    “你当我有恋童癖喜欢小女孩吗?我爱的是你,小辰,以前的你,现在的你,只是你。”

    辛辰微微一震,提着食品袋的手指无意识地握拢抓紧,她清楚地记得,从前他们在一起时,那个内敛得超出年龄的男孩子从没对她说到过爱,他只是那样爱恋地注视她、呵护她,而她当时自信满满,坦然享受他的温柔,并不需要索取语言来肯定自己的拥有。在一切都已经改变了的今天,却迎来了一个迟到的表白,她的指甲不知不觉嵌入了掌心。

    路非继续说:“我一向沉闷,把自己的感情看得太过矜持,总以为有些话不必说出来。如果不是你在15岁时吻我,我不知道我这一生要错过什么,现在我也没资格再对你有更多的要求,我只想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你也许不恋童,可你对我的认识确实停留在15岁了。”辛辰再度眯起眼睛笑了,“对呀,我那会儿是够疯的。只要我喜欢,我就没一点犹豫地断定别人跟我有同样的感受。我不后悔那么疯过,但是你不能当我一直活在15岁呀。我今年25岁了,路非,谈过好多次恋爱,甚至跟人讨论过结婚的可能性。我们七年多没见面,北京那一次可不算数。你现在对我说爱,我只能说谢谢,对不起,我的爱没那么强悍,经不起时间和距离的考验。而且你该记得,有一点我倒是一直没变,我还是没有停在原地等人回头的习惯。”

    “小辰,看看现在的我,快30岁的男人,一直爱着一个女孩子,却一再弄丢了她,同时又辜负了另一个人,把别人和自己的生活弄得狼狈不堪,你觉得我会狂妄到要求你在原地等我?”

    辛辰注视着他,他的面部轮廓清朗依旧,英挺的五官有了成熟的韵味,然而神情焦灼苦涩,眉头微蹙,下巴上有隐隐的青色胡茬儿,她没法将这张面孔和记忆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大男孩重合起来,只能微笑,“你让你的负疚感泛滥,把自己弄混乱了,甚至不惜取消婚约来补偿我。可我不认为你有需要负疚的地方,更不认为我需要补偿。你这样对你的未婚妻算不算公平不关我的事,不过拿一份我不需要的感情来补偿我,对我也算不上公平。”

    “负疚?我承认我有,可你以为我对你的感情只是一点负疚那么简单吗?”路非看着她,轻声说,“不要急着对我的感情下结论,小辰,也不要急着拒绝我,给我一点时间。”

    辛辰哑声一笑,“别找我要时间,路非,我给不了你。你的建议对我没吸引力,我的年纪并没白活,我再不是那个太需要抓紧一个人求得安全感的小姑娘了。如今和人恋爱,我图的是开心和快乐。对着你,这个感觉太沉重了,我负担不起,还是算了。”

    路非握住她的手,将她紧紧握拢的手指一一拉开,拿过那个食品袋,注视着她的手,依然纤细,但掌心有几个深深的月牙形指甲印痕,他抬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不管你要的是什么,我尽我的努力来给,如果我努力后,达不到你的要求,你可以拒绝我,什么时候,什么理由,我都接受。”

    “我刚才说过,我长大以后,再没让自己去当别人生活里的不速之客,同样,我也不欢迎我生活里出现不速之客。”辛辰往回抽自己的手,疲惫而无可奈何地说,“你的决定,我管不了,不过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不会为你改变我的计划,你要怎么样,对不起,那都是你的事了。”

    路非敲门进来时,显得意态消沉,辛笛本来积攒了不少问题,可看到他的样子,只能叹气,“辰子在四月花园加班还没回,她去北京找你,你竟然不知道吗?”

    “我没认出她来。”路非沉默一会儿,只简单地说。

    辛笛回想严旭晖博客上的照片,一时无话可说,当然,北京每年三月底都有一次大的服装博览会加时装周,她从读大二一直到工作,年年都去,赶上过两次沙尘暴,街上到处是黄土,所有的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大口罩和墨镜,用索美设计部小姑娘出门前对镜自怜的话说就是:“亲娘也未见得能认出女儿我了。”她们住的酒店前面是个风口,出来等出租车的工夫,个子娇小的她猝不及防,被风吹得啪的一声贴到墙上,旁边同事看得狂笑,然后掩口不迭,已经是满嘴沙子了。

    如果那张蒙面的照片不是挂在严旭晖的日志里,她也认不出是辛辰。下午她给路非打过电话后,马上打严旭晖的电话兴师问罪:“老严,三年前那会儿明明我也在北京出差,我们在国展、时装周发布会差不多天天碰面,你怎么没告诉我辰子去了北京?”

    严旭晖弄清她说的是什么后叫屈:“辛辰不让我说啊,她一来就到处面试,说一定要找好工作再跟你说。哪知道她找好了工作又突然说要回去,还让我别跟你提她来过北京。”

    辛笛哑然,她当然知道辛辰平时开朗背后的那点不声不响的倔强,严旭晖在电话那边长叹一声,“老实跟你讲,辛笛,当时我是真想留住她,都跟她表白了,我喜欢她,希望她做我女朋友,留在北京,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她,可她只是摇头,说她如果付不出同样的感情,就再不会随便敷衍别人的真心了。”

    放下电话,辛笛自然说不上心情好,戴维凡打电话说要接她去吃饭,也被她没好气地推掉了。

    路非在她这略坐了一会儿就要走,辛笛知道他肯定是出去等辛辰,并不挽留,“我现在不大确定翻出严旭晖三年前的博客给你看算不算做对了,很明显,辰子并不愿意别人再提这事。”

    路非黯然,“我知道,可我想求的不是她的原谅,她一个人背负了这么久,不管怎么样,该轮到我了。”

    辛笛看他下楼,昔日英挺笔直的身影都透着落寞,只能再次断定,复杂纠结的感情对别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不知道,对她来说,确实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她洗了澡换上睡衣,用微波炉做了爆米花,倒了小半杯红酒,窝到沙发上一场接一场地看时装发布会,画板搁在膝头,铅笔握在手中,有点灵感就马上画下来。这是她周末的保留节目,一向觉得这样最舒服惬意,比任何约会都要来得放松。

    辛辰拿钥匙开门走进来,把食品袋递给辛笛,辛笛欢呼一声,拿出一个哈斗大口吃着,“我最喜欢吃这家的哈斗,老是懒得去买。哎,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老严这家伙赶工是不是赶得太狠了?”

    “还好啊,他手上有不少合约,当然得赶,这几天把四月花园的部分拍完就该进摄影棚了。”辛辰坐到她身边,拿起一个蛋挞吃着,“我也可以不用成天跟着了。”

    辛笛转动着手指间的铅笔,看画板上随手勾勒的一个草图,那个简略的面目仍是辛辰,眉眼盈盈的,她画这个面孔已经熟极而流,完全不用费思量,此时看着身边这个镇定得好像没有情绪起伏的辛辰却有些疑惑。她画的真是辛辰吗?是她一直认为青春无敌的16岁辛辰,还是活在她对于纵情任性青春想象中的一个幻影?

    “在想什么呀,看发布会都不专心了,倒来看着我。”辛辰早就当习惯了堂姐的模特,并不怕她审视的目光。

    她还真是波澜不惊了,辛笛叹气认输,只得重新看向电视,突然失笑,示意辛辰也看。屏幕上是时装发布会终场,一个戴墨镜的瘦削黑衣老人正左拥右抱出来谢幕,辛辰对时尚没多少概念,自然不知道是哪位大师。

    “karl lagerfeld,号称时尚界的‘恺撒大帝’,六十多岁了,据说用十三个月减了四十来公斤体重,现在穿的是美少年的最爱,dior homme,这个牌子的衣服只适合电线杆样的身材。”

    “你还说我纵山是自虐,要依我看,这位老先生才算是对自己够狠。”

    “嗯,看看他再看看我们,就着爆米花喝红酒,快睡觉了还在吃哈斗跟蛋挞,突然觉得很开心了。”

    辛辰舔着手指上的蛋挞碎屑,承认她说得有理,“是呀,我一直认为,要求不高的话,开心并不难找,只要不是刻意跟自己过不去,那把自己活成一个悲剧的概率还是比较低的。”

    “可是要求不高,会不会错过更值得投入的人和事?”

    “反正越大就越知道,投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既然做不到投入,又何必在乎错过,我不操这个心了。”她站起身,伸个懒腰,“去洗澡了。”

    “辰子”

    辛辰低下头来看着她,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辛辰一下明白了,笑道:“这么说,你也看了严旭晖的博客吧,好像就剩我这当事人没看了。他那爱抒情夸张的习惯,真不知道把我写得有多凄凉,要命。”

    “还好,写到你,他还算克制、含蓄。辰子,去北京的事,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其实现在说来也没什么,就是自尊心作祟吧,”辛辰语气轻松,“本来只想找好工作再跟大家说,后来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自然更没说的必要了。”

    辛笛看着她,也笑了,“知道吗?辰子,我有时真的想,如果你不说,我似乎再不用问你什么了,对于任何问题,你都有了一个现成的、非常流利的答复。”

    辛辰呆住,摸摸自己的脸,“我居然没脸红,可怕。我向天保证,笛子,我没敷衍你的意思。”

    “我明白我明白,你不是敷衍我,可是我真的有点疑心,你是在敷衍自己呢。”

    辛辰站在原地,侧头想想,苦笑一下,“是呀,这么一说,我都弄不清楚,我是真不在意了,还是装着装着,连自己也哄过去了。”

    辛笛倒有点受不了她自我反省的样子,秀丽的面孔透着无可奈何和认命,只能认输地摆手,“得了,你去洗澡吧。早点睡,明天我能休息,你可还得去受严旭晖的剥削。”

    “对了笛子,我不会住很久,你怎么还这么费事地买了新床?”

    她以前偶尔会住这边,都是把书房里一个两用沙发放倒当床,可是昨天晚上头一次过来,就发现里面居然放了张崭新的铁艺床,乳胶床垫上铺了全套浅米色的床上用品,辛笛昨天回来得晚,她也没顾上问。

    辛笛笑道:“不是我买的。”

    辛辰昨天处理完家当就去工作,她的电脑设备、衣物和那个贵妃榻都是路非送到辛笛家的,她当然不会笨到再去问是谁买的,只能摇摇头去拿睡衣。

    辛笛手机响起,她拿起来一看,是戴维凡打来的,懒洋洋接听:“喂,你好。”

    “睡了没有?到阳台上来。”

    辛笛莫名其妙地拿着手机走上小小的弧形阳台,她住的是二楼,低头一看,只见戴维凡正倚在院中的车边,仰头对着她,她承认月光如水下,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看上去相当悦目,“搞什么鬼啊,这么晚不睡还跑过来干吗?”

    “下来,我带你去兜风。”

    “我都换了睡衣打算睡觉了。”

    “看到了,穿这么**型的睡衣,真不符合你设计师的身份。”

    辛笛忍不住笑,她个子小,身上这件睡衣是在香港出差时,顶着同事的取笑,去某个牌子的童装部买的,虽然是吊带的式样,可娃娃款的下摆,浅粉的颜色,再配她喜欢的玫瑰花图案,一点说不上性感,还真是**得很,“我穿着开心就好嘛。”

    “好吧,我看着也开心。”戴维凡笑道,“下来吧,不用换衣服,我们出去转转,我保证好好把你送回来。”

    他声音微微拖长,似乎强忍着点笑意,又带了点诱惑。辛笛白天刚下的不再和他纠缠的决心一下动摇了,有点鄙视自己,可是又想,咦,在如此郁闷的夜晚,送上门来的消遣,为什么要拒绝?这个念头一动,不免脸红,可是却绷不住不理他了,“好,等一下。”

    她还是回房,在睡衣外面套了件白色真丝长衬衫,对辛辰说:“我带了钥匙,你先睡,不用等我。”

    辛辰笑着点头,辛笛趿上双人字拖下楼上了戴维凡的车,他发动车子出了院子,侧头一看,只见她的脸泛着红晕,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前方出神,他本来打迭了精神准备来哄她,可她此时心情看上去不错,完全没有下午接电话时的没好气了。

    “想什么呢?”

    “我以前印象最深的一次深夜出门,还是18岁的时候。”辛笛降下车窗玻璃,头歪在椅背上吹着风,“我爸妈出差,叔叔带我和辰子出去吃消夜,我才知道,原来晚上有那么多人不睡觉在外面晃荡。”

    那是个让她记忆深刻的夜晚,已经18岁的她头次发现,这个城市并不像她妈妈安排的那样井然有序,到了11点以后大家都统一关灯上直奔梦乡。辛开宇带她们姐妹去的地方热闹非凡,每一处排档都人声鼎沸,夹杂而坐的人操着各式口音高谈阔论,不时还有卖花姑娘、卖唱艺人穿插来去兜揽着生意,空气中浮动着食物的辛辣刺激香味,吃的是什么她没太大印象,只知道回家后兴奋犹存,脑袋晕陶陶地在床上折腾了好久才睡着。

    读大学后相对自由了,她也和同学一块消夜,不过她并不爱那些油腻的食物和嘈杂的环境,在没了第一次的新奇感觉后,也就懒得出去了。

    她长到28岁,只在设计想象上天马行空,可一直过得都是循规蹈矩的生活,以前她妈妈管束得她就算出门去小卖部买包盐都要衣履整齐,后来就算独居了,积习之下,却没了放纵自己肆意的冲动。头一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穿了睡衣下来赴一个男人的约会,想到这,她的心跳不由加快。

    戴维凡一向自由自在习惯了,觉得好笑,“看来你家教的确严格,”言下之意辛笛自然有数,斜睨着他,他只好接着说,“很好,女孩子这样好一些,我最烦疯丫头了。”

    辛笛哼了一声,懒得提醒他,就她记忆所及,他以前的女朋友倒有很多是疯丫头的类型,而颇有才华内秀的一个师姐对他示意频频却没得到回应。静谧的深夜,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大路上,清凉的晚风迎面吹来,所有烦恼似乎都随风而去,更没必要去提那些扫兴的话题。

    “想去哪里?”

    “不知道,一直往前开好不好?”

    戴维凡笑,“那我直接上出城高速吧,这个样子有点像是私奔了。”

    “不错,月白风清,不冷不热,确实是个适合私奔的天气。”她动了点淘气的念头,“你看我们私奔去哪儿比较好?”

    “哪都可以,只要是和你。”戴维凡回答得十分爽快。

    辛笛靠到椅背上大笑起来,“如果你稍微考虑一下再说出来,会显得有诚意得多,可你答应得没有一点挣扎,我改主意了,不上高速,我们就沿滨江路走走吧,江边的风吹得真舒服。”

    戴维凡将车开到江滩公园接近出城的地方停下,两人下车,这里十分安静,四下无人,江风浩荡,吹得辛笛身上套着的大衬衫飘飘拂拂,戴维凡从她身后抱住她,“我稍微考虑了一下,好像每次吻过你以后,你会比较好说话一些。”

    不等她开口,他的嘴唇灼热地烙在她脖子上,接下来是一个接一个绵密的吻,她不记得她是怎么在他怀中转身,不记得她的胳膊怎么绕上了他的腰,她忘情地回应着。

第十七章 我的心有缺口

    路非看着辛辰头也不回匆匆地走进院子以后,回到自己车边,看看时间,还是打了纪若栎的手机,那边纪若栎隔了好一会儿才接了电话。

    “若栎,睡了没有?”

    纪若栎轻声一笑,“你觉得我能睡得着吗?”

    “那下来坐坐吧,我去你住的酒店二楼酒吧等你。”

    纪若栎住在江边一家五星级酒店,二楼酒吧整个南面全是面江的落地长窗,可以远眺江滩,路非过去以后,叫了一杯加冰威士忌,独坐了好一会儿,纪若栎才下来,她穿着灰色上衣和同色的松身阔腿长裤,长发随意披在肩头。路非起身替她拉开一点椅子让她坐下,“想喝点什么?”

    “跟你一样吧。”纪若栎意兴索然地说。服务生送上酒,她也并没喝,只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夜幕下的长江。

    她已经在这间酒店住了好多天,26楼的大床房,拉开窗帘便是所谓的无敌江景扑入眼帘,然而孤寂地对着日出日落、月隐月现下的浊黄江水奔腾,她并没有观赏的兴致,她也不喜欢在这个喧闹得没有章法的城市乱逛。多半时间,她都是抱着胳膊站在窗前,茫然远眺,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十年前的夏天,这个城市遇到了据说百年一遇的洪水,江水涨到让所有人吃惊的高度,部队被调来参加防汛。”路非指一下滨江路的对面,“我和本地好多人一样,过来看江面差不多与路面持平的奇观,当时站在那个地方。那会儿还没有这间酒店,也没有修江滩公园。”

    纪若栎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些,“你会和其他人一样参加看热闹吗?我有点不相信。”

    “我过来看了,而且发现,有时赶一下热闹场合,也是很开心的一件事。”

    当然,以他的性格不会去,可嘟着嘴一定要去的那个人是辛辰。大雨刚停,城市的渍水缓缓退去,满地犹有狼藉,她感冒刚好,摇着他的手撒娇,“就去看一眼,我同学说站在马路上就能看到轮船浮在眼前。”他怎么可能拒绝她。

    防汛形势十分严峻,不停搬运草垫沙包等防洪装备的紧张人流车流与一路之隔指指点点的市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路非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混杂在这样无所事事的人群之中,想到父亲这段时间该会如何殚精竭虑,他不禁忧心,然而侧头看着两眼亮晶晶兴奋地踮起脚尖望向江面的辛辰,他的心却莫名一松,将她抱起来举高一点,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路非脸上那个因回忆而起的若有若无的笑意刺痛了纪若栎,她牵动嘴角,讥诮地也笑了,“记得那年旧金山那边做号称规模最大的国庆日焰火晚会,所有同学都去了,只有你不愿意去。”

    “那不一样啊,那是别人的节日罢了。”

    “所以你的这个开心好像不止于看了一场百年一遇的奇观吧。”

    “你批评过我,说我从来把自己包裹得严实,从来没主动对你说起过去。”路非坦然看向纪若栎,“对不起,若栎,不是我存心要隐瞒什么,只是你这么聪明,自然也能看得出,我所有不愿意放弃的回忆,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都与一个人有关系,我没办法把这些和别人分享。”

    “我聪明吗?我看我迟钝得可以,才会陷进对你的感情里不能自拔,可又迟钝得不够彻底,才骗不了自己继续下去。”纪若栎只能自嘲。

    “我们都没法骗自己,若栎,我试过自欺,以为我能和其他人一样,让过去的事过去,接受生活的安排,做一份干得驾轻就熟的工作,忙碌得恰到好处,既有坐在重要位置的感觉,又不至于耗尽心力,然后和一个宽容体贴的女孩子结婚,享受通常意义的幸福。可是我错了,就算没有和她再次相遇,我的心总有一个缺口,我自己没有幸福感,更不可能带给你幸福,我很抱歉耽误了你这么久。”

    纪若栎没法再维持那点不知是对人还是对己的嘲讽了,路非从来诚恳,但他的诚恳从来都是有所保留的。眼见面前总是内敛的男人突然放弃一向克制的态度,在她面前裸露关于他往昔回忆的小小神驰、痛楚与无奈,她不能不意识到,这个坦白得前所未有的姿态,似乎代表他已经放下了所有的不确定,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她只能将一个叹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三个月前从美国回来以后,你就开始不断跟我说抱歉对不起了。算了,我们留点以后见面的余地,路非,我已经请姐姐的秘书给我订了明天回北京的机票。”纪若栎拿起酒杯浅啜一口,凝视着他,“谢谢你没有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是路非想要的结束,但他当然没法释然,他沉默片刻,“我明天过来送你去机场。”

    第二天,路非接了纪若栎,开到机场,一路上两人都保持着沉默,走进航站楼,路非蓦地停住脚步,只见辛辰与林乐清正坐在一侧休息区,两人都穿着灰色t恤和牛仔裤,意态悠闲地聊着天,身边搁着大大小小几个行李箱包。

    路非放下纪若栎的行李箱,说声对不起,匆匆过去。

    “小辰,你准备去哪里?”他一手按在辛辰肩上,声音压抑而低沉。

    辛辰只觉得肩头突然重重一沉,莫名其妙抬头看着他,没来得及回答,林乐清笑着说:“路非你好,合欢是来送我的。”

    路非的神情松弛下来,徐徐收回手,停了一会儿才说:“我也是来送人的,乐清,你要回美国吗?”

    “是的,我快开学了,不能再赖着不走了。”

    路非点点头,“一路平安,乐清,我先失陪。”

    辛辰不经意抬头,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纪若栎,她架着副大墨镜,看不出表情地对着她这边,路非走过去,与她说了几句什么,拎起她身边的行李箱,两人一同走向换登机牌的柜台。

    林乐清笑道:“他真是紧张你,你吓到他了,他肯定以为你打算玩不声不响的失踪,甚至更糟糕,是跟我私奔。”

    辛辰哭笑不得,“我哪有那个雅兴。我要有一点拐带你私奔的意思,你爸爸敢放我一个人来送你吗?哎,对了,你跟你爸说话的口气还那么生硬。”

    刚才辛辰与林乐清在他家楼下碰面,林乐清坚持拒绝他父亲林跃庆开车送他,一边拦出租车,一边说:“你上去吧,到了我给你打电话。”一点没有依依惜别之情,林跃庆只好叮嘱他路上注意,跟他和辛辰说了再见。

    三年前在西安住院时,辛辰就诧异过,看着性格那么开朗随和的林乐清,对赶去照顾他的父亲却十分冷淡,两个人时常半天说不上一句话。

    林乐清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摇头,“你现在看到的还好。他以前对不起我妈妈,我15岁的时候,妈妈和他离了婚,带着我和妹妹移民加拿大,后来他年年去看我们,我始终不爱理他。”

    “过去的事就算了,我觉得他很紧张你才是真的。”

    “是呀,我们从秦岭被抬下去的时候,你昏迷了,我可醒着,看到他胡子拉碴扑过来的样子,好像老了好多,我就想,我跟他怄气的时间也太长了点,我妈都不怪他了,妹妹更是和他亲热,只有我,不知道放不下什么,端了那么久。”林乐清叹口气,“慢慢我们算是恢复邦交了,不然这次回来,我也不可能住他这边。不过总是离亲热还差了老远,怎么想弥补也只能这样。”

    辛辰与自己的父亲关系一直亲密,可是她有一个从来没有开始、大概更没有可能修复的母女关系,当然理解林乐清的心情,“顺其自然吧,有些事情大概错过就是错过了。”

    “不说这个了,合欢,你有没有一点舍不得我?”林乐清眼睛里闪动着调皮的笑意。

    辛辰也笑了,“你有点正经好不好?乖乖回去当个好学生,好好念书,我们明年再见。”

    “明年我就毕业了,打算回国来工作,初步和我父母谈了一下,他们也支持我。”林乐清懒洋洋地伸展着他的长腿,“看目前的情形,国内建筑设计的发展空间还是很大的。”

    这是林乐清头次对辛辰谈及与他学业前途有关的话题,辛辰点点头,“你打算去哪个城市?”

    “我想先看看你的安排。”

    林乐清语气轻松,然而乌黑清亮的眼睛凝视着她,那份真挚无可置疑,辛辰看着他,同样认真地说:“乐清,请你选择你最想要的生活,不要急着给自己限定一个前提,好吗?”

    林乐清摇头,“你现在似乎想和每个人划出一条界限,合欢。不把别人当成你决定去向的理由,也不愿意成为别人做出决定的前提,难道你以后准备永远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吗?”

    辛辰怔了一下,“我没活到那么超脱的地步啊。”

    “那不是超脱,那是一种自我隔离,你会错过很多的,我不希望你那样生活。”林乐清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合欢,不见得是和路非,或者也不见得是和我,总有一天,你得和某个人建立起更亲密的关系,你不能一直拒绝下去。”

    辛辰勉强一笑,“我明白,也许离开这个城市,我有机会彻底摆脱一些事,能更轻松地和人相处。”

    “那你记着,我已经提前跟你预约了,不管将来你准备生活在哪儿,至少我能从和你一块去徒步的朋友做起了。”

    “这个不用预约,乐清,我们有可能一块去捷克呀。而且只要你回国工作,不管住哪个城市,我们都会有见面的机会。”她指一下显示屏,“哎,去七号柜台换登机牌。”

    她帮林乐清拿了个背包,随他一块过去换登机牌托运行李,林乐清突然回头看着她,“我要进去了,合欢,临走的时候要求你答应我几件事,行吗?”

    “什么事?我得看我能不能做到。”

    “你必须做到,不然我不认你这个朋友了。别随便去冒险,不要一个人徒步,和我、和你的家人保持联系,不许玩失踪。”

    辛辰没想到眼前这个大男孩轻声道来的会是这样的嘱咐,不觉有点鼻酸,她把背包递给他,张开手臂快速抱一下他,然后放开,掩饰地笑,“可见一个人如果开始任性,以后再怎么收敛,别人也会当你一直任性了。这些不用你特意叮嘱,我一定全做到,乐清,进去吧。”

    林乐清点点头,用力握一下她的手,“照顾好自己,再见。”

    辛辰看着林乐清入了安检通道,他回头微笑向她挥挥手,然后进入候机厅,她转身,纪若栎与路非也走了过来,她微微点头,与他们擦肩而过,走出大厅,准备去坐机场大巴。路非从她身后赶上来,“我送你回去,小辰。”

    辛辰犹豫一下,路非微微一笑,“就算拒绝我,也不至于要和我断绝往来吧。”

    “我倒是无所谓,我是怕让你困扰了不好。”

    路非摇摇头,“只有一种情况让我困扰,那就是你打定主意拿我当路人甲。”

    “我们认识这么久,摆出路人的姿态未免太矫情刻意了。”辛辰嘴角上扬,右颊上梨涡隐现,轻松地笑了,“还是自然一点好。”

    路非眼神一黯,却只沉静地看着她,“我没意见,我们可以按你的想法和步骤慢慢来。”

    辛辰脸上笑意加深,摇摇头,“再这样说下去,就接近于**了,可是跟你**的话,我们大概都会有不良反应的。走吧,上车,我还得赶回去。”

    这样以言笑自若熟女姿态出现的辛辰是路非陌生的,昨晚她的拒绝虽然决绝,到底流露出了情绪,然而在一夜之间那些波动仿佛全部平复,她坦然对着他,礼貌地保持着距离,恰如其分地略带调侃,不冷淡,却没有一点亲密的意思。

    路非并不动声色,给她拉开车门,“直接去你工作的地方吗?”

    “我先得去一趟医院,大妈昨晚心脏不舒服住院检查,我去看看她。”

    路非将车开到市中心医院门口,“我也去看看李阿姨。”

    辛辰并不愿意和他一块上去,但没有理由拒绝,只能点点头,“那你稍等一下,我去取订好的汤。”

    她大步走过马路到对面的汤馆,这间汤馆在本地颇有名气,她早上出门前就打了电话过来,预订了一份当归鸡汤。

    昨天晚上,辛辰已经睡下,家里电话响起,她爬起来接听,是辛开明打来的,“小辰,让小笛赶紧到市中心医院来,她妈妈现在心脏不舒服,我刚送她来医院。”

    辛辰连忙答应,却发现辛笛出门赴约,手机丢在了茶几上没带,她只好打戴维凡的手机,过了好一会儿,戴维凡才接听,他马上将手机转交给靠在他怀里的辛笛,辛笛听得大吃一惊,一边急急催戴维凡开车赶往医院,一边打爸爸的手机,辛开明说:“你妈妈突然觉得心悸头晕、喘不过气来,医生正在做检查,应该没太大问题。”

    到医院时,正碰到辛辰下了出租车等在门口,三个人匆匆赶往内科急诊病房,只见李馨半躺在病床上,辛开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爸爸,妈妈怎么样?”

    “吃了药,做了心电图。”辛开明轻声说,“医生说今天留院观察,明天做一个全面检查,可能要请神经内科医生会诊。”

    辛笛松了口气,李馨患有并不算严重的慢性风湿性心脏病,这些年注意保养和锻炼,身体状况看上去良好,但总有隐忧。

    李馨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没事的,很晚了,小笛留下来陪我就行,你们都回去吧。”她看清楚辛笛的衣着,顿时皱眉,“小笛,再怎么急,也不能穿这么短的睡衣到处跑,太不像样了,还是你爸爸留下来,小戴赶紧送她回家。”

    辛笛暗叫好险,连忙拢住衬衫,“好吧好吧,我明天一早就过来,保证穿得整整齐齐。爸爸,有什么事,你马上打我电话。”

    辛笛早上六点就出门去了医院,辛辰跟她说好中午带鸡汤上去,让她不用订医院的盒饭。她提了店员打好包的鸡汤过来,路非也在旁边买了花和果篮,两人上楼到李馨住的病房,正要进去,只听里面传出李馨稍微提高一点的声音:“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妈妈说的话全听不进去,总之,小辰现在住你那边,你要留意别让她跟戴维凡多接触。”

    辛辰停住脚步,一脸的匪夷所思,路非皱眉刚要说话,里面辛笛已经开了口:“妈,你可真是越说越离谱了,辰子哪屑于去干这种事。”

    “你和你爸爸一个腔调,小辰的心机你根本不了解。以前的事不用提了,现在别说路非被她搅得跟未婚妻取消了婚约,你谢阿姨为这事很生气,就是冯以安家里,昨天也闹出了好大的风波。”

    “冯以安早和辰子分手了,他家的事怎么又怪得到她头上?”

    路非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墙边,伸手拉辛辰,“我们先去那边坐坐。”

    辛辰不动,带点嘲笑看着他,李馨的声音继续从室内传来,“你以为他们为什么分手?小冯的妈妈从一开始就觉得小辰成长的家庭不够正常,单亲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心理问题,一直反对他们交往,也就是小冯坚持,他们才勉强同意了。可前不久,他们又不知怎么打听到她高中没毕业就拍过人流医院的广告,上大学又交了不少男朋友,一听到小冯说想和小辰结婚就发火了,勒令他们分手。他们两口子只一个宝贝儿子,怎么肯松这个口?”

    辛笛的声音是不可思议的,“这理由也太扯了,冯以安还是不是成年男人呀,这么受他家里摆布。”

    “当初你爸爸要把小辰介绍给小冯,我就觉得不妥当,跟你爸说,弄得不好,不要说当不成亲家,反而会让老同事见面尴尬,我没说错吧?本来分手了就算了,也不知道小辰给小冯示意了什么,他突然回去跟父母摊牌,非要跟小辰和好,家里闹得一团糟,小冯的妈妈打电话给我诉苦,我能说什么,回来说你爸爸,你爸爸倒怪我,我这才气得胸口疼。”

    辛辰扯着嘴角笑了,将手里的鸡汤递给路非,轻声说:“偷听别人讲话可真不好,回回都能听到让自己难堪的话。麻烦帮我带进去吧,不用说我来过。”她不等路非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开了。

    医院的电梯照例拥挤而缓慢,每层楼都有人进进出出,每个人看上去都表情愁苦,各怀心事。辛辰靠到角落站着,侧头看身边镜面映出的那些郁结的眉头,最后凝视住自己,她仍然带着那点笑意,可也是一张没有任何愉悦之意的面孔。她知道大妈虽然说不上喜欢自己,但毕竟这么多年毫无亏欠,总维持着表面的关心和亲切,的确没料到她私底下已经视自己如狐狸精了,而且是罪名如此确凿的狐狸精。

    她的手机响起,拿出来一看,是冯以安打来的,她等电梯下到一楼,一边随着人流往外走,一边接听:“你好。”

    “小辰,现在有空吗?”

    “有什么事吗,以安?”

    “你在哪儿?我过来接你。”

    “我在探视病人,马上要赶去工作,能在电话里说吗?”

    “一个自由职业者居然开始拿工作来搪塞我了。”冯以安的声音再次带上了讥讽,“对不起,电话里实在说不清,请赏脸抽出点时间和我见个面,不会耽误你太久。”

    想到刚才在病房外听到的实在让她不愉快的谈话内容,她意兴阑珊,“以安,我们分了手,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偶然碰上时打个招呼就算了,你觉得我会有兴趣当面领教你这么尖刻的讲话口气吗?”冯以安显然没料到她如此直接,一时说不出话来,辛辰彬彬有礼地说:“就这样吧,我挂了,再见。”

    没等她把手机放回包里,电话又打了进来,还是冯以安,她叹口气,重新接听:“你好,还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我道歉,小辰,刚才是我不对。”冯以安的声音苦恼。

    “算了,我的语气也说不上好,”她犹豫一下,还是说,“以安,请不要为我跟你家里人起争执。”

    “你从来就没在乎过我,对不对?”冯以安重新暴躁起来。

    没等辛辰说话,这次冯以安先挂了电话。

    辛辰收起手机,正要走出医院,只见几个穿着白袍的医生迎面走来,被簇拥在当中的那男人清瘦修长,大概50岁出头,戴着无框眼镜,两鬓微斑,她一眼认出,正是路非的舅舅谢思齐,他十一年前曾给她诊断过睡眠瘫痪症。

    她并不准备贸然打招呼,看着学者风度犹胜当年的谢医生从身边走过,不由得记起当年路非带她来看病,站在这门口,她不肯进医院,转身要走,手却被路非牢牢地抓住,他那样温和地看着她,耐心地呵哄,盛夏阳光透过树荫洒在他身上,光影斑驳间他的笑容和煦如春日,这个突如其来的回忆让她微微失神。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她悚然一惊,回头一看,正是路非。

    路非将她的手握得很紧,但并不看她,拉住她的同时,叫谢思齐,“舅舅。”

    谢思齐止步回头,“路非,你怎么在这边?”

    “我来看李阿姨,她住内科病房1907床。”

    谢思齐点点头,“对,辛主任的夫人,我早上会同心脏外科大夫去给她会诊过,应该没有大碍,这位小姐是”

    “她是辛叔叔的侄女辛辰,以前我带她来请舅舅看过病,不过那会儿她还小,只有14岁,你可能不记得了。”

    谢思明笑了,“请不要质疑一个做了一辈子神经内科研究的大夫的记忆力,路非,这是你从小到大唯一带来给我见过的女孩子,我当然有印象。”他和蔼地看着辛辰,“现在还有睡眠障碍吗?”

    辛辰着实觉得荒谬,却只能保持微笑,“就算还有,我也已经适应了,谢谢谢医生。”

    谢思齐笑着说:“对,现在成年人出现睡眠问题的比例很高,自己调整很重要。路非,有空带女朋友来我家吃饭,我先进去了。”

    目送谢思齐走远,辛辰似笑非笑看向路非,“你不会是打定主意要跟我**了吧?”

    “别为在楼上听到的话生气。”

    “我倒是真没生气,最多就是吃惊,如果现在还有个男人能激发我去勾引、去破坏的愿望,我似乎要感激了。”

    她语气里那点苍凉的嘲讽之意让路非默然,他静静地看着她,停了一会儿才说:“小辰,用别人的偏见来惩罚自己,是对自己的不公平。”

    辛辰扬眉,嘴角挂着一个浅笑,“幸好我对公平这个东西没太强烈的固执。你刚才也听到了,眼下大概有两个母亲觉得我对他们的儿子有企图,一个母亲觉得我对她女儿的男朋友动了觊觎之心,你再这么拉住我的手,是不是想彻底证实我的不清白。”

    路非轻轻松开手,“李阿姨误会了,我父母的确对我解除婚约不满意,但我昨晚和若栎达成谅解以后,已经和他们认真谈过,不关任何人的事,只是我的问题。”

    “谢谢你,那么至少我的罪名可以少一桩,我真得去工作了。”

    “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接下来我们保持点合适的距离,好吗?在我走之前,我不想再惹更多的麻烦了。”

    她头也不回,走到医院门前排队候客的出租车前,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辛辰直接去了戴维凡的广告公司。

    严旭晖师摄影棚后,画册的拍摄进度明显加快了。她不用再去拍摄现场,戴维凡在公司给她安排了办公桌和电脑,她开始对前期拍摄的图片进行最后的修图程序。最难处理的还是四月花园拍摄的那部分图片,老式房子、古董家具固然有情调,但灯光处理不及专业摄影棚周到,几个在回廊半露天环境下拍摄的场景,模特的头发被风吹拂到脸上,细细的发丝修起来格外费神。

    冯以安发来一条短信,请她定时间见面,她不想回复,直接关了手机,一直专心忙碌到晚上八点,晚餐是和其他员工一块吃的盒饭,广告公司加班的员工都要走了她才起身。

    这样大半天伏在电脑前面,眼睛发酸头发晕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出来以后,她和几个活泼谈笑的年轻男女挥手说再见,他们离去,她却并不迈步,收敛了那点笑意,立在路灯照亮的街道,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抬起左手揉着后颈,突然有点不知道去哪儿好了。

    过了好一会儿,辛辰才懒洋洋迈开脚步,向地下通道走去,准备过马路去对面的公共汽车站。坐自动扶梯下到下面,只听前面传来小提琴的声音,她走过去,在拉琴人面前停住脚步。

    地下通道平时比较常见的是各式地摊,偶尔有人卖艺,都是盲人拉二胡吹葫芦丝之类,今天拉小提琴的是个瘦削矮小的年轻男孩,头发略为蓬乱,面前放了一个纸盒,里面零星丢着一些钞票和硬币。地下通道里灯光昏黄,行人来去匆匆,并没有几个人在他面前驻足,他却毫不在乎,专注地拉着小提琴,沉浸在自己的音乐声中。一曲终了,无人喝彩。他将琴弓交到左手,弯腰从地上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大口。

    “我想听克莱斯勒的《爱之喜悦》,可以吗?”辛辰轻声问。

    他一怔,抬头看向她,似乎带着点羞涩之意,马上移开视线,点了点头,提着琴弓深呼吸一下,开始拉了起来。

    熟悉的乐曲迎面而来,将她密密地包围,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自己瞬间神驰。

    十年前,另一个男孩特意拎了琴盒去她家,站在客厅中,笑着问她:“想听什么?”

