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五十三章 你祸事快上门了!
李大人这次问话,得到的还是沉默。
惜薪司黄公公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李佑的居心?那李佑貌似不想把事情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并化解掉,相反,他将事情挑大的心思昭然若揭,特别是他现在正占了上风,只怕此时心中已经有了预案,只等着自己开口。
无论如何,这些话不该由自己嘴里出来,否则难免又被李佑拿去歪曲了,黄公公吃一堑长一智,小心谨慎的想道。
李佑大度的又给了黄公公几个呼吸时间,便叹道:“不想说就算了,人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寻人打听怎么也能打听出跟脚。”
随后李大人对西城兵马司姜指挥吩咐道:“天寒地冻,官军在外辛苦,是不是该让众官军都先入屋暖暖身子?这里煤多,不怕没得烧火。”
这是今日要收摊了么?黄公公不知为何,产生了不用再直面李大人的轻松感,虽然他那被诈去的假把柄还在李大人手里,但他就是想早早逃离此地,不愿和李大人再站在同一片天空下了。
李佑微笑的目送黄公公迈步转身,没有半点阻拦之意。
黄公公才走了一步,便踟蹰不前,脚步再也迈不动了,好像前面是龙潭虎穴。他目测周围有至少上百名百姓聚在这里,人人都是能拉煤的壮劳力,经过方才李大人有意无意的煽动,此刻他们情绪很激动,神色很不善,举动很蠢蠢,全靠李佑带来的手下拦在外围。
如果撤了阻拦,那后果…黄公公不寒而栗。
与官员比起来,太监没人权啊,若有人继续恶意煽动,难保民众不会愤激到集体失控爆发,真把他群殴打死,找谁说理也救不回小命了。皇上也不可能为了他一个人,就砍一百多百姓为他报仇,他还没那分量。再说李佑肯定要添油加醋为民众开脱,将他贬成罪有应得。
他愤然转身对李佑道:“李大人担负京师治平之责,欲坐视民众围殴中官不管不顾乎?”
难逃余之一握也,李佑第三次问道:“你的干爹是谁?”
黄公公留也留不得,走也走不脱,无可奈何答道:“咱家自入宫起,便拜在内官监谭掌印门下。”
李佑虽然对宫中并不熟悉,但对内官监掌印太监谭公公还是有所耳闻的。毕竟内官监在宫中二十四衙门里,也是排在前几位的大衙门,内官监掌印太监地位不低。
这谭公公年纪不小了,如今宫中是以“三恩”为代表的中生代当家,谭公公是硕果仅存的几位老太监之一。
说起这个,李大人却想起一桩往事。去年在泗州守祖陵时,在大堤上一个月苦日子里穷极无聊,与祖陵神宫监的海公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倒听起海公公隐隐约约提到一些宫中的尘封旧事。
据说十年前先皇驾崩、今上登基,在新旧交替的几个月时间里,宫中发生了“大灾变”。
许多在当时权势赫赫、气焰熏天的大太监在那场大灾变里纷纷陨落,连那权柄滔天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也被逼罢去掌印,单身出京去了南京养老,并不得离开南京半步。插一句嘴,海公公也是在那时被赶到祖陵当守陵太监的。
自此之后,司礼监掌印、秉笔、随堂太监全部罢设,仅保留了文书房维持公文运转,中官势力急剧衰落,而且是青黄不接。直到今年太后归政前重开司礼监,才挽住了颓势,但仍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若非那场大灾变让上一代老太监们损失惨重,就凭目前“三恩”这三四十的年纪,排资论辈起来,怎么可能将司礼监前三个交椅全部占据。
李大人所知道的也就这么多,问出内官监谭公公便卡住了。他的醉翁之意是段知恩,不知道从这谭公公身上挖下去,是否能与段知恩扯上关系。他自己掌握信息有限,回头还得去问问明白人。
不是李大人嫉妒段知恩与天子关系亲近,因而看不顺眼,实在是李大人很有责任感。
作为大明朝堂当前秩序的奠基人,以及最忠心的捍卫者、最坚定的守护者,他希望的是稳定安定和谐相处,最讨厌段知恩、白侍郎这样不安分的、并妄图颠覆现有秩序的破坏者。
白侍郎还好,但这段知恩躲在深宫搅风搅雨,常常叫人望而兴叹、鞭长莫及。三大巨头中,麦承恩和吴广恩这两个同在司礼监的弱人又压不住段知恩,更叫李佑不知在心里骂了两人多少遍废物,怎奈人鬼殊途,只可恨不能以身相代。
李佑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黄公公道:“你只是惜薪司右司副,你在煤市囤积居奇,你的上司知道否?比如那掌印太监知否?”
黄公公无语,李佑难道想把他身边所有人都像过筛子一样过一遍吗?
眼看日头西斜,李大人准备撤回城中,便勒令泰盛煤铺开放卖煤,但每人限购五十斤,暂且解了围观百姓的燃眉之急。十几万斤煤,也足够几千人购买了。这也算借机为黄公公解围,免除他被殴死之虞。
随即他匆匆返回城中,在西城兵马司换了轿夫,急急忙忙向东城十王府而去。出了这等事,他必须要与归德长公主面谈一番。
在路上,天色渐渐的黑了。京师的冬夜,街上人影稀少,天寒地冻,一般没人在外面乱晃。像李大人这样负责治安的风宪官,从理论上,在夜间的街道见到任何可疑人物,都可以先抓后审,只不过平时夜巡由巡捕营负责而已。
今夜李大人没有这个恶趣味,一门心思的督促轿夫迅速赶路。从阜成门外到十王府,直线距离可能只有五六里,但需要从大明门外绕圈子,实际上一口气赶了十多里路。
等到了十王府归德长公主宅邸,传话进去,没多久李佑就被引到后殿偏厅。
此时长公主似是准备歇下,身上内衬家居厚袄,外罩素色薄衫,不施粉黛,不戴珠翠,头上也是松松散散随便挽了髻儿。
她见了李佑笑道:“稀客稀客,在我记忆里,你这是首次在夜里主动登门寻我。今日生了什么事情,叫你居然不避嫌了。”
李佑大呼小叫道:“你祸事快上门了,还有心思说笑!”
五百五十四章 不足与谋也
祸事临门?归德长公主先是一惊,心情沉了下去。随即她便判断出,这可能又是情夫的惯用手法,虚张声势、夸大其词而已。
同样的招数,在她朱英娆面前第二次用出是无效的!
念及此,长公主映在烛光下的脸庞似笑非笑,继续打趣道:“什么大祸?天要塌了还是地要陷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有什么大祸,要么就是你又惹到什么不该惹的人了。”
李佑依然很敬业的卖力演出,语气急促的说道:“你不知道,今日我遇到了什么事情…”
其后,李大人将今日之事叙述了一遍,从他进煤市直到审问高掌柜和黄公公,讲完后又问:“你可有什么想法?”
“无非就是几个中官贪婪,想借难发财而已,乃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反正他们已经招供了,你奏过天子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归德千岁不是故意纵容这种行为,实在是她见多了太监贪财,这样的事已经不会让她稀奇了。
“殿下!以你的聪明睿智,就只看到了这些?”李佑不能置信的问道:“你真是当局者迷!你可曾想过,那黄司副为何要寻上林驸马的泰盛煤铺?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哪!”
“你大半夜跑过来,就是要说这些无趣的事情么?”长公主仍然没提起精神,她又道:“设身处地的想,换作是你,如果要做一点不太见得光的事情,你是愿意找有实力并能帮你分担风险的人,还是愿意找那些基本帮不上你的人?所以黄公公找驸马多半也是这个心思,我看他就是为了安安稳稳赚几个银子,谅他没有胆量打别的主意。”
千岁殿下与李佑不同,她在宫里做主这么多年,对自己的地位和威望很有自信。敢害她的人,只怕还没有生出来吧。
“风起于青萍之末!我等须得见微而知著,万万大意不得。你知不知道,惜薪司右司副黄公公的干爹是内官监掌印谭公公?”
谭良?归德长公主面色微变。
“你更应该知道,黄公公的顶头上司,当前主管惜薪司的直殿监掌印刘公公是段知恩推荐担任的!这其中必有内情,如果两者已是一体…”
听到这里,千岁殿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照你这分析法子,这世间能与黄公公扯上关系的人多了,难道都联合起来耍阴谋?你联想的太多了,就是个简单的惜薪司太监贪财案子而已。”
归德长公主愈发感到这是李佑自己想对宫中下手,却故意来激她。她有这个需求么?目前看来,仿佛没有…李佑竭力劝道:“小心总不会是错,难道你不觉得是个好机会?退一万步说,即便他们现在确如你所想没那么多恶意,但客观上总是能危害到你。
只要他们想,出了事故后随时有可能责任向泰盛煤铺头上一推,自然就能通过林驸马牵连上你,我猜这也是他们的目的之一。有这个隐患在此,难道还你无动于衷,不想防患于未然?”
“你所言就是三个字,莫须有。以你这样揣测,天下无不是的人了。”长公主很冷静的评价道。为了件莫须有的小事便大动干戈,这是李佑的风格,但却不是她的风格。
李佑反思片刻,换了个角度道:“这其实是为你好,段知恩绝非良善之辈,你现在放纵他,等到他尾大不掉时,你就更没有办法了!我已经取得黄公公把柄,你稍加利用,便好处无穷,很多事情,你做起来更为便利。”
“还是太牵强了,有点风马牛不相及。让别人看去,以为我等无事生非。你也说过,要保持稳定,又何苦惹事。”
长公主仍旧不同意李佑,这情夫实在太小题大做了,看在旁人眼中,只觉得很刻意。
本以为今夜自己说服她轻而易举,却又不知哪里出了问题,至此好像与自己料想的不一样。李佑着急道:“牵不牵强,是由胜利者说了算的!那段知恩在宫中扩张,明摆着就是要暗中排挤你,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关键时刻,你怎能如此糊涂!”
被情夫指责为糊涂,有傲气的长公主不悦道:“用不着你教我这个道理!难道你就是永远正确,不听你的就是糊涂?”
见自己左说右说,始终说不通,李大人怒气冲冲的挥袖而去,长公主也没有拦住他。
李佑仗着三寸不烂之舌,在长公主面前无往而不利,总能想方设法的劝服她达到自己的目的,然而今天却碰了个钉子。可是最大的问题是,不知道原因出在哪里,他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
难道因为接触太多,长公主已经对自己形成了抗体?
站在十王府的街道上,李佑忍不住叹道,女流之辈不可与谋也,大好机会,竟然错过!迟早有她后悔的哪天!
黄公公真有阴谋么?白日里李佑审问半天,以他的经验,实在没看出黄公公有什么阴谋,也不是内廷核心。
但是没事就不代表着一事无成。一个政治家,不但再要擅长被动反击,更应该学会主动创造机会,无中生有该出现时也得出现。如果做不到这点,就不适合格的政客。
李大人的主意是,趁着丑闻没有扩散、情形相对简单时反客为主。首先发动言官,死命攻击段知恩一党擅用天子名号骚扰百姓,导致怨声载道如果天子已经当了多年皇帝,成了老油条,如万历那般,当然八风不动,挨骂就骂,已经毫不在乎了。
但如今天子才亲政没几个月,又是年轻人,正处于很在意别人看法的时候。知道自己平白无故因为太监抢煤而遭了全京城百姓的骂,只怕心里会不会痛快。
然后趁着天子心情不痛快时,进谏说宫中势力意欲侵吞归德长公主家里的煤铺!这就给天子一个发作的口实。
可惜,长公主不配合,构想破灭了,李大人很无奈。段知恩最大的优势就是躲在深宫,自己如果不说服长公主,那就是鞭长莫及,计划就是废纸一张。
五百五十五章 败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是朝会日。今天李佑被特许入朝,不用巡街了。原因就是在上次大朝里,宣课分司大使陆元广弹劾他,天子令他上殿自辩。
天色昏黑,瑟瑟寒风。在这个冬日清晨,李佑穿过金水桥,混在都察院方阵里,一边怀念暖轿巡街的美好日子,一边熬过了高度程序化的大朝会。
大朝会是礼仪,下面的文华殿朝议才是重头。京城数千文武臣子中,只有那么四五十个可以固定去文华殿议事,若在皇极殿举办大典,能进殿朝参的也有这些人,所以官场俗语称为“殿上官”。
李大人的权位在御史与京兆尹之间,因为是本朝新设官职,属不属于殿上官尚是模棱两可、有待争议。但两三个月前阴错阳差的,李大人被责令免朝参,于是乎这个争议也就休止了。至于今日上殿,是特事特请。
李佑在去文华殿的路上,看见了陆大使,因为弹劾了李大人的缘故,这小小九品今日也有幸上殿。
不过两人只是远远对视一眼,为了避嫌没有交谈,毕竟他二人在公众面前,暂时还扮演着对立的角色。
其实自从前几日,陆大使在朝会上慷慨激昂后,他的根底就被很多人查出来了。不查还好,一查更令人迷惑不解,这位陆大使居然是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段知恩得官?
那此人也太正直了罢…段知恩助他得官,他就弹劾天子左右有奸邪;李佑上书荐举他,他反过来就弹劾李佑滥用职权。虽然说这些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实,但也轮到谁也不该由他来弹劾。
说他受段知恩指使,或者说他与李佑串通,都是前后矛盾。或者说,此人大公无私的比海瑞还海瑞,只论事实不论私情?
是真的假的?诸公回想起来,不由得纷纷感慨道,这年头艺术家层出不穷哪。从那日朝会上陆大使的临场表演来看,怎么也看不仔细究竟是真是伪。
李佑在卢阁老身边亦步亦趋,闲谈几句,进了殿后便找到位置静立不语,心里默想接下来的台词。按他的计划,今天他要故意“败”一场。
之所以要求败,第一个原因是借坡下驴,了结吕家之事,同时给白侍郎釜底抽薪。
道理很简单,从龙派死命围攻彭阁老,一个罪名就是勾结商家构陷大臣,这罪名虽然不大但很招人忌讳、另人侧目。
但如果李佑抢先认错,承认对吕家滥用权力,公开放了吕尚志,并赔礼道歉呢?那么吕家构陷大臣之说自然就消于无形,彭阁老也就没了这个罪名,对他的围攻自然也就成了笑柄。
只怕那白侍郎一伙根本想不到,脾气比天高的李佑能低三下四向商家认错道歉罢。李大人在牢里好吃好喝养了这么久吕尚志,就是为了这一刻。
李佑知道,反正不可能为这点事真把他怎么样,认错就认错好了,最多罚俸一到三年,对此李大人很门清。别人也不会真认为他怕了吕家和彭阁老。
求败的第二个原因是迎合庙堂诸公的口味。借这个机会,主动打破自己的不败金身也挺好,免得大家看着他李佑总是从胜利走向胜利而心有芥蒂。羡慕嫉妒恨乃人之常情,在官场暗潮中说不定什么地方就出现礁石。
输上一场能消除这种芥蒂、从战神回归人间也是很划算的,太过于出众拉风也不好,要适当韬晦哪。
所以李佑觉得,与其败给别人,还不如将自己的败绩送给手下小弟刷声望,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说不定自己认错后,还能搏得虚怀若谷、知错就改的名声,到目前为止,自己刷出来的种种声望里,还没有这一项。
李大人正幻想自己独孤求败、以什么姿势认错比较美观时,上面天子已经升了座。礼毕后,景和天子扫视下面群臣,沉声道:“李佑何在?”
群臣心里齐齐感叹,这李佑真是简在帝心的人!朝廷上如此多国家大事,陛下升殿后不问其他先问李佑,由此可见其得天独厚。
李佑出列趋步上前,答道:“臣在。”
景和天子当头问道:“昨日你去了阜成门外煤市?”