    她眨着眼睛,却完全对小提琴曲没有概念,迟疑一下,说:“呃,《梁祝》?”

    他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听听这个吧,克莱斯勒的《爱之喜悦》。”

    她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站着的丰神俊秀的大男孩。上一次她看他拉琴还是小学的文艺表演,他站到台上接受大家的掌声,她在台下和其他同学一样仰望。而此刻,他离她如此之近,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垂下眼睑凝视手中的提琴,睫毛覆出一点阴影,修长的手指拨动琴弦,琴弓在琴上飞舞,华丽饱满的乐曲缭绕在她那个简陋的家中。她并无音乐素养,平时听的多是流行歌曲,可那一刻她能真切感受到爱之喜悦与动人,无法不心旷神怡。

    一曲终了,他问她:“好听吗?”

    她的回答却是:“以后不许你单独拉琴给别的女孩子听。”

    他被这个孩子气的娇蛮逗得大笑摇头,“小姐,我拉的是《爱之喜悦》,不是《卡门》。”

    在路非走后,辛辰并没再刻意去找这首曲子来听,站在陌生拉琴男孩面前,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提这个要求。

    琴间流淌出的欢乐曲调慢慢转成温厚亲切,由缠绵到清澈,由欲语还休到明亮畅快,那样的喜悦、浪漫洋溢在乐曲声中,让她只觉如同置身在花开的春天。

    当男孩子提着琴弓的手垂下时,两人视线相接,这次,他没有羞涩躲闪,她轻轻鼓掌,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钞票,蹲下身子,放到盒中,“谢谢你,再见。”

    她走向地下通道的出口,在她身后,悠扬的提琴声再度响起。

    辛辰摸了一下自己的包,小手电筒和钥匙都在,她上了楼,进了自己的家,开灯看看,里面空荡得有几分陌生感。她打开门窗,走上阳台,顺防盗网栏杆攀爬的牵牛花不可能搬走,这几天乏人照管,叶子蔫蔫地低垂着,尽管已近秋天,牵牛花花期将近结束,她还是舀来水,浇到花盆里。手轻轻一碰,花萼谢处结着的黑色种子四散而落,往年她会把它们收集起来,一部分留到来年播种,一部分送人,现在只能任它们自生自落。

    她回到客厅,席地坐下,头次发现,有个家还是很重要的,至少在不想见任何人的时候,能够有地方可去。

    当初装修时,因为设定了极简风格,没任何花样,她于是自己出效果图,自己监工,装修完成那天,并没请保洁公司,而是亲自动手做开荒保洁,累得精疲力竭后,她捏着一块抹布,也是这样靠墙坐着,看着同样空落的家,想着还要去买些什么家具回来。尽管心存太多的不确定,她还是决定好好在这里生活下去。

    以满不在乎的姿态处理完所有身外物并不难,然而处理回忆跟过去却总是不容易的,她将头伏到膝盖上,一时恨不能就地躺倒睡上一觉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起,辛辰懒得理睬,可是门外的人显然决定和她比拼耐心,一下接一下不停地按着,铃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得格外刺耳。她只能站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猫眼望出去,只见正将手指定在门铃按钮上的是冯以安,他穿着蓝白条纹衬衫,嘴唇紧抿,透着她不熟悉的严厉表情。

第十八章 前尘旧梦已逝

    “终于肯开门了吗?”冯以安站在门口,屋内的灯光照到他身上,他沉着脸,语气是不友好的,门铃被他长时间按下来,带着惯性地接着响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辛辰想,竟然没一个地方可以让自己喘口气安静一下了,她手扶着门烦恼地说:“你要干什么啊,冯以安?”

    “为什么关手机,怕我骚扰你吗?”他咄咄逼人地问。

    她不理会他的问话,“我正好要走了,我们一块下去吧。”

    她将门拉开准备出去,冯以安却抢前一步站了进来,“这里也不错,很安静,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辛辰有点无可奈何,她与冯以安认识快两年时间,正式恋爱也有一年多了,他一向还算斯文讲理,后期虽然表现反复无常,她也只认为是他的公子哥儿脾气发作,现在不免对这个突然动不动就流露出怒意的男人颇为陌生和无语。他带来的无形低气压让她觉得这个几天没有通风的房间突然气闷起来,她索性把防盗门开着,让阳台的风与这边形成对流,然后看着他,静待他先开口。

    冯以安踱到屋子中间,四下打量着,他以前不止一次送辛辰回家,熟悉这里的格局,尽管知道此地面临拆迁,但眼前如大水冲刷过的四壁萧条、空荡,还是让他有些吃惊。

    “你现在住哪儿?”

    “我暂时住堂姐家里。”

    “总住别人家不大好。”

    辛辰无声地笑了,那是自然,她今天比什么时候都更知道没有一个自己的空间意味着什么,“找我有什么事吗?”

    冯以安有点被问住了,停了一会儿才说:“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吗?”

    “你似乎忘了,以安,我们已经分手了。”

    “男未婚女未嫁,分一次手不算再见面的障碍吧?”冯以安带着几分阴阳怪气地说,“再找找别的拒绝理由。”

    辛辰笑了,“还需要理由吗?少见面少些麻烦。”

    冯以安有点烦躁,“我前几天才知道我妈来找过你,为什么你没跟我说?”

    辛辰侧头想了想,“这倒真是个问题。好吧,只是一般推理,我猜你妈跟我说的话,应该在家跟你说过好多次了,我还用再去跟你说一次,算作自首忏悔吗?不好意思,我可从来没为自己的出身和已经发生的事对谁感到抱歉。”

    “于是我一开口说分手,你就点头答应了。”

    辛辰不语,那段时间冯以安表现得有几分暴躁,经常为小事跟她争执冷战,而且不止一次拂袖而去,她不免茫然加厌烦,只是考虑到说分手难免招来大伯的不悦,于是容忍着。待冯母找到她,她才知道别人家里已经为她吵得不可开交了。

    她客气地叫冯母阿姨,冯母却称她辛小姐,说话十分开门见山:“我和以安的父亲碰巧刚知道了一点情况,觉得你跟以安并不合适。”

    辛辰诧异,待听她絮絮说来,“拍过不怎么体面的广告、早恋、交过好几个男朋友、母亲不详、父亲曾经卷进过诈骗官司里……”辛辰顿时冷下脸来,扬眉笑道:“阿姨,您费事找那么多人打听,不如直接来问我,我肯定比他们说得要详细得多。”

    “是吗?”冯母矜持地笑了,“你大伯介绍你时,可没跟我家说清楚,只说你是单亲家庭,这一点我已经不大满意了,你以为如果早知道全部的情况,我们会让以安跟你见面吗?”

    辛辰正色说道:“我大伯从来没有关注鸡毛蒜皮八卦的嗜好,他也犯不着为我隐瞒什么。您说的那些事,基本上全是我的私事,跟我大伯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从来没瞒过谁,可是也没义务向别人做交代。您不能接受,那是您的事了。”

    冯母显然没料到她的态度这么强硬,“你以为你已经把以安控制牢了,不用顾忌大人的反对吗?那你就想错了,我明确地跟你讲清楚,我们肯定不会同意他跟你结婚的。”

    辛辰大笑,“阿姨,我没猜错的话,这些您都跟以安说过了,他要是听您话的好儿子,也不用劳烦您再来找我了。”

    冯母顿时语塞,隔了一会儿才悻悻地说:“你不用得意,他早晚会明白,婚姻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你到底是辛局长的侄女,总不希望我去跟他讨论你们两个人的事情吧。”

    如果冯母说要找她父亲辛开宇,她根本不会在乎,乐得让这自负得离谱的老太太去碰一头包,可是提到大伯,她当然不能让他去面对难堪,“令郎跟我一样是成年人了,这样找家长不是有点可笑吗?而且区区一个副厅级干部家庭,并不值得我费事高攀,我对以安也会讲清楚这一点的。”

    不欢而散以后,辛辰着实恼火,改天冯以安找她,她努力控制自己的火气,准备看他怎么说,哪知道他沉默良久,开口竟然是:“辛辰,我们分手吧。”

    辛辰有种被抢了台词的感觉,她几乎想仰头大笑,可面前冯以安正牢牢盯着她,目光灼灼,她突然一下冷静下来,没了任何发作的兴致,定定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好。”然后起身走掉。

    “你一点没想问我是为什么跟你说分手吗?”

    辛辰诚实地说:“我刚好对原因没有一点好奇了。”

    冯以安盯着她,眼睛里满是愤怒,额头青筋跳动起来,“从头至尾,你都是这么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恋爱?可以;结婚?考虑一下也许行;道歉?没关系,算了;分手?好吧……”

    “不然要我怎么样?对不起,我没太多戏剧化的情绪表达,尤其到了分手的时候,我确实没有牵衣顿足给别人提供心理满足感的习惯。”

    “你到底有没有在乎过我呀?辛辰,我找茬儿和你吵架,你就摆出一副不理睬的姿态;我刚一说分手,你就说好,从来不问原因,你不觉得你已经自我得让人很寒心了吗?”

    “我以为我们相处的时间不算短,你应该知道,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愿意留在我身边的,我会好好珍惜;至于留不住的,我觉得不如放生。”

    “珍惜?”冯以安重重地将这个词重复一次,“至少我从来没感受到过你珍惜什么。说白了,就是你觉得我并不值得你挽留,对不对?”

    辛辰烦恼又疲惫地说:“以安,你是专程来和我吵架的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没这闲情逸致,更不要说今天了。”

    冯以安冷笑,“很好,你赢了,我认栽,再一次爬回来向你求和,爽不爽?别忍着,痛快地笑我吧。”

    辛辰吃了一惊,她完全没有任何跟冯以安较劲的意思,那个分手除了让她恼火了几天外,她就再不去多想了,“这算干什么?玩分分合合呀,不好意思,你说分手就分手,你说和好就和好,我要是会对这种相处方式觉得爽,那就真被你妈妈言中,有不轻的心理问题了。”

    冯以安默然,“我代我妈说声对不起,她没权利来跟你说那些话。”

    “我接受道歉,不用再提这事了,走吧,我今天很累。”

    冯以安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神情冷漠,“我不用指望你对我的行为和心理有好奇,而且我也可以断定,你对我的确没有感情,我最初的判断没有错,你只是需要一个知情识趣的男人陪你罢了。”

    “又来了,这是在指责我自私喽。好吧,我的确自私,不过我从来没有装出不自私的样子欺骗任何人的感情,同时也请反省一下你自己好不好?你听到你妈妈说的那些话,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当然你是介意了,又不愿意来当面质问我;你犹豫不定,于是动不动为小事和我争吵。先不要提家里的意见,恋爱如果弄得两个人都不开心,那就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冯以安冷冷看着她,清晰地说:“你把我想得实在是很猥琐。我承认,我父母很介意那些事,可是我有基本的判断能力,你的出身你选择不了,你父母的行为跟你根本没关系,拍广告时你还小。说到**男朋友,辛辰,我不是傻子,我会认为跟我在一起时还是第一次的女孩子是个乱来随便的女人吗?”

    辛辰头一次哑口无言了,她怔怔地看着冯以安。

    冯以安突然伸手抱住她,她本能地挣扎,然而他牢牢固定住她,逼近她的脸,“我唯一介意的是,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值不值得我冒着和父母争吵反目的危险来待你?”

    辛辰停止了挣扎,空旷的屋子里突然出现一阵压抑的寂静,几乎可以听见两人心跳的声音,良久,辛辰现出一个苦笑,“以安,我想你这么心思细密的人,如果没把你父母在意的那些事放在心上,那么在对我说分手时,对于值不值得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冯以安缓缓松开手,“没错,我以为我都想清楚了,可是每次重新看到你,我都发现,我高估了我的理智,低估了我的记忆。我恨你可以这么轻易做到淡然、做到遗忘。那个第一次对你的意义远不及对我来得重要,对吗?”

    辛辰的第一次,的确是与冯以安,尽管冯以安不是第一个抱着她出现生理反应的男人。

    这个城市永远热闹喧嚣,大学里放眼皆是新鲜的面孔,看到辛辰的男生照例都眼睛发亮。她却陷身在突如其来的孤独之中,心里满是苦涩,时常恹恹独坐,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并且频繁为梦魇所苦。

    她自知状态不对,也试着调整,加入了几个社团,可是演戏、唱歌、舞蹈通通叫她厌烦,唯有徒步,大家都沉默不语,大步向前,身体疲惫后可以安然入睡,她坚持了下来。

    她并不拒绝别人的追求,然而每一次交往持续的时间都不长,那些血气方刚的男生向她做进一步索求时,她几乎本能地退缩了,一次次闪电般缩回自己的手,一次次避开别人凑上来的脸。

    辛开宇没有对她做过贞操教育,只是在她开始发育以后,就让她看生理卫生方面的书籍,懂得保护自己。

    可惜这样的书通通没法教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子学会处理感情,把身与心的发育统一起来。她少女时期面对的又是那样小心控制约束自己的路非,她习惯了他的呵护与忍耐,那些亲吻在她身上激发的骚动如此朦胧美好不含杂质,她只有在他离开以后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面对来自别人的热情,她却怎么都调动不起来同样的情绪,她并不害怕失去那层膜,也有足够的常识,知道该怎么避开意外,可她没法说服自己与人亲密到那个地步。

    意识到这一点,她绝望地想:难道以后再也不可能与人亲近了吗?难道那个怀抱已经给自己打下了烙印吗?

    这点绝望让她脾气开始乖戾,略不如意便不加解释地与人断绝往来,完全不理会旁人的目光。慢慢地,平面设计专业那个傲慢冷漠的美女辛辰颇有些恶名在外了,追求不到她的男生对她敬而远之,看不惯她的女生对她冷眼斜视,她一样满不在乎。

    总有新的追求者陪她打发寂寞,然而,寂寞这个东西有几分无赖,被强行打发后,每次都能在她最不设防的时候卷土重来。

    最重要的是,路非始终没有彻底走出她的生活。

    辛辰拒绝了路非递过来的邮箱,但辛笛与他保持着联络,一直与大家分享着来自他的简短消息,那个名字就这样不经意却又不间断地落在辛辰耳内,每次都能让她心底掀起波澜,但她却没法说:“请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了。”

    他曾许诺过拿到学位就回来,这个念头一经浮上心头,她就再也没法说服自己不去想了。

    她的心底滋生出一个隐隐的希冀,不敢触碰,却时时意识得到,于是对别人的热情更加敷衍。

    读到大三,离路非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这天辛辰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蠢动,打开辛笛的电脑。辛笛一向图省事,邮箱在家中电脑设置成开机自动登录。辛辰迟疑良久,点开最近一封来自路非的邮件,内容很简单,谈及实习进行得很顺利,学校进行的商科课程改革,强调与现实商业的结合,可以接触更多实战开阔视野,他个人对于风投十分有兴趣,越来越觉得需要在毕业后找一份相关的工作,才能更好地消化理论知识,末尾说的是:“我父亲也认为,我有必要在美国找一份工作,好好沉淀下来,积累金融投资领域的经验,我在认真地考虑。”

    她关了邮箱,明白那个希冀有多渺茫荒谬,当距离变成时间与空间的累积,只会越来越放大。你尚且在与别的男生交往,不管多么漫不经心,又怎么能要求他记得那个被你拒绝的承诺。

    第二天,辛辰带着黑眼圈去参加纵山,埋头疾行了超过八个小时,到最后已经只有她一个女生和三个男生在坚持。到达目的地,她才停下来休息,累到极致的身体每一块肌肉都酸痛不已,瘫倒在地上。同行的一个男生一边喘息,一边诧异,“看不出你有这份潜力,差一点我就跟不上你了。”

    她先后加入了学校的纵山社团、跨校际的户外联盟,最后又加入本地最大的户外bbs,时常与不同的同学或者网友相约纵山,但今天这样的高强度疾行是头一次,骤然停下来,她只觉得两条腿失去知觉,无法做最轻微的移动,她伸手按捏着,试图恢复活动能力,但实在疲惫,手上动作无力。

    那男生探头一看,不禁笑着摇头,他也是户外运动迷,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大方地在她面前蹲下身子,有力的手指替她按摩放松紧张的小腿肌肉。

    在针刺般疼痛的感觉袭来后,她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她看着面前男生短而乌黑的头发,轻声说:“谢谢你,李洋。”

    他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眼睛含着笑意,“真难得,你居然记得我的名字。”

    骤然看到这样明朗干净而温和的笑容,辛辰有刹那的失神。

    李洋来自西北,有着关中人的长相,高而挺拔的个子,端正的面孔,略为狭长的眼睛,就读于本地另一所高校,学的工科,却爱好哲学,加入徒步的时间并不长。

    两人并坐闲聊,辛辰话并不多,只是听着,若有所思,面孔上带着疲乏的哀愁,打动了李洋那颗敏感的心。

    交谈之初,李洋心存疑惑,他对辛辰的名字有所耳闻,但真正在一起后,发现这个安静得过分的女孩完全不是传说中飞扬跋扈的模样,在徒步途中从不说话,并不怎么理会男生的搭讪,脸上总有一点淡淡的厌烦和心不在焉的表情,让他大为吃惊。

    他们顺理成章地开始交往起来。

    辛辰在一次纵山中扭伤了脚踝,李洋将她背下山,天天骑自行车往返在两个学校之间,给她打开水、买饭菜,带她去做理疗。听说侄女受伤后赶来探望的辛开明看到他,对这个举止踏实的男生大加赞赏,认为辛辰终于学会了识人,唯一的不确定就是李洋是外地人,不知道会在哪边就业。

    辛辰听了直笑,说大伯想得未免太远。辛开明正色道:“你们都读大三了,要学会为将来打算,这孩子如果有意为你留下,大伯一定会帮你们的。”

    辛笛在餐桌上说起收到路非的邮件,他已经拿到一家规模很大的风投公司的offer,搬去纽约工作,大伯大妈啧啧称赞他的出色与前途无量,辛辰只木然往口里拨着米饭。没人注意到她的沉默,她安静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多。除了辛笛偶尔感叹外,所有人似乎都习惯了这个沉静的、长大了的辛辰。

    到了大四下学期,找工作这个现实的问题越来越紧迫地摆在大家面前。李洋是家中独子,家人强烈要求他返回西北那个省会城市工作并继续深造,他握着辛辰的手说:“跟我走吧,我保证一生对你好。”

    这是头一次有人对辛辰说到一生,这个词灼热地扑向她,如同生理上的热情一样让她瑟缩了,她迟疑,“我考虑一下。”

    真的要随一个人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全新的生活吗?也许这是她摆脱无望感情纠缠的唯一机会,至少靠在李洋怀里,他温和而体贴,没有侵略性,她也没有违和的感觉。

    没等她跟大伯说起,辛笛在家里的晚餐上宣布收到路非的邮件,他将要回到北京工作。辛辰的心迅速加快了跳动,本来萎缩得接近于无的那个希冀突然不受控制地重新膨胀起来。

    当李洋再次问到她的决定时,她说:“我想去北京工作。”

    于是他们不欢而散了。跟他们一样因为将要来临的毕业而各奔东西的校园情侣很多,不少人的感情来得更加的长久,更加单纯真挚,可是誓言一样随风飘散,相比之下,没人注意到他们平淡的分手。

    辛辰捏着一张纸条,那上面是从辛笛邮件里抄下的地址,站在那栋公寓楼下,她仰头望去,突然情怯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在找好工作以后,可以坦然地出现在那个阔别已久的男孩子面前,告诉他:“嗨,我也到北京来了。我现在长大了,再不是那个无端任性的孩子;我找好了工作,再不会是需要别人带着无可奈何背负的责任,我们能重新在一起吗?”

    已经快四年不见,他还会等着你吗?这个念头突然浮上心头,她的手心沁出了冷汗,纸条在她手中濡湿皱成一团。

    立在风沙之中,她彷徨无措,不知道站了多久,一辆黑色奥迪q7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隔了太阳镜和满目沙尘,她仍然一眼认出,下车的人正是路非。在这个周末的上午,他仍然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穿着合体而熨帖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身形修长如玉树临风。她还是头一次看到穿西装的路非,他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嘴角紧紧抿着,看上去潇洒干练,带着职业气息,却也十分陌生,与她脑海中那个记忆完全对不上号。

    路非没有戴围巾,只迅速锁上车门,大步向公寓走去,辛辰怔怔地看着他进去,竟然没法开口叫他。

    意识到自己的怯懦,她有几分恼怒,踌躇再三,她走到公寓楼前,按响他房间的对讲,心怦怦地跳动着,仿佛要冲出体外。

    接听对讲的是一个温柔的女子的声音:“你好,找哪位?”

    她迅速按了#字键,切断了通话。

    重新站到风沙之中,辛辰意识到,路非的生活中也出现了别的面孔,那个曾将她紧紧拥着的怀抱也可能属于别人了。

    尽管脸上蒙着专业的防沙型户外头巾,细密的质地足以过滤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沙尘,可是她能感受到喉咙间那份粗粝刺痛的干涩感,她的心一时快一时慢,不规则地跳动着,脊背上有了冷汗,手脚却变得冰凉。

    你竟然这么一厢情愿,你竟然这么狂妄,以为他的生活中那个位置永远为你空着,等你发泄完孩子气的愤怒,他会重新张开双臂迎接你。

    那么就是再也没有可能了吗?或许还是应该去跟他打个招呼,或许……

    所有的思绪仿佛都被风吹得紊乱无法理清,不知站了多久,风沙渐渐小了,辛辰看到路非重新出现在公寓门口,向她这边走来,身边是一个苗条的女孩子,穿着米灰色系带风衣,拿围巾蒙着大半个面孔,两人边走边交谈,从她身边走过。

    那女孩经过她身边时,停住脚步说道:“小姐,风沙太大,站外面太久,当心身体受不了。”她的声音与刚才对讲机中传来的一样,柔软而斯文。

    辛辰停了一会儿,说:“谢谢你,我在等一个人。”她的声音缓慢地挣扎着吐出唇外,粗嘎嘶哑得让她自己都陌生。

    “可以给他打电话呀。”

    她的确抄了路非的手机号码,可是隔得如此之近都没有讲话,哪里还有必要打电话。她在蒙面的头巾下绝望地笑了,说:“不用了,我大概等不到他了,再站会儿就走。”

    她仍然站在原处,失去了行动的方向和能力,严旭晖打来电话救了她,他问她在哪里,要不要过来接她去吃午饭,她机械地说不用。

    收起手机,她走到他车前,前挡玻璃已经蒙上了一层黄色的沙尘,她伸出手指,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对自己说,好吧,让老天来决定,如果他看到了和自己联系,那么再见面不迟;如果风沙将字迹湮没,又或者字迹保留到他看到了,他却不打算再联络,那么就从此不见好了。

    她刚要在号码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小姐,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她的手指停住,当然,她不是他的小辰了,只是一个行为奇怪的路人,她猛然挥手拂去写的东西,“不好意思,无聊乱涂而已。”

    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她没资格逞着年少时的任性,去做不速之客,做别人不愿意负担的责任。昔日曾经那样眷念不舍看着她的那双眼睛,现在只将视线从她身上一划而过,没有多一秒的停留,更没有认出的痕迹,那么就这样吧。

    离开风沙弥漫的北京,登上火车。辛辰躺在硬卧中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上铺的床板。火车在哐当哐当地行进,邻近的乘客有人打鼾,有人磨牙,有人讲着无意义的梦话,而她接受着这样注定无眠的长夜。

    到凌晨破晓时分,她再也躺不住了,悄然下了铺位,将散乱的头发绾好,坐在窗边的座位上看着外面。

    已经离目的地越来越近,飞驰后退的景物带着江南春日的色彩,一片片油菜花金黄灿烂,零星的桃李在铁轨边自在开放,路边不时出现小小的碧绿水塘,塘边垂柳透出新芽,笼着轻烟般的绿意,迥异于她连日在北京看到的光秃秃的树木、满眼风沙的萧瑟残冬。

    她手托着腮,凝神对着窗外,头一次开始认真思索,今后应该怎么生活。她上的三流大学,功课照例是应付差事,好在兼职平面模特,在厌倦摆姿势拍照前就开始接触平面设计、图片处理的实际操作,有了还算不错的动手能力。只是与辛笛对比,她就显得太平庸了。

    辛笛一直成绩优异,大三时拿到全国大奖,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毕业时几家服装企业争相礼聘,她目标明确,工作努力,成绩斐然,一路升职加薪,在业内崭露头角,本来对她专业选择存疑的李馨现在已经以她为傲了,对于辛辰那将要到手的不起眼文凭和大学时不断交男友的不良记录自然更加轻视。

    这样回到家乡,她不禁苦笑,并不是为预料中大妈的不屑,倒确实对自己有了几分厌弃。她对自己说,你的青春在彷徨、怨恨和等待中就快蹉跎大半,应该醒醒了,从现在开始,彻底适应没有他的生活。也许按大伯的安排,做一份踏实的工作,不要再有那些无稽的妄想,才是正途。

    然而踏实工作的那份单调也来得实实在在,辛辰对着电脑机械地打着文件,一边怀疑自己的选择,一边对自己说,不可以轻易放弃了,不然,对大伯交代不过去,对自己更没法交代了。

    这个决心来得脆弱,听到路非要回来,她还是选择了放弃。她并没调整好心态,没法在如此乏味的生活中与路非再次相逢,她知道她会失态,会把软弱暴露出来,会接受他怜惜的目光,这些都是她无法忍受的。

    她选择去了秦岭,背负着25公斤的装备,头一次做如此长距离的重装徒步。

    辛辰从大一时开始徒步,最初只是想借着运动的劳累摆脱内心的烦乱,求得一个安眠,后来开始慢慢懂得欣赏途中美景。直到与同伴站立在太白群山某个山巅的那一天,她才头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置身于语言无法形容的美景中的巨大冲击。

    逆风而立,俯瞰云海,山风呼啸着刮过耳边,她意识到,在如此阔朗壮美的自然面前,所有的烦恼忧愁都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如果她固守在那个老旧的办公室内,对着暮气沉沉的上级和同事,处理她厌倦的文件,她只会更加沉湎于过去飞扬的回忆,更加自怨自艾。

    晚上坐在宿营地,仰望天空,一粒粒星辰近得仿佛触手可及,她不期然想起爱好哲学的李洋在一次野外宿营曾对她说过的康德名言:只有两样事物能让我的内心深深震撼,一是我们头顶的璀璨星空,一是我们内心崇高的道德法则。

    她对形而上的东西并没探究的兴趣,当李洋说到这些时,她照例心不在焉。而此刻坐在如穹庐般笼罩的深宝蓝色天空下,沐着城市中不可能想象的素光清晖,她觉得自己至少部分理解了李洋重复这个名言时的神采飞扬。

    林乐清坐到她身边,问她想什么,她笑了,“思考我的生活。”

    这个回答让林乐清抚掌大笑,然后正色说:“一路上你一直沉默,我就想,你思考的命题一定**深远,果然如此。”

    在西安的医院里,辛辰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半夜,病房内灯光暗淡,她意识到在与死神擦肩而过后,那个不肯放弃她独自逃生的少年安静地躺在她旁边的病床上,呼吸均匀平稳。

    林乐清无恙,她也还活着,前尘旧梦已逝,她对着惨白色的天花板笑了。

    她清楚地知道,从今以后,什么样的回忆,什么样的情况,什么样的人,她都能坦然面对,再不用那样仓皇地逃避了。没有了她念兹在兹的爱情,其实并不重要。如果还能继续活下去,那她一定努力选择一个好好的活法,不负曾经感受到的如此美景和如此情意。

    辛辰从西安回来,开始自己去找工作上班,先是业余时间接活赚点外快,在有了稳定的设计客源后,她辞职做了soho,埋头于挣钱,如此认真工作深居简出的状态让大伯大妈都吃惊了。

    辛开明做主,将冯以安介绍给了她,她头一次相亲,赶到约定的地点,看到坐在那儿的是个衣着整齐、干净清爽的男人,先松了口气,而冯以安却着实被惊艳了。

    他一向自视极高,要求也极高,并不情愿用这种方式认识女孩子,只是奈何不了父母催逼才来,提前五分钟到,百无聊赖地坐着,根本没有任何期待,准备礼貌地吃上一顿饭走人。然而准时走到他面前的辛辰个子高挑,化着无痕的淡妆,那张面孔年轻秀美,顾盼之间,眼神安静而清亮,衣着简洁,举止大方,落在他一向挑剔的眼内,竟然挑不出毛病来。

    聊起各自的工作和爱好,冯以安业余时间爱好摄影,辛辰对于图片处理极有心得,谈吐风趣,交流起来颇有话题。

    冯以安一下有了知遇之感,觉得自己简直是中了彩。他快速进入了追求的状态,而辛辰并无拒绝之意,如两家大人所愿,他们交往起来。

    这个女孩子几乎没有缺点除了有点冷感。见了几次面后,冯以安得出这个结论。

    辛辰不算冷美人,遇着他讲笑话,她反应敏捷,笑得应景,绝对是领会了笑点,而不是随意敷衍;到朋友聚会玩乐的场合,她不会做孤高状独坐一边,该喝酒时喝酒,该唱歌时唱歌,称得上合群;冯以安也算久经情场,约会时花样颇多,很会玩情调,辛辰的每个反应虽不算热烈,可也不冷漠扫兴,再浪漫的节目落在她眼内,只有欣赏,没有惊喜。

    她的全部表现可以用适度概括,而冯以安看得出来,那个适度不是出于有意的控制,她几乎是天然地与所有的人和事都保持着一个微妙得不易察觉的距离。身为她的男友,他也不敢说,自己进入了那个距离以内。

    眼看交往可以加深,冯以安突然犹豫起来,而辛辰似乎完全察觉不到他的犹豫。他不打电话联络她,她绝对不会主动打过来;他失踪一两周后突然冒出来,她也不问为什么,可是神色之间,分明带着了然。

    几个回合下来,冯以安明白,他没法突破她给自己划定的无形小空间。他觉得有这种表现的女孩子,一定有不算简单的过往情史。想到那样的淡定从容是经由别的男人磨炼出来的,他的心头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就此撤退,他有点不甘不舍;继续,他又有点莫名的惧意。

    没等他想清楚,辛辰随驴友去了新疆,接到他质问为什么没一声知会的电话时,她很平淡地说:“汇报是相互的,我想你能理解。”

    他咀嚼这句话:是对自己行踪刻意飘忽不定的报复?是陈述事实,还是带着某个示意?

    辛辰走的不是寻常的旅游路线,仍然是带了几分自虐色彩的背包驴行,半个月后,她从新疆回来,也没主动给他打电话通报。冯以安坐不住了,他想与其这样跟自己较劲,不如屈就一下别人的不动如山,而且,他安慰自己,只有入山才能寻得宝藏。

    给他开门的辛辰看上去瘦弱而疲惫,说话声音有气无力,跟他说了几句话,便靠倒在贵妃榻上,揉着太阳穴说:“从新疆回来就赶一个设计,一直做到刚才才完工,实在撑不住了。”

    “去睡会儿吧。”

    “我正熬着粥,大概还要大半个小时才能好,不敢睡。”

    “我帮你看着,你去躺床上好好睡。”

    辛辰犹豫一下,实在敌不过倦意,“那好,谢谢你。”

    她进了卧室,他走进开放式厨房,只见煤气灶上火已经打到最小,砂锅内炖的鸡丝粥带着轻微翻滚的咕嘟声散发出香气。他拿了张椅子坐到阳台门边看书,辛辰的阅读并不广泛,书架上没什么小说,除了几本冷门的哲学书籍,全是旅行杂志、徒步攻略以及摄影修图之类。他随便拿了本游记看着,只觉内心平和,连日的烦恼突然烟消云散了。

    辛辰睡了两个小时便出来了,笑着说是饿醒的,她盛了两碗粥,请他一块吃。她熬的粥内容颇为丰富,加了鸡丝、香菇、干贝,味道鲜美。他吃得很香,只是她精神并未恢复,胃口不好,低头小口吃着。坐在窄窄料理台对面的高脚凳上,他能清楚地看到她头发绾起,露出一段后颈。她出去一趟,面孔晒黑了点,而那个部位仍然雪白,有着细腻温润的肌肤质感,看上去纤细易折,脆弱得让他心中一动。

    辛辰抬头,看到他眼中的关切,有点诧异,正要说话,他先开了口。

    “辰,我最近休假,我们去海边住几天吧,你也好好休整一下。”

    辛辰去过的地方不算少了,可她从来不让自己往海边走。从小生长于内陆滨江城市,她还没看过海。她神情恍惚了一下,突然点点头,“好吧。”

    冯以安发现他的判断错得离谱。

    两人在海边酒店附设的草坪自助烧烤吃晚餐,喝酒,看来自墨西哥的乐队表演,主唱的男歌手长着典型的拉丁人面孔,英俊得让人窒息,翻唱起老情歌来深情款款,唱到尽兴处,走进人群中,对着一个个女士放电,有人满面绯红,有人避开视线。到辛辰面前时,她却只是微笑,坦然与歌手对视,任由他执起她的手,对着她唱到一曲终了再亲吻一下她的手才放开,她含笑鼓掌,毫无不安。

    这个景象让冯以安心绪起伏,既兴奋又含了一丝妒意。回到海景房,他洗澡出来,看见她对着窗外暗沉的大海出神,他抱住她,将她抵在那面窗子上吻她,同时将手探入她衣内,她全无抵抗。

    然而,他以为经验丰富曾经沧海的那个女孩子,在他进入时,痛楚的**声从她咬得紧紧的嘴唇中逸出,淹没在窗外传来的海浪拍击声中,她的手指紧紧地扣在床单上,身体僵直面孔扭曲,那样生涩,那样紧张。

    她的第一次。

    意识到这一点,他竟然有狂喜,吻她咬出细密齿痕、渗出血丝的嘴唇,轻声对她说:“我爱你。”

    辛辰只将头略略一偏,手指松开床单,移到了他的背上。

    站在这个空荡得几乎有回声的房子里,辛辰苦笑了,“对不起,以安,我不知道男人的处女情结是怎么回事,我只能坦白地告诉你,你那时是个很体贴的男朋友,但第一次对我来说,只是人生的必经阶段,我不后悔跟你在一起,可那不是让我留恋容忍一段已经破裂的关系的理由。”

    “我没猜错的话,你曾经有过一次难忘的恋爱,心里一直有一个人,对吗?”

    “我们一定要一点点清算旧账吗?谁没点前尘旧事。”辛辰有些不耐烦了,“到我这个年龄,生理上的处女比较容易碰到,心理上的处女大概就很稀罕了,这样计较没什么意思。”

    冯以安扬起眉毛,“这段时间,我的确是在说服自己,如果就是忘不了你,我又何必跟自己较劲。我看你只是不肯全心付出,倒并不拒绝快乐,不拒绝别人的关心,没固执到一定要给一段过去殉葬。那么好吧,我也退一步,我们重新开始好了,试着好好相处。”

    辛辰有点惊异,她确实没想到,在经过父母强烈反对、对她的感情质疑后,冯以安还会提出这个建议,她沉默了好久没说话,这个静默让冯以安心底凉透,他强自冷笑道:“你肯犹豫这么点时间再拒绝,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以安,你对感情的要求比我高,像我这么不够坚定明确的感情,经不起你来反复考量、权衡,我若答应你,恐怕以后还是会让你失望的。”她轻声说,“而且坦白讲,我也不愿意去面对你父母的反对,那样太累,太耗心力跟自尊,对我不合适。”

    冯以安沉默一会儿,“那告诉我,你以后打算怎么生活?”

    “你也看到,这边要拆迁了,我忙完手头的事,会去我父亲那边住一阵,短时间内大概不会回来。我计划去几个早就想去的地方,然后找个合适的城市定居下来,找份过得去的工作,种点花,交一个相处起来轻松愉快的男朋友,周围有见面就点头打招呼的邻居,闲时和朋友出去纵山徒步,这样就很好了。”

    “记得上次我指给你看的房子吗?本来我以为,我能为你提供那样的生活。”

    冯以安曾在开车载着辛辰经过市中心某个路段时,指着一个公寓给她看,说他父母已经为他在那边买了房子并装修好,只待他定下心来结婚,他突然转向辛辰,半真半假地笑,“你喜欢这个地段吗?”

    “不错啊,生活交通都很方便。”

    “这边物业不错,保安措施也好。装修时我特意让他们不要封了朝南的阳台,面积不算小,可以种点花,天气好时,放把椅子看书,或者把笔记本搬出来工作都不错。”

    辛辰笑,“嗯,我也不喜欢把阳台封得死死的,每次看自家的防盗网都觉得碍眼。”

    那是从海边回来以后,他们相处最融洽的一段时间,冯以安对她体贴得无微不至,他们头次含糊地谈到结婚这个话题,他试探地说,她随便地答,都状似无心,可又都带着几分认真。

    想起旧事,辛辰也只能惆怅了,“希望你的下个女友比我来得合理,以安,你应该拥有一份父母祝福又让你不存犹豫的感情。”

    冯以安冷笑一声,“果然你的感情收放得非常自如,不过祝福得这么大方,你不觉得对我更是一种伤害吗?我们大概再见面连朋友也做不成了,那就不用多余说再见,你自己保重,我先走了。”

第十九章 被加深的陷溺

    冯以安迈步走向敞开的大门,却只见门外靠楼梯扶手处笔直地立着一个人影,他坦然而立,完全不介意别人推测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冯以安停住脚步,适应一下外面的黑暗,只见面前的男人穿着浅灰色的条纹衬衫,个子修长,清俊的面孔上表情肃穆,看得出来,不是上次在酒吧中巧遇的那个开朗英俊的大男孩。

    两个男人眼神相撞,他没一点躲闪,冯以安有一点了然,回头看看辛辰,“我太高估自己了,居然以为你关手机躲到一个空荡荡的房子里来只是为了避开我,祝你好运。”他绕开那男人,扬长而去。

    辛辰踱几步,走到正对大门的位置,歪头看着门外的路非,笑了,“上午你还拉我,我以为你不会屑于听别人的对话呢。不知道你来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可我好像也警告过你,偷听总能听到让自己不自在的话。”

    路非走进屋内,“抱歉,我没及时走开。”

    他下午给辛辰打电话,她手机关了机,到了晚上,也没回辛笛家。他对她会去哪里毫无线索,几乎是本能地开车到了这个地方。这边看上去比以前更为杂乱,然而五楼她的窗口却透出了光亮。

    他以为自己应该松一口气,可是想到这个一直敏感的孩子,现在摆出刀枪不入、波澜不惊的姿态面对一切,却到底要回到一个废弃的房子中来独自消化心事了,他的心隐隐作痛,犹豫一下,决定还是上去看看,哪怕做她不欢迎的打扰,也不能任由她一个人难过。

    辛辰家的门敞开着,一个男人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他的教养提醒他应该走开,然而他却做了完全相反的事。

    路非这么坦白地承认旁听了她与冯以安的对话,她倒无可奈何了,“听也听完了,你请回吧。”

    “太晚了,这里不够安全,我送你回去。”

    “也不知怎么的,我似乎突然成了香饽饽,前男友一个个找上来。谢谢你们的好意,很能满足我的虚荣心,可是太密集,让我应接不暇,我实在有点消受不起,还是不要了。”

    她含笑调侃,声音平和,将话中带的刺掩饰得若隐若现。路非深深地看向她,两个人只隔了几步的距离,彼此都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的脸,落在各自眼内的是熟悉的面孔、复杂难言的表情。

    她不记得曾多少次这样看着他,在她的眼睛中,他曾凝视她,带着明明白白的贪恋;他曾含着微笑,眼中盛的是满满的温柔;他曾那么痛苦和无奈,视线仿佛织成网,不舍地将她缠绕;他也曾将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如同路人,而现在,他的眼神中全是深切的痛惜。

    辛辰承受不起这个目光的密度与重量,她突然没有了尖刻嘲弄的力气,疲惫地说:“路非,如果你刚才听得足够多,那你应该知道,不管是谁,我都不会任由他在我生活里进进出出。你这样放下身段看牢我,不顾全你的风度听我的**,摆出和我纠缠下去的姿态,有什么意义?”

    “从前我的确放不下我的身段,我一直顾全我的风度,这两点让我就算爱着你,也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在失去你七年的时间后,我怎么可能还去保留矜持的姿态?可是小辰,请放心,我不会违背你的意愿纠缠你,不会拿你不喜欢的问题和要求来烦你。”

    辛辰笑了,左颊边那个酒窝隐现一下随即消失,“那好,我可是真累了,走吧。”

    辛辰返身去关上阳台门,拎起搁在地上的背包,关了灯,反手锁上门,路非在前,她在后,下了一层楼,她才意识到,她置身于黑暗中,竟然没有依着每次出门时的本能反应拿出手电筒,只紧紧地跟着前面一个笔直的背影。

    她猛然停住脚步,正要摸向自己的包,路非回过头,伸手过来,稳定而准确地拉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干燥温暖,她往回一缩,他握得更紧,轻轻一带,两人变成并行,楼道狭窄,到转角处,不时有堆放的杂物绊倒走在外侧的路非身上,但他的步幅始终不变。

    出了单元门,他才松开手,走到自己的车前,替她打开车门。她坐上去,开了手机,打辛笛的电话:“笛子,大妈现在怎么样?”

    “还好,医生会诊了,心脏的情况比较稳定,也排除了美尼尔氏综合征,再观察几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哎,你让路非带过来的鸡汤很好喝。”

    辛辰嘿嘿一笑,“我明天带鸽子汤过来,你让大妈好好休息,今天赶时间,没来得及进去看她,对不起。”

    放下手机,辛辰靠在椅背上,并不说话,路非也不作声,他专注开车,眼角余光扫过那个微侧向窗外的面孔。从他这个角度,只看得到她绾着的头发略为松散,一只精巧的耳朵在发丝间半掩半露,眼睛半合,嘴唇紧抿,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态。

    车子开进院内,路非熄火,辛辰解开安全带,说:“谢谢,再见。”伸手打开了车门。

    “小辰,如果你需要一个安静独处的地方……”

    辛辰的手留在半开的车门上,回过头对他摇头,“不,路非,我就住在这边,直到我去昆明。没人有资格要求所有人的喜欢,我不会做让大伯和笛子不解的事情,他们对我的好,已经远远抵消大妈的那点不喜欢了。”她并不踩越野车门下的踏板,敏捷地直接跳下车,回手关上车门,走了进去。

    路非回到别墅,路是正在卧室整理行李,这边的工作告一段落,她准备第二天回深圳。路非坐到靠窗的小沙发上,伸展双腿看姐姐忙碌着。

    “路非,你取消婚约的事算是暂时跟爸妈交代过去了,以后有什么打算?工作马上就要交接完毕了,你不会是想什么也不做,专心去追回辛辰吧?!”

    “我和丰华集团的徐董事长约谈过几次了,她的先生王丰这几年一直在做投资公司,但业务始终集中在为省内地产企业融资一块,他们有意发展资产管理和风险投资业务,重点收购投资有潜力上市的公司股份,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可能我会去他的投资公司工作。”

    路是略微沉吟,丰华集团与昊天前期有合作项目,只是那个项目由她的小叔子苏哲负责,丰华集团董事长徐华英与她先生苏杰是emba同学。她与王丰夫妇是点头之交,并没直接交道,但也大致知道,丰华实力雄厚,这夫妇二人在本地商界都有强悍之名,王丰数年前卷入一场官司,被判处了两年缓刑后才从集团引退,开始隐身幕后操纵投资公司。

    “你确定你能适应民营企业的行事作风吗?虽然一样是做风投,但操作手法肯定完全不同。”

    “试试看吧。”路非淡淡地说,“既然打算在这里长住下来,一切都要接受适应。”

    “可是我前两天去市里开协调会,碰到了辛叔叔,听他说辛辰打算去昆明她父亲那边,你留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我倒是想陪她去昆明,不过估计她不会喜欢这提议,换我留下来等她好了。”

    路是吃了一惊,将手里的一件外套丢到床上,走过去抬手摸下他的额头,“路非啊路非,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如果她确实觉得没有你,生活一样继续,两两相忘不更好一些?”

    路非拿下姐姐的手,“前提是能够做到忘记。”

    路是低头看着他,“你这个样子,我可真不放心。”

    “放心吧,姐姐,我现在的心境比过去几个月都要平和得多,甚至可以说是几年来最平静的时候。”路非笑了,“别为我担心,好好回深圳陪宝宝,不要把精力全放在工作上,你先是母亲、太太,然后才是昊天的董事。”

    路是也笑,“一天在这个位置,就一天有丢不开的工作。我的确打算回去跟苏杰好好谈谈,接下来把这边的项目交给职业经理人负责。”

    “姐夫肯定会赞成你的决定。”

    “你倒像是个旧式男人了,路非,一心把女人赶回家庭才开心。”路是半开玩笑地说,“苏家的媳妇可不好当,婆婆结婚后没工作,一直侍奉老人相夫教子,操劳不下于职业女性。看过她的例子,我觉得有份工作可能更适合我,而且做到现在,就算我想撒手,苏杰恐怕也不会答应。”

    路非多少知道昊天的内部架构,老爷子稳居董事长位置,短期并无退休之势,苏杰担任集团总经理,苏哲负责投资运营,路是掌管着开发部门,都是公司的要害所在,苏杰想推行的发展战略如果失去弟弟、妻子的支持,并不见得能在董事会上取得多数票。路是的婚事看上去完美无缺,但嫁入大家族承担的责任显然不是轻易可以推卸的。

    “恋爱可能是两个人的事,到了婚姻,就远不止于此了,对我们来讲,尤其是这样。”路是重新去收拾着衣服,“你还是要考虑父母对你选择的接受程度。”

    路非完全明白姐姐的意思,想到今天接连听到的两场对话,他只为辛辰感到难过。可是她竟然始终保持着镇定,没有怒气,没有辩解,最多只是无可奈何。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如此宽容随和?她是学会了设身处地,还是完全不介意别人的看法?她在掩饰自己的情绪,还是根本已经没有了情绪?

    不管怎么说,那个娇憨任性的辛辰已经不见了。这个念头再度浮上心头,他只能仰靠在沙发上无声地叹息一声。

    路非回了房间,打开电脑,登录辛辰常混的那个户外论坛。

    从与林乐清在咖啡馆见面那天起,他知道了辛辰的网名,开始在这里找她的足迹,并第一时间发现她发帖转让种的花,马上注册了id跟了帖。

    辛辰在论坛已经注册了将近七年,却只发了那一个主题帖,其余全部是跟帖,翻找起来并不难,但那些回帖大部分是只言片语,多半是:“报名,一人。”或者复杂一点,附上自带的装备明细,极少表达一点感叹。

    回复字数稍多的是对别人上传照片的评论:“第17楼照片处理并不恰当,天空呈现出那样的晚霞肯定会映衬出大地有相近的暖色调,为了追求视觉效果将下面调成冷色调,有违常识。”

    再或者是:“这一张照片角度很特别,但广角没运用好,右边那株白桦树有些变形。”

    路非这一段时间的晚上,全花费在这个论坛上,他耐心地从辛辰回复的第一个帖子看起,渐渐串起了她的徒步经历。

    最初她只参加短距离纵山,后来慢慢加入野外宿营,假期有时会报名参加一些出行。他看到第一张有她的合照,心跳速度有些加快,看看时间,她那时应该刚读大二,头发剪得短短的,染成稍浅的亚麻色,下巴尖尖的面孔上有着张扬凌厉的美,在一群人中十分醒目。

    网友徒步结束后,比较爱拍作怪的照片发上来留念,有身材健硕的男士手牵手跳四小天鹅;有一排人搭着前面人的肩头一齐模仿齐格飞的歌舞,齐齐扭头,踢起大腿,指向镜头,也有美女秀高难度的瑜伽动作。

    刚开始,这些照片里都少不了辛辰的倩影和笑容。但没过多久,她似乎突然没了兴致,再不肯摆姿势,只出现在别人抓拍的镜头里了。她的头发稍稍留长,恢复了本色。

    辛辰将要升大三的那个暑期,有人发帖,邀请大家同去福建霞浦,他似乎与辛辰相熟,点名问她为什么不报名,辛辰回帖:“暑假打算兼职工作,暂时还不想去海边。”

    路非久久地看着这个回复,他当然清楚地记得,辛辰曾说想在高考结束后去海边,而他许愿会带她去。

    不知道她后来是与谁一块去看的大海?

    读到大三,辛辰加入了论坛一个探路小组,负责与另几个人一道,先期探访周边适合徒步纵山的地区,评估行程难易、安全程度与所需装备,再在适当的时间组织网友同行。

    她很少缺席小组的活动,评论路线时语言十分简明扼要。

    有一个id“长风几万里”逐渐与辛辰联系在一起,有人发帖开玩笑历数本论坛佳话,其中一条便是:“祝贺长风正式成为合欢的护花使者。”下面一片起哄祝福,辛辰的回复也是玩笑性质的:“谁是花谁护谁还不一定呢。”长风则大方地说:“我的荣幸。”除此之外,他们很少在同一个帖子里露面,保持着低调作风,并没提及感情或者有秀恩爱的举动。

    他去翻看长风的资料,他来自西北。想来他就是得到过辛开明赞许的那个男孩子了,他发帖颇多,看得出文采极佳,且很有思想。

    在一个楼建得极高的帖子里,大家谈及参加徒步纵山的起因,几乎论坛里所有的id都做了回复,长风的回帖是:“讨厌钢筋水泥的丛林,行走在自然之中,乐山乐水,更能静下心来思考生活的本质,求得心灵的平安。”

    辛辰的回帖仍然很短:“想知道不知名的道路通向哪里。”

    路非的目光再次定格在这个回复上,他同样记得少女时期的辛辰曾对他说起过的噩梦内容:有时她好像是跑在一条总也看不到尽头,不知道通到哪里的路上;有时她好像在黑黑的楼道里转来转去,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家。

    那么噩梦仍然困扰着她,她用随身携带的手电筒对付漆黑的楼道,用参加徒步来告诉自己道路总有尽头和终点。

    到了辛辰临近毕业的那一年三月,她请假声称要缺席一段时间探路的活动,说近期打算去外地找工作,有熟人好奇地问她是不是打算与长风一块去西北,她的回复只一个英文单词:no。长风则保持沉默。

    到了六月,长风发了主题帖,与这个城市告别,他写得极为隐晦而文采斐然,既有乡愁又有对未来的思索,还有对逝去时光的眷恋。论坛网友为之打动,纷纷回复,有人回忆一块徒步的经历,有人祝福他鹏程万里,有人约定后会有期,有人含糊地好奇合欢的反应,轮到她保持沉默了。于是又有人唏嘘感情的脆弱,长风的最后一个回复是:“始终感激生命中曾有她的出现,不会因为最后的结果而后悔当初的相识。”

    长风后来再没出现在这个论坛里。

    到了那年九月,辛辰才重新现身论坛,报名参加一个短途纵山,她从来没提起过她的北京和秦岭之行。

    第二年,她去了甘南;第三年,她去了新疆;今年,她去了西藏。组织者发了长帖回顾行程、总结攻略,她都只略作了补充。合影中,她全戴了太阳镜与帽子,没有单独的照片放出来。

    这样能寻找到什么?路非并没明确的概念。

    他错过了她七年之久,她的生活中出现过什么,又消失过什么?她曾是谁生命中的过客,谁又曾在她生命中留下印迹?这个论坛只记载着她的一部分经历,不可能告诉他全部,可他仍然耐心地翻着一张张旧帖,仔细地看着那一张张照片,一个个与她有关的帖子。

    正是这个细致的翻找过程,让他在听到辛辰与冯以安的对话时,留在了原地,他不能抗拒任何一个多点了解辛辰的机会。

    路非清楚地知道,他正亲自加深着自己的陷溺,没一丝犹豫与后悔。

    辛笛接到妈妈的召唤,回家吃饭,并指名让她带上戴维凡。他在李馨住院期间忙前忙后,姿态殷勤得体,已经得到了李馨的极大好感。

    辛笛按惯例打电话叫辛辰同去:“待会儿叫戴维凡顺路带你一块过来。”

    “不。”辛辰应得很快,随即笑了,“我有点事,不坐他车了。跟大伯大妈说,晚一点我自己过去。”

    辛辰比他们晚到差不多半小时,她专注于吃饭,很少开口。餐桌上只见戴维凡谈笑风生,他的表现依然极讨李馨欢心,甚至很少说话的辛开明也对他和颜悦色,那样言笑融洽的场面,不知怎么的看得辛笛有点后悔了。她还没决定要与戴维凡怎么相处下去,居然就乖乖听妈妈的话,将他带回了家,可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辛开明问起辛辰拆迁那边的进展,辛辰说:“今天正好邻居给我打电话了,拆迁公司公布了补偿价格。”她说了一个平均数字,略高于之前盛传的悲观预测,至少给她打电话的邻居觉得还可以。

    辛开明点点头,“就地段讲并不算高,不过就房龄来讲,可以接受。”

    “拆迁公司还同时宣布了附加条款,挺有诱惑力的。在通知下达的一周内、十天内、半月内签字,分别有金额递减的额外奖金。这个政策一出台,据说马上有人去签了字。好多邻居都动心了,大概坚持去做钉子户的人不会多。”

    “市里也很重视这一片的拆迁工作,几次召集几个相关政府部门和昊天集团开协调会,路是代表开发方表态很到位,相信应该很顺利的。小辰,你不用多拖延,早点去把手续办了。”

    “大伯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

    “你是不是拿了钱就准备去昆明?”辛笛问。

    辛辰点头,“嗯,刚好手上的事情也忙完了,再不打算接新工作了。”

    辛笛正要说话,李馨却开始细细叮嘱辛笛第二天出差的注意事项,戴维凡在旁边应和着,辛笛叫苦不迭,“我只是去纽约看个时装周,不是移民火星,要带齐您开的这单子,行李肯定会超重。”

    “你太粗心,待会儿一定让小戴再帮你检查一次,千万不要落下什么。”

    戴维凡摆出一定不负重托的态度点头。

    吃完饭后,几个人帮着将碗收进厨房,李馨并不让他们动手洗,只让他们看电视,然后去切水果。辛开明说:“小辰,到书房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辛开明的书房有占据两面墙壁的书架,装修得凝重而有几分古朴风格,按辛笛的说法,与辛辰以前的办公室式装修有异曲同工之妙。辛开明坐到窗前的藤椅上,辛辰在他旁边坐下,笑着说:“大伯,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批评我?”

    以前辛辰淘气了,辛开明从来不愿意当着大家的面说她,总是叫她进书房,她再怎么倔强,一听到去书房,便先有了几分自知理亏,多半会低下头来。而辛开明看到她那个样子,也不忍再责备她了,只会温和地讲道理,用李馨的话讲:“你的耐心全用在你侄女身上了。”

    想起往事,辛开明笑了,“这几年你很乖,小辰,我倒真是没什么好批评你的,只是,”他踌躇一下,“你坦白告诉大伯,你喜欢路非吗?”

    辛辰苦笑,她明白大伯为人向来谨慎持重,路非的父亲路景中又是他的老上级,一直受他爱敬,此时自然为难。她清楚明白地说:“大伯,我跟路非很多年没见面也没联系,现在基本上是陌生人,谈不上喜不喜欢。”

    这个回答让辛开明不知道说什么好,当然,李馨已经就这件事发表了意见,话说得十分尖锐直接。

    “我不是对小辰这孩子有偏见,她这两年确实变化不小,可是她随便搅进路非的生活,就证明她还是不够谨慎自爱。

    “路书记会是什么立场我不好随便猜测,可谢大姐平时有多严格,你我都知道。她对路非一向有什么样的期望,还用我多说吗?

    “你难道真的想让老上级找你谈话才开心?

    “连老冯一个跟你平级的家庭都觉得小辰不适合他们的儿子,开明,你真得慎重了。”

    辛辰语调轻松地说:“大伯,您别操心我的事了,我还是打算先去昆明住一阵子,爸爸昨天还给我打电话,问我几时过去呢。他和阿姨把我的房间都装修好了,准备等我过去,他们就去领结婚证,办个简单的仪式。”

    提到辛开宇的婚事,辛开明还是赞成的,还特意嘱咐弟弟过年时带妻子回来一起聚聚,自然没理由阻止辛辰过去。看着弯起嘴角笑得仿佛没有心事一般的侄女,辛开明心情复杂。

    那天听到李馨转述的冯以安与辛辰分手的原因后,他大为震惊。再联想辛辰只字不提,只说性格不合,完全若无其事地接受了那样的羞辱,他火气上升,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给老冯理论。

    李馨死死拦住他,“开明,你家小辰也不是省油的灯,冯以安又在家里闹上了,非要跟她和好,这当口你还要去自取其辱吗?我也觉得他们有些过分,可是你不能不承认,人家的考虑很现实,你又何必再去找事呢?”

    “小辰有什么配不上冯以安的,要被他们这样挑剔?”

    李馨冷笑,“一谈到小辰,你就不客观了。当初我就跟你说过,你全不听。老实讲,我要有儿子,我也情愿他找身家清白、性格温文的女孩子。”

    那场争执以李馨胸口发闷、头疼结束,辛开明只能连夜开车送她去医院检查,再没跟她谈起此事。

    “小辰,大伯上了年纪,想法可能古板,总觉得女孩子有事业是好事,可是最重要的还是要有一个家庭。我疼你的心和疼小笛是一样的,外面坐的小戴对小笛来说,会不会是合适的男朋友,说实话我一点没把握。可是路非不一样,如果你跟他在一起,我就完全不用担心了。所以,要是你喜欢他,不管怎么说,大伯都是支持你的。”

    辛辰的眼中悄然泛起一点泪光,她完全明白大伯此时还这么跟她说,是把她的幸福放在第一位考虑了。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点点头,“我明白,大伯。放心,我会找到自己喜欢的人的,小笛也是,她一向比我把握得住自己。”

    外面李馨扬声招呼他们出去吃水果,两人走出书房,辛辰说要先走一步。辛开明说:“等一下,让小戴送你和小笛一块回去。”

    辛辰笑道:“我还有点事,先不回家,笛子再坐一会儿吧。”她跟大家打了招呼,匆匆走了。

    从辛笛父母家出来,戴维凡送辛笛回家,颇为自得,大言不惭地说:“现在除了辛辰,你家里人都算得上喜欢我了。”

    “辰子对你一向还好吧?”

    “你这妹妹恋姐到了一个新高度,开始仇视我了。这些天每天在我公司修图加班到那么晚,宁可叫出租车,也不让我顺道送她回来,甚至连话都不肯跟我多说一句了。”戴维凡显然并没把辛辰的态度放在心上,只开玩笑地说着。

    辛笛怔住,她这才意识到,辛辰最近与戴维凡的距离的确保持得十分刻意。一向与人打交道远比她来得圆通自如的辛辰会这样,当然不是因为那个可笑的“恋姐”,大概她妈妈的猜疑多少落到了辛辰的眼内。辛笛的心不免一沉,那个猜疑来得太伤人了,而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解释才好。

    戴维凡一直将辛笛送上楼,进门坐下,架势很足地说:“按你妈妈说的,把行李拿过来给我检查一下有没遗漏。”

    辛笛笑道:“这么一说,我还真漏了样东西,你去帮我买吧。”

    “什么?”

    “卫生巾。”

    本来已经起了身的戴维凡一下迟疑了,“这个,我好像不大方便去买呀,要不我送你过去。”他看到辛笛满脸的捉弄,顿时醒悟,一把捉住她,“你现在一天不拿我开心就像缺了点什么吧?”

    辛笛认真点头,“哎,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哪天我们要闹分手了,我上哪儿找这么多娱乐。”

    戴维凡哭笑不得,抱她坐到沙发上,“好吧,我决定牺牲自己供你蹂躏,让你养成依赖,看你以后敢动跟我分手的念头。”

    他紧紧地搂着她,英俊的面孔逼近她,她有点抵挡不住地仰头避开,“我们好好坐着说话,待会儿辰子可要回来了。”

    戴维凡大笑,不过还是收敛自己,将她放开一点,“辛辰既不是修女,也不是风化警察,我们不用坐得直直地等她回来检查吧,而且,是不是她不回来,我就可以为所欲为?”

    辛笛白他一眼,“你想得倒美。”

    戴维凡正要说话,茶几上电话响起,他侧身过去拿过听筒递给怀里的辛笛,是辛辰打回来的:“笛子,朋友约着喝酒,我会回得很晚,带了钥匙,不用等我。”

    “去哪儿喝酒呀?”辛笛倒真想叫她早点回来,好好谈谈。

    “没多远,就在forever,哎,阿风有话跟你讲。”

    听筒里传来阿风的声音:“小笛,我回来了。”

    “你总算肯回了,我还以为你打算留在珠峰定居当雪山怪人呢。”

    阿风笑道:“想我了吗?”

    “想你个头。”他们一向开玩笑惯了,辛笛也笑,“你好好回来务下正业,你的修理厂和酒吧就快长草了,这次好像去了快一个月吧?”

    “差不多,今年是适应性训练,明年我会争取登顶。对了,我在那儿还碰到了一个你的同行,比利时的服装设计师,人很有趣,登过好几大洲的最高峰了。他先去上海,过几天过来,我介绍你们认识啊。”

    “我明天去纽约,大概得一周回来,到时候再说吧。”

    “好,你不过来一块喝酒吗?”

    辛笛知道阿风约着聚会的大半是驴友,她承认他们拍的照片很好看,不过她对徒步野外实在兴趣有限,“不了,明天还得赶早班飞机。你们尽兴,要是辰子喝多了,你可得负责送她回来。”

    放下电话,戴维凡似笑非笑看着她,“原来你还真有个爱好登山的备胎放着啊。”

    辛笛愣神,不记得什么时候跟他说起过阿风,不过要说她和阿风是彼此的备胎,倒也不算冤枉,普通朋友显然不会约定35岁以后结婚,哪怕是开玩笑性质的说法,她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我去检查一下要带的东西。”

    她刚一动,戴维凡的手臂已经搂紧了她,将她牢牢地按回他腿上,“跟我解释一下吧,我好多年没吃过醋了,这滋味来得新鲜刺激。”

    辛笛笑,“解释什么呀,我跟阿风是好朋友,仅此而已。”

    “那跟我呢,算什么关系?”

    辛笛被问住了,不过她从来不肯示弱,“男女关系呗,还能是什么关系?”

    戴维凡着实被逗乐了,“没错,而且还是相当纯洁的男女关系。”

    最近辛笛既要陪伴住院的妈妈,又忙着在出差之前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很少有时间与戴维凡约会,此刻这样耳鬓厮磨,他呼吸的热气痒痒地喷在她耳朵上,她不免情动,只努力镇定着,“你这个样子,很像是**了。”

    戴维凡龇着整齐洁白的牙齿笑,凑近她的耳朵边,声音低沉暧昧地说:“那是自然,天生的本钱不利用岂不是对不住自己,而且也对不住你,来吧,尽情享用我,不要怕上瘾。”

    “喂喂,没见过自恋成你这样的。”

    “在香港那次,你明明有这念头的嘛。”

    再提到香港,辛笛仍然有点不自在,“那不一样啊。”

    戴维凡眯起眼睛看着她,“那会儿你是想对我始乱终弃,对不对?”

    辛笛的脸有点发烫,干笑了一声,求饶地说:“拜托你别这么怨妇腔,我听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戴维凡笑道:“还有更肉麻的,不听可是你的损失。”

    这种对话实在幼稚,辛笛在心里鄙弃,然而同时又承认,她听着很受用,“说吧说吧,一块考验我的承受力。”

    然而戴维凡话锋一转,说:“我白天给阿ken打了电话,让他帮我看好你,别让你在纽约走丢了就麻烦了。”

    “用不着这么托孤吧,你和我妈一个比一个夸张,活活拿我当低能儿对待了。”

    “我在香港一路跟你回来,看你过关讲电话顺手把手袋放一边,进酒店登记找不到身份证,去机场走错登机口,下飞机不记得拿身边的提袋,已经确定你的确生活低能了。”辛笛苦笑,正要说话,戴维凡放在她腰际的手臂紧了一下,“也幸好你有这点低能,我才有胆子来追你。”

    辛笛哑然,她的才华被人公认以后,她的粗心与对小节的漠视通通被人原谅,成了无伤大雅的小怪癖,她也乐得姑息自己。像戴维凡这么直截了当的说法,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是夸我的魅力还是损我啊?”

    “你说呢?”

    “要按我对自己的认识,我那点小名气不至于吓得男人不敢追求,我的低能也不至于到可爱的地步,”辛笛老实不客气地笑,“所以,我宁可相信你是折服在我的魅力下了。”

    辛笛圆圆的面孔上最出色的部位是她的眼睛,明亮灵活,瞳孔偏点褐色,眨动间闪着慧黠的光芒,嘴角挑起,那个略为调皮的笑意让她的表情更加生动,戴维凡再也把持不住,深深吻了下去,这个吻一点点变得炙热,从她的嘴唇探入口舌深处,交绕挑逗,极尽缠绵。

    辛笛有点意识涣散地想,果然**最能击溃意志了,可是这样心神飘荡如踏云端的感觉太眩惑、太迷人,如果集中起意志去抵挡,似乎有点跟自己过不去了。当他有力的手臂抱起她走向她卧室时,她紧紧箍住他的脖子。

    原来两个人的身体可以这样亲密,辛笛实在觉得奇妙。

    18岁以前,辛笛在妈妈的严格管教下长大,对于异性几乎没有想象。上了大学,先是混迹于后台只穿内衣等待换装的男女模特中,再然后开始上服装设计系开设的人体写生课,最初的震撼一闪即逝,她飞快地适应了出现在面前的异性和他们的身体,开始以专业的眼光打量他们,仍然没有什么绮丽的想象。

    谈过的那几次恋爱全都浅尝辄止,没能发展到亲密的阶段。

    当戴维凡将她放到床上,手探入她的衣内时,她有些许的惊慌,可是她决定这次不叫停了。他的吻缠绵热烈,让她窒息;他的身体强健,紧实而线条分明的肌肉在她手指下涌动;汗水顺着他微带古铜色的身体滴下,落到她的身上;进入伴随着疼痛,可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以内。

    她刚想原来不过如此,他的吻落在她的耳边,身体开始起伏,结合紧密到没有一点间隙。她无法再去想到其他,只全心抱紧他。

第二十章 下一刻来临之前

    辛辰这个晚上并没什么安排,只是想辛笛明天就要出差去美国,待会儿戴维凡送她回家,她应该给他们留点时间独处。

    从大伯家出来后,她握着手机,一边走一边懒洋洋地翻找着通讯录,突然发现,要找一个陪自己打发时间的人并不容易。读大学时,她性子比较乖僻,没有特别交好的同学。工作后,开始处事平和,不管做哪一份工作都和周围的人相处融洽,但却没了与人深交的兴致。论坛里定期同行徒步的网友不少,不过交情都限定在路上和网上,生活中很少联系。

    她正打算独自去看场电影,手机响起,她拿起来一看,是户外论坛的一个网名叫“泡沫”的版主打来的,他们今年同行去了西藏,有彼此号码,但几乎没通过电话,她连忙接听:“你好。”

    “合欢,你这段时间怎么失踪了,没看坛子里阿风发的帖子吗?他从珠峰回来了,我们约好了今天晚上在他的forever酒吧聚会,大家还想顺便给你送行。”

    辛辰那天发送花的帖子时,大略提到自己近期准备去外地。她知道路非也混迹于此,就再没登录上去,加上天天在广告公司加班修图,也实在无暇去报名参加例行的徒步,“最近手上有个活要赶着做完,没看到,对不起,我马上过来。”

    forever一向是户外论坛约好群聚的根据地。玩户外的人自成几派,有人喜欢攀岩登雪山溯溪潜水之类的极限运动,有人喜欢单纯自驾,有人喜欢比较温和点的徒步纵山露营,不过大部分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爱好摄影。forever酒吧的老板阿风算是这个bbs的元老,驴友不定期会借他的酒吧聚会一下,交流户外见闻心得,其中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欣赏点评彼此旅途中拍摄的照片。

    辛辰赶到那边时,酒吧只有楼下对外营业,幽暗的烛光下坐着零星几个顾客,她径直上楼,里面已经差不多快坐满了网友,投影仪正在放出珠峰照片,是阿风和几个朋友拍回来的,那样的雄奇壮美,让所有的人都屏息了。

    辛辰找个位置悄然坐下,与周围几个人点头打了招呼,认真地看着照片。

    这次共有两拨人去了西藏,辛辰参加的是本地网友结伴的自驾线路,走川藏线进青藏线出,旅途也算艰苦,不过跟阿风和另几个外地网友的行程一比就算很温和了。他们都是国内不同地区和行业的业余登山爱好者,有志于攀登珠峰,相约直奔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营待了近一个月做适应性训练,其间还曾徒步到海拔6300米的三号科考营地,在这个非登山季节,那里就是有人存在的最高海拔位置了。

    阿风简单加着解说,介绍照片的拍摄地点、海拔高度、技术参数,不过大家显然对珠峰营地的生活更感兴趣,都没想到那边居然还有外国人一家三口带着孩子悠闲地坐在帐篷前晒太阳。等照片放完了,马上开始了千奇百怪的提问,阿风一一解答着,然后换自驾进藏的领队泡沫上来讲他们的行程。

    阿风过来坐到辛辰身边,笑着问:“合欢,耍大牌了啊,居然我发的帖你都不回,小心待会儿罚酒。”

    “我这几天太忙,都没上论坛看,在你这儿喝酒我才不怕,反正沾笛子的光,就算喝高了,你也得送我回去,我先跟笛子说一声。”辛辰拿出手机给辛笛打电话,然后顺手将手机递给他,“跟笛子汇报一下,她前几天还问你怎么还没回呢。”

    路非在楼梯口停住了脚步,投影仪上放出包括辛辰在内的六男两女,清一色穿着t恤站在两辆越野车前微笑着的照片。

    他这段时间都没有见到辛辰,只是听辛笛讲,她一直在广告公司加班修图,而他在完成风投公司的工作交接后,正式离职,开始考察准备接手的工作,同样十分忙碌。

    他从毕业后就开始进入美资公司工作,在美国的工作环境中,他是少见的东方面孔,但很快以能力赢得了上司的认同,摆在他面前的机会与压力和他的美国同事是完全一样的。近一年的时间,他穿梭世界各地出差,独立处理错综复杂的风险投资业务。

    回国以后,正赶上国内经济高速增长,风投业蓬勃发展,北京办事处的业务在他手里有了飞速的增加。但与国内的各级政府、大大小小的各类企业打交道,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全新的经验。有待健全的法制环境、微妙的人际关系、各地大相径庭的投资政策、复杂的税制及地方性法规如同一个个迷宫,让他和他的同事不能不打起全部精力深入研究。

    路非决定留在本地工作以后,最初的打算是筹措资金,自己成立一家投资公司,从高科技型成长企业入手,尝试引进风投概念,他自信对于风险控制这一块的经验是丰富的,只是开始阶段必然艰难。

    他与王丰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认识。王丰出身草根,目光敏锐,是不折不扣抓住历史机遇白手起家的内地富豪,甚至惹上官司的经历在民营企业家中也堪称典型。但祸兮福所倚,一场官司让他的夫人徐华英走到台前大放异彩,公司不仅没伤筋动骨,倒有蒸蒸日上之势。而他转身幕后,开始反思自己,低调行事,潜心研究经济形势与国家政策。两人交谈之下,发现彼此很多理念和认识竟然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也正是通过王丰,路非才了解到,目前以金额庞大、动向神秘著称的内地民间资本,很多投资业务打的是政策擦边球,营利模式单一。王丰也急于摆脱凭交情、口碑、口口相传这样的方式拓展业务,急于将公司带上一个规范的运作模式。当王丰提出合作时,路非并不惊讶,虽然加入一家纯粹的民企工作,是他以前从来没想过的选择,但有了之前的沟通,两人几乎一拍即合,很顺利地达成了合作意向。

    王丰介绍妻子徐华英与路非见面,商谈合作的细节,今天最后敲定,他出任王丰投资公司的总经理,并占10%股份,双方就业务拓展及管理方面达成了充分共识,会后,他与王丰、徐华英夫妇去一家郊外会馆吃饭,同时被介绍与集团公司高层认识。

    觥筹交错之间,大家谈笑风生,路非清楚地知道这份新的工作对他来讲意味着什么。

    工作压力与责任并不让他在意,只是接受了这个职务,他的生活就牢牢与本地联系在了一起,而促使他决定留下的那个女孩子,却义无反顾地准备离开了,想到这一点,他不能不感慨。

    晚餐结束后,路非开车赶到forever,楼上已经是高朋满座,笑语不断。他前天在例行地登录论坛继续看帖子时,看到了阿风发的聚会交流召集帖,提到会顺路给辛辰送行,于是决定也过来看看。

    楼上已经坐满了人,他倚着楼梯栏杆站着,静静地听着泡沫的介绍。

    泡沫说:“回来就忙着工作,最近才把照片整理好,回头我再把详细的路线攻略发到论坛上去,这里先给大家看一些我们进藏后的照片。”

    屏幕上出现雪峰环绕下理塘的照片,泡沫介绍说:“这边海拔4014米,一路抢着开车的几位好汉都开始有反应了,还得说合欢厉害啊,这段路是她开的车,把我们几个男人都佩服得不行了。”

    辛辰笑道:“泡沫你少夸张,专心驾驶反而头不疼了,你不是第二天也确认了吗?”