听天子这一问,李佑心里立刻反应过来,暗暗叫道,坏了!
当然是坏了,此事昨天刚刚发生,他还未来得及上奏,天子位居深宫却已经知道了,那么必然是通过宫中太监知晓的。
想想也知道,宫中故意传言的人会说他好话吗?若是好话就没必要向天子说明了!肯定都是关于自己的负面言论,不知天子听到后作何感想。
叫苦归叫苦,李佑不能怠慢天子,口中答道:“臣确实去过。此事昨日才发生,但臣尚未进奏,不知陛下从何得知?”
景和天子怒道:“宫中都已经传遍了,朕岂不得知?你很好,竟然拿朕卖直邀名!”
昨天煤市的事儿结束时天都快黑了,距离现在也不过十几个小时,殿中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闻言哗然。心里不约而同的想道,这李佑又干了什么事情,刷名望刷到天子头上去了?
靠!至此李佑实打实的确定了是怎么回事,肯定有内监故意断章取义的递小话!不禁高呼:“实情非是如此,陛下当有所误会!”
对李佑的辩解,天子并不听,又恨恨道:“什么误会?难道百姓可以购煤,朕就购不得?朕就活该受冻?朕这宫中订购的煤,就活该任人取用,随意散给民众?朕在你眼中,还不如平民百姓么!”
在天子眼里,他对李佑已经够厚道了,但这李佑确实有点恃宠而骄,必须敲打!宫中太监在缺煤时去囤积点煤怎么了?难道宫中就不用煤了?也让李佑这样看不过眼?
肯定那李佑又是犯了文官病,故意要借此机会,拿他这天子的脸面刷自己的名声!这种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人,犹为可恨!
李佑暗中叹口气,这次不但没有先下手为强,反而打草惊蛇,让对方恶人先告状了。对方也不傻啊。
真是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本来依照他的谋算,长公主只要给力点,今日在天子心中至少也是个均势,不至于彻底一边倒。
本该是“出宫太监败坏天子名声”,结果变成了“李佑故意拿天子刷名声”,一件事两张嘴,全看天子听谁的。
舆论阵地,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天底下最大的舆论阵地在哪里?就在天子的耳朵边上,归德千岁这次过于麻痹大意了!或许对方本没有想到这么多,但是自己的举动提醒了他们,结果他们反而有样学样、先入为主。
李佑很无奈,他没有做错什么,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但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两年来一直很靠谱的长公主昨日忽然不靠谱了一次,转眼间立刻形势易位,难道昨天她大姨妈来了导致大脑供血不足么?
李佑又想了想,觉得此时越是辩解,越是要被天子认为狡辩,天子不是同殿为臣的人,他具有无限不讲理的特权。
故而李大人强行克制住了卖弄口才与天子辩驳的**,虽然他认为自己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天子着想,无论怎么说,太监打着天子旗号和百姓去抢煤也太没品了,宫中难道就没存货支撑么。至于其它什么民贵君轻、什么民如水君如舟的大道理更不能在这时候提。
最后李大人仅仅问了一句,“传言虽多有不实,臣无可对。只斗胆问,宫中是谁向陛下进言谈及此事?”
天子毕竟年轻,很坦率的道:“段知恩所言,岂能有假!”
登时满殿再次哗然,这天子耳朵也太软了!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一个身边近幸随口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样的人,能是明君么!
虽然大家不很清楚昨日实情,但是西山出了乱子都是知道的,联想起来,猜得出大概是李佑昨日去煤市镇压了企图作怪的太监,故而导致报复。
李佑突然将官帽摘下,奏道:“臣乞骸骨!”
天子斥道:“你这是要挟么!”
“臣不敢要挟,只是陛下身边有段知恩,臣继续为官没有活路,所以恳请陛下赐给臣一条活路走。”
天子语塞,他知道这种事不能轻易答应,自己身边那些人确实和李佑过不去,他正考量说辞。但见那李佑不等他说什么,将官帽往地上一扔,决绝的自行转身向外走去。
这是李佑半年来的第二次被迫辞官。有人唏嘘,李佑终究也是要败的,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天下岂有长胜不败者。
此外,李佑的仇敌很多,按说他遭到此事,被逼的辞官自清,应该在仇家心目中大快人心。但此时除了些没脑子的还在幸灾乐祸,大多数仇家反而生了兔死狐悲之心。
李佑再可恨,好歹也算是文官一份子,这次虽然惨败,但却是败在了太监手里,属于外战大败。
区区一个段知恩只言片语,都能让文官战斗力第一、似乎打遍京城无敌手的李佑丢盔弃甲,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说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又到了太监猖狂的时期?
五百五十六章 李佑下野
李佑曾听归德长公主说过,陛下目前性子尚浅,在陛下面前有什么想法时坦白直言即可,如果虚虚实实的,只怕陛下理解不了。
所以他今日就坦诚了一次,不等天子发话就掷冠而去,无异于表示:既然你如此相信段知恩,那小爷我就不干了!
当然,李大人还有一层意思是从斗争中脱身。这次围绕白侍郎入阁的争锋里,对白侍郎本人他并不担心,但涉及到宫中,就是他所力不能及了。所以他的最大依仗是归德长公主,否则他没有任何办法能左右宫中动态。
可是从政治立场来说,归德长公主这样皇家之人真没有理由去反对段知恩、白侍郎。比起外朝绝大多数文官,这才是天子的自己人,是比李佑还自己人的自己人。
故而李佑不遗余力的向归德长公主灌输段知恩扩权的危害性,甚至搬出小柳儿的未来,以图让长公主变得自私一点点,产生对段知恩的敌视。
从昨晚情况看来,这段时间的游说不大成功,千岁殿下对段知恩还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真乃至理名言。本次战斗实在太悲催了,就好似他作为尖刀猛冲到前方,蓦然回首却发现援军迟迟不动,自己成了快被包围的孤军。
既然没有长公主支持,胜算剧减,敌势又不是自己可以撼动的,李大人瞬间当机立断,决定从战斗第一线以最快速度撤退下来,以免成了炮灰。
官帽在地上滚了几滚,李佑已经转身走开,但殿中大臣还在震惊。震惊于李大人败得如此迅速,震惊于李大人辞官如此干脆,震惊于李大人走得如此利落。
千万不要有人阻拦…李佑走了几步,忽然感到这样走不保险,说不定就被谁强行拦住挽留。随后便计上心来,须得化被动为主动。
他路过内阁大学士这排,恭恭敬敬的作揖,朗声道:“天子与国事,全看诸公了,勿要让奸邪横行、大宝蒙尘。”
几个大学士不由自主的表情严肃,抬手还礼,气氛很庄重,其余数十人也受到了感染,默默的望着这一幕。
好罢,有清醒人士心里忍不住吐槽,李佑明明只是个管理京城地面的五品官,却弄得和宰辅托付后事似的,别人居然不觉得违和,这个世界怎么了?
路过六部这排时,李佑突然脸色一变,并指如戟,对其中的白侍郎大喝道:“白云生!你以为你勾结中官谋取中枢的事情无人敢言?若国事衰败,必因你和段知恩内外串通、蒙蔽圣君!”
白侍郎勃然作色,反斥道:“满口荒唐,血口喷人!”
骂完他就达到目的,李佑不屑一辩,扭头离开,继续向殿门而去。别人看着李大人言行感慨不已,仿佛要成全始终,目送他渐渐走向殿门,却都忘了拦住他。
在一片肃静中,突然从最末尾窜出一道绿如嫩草的刺眼身影,也是满殿中惟一的绿色身影。他便是今日特许进殿的宣课分司大使陆元广,也是一辈子可能就这么一次进文华殿的九品官陆元广。
不经允许,陆大使趋步至丹陛下,叩首强谏道:“陛下听信奸佞谗言,逼迫忠良去职,实乃昏庸也!敢问陛下,宫中流言可曾使人查实?可有人物明证?
两者皆无,妄听妄信便在朝堂呵斥大臣,为君之道何在?臣前日奏过,陛下左右有奸邪,以今日看之,绝非虚言!”
陆元广声震殿宇,却让很多人追悔莫及,自己怎么就只顾得震惊,反应却慢了一拍,居然让一个小小的九品抢在了最前!
若现在出列附议,但跟随一个小九品好像很没面子,若出列进谏,急切之间词句却又很难比这姓陆的更好。陆大使短短几句话,却层次分明逻辑清晰,该说的都说到,殊为难得。
快走到殿门的李佑回头看了眼陆元广,一丝感悟涌上心头,别人真比陆大使反应慢吗?不见得。
只因为别人地位高,牵连广,需要考虑的事情多了一点,复杂一点,而陆大使没那么多累赘,思路更简单明了,仿佛当初那个光脚不怕穿鞋的他自己。
却说宝座上的天子,被陆大人喷的龙颜大怒。别人都是朝廷重臣也就罢了,这陆元广不过是一个连上殿资格都不该有的九品杂官也敢登鼻上脸骂他昏庸?说句难听的,他也配么?
啪!天子猛拍宝座扶手,对旁边锦衣卫官喝令:“此人目无君父,拿下去重打!”
锦衣卫官怔了怔,打?但皇帝面前不是发呆的地方,他连忙清醒过来,指挥值殿官军将陆大使向外拖,陆元广并没有挣扎,很配合的随着官军向外走去。
李佑闪开道路,立在殿门鼓掌,为陆元广喝彩道:“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吾辈不孤矣!”
打?官员的打,叫做脊杖,也叫做打板子;天子的打,似乎只有“廷杖”,对于文臣而言,这是个很光荣很梦幻的字眼。
满殿大臣刚从震惊中醒过神来,立即又齐齐瞠目结舌。众所周知,本朝的“廷杖”成就获得者只有一人,那便是李佑,莫非今日又要增加一人?
一干科道官痛心疾首到想捶胸顿足,浪费,太浪费了!这些年,君上脾气都还不错,廷杖愈发珍贵,算上今天也不过两次,可惜都是所托非人啊!
本朝第一个廷杖落在了当时只是七品杂官的李佑头上,让很多人暗中不服气,但李大人现如今好歹也混进了清流队伍;可这第二个廷杖兼第一个由天子亲自下旨的廷杖更离谱,居然落在了更低的九品杂官陆元广身上!
这要写进史书,让后世人怎么看待本朝?难道说本朝清流都是假的,真正的国家脊梁都是各色杂官么?
经陆大使这本不该出现在殿中的奇兵一打岔,众人纷纷彻底清醒过来。这次是年岁最大的彭阁老冲了出来,言辞激烈的奏道:“陛下……”
下面不必看了,李佑出了殿门,却瞧见段知恩站在院中。其实从长相来看,段公公是个很白净讨喜的人,但在如今的李大人眼中,可谓是厌恶至极。
段公公虽然贵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但没有资格在朝议时入文华殿。这是天子和大臣们的事情,段公公再关心内情,也只能在院中徘徊。当他抬头望见李大人孤身一人出殿,头上乌纱已经没了,立刻就知道自己获胜了。
段公公那上翘的嘴角隐隐泛起得意的微笑,心里想道,任你李佑做了一万件好事,也挡不住先入为主的歪曲,这就是当身边人的好处。
其实李佑与段公公并没有过直接冲突,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也就是南巡时有过几次接触。但由于各种立场原因,太多太多的矛盾是不可化解的。
一个要推白侍郎上位,一个坚决反对白侍郎入阁;一个是萧皇后的盟友,一个是金皇妃的外援;一个与吴广恩是争夺司礼监未来掌印太监竞争对手,一个是吴广恩的友人。就连争夺天子心中的地位,也有得较劲。
段知恩暗中感慨道,李佑此人太难缠了,所幸这次他自作聪明,搬起石砸了自己的脚,这才平白给了可趁之机。要不是李佑大张旗鼓将煤市的事情挑起来,他也未必能抓住这个机会。
李佑下了台阶,偶然瞥见段公公的笑容,心里很不舒服。讥讽道:“段公公不要高兴得太早,如今殿中齐齐声讨你,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段公公信口答道:“李大人你说这话,自己都不相信罢?”
段公公当然有他自信的本钱,只要不失去天子的信任,无论别人怎么弹劾他,都是没用的。别人殿里这几十个人,就是全京城所有官员都围攻他,也是无效的。譬如正德年间的八虎,被百官集体苦谏诛除,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可以说,他本身没有什么权力,最大的权力只来自于天子的信任。只要有这个在,哪怕他不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哪怕他只是个最普通的杂役,只要保住这条命,一样能有翻云覆雨的权力。
李佑冷哼一声,“此刻段公公仔细品味得意之情罢,等到失意的时候,只怕回忆也回忆不起来了。”
“李大人趁着现在,多回忆回忆过往得意时候吧!不然过几天也要忘了。”段知恩反嘲讽道。
出了宫,回到家里,一干家奴瞧见老爷没了官帽,露着脑袋,很是奇怪,不免议论纷纷。
李佑在正房堂屋召集几房妻妾,宣布自己从今天起下野。原以为各房要愁云惨淡,须得他一个个安抚过去。孰料却是人人雀跃,个个欣喜。
“老爷今后每日白天有了空子,要与我家小姐行房一次!早生贵子才好,这比做官重要!”梅枝奋然为刘娘子争取权利。
“腊八节那天有城隍庙会呢,老爷陪着奴家和小竹去赶庙会罢?已经许久不曾和老爷一同出游了。”金姨娘笑着申请道。
“左右夫君做官也是净赔钱,不做了也好。以后多看看生意,别当甩手掌柜了。说不定家里收支就此平衡,也是个善事。”关姨娘若有所思道。
“我兄长总想请老爷你吃酒,你总是没空,奴家现在可以替兄长订约么?”因为李佑与程家关系变得冷淡,一直很苦恼的程小娘子满怀期冀的问道。
“老爷,奴家就想老爷陪着说说话儿。”马氏低头抚摸着肚皮懦懦的说。
李佑叹道,都是一群政治觉悟很低的女人啊!老爷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们下野只是玩票了,先叫你们高兴几天罢。
五百五十七章 扑空
李大人辞官,当然不只是在天子面前把官帽一摔了事,须得将关防印信封存交还,所以他又去了一趟总察院衙署。
封存关防之前,他最后一次行使了职责。将那已经在牢狱中住了将近三个月的吕家公子放了出来,并大张旗鼓的亲自将人送到吕家大宅。
吕家老家主吕昭节迎出大门外,未看儿子一眼,忙不迭的先对李佑施礼。李佑在众目睽睽之下还礼并认了错,“本官确实多有不是,惊扰到贵府三个月,今日特意登门赔罪。”
老家主对李大人的威风霸气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连彭阁老和长公主两个前后大靠山都不能摆平,就是丢了官也不是可以轻易得罪的,说不定哪天就起复了。
但今日这李大人却放低姿态的又是赔礼又是致歉,简直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叫吕家主受宠若惊又心神不宁。
李大人都认了罪,这事就算彻底揭过去了,没人会煞风景的追究这点事过了三个多月才平反是什么道理。一个拥有五品官身的人居然对平头百姓公开道歉,还想怎样?