    “好在你到了定日撑不住了,不然我真当你是铁人了。”泡沫也笑,“各位,在定日好几个人晚上头疼得睡不着,起来转悠,突然发现合欢失踪了,我吓得头顿时大了,这要弄丢一个人可怎么得了。再一看,好嘛,大小姐抱了被子睡越野车上了,还特意开了一钢瓶氧气在车内慢悠悠地放,睡得那叫一个香。这个经验请大家记下来,抗不过高原反应时上这招,十分管用。”

    大家哄堂大笑,泡沫继续讲着行程,相较于阿风他们在孤峰营地的艰苦枯燥,他们的经历显然有趣得多,一个个陌生而遥远的地名从泡沫嘴里说出来,一张张图片在投影仪上显示着:

    在东达山他们遇上漫天风雪,只能小心驾驶龟速前行;在怒江九十九道拐上,大家都有点疯狂了,追逐速降,大呼过瘾;去古冰川时走错了路,差点跑到察隅,穿行于雪峰之间,几个人一致认为错得值得;同行一辆车陷到河滩时,尼龙拖车绳上的金属件强度不够断了,只能找过路车辆借钢丝拖车绳;接近拉萨时,太阳下山,天空云层变幻,色彩令人迷惘;在318线4888米标识处,几个人盘踞在朝野车顶合影;海拔5020米的遮古拉山口看日出,包括珠峰在内的四座海拔8000米上的山峰在云海中一字排开,山河壮美,气象万千……

    投影上出现了一张辛辰的照片,路非的目光牢牢地落在她的脸上,她穿着深咖啡色的冲锋衣,戴着太阳镜,蒙在面孔上的正是三年前在北京曾用过的迷彩图案的户外头巾。

    泡沫继续讲解着:“走到这里,后面一辆车水箱漏水了,修是没地方修,只好去河里打水补充,盘山公路上沙尘大得要命,可是下面的河滩景色真好。”

    这张照片上天空湛蓝得不可思议,洁白稠密的云层极低,拥在辛辰身后,仿佛触手可及,阳光从云层间隙中穿透出来,光线强烈而错落,将河滩照得半明半暗,清澈的河水蜿蜒流淌。她站在空旷河滩的大片鹅卵石上,手拿着一个卡片机在拍照,绾着的头发被风吹得飞扬,虽然看不清面目,但照片色调明朗,她卓然独立,身姿挺拔飒爽。

    坐得离楼梯口不远的辛辰正与旁边一人低声交谈着,浑然没有察觉路非的到来。投影仪上出现新照片,泡沫说道:“我们也坐马车上了珠峰大本营,与阿风他们碰了面,承他盛情,招待我们吃了好不容易才煮开的方便面。”

    阿风笑着说:“我这还是看你带了两个美女上来才狠心拿出宝贵的补给招待你,居然要抱怨。”

    众人又都大笑了。

    一样是沙尘飞扬中独自站着,一样是蒙着头巾,投影屏幕上的辛辰看上去神采飞扬,没有一丝孤独颓唐之态。

    路非想,至少辛辰在某方面说对了,他对她的认识的确停留在了某个阶段,哪怕如此细致地通过看帖回顾了她这几年的行程,他却没法触及她的心路。

    她在他的视线以外成长着,她的生活没有他的参与一样精彩,她去过他没去过的遥远地方,她看过他没目睹的壮丽河山,她有过他居住于各个繁华都市之中都不曾经历过的际遇。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由一棵恣意开放的花长成了一株傲然挺立的树,她再不是那个从来没见过大海、长居在杂乱居民区陋室之中的孤独小女孩了,她现在的镇定姿态并不是对着他的一种搪塞与防卫,而是她的生活态度。

    而他,却仍然执着于那个曾毫无顾忌地对着他撒娇任性的辛辰不再出现,他不禁汗颜。

    泡沫已经讲到了最后一段返程,“惭愧,兄弟我下了高原反而出了状况,刚上连霍高速就不舒服了,全身发麻,被紧急送到医院,本来出发前就体检过,算十分健康了,可一到医院就被医生给吓唬住了,吸氧挂吊瓶,还给我下了病危通知单。幸好彼得大帝是学医出生,虽然一毕业就改行去卖药了,到底还是专业人士,而且合欢见识过这阵势,她以前收到过病危通知书,还是一个人在外地的时候。大家上网查资料,跟认识的医生紧急商量,详细检查后,诊断是一度房室传导阻滞,只要不开车劳累,注意休息,不会有大碍。输液完了,我出了院,被剥夺了开车权,他们轮流驾驶,顺利返回了本地,结束了这次难忘的行程。谢谢各位。”

    阿风站起身,招呼服务生上酒,“合欢要暂时离开这里一段时间,今天也算是给她送行,我们尽兴,不醉不归。”

    路非悄然退下来,到楼下找位置坐下,让服务生上了一杯红酒。楼下只有低缓的爵士乐静静地流淌,烛光在蜡烛杯中闪烁摇曳,明灭不定,他默然独坐,只间或拿起酒杯浅浅啜上一口。

    楼下客人越来越少,而楼上的笑语隔着一个空间传来,并不遥远,配合音乐,却有点恍惚感。

    想到辛辰正在那样的热闹之中与人谈笑,而不是一个人在寂寞之中独处,路非有安心的感觉,他愿意她投身于开怀纵情之中,哪怕她的笑并不是对着他。

    夜渐渐深了,他腕上的手表指针指到午夜,手边的红酒已经是第三杯了,楼梯上开始陆续有人下来,彼此道别,出门而去。阿风陪着辛辰走在最后,两人一边下楼一边交谈着。

    “我送你回去,不然小笛回头又该怪我了。”

    辛辰的声音轻快,“不用了,我又没喝醉,哎哟。”却是险些踏空一级楼梯,阿风赶忙将她扶住。

    “还敢说没醉,等一下,我招呼他们关门,然后送你。”

    路非迎上去,接过辛辰的手,“谢谢你,我来送她。”

    阿风诧异,正要说话,辛辰笑了,“呀,路非,你也来给我送行吗,怎么不上去一块喝酒?”

    她显然喝多了,双颊酡红,两眼亮晶晶的,勉力支撑着站稳,再一迈步,却歪倒在路非怀里。阿风见他们认识,放了心,“有人护花我就不送了。”

    辛辰软软地靠着路非,胡乱抓着他的衬衫,试图找回平衡,路非半扶半抱着她,对阿风点点头,“麻烦你了,再见。”

    这边门前没有停车位,路非的车停在另一条街上,他搂着辛辰,慢慢走着,而她并不安静,处于酒后的欣快状态,笑盈盈地说着话:“你来得太晚了,刚才好热闹。以前总是我送别人,送过爸爸、送过你,还送过李洋……”她皱眉,似乎在努力回忆还有什么名字,然后笑道,“哦,对,还有乐清。其实我很怕送人走,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只剩我一个人。”

    “以后我不会放你一个人了。”他轻声说。

    而她并没留意听,只继续顾自地说着:“有这么多人送我,我一个人去哪里都没关系了。”

    “一定要走吗?”

    她笑得身体在他臂弯中有轻微的抖动,“你跟所有人都说了再见,却不离开,那才真叫讨厌。”

    “如果我请你留下来呢?”他的心脏加快跳动,等待她的回答。她却仿佛没有听到,咯咯笑了,将话题转开。

    “今天真开心,好久没喝这么多。上次还是在新疆的塔什库尔干,呀,我忘了都有哪些人了,大家是到了新疆才认识的,根本叫不出名字。不过你有没发现,有时对着陌生人讲心里话更痛快一些。”

    路非一向自控,喝酒从来是略有酒意即止,更不可能对着陌生人倾诉,然而他现在倒希望辛辰保持这个状态,将自己当成一个陌生的路人,无拘无束不停地讲下去。

    辛辰靠在他臂弯中,脚步略微踉跄,“我们围着篝火,一边喝酒,一边谈自己的初恋,谈最难忘记的那个人。大家都喝了很多,喝多了就这点好,什么肉麻的话都敢讲出来了,原来每个人心里好像都有一个过去。”

    路非已经走到了车边,可是他不想打断她,索性靠车站着,牢牢地抱着她。她显然沉浸在酒精带来的愉悦之中,这么长久以来,头次如此没有防备放松地依偎在他的怀抱中,忘记了与他的分别,宛然回到了从前,抱着他的胳膊,絮絮说着她能想起来的所有趣事。

    “那天晚上高原上的月亮很美,空气透明,没有一点尘埃,到处开着五颜六色的帕米尔花,每个人都在尽力抒情,得到的、没得到的,不管生活中有没有值得抒情的事。”辛辰的声音低而清脆,“哎,你是在笑我吗?”

    路非摇摇头,她也并不深究,眼神有点涣散,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自己说到了哪里,那些积压已久的话语突然借着酒意翻涌上来,找到一个宣泄的口子,一发而不可收了。

    “对啊,大家都讲自己的秘密。有人比较幸运,和最初爱的人走到了一起,可他居然还是遗憾,说没来得及有更深刻的体验,一生不过如此,可见人心是多不知满足的东西。”她轻声笑,“有些旧事,说起来就真的很惨了,有人说他最爱的女孩子跟他最好的朋友结婚了;有人说爱了一个人很多年,从来没有机会向他说起过,你猜我说的什么?”

    路非凝神注视着她的嘴唇轻轻地张合,雪白的牙齿在浓重的夜色中闪着点幽微的光泽,左颊上那个梨涡隐现,“我猜不到。”

    “我说,我爱过一个人,我要谢谢我生活中曾经出现过那样一个人,发生过那样一些事。他后来在哪里,和谁在一起,是不是忘了我,都不重要。我拥有过他的第一个吻,我曾是他的初恋。也许有一天,他喝了一点酒,也会这样回忆起我,觉得甜蜜,那就很好了。”

    路非只觉得喉间狠狠一哽,无法发出声音,那份尖锐的刺痛感让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将她扣紧,她却浑然不觉,带着笑意继续说道:“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我,毕竟站在对面,他也认不出我来了。”她低声叹息,将头抵到他胸前,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生怕打破这一刻的宁静,生怕她会记起一切,断然退出他的怀抱。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时间就此凝固,再没有下一刻来临。

    她却突然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他,“当然,我是有点唱高了,不光感动了别人,还把自己都感动了。我其实没那么宽容感恩,很多时候,我是恨的。如果他从来没出现过,如果我没被他那样爱过,我不至于在以后的生活里怎么也放不下他,不会拿别人跟他做不公平的比较,不会辜负爱我的人的心意。”

    她明明对着他,却如同对着一个并不相干的人在回忆,路非紧紧咬着牙,她的声音流丽轻巧,却越来越重地刺入他心底。

    辛辰醒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嗓子有烧灼感,她迷迷糊糊地撑起身子下床,脚在床边找自己的拖鞋,却踏在柔软的地毯上,不禁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躺在辛笛家书房的那张床上。她经常出行,一向并不择床,可是黑甜一梦醒来,却发现躺在陌生的地方,顿时吓得瞪大了眼睛,残余的醉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是间很大的卧室,门开着,透进来一点光亮,可以看见落地长窗窗纱低垂,随着轻风有微微的摇曳,床边铺着大块的羊毛地毯,她站起身,穿上放在床尾的鞋子,向门那边走去,这才发现外面是个书房,宽大的书桌上亮着台灯,电脑已经进入了休眠状态,路非背向她坐着,头仰靠在椅背上。

    她走过去,发现路非睡着了,他洗过澡,头发带着点湿意,脸侧向一边,眉头紧锁,眉间有一个川字纹路,嘴唇抿得紧紧的,即使在睡眠之中,这张清俊的面孔也显得郁结,不是一个轻松的表情。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轻按在那个纹路上。她的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他一下惊醒了,抬手握住她的手,“小辰,不舒服吗?怎么醒这么早?”

    她猛然惊觉,这个无意识的动作来得太暧昧,连忙缩手,“口渴,我想喝水。”

    路非起身,推她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等一下。”

    他匆匆走向室外,一会儿拿了两瓶矿泉水进来,打开一瓶递给她,她大口喝着,带着沁心凉意的水顺着喉咙下去,嗓子的难受感觉总算减轻了。她将瓶子放到桌上,无意识地碰到鼠标,电脑屏幕重新亮了起来,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她早就熟悉的本地户外论坛网页。

    她回头,路非坦然看着她,伸手抚一下她的头发,“再去睡会儿吧,现在才四点多,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怎么不直接送我回家?”

    “太晚了,我怕吵醒小笛。”

    “我每次一喝多,就会成个话痨。昨天晚上我没说什么……傻话吧?如果说了,千万别当真。”辛辰有些懊恼,昨晚气氛太过热烈,所有熟与不熟的网友都与她碰杯,不知不觉,她便喝高了。路非送她,她是知道的,阿风毕竟是辛笛的朋友,他们并没直接的交情,能够不麻烦他也好。她依稀记得当时似乎很亢奋,管不住自己的滔滔不绝,可是说了什么却完全没印象。

    “你说了很多话,有些我会永远记住。”辛辰惊得正要开口说话,他却接着说,“有些我的确不准备当真,比如让我别缠着你了。”

    辛辰没想到路非现在还有开玩笑的心情,只能勉强一笑,“这句话是我的自恋狂借酒劲发作了,可以忽视。”

    路非笑了,那个笑意带着无奈与宠爱,“我会忽视的,因为我打算一直纠缠你。”

    他穿着黑色的睡衣,领口敞开,修长的颈项接近锁骨处有触目的吻痕。

    辛辰的视线落在那里,脑袋嗡的一响,手指本能地按到自己的脖子上,指尖下那块皮肤有轻微的刺痛感,不用看也知道留着同样的痕迹。

    她隐约记起昨晚的梦境,似乎有紧密得喘不过气来的拥抱,有热切贪婪的吮吸、咬噬……那些场景飘忽,可是感受真切,她没法再当那是一个寂寞夜晚偶尔会做的春梦了,一时心乱如麻。

    路非轻轻拿下她的手,“别紧张,没出什么事。”

    这样安静的夜晚,他的声音低缓温柔,辛辰猛然向椅背上一靠,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随即笑了,“对不起,不管我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我都不打算负责,我去睡了。”

    她站起身,回到卧室,踢掉鞋子,倒头便睡。路非跟过来,将薄被拉上来给她盖好,“我放了瓶水在床头柜上,好好睡吧。”

    路非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外面书房的灯也关上了。已经接近五点,室内幽暗而静谧,辛辰却再也没了睡意,宿醉不可避免地带来一点头疼,更让她不自在的是,现在睡的显然是路非的床,枕上有着属于他的清爽的男人气息,而这气息,分明从昨晚就开始紧密围绕着她。

    她不记得发生过什么,然而她清楚地记得,她一直靠在一个怀抱中,正是他双臂圈住她,稳定而温暖,呼吸着他的气息,配合酒精的双重作用,让她只想放任自己沉沦下去,不再去管其他。

    上一次喝醉,还是在新疆,高度数的白酒辛辣刺激,可是不论男女,都以豪爽的姿态大口地喝着,没有任何的顾忌。

    第二天同帐篷的驴友,一个东北女孩告诉她,她几乎一刻不停地说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话才睡着,“条理还挺清晰,听着不像是醉话。”

    她骇笑,连忙说对不起,那女孩也笑,“没什么啊,我也喝多了,德行也没好到哪儿去,还抱着你哭呢,总比抱个陌生男人哭要好,哭完痛快多了。”

    辛辰并没去追问自己酒后都说了什么,那女孩也不会提起为什么会抱着她痛哭。萍水相逢就有这么点好处,所有的秘密好像进了一个树洞,旅途结束各奔东西,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从那以后,辛辰开始控制自己,尽可能不喝过量。

    可是,再好的自控都会出现缝隙,她昨晚还是喝醉了;而再深的醉意也有清醒的时刻,醒来后再记起那样的飘浮沉溺,只会让人更加的孤独。

    她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将头深深地埋到枕中。

第二十一章 无限大的监牢

    路非将车开进院子中,正赶上戴维凡打开后备厢,将辛笛的行李放进去。辛笛看着一夜未归的辛辰从路非车上下来,没流露惊奇,倒有几分高兴。路非还赶着要去开会,跟他们打个招呼先走了。

    辛辰走过来,笑盈盈地说:“护照和国际航班机票放在包的最里面一个夹层,身份证跟飞北京的机票放在靠外的夹层,不要让这个包离开你的视线。”

    “你重复我妈这段话真是分毫不差。”辛笛不禁失笑,踌躇一下,悄声说,“辰子,不管我妈说什么,都别在意,好吗?”

    辛辰一怔,随即笑了,“别瞎操心,大妈不会说我什么的。”

    毕竟是自己的母亲,辛笛也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我走了,你乖乖在这儿住着,可别不等我回来就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不会,你只是看一个时装周嘛,拆迁款发放大概没这么高效率的。”辛辰打个哈欠,“笛子上车吧,别误了机,一路平安。”

    看着戴维凡将车驶出院子,辛辰上楼去洗澡换衣服,然后带齐房产证、身份证,赶到拆迁办公室办手续。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告诉她,待她签字以后,就等他们统一安排中介机构对她的房屋主体、装修、附属设施进行勘查与评估,并尽快将《房地产评估报告书》送给她,待确认后,才能安排领取拆迁款,具体时间他们也不好说。

    辛辰并没指望马上拿到钱,不过她本以为签完字便再没她的事了,完全没想到会这么复杂。她想,要脱身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

    出了拆迁办,她只能闷闷不乐地赶去广告公司戴维凡的办公室,严旭晖完成拍摄后已经回了北京,她这段时间连续加班,将图片修好,只需戴维凡最后审核,提出修改意见,定稿后进行后期制作印刷。

    戴维凡看到一半,手机响起,他脸上一边显出笑意,“辛笛打来的。”一边起身,“到了吗?对,老严请你吃饭是应该的,你等一下,我出去跟你说。”

    他漫步走出办公室,辛辰继续看着图片,隔了一会儿,一个高挑女孩径直走进来,居高临下地打量她,正是前段时间在这里碰过一面的沈小娜。辛辰扫她一眼,目光重新回到液晶显示屏上。

    沈小娜不客气地看着她,“你在这里干什么?”

    辛辰漫不经心地回答:“自然是工作。你有公事洽谈的话,请找前台珍珍联系。”

    沈小娜不理她,视线一下落到戴维凡办公桌上新放的一个相框上,里面镶嵌的照片拍摄于辛笛今年三月底在北京举行的发布会,戴维凡走上t台去献花,相熟的记者捕捉到两人相拥的瞬间,辉煌的灯光打在两人身上,穿着宝蓝色衬衫的戴维凡气宇轩昂,高大健美的身体向娇小的辛笛微倾,一束百合隔在两人中间,他的面孔堪堪要触到她仰起的脸上,画面称得上赏心悦目。戴维凡早收到了这张照片,只是近几天才突然记起,找出来放大冲洗了摆在办公桌上。

    沈小娜头次看到,有些意外,伸手准备拿起来细看,却只见辛辰正带点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她不愿输了阵势,缩回手,做不经意状绕过来,坐到戴维凡的位置上,“这是哪家服装公司的图片?”

    没想到辛辰马上伸手关了显示屏,沈小娜先是被她的举动惊呆,随即恼怒了,“你什么意思?”

    辛辰将转椅转了半圈,从办公桌边退开一点,正面对着她,没一点退让的意思,“我没弄错的话,你也是服装公司的吧?这些图片你并不方便看,可以的话,请不要打扰我的工作。”

    沈小娜不要说在自己家公司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这家广告公司出入,也一向受着礼遇,骤然面对如此毫无通融的对待,倒怔住了,刚好戴维凡讲完电话回来,立刻叫道:“维凡,你这员工怎么这么没礼貌?”

    “找我有事吗,小娜?”

    “没事我不能找你吗?”

    戴维凡一瞥之下,已经看见辛辰好整以暇的观望表情,正色说道:“小娜,你委托的宣传品制作,我已经安排小刘跟进,有什么具体要求,可以直接跟他提。”

    沈小娜显然没料到他口气这么正式,指一下辛辰,“维凡,介绍一下这位小姐跟我认识吧。”

    “信和服装的设计总监沈小娜,这位是我们公司的兼职平面设计辛辰。”戴维凡正式介绍完毕,却清清楚楚地加上一句,“也是我女朋友辛笛的妹妹。”

    沈小娜大吃一惊,辛笛这个名字在本地服装业算得上响亮,她父母开着服装公司,她挂着个设计总监的名头,自然听说过。她看看桌上的照片,再看看戴维凡,“辛笛什么时候成了你女朋友?”

    戴维凡好笑地说:“我不用详细汇报我的私生活给学妹听吧?!”

    沈小娜险些被噎住,怒火上升,只能强自按捺着,眯起眼睛笑,“好,学长,我去找小刘。”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这个表现算过关吧。”辛辰撇一下嘴,显然并无赞赏之意。戴维凡只能自我解嘲:“你比你姐可难取悦讨好多了。”

    辛辰笑了,重新打开显示屏,“戴总,不跟人暧昧,是有诚意恋爱的基本条件,我家笛子对男人的要求没那么简单。”

    戴维凡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哈哈一笑,继续和她一块看图片,全部修改审核完毕后,辛辰正准备走,戴维凡也起了身,“辛辰,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也不是特意送你,我昨天把蓝牙耳机忘在辛笛那儿了,得去取一下。”

    辛辰只能无可奈何地上了他的车,两人一块上楼,她拿钥匙开门,却一下怔住,李馨正坐在沙发上,折着收下来的衣服。辛笛一向疏于家务,平时请个钟点工,一周过来三次做清洁。不管她怎么抗议,李馨都从来没放弃对她的照顾,隔一段时间会过来一次,给她收拾房间,整理换季的衣服和被子。

    李馨目光锐利地看向同时进门的辛辰和戴维凡,戴维凡确实被这眼神吓了一跳,本能想到自己昨晚的留宿,只以为老太太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事。

    辛辰镇定地说:“戴总,你找找看耳机放哪儿了。”

    戴维凡回过神来,“阿姨您好,我昨天送小笛回来,把耳机落在这儿了。”他一眼看到耳机正在茶几上,连忙拿起来,“您现在回去吗?我送送您。”

    “不用了,小戴。”李馨语气十分和蔼地说,“你忙你的去吧,我再坐会儿。”

    戴维凡走后,辛辰想,恐怕还是躲不过一场正面的谈话了,想起辛笛早上临走前的告诫,她坐到另一张沙发上,静待李馨开口。

    “小辰,你觉得我和你大伯对你怎么样?”

    这个标准的开场白让她有点哭笑不得,“对我很好啊!”

    李馨一笑,“你也不用勉强,你大伯对你的确很好,疼你不亚于疼小笛,有时甚至对你的关心比对她还要多一些。至于我这个做大妈的,我知道我们从来说不上亲近,可我自认也从来没亏待过你。”

    “您对我的照顾已经很周到了。”

    “对,这一点我完全问心无愧。笛子是你堂姐,她一直拿你当亲妹妹看待,这点你也没有异议吧?”

    李馨语声轻柔,辛辰无语,只能默然点头。

    “所以我希望,你要懂得感恩。”

    “大妈,我早上已经去拆迁办签了字,拿到钱后我马上去昆明。”

    李馨点点头,“小辰,不是我狠心要赶你走,如果只是单纯地住在我家,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只是现在的情况没那么简单。我也不想做恶人,有些事,我必须跟你讲清楚。你还没生下来的时候,你爷爷奶奶就把我找过去,非要我自称怀孕,等你生下来后,由我们带回去上户口,省得你爸爸背个未婚父亲的名声,妨碍他以后的生活。你大伯是个愚孝的人,居然一口答应了。他完全不想一想,我们都是公务员,怎么可能公然违背计划生育政策,不要前途不要公职挨这个义气?为这事,我和他头一次翻脸,吵到接近要离婚的地步,他才妥协。”

    辛辰倒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往事,她微微苦笑,“爷爷奶奶的那个要求的确不合理,您拒绝是应该的。”

    “我们夫妻感情一向很好,在那之前从没红过脸,以后的每次争吵,原因可以说多半离不开你或者你爸爸。包括那次为了让你爸爸不坐牢,你大伯动用了很多关系,对他的声誉和职务不能说完全没有影响。就算我对你不够好,他确实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所以,我现在有一点私心,相信你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跟路非,不可能……”

    “真的不用再说什么了,大妈。我很珍惜大伯和笛子对我的感情,也谢谢您这么多年对我的包容,您对我有什么想法,我都不介意,但没必要讲出来,伤了和气没什么意思。”辛辰看向李馨,神情平静,“我现在向您保证,我会尽快离开,不会做任何让大伯和笛子为难的事情,这样可以了吗?”

    李馨走后,辛辰只觉得手心全是冷汗,心跳沉重得仿佛在耳朵内都引起了共鸣。她躺倒在沙发上,按照曾经练习过一阵的瑜伽呼吸法,放松身体,慢慢调整着呼吸,直到心跳渐渐恢复了正常的节奏。

    躺了不知多久,她陷入了梦境之中,独自走在一条黑暗狭窄的路上,四周是绝对的寂静,她只能单调地重复着迈步向前,两旁始终是没有变化的灰蒙蒙的景物,前方看不到尽头,回首看不到来路,如此绝望的跋涉,却没法停下来。

    手机铃声将她唤醒,她默默地躺着,等到恢复行动能力,挣扎着欠身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是路非打来的。她按了接听,路非的声音传来:“小辰,我现在过来接你去吃饭好吗?”

    她本该感激这个电话将自己带出梦魇,可是他始终温和镇定的语气却让她突然勃然大怒了,她狠狠地嚷道:“我不吃,不吃。”随手挂断,将手机扔到茶几上,机身与茶几上的玻璃相碰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她一惊之下,才冷静下来,心灰意冷地蒙住了双眼。

    夜色渐渐降临,房间内安静得让她有窒息感,她爬起来开了灯,再打开电视机,然后重新躺到沙发上。

    她在装修自己家时就放弃了电视机,闲暇时只在电脑上看看网络电视。眼前荧幕上演着综艺节目,主持人和嘉宾插科打诨好不热闹,好歹让房间内添了点生气。

    她慢慢恢复平静,只想,手头的工作都结束了,也不打算再去接新的工作将自己绊住,恐怕接下来只好无所事事地等着了。她一向并不算性急,现在却突然不能忍受再在这个城市没有一个具体期限地待下去了。

    门铃响起,辛辰去开门,看到路非站在门口,她对刚才在电话中的发作感到抱歉,却的确调动不出礼貌待客的情绪来了。然而路非并不理会她绷着的脸,径直走到餐厅,将手里拎的食品盒打开,去厨房拿出碗筷,“过来吃饭。”

    辛辰简直有点搞不清状况了,她想,难道昨晚酒后自己还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弄得现在路非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照顾姿态。

    路非拿来的是一个爆鳝丝,一个焖笋尖,一个鱼片汤,摆到桌上热腾腾散发着香气,她也确实饿了,决定没必要别扭,于是痛快地坐到他对面吃了起来。

    两人都没说话,好像这样对坐着吃饭,再自然不过。辛辰吃完,利落地收拾桌子,将碗筷拿进厨房洗净放好,出来时看路非正站在客厅窗边看着外面,柔和的灯光下那个挺拔颀长的背影让她立定脚步,一下恍惚了。

    这时,路非突然转过身来,这个老式房子有很长的进深,隔着狭长的客厅和餐厅两人目光相遇,辛辰竟然没有时间将那个漫不经心的笑挂上面孔,一瞬间,她疲乏得几乎无力支撑了,靠到厨房门框上。

    路非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将她领到沙发边,让她坐下,“今天出了什么事吗?”

    “你对我可真有信心,居然认为只有出了事后我才会无理取闹乱发脾气了。”

    他微笑,“是呀,我倒是希望看到你肯毫无顾忌地发作,可是你现在太控制自己了。”

    “谁有那个权利对别人毫无顾忌呢?刚才跟你发火,我很抱歉。实在是心情不大好,没办法维持基本的礼貌。”

    “别急着道歉,告诉我原因。”

    “拆迁手续太烦琐,一时烦闷,没特别的理由。”

    “你很急着走吗?”

    “很急。”辛辰惨淡地笑,“如果不是大伯工作太忙,我会把拆迁这事委托给他,然后赶紧离开,至少给大家留个比较有风度的背影。”

    “昨天晚上我问过你,如果我请你留下来,你同意吗?”

    辛辰努力回想一下,不得要领,“我应该没说什么吧,就算说了,也是醉话,当不了真的。”

    路非含笑叹气,“醉得那么厉害,你也没理我的要求。”

    他的眼睛眷恋地看着她,她再次发现承受着这样的注视,会不由自主地松懈软弱下来,只能躲开他的视线,“你要干什么,路非?想看我到底会多冷漠、多无礼吗?”

    “我想留住你,方法很笨拙,而且清楚地知道,我的手握得越紧,你越会急着挣脱,可是我不能不试一下。”

    “养成对一个人的依赖,是件可怕的事情,我不会让自己再去经历一次,更何况我有充足的理由不留下来,所以,别试了,好吗?”

    路非凝视着她,“对不起,弄得你这么不快乐。”

    辛辰笑了,“路非,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了。你总是这样,忍不住就要心软,再说下去,我会真当你对不起我了。可是你并不欠我什么,别坚持把我的快乐或者生活当成你的责任,你承担不起,我也不敢让别人背负。”

    “你拿我当个心软负疚,被自以为是的责任感困住的烂好人了。”路非嘴角笑意加深,“可是小辰,如果到了今天,我还妄想为你的生活负责,就确实是对你没一点了解了。我只希望你快乐,不管这快乐的前提是不是我。”

    第二天上午,辛辰接到了拆迁办打来的电话,通知她务必过去办理手续。她以为是安排中介机构给她验房,无精打采地答应下来。

    外面下着小雨,空气中带着点微微的凉意。辛辰到拆迁办,对工作人员报上自己的名字,过了一会儿,拆迁公司自称姓王的总经理亲自接待了她,告诉她,只要她签几份文件,拆迁款马上就能打到她的账户上。

    看着那几份内容烦琐的文件,辛辰不免疑惑,王总很客气地说:“辛小姐,你也知道这个拆迁项目是由昊天集团开发的,那边路总一早就从深圳打电话过来,我们自然按她的吩咐行事。”

    他拿起手机拨通电话,讲了几句话后递给辛辰,“路总请你听电话。”

    辛辰接过手机,里面传来的果然是路是的声音:“小辰,你好。”

    “路是姐姐,你好。”

    “我已经跟王总说了,你只管签署文件,把银行账号给他,他会在最短的时间里给你把手续办妥的。”

    “谢谢你。”

    “别客气,小辰。”

    这个转折来得太出乎意料,辛辰放下手机,定下神来好好想想,断定没有必要迟疑。她快速签了文件,将相关权属证明和钥匙交给工作人员。过了一会儿,出纳过来,拿转账凭证给她,不到70平方米的房子,变成了一笔不多不少的现金,躺到她的银行账户上。

    从拆迁办出来,雨稍微下大了一点,辛辰撑伞走了几步,情不自禁驻足,隔着街道看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

    前期拆迁的那部分公房和仓库在密集的居民区内拉出了一个突兀的豁口,沿街有的门面已经关门,有的打出了诸如“拆迁大甩卖”之类的标语,用高音喇叭招徕着顾客,那样急促热烈的叫卖声,也并没引来顾客迎门,在雨中却透着几分凄凉。

    她缓缓抬头看向自己的家。

    五楼那个阳台上,爬满防盗网的牵牛花叶子依然翠绿,一朵朵紫红色的花已经开到荼.,要不了几天,将不再有新的花蕾出现,叶子会渐渐枯黄凋零、藤蔓会渐渐萎败。而这个曾经人口稠密的居民区会搬迁一空,被拆成一片废墟,然后竖起一座购物广场加高档写字楼、公寓。

    如果她还会回来,应该再也找不到一点旧日痕迹了。

    辛辰不让自己再停留下去,她顺着街道往前走,找到一家航空售票点,进去查询航班、折扣,订了第二天早班机票。拿着出好的机票走出来后,她给辛开明打电话,他当然吃惊,“为什么这么急?”

    “省得耽误我爸爸的婚期啊,他也老大不小了。”

    这个调皮的回答让辛开明嘴角牵动一下,却实在笑不出来。他由秘书做到领导,对于世事有清楚的了解。拆迁款以如此惊人的速度打到辛辰的账上,辛辰如此毫不拖延地决定离开,这中间的联系哪里还用细想,他只能同样以尽可能轻松的口气说:“小辰,晚上过来吃饭吧。”

    “不了,大伯,我还得去买点东西,晚上约了朋友,您帮我跟大妈说一声,我就不当面去告别了,到了昆明我马上给您打电话。”

    路非的电话紧接着打了过来,“小辰,打算订什么时间的航班?”

    路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深圳,却突然介入此事,辛辰当然不必问路非怎么会提这个问题,只将机票时间告诉他,他在听筒中喟然轻叹:“为什么这么急?”

    她没办法拿给大伯的那个回答给他,沉默一会儿,“请替我谢谢路是姐姐,也谢谢你。”

    这个致谢让路非也沉默了。此时他正站在窗前,身后是他的新办公室,柚木地板光可鉴人,宽大的办公桌上井井有条,深色的书柜里装满了精装书籍,靠另一侧的窗边是一组黑色皮质沙发,茶几上的水晶花瓶里插着马蹄莲,角落上高大的盆栽阔叶植物枝叶舒展。

    今天他正式履新上任,上午王丰主持董事会,将他介绍给股东及公司高层,下午,还有一个投资立项的工作会议等着他,要分别与各部门经理谈话,晚上要招待客户。秘书按他的吩咐开始排出日程,他已经进入了紧张的工作状态。

    玻璃幕墙隔绝了来自脚下这个城市的喧嚣,然而手机听筒里却清晰地传来各种声音:雨水密集地打在伞上,汽车一刻不停地驶过,摩托车、电动车的喇叭声不绝于耳,人声嘈杂。他可以想象,她正站在闹市街头,跟他一样握着手机,保持着一个静立倾听的姿态,雨水纷飞、周围的车水马龙和人来人往仿佛与她毫无关系。

    办公桌上内线电话响起,他对着手机说:“对不起。”过去按接听,秘书清脆的声音传来:“路总,会议时间到了。”

    “知道了,谢谢。”

    辛辰开了口:“你忙吧,我也得去买些东西了,再见。”

    “小辰,我马上要去开会,晚上还有个应酬,估计会到很晚,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去机场。”

    “好的,谢谢。”

    路非过来按门铃时,辛辰刚刚起床,含着牙刷开门,然后跑回卫生间。她订的折扣最大的早班飞机,已经算好时间可以从容梳洗,但路非来得早得出乎她的意料,她只能加快速度刷牙洗脸梳头,将头发绾成小小的髻,然后去换衣服,“我马上好。”

    “不急,先吃早点。”

    路非带上来的是小笼包和豆浆,辛辰一看包装纸袋,就知道是本地一家没有分店的老字号出品。她从前爱吃这个,而路非清楚地知道,逢到假期去看她,会特意先去买好再匆匆赶到她家,含笑看着她吃。

    此刻在他的目光下,她有点食不知味,勉强吃完,起身跑出来关好所有房间的窗子,然后拎起昨晚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笔记本包,“好了,走吧。”

    路非接过去,看她锁上门,两人一块下楼。昨天的雨骤来骤去,不知在夜里什么时候停了,清晨空气清新而宁静。辛辰站在合欢树下等路非倒车过来,微风吹过,树叶上积存的雨水滑落到她身上,她全无提防,那点凉意让她惊噫一声。路非从后视镜中看到她仰头望向高大的合欢树,甩甩头发上的水,秀丽的面孔上浮上浅笑,他屏住呼吸,几乎不能自持地握紧方向盘。

    从他看到她以顽童的姿态摇动合欢树,制造一场花雨,然后甩头抖落身上的花瓣,已经过去了整整11年,他们曾无限接近,然后渐行渐远,远隔重洋。现在他正要送她离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将再度被拉开。

    路非将车驶出城区,在将要上机场高速时,他突然说:“小辰,带你去看看你的花,用不了多长时间。”

    不等辛辰回答,他已经转方向盘,驶上了向左的一个出口。

    眼前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向近郊一大片纵横交错的天然湖泊区,辛辰以前闲暇时来这边参加过环湖徒步,深入到湖泊通江的腹地,对这里的环境并不陌生,也曾注意到临湖一侧在建的小区,当时同伴还争论此地打了近郊最大湿地生态保护区的牌子,却又批下住宅小区建设项目是否合理,但不管怎么说,建在如此景致优美湖畔的别墅引起了大家一致眼热,他们临时中断行程,去售楼部转了转,其中几位有经济实力的网友还特意跟工作人员询了价。

    天气并没放晴,空中云层密布,从车中望出去,湖面有薄薄雾气流动,沿着湖畔是一排高大笔直的水杉,迤逦勾勒出湖岸线轮廓。路非驶入小区,停到一幢联排别墅前,他下车,绕过来替辛辰打开车门,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只能借势下车。

    一个高个子男人牵着一只浅黄色的金毛寻回犬,意态悠闲地走过犹带湿意的院前车道,树上小鸟啁啾,带着雨后清晨特有的静谧。

    这是一栋还没装修的三层别墅,与其他别墅一样,统一的青灰色墙砖,带着间阳光室,附带的车库没有装门,空洞地朝着院落,而院子还没有经过任何收拾,只是一角整整齐齐地放着从她家搬过来的花,一盆盆长势良好,两盆垂丝海棠萌出小小的果实,天竺葵心形的叶子上水珠滚动,各色月季热闹地开着花,那枝引人注目的近一米高的文竹枝叶舒展,没有枯萎的花朵挂在枝头,没有黄叶,看得出这些天受着精心的照顾。

    “我已经找人出设计,过几天开始装修。”

    辛辰嘴角上翘,笑了,“这里环境不错,不过,”她漫不经心地拿下巴指一下那些花,“我种花都是以好养活、花开得热闹为原则,它们不见得与这边的环境相衬,你装修好了以后,可以找园林设计规划一下庭院,选种合适的品种。”

    路非的声音不疾不缓,“我不需要找人来规划什么对我最合适。我只是告诉你,半个月前,我买下了这房子;昨天,我刚接手了一份本地的新工作。以后我可能会探亲、出差、度假,但大部分的时间,我会定居在这里。”

    辛辰回头,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路非看着她,眼睛里同样明明白白地写着:你应该清楚为什么。

    他凝视着她,目光深邃。辛辰再次发现,面前站的这个男人,有着镇定的姿态,她抵挡不了他的目光,偏头再看向那些花,“好吧,还是那句话,大家走走留留,来来去去,开心就好。”

    “告诉你这些,不是拿我的计划来约束你。我只是要你知道,如果现在你不愿意我陪着你,那么我会留在这里等你,多久都可以。”辛辰无言以对,路非简短地说,“走吧,我送你去机场。”

    两人上车,路非开车去机场,给她办理登机和行李托运手续,送她走到安检口,她接过自己的笔记本包,回头看着他,“我从来没等过你,路非,我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补偿我。”

    “一定要说这是补偿的话,也是补偿我自己生活的缺憾。原谅我的自私,小辰,我留不住你,本该让你毫无负担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可我还是忍不住把这个等待强加给你。”

    辛辰目光流转不定,“我只能说,一份我并不想接受的等待,大概不会束缚住我。”

    路非微笑,“对,我只用它束缚住我自己,你是自由的。”

    “自由?”辛辰也笑了,“小时候我憧憬过,长大后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现在我能支配自己的生活了,却不能确定,这就是我要的自由。再见,路非。”

    她笔直走进安检口,将笔记本包放在安检传送带上,通过金属探测门,拎起包笔直走进去。

    路非凝视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他的确有很多留住她的机会,但他却选择了放手,差不多亲手解除了将她留住的羁绊。

    从forever酒吧出来的那晚,她带着醉意,伏在他怀中,零乱而不停地说着话,一时讲起跟他在一起的日子,在公园后面林荫道上徜徉、和他看电影、听他拉琴、跟他下棋,一时讲起甘南拉不楞寺上空突然出现的彩虹、夕阳下的花湖草海、茫茫戈壁上孤烟落日、远方的雪山,一时讲起同行的驴友、没有灯光的小客栈、蚂蟥丛生的雨林、泥泞的山路、草间一蹿而过的蛇……

    深夜寂静的街头,偶尔有车开过,车灯一晃而过,她的声音渐渐微弱含糊,接近精疲力竭,却仍然不肯停下来。他将她抱上车,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半夜一点。他将车开回住处,抱她上电梯回家,将她放到自己的床上,她茫然抬头四顾,突然抬手臂抱紧他,吻上他的唇,他的嘴唇先于他的意识做出反应,两人唇舌交缠在一起,带着酒的味道,一样急迫。

    上一次的热吻,还是在将近八年前,头次勾起他青春期的**,让他几乎无法自持;而此刻怀中是他魂牵梦萦的女孩子,他吻上她的颈项,吮吸住她激烈跳动的颈动脉,细细的血管在他牙齿间搏动,他咬下去,带着似乎想将她吞噬的力量,她嘶声呼痛,在他身下颤抖,他蓦地清醒过来,松开她,她却翻身伏到他身上,含混地说:“咬我吗?”她同样重重一口咬向他,呼吸的热气喷在他颈间,他一动不动,承受着这个甜蜜的疼痛感,只轻轻抚着她的背,她的牙齿渐渐放松,嘴唇贴在原处,身体在他怀中松弛下来,呼吸慢慢平稳,沉入了睡眠之中。

    路非将她挪到身边躺好,近距离凝视着她。那个面孔表情安详,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覆出一排阴影,肿胀的嘴唇微张着,呼出的气息仍带着酒的味道。

    尽管两个人的身体需求同样诚实热烈,但他知道,她正陷于酒后的欣快放纵感觉,他如果此时占有了她,醒来后,她会逃得更远。

    他不能纵容自己的**,趁这个机会将自己强加于她。

    前天晚上从辛笛家出来后,路非坐到车上,先致电路是。听了他提的要求,路是诧异:“你让我这样做,是鼓励她马上离开吗?”

    “她现在待在这边并不快乐。”

    路是轻笑,又似在叹息,“路非,但愿你清楚,你要的是什么。”

    “我一直清楚,我要的是她,可我现在留不住她,只好给她自由。”他也笑了,“囚禁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将监牢造得无限大。”

    他语气轻松,似在开玩笑,路是只能笑着摇头答应下来。

    辛辰果然迫不及待地要走,不带一丝迟疑与留恋。他们此刻只隔着咫尺之遥,随着飞机起飞,马上就要相隔千里,然而他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路非开车回到这个已经没有了辛辰的城市,继续他的工作。

第二十二章 那不是我的风景

    近两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飞机降落到昆明。辛辰取了行李出来,辛开宇已经等在了外面,接到她后开车很快回了家。

    辛辰从上大学起,经常会在假期过来玩。辛开宇最初住的是出租房,与朋友合开着一个商贸公司,做着一些快速消费品的超市代理,自嘲地说自己差不多是个货郎,辛辰听了直笑,搂着爸爸的胳膊说:“据说以前走村串巷的货郎都是出了名的风流人物,倒真是适合你。”

    辛开宇被逗得大乐,但做事毕竟比在老家时要认真得多了。他生意渐渐上正轨后,买下了市区一套高层公寓,只是日子依旧过得随意,房子只做了最简单的装修。

    辛辰随父亲走进来一看,眼前这套公寓已经经过了精心的布置,家具、小摆设、窗帘、电器搭配协调,房间井井有条而整洁,她不能不感叹,有个女人照顾她爸爸,他的生活看起来要像样得多。

    “去看看你的房间,白阿姨说要有什么不喜欢的,尽管跟她说。”

    辛辰的房间朝南,光线充足,房间一角放着加湿器,细细喷着水雾,贴了浅浅的田园风格墙纸,纯白金边的家具配上粉色的窗帘与床罩,床上还放了个毛绒玩具,颇有甜美少女的感觉,她看得有些好笑,“挺好,谢谢白阿姨。”

    “我先去上班,晚上等白阿姨下班了,回来接你一块吃饭,中午……”

    辛辰截断他,“爸,我来这儿好多回了,你今天突然这么客气,我只能断定你是存心想让我住不下去。”

    辛开宇哈哈一笑,揉着女儿的头发,“看你这脸色,苍白成这样了。这几天好好休息,不许一放下行李就到处乱跑。”

    辛辰握着手机躺倒在床上,她下飞机以后,开了手机就收到来自路非的短信,却并没马上打开看。

    室内安静,阳光渐渐移到朝南的窗口,透过粉色的窗帘照得一室温暖。她按开收件箱,只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小辰,我知道留地址给你是你讨厌的做法,但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下面是那个别墅房号。她颓然放下手机,记起了14岁夏天那个自称是她母亲的女人倏忽来去留下地址让路非转交,她根本拒绝去接;七年前的那个夏天,路非离开之前,特意找到她,递给她一个写着邮箱地址的纸条,她看也不看便撕碎了纸条。然而现在,她就算马上删去这条短信,房号也已经固执地印入了她的脑海。

    她从来拿她的记忆力没有办法,尤其是与路非有关系的部分。她曾寄希望于时间流逝带走一切,而这个人却在她以为淡漠的时候重新出现,介入她的生活,一点点留下新的印迹。

    她再怎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也不能一下斩断与那个城市的联系。那个男人镇定地对她说出的等待,已经开始束缚住了她。

    辛开宇的结婚十分简单,其实算不上有仪式。第二天他开车带了女友白虹和女儿辛辰去区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工作人员是个中年妇女,大约头次看到新郎的女儿挽了父亲的胳膊出席这种场合,颇为开心,盖章以后,很正式地将结婚证交给他们,“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随后三人一块去吃饭,算是庆祝。新娘白虹是本地人,家中条件不错,父母都是退休的大学老师,并不赞成身为注册会计师的她在挑挑拣拣挨到33岁后,找一个大她11岁且有一个成年女儿的外地男人,可是拗不过白虹的坚定,只能默许。

    在餐馆里,白虹提起第二天有时间,可以陪辛辰出去转转。

    辛开宇对妻子用这样接待观光客的口气讲话觉得好笑,“那倒不用,辰子从读书起就经常过来,对昆明很熟悉了。”

    辛辰也摇头笑着说:“谢谢你,白阿姨,下午我打算坐高快去丽江住几天。”

    白虹一怔,脸居然慢慢红了,她和辛开宇最近都忙,并没有出去度蜜月的打算,心知这个只比自己小8岁的女孩子是打算腾出位置,不妨碍他们的新婚之夜,她想开口,但实在难以措辞,只能看向辛开宇。

    辛开宇头天晚上和女儿谈过,知道她主意一定,别人改变不了,安抚地拍下她的手,“趁现在没到旅游高峰期去住几天也好。”

    辛辰来昆明的次数不少,云南省内有名的景点诸如大理、西双版纳都去过,还趁着假期参加过怒江虎跳峡的穿越。她读大一时就到过丽江和玉龙雪山,对民乐、酒吧、坐着发呆晒太阳之类的消遣兴趣有限,并不像那些小资一样迷恋此地。随着这里名气渐大,游客日益增多,她就更没什么兴趣了。

    她只是决定识相点,避开和爸爸以及他新婚妻子待在一个屋子里。

    她先在丽江古城住了一夜,第二天转去束河,找到一家价格合适的客栈订了房。接下来天气晴好时,她就徒步去周边拉市海、文海转转,累了就在镇内走走,看工匠加工织物或者银器,听听酒吧驻唱歌手的音乐,再不然两人就坐在门廊下看书。

    只是这样无所事事的生活对她来讲,并不是一种放松,反而带来了一点莫名的焦虑。

    辛开宇打来电话,问她玩够了没有,她笑,“早腻了,可是我不想回来当电灯泡呀。”

    “你这孩子,这叫什么话,难道现在不用彩衣娱亲,倒流行留出空间娱亲?”

    “爸,我是真不适应和你们住一块。”辛辰老实讲,“你不觉得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在旁边,你打情骂俏都会有违和感吗?”

    辛开宇哭笑不得,“你爸爸没这么低级趣味吧?!”

    “可是没了低级趣味,生活多没意思。”辛辰保持着与父亲说话百无禁忌的劲头。

    “好了,你也玩了上十天了,眼看快到公众假期,那边游客肯定多得吓人。我就算喜欢低级趣味,”辛开宇咳嗽一声,忍笑说道,“也享受够了,回来吧。”

    白虹既感激辛辰做事周到,却又忐忑,怕她心里到底还是有想法。她真有点不知道怎么和这个与父亲亲密得不似寻常父女,客气地叫自己阿姨,待人礼貌却分明有几分疏离意味的女孩子相处才好。她的紧张变成表现得过分的周到热情,弄得辛辰实在没法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白天家里只剩辛辰一个人,她除了隔几天出去做周边的徒步,几乎哪儿也不去。在网上跟以前有工作往来的广告公司保持联系,试着接了一个简单的平面设计工作,没以前那么繁忙,报酬有限,可也足够打发时间。

    辛开宇除了偶尔生意应酬,都会按时回家,吃过晚饭后,会和白虹一块出去散步,然后两人并坐沙发上看电视。

    辛辰看得出来,白虹分明很黏着辛开宇,看到他就眼睛发亮,带着点热恋中的小女儿的情态。可是碍于她这个继女在家,只能收敛着做端庄状。她暗暗好笑,晚上都尽量待在自己卧室里不出去,白虹倒时不时会过来敲门,送点水果,或者邀她出去一块散步、看电视。

    她倒不是不喜欢家常集体娱乐,也承认这种生活方式说得上健康祥和,她只是觉得,自己插在其中,实在有点罪过。她适应不了继母的热情,更适应不了那个曾经节目丰富、生活精彩的父亲突然变成了居家男人,坐在沙发上看肥皂剧。

    她觉得有点进退两难:出去租房,当然可以让自己过得自在一点,却会让继母觉得下不了台;至于买房,她又下不了就此定居捆住自己的决心。

    辛开宇一样不适应,他搞不明白,他活泼的女儿怎么一下进入了如此沉静的生活状态。

    辛辰对他的疑问只一笑,“这些年只要不出远门,我都是这么过的。”

    辛开宇简直有点恼火,“年轻女孩子过这种生活简直是罪过,我几时送你进过修道院吗?”

    “难道你要我去醉生梦死?”辛辰还是笑。

    “至少交个男朋友。”

    提到男朋友,辛辰只能摊手,“你让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就马上交到男友,那我岂不是得上夜店跟人搭讪吗?”

    辛开宇拿她没办法。

    辛辰没讲出口的话是,她肯定不会在这里交男友,她已经决定不在此地长住。

    对一个以前长居于四季分明的城市,既苦于严寒,又苦于酷暑的人来说,昆明气候宜人,空气清新,鲜花更是便宜得不可思议。城市在建设之中,到处拆迁、到处堵车倒和老家颇有相似之处,并不足以引起反感。

    可辛辰既不喜欢与人同住的感觉,也实在找不到在这里定居的愿望。

    在常上的一个驴友论坛上,她看到有人发出滇西北徒步的召集帖,马上动心了,仔细查看线路,不禁有点吃惊,这个行程长得看上去有点奢侈,包含了连续徒步穿越四段相连的山线,从三江并流穿越、丙中洛景区徒步、独龙江北段穿越、梅里雪山外转南线、尼农大峡谷、泸沽湖到亚丁、稻城,在那边做至少一周的停留。召集人画出详细线路图,预计耗时将达到四十天左右,并列举途中将经过多个少数民族聚居地,涵盖茶马古道、人马驿道的精华部分。

    这几条线路分解开来,都是她打算去的地方,看到有人居然如此别出心裁地串联到了一块,让她不能不服。只是她还从来没做过这么长时间的徒步,不免踌躇,她开始收集网上的攻略,进行详细对比研究。

    手边手机响起,是路非打来的,他差不多每晚这个时候都会打来电话,寥寥数语,都是问她在哪里,正在干什么。她不自觉地对他报告着行踪:“坐在束河酒吧里听歌。”“躺在床上看书。”“散步,今天晚上星星很多。”“下雨了,突然好冷。”他也相应地说着自己在做的事情:“刚陪客户吃完饭,才从酒店出来。”“装修公司给我看了设计图,还算满意。”“这边看不到星星。”“记得多穿一件衣服。”……

    每次放下手机,她都会有点淡淡的自嘲。她明白路非的用心,如果按她离开的决然,她应该换掉手机号码,连这点联系也彻底切断。她甚至站到了昆明某家移动营业厅,听着工作人员介绍各种类型的话费标准,可犹疑一下,却还是将身份证放了回去。她只对自己说:既然你都没打算生活在这里,又何必去费这个事。

    其实你是拒绝不了这样的问候,她只能这样在心里自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甚至比徒步走在荒野中更寂寞,尤其她生活得没有方向,更加重了孤独感。

    他们保持着这个每天例行的问候。

    她不能不想到:这似乎成了两个人之间耐心的比拼。路非当然一直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而她从来没多少耐心。这样拉锯下去,她还真不知道她会在哪一天突然就拒绝再继续下去了。

    辛辰将一个logo设计完成稿给广告公司发过去,大大地伸个懒腰,出去倒水喝。只听白虹问起辛开宇将要到来的十一假期有什么打算,她才惊觉,她再怎么爱父亲,大概也受不了跟他们绑在一起过一个悠长的假日。

    辛开宇说:“要不我们开车去西双版纳那边玩几天吧,我找老吴安排好住宿。”

    白虹刚刚说好,辛辰笑道:“你和白阿姨去吧,我报名参加了徒步,大概得离开大半个月。”

    辛开宇知道她的爱好,也不以为意,只嘱咐她注意安全,和家里保持联系。

    回到卧室,辛辰跟帖报名,随后几天将打包先寄过来的户外用具整理出来,再去购置所需要的装备。这个超长的行程包括高温干热的山谷、热带雨林气候的独龙江、高海拔的雪地,要带的东西着实不少,虽然有些路段会找背夫和马夫,但自己负重的时间很多,必须尽可能地精简。有个网名叫桃桃的上海女孩先于她报名,马上站内短信联络她,两人网上一拍即合,决定混帐,对方带帐篷,她带地席,其他物品也尽可能做到共享,避免重复携带。

    9月30日,辛辰从昆明赶到兰坪,与约定同行的五男一女会合,一同乘车去中排,雇用了网上前行者介绍的傈僳族向导,然后租车到了怒夺村,当晚在村委会借宿住下。路非的电话打来时,辛辰刚刚在村民好心拿来的新草席上铺好睡袋。

    “小辰,现在在家吗?”

    “我现在在中排乡怒夺村,准备徒步一段时间,途中有些路段是没有手机信号的,如果打不通电话,不必担心。”

    手机里是一阵沉默,辛辰昨天与路非通话时,根本没提及出行的打算,她几乎是存心等着他发作,然而路非只是说:“注意安全,我还是会每天打电话给你,至少到了有信号的地方,就给我发一个短信,好吗?”

    这个要求她没理由拒绝,“好的,再见。”

    召集人老张来自北京,是走惯江湖的典型老驴,谈吐风趣,思维严谨,此时正仔细与应征做背夫的村民交谈着。几个同行驴友来自全国各地,做着不同的行业,有两个年轻男士才开始户外运动经验稍差,高谈阔论,激动溢于言表。其他人都算是老驴,到过不少地方,表现得很淡定。辛辰与同行女孩桃桃随意闲谈了几句,这女孩子倒是跟她一样话并不多,让她松了口气。

    辛开宇的电话打了过来,“辰子,你没告诉路非你要出门吗?”辛辰一怔,辛开宇接着说,“我散步回来,在楼下碰到他了,还提着行李,应该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

    “他也没告诉我他要过来好不好。”

    辛开宇笑了,“有个漂亮女儿,爸爸就是有面子,没关系,他去找酒店住下了,你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安慰一下他。”

    辛辰扑哧一笑,“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是呀,男人很吃这一套的。”

    玩笑归玩笑,辛辰并不打算给路非打电话。如果他不提,她决定忽略过去。她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刻薄,可欲拒还迎更不是她的风格。

    第二天正式开始徒步穿越行程,从怒夺村到老窝村要翻越三个山头,净高海拔1000米,并没太大的难度,只要体力跟得上便没大问题。

    接下来风景固然优美,但路段就开始变得艰险,道路泥泞,沿途既有成熟的核桃、盛开的艳丽野花,也有深不见底的峡谷、险峻的水渠道,群山层叠,看上去有峭拔诡异的美感。每天徒步时间都接近十个小时,幸好没遇到大家都担心的暴风雪。他们一行人花了近四天时间,穿越了福贡碧罗雪山到达丙中洛,手机才重新有了信号,马上收到路非发来的短信。

    辛辰先给辛开宇打电话报了平安,然后打通路非的电话,告诉他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

    “你把这次具体的行程告诉我,我至少有个心理准备,哪些路段会联系不到你。”路非的语气第一次透出了严厉和焦灼。

    辛辰迟疑一下,“我待会儿发短信告诉你网址,你自己上去看吧,但不要受惊,时间和距离是长了一点,这段路线艰苦,不过并不危险。”

    “沿途风景美吗?”

    辛辰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用美来形容太简单了,其实有些路段很乏味,好多山区农业开发过度,原始景观已经被破坏了,怒江江水浊黄得比长江还厉害。丙中洛这个地方也不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没有多少少数民族人文色彩了,但过了老窝垭口以后,地势险要,植被丰富,景色很壮丽。”

    “我一直想弄清楚驱使你上路的原因,小辰,去过这么多地方,找到不知名的道路通向哪里了吗?或者你只是期待见识所有没见过的风景?”

    辛辰沉默,过一会儿才回答:“路非,我现在坐的位置,根据攻略介绍,如果到了冬至那一天,可以看到两次日落,太阳先落入了西南角的贡当神山背后,大概隔半个小时以后,太阳会又一次从贡当神山后出现,天边现出晚霞,再隔半个小时后才落入高黎贡山的背后,想象一下确实很神奇。”

    “你觉得这神奇就是艰苦行程的报酬吗?”

    “不,其实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类没到过的地方了。网上把一切都介绍得很详细了,道路会通向哪里,美景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出现,在哪里可以吃到美味的食物。我如果有幸赶上冬至那一天过来,也不过是看着时间,等待太阳在多少分钟后再次出现,然后再次落下,美则美矣,一切都没有悬念。”她的声音轻柔,带着点慵懒,慢悠悠地说,“看不到那个景象,我并不遗憾,走在路上就是这样。有时可能会因为各种原因错过你一心期待的东西,可是错过了也不值得可惜;有时期待越多失望会越大,可是总还有别的风景等在前面。所以要我说我喜欢的是什么,我真的说不好,我只知道我享受在路上的感觉,不用去想究竟会停在什么地方,这就足够了。”

    路非一向敏锐,当然不能不留意到她话中隐含的意思,“我没参加过徒步,小辰,不过我想,如果我有一个目标,那么我所有的行程必然都是向着那个目标。我期待的那个人并不是风景,不会留在原处等我意识到错过再折回头去,可在知道自己的期待以后,别的人就再不可能是我的风景了。”

    辛辰握着手机,凝视远山,她的四周是一片黄昏的晦暗,日落以后晚霞渐渐消失,不远处有同行的驴友在抽烟聊天,几个烟头随着他们手的动作闪动着暗红的微光,与她混帐的女孩子桃桃正埋头不停地收发短信,屏幕幽光衬得她脸上的表情似喜似愁,不问可知,那些短信与她讨论的不止风景。

    “你以前批评过我的作文写得差劲,思维发散,总是欠缺立意和点题。”她轻声笑,“看来我现在还这样,好不容易打打比方,借物讽人,一样没说服力。好吧,我们都按自己的想法生活好了。”

    路非打开辛辰随后发来的网址,找到那个召集帖,看着那个带着由少数民族色彩的陌生地名串起的路线,长久出神。

    9月30日那天,他让秘书订好机票,结束工作后就赶往了昆明,并不是想给辛辰一个惊喜。事实上,他想辛辰大概不大会欢迎他的造访,不管有没事先打招呼。他只是在尽力把他们之间脆弱的联系加强一点,可是辛辰显然并不打算给他任何机会。第二天昆明这个旅游城市涌入大批游客,而他只能逆流返回。

    接下来,辛辰与他的电话联络也是断断续续的。他每天打她的手机,听到的多半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查看网上公布的行程,他推测,她应该走到了号称“最后的处女地”的独龙江,而她打过来,有时用手机,有时用客栈的固定电话,报出一个陌生的地名,多半声音疲惫,打着哈欠,三言两语,说完便挂断。这一天夜里,她却带着点微醺的醉意,四周是高声谈笑,还有个男人扯着嗓子唱bob dylan的blowin'in the wind,声音嘶哑,可豪气不减。

    “你想象不到,沿途居然什么酒都有卖的,啤酒、白酒、葡萄酒、威士忌、桃子酒、玉米酒、谷子酒,呃,”辛辰发出个近似于呕吐的怪声,“还有蜂蛹酒,好恶心,再怎么据说大补,我也不要喝。”

    他笑道:“不管什么酒,都不要喝过量。”

    她顿时起了疑心,“是不是那天我喝醉了以后行为很过分?”

    他想起那个柔软的嘴唇、灵巧的舌头、紧紧绕在他脖子上的手臂、在他怀抱中微微战栗的身体,血液顿时发热,心跳加快,声音喑哑下来:“总之,等你回来后,在我身边,喝多少都没关系。”

    他黑色睡衣敞开领口处的那个吻痕不期然浮上她脑海之中,再联想到回家后洗澡时在自己身上看到的同样痕迹,她面孔一下涨红了。

    她一直回避去想这件事,可是此时酒意上涌,疲乏的身体有飘荡感,哪里还控制得住心神。

    那晚的情景突然以惊人的清晰感重现在她眼前:她主动探身上去,索取着他的吻,他压住她,伴着让她窒息的重量而来的是她低而满足的**……她不知道这一切是出于自己酒后的臆想,还是潜伏的记忆在最不恰当的时候翻涌而来,抬手捂住眼睛,匆匆挂断了电话。

    路非在网上搜索打印出来的线路图上做了一个记号,她已经走出了独龙江,到达了孔当,按照计划,下一步是穿行麻必洛,那是一片约12公里的无人区,溯溪而行,基本上没有路迹可循,属于热带雨林地貌,多蛇、多蚂蟥。然后下一步到达西藏境内的牛棚,开始梅里雪山的南线外转,这个季节,那边已经开始有了风雪。

    他的工作比他想象的更为忙碌,一方面要将投资公司的运作带上正轨,一方面要不停地接触各方面介绍来的力图争取投资的客户。他第一步做的是把市场部职能进行细分,设立专人对所有意向项目进行系统的投资收益与风险控制研究,公司以前在这方面基本是空白,他不得不将大量的时间花费在上面。

    然而再繁重的工作也没法纾解他的担忧,他收集的沿途资料越来越详细,那条漫长的线路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当辛辰从阿丙村打回电话时,他松了口气,“九月下旬是转山的旺季,现在应该没有多少人,那边有藏式廊屋,可以不用在外面露营了。还有歌舞厅,如果不是太累,可以去放松一下。”

    辛辰一怔,笑了,“呀,你功课比我做得齐全了。”

    这是那天带着酒意打电话后,他们头一次联系。

    辛辰先给父亲打了电话,辛开宇告诉她:“你大伯已经发火了,说我不该放任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不算危险啊,就是时间长了点,我马上给大伯打电话。”

    她打辛开明的手机,果然大伯声音严厉:“你一个女孩子,哪怕出国玩一下我都能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些地方?”

    辛辰笑道:“大伯,别生气啊,跟我一块走的还有个女孩,是上海外企的白领,很安全的。”

    “你那个不负责任的爸爸,根本说不清你的去向,要不是碰到路非跟我解释,我还真不知道你疯到哪儿去了。”

    辛辰只好撒娇,“大伯,真的没事的,你看这里又有电话,又有小卖部,可以买到可口可乐,对了,还有舞厅,不是与世隔绝的地方。”

    “总之你尽快从西藏回到云南境内来,不要在雪山那儿多停留,赶上暴风雪可不是好玩的事。”

    辛辰答应不迭。

    “好好把脚泡一下,方便的话,把鞋子、帐篷烤干。”路非轻声叮嘱着,“最好自己做饭吃。”

    辛辰笑出了声,“难道你也看到了那个传说?“

    阿丙村是转山必经地,据说以前此地有下蛊的风俗,虔诚的藏族转经人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饿死不吃阿丙饭。

    “别的我都不怕,我只怕有人下蛊,你留在那里再不肯回来。”路非同样笑着说,“可是不要紧,你不回来,我会过去找你的。”

    “如果我中的那种蛊让我前事浑忘呢?”

    路非显然并不欣赏这个玩笑,简单地说:“那我到你面前来重新介绍自己好了。”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同蛋壳被敲击了一下,出现一个裂纹,她不知道紧接着这个裂纹会不会扩大引出更多的缝隙,她的决心会不会崩溃。

第二十三章 我给不了更多

    辛辰再次能打电话时,已经走出了尼农大峡谷,到了雨崩。

    尼农大峡谷比她以前穿越过的名声更大的虎跳峡景色要壮丽得多,艰苦程度当然与景色成正比。这一段在国外受《徒步中国圣经》力荐,名声大噪,沿途可以看到很多外籍背包独行客,像他们这样六个人结伴而行的,倒不多见。

    老张直搓手,说以后有空,准备效仿这些老外,走完整的茶马古道,从云南独行到拉萨去,这个决心让几个人都佩服景仰了。

    雨崩背靠梅里雪山,从前是一个只有20余户人家的小村子,与世隔绝,只有转山朝圣者停留,而眼下已经成了驴行者的汇集地,客栈遍布。不知为什么,那天手机信号并不好,辛辰正要去打固定电话,桃桃却说:“客栈老板告诉我,爬到垭口去,手机就有信号了。”

    同行的男性驴友已经开始坐在门廊摇椅上喝啤酒,都不愿意专门为这个理由爬山,只好笑地说:“恋爱中的女人啊,真是可敬。”

    桃桃冷笑,“哪个恋爱中的女人会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她最近脾气颇为暴躁,徒步时要么沉默不语,偶一说话都带着火气,休息时便拿着没有信号的手机发呆。大家都知趣地噤声,不去招惹她。她谁也不看,扬长而去。

    老张对着她的背影叹气,“合欢,幸好你情绪一直稳定,不然我以后再也没信心和女孩子徒步同行了。”

    辛辰只微微一笑,知道桃桃不愿意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打电话,她反正没什么事,便灌上一保温瓶热咖啡,赶上桃桃,依照当地人的指点,花一个多小时爬到垭口,手机信号总算一点点升到满格。她编了同一条告知方位的短消息,分别发给大伯、父亲和路非,然后坐在垭口看风景,桃桃则例行地开始不停地收发短信。

    过了一会儿,一向并不喜欢发短信的大伯先回复了她,只四个字:“注意安全。”然后辛开宇打来电话:“辰子,你快回来吧,我快被你大伯逼着来千里寻女了。”

    “嘿,我才不回,我这会儿看着白马雪山晒太阳喝咖啡,不知道多舒服。”

    辛开宇求饶地说:“乖宝贝,你大伯已经疑心是小白对你不够热情,你才跑出去的,把我好一通敲打。”

    辛辰好笑,“我哪有这么玻璃心!可怜的小白阿姨,太无辜了,后妈可真难当,其实说真的,我是因为她太热情才有点受不了的。”

    “我会提醒她以后待你自然点,你也该玩够了,已经过了半个月了,难道不觉得累吗?”

    “有点。”辛辰不开玩笑了,“爸,我会注意的,顶不住了,就找地方休息,或者回来。”

    “我想回去了,合欢。”桃桃也放下手机,声音细细地说,“帐篷留给你,用完后你给我寄到上海就可以了,对不起。”

    辛辰并不意外,此前已经有一个男士因为工作关系退出。结伴同行并不是一种有约束力的关系,谁都可能有原因或者无原因地提前结束行程,而桃桃这一路心事重重,显然寄情山水并没解脱她。

    “没关系的,徒步求的是开心,别为退出有负担啊。”

    “我知道,我来是想逃避,可发现怎么逃也逃不开,还是得回去面对才行。”桃桃跟她一样,戴着墨镜,脸上蒙着户外头巾遮挡紫外线,看不清表情。

    辛辰自认安慰不了别人的情伤,只能报以理解的沉默。

    “我羡慕你们,你们都找到了在路上的真正乐趣,不像我,抱着这种目的来,白白辜负了走过的美景。”桃桃停住,看向远方的雪山。

    辛辰的手机再次响起,是路非打来的:“昨天和小笛吃饭,她让我问你,还打算走多久?”

    “你希望我停下来吗?”她早就克服了最初的那一点高原反应,但高海拔相对稀薄的空气让人有一点意识恍惚的感觉,话一出口,她觉得近乎挑逗了。

    果然,路非一怔,然后轻声说:“我希望你停在我身边。”

    垭口的风很大,呼啸而过,他的声音直接从听筒传入她耳内,却也似乎被风刮得零落拖长,痒痒地钻入心底,“你要的只是从前的我,如果我真在你身边,你会觉得这个人面目全非,和你想象中的风景是两回事。”

    “我们还要争论我爱的是什么时段的你吗?”路非的声音低沉温和。

    “因为我知道,我爱的是那个从前的你,路非。”辛辰冲口而出,随即笑了,“你看我就这么幼稚,明明自己早就改变了,也接受自己的现状,却接受不了别人的改变。我怕一个陌生人到我身边,破坏掉我保留的记忆;我怕我不仅幻灭,还会失去回忆。”

    “你的记忆也是我记忆的一部分,我们如果不在一起,只会越来越陌生,总有一天,我就算出现在你面前,也只是路人,我最怕的是那种情景。”

    辛辰静默,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会对着一个陌生人如此低低诉说吗?艰苦跋涉途中的每个电话,都如同看不见的羁绊,将他和她联系在一起,她已经背离了她的初衷。

    “接下来会去大理、丽江吗?”路非对他们行程的熟悉程度已经不下于她了。

    “不,那两个地方我都去过,我想直接从德钦去泸沽湖住几天,等他们过来碰面,然后一块步行去亚丁。”

    他们一行六人从雨崩徒步到飞来寺,再乘汽车到德钦县城。大家决定在这里分手,四位男士休整一天再去大理,桃桃上了去昆明的火车,然后乘飞机回上海,辛辰上了长途汽车,辗转奔向泸沽湖。

    辛辰一路打着盹,哪怕车子例行地停在可以看到山路十八弯的地方,方便游客拍照,她也没下去。到了泸沽湖后,她走进事先订好的洛水临湖客栈,对前台服务员报出自己的名字,服务员却摊手,“你比预订提前五天过来的,小姐,不好意思,今天客满了,没有空房间,明天才会有人退房。”

    辛辰没想到十一长假早过完了,游客还没散去,她只得收起身份证,准备去别家碰运气。

    一只手伸过来,按住她放在柜台的手上,这是一个男人的手掌,指甲修剪整齐,手指修长,掌心温暖干燥,她侧头一看,路非正微笑地看着她。

    他穿着白色衬衫、黑色棉布西装,尽管是休闲款式,可和这里寻常穿运动装或者户外装束的游客还是很不一样,整个人温润如玉,在夕阳下散发着光彩。

    辛辰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一时怔住,隔了一会儿,牵着嘴角现出一个笑,“你好。”

    路非俯身拎起辛辰那个外挂着帐篷、登山杖的70斤的沉重背囊,拉着她的手上了客栈二楼,紧紧抱住她。

    辛辰在他怀里闷声笑,“我可警告你,我好多天没洗澡了,先别说味道难闻,弄不好身上还有跳蚤。”

    他没有放开她,将她的头按在他胸前,下巴压在她纠结的头发上,一动不动地站着,她安静地伏在他怀中,过了一会儿轻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前天坐飞机到丽江,再转车过来,已经在这儿住了两天。”

    “不用上班吗?”

    “今天是星期六。”

    “就是说明天要赶回去了,真疯狂。”

    路非不语,他前天还在上海出差,办完事后,并没回去上班,却计算着她的行程,直接来了这里,对素来放不下工作的他来说,短时间内第二天到云南,确实算是个疯狂的举动。

    他在他们那一行人网上预订好的客栈里住下,对着湖光山色完全没有感觉,只拿了本书,坐在房间的窗前看,每一班旅游车停到门前,他都凝神看着。第二天便是周六,大批游客过来,却不见她的身影。他情知如果明天上午她还不出现,他也只好返回丽江,再乘飞机转道昆明回去,继续处理烦琐的工作。

    当看到穿着薄冲锋衣外套、速干裤的辛辰下车时,他马上冲了下去。

    洛水这边晚上例行举行民俗表演性质的篝火晚会,走婚的噱头很能猎取眼球,游客全去了那边,辛辰和路非对此没有兴趣,吃完饭后就回了房间。

    临湖客栈的二楼正对着泸沽湖面,夜色迷离下,只见暗蓝的湖面有微微的波澜起伏。只是辛辰没有看风景,她将自己扔到铺着蓝绿两色床单的大床上,舒适得叹息一声。

    她这次行程的领队老张在北京做着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但奉行自虐式苦行,最爱研究网上的逃票攻略、投宿宝典,力争节约每一分钱,一路上基本没住过条件较好的客栈旅店。她已经有二十余天没洗过这么像样的热水澡,更没躺在如此柔软的床上睡觉了。

    上一刻她还在说:“刚才餐馆里的人说里格的风景更好更安静,而且没这边商业化,我打算明天搬去那边住。”

    下一刻她已经陷入了无知无觉沉酣的睡眠之中。

    木质结构的客栈,看着唯美浪漫,但并不隔音。夜半时分,篝火晚会散场,带着醉意与兴奋归来的游客成群结队喧哗着走进来,噔噔地上楼梯,谈笑着开门,放水洗澡……这一连串声音传来时,路非根本一直没睡着,而则辛辰被惊醒了。

    连日以来,她大半睡在睡袋里,不是在帐篷内,就是铺在简陋屋子的地上。偶尔几次进客栈住宿,睡的也是条件最基本的通铺硬板床,身边是打鼾梦呓的同伴,翻身就能听到床垫上稻草作响。此时身下这张床的柔软几乎像一种陷落,带来一种缥缈感。

    骤然醒来,她发现她的手指牢牢地握着身边一个人的手,这样依赖的姿态比看到自己躺在他身边要让她惊骇得多,她蓦地缩回了手。而路非并不等她说什么,伸手抱住了她。

    他一手环着她,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修长的手掌有节奏地抚在她脊背上,带着温柔镇定、让她安心的力度。

    在她14岁时,他第一次抱着她,也是这样抚慰她,将她从梦魇中带出来。

    你不是14岁了,心底一个声音提醒着她,不可以放任自己以如此软弱的姿态找一个安慰。这样下去,你是误导他,让他对你的认知永远停留在从前。

    然而窗外黑夜如此漫长,那个惊惶不安的小女孩被她锁闭得太久,一经浮上来,跌入如此温暖的怀抱,不由自主地贪恋,再不肯轻易退回去。她将头埋到他怀中,失去了挣脱的力气。

    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四周恢复了浓稠的黑暗。她听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跟轻拍在后背的那个节奏几乎同步。这个静谧让她的理智不安,她仰起头,碰到他的下颌,那里有一点胡茬儿,带着点粗粝感摩擦着她的皮肤。他的嘴唇落在她头发上,再滑到她额头,轻而灼热。

    当他的嘴唇一向下,落到她唇上时,她突然松了口气。当然,路非不会这样亲吻14岁的辛辰,她再不是那个没有安全感,只想匆匆抓住生活中突然出现的温情的小女孩。

    他的吻在加深,她的回应渐渐热烈,回忆在暗夜中翻涌,理不清头绪。恍惚之间,她不知道这个吻来自逝去的时光,还是眼前的交缠;如此的陷落飘浮,是因为这张过分舒适的床,还是这双手臂、这个怀抱、这个人?