消息传开后,朝堂风向顿时一变,再加上文华殿之事,从龙派对彭阁老的围攻暂时哑了火。其一,既然李佑不要体面兼不要脸面的公然自认有错,那彭阁老指使吕家去状告李佑,也就谈不上构陷大臣了。其二,这说明李佑公开向彭阁老示好,而李佑背后是有势力的,很令人玩味。
反过来,忍了两个月的彭阁老气势陡然逼人,对白侍郎的炮轰一波接一波。其实在大多数朝臣眼中,对以白侍郎为代表的从龙派已经看低了几分。
就拿白侍郎而言,前番与李佑争风吃醋,已经说明其心性轻浮,让很多人犯嘀咕。而李大人因为阉宦谗言丢官去职,又使人产生了似乎有阉宦隐隐约约配合白侍郎行事的感觉。
虽然并没有直接证据,但李佑临走前怒斥白侍郎勾结宫中,未必是空穴来风。若真如此,那就不是品格问题了,而是立场问题。
白侍郎靠着中官帮忙入阁,将来岂不成了阿附于中官的阁老?他如此年轻,又有天子看重,万一熬成首辅,那岂不就是一出文官的悲剧?有识之士,无不对此忧心忡忡的。
彭阁老位置重新变得稳固,这种情况下,连天子都不好强行简拔人望渐低的白侍郎入阁。因为折腾了这许久,内阁就是腾不出空位,如果没有空位,如何安插亲信?皇帝不是神仙,也没法子变出一个多余的位置,又不可能无缘无故的罢免一个辅政大学士。
还有件小小的插曲,某日京师名妓玉玲珑忽然宣布与白侍郎解除赎身约定。声明曰:“听闻近日传言,顿感昔日有眼无珠、所托非人。愿将定金十倍退还并自赎贱身,今后闭门谢客,只在教坊司为琴曲教习,无关外人非李探花不见。”
临近新年,是政务最清闲的时刻,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说,打起口水战更是心无旁骛,或者说更是精力充沛,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乎,朝堂就是这样在一片口水中渐渐地走向景和十年。
年末的口水战不只是彭白之争,还有内外之争,夹杂在一起更显得纷乱。中外无数弹劾段知恩并为李佑鸣不平的奏疏封进宫中,像雪片一样落到天子的御案上,几乎能将天子略显稚嫩的肩膀埋住。
听说还有激进的御史正在积极筹划诣阙死谏,不过被都察院江总宪苦口婆心的拦了下来。理由很实际,天气太寒冷,万一死不了冻成残废太不划算,不如等来年开春天暖后再说。
这一切让“初经人事”的景和天子连日愁眉苦脸,不知所措。朝廷重臣中,他印象里只有李佑是最年轻气盛敢说敢言的,如今却仿佛一夜之间,朝廷上不知从哪冒出几十个几百个李佑,叫人头大无比。
他明明没做错什么,那李佑确实太过分了,也是李佑自己要请辞的,他凭什么被大家指责?
烦啊!其实有时候景和天子也偷偷羡慕同龄人李佑活的比他这皇帝更潇洒、更痛快——想骂谁就骂谁,想风流就风流,还有无数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名妓争相倒贴。
就这样,各种政绩和声望还能刷刷的落到头上,一点儿也不耽误升官,出了事还有这么多人莫名其妙的跳出来帮腔!
将案上数尺高的奏疏推到一边,景和天子起身出了位于文华殿后殿的御书房,随身小太监连忙跟随上,轻声问道:“皇爷要去哪里?”
景和天子停住脚,不知该找谁去说说烦心事。段大伴?那不可能,本来就是围绕他的烦心事,找他只能越说越烦;母后?那也不行,好不容易才亲政,没几天就去母后面前叫苦,这不是丢脸么;一后二妃?她们没那见识,再说把外朝的事扯进后宫,还嫌烦的不够大么。
想来想去,景和天子恍惚间险些真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难怪古代君王个个称孤道寡。幸亏他还有个很靠得住的姐姐(但李大人表示她最近很靠不住),就去找她罢。
天子正式出宫不易,一出便是惊天动地、出警入跸、兴师动众。所幸十王府就在皇城边上,归德长公主宅邸更是临近东安门。于是景和天子轻车简从,没有惊动更多人,半微服的出了东安门驾到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里家奴都是宫里拨来使用的,和宫里一样是太监、宫女。那门官见到圣驾,屁滚尿流的扑上来叩首,天子坐在銮舆上,谕示道:“开门传话!朕要见皇姐。”
门官回道:“告与皇爷晓得,千岁殿下不在府中。”
忒不凑巧,居然扑了空。景和天子郁闷的问道:“去了哪里?几时得回?”
门官不敢不答,“千岁有过交待,道是前佥宪李大人遭遇不幸丢官去职,今日前去探望,以替皇家抚慰人心。”
又是李佑,天子更郁闷了,喝道:“开门!她总得回府,朕就进去等着!”
为了避嫌,无论是男女嫌疑还是政治嫌疑,平日里归德长公主从来不去李家拜访李佑(两年前微服上门送毒酒不算)。
但如今李大人“倒了霉”,名望却不减反增。这几天拜访李佑的人很多,李家客人数量几乎数倍于从前。
在这特殊时期,归德长公主大张旗鼓的登门造访,别人不会想歪,只觉得是尽职尽责的长公主要替天子收拢人心。作为一个公认具备政治属性的特殊女人,就是有这点好处。
这种公私两便的好机会,归德千岁自然不会放过。在李家后宅刷存在感的时机太难得了,她与李佑认识两年来只在南巡扬州时刷过一次。
天子拜访皇姐扑了空,那边归德长公主去拜访李佑同样也有点不顺利,同样也要扑空。
得知情夫不在家,让兴冲冲的千岁殿下很是不爽,怀疑李佑故意躲着她。按说要正式上门拜访,都是要提前下帖子约定好,但长公主就是不屑于为之。
把门的张三跪见长公主,为自家主人辩解道:“我家老爷真没有故意躲着殿下,确实是不巧。”
从鸾驾幔帐中透出冷冷的声音:“那他去了哪里?就我所闻,挂冠辞官之人无不是杜门谢客,老老实实守在家里,偏生你家老爷就坐不住?听说教坊司在城西新开了西院,距离此地不远,只怕去快活了罢。”
张三大呼小叫道:“千岁冤枉我家老爷了!全因家中缺炭,近日京师里又是薪炭紧张,我家老爷唯恐家奴不力,所以今日亲自带着四五人去了煤市抢购。”
归德长公主闻言对随从吩咐道:“王彦女,速速遣人回去,从宫中运一万斤上好炭火到李府!”
又对张三喝道:“你开门!李大人总得回家,本宫就进去等着!再说你家的夫人们总是在的罢,先见见夫人们也可。还有,贵府炭火有本宫赠与,不必另买,你去将李大人叫回来。”
张三爬起来,指挥着打开中门,放长公主进去。从头到尾,张三一直很纳闷千岁的口气,这是外人来拜访呢,还是姑奶奶回府?
李佑尚不知自家之事,优哉游哉的带着家奴,重新来到阜成门外煤市里。转了一圈,发觉现在煤情依然紧张,大大小小的煤铺还是有恃无恐的囤积居奇。
前几天,他来到煤市时,虽然没将所有煤铺囤积居奇的形势打压下去,但一口气发卖了行业龙头泰盛煤铺的所有存煤,惠及数千家。这动静不小,煤市中很多人都是见过他的。
今天李大人再次来到煤市,没多久便被人认出来了。见他身穿便服,左右没有仪从护卫,很是平易近人,便有老者壮着胆子上前问道:“大老爷今日所为何来?仍欲处置奸商,发卖煤炭乎?”
李佑叹道:“老人家有所不知,我上次坏了阉宦与奸商的好事,如今已经免官为民,所以有心无力了。今日前来此处,只为自家买煤过冬,可惜也不大好买。”
半个时辰内,关于李佑的流言传遍了整个煤市——前几天查处奸商的那位李大人被朝廷罢官了!
一时间,铺里铺外两重天。惴惴了数日、唯恐李大人杀回来的煤商弹冠相庆,而对青天光临满怀期待的百姓如丧考妣,今日前来算是扑空了奸商时时有,青天难再得!在煤市就见到这么一个,还被坏人轻易干掉了,和评书里不一样啊。
五百五十八章 是否还要与你合作?
以李佑的相貌、“才华”、功力、言辞,只要他想拉风的时候,总是很容易被找到的,无论是在民众官员还是名士美人里,无论是在田间地头还是衙署庙堂里。
就像这次,一名李家家奴和一名十王府太监奉了归德长公主之命,到阜成门煤市里寻找李佑。两人原以为要费一番功夫,结果轻轻松松就找到了,颇有“不用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此时李佑正与几个穷苦读书人亲切闲谈,周围有百十人面带敬畏的围观。他见到自家人,听说了长公主驾到,稍稍吃惊。又看到那名太监,知道长公主唯恐他故意在外面躲避,派来盯梢他的。
不过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他自然不必再久留于此,便起身回家。李佑确实也是想来买煤的,计划先采购三千斤支撑到正月十五。不过没法子,现在有价无市的没地方买,又不想拉下脸皮去求各大煤商开后门,盘算着回头先找些熟人家借上几百斤。
长公主派来请人的太监略带讨好的说:“李大人不必担忧薪炭之事,千岁殿下已经差人从宫中运一万斤到贵府。”
那就却之不恭了,李佑彻底放下心来。不到半个时辰,李佑进了自家所在巷子,目光所见冷冷清清,大惊失色道:“今日为何门前冷落鞍马稀也?”
说实话,这两天来拜访他的人真是不少,让他感到这世道正气还是主流,他还是获得了人心!好罢,不能不承认,也存在一点阉党实力不成气候、威慑力很差的原因。但今天为何没人了?难道形势出现了新的凤向?
不明白老爷没来由的紧张什么,家人答道:“千岁殿下派人在贵府外把门,声称李大人今日一概不见客。”原来如此,李佑悄悄地松口气。
李家养着崔、周两位先生充当清客,遇客上门时帮着接待叙话,但今日归德长公主是女流辈,便不必烦扰两位先生了。她就像串门子的女眷一般,径自去了后院与夫人们见面。
在后院堂屋,炭火烧很旺,归德长公主与李佑妻妾围坐一团说话,此时除程姨娘回了娘家,其余各房都在。千岁特意点了人,要二房三房将儿女们抱出来给她看看。
那大姐儿坐在母亲怀里,便被长公主发髻上那精美的皇家御制飞凤钗吸引住了目光。小女娃不怯场,很胆大的伸手去抓,但小胳膊太短,伸来伸去的只是抓不着,惹得一片笑声。
长公主信手将纯金嵌红玛瑙打造的飞凤钗拔下来,折去尖头后送到大姐儿的小手掌里。虽然很贵重,但金宝儿也没有太在意,以她那等身世,对物件没什么贵重不贵重的概念,只是哄着女儿说了几句含含糊糊不清不楚的道谢句子。
故而送的随意,受的从容,仿佛只是个路旁几分银子的小玩意。长公主在这边逗弄了几下大姐儿,可是主要注意力还是悄悄放在二郎身上的。
无他,比较心思作祟而已。眼前的小二郎是个男丁,她的小柳儿也是个男丁,而且都是一个父亲的种子,见了面总想比一比的。
这二郎差一个月才两周岁,此时如同小大人似的,端坐沉静有板有眼,长公主赞一声道:“读书君子,必成大器。”关绣绣连忙代为谦逊谢过。
众女又说了会子话,却见李佑掀开门帘,进了屋子。李家妻妾便纷纷知趣的起身,各自回屋,单独留了老爷与长公主。
李佑先饮了几口热茶,偷偷瞧了几眼,发现她居然心情不错,没有半点内疚负罪神色,真是令人不爽。于是板着脸问道:“你来有何贵干?”
“听说贵府缺少薪炭,特意给你雪中送炭。”长公主边答边察言观色,见情夫没有摆出清高样子拒绝接受,她也放下心来,看来没有因为她坐视友军蒙难不动如山而真生气。又开口问道:“如今你有何打算?”
李佑一本正经的答道:“虽然无官一身轻,但也要别求生计。本官…在下计划先去经营生意,将京城银号开张起来。等过几个月这边步入正轨后,便举家南下回苏州府去,然后在那边开分号,如此便形成京城、扬州、苏州三地联号。此后便安守家业养儿育女,做富家翁逍遥度过余生,顺便为我大明的文化艺术事业做出自己的应有贡献。”
归德千岁听到情夫的“人生规划”,忍不住“扑哧”的笑出声来,“真真是满口胡言!我不信你这官迷舍得抛弃官身去当富家翁,你怎么不提将三品世职和金书铁券还给我朱家?不然这算什么富家翁?”
“怎奈朝中无人宦海险恶,不好做官。”
“说来说起,你还是埋怨我不肯助你么?我可是照着你的话做的,你又不满意了。”
李佑没听懂,抬起眼皮问道:“我说过什么?”
归德长公主很无辜道:“前阵子,你劝我今后多为自己着想,我这不就听了你的话?因而今次就为自己着想了,小小自私了一次,结果又招了你抱怨。你们男人心思真是善变。”
你才心思善变!被倒打一耙的李佑气得牙痒痒,但仔细想过,发现情妇这话有点道理。
随着天子亲政,围绕天子的内宫、内廷、外朝的各种架构便也逐渐成型,摆脱了太后秉政时期的非常规状态。
但在常规的传统模式里,没有公主插手的地方,现在长公主也就凭着过去十年积攒的个人威望发挥一些影响力,但积蓄总有花光的一天。她新创少府,也算是一种未雨绸缪、另辟蹊径的做法。
如果内外有序,各行其是,或者一方独大超级稳定,那她这个长公主就只能远远地看热闹,没什么借口。可内外纷争、僵持不下,情况便不一样了,她便有机会浑水摸鱼。
因为放眼整个京城,只有她具备同时插手外朝和内宫、并对天子直接施加影响的能力,还有皇族成员这个天然身份。运作好了,自然可以充当不可缺少的调节器作用,并从中攫取自己的权力。
难怪她心情这么好,现在这种状况,只怕天子也头大,没准还得请她出马摆平事情。
想至此,李佑做出嗤之以鼻样子,讽刺道:“你的想法很好,但你有那个本事么,小心玩火**!而且还得看对方是什么人,以我看来,那段知恩深得天子信任,意欲在宫中扩权,对你早就不友好了。你故意放纵他到现在,羽翼渐成尾大不掉,到如今能将他怎么办?”
归德千岁不屑一顾的轻蔑道:“此乃土鸡瓦犬、冢中枯骨尔!也就你们才将他当个人物。”
……李佑无语,如果诅咒就能将段知恩灭杀,他早死了一万遍了。眼前这女人,最近真是越来越不靠谱了,都到了这个地步,还如此麻痹大意,简直不知死活。她真以为大明公主没有送到凤阳囚禁在高墙里的么?
李佑决定挑明了说,免得害人害己,这次的教训难道不够深刻么?他语气严肃地质疑道:“你再这样没个正经,以后是否还要与你合作,我心里须得仔细掂量了。”
情夫那复杂目光里的含意,归德长公主怎能不清楚?她今天鸾驾主动到此,也是为了解开心结,毕竟还是要做长远的露水夫妻。
不过千岁殿下没有多说什么,从胸前内袄里小心翼翼的摸出一卷黄绫,放置在桌案上,又轻轻地将这卷黄绫展开平铺,露出一小段。
这种东西李佑见过不少,当即认出是一封诏书。瞧长公主那视若珍宝的模样,李佑心里猜道,难道这就是那传说中的先皇遗诏?
众所周知,先皇驾崩前很是做了一番身后事的安排。据李佑耳闻的情况是,因太子(现景和天子)年幼,所以先皇首先下诏由钱皇后(现太后)垂帘听政,并指定了张若愚(现已死)、彭春时(现为占坑次辅)、袁立德(万年不变)等大学士为辅政大臣。
最后先皇当着钱皇后、太子、大学士的面,口谕由归德公主(现加了个长字)在天子大婚前负责打理内宫事务、管教内监宫女,驻端本宫昭凤殿,并赐予归德公主密诏一封作为凭证。
这是很有历史意义的东西啊,也是长公主行事最大的法理依据。没等千岁殿下说什么,李佑便主动凑上前去,贴近了黄绫凝目细看。
一股特有的清香沁入鼻中,不由自主的想起它方才藏身之处,李佑心神荡了一下,又连忙收起,正事要紧。
露出的这段中,前面倒没什么,无非是一些授权和勉励的套话,但是最后却有几句不同寻常——“太子亲政后,首位劝天子罢免大臣的内监中官,可请祖宗家法诛之。如违此诏,不得为朱家子孙!”