    当所有羁绊解除,汗水从他额头滴落到她身上,每一个吻、每一个抚摸都深刻如烙印,她无力承受,却也无法逃避。他的嘴唇所到之处,让她身体内仿佛燃烧起小小火焰,而这火焰转瞬间席卷着他与她。他在她耳边重复而缠绵地呼唤她的名字,他的律动带动着她。她的手指扣紧在他背上,这样绝望的攀附,因过分用力而有些痉挛。她的呜咽被他封堵吞噬得含糊,他的喘息在黑夜中沉重如叹。

    如同末日已经来临,置身茫茫旷野,整个世界在那一刻走远,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不过只剩下紧密结合在一处的两个人,汹涌而来的,已经分不清是快意还是纯然的痛楚。

    窗外露出微微的晨曦时,辛辰重新沉入睡眠。

    极度的疲乏后,她仿佛重回到了徒步途中,背着重重的行囊,走在泥泞道路上。山谷间白雾浮动,每一棵树都有不同的姿态,每一眼望去都会看到不同的景致,浓烈的色彩美到失真,却听不到小鸟的鸣叫,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单调地重复着。不知道走了多久,这样诡异的宁静中终于掺杂进了别的声音,她的脚步声不再一下一下响得异样。

    她迷惑地分辨着那些声音来自何处,一个温热的毛巾轻轻搁到她额上,她睁开眼睛,只见天已经放亮,路非正替她擦拭着满头的汗水,而那些声音清晰地传进来,正是游客们进进出出,谈笑风生。

    她拿过毛巾,哑声说:“我去洗澡。”却迟疑着不动,她不适应在这样明亮的光线中与他裸裎相见。

    路非递件t恤给她,“我先下去看看有什么吃的东西。”

    客栈提供的是简单的西式早餐,价格不算便宜,但味道还可以。辛辰吃得很香,而路非则不停地接着电话,听得出来谈的全是公事,他的声音和神情一样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让辛辰觉得陌生而迷惑,这便是昨晚与她厮缠的那个男人吗?终于讲完电话,他带着歉意说:“对不起,这些电话太煞风景了。”

    “没关系,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我打算再待一天,陪你去你昨天说起的里格。”

    辛辰摇头,“你今天走,正好赶得及明天上班。”

    “小辰,我才接手一份新工作,实在脱不开身,不然……”

    “不用了,大家还是去做各自该做的事情吧。”

    路非握住她的手,“从早上一醒来,你就不肯正眼看我,是因为昨晚的事不开心吗?”

    “我也没必要那么别扭,毕竟昨晚你情我愿,而且,”辛辰停顿一下,神情略微惘然,“应该都还算快乐吧。”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脸上,这些天的徒步已经让她晒黑了,清瘦的面孔轮廓清晰,神情平静,并没有不开心,可也说不上快乐。

    “跟我一块回去好吗?小辰,我研究了网上的资料,从泸沽湖徒步到亚丁至少需要八天的时间,绝大部分路段在高原之上,而且最适合徒步的季节是五至六月,温度适宜,可以看到花海,现在去,并没特别的风景,但随时会遇上大风雪,既艰苦又危险。”

    “我说过,我不会为你改变计划,哪怕是经过了昨晚,我还是这句话。”

    这个直截了当的拒绝让路非默然,他低头看握在掌中的她的手,这个手掌纤长,掌心靠虎口处已经被登山杖磨出了薄茧,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里,她微微一缩,他却握得更牢,“小辰,我不会以为经过昨晚,我就对你有了某种权利,可以对你提出要求。可是你该不会认为我来,就是为了求得一个身体的满足吧?”

    “我怎么会把你想得那么猥琐?只要不挑剔,身体的满足很容易找到,根本不用千里迢迢赶来。我猜,你是打算给我惊喜,我承认这个惊喜很有情趣,相信我也回报了你惊喜。”

    “你还是把我想得很可笑了,总认为我是用寻常谈恋爱追女孩子的招数来对付你,每天一个电话,在最意外的时间地点出现在你面前,博你一笑,图你感动。”路非的手紧紧地包裹住她的手,直视着她,眼神锐利得不同于平时,仿佛要看到她心底,“不是那样的,小辰,我只是想念你,担心你,忍不住想见到你。”

    “你这就是在对我提要求了,路非。你要我陪你回到从前,进入恋爱的状态。我们谈过恋爱,很美很单纯,值得怀念,但没法复制了。”辛辰淡淡地说,不去看路非眼底那一抹受伤的痛楚,“你不是20岁的处男,我不是16岁的无知少女。你知道怎么做让我避免怀孕,我也清楚我的生理周期。总之,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可我能给你的,不过只是身体,不可能更多了。”

    收拾好行李结账出来,两人站在客栈门口,远远看到回丽江的车子过来,路非回头看着辛辰,“小辰,我知道我越想说服你,你恐怕反而会越坚定地上路。不过我想,你徒步的目的应该并不是追求极限生存挑战,哪怕是为你父亲和大伯,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不要再走这一段路了。”

    他神情平静,只是眉间又出现那个川字纹路,带着点倦意,目光深邃,辛辰避开他的视线,点点头,“谢谢,我不会拿自己的安全赌气,别担心。”

    看着他登上车到后排坐下,隔了满是污渍的窗子看过来,辛辰举手摇了一下,然后登上了去里格的小巴士。

    辛笛给辛辰打来电话时,她刚顺利入住了位于泸沽湖中间里格岛上的客栈。这个小岛四面环着湖水,小得不可思议,也安静得不可思议。她的房间有两面大玻璃窗临湖,拉开紫红色的窗帘就能看到清澈的湖水下枝叶蔓生的碧绿水草,随着微微波澜起伏摇曳,远方是狮子山,她认为这个景色很对得起她付的房价了。

    “辰子,这会儿在哪条路上玩命?”

    她嘿嘿直笑,“我在泸沽湖边晒太阳上网呢。”她的确正坐在门廊的摇椅上,借客栈老板的笔记本电脑上网,虽然网速奇慢,不过在这样一个阳光慵懒的午后,看着网页以龟速打开也是可以忍受的。

    “真巧,我也正在杭州西湖边晒太阳。”

    “出差吗?”

    “不是啊,来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顺便休假放松一下。”

    辛辰知道辛笛一向对逛商场的兴致高过旅游,窃笑道:“你不是一个人吧?”

    辛笛也笑,看一眼坐在不远处正撕面包喂鱼的戴维凡,他自告奋勇非要陪她过来,理由还十分堂皇,“你的同学一样是我学妹,也给我发了请柬。”更让她胆寒的是,她妈妈居然很赞成有他作陪。

    “满眼都是游客呢,没什么意思。”

    “你想安静的话,应该来这里,我住的客栈四面环水,湖天相接,放眼望去,大概只能看到几只鸟影子。”

    辛笛做打寒战状,“那算了,我还是在人堆里比较自在。我说,你打算玩到什么时候回家啊?”

    “怎么都问我这个问题?我办入住时有个人说他准备一直在这里待到冬天红嘴鸥来了再说。”

    “哎,我可真要唆了,不会腻吗?除非有个男朋友跟你走婚。”

    辛辰一怔,随即笑得抖,“笛子,你现在思想很不纯洁啊。”

    “哎,不冲着走婚,谁要去那鸟不生蛋的地方。”

    “服了你,猥琐男才抱这个念头来这边。据说篝火晚会上跟游客搭讪玩走婚的尽是外来妹,明码标价200块一晚,哪是你想象的那样。”

    辛笛被打败了,“那你待在那儿干什么?”

    “看风景啊,风景无敌。”

    “辰子,老实告诉我,你会不会寂寞?”

    “还真是有一点。”辛辰承认,对着湖山空寂,她确实不如想象中那么享受这份安静。是因为那个来了又走的男人吗?可他是在你那么冷漠刻薄的言辞下离开的,他那个受伤却马上隐忍下去的表情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她惘然摇头,摆脱这个念头。

    “哎,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婚礼办得怎么样?”辛辰转移了话题。

    “嗯,简单隆重,让人既开心又感动,看得我不那么恐婚了。”辛笛坦白讲,“这念头算不算女人大龄心理危机的前兆?”

    “笛子,你才不会危机,我觉得你有能力享受任何幸福。”

    “这叫什么话,享受幸福还需要能力吗?”

    “当然要,只有心理健全的人,才有这个能力。”

    辛笛想起她妈妈转述冯以安母亲的话,有点没来由的悲凉感觉,“又在说傻话,你也一样有这能力。”

    辛辰轻声笑了,午后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轻风和煦如一只温柔的手抚过,“我现在坐这里,太阳照得很舒服,有点融化的感觉,如果能够什么都不想,就这样融化掉,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

    戴维凡将最后一块面包扔进水里,让锦鲤蜂拥争抢,他走过来环住辛笛,双臂有力,辛笛承认,她也有点融化的感觉了。

第二十四章 等待的期限

    辛笛参加完婚礼,返回本城继续上班,这天接到路非的电话,他声音焦虑。

    “小笛,你有小辰的消息吗?我已经快有一周打不通她的手机了,天气预报讲,泸沽湖到亚丁那一带会有暴雪出现。”

    辛笛诧异,“你不知道吗?辰子没去参加那一段徒步,她上周一就回了昆明,周二去了北京。严旭晖那家伙成立了摄影工作室,邀请她去工作,她接受了。对了,她换了手机号码,我报给你。”

    路非记下号码,长久默然。

    他在丽江机场给辛辰发了短信:“不管怎么样,请相信我爱你。”

    辛辰的回复是:“谢谢你,可是我恐怕没有像你要求的那样去爱一个人的能力了,抱歉。”

    这个回复让他无语,而这也是他们通的最后一条短信。他再打辛辰的手机,全都打不通,发短信也没接到过回复。

    他焦灼地收集着那一带的天气情况,手机24小时开着,深恐错过任何一条信息,然而她始终音信杳然。他知道她肯定会尽力与家里保持联系,才打给辛笛,却没想到听到这样一个意外的消息。

    他靠到椅背上,看着电脑液晶显示屏,想:她的确不拖泥带水,决意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了。他的坚持,也许真的是他的一个执念,带给她的,只是不受欢迎的困扰。

    他还是拨打了这个号码,辛辰很快接听:“你好。”

    “小辰,在北京找到房子住下了吗?”

    “严旭晖提供了员工宿舍,与同事合住,交通方便,环境也可以。”

    “那就好,北京秋天气候多变,你注意身体。”

    “好的,谢谢。”

    路非的语气依然平和,没有任何质问、愤怒,然而这样礼貌的对话,分明已经透出了距离,辛辰放下手机,想,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她正推着购物车,在一家超市选购着生活必需品,周末这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一周以前,她还在安静得没一点声音的里格,眼前这份喧闹嘈杂让她有些诡异感。

    那天辛辰在里格客栈晒着太阳上网,好容易打开邮箱,收到了严旭晖半个月前发的邮件,大意是他成立了工作室,正招兵买马,想邀请她到北京工作,打不通她的手机,希望她尽快回复邮件。

    她心中一动,马上打严旭晖电话,“那个位置还空缺着吗?”

    严旭晖大笑,“你再晚打一会儿电话,我就给别人了,马上过来。”

    辛辰本来计划这几天沿泸沽湖徒步,顺便看看有没爬上狮子山的可能性,但她马上做了决定,“不行,我已经付了今天的房钱,最后享受一天自由。明天回昆明,后天到北京,就这样说定了。”

    第二天退房后,她给领队老张发了短信,告诉他自己不参加下一段行程,同时提醒他们注意天气状况,然后返回昆明,跟父亲和继母告别,重新打包行李,来到了北京。

    她拎着大袋东西从超市返回位于北三环的一套两居室的公寓房子,这里是严旭晖的旧居。

    严旭晖家境不错,当年一门心思辞职北漂后,只过了短暂的潦倒日子,他母亲赶来看望他,见他与人合租阴暗的地下室,顿时母爱与眼泪同时泛滥,坚持给他买了这套房子,当时北京房价还没高到恐怖的地步,得说是个很合算的投资。辛辰三年前来北京找工作,曾在此借住了几天。

    与严旭晖来往的朋友多半都把艺术作为理想或者职业方向,在这个机会与失望一样多的大城市里挣扎求生。相形之下,严旭晖从一开始就没吃到什么苦头,在时尚摄影圈的发展也算得上异常顺利,没出几年,买房买车,这会儿又投资成立了工作室,算得上功成名就了。朋友们半是羡慕半是挖苦地开他玩笑时,他从来不介意。

    他去机场接了辛辰,直接带她来了这里。她问起房租,他只笑,“员工福利,不用你出房租,不过有个同事,搞摄影的小马跟你同住,不介意吧?”

    辛辰当然不介意,她清楚在北京租房的支出和麻烦。

    严旭晖给她交代着乘车等生活的细节,他现在手头宽裕,新买了一部宝马,其实对普通工薪族过的日子没什么心得。可是任何一个男人,对自己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子都有一份细心和微妙的占有般的关怀欲,哪怕他已经有了女友。

    辛辰于是正式在这个三年前匆匆离开的城市住了下来,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换了手机号码,卸下旧的手机卡时,她犹豫了一下,随手扔进了垃圾箱。

    她并不是存心躲避路非,也不想去狗血地玩“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这种凄美而弱智的游戏,她只是想,就这样断开联系也不错。

    北京的秋天据说“一阵秋雨一阵凉”,来得实在而厚重,树叶迅速转黄,风中带了凉意,相比昆明的四季花开和老家到了十一月还满目青翠,秋意淡漠得只余天高云淡,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与辛辰同住的小马是个瘦小的贵州男孩子,有点小小的神经质,又表现得外向活跃。他早两年来到北京,在他的指点下,辛辰迅速地适应了这个城市,乘地铁上下班,用东南西北来辨明道路方向。闲暇时与同事一块出去唱歌消遣,偶尔周末会参加一些短途徒步。

    与林乐清在网上碰到,说起目前的生活,她用了“很满意”这个评价,林乐清笑道,也许他毕业后会把北京作为工作的首选地点。

    严旭晖大手笔投资上了昂贵的数码后背、闪光灯以及一系列专业设备,工作室成立之初,人员结构相对简单,但摄影师、摄像师、摄影助理、专业化妆师、化妆助理、企划文案一应俱全。辛辰与另一个同事负责平面设计、修图与后期制作,严旭晖自己是当然的艺术总监,而他的女友顺顺一手掌管着财务、行政与外联。

    顺顺是个北漂的平面模特,讲着一口纯正流利、听不出任何口音的北京话,与严旭晖交往后,放弃了不走红的模特生涯,专心当起他的经纪人,十分精明能干。最初她看辛辰带了点隐隐的防范意味,然而辛辰的工作是一个纯粹的技术活,她做事认真专注,与人交往坦荡,她的表现让顺顺很快释然了,断定她威胁不到自己后,马上待她亲热随和。

    到了十一月,北京一下进入寒冷的冬天,没有下雪,天气却已经干冷。辛笛来参加中国时装周的发布活动,戴维凡自然亦步亦趋地跟来。

    辛辰请了假,去看辛笛的专场发布会。

    一个设计师一年以内接连在时装博览会和时装周作秀,这样的投入跟手笔自然在业内引人注目。这次发布会,不同于上次三月份的品牌发布,打出了索美设计总监的名头,更多的是辛笛个人作品的展示,放弃了上次中规中矩的职业装风格,含了很多晚装、创意装元素,主题是简单的两个字:繁花。

    整个发布会的编排并没有突出具体的花卉,然而一件件服装带着纯真奔放的青春气息,设计想象不羁而美丽,个人风格强烈。

    伴随着摇滚乐曲,一个个模特从t台走过,目眩神迷之中,让人觉得生命中最好的年华仿佛披着锦衣华服重来,没有贫瘠痛苦,没有迷失疑惑,满眼都是轻裘缓带、衣襟当风、快意轻狂、意气张扬,当真有繁花似锦的感觉,当最后辛笛出来谢幕时,全场观众起立长时间鼓掌。

    晚上严旭晖招待他们去唱歌,一大堆人在大包间里好不热闹。辛笛与辛辰坐在角落里喝酒聊着天,辛笛一脸的疲惫,辛辰问她:“这么淡定,倒让我担心了,你好歹兴奋点呀,今天也真的值得兴奋。”

    辛笛叹气,“为了做这个发布会,与老曾沟通了无数次,总算他认可了我的构想,同意设计师个人风格与品牌战略也能有融合互补的时候。这个过程太费力,现在反而没什么感想了。只能说,几年最得意的作品,终于有了一个见天日的机会。”

    “人的时间用在了什么地方,真的是看得出来的,看你的发布会,就知道你的努力没有白费。”停了一会儿,辛辰轻声说,“我为你骄傲,笛子。”

    辛笛记忆之中,这是辛辰头次以如此直接的方式称许她的才华,她只觉得眼眶一热,紧紧握住了堂妹的手,两人都不适应突然外露的感情,不看彼此,齐齐看向了电视屏幕,过了好一会儿,辛笛问:“辰子,在这儿适应吗?”

    “还好,就是要到15号才供暖,这几天冷死了。”

    “路非过来看你没有?”

    “我们现在偶尔通个电话而已,他没事来看我干什么?”辛辰现在与路非的电话联系变得疏落而礼貌,通常都是十天半月通一次话,简单问候然后说再见。

    辛笛不免诧异,那天她参加完叶知秋的婚礼,坐晚班飞机回去,在机场碰到了路非,她顺口问他去哪里出差回来,他却坦然回答:“我去泸沽湖看小辰了。”她知道路非新工作的忙碌程度,会挤出时间,在下飞机后再乘六小时的车,去一个交通不便的地方看望辛辰,心意不问可知,怎么一下峰回路转,又变得如此疏远。她知道问辛辰也是白搭,只能叹气。

    严旭晖将果盘拿到她们面前,“辛笛,你待在个内地城市真是浪费才华,要是到北京或者沿海城市发展,早两年就该在时装周作秀了。”

    “又来了,你换点新鲜的好不好,说起戴维凡就是如果当年来了北京,早成名模了;说起我家辰子就是如果当年留在北京,现在修图的身价早和那谁谁一样了,北京就是你的幸运地也不用这样吧。哎,你不许剥削压榨辰子,听见没有?”

    “我哪有,小辰自己可以作证,我关心她着呢。不过她现在太内向沉静了,顺顺给她介绍个帅哥,她理都不理。”

    辛辰白他一眼,“拉倒吧,你看看他那模样,长得简直是戴维凡年轻10岁的翻版,我要与他走在一块,保不齐有人会说我觊觎姐姐的男朋友未遂,于是寄情于他,就冲这一点我也受不了啊。”

    严旭晖嘿嘿直乐,“别说,他长得还真像老戴,几时我叫过来让你们都见见,保证吓老戴一跳。”

    辛笛刚笑出声,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待严旭晖走开,她一把拉住辛辰,“是不是我妈讲的话给你听到了?”

    “没什么,别瞎想。到我点的歌了,话筒给我。”

    辛辰站起身唱歌,辛笛有些气闷,走出包房,坐在外面大厅的沙发上,回想她妈妈讲过的那些话,再联想辛辰的骤然离开,不能不觉得难受。她一直心疼自己的堂妹,看她现在完全不似从前那样活得恣意,却选择将什么都埋在心底独自消化,甚至心细到避免跟长得与戴维凡相似的男人约会,不禁黯然。

    “在想什么呢,怎么好像突然不开心了?”戴维凡走出来,坐到她身边。

    “我在想,我的感情一直太简单,看到人家剧情稍微复杂,就有点受不了。”

    戴维凡好笑,“你走火入魔了吗?我可是一直认为,简单清晰的感情才会有幸福感。”

    辛笛吃惊,直直地看着戴维凡,戴维凡被她看得发毛,“喂,我可不是标榜我自己。没错,我以前是交过不少女朋友,不过从来没试过劈腿,没脚踩几只船,如果觉得不能继续了,一定跟人讲清楚不玩暧昧。我是真的觉得,把生活弄复杂了,就会混乱没意思。”

    辛笛笑了,靠进他怀中,“说得没错,你难得讲出一回让我佩服的话来。”

    辛笛在时装周的发布大获好评,严旭晖掌镜、戴维凡制作的那本画册也得到业内人士的称许。一时间,严旭晖的工作室生意火爆,辛辰也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严旭晖将她叫到办公室,把她介绍给办公室坐着的一个穿米色套装的苗条女郎,“辛辰,我们工作室的平面设计。”然后对辛辰说,“这位纪若栎小姐,是我们接的那个艺术展推广的策展方代表,她对海报的设计处理有些具体的要求,让她直接跟你讲。”

    纪若栎吃惊地看着辛辰,然而辛辰早就有了见到谁都不露声色的本领,她坐下,拿出记事本,“纪小姐你好,请将你的要求列出来,我设计海报和修图时会拿出尽量贴近的方案。”

    纪若栎恢复镇定,开始讲她的要求,她说话条理清晰明确,辛辰记下,然后与她做简要核对,看有否遗漏。

    纪若栎补充着:“这次艺术展的赞助商是昊天集团,我昨天飞去深圳,与集团的副总路是女士一块吃饭,做了沟通,她同意我的构想,宣传上不做特意渲染,尽可能低调行事。”

    严旭晖点头赞同,“这个很难得,现在商家赞助艺术展,都恨不能喧宾夺主,把他们的logo印得大大的放在前面,每一个宣传都得提到他们,目的性、功利性太强。”

    纪若栎莞尔,“路是女士有很高的艺术鉴赏力,而且我们私交很好,在这方面理念是一致的。”

    辛辰并不插言,静静地听着,直到他们说完,才欠身起来,“纪小姐,拿出初步方案后,我会尽快与你联络,交你过目。我先出去做事,再见。”

    接下来辛辰与纪若栎见面的次数多过寻常客户,纪若栎时常过来,表现得细致而严格,要求完美,对细节无比重视,而辛辰的耐心却好到了让她不能不服的地步,她对每一个要求都重视,却也不是无原则的迎合,与她讨论时会讲出自己的观点,从专业角度出发坚持某些处理手法。

    辛辰始终心平气和的语气,让纪若栎不自觉反思是否有风度不及之处,这样隐约的比较让她有点气馁。

    终于海报与宣传册定了稿,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辛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纪若栎说:“本来该送送你,辛小姐,不过我今天约了路非吃饭,先走一步。”

    辛辰的手在办公桌上略微停滞了一下,她想,总算这个看似无懈可击的伪装还有缝隙,然而下一刻,辛辰抬头,对着她笑了,左颊上那个早已刻进她记忆的浅浅酒窝出现,“纪小姐,不耽搁你的时间,祝你有个愉快的晚上。”

    纪若栎坐进自己的古铜色宝马mini cooper,双手扶着方向盘,看着前方,地下车库灯光昏黄,她眼前浮现的却是辛辰那个笑容,分明含着对她言下之意的了然和不在乎。

    大概只有对一个男人有完全的信心,才会带出这样不自觉的居高临下的姿态来,她狠狠地想,带着自怜与愤怒。

    她怎么可能有个愉快的晚上?

    与路非约时间还是在半个月前,在严旭晖的工作室与辛辰意外碰面,回家后,她先打了路是电话,直接询问:“姐姐,路非并没有和她在一起吗?为什么路非为她回去,她反而来了北京工作?”

    路是委婉地说:“若栎,具体原因我不清楚,而且我不打算问路非,他有他的生活,亲如姐姐,也不可能管太多。”

    她一向敏感,当然明白其中的暗示,脸顿时热得发烫,明白自己恃熟到逾越了。没错,她与路非的家人自认识以来相处十分融洽,路非的父母姐姐待她十分亲切,路是更是一直与她谈得来,哪怕她与路非分了手,两人一样有联系,谈起工作合作也异常顺利。

    然而她的身份毕竟是前女友了,再去打听,就是心底仍存着自己都不敢正视的妄想。一念及此,她出了冷汗。

    她终于下了决心,收拾自己的公寓。路非以前在她那儿留宿的次数有限,留下的东西并不多,两件衬衫、两条领带、两套内衣、一件睡衣、一把剃须刀、几本英文财经杂志,完全可以扔掉。

    她跪坐在卧室地毯上良久,却打了路非的手机,问什么时候方便交给他:“我也想去你那儿拿回自己的东西。”

    路非对这个电话显然诧异,“若栎,你有我那边的钥匙,可以直接去拿,完事以后将钥匙留下就行了。”

    纪若栎讽刺地笑,“倒真是条理清楚,这么说以后都不打算再与我见面了吗?难道你的新欢,哦,对了,是旧爱,对你管束这么严格?”

    路非只说:“若栎,我希望我们仍然是朋友。这样吧,过段时间我可能会到北京出差,来了以后我联络你。”

    于是有了今晚这个约会。

    在他们以前都喜欢的餐馆,吃着异常沉闷的晚餐,路非问起她的工作,她迟疑一下,从包里拿出一份请柬递给他,“最近一直在筹备这个艺术展,平安夜那天我们公司会办一个招待酒会,看你时间是不是方便,有空可以去参加一下。”

    路非接过去,“后天是平安夜吧,恐怕那天我就得回去了。”他突然顿住,视线停留在请柬上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旭晖摄影工作室全程推广。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试探你了。”纪若栎苦笑,“这么说,你知道她在北京,也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工作,对吗?”

    “当然,我知道,我跟她保持着联络,虽然并不算频繁。”

    “可不可以满足一下我该死的好奇心,你们现在算个什么状况?”

    路非看向她,微微一笑,“她不确定要不要跟我在一起,我决定不打搅她,等她想清楚。”

    “这个等待有一个期限吗?”

    路非招手叫来服务员,吩咐结账,然后简单地说:“目前讲,没有。”

    这两个字重重地砸在了纪若栎的心底。

    两人出了餐馆,她开车载着他回他的公寓,径直进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卧室里的睡衣、内衣、外套、毛衣,拿了个行李箱一股脑儿塞进去装好,再去主卧卫生间,看着琳琅满目的护肤、保养品,想想路非留在自己那边有数的物品,她一阵烦躁,她竟然不知道并不算多的留宿,会放进来这么多东西。

    大概还是太想参与他的生活吧,每次过来,都会有用没用地买上一堆,路非曾带着几分好笑说她大概有恋物癖,她也不解释。其实她最爱买的还是各式的食材,将冰箱堆得满满的,同时兴致勃勃地买回菜谱,一边研究一边做菜,乐此不疲,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凄凉。

    她顺手将置物架上的化妆品拿起来一样样往垃圾桶里扔,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路非闻声走进来,她只能自嘲地笑,“我真是多余来这一趟,懒得要了,你叫钟点工全扔了。”

    她去书房拿自己的几本书,目光触及书桌上她与路非的合影,那张照片是在北戴河海边拍的,她冲洗了两张,分别装了框,一个放在自己的住处,一个放在这里,当时还曾笑盈盈说:“让你总能对着我。”她走过去,拿起却又放下,不由带了点恶意地想,不要说照片,这个房子从布置到陈设,又有哪一样没有她的心思与印迹。随便他处置好了,这样一想,她冷笑了。

    她拿出钥匙递给路非,“好了,我们了断得彻底了,你以后可以放心住这边。”

    路非接过钥匙随手放到茶几上,“我以后来北京都是出差,住酒店就可以了,钥匙我会还给姐姐。”

    她气馁地想,原来留这点痕迹也是妄想,眼前这男人已经决意跟那一段生活彻底告别,眼中有了酸涩感,她只能努力撑住,“很好,接下来大概我们也会不联络了吧?!”

    “若栎,我们说过,再不说抱歉原谅之类的话。”路非保持着平静,“但我的确是对你心怀歉意,可能我能为你做的最后的事,就是从你的生活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纪若栎默然,好一会儿才说:“那倒不用,路非。大概只有分手后完全不在意对方了,才有可能做朋友,给我时间,总有一天我会放下。”

    到平安夜这一天,严旭晖让几位工作人员都同去给艺术展的招待酒会捧场,头天还特意嘱咐他们注意着装礼仪,“穿怪诞点、新潮点、街头点、性感点,可以随你们选,就是别把上班的平常打扮穿过去,人家会怀疑你的专业能力的。”

    “有置装费的话,我敢穿香奈儿去。”做企划的年轻女孩小云嘀咕着,当然也只是私下说说罢了。

    天气严寒,大家都穿得正式,辛辰穿的是一件小礼服裙,暗绿的丝质面料华丽而带着沉郁的低调,很衬她重新变得白皙的皮肤,剪裁流利简洁,方形领口,露出精巧的锁骨,一脱下外面大衣,顺顺顿时惊艳了,直问什么牌子,在哪儿买的。

    “我堂姐的设计,只此一件的样衣。”

    顺顺艳羡地叫:“下次看到辛笛,我一定求她帮我设计一件。”

    酒会包下了798艺术区的一家酒吧,一走进去,只见衣香鬓影,放眼都是衣着华贵的男女,其中不乏大家耳熟能详的面孔。身边小云兴奋地拉辛辰看某某明星,严旭晖没好气地说:“每次工作室来个平头整脸的模特你都会兴奋,真不该带你来这儿。”

    “老板,越是这样,你越该多带我出来见大场面才对,总有一天,我会修炼到辛辰这样波澜不惊的地步。”

    话音未落,辛辰瞟一眼前方,“咦,johnny depp。”

    小云几乎要跳起来,“哪里,在哪里?”

    她看清辛辰示意的方向站着个胖胖的半秃外国男人,周围几个同事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才知道上当,又好气又好笑。辛辰忍笑安慰地拍她,“这样多来两回,你也淡定了,比跟老板出去有效得多。”

    辛辰心不在焉地端杯鸡尾酒喝着,这类活动人们自由走动,与朋友打招呼、交谈,自然就分成大大小小的圈子,她选择与小云站在一块,游离在那份热闹之外,倒也自在。小云睁大眼睛东张西望,不时告诉她又有谁谁进来了,正和谁谁讲话的又是谁谁,她只含笑听着,在一个不熟悉的环境,有个熟人在身边聒噪也算一件安心的事情。

    代表主办方上台发言的是纪若栎,她穿的是miumiu的一套黑色晚装,头发绾在脑后,看上去高雅动人。她简要介绍艺术展涵盖的名家、策展的想法,感谢到场的嘉宾。随后是助兴的演出,一个个人气歌手上台演唱着歌曲,间或有抽奖活动,到场来宾进来时都凭请柬领取号牌,送出的奖品千奇百怪,既有限量版的钥匙扣、水晶摆设、名牌香水,也有到场明星的签名照、签名cd、拥抱或者香吻。

    最后这类香艳奖品自然很能活跃气氛,这一轮抽奖号码报出来,辛辰一看,居然是自己的,台上dj宣布,奖品视得奖者要求而定,可以是任意一位明星的吻,“不论性别”,他拖长声音加上这四个字,引起全场尖叫。辛辰随手将号码牌递给小云,“送你了,看你想吃谁豆腐,上。”

    小云兴奋得快快抱她一下,冲上了台,辛辰含笑看着,这与她同年龄的女孩子快乐得让她羡慕。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手里喝光的酒杯接过去,又递过来一杯酒。她诧异回头,穿着深灰色西装的路非出现在她面前,她微微一笑,“谢谢。”

    两人并肩而立,都并不追问和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仿佛这样的相遇每天都有,再平常不过。小小的舞台上,小云正与dj互动得热烈,周围是笑声与口哨声、跺脚叫好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气氛轻快到让人有点眩晕感。

    “外面下起了小雪。”路非轻声说。

    虽然来自一个冬天只偶尔有小雪且即下即融的城市,然而在见识过西藏与梅里雪山后,辛辰已经对雪没有新奇感了。上个月底,北京已经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可是那场雪来去匆匆,并不痛快,接着仍是干干的寒冷,好在室内全有充足的暖气,倒比老家湿冷而没供暖的冬天好过一些。她还是与路非走到了窗前,果然外面雪飘飘扬扬下得密集,路灯光照射下,只见北风裹着细碎雪花漫天回旋飞舞,远远近近一片迷蒙。

    小云带着酡红的面孔冲过来,“辛辰,我太开心了,我决定今天晚上不卸妆不洗脸。”她来势太急,辛辰未及转身,已经给她撞中手肘,手中酒杯一倾,半杯酒顿时洒到自己的腰间。

    “对不起对不起。”小云手忙脚乱地试图补救。

    辛辰接过路非递来的纸巾印着湿处,笑着摇头,“没事。”她低头看看小礼服裙,暗绿的色调上酒渍倒并不明显,但湿湿地黏在身上很不舒服,“我还是先走一步,回去换衣服。”

    她拍拍小云,示意她继续去玩,路非说:“我送你,我开朋友的车过来的。”

    他带她走出去取了大衣,给她穿上,凛冽的北风透过门缝扑面而来,她情不自禁地一缩,腰际湿处更是瞬间凉透。

    “等在这里,我去取车。”他走进了风雪之中。

    她知道今天要叫出租车很难,而且穿着如此单薄在冬天的路边吹风并不是件有趣的事,当然安心等在原处。

    “他到底还是忍不住来了。”纪若栎的声音从她身后幽幽传来,她回头,只见纪若栎站在她身后,化了精致妆容的面孔透着点苍白。

    “纪小姐,这里风很大,当心着凉。”辛辰见她只穿了单薄的晚装,提醒她。

    “看见一个骄傲的男人为你折腰是什么感觉?”

    辛辰有几分诧异地看着她。

    纪若栎的眼睛是异乎寻常的明亮,声音却十分轻柔,“我爱了他五年,从来把他的骄傲、冷静、睿智当成他最可贵的特质,愿意仰望他的不动声色。可是突然之间却发现,他会在另一个女孩子面前放弃所有的矜持,你觉得我又是什么感觉?”

    “没必要把这些拿出来做比较。”她敷衍地说。

    纪若栎哼了一声,“是呀,你大可以跟我直说,这个男人就是爱着你,他做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我应该输得无话可说,根本没有资本再去问为什么。”

    “这不是一场谁跟谁打的战争,纪小姐,没有谁输谁赢。我与他有着长长的过去,是我想丢也丢不开的部分。你爱他的骄傲、冷静、睿智,嗯,我承认这些都是男人很吸引人的地方。可我在14岁遇到他时,他只是他,没有任何附加的条件。我会喜欢上那时的他,就跟喜欢夏天的冰激凌和冬天的阳光一样自然。”辛辰拢住大衣,歪头想一想,“要钻牛角尖的话,我是不是也得问,为什么那样爱过,也只不过是离开;为什么离开以后,还要再见?这类问题是注定没有答案的,我们没必要追究下去,跟自己过不去。”

    路非出现在门口,看向她们两人,片刻静默后,他伸手扶住辛辰的腰,“走吧。”然后对纪若栎点点头,“晚安,若栎,雪有点大,开车回家时注意安全。”

    路非拉开停在酒吧前面的黑色雷克萨斯车门,辛辰坐了进去,路非俯身,替她将落在车门处的长大衣下摆送进去,然后关上车门,转到司机位,上车发动车子。

    辛辰说:“我住在北三环……”

    “我知道你住在哪儿。”路非打断她,打方向盘将车开上大道,停了一会儿继续说,“是呀,我知道。我还做了很无聊的事,昨天晚上守在你住处的楼下,想了又想,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打搅你。”

    他这样的坦白,加上纪若栎刚才说的话,辛辰只能默然。隔了车玻璃望出去,只见一片风雪茫茫,前面车子红红的尾灯不停地闪烁。

    “偶尔半夜醒来,我也会问自己:为什么当初我会做离开的选择。”

    “有答案吗?”