暖和的屋子内,李佑脑门冒出两滴冷汗。段知恩向天子进谗言,迫使自己丢官,这是天子亲口暴露过的。岂不就应了“首位劝天子罢免大臣的内监中官”一句?之前并未听说过有其他类似的事情。
难怪长公主对段知恩毫不在意,在她眼里确实就是“土鸡瓦犬冢中枯骨”啊,段公公蹦跶的越欢快,死的也会越欢快。自己费尽力气设局对付段公公,简直就好像是儿戏。
太监说到底是皇家家奴,皇家对付太监,也许就是几句话的事情,哪用文官这样费力气。
还有,先皇的心境当真是深不可测,这句“诛杀首位劝天子罢免大臣的内监中官”里,权术内涵极其深邃,令人回味无穷啊。
归德长公主一言不发的站在旁边,静静看着情夫对着密诏钻研揣摩。不知过了多久,却见他再抬起头,满脸都是诚恳,亲热的叫道:“小心肝,我们仔细谈谈合作事宜罢。”
五百五十九章 一定要见
小心肝?归德千岁微微蹙了蹙眉头,这个称呼让她很别扭。从来没有人这般叫过她,换成别人如此轻浮,大概要直接被拉下去打死了。
但此时从李佑嘴里冒出来,她却感到在古怪中又夹杂着别样的刺激,可这也太轻贱了!
好像堵在心口的石头被搬开了,轻松之余李佑十分兴奋,上前捉住了长公主的手,将鼻头凑到的她脖颈脸颊,不停嗅取那好闻的清香。
感受到情夫的热气,归德长公主的身子也渐渐酥软,半倚半靠的贴住了他。又闭上眼睛,迷迷蒙蒙的随波逐流,任由他施为。
李佑兴致昂扬,胡乱摸了几把,正要用力扯开碍事的衣物,却不料门外响起重重的敲门声音。有人在外面高声禀报道:“殿下!皇爷已经到了十王府中,要见千岁你。现等得不耐烦,派了中官前来传旨,召千岁立刻回去!”
关键时刻坏人好事,李佑险些破口大骂。但这嗓音他也是很熟悉,乃是归德长公主身边第一女官王彦女也,端的是凶悍泼辣不好惹,专擅指挥打手围殴成年男人。
王彦女十分负责,害怕长公主恋奸情热舍不得离开,以致违旨误了时辰,又补充道:“传旨中官已经在前堂等候,耽误不得,奴婢劝殿下即刻起驾回府!”
前后两声催促,归德长公主头脑恢复了清明。她推开身边人,略略整理了衣衫发髻,并收起桌上的诏书,重新塞入内袄胸前。又对李佑莞尔一笑,不慌不忙的雍然出屋。
送走了今天很异于寻常的情妇,李佑忍不住感慨道,难怪她这几天表现的那么非主流,完全没有以前杀伐果断的作风。没准她就是故意等着段知恩兴风作浪,然后在关键时刻充当大救星力挽狂澜,赢得一片称赞,顺便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这样当然比自己设计的那种先发制人、将危险消灭于无形的路线更夺人眼球。如果没有邪恶坏蛋,哪里会有伟大英雄?
慢慢走回屋中,李佑坐在堂上时,不由得回忆起那封很有意思的密诏。
“可诛杀首位劝天子罢免大臣的内监中官”这一句,实在奥妙无穷,越想越觉得先皇的帝王心机简直到了一个巅峰,幸亏他死在了自己穿越之前。简而言之,这一句是很考验人性的权术,而且是各方面的人性。
如果没有太监肯当出头鸟,太监势力自然是受抑制可控的,这个诏书就是由皇族掌握的决定性武器。
果有太监拥有的权力突破底线,自然成了出头鸟,那就可以被依诏处决,生死是操纵在皇家手里的,这个出头鸟完全对皇家够不成威胁。
但只处决那个出头鸟,杀鸡只为骇猴,却不继续杀,后来者就没有这个危险了。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了太监势力不至于过于衰弱,能够对天子起到臂助。
同时,手持这个诏书的人如何使用诏书,也是一门精妙的学问。她可以公开亮出作为强大的威慑,也可以暗中藏在手里作为见血封喉的暗器,各有各的玩法,各有各的妙处。
不只是对太监,权力博弈中的各方都是连锁互动的。当诏书持有人对段知恩这样的太监具备了生杀予夺的权力后,文官方面又会如何反应?这里面的算计,一时半会根本说不清楚。
而且不要忘记,诏书里只是说“可”请祖宗家法诛之,而不是必须请祖宗家法诛之,又给了诏书持有者最大的裁量权。
想到这里,李佑突然发现,归德长公主今天非常诡异的有点温柔俏皮可爱,全无天下第二贵妇的风范,自己只当她内疚赔罪并很享受这种感觉,以至于小心肝之类的情话都脱口而出了。
但她亮过密诏后,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什么,更没有坚决表态说“你放心,我会将段知恩杀掉”之类的话。而自己却被美色诱惑,忘了追根问底,只是单方面激动了。
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难道是打算拿这个当什么筹码?李佑纠结了,女人心思一旦飘忽起来,忒难猜!
不过有了这么一张足以制住段知恩的底牌,不管那个拿牌的人怎么打,李佑至少可以放心了,剩下的无非是程度问题而已。
归德长公主鸾驾回到府里,见到身着团龙常服的景和天子正在偏殿中,而他身边桌案上坐着自己的儿子。
她这弟弟正伸出两只魔爪,捏弄小柳儿那肥嫩的脸蛋。而小柳儿无力反抗,只能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对身为天下至尊的舅舅凶狠的怒目以对。
原来天子等待无聊,便命长公主府里将白白胖胖的小外甥抱出来看,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开始动手动脚耍弄。
长公主令奶娘将小柳儿抱走,又挥退了下人,单独与弟弟说话。只听得景和天子长叹一声说:“近日我实在烦不胜烦啊!”
因为这是自家亲姐姐当面,也没有外人在场,天子便用我自称,没有用朕这个特殊自称。
刚从李佑那里出来,转眼又见到弟弟,两人年纪相差不不过三岁,但城府历练给人的感觉却像差了一二十岁似的,归德千岁对此暗暗感慨。她没有去谈及为什么烦,只说:“那是因为你不明事理,等到明白后,自然就不烦了。”
景和天子顺口问道:“那要怎么才能明白?本来我觉得自己很明白,段知恩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归德千岁斟酌片刻,觉得自己或许会训斥人,但论起蛊惑人心的口才,还是李佑技高一筹,便道:“段知恩所说的都是他的道理,不是你的道理,听得多了,你自然就会混乱,所以你应该要有自己的道理,多听多想。须知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你可以去见见李佑,听听他的道理。”
“见他?等我得了空子就可以。”处于对姐姐的信任,天子不假思索的点头道。
长公主叮嘱道:“一定要见,一定要听听李佑怎么说的,这对你有好处。”
五百六十章 真乃良师益友!
年前朝廷上纷纷扰扰,口水满天飞,而在李家,预想中的清静悠闲幸福生活,并没有像妻妾们所期盼的那样如期降临。
做官忙,辞了官更忙,这几天李家堪称是门庭若市,访客不绝。李佑终日坐堂,不停接客,反而不得自由。做官上衙时,至少还可以开小差,但在家招待宾客,如何能怠慢?
短暂的歇息时间,李佑每每忍不住自嘲,自己简直比那教坊司里最当红的姑娘还忙。
也就今天他出去买煤,而且归德长公主突然驾到并阻绝宾客后,李家才稍得半日清静。
送走长公主的时候已经是午后,距离天黑不过一个时辰。但就这一时辰内,仍然有三拨客人到访,李佑不得不频频打断自己的思路去见客。
夜间一家人围在屋中吃晚膳,金姨娘很担忧年前带女儿逛庙会计划泡汤,对李佑问道:“奴家很是奇怪,都说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为何老爷丢了官,反而登门的人更多?”
李佑颇为自得的说:“那是因为老爷我代表着正气!人心所向,得道多助,万众敬仰!为夫就是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别人自然慕名而来!”
是的,他刷出了大声望,别人也想蹭点小声望,大家互相配合而已。有点望门投止思张俭的意思,大名士张俭出逃,别人敢破家相容,也能名动天下;他李佑触怒阉宦被免官在家,别人来看望,也可以给自己加点名望。
满屋一片崇拜目光中,偏偏有个不和谐因素。关姨娘笑道:“夫君惯会糊弄我们女人家,缘故不止如此罢,出门在外应酬时拿腔捏调,回了家还说什么胡话。”
“那你说是什么缘故?”金姨娘问道。
“夫君赚过这场名声,虽然貌似失官居家,但早晚还得起复,估计人人都看得出来。所以现成的烧冷灶人情,谁不想做?”关绣绣三言两语戳穿了夫君的牛皮。
李佑大为稀奇,嘿嘿一笑道:“绣姐儿你也能看懂官场之事?”
“妾身驽钝,不懂官场。但是看到长公主今日公然来访,言辞之间对夫君处境毫不在意,便知道夫君必然有东山再起之日。她是何等样人,夫君你也不是没向我们说过,从她的态度便可以看出几分端倪。”
吃过晚膳,居然还有人来访,乃是礼部员外郎朱放鹤先生,不得不见。李佑原以为放鹤先生是当调解人来的,这活他没少做。
孰料朱放鹤对庙堂纠纷只字不提,见了面就问道:“贤弟你本是少年得志,猛然遭受谗言,如今罢官弃职,这心情悲愤不悲愤?愁苦不愁苦?凄楚不凄楚?忧伤不忧伤?哀怨不哀怨?抑郁不抑郁?烦闷不烦闷?困顿不困顿?”
李佑莫名其妙,放鹤先生问的这叫什么话?怎么好像专门期待着别人倒霉似的?
不过貌似他自从罢官后,心情不但不悲愤愁苦凄楚忧伤哀怨抑郁烦闷困顿,相反还挺舒畅痛快…不知朱放鹤问这些作甚,简直没法回答。
见李佑语塞,朱部郎摇头晃脑道:“自古以来,忧愤出好诗,愁苦出名家,你现在应当心有戚戚然啊,有无佳作出世?今夜求闻以飨我等耳目。”
李佑继续无语,出这么大事,自己确实忘了抄诗纪念。再一想,写不写诗真无所谓,如今他不需要靠写诗来帮助扬名了。
但看着朱部郎这个诗迷满脸期待的样子,李佑只好酝酿片刻,口占两首,题曰《帝都感怀二首》,写尽愁苦郁闷之意。
其一:“岁岁吹箫北燕城,西园桃梗托浮生!马因识路真疲路,蝉到吞声尚有声。长铗依人游未已,短衣射虎气难平!剧怜对酒听歌夜,绝似中年以后情。”
其二:“似绮年华如指弹,宦途唯觉醉乡宽。三生难化心成石,九死空尝胆作丸。出门无奈愁直视,登高有意愧旁观。升沉不用君平卜,梦里故园垂钓杆。”
朱部郎细细品读过后,长吁短叹,唏嘘半晌。果然不愧“李佑出品必是华章”,即兴而作的两首七律充满忧愤之气,叫人心怀激荡。最后默默地记下两首诗并告辞。
门外临别时,朱部郎忽然说:“你可晓得我为何半夜来访?那是因为白天你这里太热闹的原因。你方唱罢我登场,主人家喜洋洋的端坐堂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恭贺主人家升官发财青云直上。”
李佑一时不明所以,放鹤先生今晚说话,似乎总是叫人摸不到头脑。又听朱部郎叹口气道:“诗为心声,既然你能写出如此精彩的忧愤之诗,那就照着做罢。贤弟,你要忧郁点才好!”
说罢朱部郎飘然远去,但他的话十分有内涵,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佑幡然悟到,自己表现的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哪像个“遭遇谗言被迫丢官”样子。
演戏也要演的认真一些,技术可以业余,但态度必须端正啊,自己现在明显就是态度不端正!你敷衍观众,观众就会敷衍你!
再说别人来拜访自己,多半也是要从自己这蹭点不畏阉宦的声誉,再这样下去,都要成文官集体过节日了。
上辈子的经验表明,本来很严肃的事情,若成了过度娱乐化的狂欢,那结果只能是变成别人眼中的小丑。就像归德长公主昨日拜访时说的,挂冠杜门就要有个挂冠杜门的样子…真想不到,为人豪放疏狂的朱放鹤先生也有如此心思细腻的时候,李佑不禁感叹不已感动万分,这就是那传说中的良师益友哪。
从次日起,李佑便对外称病,闭门谢客,一般不再见人。正如朱放鹤先生所说,要有忧郁受伤的样子才好。不然被罢了官还喜气洋洋的,传到天子耳中,如何能让天子消气?
但声明是这么声明,只表示不在家见客的态度而已。李佑却不得不出了门,他要亲自去慰问遭了廷杖的陆元广陆大使。收个有悟性好使唤的小弟不容易,不能寒了人心。
陆元广这次挨的廷杖,可不是上次李佑那样浅尝辄止两棍子完事,乃是实打实的几十下,受创不轻,当时就昏了过去。据说还是卢阁老动用自己的仪从,将昏迷中的陆大使送回家的。
陆府在崇文门外的南城,距离宣课分司不远。陆元广不缺银子,南城比起内城算是地广人稀,也不缺地皮。所以这陆府比李佑宅邸要大,也要精致。
到了陆家,李佑被引入内院一处堂中,又进了卧房,便见到陆元广趴在暖炕上,炕头有本书展开。
李佑打量过,虽然陆元广重伤在身,但面色却显出几许亢奋,堪称是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声音也洪亮的很。
对此李佑心知肚明,大概是被“景和天子第一廷杖”这个荣誉给刺激的,此人虽然只是最低级的杂官,但还是有挥之不去的文人气啊。
他这个荣誉,足以和李大人那有些取巧的“景和朝第一廷杖”成就双璧争辉,做过这一场,以后没有人会以普通九品杂官看待他了。
李佑坐在炕下的椅子上,与陆元广寒暄几句,正要深谈。却有个红袄妇人迈着小碎步冲进房中,打断了两人谈话。
这妇人望着李佑神情不善,问道:“当面的可否就是那李大人?”
李佑点点头,红袄妇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抹着眼泪嚷嚷道:“我家夫君以前做官稳稳当当,平平安安。自从认了李大人你,就像中了邪,受苦受难不说,前两日居然又被打成这般模样,叫人心惊胆跳!到如今连个官都没得做了,妾身求李大人行行好,不要再祸害我家了!”
原来这是陆夫人,李佑咳嗽几声,尚未答话,陆元广先大怒了。他支起身子望向妇人骂道:“无知蠢妇!你知道什么?滚出去!”
被丈夫骂了一通,陆夫人捂脸哭着出去,陆元广又对李佑道:“李大人休要听她胡言乱语,我以前从未有过资格踏足庙堂事,更不敢想青史留名,今次能以卑微之身有此殊遇,此生无憾矣。”
想起陆夫人那句“如今连个官都没得做了”,李佑对陆大使问道:“你的官位没了?”
“效仿大人你,我也辞官了。”陆元广答道。
李佑大惊,“你没这个必要,何必如此意气行事!”