    “我只知道,如果重来一次,我会做不同的选择。”

    辛辰轻轻摇头,“你这也是钻牛角尖了,路非。如果你留下来,守着那样任性又没有安全感的女孩子,大概只会把她纵容得更加依赖,更加想拼命地抓紧你,加上种种现实的问题,那份感情可能仍然是没有前途的。”

    “你接受了一切,理解了一切,这么宽容地看待过去,只会让我更加质疑自己的选择。从前我真的像我以为的那样爱你吗?我爱你的美,爱你的勇气,爱你的坦率天真,甚至爱你的任性,却唯独忽略了你的不安全感,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不顾而去,还安慰自己,等你长大了,自然能理解。理解什么呢?”路非发出一声短促的笑,“理解我的爱来得太自私吗?”

    辛辰苦笑,“我求饶,别批评自己了,路非,我真是受不了这么沉重的对话。现在我越来越觉得,其实性格就是一种宿命。我从来不是宽容的人,可是既不想怪别人,更不想怪自己的命。感情就像是沙子,捧在掌心也许可以多留一会儿,一旦拼命抓紧,就肯定会从指间漏掉,谁都抗拒不了。你走以后,我的生活既不悲惨也不堕落,所以你的自责对我没什么意义。再这样下去,我就成了恃着旧情对你施虐,而你莫名其妙受虐了,何必呢?”

    “是的,过去不可追回,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现在没有接受别人,那么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辛辰侧过脸去,额头抵着车窗玻璃,久久沉默着。她衣服上的酒被车内暖气一蒸,已经干透,酒气伴着她洒的香水味道在封闭的车内萦绕,带来微薄的醺然感。路非并不继续说什么,只专心地看着前方。天气加上平安夜外出狂欢的人流车流,北京的交通更显拥堵,所有的车辆走走停停,缓慢行驶在风雪路上。然而再如何蹉跎路途,也有到达的时刻,终于,车停到辛辰住的公寓楼下。

    路非伸手,解开辛辰的安全带,轻抚她的头发,含着微笑看着她,“我又让你为难了吧?是呀,我努力说服自己,安静等着就好,可总忍不住要来见你。”

    辛辰转过头,将脸贴到他温暖的掌心,“你在诱惑我,路非。”

    路非的声音低沉地响在小小的车内,“如果我能带给你更多的快乐,我倒有几分诱惑的把握了,可惜到现在为止,我带给你的似乎更多的是烦恼。”

    “我已经被诱惑了。我知道,你会对我很好,和你在一起,大概能享受到你非常包容温柔的爱。这个诱惑对我来说太大了,可是我不敢要。”辛辰将路非的手从自己的脸上拿下来,正正地看着他,“听我说完,路非。十五六岁的时候,我除了自己的感受,根本不会考虑别的问题,可现在都得考虑。比如,我大伯会不会被我的轻率波及?你家里人会接受你的选择吗?”

    路非简直有几分震怒,“你考虑的竟然只是这个吗?你质疑一个快30岁的男人对自己的感情和生活有没有自主的能力?如果我连这些都不能控制,我怎么会放任自己来打扰你。”

    “对呀,你看我就是这么现实,面对一个男人的示爱,首先想到的已经不是感情了。从小到大,我给大伯添了太多的麻烦,再不能倚小卖小,只为贪图那点享受就去困扰到他,让真正疼我的人难堪。而且,我现在对恋爱的要求不过是相处开心,总觉得没什么值得我去委屈自己,我不想去面对你家人的反对。”

    路非不能不记起,他曾站在辛辰家门外,听她对着另一个男人说过类似的话,那么,他和那个男人对她来说,并没什么不同的待遇。他平静下来,“如果我说,这些都不是问题呢?”

    “那问题就回到我身上了。说到底,我不光不够勇敢了,大概也不够爱你,我没有从前那种不顾一切去爱一个人的能力,你听到过那场谈话,我前男友就认识到了,早晚你一样会认识到这一点,对我失望幻灭。”

    “不要把我的感情和他等同起来看待。”路非清楚明白地说,而辛辰却笑了。

    “当然,你对我是不一样的,你如果幻灭了就肯断然放手也算了,现在分手伤害不到我。可是你这个人。”辛辰轻轻叹息,“路非,你太自律,对我又存了莫名其妙的负疚,就算幻灭了,也还会坚持下去,忍受自己做出的选择。我要是接受这个诱惑,就真自私得没有救了。”

    “你给我的行为预设了一个前提,坚持认为我对你的爱建立在负疚跟误解之上,于是我所有的行为在你眼里,都成了一个逻辑清晰的悖论,你觉得这样对我或者你算公平吗?”

    辛辰茫然地看着前方,此时雪下得小了,只有零星雪花飞舞着,无声无息扑到前挡风玻璃上,化成水珠缓缓滑落,拖出长长的痕迹,再被另一串水珠打乱汇合在一处流淌下去。

    “我们认识快十二年了,我离开了你,还跟别的女孩子谈到了结婚。小辰,如果我还说爱了你这么久,真的很厚颜。是啊,我只是忘不了你,在开心、寂寞的时候,一样都会记起你。而且感谢生活并没捉弄我到底,没让我在你跟别的男人结婚并彻底忘记我后再回来。你看,如果说到自私,我的自私肯定多过你。”

    “我们再这样对着检讨争论下去,注定没有结果,而且未免有点可笑。”辛辰苦笑,伸手去开车门,“太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你早点回去休息。”

    辛辰上楼,拿钥匙开门,却见玄关处放着一对女式长筒靴子,而小马卧室房门紧闭,里面隐隐传来暧昧不明的声音,这当然不是他头一次带女孩回来过夜了。上次她早晨睡眼惺忪地去卫生间,正撞上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孩出来,着实吓了一跳,对方倒是镇定得出奇。

    现在她已经算得上见惯不怪,只跟小马约法三章:不可以进她的房间,不可以动用她的私人物品,不可以占用公共空间上演儿童不宜。小马很爽快地答应了,也确实基本上都做到了这几点。

    合住不可以太挑剔。辛辰只能安慰自己,这比听见父亲房里传来声音要好受得多。

    她赶紧拿了睡衣去洗澡,然后回自己房间,紧紧关上了门。她走到窗前,这边窗子并不对着路边,隔了11层楼的距离,加上小雪飘洒,望出去也只是一片迷离,远远近近的灯光带着恍惚的光晕,一转眼,她来到这个大都市已经两个月了,而这漫长的一年也快走到尾声了。

    这样的岁暮时分,急景凋残年,加上去家千里,待在一个容纳了千万以上人口的繁华都市里,真如一粒微尘。她不能不想到,今夜于千万人中,唯一牢牢牵念着自己的,似乎也只有刚刚开车离去的那个男人。

第二十五章 他们曾近到咫尺

    辗转半夜才睡着,第二天,辛辰毫不意外地起晚了,顶着黑眼圈去上班,正在忙碌,小云特意跑来她的格子位,细细打量她,看得她直发毛,小云才嬉皮笑脸地凑近她说:“昨晚护花的男人真是极品啊,温润内敛又帅气,有这样的男友,难怪你再看到什么样的男人都波澜不惊了。”

    辛辰哭笑不得,“不至于要八卦到我头上吧,我跟他都不算很熟啊。”

    “不熟吗?那就好,不如你介绍给我吧。”

    “那个,他好像有女友。”

    “太可惜了,你要见到跟他差不多的男人,可千万记着留给我。”

    辛辰被缠得没法,只能点头,“好,我保证。”

    小云走后,辛辰想到要是她去给路非介绍女友,他可能出现的表情,面部不禁都有点抽搐了。

    圣诞过完,马上快到元旦,可是中国人好像并没把元旦当成新年的开始,下意识等着农历新年的到来,尤其摄影工作室倒有大半员工不是北京土著,都期待着一个悠长的假期,好早点回家过年。

    当严旭晖出现在工作室,宣布派小马去贵州东南部地区做一个少数民族风情画册拍摄时,小马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

    “这画册是当地政府推广旅游计划的一部分,不赚钱,既是工作室拓展业务范围的尝试,也算做公益事业。”严旭晖强调着,“小马,知道你老家就在那边,所以派你过去,如果进行得顺利,拍完了就可以提前回家过年。”

    小马点头不迭,“我带谁一块过去?”

    摄影师出去,总得带个助理帮着做辅助工作,但工作室最近还有几个赚钱的广告片要赶在年前完成拍摄,人员不敷分配,连企划都上阵充任助理了。严旭晖转向辛辰,“小辰,刚好你手头做的艺术展推广工作已经完成,眼下都在忙拍摄,后期处理是下一步的事了,要不你跟小马一块出趟差,还是老规矩,一边拍摄一边完成初步的修图,其实当地政府会派专人专车协助你们,体力活可以让他们做,按预定日期拍摄完成了,你可以直接回家休春节假期,怎么样?”

    辛辰没有异议,贵州是她没去过的省份,头次能借工作之便公费去见识一下也行。

    第二天,她和小马收拾行李,带着器材,一路看着拍摄方案,乘飞机飞去了贵阳机场降落。

    小马喃喃地说:“我快赶上治水的大禹了,过家门而不入,这情操、这工作态度啊。”他老家就在省城贵阳,能在节前提前回来,自然是言若有憾,心实喜焉。辛辰也懒得搭理他的感叹。

    来接他们的地方政府工作人员小李和司机老刘十分热情,先与小马认了老乡,上车后一路给他们介绍着,黔东南是少数民族聚集地,既有秀美的山水和众多的名胜古迹,又充满了厚重原生态文化色彩的民族风情,只是旅游产业的发展远远落后于紧邻的湖南,现在政府已经决意大力宣传,改变这一状况。

    辛辰已经仔细研究了拍摄计划,画册上的风景图片由当地政府提供,小马的主要任务是深入镇远、雷山、丹寨、黎平等地拍摄少数民族聚居的人文景观。

    接近旧历年底,行程安排得十分紧密。小马坚持元旦也不休息,力争早点拍完。他们几乎没在风景区有什么停留,从一个地点赶往另一个,陪他们的小李和老刘都对他们的工作效率表示了惊叹。

    辛辰倒没有累的感觉,她走惯自虐式的驴行道路,只觉得这一趟差出得堪称舒服了。他们的拍摄地点很多是偏远乡村,生活条件非常艰苦,但他们一路有公车接送,一个司机,一个工作人员全程作陪,住的不是宾馆便是政府招待所,饮食全有人打理好,有时甚至是满桌乡政府官员出面作陪,弄得小马跟辛辰几乎有点宠若惊,又不适应。

    转眼到了一月中旬,这天天气阴沉,开始下起了冻雨,限于光线,拍摄只能放缓速度,小李告诉他们,本地这种天气并不出奇,一般几天后就会过去。小马急于早点完成工作回家过年,催促着赶往下一个乡。开了一段路,司机老刘看得直摇头,“这一带山高路险,凝冻天气上路太危险了,还是等一等,我们这里气候一向温和,没有严寒,天一放晴,路就好走了。”

    他们于是在离黎平县城大概70公里的一个小村子里住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冻雨一直不停,与雪交替下着,天气越来越寒冷,路面迅速结了反射着光亮的厚厚冰凌,老刘直叫幸运:“这要是被困在路上,才真是要命,好歹现在待在村子里,还算方便。”

    然而所谓方便也只是相对的,村子里先是停水停电,然后手机信号中断,在打了一个电话回家后不久,固定电话也中断了。

    大家被困在村委会简陋的办公室,面面相觑。

    小马起初还有心情端了相机出去拍摄厚厚冰雪覆盖的蔬菜田地、茶树林、挂着长长冰凌的输电线路、不胜重负倒塌的民居和高压塔、被封冻在晶莹冰雪内的小鸟、鞋子上绑了稻草艰难步行的返乡民工,并且很牛皮哄哄地说:“有些图片绝对能得新闻或者纪实摄影类的奖项。”

    可是日复一日,这些景象渐渐让他麻木,更重要的是,供电、通信、网络全部中断,相机电池耗尽,村子里只有一台柴油发电机提供后备电源,但必须优先为村民打谷子,不然日常食用都成问题,而且柴油也很快用光了。

    村子里的老人说他们从来没见识过这种天气,艰苦跋涉回来的返乡客带来的消息让大家惊惶不安:路面冰凝结了有一尺厚,没有任何化冻的迹象,已经有大客车出了车祸,伤亡惨重,车轮缠上铁链也无法安全行驶,外面道路交通完全中断,连省城贵阳市也停电了,雷山县城、黎平县城更不必说,加油站没有油,物价飞涨。讲起步行返回的艰苦行程,几个民工全都带着余悸和庆幸。

    小李的心情尤其沉重,他没法与上级取得联系不说,家里妻子还有一个月就要分娩,他提出徒步走到黎平县城,至少在那里与外界联系的机会要多一些,交通恢复想必也是从县城开始再慢慢延伸到下面乡镇村落。

    小马马上赞成,他有标准的网络信赖症,这样没电断网的日子已经快将他憋疯了。老刘老成持重,只发愁地计算着距离和步行需要的时间,不置可否。

    如果是和驴友出行,辛辰倒愿意试试徒步,可是眼下她穿着匡威的帆布鞋,衣着单薄,没携带任何出行装备,更别说那三个男人全都没有经验,她不打算响应这个主意。

    辛辰想了想说:“小李,你在政府工作,政府会坐视下面乡镇失去联络不理吗?”

    小李摇头,“不会,现在应急机制肯定已经启动,各种基础设施的抢修也应该展开了,只是天气太恶劣,速度不可能快。”

    “民工步行返乡,都在县城带了补给,我们现在两手空空,没有必要的装备,沿公路步行,80公里至少要走四天以上,大家有把握经受得起只吃最基本的食物并在外面露宿吗?”

    老刘先摇头,“吃还好说,以我们的衣着再去露宿,肯定出人命。”

    “我建议还是留在这里,不去冒不必要的风险。”

    他们继续滞留在这个小山村里,村支书照顾着他们的生活,尽管青菜全被冻死在地里了,日常食物倒没有问题,家家都存着谷子,柴油耗尽后,就用原始的方法,把谷子倒在早弃置的石臼里捣,弄掉外皮以后再做成饭。村边的饮用水源早结了冰,村民索性敲下屋檐上悬挂的长长冰柱化水使用。村子里唯一一个小卖部里,所有的商品几乎都被他们和村民买光了。

    到了晚上,再怎么睡不着也只能早早上床,偶尔只有几声狗叫,夹杂着木质屋顶在冰雪重负下发出的嘎吱声,更显得四周一片死寂。

    村子里已经有房屋倒塌了,为了他们的安全,村支书将他们集中到了自家,说好条件有限,只能一间房里搭上四张临时床位,给辛辰在靠屋角拉一个简易的布帘,他们自然没有异议。晚上没有电,他们唯一的娱乐就是喝点村民自酿的酒,裹着被子,百无聊赖地聊天,直到说累了睡觉。

    窗外积雪反照着光线,屋子内倒并不是绝对的黑暗。最初小马唱着主角,吹嘘他的北漂经历和各式艳遇,半真半假,演绎得很是精彩;老刘刚开始比较内向,这几天也开始回忆起当兵时的生活;小李的生活很简单,大学毕业后进入政府工作,到了年龄就结婚,只等着当幸福的父亲,辛辰听着他们神侃,居然也一时忘了心底的烦恼。

    辛辰在布帘另一边,并不参与他们那些渐渐变得纯男性化的谈话。她在徒步途中早见识了比这更豪放的吹牛,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想着自己的事情。

    她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大伯的,告诉他自己的方位和下一步要去的乡镇。想必此地雪灾引起与外界失去联络的情况,外面已经报道了,就算担心,也能理解。

    在手机信号中断之前,路非仍然是隔几天打她的电话,随意聊上几句。突然打不通她手机,不知他会怎么想。辛辰想着,又有点自嘲。能怎么想呢?他那么有逻辑的人,连她在无人区徒步都能确定她的行踪,从她最后报告的方位,自然也能大致推断出她的情况,知道她不过是困在了黔东南的某个地方,等待交通、通信的恢复。

    村支书隔几天就会去邻近村子打听消息,带回来各种不知真假的传闻。

    “听说一辆运送救灾物资的军用卡车滑进了山沟,车上的人都受伤了,冻了一天一夜才被抢救出来。”

    “听说县城里蜡烛已经卖到5块钱一根了,取暖的木炭都脱销了。”

    “听说全国都在下大雪,还要下一个月。”

    “听说长江都冻住了。”

    几个人听得全都无精打采,连最后一句天方夜谭都达不到逗乐的效果了。

    与外界的联系被大自然的不可抗力中断,陷身于孤岛般的地方,在这个小村子里,日子单调地重复着,一天天过去,时间却仿佛凝固了一般,白天辛辰靠在火盆旁看随身带的书,村支书说起离农历新年还有多少天时,她才记起,马上要到她的生日了。

    想起路非那天夜里说过的话,他们认识竟然快十二年了,对快26岁的她来讲,接近半生。她头次意识到了这个时间的长度,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样无眠的寂寂长夜,辛辰不能不从过去一直想到将来。

    她用了多久才走出他离开留下的巨大空洞?她头一次正视这个问题,却没法去将那一个个寂寞孤独、伴随着梦魇挣扎的夜晚串成一个清晰明确的时间。

    哪怕是可以牵着别的男孩子的手了,她又用了多久才说服自己不去比较掌心的温度、双臂的力量、对方身上的味道?

    又是到了哪一天,她才终于建立了自己的平衡,由脆弱到稳定,可以不再自伤自怜,可以坦然看任何人的眼睛,可以安心走没走过的路,可以静静地让噩梦来了又走,只当是睡眠的一个附加礼物?

    与他厮守去走接下来的路,这个提议注定没法单纯,伴随着她不愿触及的记忆而来,既甘美又可怕,的确是诱惑了,真的有必要让自己重新陷进去吗?

    村支书提供的棉被又厚又重,压在身上,连小马都说会做噩梦,更不用说一向多少有睡眠问题的辛辰。她多半会在夜半最寂静的时分突然惊醒,听到布帘另一边传来老刘师傅的沉重鼾声才定下神来。而做的梦却让她自觉窘迫,也许是睡前想得太多,路非时常进入她的梦境,恍惚之间,仿佛重回了泸沽湖边的临湖客栈。

    她一直拒绝回想那晚的细节,然而一夜贪欢,留下的记忆竟然不是一点简单的快乐,可以一带而过的。

    她只能挫败地想,是她自己轻率的行为把两个人维系得更紧了。

    在村子里一住就将近半个月,总算这天村支书带回来一个好消息:“邻村已经有电力抢修工程车开了进去,村民都上山帮着抢修供电线路了,下一步就要到我们这个村子来,我得赶紧通知大家。”

    小李听得精神一振,“我们可以搭他们的车回去。”

    又等了两天,供电局的车缠着防滑链缓慢地开了进来,和村民一块重新竖起电线杆,接通线路,供电却并没能马上恢复。刚好他们带的抢修物资用尽,也要返程,小李出示工作证以后,司机同意带他们回去。

    几个人和村支书告别,挤上了车,一路仍是冰天雪地,工程车艰难缓慢地驶回了黎平县城,他们到政府招待所住下。

    县城的情况比下面乡镇略强一些,备有发电机的单位保持着每天至少几个小时的供电与正常上班,通信已经恢复,几个人火速与家里打着电话,几乎喜极而泣。

    辛辰拨打路非的手机,提示显示他不在服务区。她也没有在意,赶紧借光给自己的手机充电,几个人聚在一起,开始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小李已经跟领导取得了联系,各政府部门目前都忙于救灾,显然再没办法管拍摄画册这件事了,而且气象部门警告,雨雪天气仍将持续。他建议明天联系车子回凯里,等春节过后再继续工作。辛辰和小马也跟严旭晖通报了情况,严旭晖接到他们的电话大大松了口气,自然没有异议,让他们只管安心回家过年。

    他们又在县城等了一天,才搭上车返回凯里,小李急奔回家探望妻子,当地政府调派了另一辆车,送辛辰和小马去贵阳。他们这才知道,这次雪灾范围之广,波及了中国中部和南部地区,贵阳机场只在经过除冰后才能间断开放,小马回家,辛辰在机场再苦候近一天,终于登上了返乡的飞机。

    降落到她出生的城市时,她惊异地发现,这里也成了一片冰天雪地的北国景象,坐机场大巴进城,沿路只见厚厚的积雪被铲开堆放在道路两旁,远远近近的屋顶都是白茫茫的,看上去简直不像她出生并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城市。

    辛笛住的院子里有小孩在打雪仗,辛辰下出租车,迎面便是一个雪球扔了过来,砸在她肩上,几个孩子哈哈大笑,她自然不恼,只笑着掸掉。

    上楼后,她拿钥匙开门,分别给大伯和辛笛打电话。辛开明松了口气,“总算赶上回家过年了,还不错,你爸爸应该再过几天可以回来,好好在家休息,晚上和小笛一块过来吃饭。”

    辛笛的反应是一样的,“总算回来了,我打电话把严旭晖骂得狗血淋头了,居然派你出这种差。”

    “喂,小心砸我饭碗啊。”辛辰好笑,知道严旭晖在辛笛面前向来没有招架之功。

    “他也吓着了,天天跟我通电话汇报了解到的情况,这次你好像在贵州待了快一个月了吧?”

    “是呀,能这么顺利回来,已经很走运了。”

    “那倒是,索美的业务人员在南方各地滞留的时间都长得可怕。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和维凡回家接你。”

    放下电话,辛辰去洗澡换衣服,然后走到阳台上看向楼下,放了假的小孩子们仍在雪地里起劲地玩着。她想起小时候,几乎没见过这样大的降雪,偶尔雪下得能堆积起薄薄一层就算得上惊喜了。

    那时他们也是这么嬉闹,到处收集积雪,滚雪球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她在院中那两棵合欢树下,曾追着路非,试图将雪塞进他的衣领内,而他握住她冻红的手,就如她此时对着这帮孩子一般,纵容地笑。

    一回到这里,回忆就自然浮现,她却并不觉得困扰了。如果连这样的回忆也没有,她的生活真正成了一片空白。

    她拿起手机再打路非的电话,这次听到的是关机的提示。

    过了几天,辛开明带着白虹回来,住到大哥家里,受到了热情的接待。雪一时停一时下,直到春节前才慢慢停下来,这次罕见的雪灾才告一段落。假期在吃喝玩乐中度过,然后各自买返程的机票。

    辛辰到机场时,接到了路非的电话,他的声音显得很遥远,“小辰,现在在哪儿?”

    辛辰这段时间打过两次他的电话,全是关机,辛笛闲聊时说起他,“不在本地,应该去父母那儿过年了吧。”回家过年需要关掉手机吗?她有隐隐疑惑,可是也实在没立场细究。

    “我在机场,马上回北京。”

    路非哦了一声,停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好,我们回头再联系。”

    再联系时是几天之后,不过是简单交谈几句。路非没有谈起她在贵州一个月的生活,也没有提起自己的去向,辛辰自然也不问。

    工作室的工作在节后排得满满的,经常还要加班,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匆忙一些。等辛笛来北京参加每年例行在三月底举行的服装博览会时,辛辰才惊觉,北国春来迟迟,这个漫长而严寒的冬天也终于结束了。

    四年前,她就是这个时间来到北京找工作,又在漫天风沙中匆匆离开。

    四年的光阴流逝、季节更替,青春纵然没有弹指老去,也蜕去了最后一点天真;这个城市天气仍然干燥,天空仍然灰蒙蒙的,可是据说这两年已经比较少见那样的沙尘暴了。

    她终于在这个城市待了下来,上班、下班、与同事出去娱乐、认识新的驴友做短程徒步,过着平静的生活。

    辛辰和辛笛约地方吃饭,辛笛谈起路非:“他的工作似乎很忙,我也好久没看到他了,通电话时经常说在出差。”

    辛辰与他的电话联系不算频繁,她并不接这个话题。

    “你原来住的地方已经开始动工打桩,修建购物广场了,我还打算去投资一个铺面,以后出来做工作室,铺面中接比较高端一点的礼服设计定制。”

    “这和你的工作冲突吗?”

    “我和老曾谈过这个构想,他也初步同意,等将这一季设计完成以后,辞去设计总监的职务,以工作室的名义承接每一季服装的设计,这样我能摆脱行政事务,对设计的把握程度和自由度会高很多。”

    辛辰知道辛笛想成为独立设计师不止一天两天,但她父母一直反对,“你打算怎么跟大伯大妈说?”

    “我先不跟他们说。”辛笛显然将这件事谋划已久,轻松地说,“反正我会跟索美签订合同,提供他们要的设计,这一点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只是成立工作室和投资铺面需要钱,我的钱全在我妈那儿,有点麻烦。维凡倒是支持我的决定,他说愿意跟我一块投资,我还没决定要不要跟他搅在一块。”

    “我手头有拆迁款没动用的,你要用,只管跟我说,没结婚前,跟男人经济上有来往是不好的。”

    辛笛笑着拍拍她的手,“嗯,辰子,我知道,我再考虑一下,需要跟你开口的时候不会客气的。其实,”她迟疑一下,声音低了点,“他向我求婚了。”

    辛辰有点吃惊,饶有兴致地看着堂姐略微红了的脸,“你同意了吗?”

    “当然没有。老实讲,他很好,我跟他相处得很开心,我怕真结了婚,倒没现在的默契了。”

    “你不会是觉得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吧?”

    “爱情会不会葬送在婚姻里我不清楚,至少婚姻代表承诺和责任吧。我只觉得,结婚这件事就跟当设计总监似的,名头好听,说出去再不是大龄剩女,能对父母和好奇人士有个交代罢了。可相应地也会多了好多事,让两个人相处得不再单纯,而且免不了耽搁我做设计的时间和精力。”

    辛辰哑然失笑,她想,戴维凡大概万万没想到过把婚姻捧到一个女人面前却没受到重视,看来他要做的努力还真不少。而她的堂姐在享受爱情,这就足够了,“婚姻是怎么回事我没概念,不发表意见,反正你要用钱就只管先记得来找我。”

    小马在黎平乡村拍摄的照片投递出去,果然如他预期的那样得到了一个颇为重要的社会纪实类摄影作品奖项,一时颇为意气风发,严旭晖当然也忙不迭地将这个奖项增加到工作室的宣传资料上。在承接的广告拍摄结束后,严旭晖派小马继续去黔东南完成剩下的拍摄工作,这次辛辰手头工作很多,他带了专职摄影助理过去。

    半个多月后,小马完成拍摄回来,将图片资料交给辛辰处理,“这次雪灾影响真大,据说部分偏远山区到这个月才完全恢复供电。”

    “是呀,那边与外界联系的路只有一条,维修起来确实困难,不知道我们待的那个村子现在怎么样了。”

    “我把钱带给村支书了,”小马出发前,辛辰交了2000块钱给他,托他带过去捐给他们住了半个来月的小村子,小马马上表示,他会拿同样的数目一块捐出去,“听他说打算征求大家意见,补贴给几个房屋倒塌的村民,他还让我谢谢你呢。哦,对了,我们走的第二天,有人到村子里去打听过你。”

    辛辰一怔,“谁啊?”

    “是运送救灾物资的军人,说是受人之托,沿路打听到那个村子,一定要找到你。老书记还挺八卦的,刨根问底才知道,原来我们走之前一个礼拜吧,前面山沟不是翻了辆卡车吗?那辆车上带进来你一个朋友,他们受伤后被送去县城抢救,你朋友在医院里还是不放心,又托后一批进来的人找你,想带你出去。”

    小马走开以后,辛辰对着电脑呆住了,她头次在工作时间完全陷入了非工作状态,神思飘荡,心乱如麻,却完全不知道想到了哪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她心头回响:他曾去找她,他们曾近到咫尺在山村,隔一座山头;在县城,隔几条街道。

    过了不知多久,她拿起手机走到楼梯间,拨通路非的号码。路非的手机转入全球呼状态,她只能回来,收摄心神继续工作。到了快下班时,路非才给她回复电话:“对不起,小辰,我刚开完会。”

    她却不知道说什么了,握着手机不吭声,路非疑惑地说:“小辰,怎么了?”

    “你伤到什么地方了?现在怎么样了?”她声音沙哑地问。

    路非也怔住,停了一会儿才说:“早没事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路非显然给问住了,又停了一会儿,“已经过去了。”

    这个回答激怒了辛辰,她深呼吸一下,语调平平地说:“过去了就好,希望你完全康复了,再见。”

    下班出来,小云兴致勃勃地问辛辰:“五一打算去哪儿玩?”

    她心不在焉,“三天假,能去哪儿?也许去古北口金山岭长城走走。”

    她在一次周末周边徒步中巧遇了去年同游滇西北的领队老张,谈起居然没正经去长城看看,老张大笑,说去他说的那条路线徒步,看得到比较完整的一段长城,游人相对较少,风光也不错,可以借宿农家,两天时间足够。

    小云大摇其头,“我实在理解不了驴子的快乐,我还是做一头猪比较好。”

    她被逗乐了,“再见,快乐的猪。”

    到了假期那一天,辛辰早起,背上轻便的背包到了东直门,在那儿与老张和其他人碰面,准备乘长途汽车到密云,再在那儿换车前往古北口。

    老张正与他们讲着去年从泸沽湖徒步去亚丁的那段行程:“在达克谷多垭口赶上大冰雹,然后是一夜暴风雪,哥哥我差点把命丢在那里,算是徒步生涯最惊险的一次了。”

    有娇俏的女孩一脸向往,“多难得的体验。”

    老张苦笑,“小妹妹,你要在那儿就不会说这话了,冻伤可真不是好玩的!我们算走运,找到了宿营地,尽管四面漏风,也比在外面雪地里扎帐篷强,听说往年有驴子在那条路上冻得要截肢。”

    辛辰手里拿的水瓶一下掉到了地上,旁边有人拾起来递给她,她机械地说声:“谢谢。”

    老张清点着人数,“差不多来齐了,上这趟车吧。”

    大家鱼贯上车,辛辰突然说:“对不起老张,我不去了,有事先走了,再见。”

第二十六章 你始终在我身边

    辛辰买了最近一趟航班的机票,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机场,坐到飞机上,听到播音提示关手机系安全带,她机械地拉过安全带,好一会儿才对上去扣拢,这才惊觉手抖得厉害。

    她心内念头乱纷纷地翻涌,却根本不敢说服自己冷静下来细想,全程坐得笔直,看着前方某个地方出神。旁边旅客是个中年男士,他看身边年轻女孩搁在扶手上握得紧紧的手和僵直的坐姿,心生怜意,安抚地说:“小姐,你是头一次坐飞机吗?不用紧张,放轻松会好受一些,再过大半个小时就到了。”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哦,谢谢。”

    任那人再搭讪别的,她都没心情回应了。

    好容易挨到飞机降落,她匆匆下飞机,出来上了出租车,司机发动车子,问她上哪儿,她一下顿住,犹疑一会儿才说:“师傅,你先上进城高速再说。”

    快要下机场高速了,司机刚要开口,辛辰报出了一个湖畔小区的名字,司机依言打方向盘,转向另一条大道。

    小区门口保安问他们去哪儿,她不假思索地报出了房号,保安递给司机临停卡放行,她指点司机开到了那栋别墅前,付钱下车,在院门前停住脚步。

    站了好一会儿,她试着推一下院门,里面上着闩,她迟疑一下,伸手进去抽开门闩,顺着青石板路走进院子。

    天气晴朗,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来,在地面投下不规则的光斑。看得出这里已经装修好了,对着院门的客厅窗帘低垂,庭院更是经过细心规划,用青石板铺出窄窄的路径,院子一侧,种的是她熟悉的合欢树,羽状树叶繁密地伸展着。沿院墙爬着凌霄与牵牛花,从她那儿搬来的花卉有序地放在铁艺花架上,月季、石榴与天竺葵怒放着,蔷薇已经萌发了花苞,盛开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合欢树后面是一间半开放式的阳光室,摆着藤制沙发与小小的藤制圆桌,圆桌上放着一副国际象棋,路非正坐在沙发上,对着面前的棋局出神。

    她站住,并没发出声音,路非却似乎突然心有所感,回过了头,有些惊异,随即脸上现出笑容,他伸手拿起旁边的一个手杖,站起了身,“小辰,你怎么来了?”

    他穿着白色t恤、灰色运动长裤和一双帆布鞋,左手撑着那个手杖,步子缓慢地走出来。

    辛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将一个尖叫堵在了口内,惊恐地看着他。她几乎不能正视眼前这个情景,想要拔腿转身跑开,远远将这一切甩在身后,可是她没法迈步,只一动不动地站着。

    路非走下阳光室前几级台阶,“快进来,小辰。”

    辛辰呆呆看着他,手仍捂在嘴上。

    “怎么了,不舒服吗?”

    辛辰放下手,嘴张开又闭上,终于努力开了口:“你的腿,路非,你的腿。”她的声音沙哑哽咽得没法继续下去了。

    路非连忙伸手握住她的手,“别怕,只是骨折,已经快好了。”

    这句话砸得辛辰好半天消化不过来,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处,路非牵着她走进了阳光室,再替她卸下身后的背包,让她坐到沙发上,她仍然处于直愣愣的状态。路非在她身边坐下,将手杖搁到一边,伸展着双腿,抬手摸她额头,那里都是冷汗。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要不要喝点水?”路非担心地看着她,伸手去摸手杖又准备站起来。

    她的手闪电般按到他右腿上,“你别动。”马上又缩回手,“对不起,按疼了吗?”

    路非现出哭笑不得的神情,“小辰,你按的是我的右边大腿,那里没事,我只是左边小腿胫骨和腓骨骨折,而且早就用钢钉固定,已经快复原了。”

    辛辰定定地看着他,她从知道路非去黔东南找他受伤以后,内心一直充满无以名状的惶惑惊恐,只努力压制着自己不去细想。

    然而从东直门那里开始,一直到刚才站在院门外,盘桓在心头乱糟糟的念头突然清晰地一条条涌上来:车祸、雪地冻伤、失温、截肢……她本来具备的户外知识与悲观的联想纠缠在一块无法摆脱,一路上已经把她弄得精疲力竭,再看到他拄着拐杖出来,心神振荡,现在实在不能一下子恢复镇定。

    她努力调整呼吸节奏,等到自认为能正常讲话了才开口:“快复原了吗?那就好,记得按时到医院复查,钢钉好像过一段时间得取出来吧,锻炼行走的时候,伤腿不要负重用力。”

    她的声音平缓得没有起伏,路非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和大夫讲得倒是一致的,想不到你医学知识也很丰富。”

    “徒步必须知道各种意外的处理办法啊,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她站起身,伸手去拿自己的背包,路非按住她的手。她突然不知哪里来了怒气,不假思索地狠狠地推开他的手,一把拿起包,然而路非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她失去平衡跌进了他怀中,还来不及吃惊生气,马上叫道:“你的腿,有没压到?”

    路非淡淡地说:“都说了大腿没事,不过你别乱动,可能会牵动伤处也说不定。”

    辛辰顿时老老实实地待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路非抱紧她,下巴贴在她头上,良久,轻轻叹息了一声,“你是在担心我吗,小辰?”

    辛辰不吭声。

    “我没事,别害怕。”

    她的声音从他怀中传出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怕你担心,不想你觉得内疚,我本来准备能够丢掉拐杖以后,再去北京看你。”

    “我为什么要内疚?”辛辰一下提高了声音,“关我什么事?”

    “是呀,不关你的事。”路非努力忍着笑,“好吧,我是不想这个样子出现在你面前,让你嫌弃我是伤残人士。”

    辛辰气馁,闷了一会儿才说:“对不起,我真是不讲理。”

    路非嘴角含着一个愉悦的笑,并不说话。他没法告诉她,其实从去年再见面以后,她一直表现得太过讲理,他享受她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不讲理。

    “跟我讲讲当时的情况。”辛辰在他怀中小声说。

    “我坐上了运送救灾物资的军用卡车,从广西那边开过来,一路走得很慢,但都还算顺利。到了那段路,刹车系统突然出现机械故障,司机经验很丰富,打方向盘做了代价最小的选择。车子滑进山沟侧翻了,我和司机,还有一个士兵坐驾驶室里,都受了伤,不过都不算重,只是气温低点,比较难受,好在运送的救援物资里有大衣,我们取出来裹上,也能撑得过去。电台联系车队以后,救援赶来,你看,一点也不惊险,肯定没有你在徒步途中遇到的状况复杂。”

    他说得轻描淡写,辛辰蓦地从他怀中挣脱,并不直起身,伸手捋起他左腿运动裤的裤管,小腿上的缝合伤口,并不是规则的一长条,而是狰狞蜿蜒,中间有枝节伸出去,从膝盖下一直延伸到接近足踝的位置,她的指尖迟疑一下,轻轻触上去,凹凸不平的伤痕带着温热的肌肤质感,有几处皮肤颜色明显较深,看得出是冻伤留下的痕迹。

    “是开放式骨折吗?”她知道这不是他说的胫骨和腓骨骨折那么简单,几年徒步和出行,她见识过各种意外,还曾认真收集外伤处理资料,也确实派上过用场。

    “有开放式伤口,不过你看,真的没事,我春节过后就开始上班了。”他没提起在医院里,秘书已经在他病床旁边念文件给他听,他一出院就开始坐轮椅去公司工作。

    卡车侧翻时,路非的左腿被卡住,另一士兵脑震荡昏迷,司机伤得最轻,只额头被玻璃割破,皮肉外翻,血流满面。他把他们一一拖出驾驶室,翻出急救包进行紧急处理,割开后车厢打包的物资,拿出棉大衣盖到他们身上。路非强忍着痛,替司机拣出伤口上的碎玻璃屑,帮他包扎。

    求救信号很快被收到,只是限于路况,救援到来时已经是18小时后。

    他被送到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左胫骨中段开放性骨折、左胫骨平台粉碎性骨折、左腓骨下段骨折,两处开放式伤口,失血,再加上面积不算小的冻伤,在当地医院清创,然后做支具固定,他一直焦灼地等待着消息,终于听到辛辰已经从小村脱身,与他待在一个县城内,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随即被送往邻省的军区医院,动了手术植入钢钉内固定。母亲赶到医院探望他,质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远离他工作的省份并受伤,他坦白讲:“我女朋友被困在那边,我想去接她出来。”

    母亲恼怒地看着他,“你父亲这会儿忙得焦头烂额,没空来教训你,可你是快30岁的人了,还需要我说你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吗?”