“这是为了自保。”陆元广解释道:“我触怒天子,又是背弃段公公,难保不会被贬谪到边荒。说句实话,在下有家有室,不想拖累家室受苦,故而先行辞官。既然已经不是官员,朝廷就没法贬谪我了。不过好歹有举人功名在手,等到风头过去,还要求到李大人你帮忙补个官位。”
李佑越发觉得自己慧眼识人了,想了想,便赠诗一首给陆元广,以梅比人。诗曰:“耐得人间雪与霜,百花头上尔先香。清风自有神仙骨,冷艳偏宜到玉堂。”
得到李佑这样注定要名垂后世的“诗人”赠诗,陆元广激动浑身颤动,结果伤口迸发,又昏了过去。
在陆夫人的白眼中,李佑灰溜溜的离开了陆府。回到家里已经是午后。李佑猛然闲下来,发觉自己还是有点坐不住,毕竟一直忙忙碌碌的成习惯了。
在书房发呆时,忽然听到门子来报:“朱部郎到访,一定要见老爷。”
这叫李佑纳闷无比,放鹤先生昨晚刚来过劝谕自己,自己也听从了他的意见,怎么今日又来?不过别人可以不见,朱部郎这样可以划到好友里的,那就不能见外。
朱放鹤被请进了书房,对着李佑叫道:“贤弟!你要忧郁点才好啊!”
李佑惊诧莫名,放鹤先生得了健忘症么?这句话昨晚说过,今天又来说,是个什么章法?不由得问道:“你反复说这话究竟有何意思?”
朱部郎摇摇头,唉声叹气道:“贤弟明明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公认的悟性绝佳,现在怎么会如此没灵气,难道是因为做官太着迷,结果做傻了吗?就说你这罢官后的表现,能不能更像样一点?昨晚说了你几句,今天来看,还是太不成样子了。”
李佑大怒,批评他愚笨也就罢了,但这是第一次有人胆敢批评他的表演艺术不专业,这是不能忍的!忍不住反问道:“虽然我敬你为兄长,但有些话不能认同,小弟杜门谢客,我哪里表现的不像样子了?”
朱部郎毫不客气的驳斥,“真要我点明么?憋在家里装病太假了啊!一点都不自然啊!谁不知你年纪轻轻身高体壮啊!你一直全勤怎么偏偏此时就病了啊!别人一看就是装的啊!只有对天子有怨怼之心才会装啊!这说明你心怀怨望啊!不怕有人进谗言啊!会让天子怎么想啊!”
这推理也太离奇了,他怎的就成了心怀怨望之辈?对此李佑瞠目结舌,这个结果简直冤枉死人,什么心怀怨望,绝对没有的事!他是很诚心诚意的接受这个罢官结果的!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你说我如何是好?”李佑愤然道。
朱部郎恨铁不成钢的教训道:“你要忧郁啊!你可是李探花啊!现在又不是官员啊!你是风流名士啊!你要借酒浇愁啊!你要纵情声色才能解忧啊!你要游戏花丛才能遣怀啊!你在别人眼里就该这样啊!你不这样干是很奇怪的啊!若是奇怪起来就会让别人乱猜的啊!让别人乱猜就会有不好的流言啊!”
李佑目瞪口呆,无言以对,他安静的闭门自守,这还能守出错来?难道朱放鹤昨晚的暗示是这个意思,而不是让他闭门谢客?
朱部郎训完后叹口气,口气微微缓和下来,语重心长的说:“你真让为兄我替你着急,恨不能亲自指点你一二!”
不待李佑发问,他又道:“教坊司在西城新开了西院胡同,你可以陪着我去游览并放浪形骸的。有李探花这块招牌在,一定可以分文不花,而且各个妓家还会把最好的态度、最好的节目呈现给我们,想想就妙哉!你左右也是闲着没有事情,不如现在便去罢?”
李佑内心早已泪流满面,这真是良师益友!
五百六十一章 管教
教坊司西院胡同是新开张的风月场所,相当于教坊司在西城新设了一处分院。最近很火,李佑已经几次听人提到过了,今天又从朱放鹤嘴里听到。
之所以火爆,原因大概有两点,一是喜新厌旧心理作祟,新开张的当然容易火,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二是教坊司本司位于东城,而大多权贵居住于西城,虽然距离阻挡不了风流,但动辄横跨京城毕竟总是有所不便的。特别是皇城横亘在京城中央,东西城往来必须要绕皇城而行,大大延长了路上时间。
而这新开张的西院胡同则位于西城,距离皇城西安门不过二里,和周边权贵聚集区大都不超过四里,与李佑所居住的小时雍坊,大约也仅有三里路程。所以对于居住在西城的权贵而言,往来十分方便,当然容易大受青睐。
朱部郎见李佑发了呆,催促道:“去不去?”
“去!为什么不去!”李佑答道。
其实他最近一直没时间没机会也没精力,所以没有去过西院胡同。此时他忽然想起了张三的禀报,昨日那归德长公主到家里来,听说他不在家,第一反应就是他是不是去了西院胡同。
由此可见,无论他去没去过,别人都以为他去过的,与其担着这个冤枉名头,又有朱放鹤先生盛情相邀,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去看看…在路上,朱部郎瞥着李佑问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占你的便宜?”
李佑不在意的笑道:“你这说的是哪家话,你我之间还用如此计较么,我看是你才是着相了!”
朱部郎话里有话道:“你也是当过正印官的,如果你因故处罚一名衙中小吏,然后他满不在乎并得意洋洋,那么你心里会舒服么?反过来,如果他因为你的处罚而愁眉苦脸甚至自暴自弃,你心里是不是就舒服一些甚至消气?”
“有理,有理!”李佑当然听得出朱放鹤的意思。
“所以我反复说让你忧郁一点,请去你纵情声色自暴自弃,这才是你在别人眼里应该做的,就不用谢我舍身相伴了。你再多写点愁苦可怜的诗词,待到我做讲官时,把这些诗词给天子看过,便可以帮你从中说情。”
李佑拱拱手,感动的说:“这等大恩大德,唯有来世再报!”
又走了一段,李佑突然长叹道:“花街柳巷其实没有什么意思。”
朱部郎转头问道:“又怎么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思之求之,方得三味。每每在那些地方,我感到自己就像货物被围观哄抢,哪还有什么乐趣可言?真不知是去玩的,还是去被玩的,无趣得很。”李佑意兴阑珊的说。
高端的烦恼,普通人很难理解,朱部郎愣了片刻才道:“有理有理,虽然你已经厌倦风尘,但还是要去的,些许不适就忍了罢!”
话说朱部郎和李佑两个人,离开李府才一刻钟多时间,一出惨剧便发生了。有从十王府长公主宅第来的内监匆匆赶到李府,对门子喝道:“我奉归德主千岁之命前来传话,尔等速速通报!十万火急不得有误!”
那李家门子迎接道:“我家老爷刚刚出了门,不知有什么急事?”
内监猛一跺脚,着急道:“千岁请李大人必须立即前往十王府,而且发话说绝对不得有误,任何其它事情都要先放在一边。”
“我家老爷刚与礼部朱老爷一起向北而去,不知走的哪条道。”
内监想了想,“既然如此,我先回报。若李大人回了府,你要替我把话带到。”
长公主派来的内监,自然可以穿皇城外围的长安右门和长安左门而过,不必绕行,所以来去东西城之间比一般人便利许多。从李家出来,又急忙回到东安门外十王府。
归德长公主听了回报,当即凤颜大怒,将手里的成化窑茶盅狠狠摔在地上,心里暗骂道:“真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
原来她觉得当前天子与情夫之间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仇怨,主要问题是沟通不畅,特别是因为身份悬隔而缺乏直接交流。自从那日文华殿闹过后,她便产生了让弟弟与李佑单独密谈的心思,相信以李佑的口才,摆平弟弟问题不大。
但弟弟贵为天子,一举一动万众瞩目,在如今这个敏感时期,公然召见李佑太引人注目,容易引发变故,不是很合适。
所以长公主费尽苦心,今晚将天子相对秘密的请到她府里,等得了准信后又急速派人去请李佑。
之所以临时去通知,是因为她也不能提前确定天子是否能到;之所以是晚上,是因为夜晚悄悄不惹人注目,而且冬日晚上活动少,一般人都会在家。
但她没想到这李佑在傍晚就出了门,她明明嘱咐过李佑要闭门谢客小心谨慎!在李府时,她是那么的低眉顺眼,这李佑居然一点感动都没有么!
更可气的是,天近傍晚出门能去做甚?定然去找温柔乡眠花宿柳去了!她知道那西院胡同就在李佑住处北边三里处。
枉她一片苦心,全是媚眼抛给瞎子看!这种关键时刻,偏去当扶不起的阿斗,她最讨厌的,就是不争气的人!她已经被这个混蛋彻底激怒了!
长公主满面寒霜,将外面侍候的内监传进来,吩咐道:“速请林驸马!”
却说李佑和朱部郎来到西院胡同时,天色已经渐黑。入目只见得华灯初上,星星点点,与其他街巷入夜后的冷寂截然不同。
“我已经打听过了,有两家词曲歌舞最出色,据说不亚于隐退的玉玲珑。”朱部郎步子渐渐地快了起来,李佑苦笑着跟在后面走。
转到一处门首雕刻精致的院落,自然有王八小厮迎上前来,请入大堂。说来也巧,在大堂遇到几个朱部郎的熟人,都是勋贵中人物,今晚要来聚会作乐。朱部郎问过李佑后,大家便并作一处,人多更热闹些。
李探花的名头一亮,果然好使。当即这里的老鸨子以最快的速度闪现在人前,亲自安排了最暖和的房间,叫出了最好的美人,上了最精美的酒菜。声称只要李先生留诗词褒扬几句,就分文不取。
从头到尾,李佑半个字都没说,一切都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让那几个惯会吃喝玩乐的勋贵纨绔啧啧称奇,若非顾及身份险些纳头便拜。
酒过三巡,氛围渐热,李佑便放开纠结的心胸,时而调戏身边美人,时而与众人放肆说笑,投入了这醉生梦死的欢愉快活中。
不知过了多久,厚厚的门帘从外面掀开,闪出一名众人都很熟识的贵公子。李佑抬眼看到,小小的吃了一惊,这不是林驸马又是谁?
酒意上头的朱部郎高声叫道:“林贤弟!你怎的也到此?”其余纨绔大都识得驸马,纷纷招呼过。
林驸马对着四周拱拱手,“小弟我路过,听说李探花在此,便来当个不速之客!”
“驸马爷赏光,我等荣幸之至!”有人戏言道。遂在席间加了席面和座位,林驸马入了座,拿起酒盅与众人敬起酒来。
别人没有觉察,但李佑总觉得林驸马带着淡淡的疏离感。真是奇怪,按道理而言,林驸马应该不会故意主动与他凑在一起,见到都是互相躲着走,以免尴尬,今晚却是怎么了?
众人又说笑了一会儿,听了两个曲子,忽的门帘又掀开了,有数人卷着外头寒风冲了进来。
坐在最外首的那人极其不满,拍案大喝道:“放肆!是什么人?”
李佑与朱部郎却认出了,这拨里面带头之人乃是归德长公主府邸的管家婆王彦女也!两人不禁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王彦女冷笑几声,“驸马好雅兴!长公主叫奴婢来看看,原来这里是如此的热闹,所以叫你乐不思蜀吗!”
此话一出,不认识的也明白了,这是长公主府里的人马!千岁威名在此,几个纨绔谁还敢说三道四,登时噤若寒蝉,但他们心里仍是纳闷。
当初林驸马嫁入皇家后境遇很悲催,时常被“管教”的惨不忍睹,这点常在欢场混的都知道。直到这一两年,归德千岁才放松了管教,林驸马在欢场上稍稍活跃起来。
可是今天怎么又开始管教了,没听说有风声啊。随即他们的紧张起来,长公主管教驸马常常是要动手的,今夜不会遭了池鱼之殃罢?这种事有过前例的。
李佑一头雾水,王彦女对林驸马说话,为何眼角时不时瞥向自己?
王彦女又将脸转向李佑:“李大人!你自己浪荡无形,还敢勾引驸马到此一起鬼混!代千岁转告你,让你小心为妙!”
在座纨绔心里一起为李佑叫屈,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分明是林驸马自行前来的,肯定以讹传讹有所误会了!或者干脆就是长公主故意找借口!
靠!李佑彻底明白了,这根本不是冲着林驸马来的,而是对着自己来的!林驸马就是长公主故意派来当掩护的罢!
老鸨子慌慌张张的出现,对着王彦女百般讨好。王彦女冷冷的吩咐道:“你在胡同里传下话去,从现在起,不许接待林驸马与他的狐朋狗友李探花!胆敢违者就来试试千岁的厉害!”
说罢,王彦女没有打人,也没有砸东西,只是转身低头出了屋。屋中众人松了一口气,没有被连累到就好。
有人抱怨道:“我的驸马爷!你家那位最近风声不对,你还敢到这里来,这不是要害死我等么!今夜李探花便受了你拖累,以后只怕没得艳福消受了!”
林驸马面无表情,挥挥衣袖扬长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他走得很突然,就像来得很突然一样。
“其实不怪林驸马。不过今夜没兴致了,散了罢!”李佑开口道,唉声叹气也出了屋。
又有人称赞道:“今日一见,方知李探花真是厚道人,对林驸马居然没有半丝怨言。”
五百六十二章 银号现状(求月票!)
朱部郎从屋子中追了出来,望向两个被归德长公主下达了封杀令的背影,林驸马向东,步履轻快,而李佑向南,貌似垂头丧气。
两人都算是他好友,略一思忖,他还是继续追赶李佑。因为林驸马被长公主这样管教,实在不稀奇了,更凄惨的时候都有;而李佑则是头一次遇到,可能需要心理辅导工作。
“你不要往心里去,殿下就是这样行事强硬的人,你看那林贤弟这些年来不也这样过来了。”朱放鹤安慰李佑道:“听为兄一句劝,虽然是误会,你可以阳奉阴违,但千万别去自认有理而硬顶硬撞。林贤弟当年就是太倔强,所以在殿下面前碰的头破血流,而这一两年他态度软了几分,结果境遇就好得多了。”
李佑哭笑不得,关于长公主的脾性,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之所以低头沉思是因为他想不明白。
以前长公主对他的风流事虽然心里不悦,但面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李佑又不是丈夫。除了特别过分的,比如那个企图抢圆圆曲冠名权的妓女,就是被消失了。
而在今夜,为何长公主突然摆出了“零容忍”的态度?自己又是哪里触怒到她了?莫名其妙!
朱部郎的住处紧临西安门,比李佑要近,辞别时面有疑色的说:“我总觉得,千岁殿下今天真正目标是你罢?只是不好表现出来而已。”
正心不在焉的李佑猛然听到这句,心脏剧烈的跳了几跳。险些魂飞魄散!
朱放鹤是宗室,与皇家关系密切,同时又和他交情不错。两面都接触多了,难道让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借着旁边家奴提着灯笼的淡淡火光。朱部郎发现李佑的俊秀脸面突然变得扭曲起来,奇怪的问道:“贤弟受寒了?”
“没事,你继续说。”李佑僵硬的答道。
“哦,也没什么。我想起在两个月前朱柳的抓周仪式上,长公主请你当朱柳老师的事情。常言道师道尊严,道德表率,以身作则,我猜测长公主今天可能是要警告你。让你收敛一下,而林驸马只是个陪衬。”
李佑轻轻喘口气,擦了擦事实上不存在的冷汗,放鹤先生险些吓杀人也。
朱放鹤唯恐好友不理解他的苦心。摆出清流脾气触犯了归德长公主,她身上的声望不是那么好刷的。
又敦敦教导道:“从此可以看出,归德千岁很看重你,这不是坏事。她身份不同于你遇到的那些大臣,本性虽然有些从娘胎带出来的蛮横。但还不算恶劣败坏,待人很大气不吝啬。
所以你不要因为今夜之事,生了怨恨之心,那样对你的前途不好。就算她有什么过分的命令。要慢慢化解之,不要以硬对硬。讲理直言不见得有用。就算耍赖你也耍不过她。”
我比你更清楚的…李佑虽然已经很明白,但知道朱放鹤是好心。只好装模作样耐心听着他的婆婆妈妈,做出深有感悟深受教诲的表情。
最后,朱放鹤叮嘱道:“纵情声色暂时没法子了,但诗词还得写,你这些日子写几首凄婉哀怨的诗词,我拿给天子看去。”
这才正式告辞,李佑如蒙大赦般的走人了。
回到家,门子向他禀报了今日长公主派人来请他去十王府宅邸的事情。李佑这才醒悟,原来千岁殿下要急召自己却误了时机,所以为此而生气。后来她便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报复,派出林驸马制造假由头封杀自己。
这也太霸道了,自己又不是驸马爷,自己也有私人空间!但李佑发泄两句后,随即又意识到,肯定是耽误了极其重要的事情,不然长公主不会这样失去理智的生气,连朱放鹤都看出了几分奇怪。
是什么重要事情?李佑稍加思索,便料出几分。那朱放鹤先生想在天子与他中间做个调解,归德长公主估计也有类似的心思罢?说不定今晚就有这方面的举动,却被他阴错阳差的耽误了。
现在还有点早,先过个十天再看看情况,李佑默默地分析道。如果能有事实来教育天子,总比只有空口白话要强。此后便掐灭了明日去十王府长公主宅第打听消息的念头。
想完事情回房睡觉,今晚似乎该轮宿三房关姨娘那里。李佑去了后院,此时夜已经深了,后院妻妾婢女们都已睡下。
李佑在三房那里叫门,过了好半天,才见窗户里面亮起烛光,婢女绿水睡眼朦胧的给他开了门。
关绣绣也披衣起身,颇为奇怪道:“老爷今夜应当是寻欢作乐眠花宿柳去了,为何又深夜赶回?难道那里不留客?”
李佑走到火炉边反复烤着手,信口调戏道:“心里想念绣姐儿么,所以冒着寒气星夜回家。”
关绣绣抿了抿嘴,“虽然言不由衷,但妾身收下了。”又吩咐绿水去热粥。
等李佑喝了一碗热粥,关绣绣便说银号的事情,“夫君不是忙于政务就是交游,对银号实在不够上心,这可是关系到家中生计,你也太轻忽了罢。如今闲了下来,也不去看看么。”
“我的想法都给你说过,照办就是,何须我直接管啊。”
关绣绣抱怨道:“一是不甚清楚,二是有些事情非你去办不可,我们又不是什么都办得了。”
“明日闲来无事,那便去银号看看。”李佑答应道。
到了次日,李佑起床有点晚,懒洋洋的洗漱完毕,用了早膳。又在书房发了会子呆,想起昨晚的承诺,便动身去银号。
他这个银号,或者说他这半个银号,是从前南城邱御史那里巧取豪夺来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店,在京城名声也不大。位置倒还可以,位于京师内城最繁华的棋盘街,不过李佑做官时为了避嫌没去过。
李佑按着关姨娘给的地址,在棋盘街找了片刻,优哉游哉的走到一家店铺面前,盯着招牌上“惠昌银号”几个大字,对左右随从问道:“是这个名字罢?”
“听人提过一句,应该是这个名字。”韩宗答道。
李佑迈步进去,隔着高高的柜台,对里面伙计道:“叫你们戴掌柜的来见我!”
不多时,前虚江县戴恭忙不迭的从内里走出,打开了屋里上锁的小门,将李佑迎接进来。
伙计们皆不认识李佑,只听戴掌柜口称大东家,便也晓得本家店铺的幕后真神现身了。
到了后院堂屋坐定,又上了茶,戴掌柜便把银号的情况叙述一遍。
这家银号人手大都是原来的人手,伙计师傅们只要有工钱拿,对于换东家没什么太大感触,又从市面招了几个熟手掺进去。
银号的本钱不多,底子也薄,就是那邱御史用灰色收入当本钱开起来赚零花的,规模如何能大得了。
目前由于刚接手,本就没什么大生意,又是年终淡季,为了稳妥起见还处在试营业阶段,尚未大张旗鼓的开业造势。至于密押,正在紧锣密鼓研究当中。
最终戴掌柜提出两个问题,“其一,这本钱太少,周转是个问题;其二,李老爷你说打通官府关节,创先搞异地汇兑买卖,至今也不见影子。再无响动,到了明年开春后的旺季,只怕就来不及了。”
李佑边听戴掌柜介绍,边在心里盘算。他没打算只靠原有的这点本钱,须得想法子吸引些银子;至于官府关节的事情,倒是被自己这次丢官打乱了节奏,实在不行去找归德长公主疏通了。
李佑正要开口,忽的听到外面一片嘈杂声音,随即有个伙计慌里慌张的跑进屋,叫道:“前面不妙!来了许多官差,十分凶恶!”
李佑拍案而起,怒道:“谁敢太岁头上动土!”伙计连忙引着他向前面走去。
重新回到前头,只见店里店外聚集了几十号人,有差役有军卒,李佑扫了几眼便知道,这大概是兵马司的人。谁这么大胆?
李佑穿过柜台亮了相,场内便安静下来。又看到从外面进来位年岁不大的官员,很是熟悉,李佑冷笑几声,“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伤可是养好了。”
此人乃是武安伯次子、中城兵马司的苟指挥,因为多有怠慢,被李佑动手痛殴过的。
之前李佑在提督五城御史任上时,苟指挥担心被李佑报复,一直在家装病养伤,但又舍不得兵马司官位,死赖着不肯辞职。他家里是勋贵伯爵,有一些门路,与长公主关系也不错,李佑一时没来得及处置他。
现在李佑刚刚丢官,这苟指挥便生龙活虎的复职了,只是脸上几道淡淡的疤痕还能证明他受过伤。
苟指挥见了李佑,哈哈一笑道:“方才有人禀报说是见到了李大人,本官特意来拜访拜访。瞧样子,这家银号似乎与李大人渊源不浅?是你私下里开的么?”
“这与你无关罢。”李佑平平淡淡的说。
苟指挥得意道:“谁说一定无关?说不定是销赃贼窝,不查查怎么能确定?对了,险些忘记了,现在不该称为李大人了,该称为什么?李先生?李员外?李小官人?”
五百六十三章 谁的店铺?
对于手握金书铁券、并与国同休的勋戚家族而言,权势两个字中,往往是只怕权,但不怕势。用通俗的话说,就是县官不如现管的意思。
实实在在的权力,有可能让勋戚们生不如死,但是缺乏扎实权力,只空有势力的,对勋戚就无法形成根本性撼动。一般人的势,谁能扳倒金书铁券和世袭罔替?
就拿李佑而言,丧失了提督五城御史这个实权位置,徒有所谓背景势力,对出身武安伯家的苟指挥来说,威慑程度轻了不止一个量级。
很简单,如果李佑自己有权力,动起手就可以随心所欲无底线,但如果他借用靠山之势,那支持力度再大也是不如自己的权力实在的。他的靠山不可能为了他一点小委屈,就下死力去斗武安伯。
所以中城兵马司指挥苟绯站在这里有恃无恐,就是要趁着李佑暂时“虎落平阳”的阶段,出自己心中憋了几个月的恶气。
三月前那次他醉酒挑衅不成,反在李佑手底下吃了大亏,被殴得面目全非无法见人。即使他父亲出面,最后李佑也只被轻飘飘的罚了点俸禄,简直和打了白打一样,让他成了京城大笑柄。
后来李佑成了顶头上司,他躲在家里不敢去上衙,又死皮赖脸不肯辞职,也没少被人笑话。这辈子,从来没有过如此的奇耻大辱,想起来就令他怒火填膺!
他们这些混在京城的豪门勋戚子弟,最重的就是脸面!在李佑手里丢了大脸,直到如今他也不好意思去参加任何饮宴聚会,此仇有机会怎能不报!
所以他听到属下说李佑到了棋盘街,便紧跟着赶到。这繁华的棋盘街,正是他中城兵马司管辖的地盘,是他的主场,这让他更有把握。
当然,公开无理由的行凶,他还是不敢的,毕竟李佑虽然辞官不做,但仍不等于平民,五品告身还是有的,这就是所谓的官身。如果擅自动手,就是挑战官僚集团的底线。
此外李佑是三品世家小家主,也有金书铁券,对他行凶后果很麻烦。不过虽然打不了人,可也有别的办法出气。
对方的心思,李佑隐约能猜出几分,鄙夷的说:“苟指挥,摆什么道理,不就是想报复么?你这躲在家里三个月不敢露面的胆小如鼠之辈,不是我小看你,有这个胆量报复么?”
被李佑嘲讽几句,又想起新仇旧恨,苟指挥本就不甚端正的脸面扭起来,更加渗人,“有何不敢,那你就看着,好端端一个店铺是怎么开不下去的。”
李佑大笑,“不错,这家银号是与我关系匪浅,你说是我开的,我也不否认。但你这无知鼠辈真当我成了一介平民,并任你拿捏?妄想!”
李佑这谈笑自如、毫不畏惧的态度让苟指挥异常恼怒,之前是个五品要害职务也就罢了,眼下装什么模样!
仔细一想,这李佑得罪了皇帝和未来的太监大当家,无非就是仗着几个文官大佬而已,没什么可怕的。说不定整治了李佑,还能讨得天子欢心。
苟指挥正想着时,又听到李佑叫嚣起来:“你姓苟的若真有胆量,就砸了这里,我就不信你敢!你现在除非跪下,并乞求我的原谅,否则上天入地,没人能救得了你!”
苟指挥被不自量力的李佑挑逗到暴跳如雷,你以为你是谁?他对手下差役军士喝令道:“还愣着作甚,动手拆了这里,谁敢偷懒,我便扒了他的皮!”
这时候李佑仿佛真着急了,脸色大变,对苟指挥厉声叱道:“你一个小小的兵马司指挥,真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我奈何不得你?”
这是色厉内荏么,苟指挥狠狠的说:“明着说了,爷爷就是要扫一次你的脸面,砸掉店面,回头打发几两银子赔偿就是,或许还有二次三次!
至于以后的事情,你有门子有靠山又怎样?不就是赔钱么!本官今天就要是当着你的面拆掉这里,你还能动得了我家不成,还能为这点小事免去本官不成!只要能出气,大不了不做这个官了!”
李佑算是彻底看透了苟指挥的心思。此人被自己痛打了一顿,又在家里憋了三个月不敢露面,已然别人嘲笑的有点变态了,简直为了报复不惜代价。看来自己给他的心理创伤很大,李佑暗中叹道。
戴掌柜心疼的跳出来,急促的对李佑说:“不能让他砸!做银铺钱庄这一行的,最要紧的便是信誉,客人认得就是平安稳妥可靠!被砸一次就相当于毁招牌,再竖起来就更难了!”
戴掌柜说的有道理,没人愿意将白花花的银子存入动辄被砸的银号里,这太不靠谱了。
苟指挥好像抓住了把柄,放肆的笑出声来,环顾左右道:“本官说过,要看看一个好端端的店铺是怎么开不下去的!动手!”
戴掌柜和伙计还想上去阻拦,李佑在后面大喝道:“你们闪开!让他砸!”
他又发泄性对苟指挥道:“你不砸就是狗娘养的!”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在苟指挥的意气风发里,在李佑的冷眼旁观里,在戴掌柜泪目潸然里,在围观群众感慨唏嘘里,中场兵马司数十差役军士一起动手,将惠昌银号前堂被砸得稀烂。
连坚硬的大柜台都被拆成一条条的木板后,由官军差役拾回家去当柴火取暖了,最近薪炭很贵的。
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但这种场面,在权贵满街走的京师,绝对不少见的,每年都听说有几起。
当然围观的人越多越好,苟指挥就越觉得爽快,打李佑脸面的快感就越大。至于几个苍蝇嗡嗡叫的非议算得什么,又少不了几根毫毛,若有人能当场认出李佑,那就更妙了。
李佑站在一片狼藉中,冷冷的对苟指挥道:“后面还有银库,你有胆也去砸了罢。”
苟指挥开心的仰天大笑,“你以为本官稀罕几个银子么,砸的就是你的门面!砸了后面银库别人又看不到!你该去找靠山们哭鼻子了,本官准备了银子等着你的好消息,或者向你赔礼致歉一笑泯恩仇!”
李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犹自嘴硬道:“很好,你洗干净脖子等死罢!”
随后他不再理睬苟指挥,转身对着店内掌柜、师傅、伙计等吩咐起来。出完憋了三个月恶气的苟指挥神清气爽,仍不肯离去,笑意盎然的站在门口看着李佑安排后事。
“戴掌柜的跟我去一趟十王府,其余人在此看守店面,你们放心,天塌不了!”李佑拍了拍戴掌柜的肩膀说。
戴掌柜还在拿着半块牌匾心疼,听到李佑的吩咐,抬头问道:“去十王府作甚?”
李佑又叹口气道:“去向归德长公主报信。她家的银号遭遇恶人打砸,我们虽然守护不周,但必须要尽快告知她!”
戴掌柜迷惑不解,这家银号,到底是谁的?他到京师时间不长,又没混迹过权贵圈子,对归德长公主几个字倒没有太大感觉。
但在门槛看戏的苟指挥听到了归德长公主的名字,眼眶猛然一张,下意识以为自己听错了。
“别愣了!这事如何处理,我们是做不了主,须得请长公主来决断。”李佑呵斥还在发呆的戴掌柜。
这次苟指挥听清楚了,是长公主无误,本朝只有一位长公主归德千岁,绝对不会是别人!
归德长公主的厉害,京师权贵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以说,在勋戚这个圈子中,从实权到地位,没人能与长公主比肩。哪怕是国公也要差一线,但这一线是几乎不可逾越的决定性的一线。
苟指挥只觉得浑身冷汗直流,不能置信的开口问道:“这家银号,究竟是谁的产业?”
李佑对苟指挥的问题置若罔闻,与他擦身而过视若不见。他站在门外,对着看热闹的民众拱手道:“小店惠昌银号,是归德长公主爱子名下产业,今日被恶霸武安伯家次子砸烂,烦请诸位做个公证。”
李佑说完后,这些民众却很没责任感的一哄而散。砸店的是恶霸,店铺的主人更了不得,谁知道里面有什么内幕,他们这些小百姓哪有资格夹在中间做什么公证,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李佑的当然不是真想让他们做公证,这种事拳头大的说了算,公证有个屁用,李佑的目的是要将“归德长公主家店面被武安伯家砸了”的消息传散开。
归德长公主不傻,她知道给苟指挥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砸她家的店面,这其中肯定有误会,绝对不是有意为之。如果事情不公开,脸面事情就无所谓,也许私下里就妥协解决掉了。
但现在李大人将带有“归德长公主”字眼的消息扩散了,若人人都知道武安伯砸了长公主的店,那就容不得千岁殿下暗箱妥协了,必须要给予公开的报复!
因为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误会问题,而已涉及到了长公主的脸面和尊严!
五百六十四章 连环骗(求票!)