    他只笑着拉住母亲的手,“妈,我以前让你操心过吗?”

    “那倒是没有,只是开明的侄女出现后,你变了,不然不会干出取消婚约那种事,更不要说这次差点送命。”

    “没那么严重,而且上次我就跟您说了,我做的那些事,跟小辰没有关系。她现在独立生活能力很强,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要知道我去找她,说不定她反而会嫌烦。”

    “她都没来看你,你说你这是为了什么?”母亲到底是心疼他的,看着他的腿,眼中有了泪光。

    “不用让她知道啊。”

    他母亲摇头,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枉然了,“你这孩子,从小理智,我以为你不会做傻事,唉。”

    他微笑不语,心里想的却是,一个一直理智生活的人,有时做了理智以外的傻事,内心才能平静喜悦。

    路非只觉得那个凉凉的指尖顺着伤痕抚到足踝处停住,她俯着身,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她指尖的轻微颤抖。他拉起她,将她重新抱进怀里,她伸手环抱住他的腰。

    “你要是因为这出了挽回不了的事,”想到这个可能,辛辰禁不住打个寒噤,“你让我怎么办?我会永远也不原谅你。”

    “只是一个意外,别想太多了。我并没有把自己弄残让你永远记住我的打算,如果不是天气和路况太恶劣,根本不会出事。”

    她低声问:“你干吗那么傻,非要跑去找我。不过是交通、通信暂时中断,我又不是陷进了无人区,再等几天,我不是好好地出来了吗?”

    “我不能等啊,你最后一个电话只说你要赶往一个偏僻的镇子,我仔细看了地图、天气报告,不能确定你是已经平安到达了,还是被困在路上。而且。”他停一下,轻轻抚摸她的背,“那会儿你的生日也快到了。”

    辛辰又恼火了,努力控制着自己,“这算什么理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不在乎过生日。一个生日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你冒那个险。”

    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我错过你太多了,小辰,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困在雪地里过那个生日。不过我还是错过了,有些事,真不能强求。”

    路非声音中隐约的苍凉之意让辛辰默然。

    那一天,她正在小村子里,意识到生日悄然来临,对着火盆中红红的炭火,回想十二年里他们在一起和错过的日子,带着彷徨、不确定,火光将她的脸映得透出微红。她却一点没想到,他被困在离她只有十多公里的山沟中。

    小时候,爷爷奶奶和父亲自会在她生日这一天给她买来礼物,父亲还几次带她去最好的酒店吃蛋糕庆祝。然而14岁之后,她对这个日子突然变得淡漠,路非头次提到她生日时,她马上联想到他听到哪天是她生日时的情景,顿时脸色苍白。

    那个隔着盛夏午后阳光与她对视的女人,叫她辛辰,一一说着她的出生日期、她出生那天的天气、她的体重、她的血型、她右边足心的红痣……试图叫她信服。

    其实她并不需要那些佐证,当那个女人凝视着她,说“我是你妈妈”时,她就明白,那句话是真的。

    那句话也让她终于知道,再怎么快乐轻松,她与其他孩子也是不一样的。在那之前,她在大伯家住着,看到大妈夜夜进来给堂姐辛笛盖好被子,多少有点莫名的羡慕。

    母亲从她出生时就不存在,她生活有一个隐形的缺口;而母亲又以这种方式突然出现,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留给她的只是从此纠缠不去的睡眠障碍,那个缺口变得明晃晃再也不能忽略不计了。

    她不去想那些,对路非摇头,“我不要过生日,带我去看电影吧,出去玩,只是不要提生日,不要蛋糕不要蜡烛不要礼物,通通不要。”

    路非竟然马上理解了她,怜爱地摸她的头发,轻轻点头。他再没对她提到生日,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每到这一天,他总会挤出时间,赶到她身边陪她度过。

    他尽力纵容呵护着她偶然流露的脆弱,可是他又怎么能知道,她的不安全感一直在放大。

    父亲被人指控时,她亲眼看到检察机关将他带走接受调查,哪怕被大伯抱住安慰也没法止住她狂乱的恐惧,她只怕又一个缺口出现然后扩大,自己的生活变得分崩离析,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到路非离开时,她的所有反应全是绝望。蛮横地不肯放手,狠狠地挥起利爪抓向他的心,只希望让他尝到与自己一样的痛。

    然而再怎么样,他还是离开了。

    的确有些事是注定没法强求的,她只能学会面对自己带着缺口的生活,一点点修补,一天天长大。

    别人没法代替她经历这个过程。

    终于她能平静地看待一切了,生日对她来讲,变成了寻常的日子,也许阴郁、寒冷,也许会有一点久违的阳光,也许与她出生那天一样,下着小小的雪不过都没有关系,只是漫长冬季中的一天。不管是在自己出生长大的城市,还是在偏远乡村简陋的屋子里,不管身边有没有他,她都能接受又长大了一岁。

    然而,隔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仍然记得,这一天对她有别样的含义。就像她始终记得,他在她14岁那年给她的第一个拥抱。

    阳光透过阳光室顶的遮阳帘斜斜地照射进来,光束中有无数细小的灰尘飞舞。天地不过是万物逆旅,光阴送走百代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生于这尘世人海,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尘埃在阳光中浮沉。

    沙子会从指缝中慢慢渗出,回忆会在心底一点点沉淀,可是,毕竟还有一些东西留了下来。

    他们所求的,大概不过是和时间抗衡,努力将无情岁月试图冲刷带走的那段感情固执地握在掌心。

    阳光室正对着院子,满眼的姹紫嫣红,繁花似锦,扑面而来。辛辰看着阳光室内一角摆放的那盆文竹,“好像又长高了,以前在我那儿时,别人都不相信文竹能长这么高。”

    “物业的园艺师傅也说他头次看到长得超过1米高的文竹。”

    辛辰看向面前的棋盘,伸手拿起其中的黑象,触摸角上那个小小的凹痕,“你和吕师傅的孙子抢象棋吗?”

    “那天我下楼去,买了变形金刚和他交换,他明显更喜欢我的礼物。”

    辛辰凝视她曾无数次摩挲的棋子,微微笑了,将它放回原位。

    “坐在这里看花真不错。”

    “对,我最喜欢这个设计,冬天这里还能当温室花房用。我现在能算一个不错的园丁了,把你留下的花都照管得不错,看见院子里这棵树没有?”

    “合欢树,我很喜欢。”

    “我也喜欢。我特意从林场挑了一棵移种过来,下个月应该就会开花。从春天到现在,看着这些花一束束开放,好像你始终就在我身边。”

    “路非,我不是那个抱着合欢树摇的调皮小女孩了。”

    “我知道,小辰。”

    “如果你觉得,你能接受一个对感情不能确定,总是心怀犹豫的女朋友,我们试下重新开始吧。”

    “好。”

尾.声 爱之喜悦

    “对了路非,你还保留着那个信封吗?”辛辰现在正与林乐清在捷克旅行,每天例行会在差不多的时间打电话给路非,临到快说再见时,她突然这样问。

    路非当然知道辛辰说的是什么,那个写有辛辰母亲地址的信封已经被他收藏了十二年之久。

    “当然留着,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辛辰沉默一下,笑了,“也许是因为捷克与奥地利紧邻,也许。”她的声音从手机听筒中低低地传来,“是因为那天你对我说的话。”

    她同意与路非重新开始,但仍然坚持留在北京工作,她的理由很简单:“工作做得还算顺手,总得有头有尾地做一段时间,我再这么甩手一走了之,真是在哪儿都没信用了。”

    路非承认她说得有理,但同时清楚,这至少不是她不愿意回来的最重要的理由。她保持着谨慎的态度,不肯走得过快,他能理解,也愿意享受与她重新接近的过程。

    他提出周末过去看她,她连连说不,“你的腿出差都不合适,还是等我抽时间回来。”

    她的确兑现许诺,在一个周六的早上回来,直接到他的住处,给了他一个大惊喜。可惜他手机响个不停,晚上还有应酬必须出去,到深夜带着倦意回来时,辛辰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坐在床边久久地看着她沉静安详的面孔,觉得歉疚,而第二天她醒来时的若无其事,更让他不安。

    投资公司业务拓展顺利,但路非的工作日益繁重。他慢慢可以丢掉手杖后,马上接手了一个去北京出差的工作。腿上的钢钉在过安检时发出异响,工作人员免不了要出动手持金属探测仪对他上下探测,甚至用手工人身检查。他一向有洁癖,回避与陌生人的身体接触,当然也只好忍受这个过程。

    辛辰看到他时是开心的,可他提到他姐姐路是这会儿也在北京公干,有意约了姐姐一块吃饭,她就迟疑了,停了一会儿才说:“还是下次再说吧。”

    路非不愿意逼迫她,点点头,“好,接下来我应该会经常来这边出差。”

    “我计划下个月趁休假去一趟捷克,已经办好了签证。”

    路非有点为难,“下个月我得重点跟进收购湖南一家公司股份的工作,恐怕抽不出时间陪你去。”

    “不用你陪啊,我跟乐清约好了,行程、酒店、机票、车票全预订好了。”

    他不觉苦笑,揽过她,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你的计划里根本没包括我,对不对?”

    辛辰笑着摇头,坦然地说:“你过个周末都不得安宁,手机开了就不停地响,出去旅行大概也惦记着工作,只会辜负景色,浪费钱。”

    他承认她说得不无道理,当然她再不是那个挽着他胳膊不肯放开的小女孩了,可是她这样理智的态度让他无法不感喟,他温和地笑,“小辰,我们这样,能算恋爱吗?”

    辛辰却怔住,眼神黯淡下去,良久不语。

    “你知道我不是抱怨,也不想逼你,但这样分居两地各行其是,无助于我们拉近距离,如果你决定以后就留在北京工作,我会重新考虑我的工作安排。”

    “等我回来,我们再商量这件事,好吗?”

    辛辰去过的地方不算少,但她以前旅行的地方全是野外环境,除了出生长大的地方、昆明和现在生活的北京,她对其他城市没有多少概念。

    对捷克的向往源于网上偶尔看到的一篇配发了许多照片的游记,其中一张是从山顶俯瞰布拉格全城,在黄昏时分夕阳的映衬下,那些起伏有致、红黄主色相间的建筑,看上去甚至有些拥挤,却带着温暖怡人的金**调,让她心中一动。

    等真正地站到这个城市时,她已经完全不后悔这次旅行了。

    八月下旬仍是布拉格的旅游旺季,辛辰与林乐清从布拉格城堡出来,相视而笑。游客多自不必说,还有来自台湾、江浙一带的旅行团,在打着小旗、拿着叽里呱啦的小电声喇叭的导游的带领下,一本正经地参观,实在有点煞风景。

    布拉格城市不大,地铁路线简单,只要稍微做点功课,其实是个非常适合自由行走的城市。

    林乐清学建筑设计,沿路如数家珍般给辛辰介绍着城里的各式建筑风格:罗马式、哥特式、洛可可式、巴洛克式、文艺复兴式……全然不管她似听非听的样子。

    街头的老人与风琴、旧城广场上吹萨克斯的艺人、伏尔塔瓦河的平静流水、草坪上悠然做日光浴的女郎、旧城区蜿蜒曲折的巷陌、略有破损的砖石铺就的街道、砖缝里的青苔与细碎的杂草、昏黄摇曳的街灯灯光、有轨电车、马车……这些景致让人全然没有走在一个陌生城市的紧张感,不用看地图,心情愉悦轻松。

    辛辰每天与路非通一个电话,谈的大半是琐碎的见闻。

    “布拉格市区内白天开车也必须开车灯,真怪。

    “景点的水好贵,一瓶500毫升的纯净水,要价15克朗,折合6.6元人民币。

    “我和乐清在肯德基喝8克朗可以无限量续杯的红茶,灌饱才走人。

    “路过一个垃圾房,门上居然是现代派的雕塑,实在是艺术得奢侈。

    “不知怎么的,看到那么雄伟华美的圣维特大教堂,突然想起在独龙江山区路过的乡村教堂,可惜那次没听到传说中的傈僳族人无伴奏的天籁唱诗。

    “goulash的味道还行,就是这词容易让人起联想,哈哈。

    “夜晚查理大桥上有很多接吻的情侣。”

    路非每次接她电话,都听得认真而开心,嘴角微微含笑,尤其这一句话,更是让他神驰。他出差去过不少国家,向来对游览没有特别兴趣。可是握着电话,他不能不想,如果此时陪她站在夜色下的查理大桥,而不是对着桌上堆积的文件,该是何等的畅快。

    “我明天会去湖南出差。”

    “我和乐清明天乘大巴去cesky krumlov,据说是非常美的小镇。”

    路非**一声,“你对一个没有休假的人说这些,太不公平了。”

    辛辰轻声笑,“工作狂是不抱怨的。”

    “我不抱怨工作,只抱怨不能陪你去查理大桥。”

    辛辰咳嗽一下,带着笑意汇报:“对了,乐清在那里有艳遇,一个漂亮的东欧女孩搭讪他,我是一个人先回的酒店。”

    电话里已经传来乐清的抗议:“不要听合欢乱讲,我只跟她喝了杯酒而已。”

    路非被逗得大笑。

    辛辰与林乐清乘大巴到了cesky krumlov,一个远离布拉格,只有一万四千名居民的偏远小城镇。这里是背包客喜欢的地方,几乎是一个微缩的布拉格,有哥特式的建筑、便宜的啤酒、热闹的酒吧,清澈的伏尔塔瓦河如同马蹄形绕城而过。

    他们网上预订了背街的乡村旅馆,白墙红顶的房子,窗台上挂着花箱,种着各式盛开的鲜花,房间整洁温馨,窗外更是一个精心打理的小小花园式的庭院,非常有家居气氛。

    小城从一端步行到另一端只需要10分钟,除了一块儿去古城堡参观,他们决定各自行动,林乐清拿了相机去拍各式建筑,辛辰兴之所至,漫步而行。

    随处都可见衣着随便甚至赤膊而行的游客,河上有人兴致勃勃地划橡皮艇,河边有人就地躺下,将腿搭在岸边晒太阳发呆,人来人往,热闹却并不扰攘。

    辛辰以前习惯大步疾行,不爱无所事事地闲坐,来到这儿却被所有人的闲适感染,分外放松,走走停停,随意地在露天咖啡馆的木椅上、小巷台阶、河岸边的石凳上休息。

    有男人来与她搭讪,不过她英语平平,也无意与人闲聊,都只笑着摇头。偶尔一个纠缠不去的,并不讨厌,只是在她身边坐着,翻本旅行对话手册出来对她唠叨,一时日语、一时中文,仿佛要做会话练习,林乐清刚好转过来,手搭到她肩上,对那人一笑,那人便也知难而退了。

    “我要告诉路非,他该着急得睡不着觉了。”林乐清坐到辛辰身边,一边摆弄相机,一边说。

    辛辰只看着方砖路上的一个小女孩出神,她看上去大概只一岁多一点,细软的淡栗色头发被风吹得飘扬着,雪白的皮肤,一双灰蓝色的大眼睛几乎与小小的脸蛋不成比例,乐呵呵地举着胖胖的小手向前走,步履蹒跚却毫不迟疑,扑向蹲在她前面的母亲,另一个男人在一边含笑看着。辛辰拿过林乐清手里的相机,迅速调整焦距光圈,连拍了几张,刚好捕捉到小女孩扑入妈妈怀里相拥的瞬间和毛茸茸小脑袋搁在妈妈肩头露出的顽皮笑容。

    林乐清接过相机,看得赞叹:“这张拍得真好,背景虚化得恰到好处,角度、神情都无可挑剔。”

    他站起身,拿相机走过去给那个站着的男人看,那女人也抱起女儿细看着,开心地笑,交谈几句,那男人拿出纸笔写了点什么递给林乐清,然后转头对一直坐在原处的辛辰挥手致意,她也笑着对他们挥挥手。

    “他们很喜欢这几张照片,让我谢谢你,给了我邮箱,请我回头发给他们。”林乐清坐回她身边。

    辛辰微笑不语,如果只她一个人在这儿,她不会主动拿相机去给别人看。事实上,她回避着跟人加深联系的机会,宁可与陌生人结伴而行,去少有人生活的地方徒步,现在置身如此温暖的风景中,她突然感到怅然若失。

    那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女儿,丈夫的手搭在她腰际,一家三口依偎着,一边交谈一边慢慢地走远,阳光下他们的身影镀着与这个小镇同样的金色,亲密得没有间隙。

    她也曾经与一个男孩子这样挽手同行,绕着公园后面那条安静的林荫路一直走,从夕阳西沉走到路灯齐明,他们的身影时而长长地拖在身后,时而斜斜地印在前方。她挽着他的胳膊,头靠在他肩上,一高一矮的两条影子始终重合着一部分,那个情景已经深深刻进她的记忆中。

    “我们这样,能算恋爱吗?”这句话伴随着回忆重新翻涌上她的心头。

    已经有两个男人对她说过这话了,虽然冯以安冷漠,路非温和,可质疑是一致的。

    你真的要与所有人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吗?在路非越来越多地重新占据你的心以后,你真的能够坚守这个距离吗?她这样问自己。

    “在想什么,合欢?”

    “我在想,我现在似乎很怯懦了。”对着乐清,她并不介意吐露心事。

    “你怯懦?怯懦的人是不敢去走滇西北那条路的。”林乐清不以为然,辛辰将老张发在驴友网上的攻略链接给了他,他看得入迷,“说真的,我明年打算有时间也去试试。”

    “那不是勇敢啊,那只是与人结伴走一条人少的路而已。我理解的勇敢是。”辛辰偏头想了想,“就像那个小女孩,刚刚学会走路,可是走得多坚定,没有一点害怕。”

    “这个比方不成立,那是因为她再小,也知道有她妈妈的怀抱在前面等着,没什么可怕的。”林乐清拿镜头布小心地擦拭着镜头,漫不经心地说。

    可是有一个怀抱等在前面,她也迟疑了,哪怕那个人是路非。

    这种迟疑甚至不关乎信任。

    她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对待生活的全套逻辑,却全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了面对的勇气。

    路非发过来德文地址,同时加上了中文注释,是奥地利制造业中心斯泰尔(steyr)下面的一个小镇。林乐清跟旅馆老板打听后,知道本地有人提供到离捷克境外南边仅30公里的奥地利第三大城市林茨(linz)之间的包车往返服务,车程只需一个半小时,而林茨到斯泰尔只有40公里,那边交通很方便。

    十二年过去了,她还会住在原处吗?辛辰毫无把握,不过她决定去看一看,她对母女相认、和解之类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打算从直视自己生活中的第一个缺口做起。

    辛辰打电话给路非,告诉他自己的安排:“我打算后天去一趟斯泰尔,最多两天时间,乐清按原定计划去温泉城,我会和他在布拉格碰面一块回北京。”

    “我现在已经在机场,马上坐飞机到维也纳,你把手机开着,我们在林茨碰面吧。”路非不等她反对,“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旅行,不用你独自去面对。”

    接近林茨时,首先看到很多高耸的烟囱。这是辛辰头一次没来得及做功课就踏上的旅途,只听林乐清翻译旅馆老板的介绍,此地是奥地利的工业区。她自己出生长大的城市也以工业闻名,然而进入市区她才知道,林茨也是一个文化气息深厚的城市。

    她与路非约好在市中心的广场碰面,那里有黄色的微型观景列车。她本来无心观光,但时间还早,便坐了上去,车上居然有中文解说,而且配合景点播放音乐,到莫扎特曾居住的地方,放的是他为此地写的《林茨交响曲》;列车驶过林茨大教堂,响起布鲁克纳**的宗教音乐。半个小时下来,就浏览完市内主要景观返回广场。

    路非到达时,打辛辰手机,她很快接听:“我在广场东边市政厅旁边,你听”

    手机中传来路非熟悉的小提琴曲旋律,克莱斯勒的《爱之喜悦》。他的心瞬间停跳了几拍,他带着小提琴出国留学,拉琴是他闲暇时的自娱之一,他当然记得这首曲子意味着什么。

    奥地利是个音乐的国度,随处可见街头艺人。四年前的一个深秋,他到维也纳出差,办完公事返回酒店的途中,也在这首曲子声中停住脚步,站在寒风瑟瑟的天气里,听着这首充满快乐、喜悦与浪漫的曲子,他不能不想起生命中逝去的那个和煦春日、那个明媚笑容。

    在异国陌生的城市,他们竟然又同时听着这首乐曲,两人保持静默,直到一曲终了,路非轻声说:“谢谢你给了我这样单纯的喜悦。”

    辛辰握着手机,神驰于第一次听他站在她面前为她演奏时的情景,从那时到现在,她曾一度以为隔了无法逾越的关山岁月,两个再无可能有交集的人生轨迹,竟然重合在了这个陌生的城市。

    另一首巴赫的名曲《g弦上的咏叹调》从手机中传来,路非穿过广场,越走越近,音乐在耳边放大。

    古老的市政厅一侧,一个留着络腮胡须的中年男人正专注地拉着小提琴,游客丛中,他一眼看到辛辰背着背包,弯腰往琴盒中放入一张欧元钞票,然后站起身,手中仍然握着手机。路非站到她身后,正要将手放到她肩上,只见她微微侧头,对着手机轻轻说:“我爱你,路非。”

    伴着小提琴乐曲,这个声音同时从她的唇畔和手机听筒传来,直到钻入路非的心底,他放下手机,将她搂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尾声

    “对了路非,你还保留着那个信封吗?”辛辰现在正与林乐清在捷克旅行,每天例行会在差不多的时间打电话给路非,临到快说再见时,她突然这样问。

    路非当然知道辛辰说的是什么,那个写有辛辰母亲地址的信封已经被他收藏了十二年之久。

    “当然留着,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辛辰沉默一下,笑了,“也许是因为捷克与奥地利紧邻,也许。”她的声音从手机听筒中低低地传来,“是因为那天你对我说的话。”

    她同意与路非重新开始,但仍然坚持留在北京工作,她的理由很简单:“工作做得还算顺手,总得有头有尾地做一段时间,我再这么甩手一走了之,真是在哪儿都没信用了。”

    路非承认她说得有理,但同时清楚,这至少不是她不愿意回来的最重要的理由。她保持着谨慎的态度,不肯走得过快,他能理解,也愿意享受与她重新接近的过程。

    他提出周末过去看她,她连连说不,“你的腿出差都不合适,还是等我抽时间回来。”

    她的确兑现许诺,在一个周六的早上回来,直接到他的住处,给了他一个大惊喜。可惜他手机响个不停,晚上还有应酬必须出去,到深夜带着倦意回来时,辛辰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坐在床边久久地看着她沉静安详的面孔,觉得歉疚,而第二天她醒来时的若无其事,更让他不安。

    投资公司业务拓展顺利,但路非的工作日益繁重。他慢慢可以丢掉手杖后,马上接手了一个去北京出差的工作。腿上的钢钉在过安检时发出异响,工作人员免不了要出动手持金属探测仪对他上下探测,甚至用手工人身检查。他一向有洁癖,回避与陌生人的身体接触,当然也只好忍受这个过程。

    辛辰看到他时是开心的,可他提到他姐姐路是这会儿也在北京公干,有意约了姐姐一块吃饭,她就迟疑了,停了一会儿才说:“还是下次再说吧。”

    路非不愿意逼迫她,点点头,“好,接下来我应该会经常来这边出差。”

    “我计划下个月趁休假去一趟捷克,已经办好了签证。”

    路非有点为难,“下个月我得重点跟进收购湖南一家公司股份的工作,恐怕抽不出时间陪你去。”

    “不用你陪啊,我跟乐清约好了,行程、酒店、机票、车票全预订好了。”

    他不觉苦笑,揽过她,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你的计划里根本没包括我,对不对?”

    辛辰笑着摇头,坦然地说:“你过个周末都不得安宁,手机开了就不停地响,出去旅行大概也惦记着工作,只会辜负景色,浪费钱。”

    他承认她说得不无道理,当然她再不是那个挽着他胳膊不肯放开的小女孩了,可是她这样理智的态度让他无法不感喟,他温和地笑,“小辰,我们这样,能算恋爱吗?”

    辛辰却怔住,眼神黯淡下去,良久不语。

    “你知道我不是抱怨,也不想逼你,但这样分居两地各行其是,无助于我们拉近距离,如果你决定以后就留在北京工作,我会重新考虑我的工作安排。”

    “等我回来,我们再商量这件事,好吗?”

    辛辰去过的地方不算少,但她以前旅行的地方全是野外环境,除了出生长大的地方、昆明和现在生活的北京,她对其他城市没有多少概念。

    对捷克的向往源于网上偶尔看到的一篇配发了许多照片的游记,其中一张是从山顶俯瞰布拉格全城,在黄昏时分夕阳的映衬下,那些起伏有致、红黄主色相间的建筑,看上去甚至有些拥挤,却带着温暖怡人的金**调,让她心中一动。

    等真正地站到这个城市时,她已经完全不后悔这次旅行了。

    八月下旬仍是布拉格的旅游旺季,辛辰与林乐清从布拉格城堡出来,相视而笑。游客多自不必说,还有来自台湾、江浙一带的旅行团,在打着小旗、拿着叽里呱啦的小电声喇叭的导游的带领下,一本正经地参观,实在有点煞风景。

    布拉格城市不大,地铁路线简单,只要稍微做点功课,其实是个非常适合自由行走的城市。

    林乐清学建筑设计,沿路如数家珍般给辛辰介绍着城里的各式建筑风格:罗马式、哥特式、洛可可式、巴洛克式、文艺复兴式……全然不管她似听非听的样子。

    街头的老人与风琴、旧城广场上吹萨克斯的艺人、伏尔塔瓦河的平静流水、草坪上悠然做日光浴的女郎、旧城区蜿蜒曲折的巷陌、略有破损的砖石铺就的街道、砖缝里的青苔与细碎的杂草、昏黄摇曳的街灯灯光、有轨电车、马车……这些景致让人全然没有走在一个陌生城市的紧张感,不用看地图,心情愉悦轻松。

    辛辰每天与路非通一个电话,谈的大半是琐碎的见闻。

    “布拉格市区内白天开车也必须开车灯,真怪。

    “景点的水好贵,一瓶500毫升的纯净水,要价15克朗,折合6.6元人民币。

    “我和乐清在肯德基喝8克朗可以无限量续杯的红茶,灌饱才走人。

    “路过一个垃圾房,门上居然是现代派的雕塑,实在是艺术得奢侈。

    “不知怎么的,看到那么雄伟华美的圣维特大教堂,突然想起在独龙江山区路过的乡村教堂,可惜那次没听到传说中的傈僳族人无伴奏的天籁唱诗。

    “goulash的味道还行,就是这词容易让人起联想,哈哈。

    “夜晚查理大桥上有很多接吻的情侣。”

    路非每次接她电话,都听得认真而开心,嘴角微微含笑,尤其这一句话,更是让他神驰。他出差去过不少国家,向来对游览没有特别兴趣。可是握着电话,他不能不想,如果此时陪她站在夜色下的查理大桥,而不是对着桌上堆积的文件,该是何等的畅快。

    “我明天会去湖南出差。”

    “我和乐清明天乘大巴去cesky krumlov,据说是非常美的小镇。”

    路非**一声,“你对一个没有休假的人说这些,太不公平了。”

    辛辰轻声笑,“工作狂是不抱怨的。”

    “我不抱怨工作,只抱怨不能陪你去查理大桥。”

    辛辰咳嗽一下,带着笑意汇报:“对了,乐清在那里有艳遇,一个漂亮的东欧女孩搭讪他,我是一个人先回的酒店。”

    电话里已经传来乐清的抗议:“不要听合欢乱讲,我只跟她喝了杯酒而已。”

    路非被逗得大笑。

    辛辰与林乐清乘大巴到了cesky krumlov,一个远离布拉格,只有一万四千名居民的偏远小城镇。这里是背包客喜欢的地方,几乎是一个微缩的布拉格,有哥特式的建筑、便宜的啤酒、热闹的酒吧,清澈的伏尔塔瓦河如同马蹄形绕城而过。

    他们网上预订了背街的乡村旅馆,白墙红顶的房子,窗台上挂着花箱,种着各式盛开的鲜花,房间整洁温馨,窗外更是一个精心打理的小小花园式的庭院,非常有家居气氛。

    小城从一端步行到另一端只需要10分钟,除了一块儿去古城堡参观,他们决定各自行动,林乐清拿了相机去拍各式建筑,辛辰兴之所至,漫步而行。

    随处都可见衣着随便甚至赤膊而行的游客,河上有人兴致勃勃地划橡皮艇,河边有人就地躺下,将腿搭在岸边晒太阳发呆,人来人往,热闹却并不扰攘。

    辛辰以前习惯大步疾行,不爱无所事事地闲坐,来到这儿却被所有人的闲适感染,分外放松,走走停停,随意地在露天咖啡馆的木椅上、小巷台阶、河岸边的石凳上休息。

    有男人来与她搭讪,不过她英语平平,也无意与人闲聊,都只笑着摇头。偶尔一个纠缠不去的,并不讨厌,只是在她身边坐着,翻本旅行对话手册出来对她唠叨,一时日语、一时中文,仿佛要做会话练习,林乐清刚好转过来,手搭到她肩上,对那人一笑,那人便也知难而退了。

    “我要告诉路非,他该着急得睡不着觉了。”林乐清坐到辛辰身边,一边摆弄相机,一边说。

    辛辰只看着方砖路上的一个小女孩出神,她看上去大概只一岁多一点,细软的淡栗色头发被风吹得飘扬着,雪白的皮肤,一双灰蓝色的大眼睛几乎与小小的脸蛋不成比例,乐呵呵地举着胖胖的小手向前走,步履蹒跚却毫不迟疑,扑向蹲在她前面的母亲,另一个男人在一边含笑看着。辛辰拿过林乐清手里的相机,迅速调整焦距光圈,连拍了几张,刚好捕捉到小女孩扑入妈妈怀里相拥的瞬间和毛茸茸小脑袋搁在妈妈肩头露出的顽皮笑容。

    林乐清接过相机,看得赞叹:“这张拍得真好,背景虚化得恰到好处,角度、神情都无可挑剔。”

    他站起身,拿相机走过去给那个站着的男人看,那女人也抱起女儿细看着,开心地笑,交谈几句,那男人拿出纸笔写了点什么递给林乐清,然后转头对一直坐在原处的辛辰挥手致意,她也笑着对他们挥挥手。

    “他们很喜欢这几张照片,让我谢谢你,给了我邮箱,请我回头发给他们。”林乐清坐回她身边。

    辛辰微笑不语,如果只她一个人在这儿,她不会主动拿相机去给别人看。事实上,她回避着跟人加深联系的机会,宁可与陌生人结伴而行,去少有人生活的地方徒步,现在置身如此温暖的风景中,她突然感到怅然若失。

    那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女儿,丈夫的手搭在她腰际,一家三口依偎着,一边交谈一边慢慢地走远,阳光下他们的身影镀着与这个小镇同样的金色,亲密得没有间隙。

    她也曾经与一个男孩子这样挽手同行,绕着公园后面那条安静的林荫路一直走,从夕阳西沉走到路灯齐明,他们的身影时而长长地拖在身后,时而斜斜地印在前方。她挽着他的胳膊,头靠在他肩上,一高一矮的两条影子始终重合着一部分,那个情景已经深深刻进她的记忆中。

    “我们这样,能算恋爱吗?”这句话伴随着回忆重新翻涌上她的心头。

    已经有两个男人对她说过这话了,虽然冯以安冷漠,路非温和,可质疑是一致的。

    你真的要与所有人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吗?在路非越来越多地重新占据你的心以后,你真的能够坚守这个距离吗?她这样问自己。

    “在想什么,合欢?”

    “我在想,我现在似乎很怯懦了。”对着乐清,她并不介意吐露心事。

    “你怯懦?怯懦的人是不敢去走滇西北那条路的。”林乐清不以为然,辛辰将老张发在驴友网上的攻略链接给了他,他看得入迷,“说真的,我明年打算有时间也去试试。”

    “那不是勇敢啊,那只是与人结伴走一条人少的路而已。我理解的勇敢是。”辛辰偏头想了想,“就像那个小女孩,刚刚学会走路,可是走得多坚定,没有一点害怕。”

    “这个比方不成立,那是因为她再小,也知道有她妈妈的怀抱在前面等着,没什么可怕的。”林乐清拿镜头布小心地擦拭着镜头,漫不经心地说。

    可是有一个怀抱等在前面,她也迟疑了,哪怕那个人是路非。

    这种迟疑甚至不关乎信任。

    她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对待生活的全套逻辑,却全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了面对的勇气。

    路非发过来德文地址,同时加上了中文注释,是奥地利制造业中心斯泰尔(steyr)下面的一个小镇。林乐清跟旅馆老板打听后,知道本地有人提供到离捷克境外南边仅30公里的奥地利第三大城市林茨(linz)之间的包车往返服务,车程只需一个半小时,而林茨到斯泰尔只有40公里,那边交通很方便。

    十二年过去了,她还会住在原处吗?辛辰毫无把握,不过她决定去看一看,她对母女相认、和解之类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打算从直视自己生活中的第一个缺口做起。

    辛辰打电话给路非,告诉他自己的安排:“我打算后天去一趟斯泰尔,最多两天时间,乐清按原定计划去温泉城,我会和他在布拉格碰面一块回北京。”

    “我现在已经在机场,马上坐飞机到维也纳,你把手机开着,我们在林茨碰面吧。”路非不等她反对,“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旅行,不用你独自去面对。”

    接近林茨时,首先看到很多高耸的烟囱。这是辛辰头一次没来得及做功课就踏上的旅途,只听林乐清翻译旅馆老板的介绍,此地是奥地利的工业区。她自己出生长大的城市也以工业闻名,然而进入市区她才知道,林茨也是一个文化气息深厚的城市。

    她与路非约好在市中心的广场碰面,那里有黄色的微型观景列车。她本来无心观光,但时间还早,便坐了上去,车上居然有中文解说,而且配合景点播放音乐,到莫扎特曾居住的地方,放的是他为此地写的《林茨交响曲》;列车驶过林茨大教堂,响起布鲁克纳**的宗教音乐。半个小时下来,就浏览完市内主要景观返回广场。

    路非到达时,打辛辰手机,她很快接听:“我在广场东边市政厅旁边,你听”

    手机中传来路非熟悉的小提琴曲旋律,克莱斯勒的《爱之喜悦》。他的心瞬间停跳了几拍,他带着小提琴出国留学,拉琴是他闲暇时的自娱之一,他当然记得这首曲子意味着什么。

    奥地利是个音乐的国度,随处可见街头艺人。四年前的一个深秋,他到维也纳出差,办完公事返回酒店的途中,也在这首曲子声中停住脚步,站在寒风瑟瑟的天气里,听着这首充满快乐、喜悦与浪漫的曲子,他不能不想起生命中逝去的那个和煦春日、那个明媚笑容。

    在异国陌生的城市,他们竟然又同时听着这首乐曲,两人保持静默,直到一曲终了,路非轻声说:“谢谢你给了我这样单纯的喜悦。”

    辛辰握着手机,神驰于第一次听他站在她面前为她演奏时的情景,从那时到现在,她曾一度以为隔了无法逾越的关山岁月,两个再无可能有交集的人生轨迹,竟然重合在了这个陌生的城市。

    另一首巴赫的名曲《g弦上的咏叹调》从手机中传来,路非穿过广场,越走越近,音乐在耳边放大。

    古老的市政厅一侧,一个留着络腮胡须的中年男人正专注地拉着小提琴,游客丛中,他一眼看到辛辰背着背包,弯腰往琴盒中放入一张欧元钞票,然后站起身,手中仍然握着手机。路非站到她身后,正要将手放到她肩上,只见她微微侧头,对着手机轻轻说:“我爱你,路非。”

    伴着小提琴乐曲,这个声音同时从她的唇畔和手机听筒传来,直到钻入路非的心底,他放下手机,将她搂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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