苟指挥陷入了短暂的痴呆中,但将李佑在门外的一举一动都收入了目光中。一股凛冽的寒风吹过,苟指挥猛地打了一个寒战,突然醒悟到了李佑的用意。
如果刚才他还抱着疑心,怀疑李佑虚张声势,故意冒充归德长公主的大旗。那么现在则是毫无疑问了,否则李佑公开向民众声称这是归德长公主的店铺无异于作死,他不会这么愚蠢。
李佑的用意,就是要强行把一场本可以和解的误会,变为激烈对立的局面!其结果可想而知,他们武安伯苟家,哪里可能是归德长公主的对手?
苟家只是上百公侯伯勋贵中的一家而已,所幸与钱太后母家结了亲,有了最大依仗。但这依仗在归德长公主这个有实权有地位有人脉的顶尖人物面前,什么都不是,再说归德长公主本身就不太待见钱家人。
如果她猛烈报复起来,后果殊为难料,但可以肯定的是,绝非苟家所能承受的!所考虑的只能是损失大小问题。
苟指挥浑身不停颤抖,不知是受骗感到气愤,还是为家族招来祸事而感到恐惧,父亲不会为了避祸,制造点身亡事故罢?想至此,他忍不住指着李佑骂道:“好奸贼!”
李佑无奈地一声叹息,盯着苟指挥无语。最近被骂的有点多啊,为什么这些小人干了坏事后都不心甘情愿的认赌服输,反而喜欢倒打一耙?作为反派,使坏都比不过他这正派人士,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边屋内苟指挥心如蚁噬,悔恨万分,痛苦的几乎站不稳。今天本意是要找回面子来了,没想到又一次脸面无光!没人会认为他砸掉归德长公主的店铺是争光添彩的事情,只会将他看为蠢货!
他茫然四顾,看着周围的狼藉景象。他为何如此糊涂!看到李佑从里面密室中出现,又听到伙计称呼他为大东家,便认定了这家银号就是李佑的产业。却忘了仔细核实,可谓是仇恨使人蒙蔽了双眼。
一开始他只是想找借口封掉店铺而已。但不知是怎么回事,与李佑你来我往的耍了几个回合嘴皮子,莫名其妙的就变成砸店了…回想起来,这绝对有李佑故意诱导的因素在内,他就是被李佑勾引着砸了店!
要知道,封店和砸店的内涵还不太一样。封店不怎么伤颜面,也好解决,诚心诚意赔礼道歉并解封了就是;但暴力砸店就是彻底抽耳光了,以归德长公主的威势,是绝对不会容忍自己被人抽耳光的!
李佑在门外等了半天,也没见苟指挥过来与他互动,只管在那里卖傻。
于是他不耐烦了,暗暗盘算给苟指挥的压力差不多了,便主动走过去。忽的想起了上辈子电视中见到的一个很酷的动作。他站在在苟指挥正前方,抬起两根并拢的手指头,在自家咽喉上横空划过,此谓割喉礼也!
苟指挥被吓得清醒过来,质问道:“你要作甚?”
李佑轻松的说:“你可知道,你在我眼中,像是什么吗?就像是那善财童子。知道这银号本钱微薄,名声很小,便特意送银子、送名声来了。”
其实周围数十人大都是苟指挥手下的差役和军士,李佑与苟指挥站在圈子当中,神态却截然相反,李佑挥洒自如好似在自家人中,苟指挥却畏手畏脚仿佛被包围了。看在众人眼里,只能感慨这两人气质真是差的太远了。
连苟指挥都有些自惭形秽,李佑依靠高大的身材,居高临下的逼视苟指挥,对他形成极大地压迫感。突然之间,李佑开口抛给苟指挥一道选择题:“今日之事,你想公了还是私了?”
苟指挥闻言先是恼怒,这样的问题,是将他当做人犯了么?随即又感到像是在绝境中见到了一条出路,现在这个局面,居然还能有选择?仍是心怀警惕,问道:“公了如何,私了又如何?”
“公了,是我现在将事情禀报给归德千岁,然后就是归德千岁与贵府的事情了。”
这“公了”貌似是所能想到的唯一走势,一旦进入这个走势,那就必然伴随着激烈而一边倒的对立和斗争。但苟指挥对“私了”更有兴趣,连忙继续问道:“私了如何?”
“私了就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了,在你我之间把事情圆满解决,那就不用通过长公主府与武安伯府去交涉此事,也不会将事情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如果可以私底下暗中解决,不必公开相斗,对苟家来说当然是最好的办法。但苟指挥发现有些漏洞,便反驳道:“事情方才都被你散布出去了,归德千岁迟早知道,所以怎么私了?”
李佑做出保证道:“你放心,只要你我条件达成,归德长公主那边自然有我去劝说,可以保证事情到此为止,除此之外她不会公开与贵府作对或者报复贵府。”
“你怎么劝服她?”苟指挥仍就半信半疑。
“其实这个店铺,是我与归德长公主联手所开,只不过她占了大头,所以我与千岁的关系,你不必怀疑。至于如何劝她,我自有主意,你也不必怀疑!”
这时候,李佑那智计百出的名声起到了一点点微妙的作用,苟指挥听到李佑说有办法,便有些相信了。继续问道:“私了的条件又是什么?”
“很简单,你要拉来五十万两银子存入我们惠昌银号,并且立约一年内不得支走。”
听到这个数目,苟指挥叫道:“五十万两绝无可能!若不能减少,那就不必谈了!”
五十万两很多?不得不说,李佑和金百万混了一年,别的长进没有,对大数字的定力倒是练出来了。经过讨价还价,最后定为二十万两,仍立约一年内不许支取。
只凭苟指挥自己,当然拿不出二十万,就是他苟家也拿不出二十万两现银。为了凑够这二十万的数目存进惠昌银号,苟家估计只能去求其他相熟人家七拼八凑了。
谈完后,李佑总结道:“现在消息只在民间流传,归德长公主深居十王府,只要我不去主动禀报,大概过几天才能听到砸银号的消息。无论她如何打算,必定要先请我去询问。
在此之前有几天的功夫,你抓紧时间将二十万存银凑齐了,那便算作与我私了,这应当不难,我们惠昌银号又不是敲竹杠白要你们的银子。至于长公主那边有我劝说,你就不用担心了。”
苟指挥犹豫片刻,提议道:“既然私了,你我订约画押如何?”
李佑勃然变色,厉声喝斥道:“呸!我指点你一条路,你居然还有心思考量这些!你仔细想好了,这可不是我求到你私了!难道你现在有别的路可走?若信不过,那就公了去罢,我是不在意的,这便去向归德千岁禀报今日之事!”
苟指挥被李佑斥责得抬不起头。但这李佑说的似乎有道理,又开口道:“还是私了的好。”
说完事情,苟指挥带领手下灰溜溜的离开了惠昌银号,他要抓紧时间去筹集约定的存银。
李佑目送苟指挥离去,对戴掌柜说:“看来这几日内,将有陆陆续续的二十万两银子存入我们银号,虽不是股本,但也足以扩大周转,以钱生钱。这数目对我们银号而言,可不算少。”
欣喜生意扩大之余,戴掌柜悄悄问道:“属下很是好奇,老爷你有什么办法能劝公主千岁放弃公开报复?”
李佑摇了摇头,“涉及皇家尊严本官能有什么办法?无能为力。”
戴掌柜听到答案后目瞪口呆,“老爷你有办法,那为何对苟指挥说你自有主意,不必担心。”
李佑首次将自己的想法吐露出来:“不如此说就没法私了。不能私了,他怎么会卖力气帮助我们拉来二十万存银?我故意将事情传播出去,也是为了向苟指挥施加压力,迫使他不得接受我的建议,毕竟他没有别的道路可以选,只有乖乖的去帮我收集存银。
等到长公主知道此事并开始有所动作时,估计那二十万两银子也征集的差不多了,再往后,至于苟家是什么命运,与你我便没有关系,那是长公主的决策了。”
“欺骗总是不好罢…”戴掌柜的犹疑道,这听起来就是以一个虚假条件,骗取别人来存二十万两。李大老爷对那个苟指挥,今天可谓是连环骗,先骗他砸店,又骗他禀报公主,还骗他私了,最后骗他拉来二十万存银。
李佑不屑道:“我始终秉持本心公理正义,像那种仗势横行街面还披着官皮的人渣,是死是活与我何干?用什么手段也不过分!”
看着李佑正气凛然的样子,戴掌柜又想起李大官人在虚江县时的跋扈表现。两相对比后,心里忍不住暗暗感慨:“天子脚下果然风水不一般的及进展,居然将横行县里的李大官人陶冶成正人君子了。”
对于自己的行径,李佑也唏嘘不已,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总是沾染着罪恶啊。第一桶金,往往便是资本家的原罪!。
一起回了屋闲谈时,李佑对戴掌柜说:“我发现,做生意也挺有意思的。下面我要去户部游说,争取一点官府的生意。”
戴掌柜心里忍不住吐槽,你这叫做生意吗?不过是商场上的官员。
五百六十五章 胜利的聚会
惠昌银号如今只是一家很不起眼的银号,它的前身只是经营银钱兑换和小额放债业务的小小钱铺,组织结构也很简单。
自从李佑暗中接手以后,只是根据设想中未来业务的需要,将钱铺改成了银号,目前正处于摸索适应期,还未进行大规模的注资和改造。
银号的实际大掌柜其实是关绣绣,前虚江县城隍庙庙祝戴恭在店里负责具体事务管理,算作二掌柜。此外店里还有管账、副帐、文牍、写票、坐柜等先生,以及柜台、跑街伙计若干,银库护卫若干。
虽然二掌柜戴先生是管理过一个大县大庙以及跑过几天南北买卖的,目前还算称职。但通过方才的言谈,李佑觉得他的见识眼光都不太行,作为知根知底的同乡,适合内务和监督,真要开拓进取,还是差了点。
比如说,他居然只认为自己使诈术骗苟指挥,却没认识到其中的真正意义,自己可不是为了骗而骗,目的也不是为了纯粹的报复。
那苟指挥到处去凑银子存入本银号,肯定要将银号的长公主背景泄露出去,这就相当于在勋贵圈子里竖旗号。虽然从目前来看,勋贵们习惯在自己家里修库房存钱,其实并非惠昌银号的主要目标客户群体,但多几分名气总没坏事。
从苟指挥角度而言,即便明知被骗,他也得认,反正最后银子都存入归德长公主的银号,是变相讨好长公主。如果连这个被骗的机会都没有,那才是最悲惨的事情。
无论如何,戴掌柜的作用就是这个作用,当好内管家就行了,本来李佑也没指望他是什么商业奇才,真要是商业奇才,还能流落京师被他李佑收留?至于大的决策和总账目,自有关姨娘在家里遥控。
说完伙友,再说东家,这惠昌银号有两个真东家,就是李佑和归德长公主。至于张三李四韩宗**朱柳都是对外界、对官府、对舆论的掩护。
但无论是真东家还是门面东家,从未在店里露过面,今天李佑出现算是头一次,也是因为已经不是官员的缘故。既然不是官员,那就不用避嫌了。
李佑知道,东家的成色很大程度上决定店里伙友的信心。很可惜,今天他第一次亮相,就遇到仇家上门捣乱。
虽然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但谁知道店里的伙友们能不能理解他的气定神闲和王霸之气?是否会误以为本店朝不保夕人心惶惶?
所以送走了瘟神(或者是财神)苟指挥后,李佑决定今日中午暂时歇业,并在著名的锦绣楼摆下宴席对伙友进行洗脑,或者叫稳定人心。无论这些人水平高不高,目前能用的也就他们了。
不要觉得李佑以东家身份请店里员工吃饭,是放低身段的行为,其实不能这么理解。李佑从关姨娘这里上过课,对当今商业了解不少情况。
在大明比较普遍的商业模式下,店铺员工和李佑上辈子时空的雇员是两个不同概念。在当前这个时代,经营生意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出钱的叫东家,出力的叫伙计,两者是合伙经营。
在一个店里,股份有两种,东家持有银股,掌柜伙计则有身股。每个正式员工根据地位高低,占有一到八厘的身股。至于利润分成当然是按股分红,不过大部分还是归东家的。
也就是说东家与掌柜伙计很大程度上被视为合作关系的,并不完全是雇佣关系,只有纯粹的学徒和帮工才像是上辈子那种公司雇员。
所以东家对伙友的态度,不能像二十一世纪的老板对员工那般上下尊卑分明,须得讲究几分合伙人的面子,有点像董事长和小董事的关系。
在宴席上,那姓花的管账先生试探道:“不知大东家是何方人士?现是否居于京师?”
李佑闻言便晓得,银号伙友也很关心神秘的东家问题。这一行与其它不同之处在于,根基就是信心,如果没有信心,那绝对迟早玩完。
故而见花管账问起,他也不打算藏头露尾,坦然道:“其实你们称我为大东家是有误的,我只可算是二东家。
至于真正大东家,虽不方便露面,但告诉你们也无妨,乃是当朝长公主归德千岁殿下是也,这并非我与那苟指挥打马虎眼,实情确实如此。所有银股中,长公主六成,我四成,故而她是大东家。”
刚至京师的人可能不清楚,但在京师久住又对权贵圈子有一定了解的人,谁没有听说过归德千岁的名头?
看着伙友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神色都是遮不住的喜悦,有这样的东家,何愁不发达?和以前那个七品御史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李佑趁热打铁道:“所以本银号是半个皇店,你们就是半个皇商,大可安心在此,跳梁小丑有何惧哉?而且可以告诉你们,本银号志在布局天下,前途广阔的很,将来甚至要与官府互汇互通,不愁发不了财。当然,路是要一步一步走的,不能急切求成。”
最后李佑总结陈词道:“我们这场年终聚会,是一次胜利的聚会、成功的聚会、团结的聚会!既振奋了人心,又鼓舞了力量,既指明了方向,又规划了未来!必将在惠昌银号发展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惠昌银号这场午宴,在全体伙友的热烈掌声中结束,众人各自尽兴而归。
散了后,心细如发的李佑特意留住戴掌柜,交待道:“我看店中伙友多是山西人,虽无事故,但却有隐忧。店中生意必将做大,这些人是不够用的,你再招人时要招知根知底的苏州、虚江人。像账房、写票这些关键位置,主副之中务必要有一个同乡人。”
戴庙祝点头称是,他回头得去苏州会馆发下话去,慢慢留意合适人选。
至此,李佑作为东家完成了对惠昌银号的首次巡视,当然他的工作不仅仅是这点。万事开头难,之前腾不出精力,现在有了空闲,还是抓紧时间把业务开展起来的好。宏伟的计划总不能一直不死不活的留在口头上。
五百六十六章 这里面有机会(求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苟指挥从棋盘街灰头土脸的离开后,思及李佑给的二十万两条件,恨意满胸。但是想到归德长公主,却又恨不起来了。
他还有什么资格去恨?能自保就不错了。是的,归德长公主是不会为了一个店面,就将苟家怎么样的,但苟家是苟家,他苟绯是苟绯,并不是一回事。
武安伯苟家不会有事,但他苟绯却可能有事了,如果归德千岁发起怒来,他苟绯被苟家扔出去的概率不小。李佑提出的“私了”,最大诱惑就在于,可以不将他苟绯逼到被家族抛弃的绝路上。所以明知可能是毒药,也得吃下去。
还有一点却让他纠结了一会儿,他今天又闯下了祸事,要不要告诉父亲?如果父亲知道了,少不得又是打骂,影响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
最后决定还是要去说,这事瞒的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再说自己找亲朋好友拼凑二十万两存银,这数量并不小,势必会惊动父亲,自己又哪里能瞒得住?
苟指挥赶回家中,打听父亲在家,连忙去拜见。
这时武安伯却正在书房会客,客人乃是钱太后的二兄、国舅爷钱泰。武安伯与太后长兄、新宁侯钱安是儿女亲家,所以与这钱泰也算是亲戚,时常有走动。
武安伯抬眼见次子脚步匆忙的闯进书房,神情慌慌张张没个正形,十分不悦,呵斥道:“混账东西!看你成什么鬼样子!没得让亲戚们笑话!”
苟绯对父亲及钱国舅见过礼,欲言又止。
“有什么不好说的?国舅爷又不是外人,但讲无妨!”武安伯又斥道。
苟绯无奈,将今日去砸店的时候简略说了一遍,省去若干丢脸细节不提。
听到儿子居然将归德长公主的店拆了,武安伯大怒,抄起桌上砚台狠狠砸去,不过被苟绯敏捷的闪开。
“苟兄息怒!”钱国舅劝住武安伯,“那李佑伶牙俐齿满朝皆知,世侄想必是一不当心,便着了李佑的道儿,所以才做出这等糊涂事!”
“钱叔所言不错,那李佑口口声声挑拨,我一直没忍耐住。谁也不知那等不起眼的小店面,居然是千岁殿下的产业。不过还好,那李佑答应不去大闹。”
苟指挥听到归德长公主就被吓破了胆,又是亲自动手的当事人,更是心惊肉跳。但是武安伯的眼界比儿子要高几分,一听就明白了,忍不住对儿子骂道:“你这没长进的蠢材被李佑绕进去了!无论你怎么做,李佑是不可能拦住归德长公主的,那根本不是他说了算话的事情!”
“那可如何是好?不去照做了?”苟绯哭丧脸问道。
武安伯沉默半晌,那李佑提出的条件,照做不见得有好事,但不照做一定有坏事。看透了又怎样?一样还得花钱收买他别去捣乱,尤其别去归德长公主那里煽风点火、火上加油。
最终无奈叹息道:“还是先做罢,二十万两里,家里可以拿出两万存他那里一年,其他需要找亲朋周转。”
同样的条件,遇到蠢人如苟绯,那就是被骗,遇到聪明点的,那就是被勒索,反正结果是差不多的。
钱国舅在一旁疑问道:“世侄确定那惠昌银号是归德千岁的产业?”
苟绯答道:“李佑口口声声的公开所说,应当是真,想必他也没胆量冒充。”
钱国舅皱眉道:“这就奇了,我那侄女眼高于顶,怎么会看上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银铺?”
归德长公主为什么对一家小破银铺感兴趣这样技术性的问题,武安伯没这个心思去琢磨。
如今火烧眉毛,哪里又是琢磨这些的时候,他抬手阻止了钱国舅继续推敲,“贤弟,老哥我这下可要求到你了!你是千岁的正经长辈,帮忙从中说和如何?如此恩德,我苟家没齿难忘。”
钱国舅为难道:“我那外甥女,是个极刚强要面子的人,如今公然被砸脸面,不可能消停的了,我也没法子能稳住她。”
“这点我晓得,千岁殿下肯定要报复的,我苟家也愿意承受她报复,不会让千岁出不了这口气。但报复也有真报复和假报复的区分…”
钱国舅听懂武安伯的意思了。所谓真报复,就是动了真怒而发动报复。而假报复,就是该怎么报复就怎么报复,但其实并没有往心里去,做出的报复都是给别人看的,能挽回自己的颜面就是。
武安伯所求的,其实就是归德长公主千万别往心里去,根本不奢望不会被报复。还有就是,别提出打断苟指挥一条腿之类的恶劣要求。
“这就容易说话了,我可以去试试。”钱国舅一口答应道。
钱国舅今天到武安伯这里拜访,是看上了苟家在京城东北的一块山地。武安伯年轻时在这里带过兵,顺便就购置了这块地方,用来当果园子。
前些日子,钱国舅偶尔听一位当地工匠说起,在那片地区有煤。他便动了趁着苟家不知道这里产煤时,将这些地方买下来,然后开煤窑发横财的念头。
他找武安伯,便是要谈这块地方的事情。刚谈到一半,突然就冒出苟绯这么一档子事,武安伯又顺口委托他出面调解,还想以低价买地的他如何能拒绝得了?
但钱国舅自家人知自家事。从逻辑上来说,他是钱太后的兄长,归德千岁是钱太后的女儿,所以他是归德千岁和天子的亲舅舅,别人尊称一句国舅爷。在民间,那可是亲舅为大,说话管用的。
可问题是天家和民间不一样,那归德长公主自恃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压根不把他这穷亲戚放在眼里…他去说几句话,没准还没有那李佑说话顶用。
其实客观的说一句,归德长公主鄙夷母家亲戚,原因在于钱家兄弟太贪婪无耻,是只会从母后这里讨要好处的寄生虫。当然钱国舅不会这样认为,他连爵位都没有,怎么能叫贪婪!
也不知道武安伯明不明白这些内情,居然委托他去说情。接下这活计,真是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意味啊,钱国舅暗暗叹道。
出了武安伯府第,钱国舅又想起那个问题,归德千岁怎么会看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银铺?他很明白这外甥女,绝对不是什么小门小气的人物。就算弄了这么一家银铺,不闻不问也不增本注资,就任由它在那里半死不活也太奇怪了。
想来想去,原因只能出在人身上,比如以东家模样出现在这个银铺的李佑?
联想起前几天李佑被罢官的事情,难道现在李佑无官无职后,准备经商开银铺,并且和归德千岁拉上关系合伙?
别人听起来觉得可能是笑话,被罢了官的李佑有什么资本与归德千岁这样有钱有势的人合伙?
但钱国舅对李佑的底细却是很清楚的。他知道扬州盐业巨头金百万非常看重李佑这个女婿,那可是钱多的像海水的人物、天下最有钱的人之一,当然有资本和任何人合伙做生意。
难道金百万出资、归德千岁出资加出势,两边要合伙通过李佑搞这么一家银铺?以金百万和归德长公主的档次,这家银铺以后必定小不了,在京师绝对要风起云涌。
想起这个,钱国舅艳羡万分,怎么他就没有这种好机缘呢!
别人看他这个国舅风光,其实他就是苦逼,挂着好不容易求来的垃圾三品虚衔,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每年靠着太后那点赏赐过苦日子。自从前年监生血案那事后,太后对他也有点冷落,赏赐更少了。
家族资源都给了大哥,新宁侯爵位给了大哥,金百万奉送的几万盐引也给了大哥,如今这位好大哥却一拍屁股去了南京消闲养老,只留他这苦二弟在京师混日子。
天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熬出个爵位来,看起来希望更加渺茫。万一太后小妹先闭眼,自己什么也不是了!如果是自己先闭眼,只怕什么也留不下!
感到自己走神了,钱国舅将神思收回来。发现一个商机不容易,想从武安伯这个老狐狸手里把那块山地抠出来,还是要想法子帮他摆平长公主。
但他知道,自己去找归德千岁,纯属自讨没趣。不夸张的说,估计是门难进脸难看。还有个法子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从另一当事人李佑这边入手。
可是想起李佑,钱国舅又皱起了眉头。他和李佑根本一点人情都没有,相反,还闹过不少次仇隙。
前年李佑去国子监审查监生血案,将他最有出息的儿子给抓了出来,最后落个革去监生功名,戍边效力的下场,直到今年才悄悄地回了京;去年他陪伴天子南巡,到了扬州想摆出皇亲国戚架子找金百万勒索钱财,然后被李佑挡住,送了一个“滚”字。
不过回想起往事,钱国舅发现这两件事都是李佑得罪自己,而不是自己得罪李佑。
反正自己现在没能力报复李佑,若放下不值钱的脸面,大人大量的表示原谅他,李佑会不会感恩戴德?自己好歹是国舅,少掉自己这个敌人,李佑也是愿意的罢?这里面可能有机会!
五百六十七章 李佑跑部
这两天,李佑闭门谢客,在官场交游中十分低调。一般的礼节性拜访都不再出面,家里顿时清静不少。
他本来想悠闲度日,有什么事情等到过完年再说。但是去了趟银号之后,发现自己需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没有出现只要委任几个手下并点拨几句,便自动步入正轨、一切蒸蒸日上的现象,看着银号现状,李佑产生了极强烈的时不我待之感。超前的概念都在他脑中存着,别人是没有直观感触的,所以他必须要亲自强力推动。
故而李佑不得不一边喊着劳碌命,一边继续操心起来,今天他便出门去了户部。异地汇兑中,官府库银流动可是个大业务,想在这方面下手,不能绕开主管银子的户部。
所以李佑虽然与户部的关系很不和谐,但仍然硬着头皮去户部,他的想法就是自己先去探探路,如果不成功就请归德长公主出面。
当然,据他自己估计,失败的可能性是八成,谁让他是李佑而不是别人。但他可是从来不会放过一线希望的人。
到了户部门外,李佑如今只能算是缙绅名流,没有官袍护体,自然没法直接进去。他便掏出名刺连带银子,一起递给门官。
他如今的名刺很简单,不再是以前那种密密麻麻们写满官职名称,动辄二三十字的样字,现在上面只有“虚江李佑”四个字。
大道至简,有四个字足矣,至少目前京师各衙门中,百分之九十的官员都知道这个名字和代表的身份。
户部门官显然也是知道李佑的,这种大衙门的门官,消息甚至比很多官员还要灵通,眼睛也更亮。换成别人呈上这种不屑加任何点缀的装逼名刺,早被撕烂并扔出去了,但李佑是那特殊的一个。
门官不敢拿出平常的怠慢劲儿,接过名刺并麻利的收起银子后,恭敬的问道:“李先生将名刺投给谁?”
李佑想了想,在官僚机器中,若想办点没旧例的新鲜事,只怕找谁都不想负起责任,干脆就找那最大的,行不行就是他一句话。于是对门官答道:“不知晏尚书可否得空?”
门官便手持李佑的名刺,向里面禀报去了。不多时,门官出来,对李佑道:“尚书老大人正好得空,李先生请罢。”
李佑承认他很吃惊,虽然因为段知恩和白侍郎,近来与彭阁老这一派的关系有缓和迹象。但作为亲手毁掉了晏尚书入阁机会的人,他实在没想到晏尚书居然如此痛快的接见他。
他原以为要遭遇一些刁难或者拒见,没想到如此顺利,有些不能置信的随着门子向里面走去。还好这是户部,不是暗藏杀机的军营重地,否则打死他也不敢这样随便进。
户部占地几乎比其他任何衙门都要大,别的不说,这户部是六部之中官吏数目最多、内设机构最多的一个,所负责的事务也极为庞杂。
李佑跟着门官连穿三道门,才进入了堂官所在内院。又被引到一处高堂门外月台上,便有把门的进去禀报,随即他又被带入堂中。
屋中烧着火盆,点着香炉,淡淡的烟雾里衬出晏尚书淡淡的神情,这就在李佑的预料之中,如果晏尚书对他十分热情,那才是活见鬼。大概晏尚书也只是看在最近他李佑勉强发挥正作用的面子上,才顾全大局勉为其难的接见了他罢。
晏尚书不想与李佑虚情假意的客套,那太恶心,他拉不下这个身段。只开门见山的问道:“你到户部有何事?”
“在下欲与户部谈一桩合作,还请老大人支持。”李佑答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是有事求上了门么?晏尚书不动声色不置可否的低头饮茶,静待李佑自己说。
“在下经世之心不改,欲通兑天下为己任。京师今有惠昌银号,明年欲在扬州建分号,试营两地之间银两汇兑,此乃利国利民之道也,还请户部协助。”
不得不说,晏尚书对这个话题有些兴趣。作为主管朝廷银子的尚书,他当然知道异地汇兑的好处,当然也知道天下确实需要这么一套汇兑体系,只是缺乏有实力的人去做而已。
这种事实力稍差一点就是做不起来的,对李佑的野心,晏尚书不怀疑,但对李佑的实力,则持保留态度。但他不知为何没有问这些,直接问道:“你想要户部如何做?”
李佑道:“异地汇兑的好处,无需多言。那扬州财税重地,每年上缴两淮盐课及扬州关税三百余万。若有可能,在下期待户部可拿出一小部分通过惠昌银号进行汇兑,算是试行。如果功成,后年起便可以大规模推行。”
这些上缴的课税,一直是靠地方上的衙门押运入京。如果能通过银号汇兑,那边扬州分号收了银子,这边京城总号收到凭证或者可靠信息,便可以将银两兑付给户部,显然省时省力省心得多。
李佑之所以将扬州作为试点,道理很简单。扬州税银多,消费也活跃,极度具有银两通兑的需求;二是扬州有个金百万,是可以依靠的人物,别的地方去哪找合适人选?
等到约摸两个月后,等试点成熟,便可以大规模推广了。
但扬州方面每年上缴三四百万两银子,以银号现有的状况,显然是吃不下这么大业务,根本周转不开,更何况新生事物很多地方都需要摸索。所以李佑才只请求户部从扬州课税中拿出一小部分,比如三五十万两试验性的进行汇兑。
如果扬州运行顺利,那么下一个分号就计划开在苏州府。那苏州占据天下财赋十分之一,周边松江、常州、湖州、嘉兴等地都是富裕地方,仅苏、松、常三地就可以占到朝廷总钱粮的十分之一。所以与扬州一样,是个非常适合开展异地汇兑的地方。
可以说,税课银两实现异地汇兑,对各方面都是有利的。就是在手续费上,也可以通过虚高虚低的手段给户部回扣,能多一项可比拟冰敬和炭敬的灰色收入,户部又何乐而不为?
正是户部可以得到实惠,所以李佑才敢大摇大摆的到与他关系不和谐的户部来探路。
晏尚书沉吟片刻,李佑猜测他已经有所动心。正琢磨再说些什么,是否展露一下银号势力时,却见那晏尚书猛然拍案,大声斥道:“朝廷自有法度,官府自有规章!税课乃国之重事,国家用度皆出于此。区区银号也妄想插手官府税课大事,本官看这是居心叵测,无须再多言!”
李佑很意外,没想到晏尚书拒绝的如此干脆利落,刚才明明从神情上看,晏尚书应该有点动心了。
便极力争取道:“世事如棋,谁也不能墨守成规一成不变,此事无论于国于民于人于己,都是有利,还请老大人三思!如若在老大人手中做成,创前人未有之功业,或可名垂青史也!更何况头年试行只用数十万两,风险不大,为何不试?”
“国家重器,岂可委于私人?”
“其实只不过由差役官军押运并交付给京师,变成了由银号异地汇兑方式,直接交付到京师而已。朝廷课税一分不少,还是由朝廷使用,怎么就叫做委于私人?”
李佑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关于汇兑费用,可由银号与户部有司商定。”这句话就意味深长了,关于这个费用,无论定高定低都很有学问的。
晏尚书缓缓的点点头,李佑大喜,看来有门!他正要详细介绍下银号的雄厚实力,让晏尚书更加放心,却听晏尚书道:“甚好!本官这边准了!”
对此李佑相当意外,又这么简单就同意了?他还没有来得及真正开展游说…再说晏尚书今天忽上忽下的怎么回事?不过同意就好,他可是做了很多准备,看来都用不上了。
晏尚书又对李佑道:“不知你们银号的银票是何样式,印制质量如何,能不能担得起异地汇兑重任,这还需要考察。回头你速速送几张银票到本官这里,待本官验看一番。”
李佑险些目瞪口呆,这就是明目张胆的索贿啊,送他几张真银票,那和直接送他银子有什么区别?他不是舍不得出银子,而是感到这样直白不含蓄的索贿,只在底层小官吏身上见过,二品尚书大佬也这样行事就很怪异了。
不过敢要钱不是问题!李佑答应道:“在下这就去银号吩咐下去,今日便遣号中伙计送到大人手里。”
直到出了户部,李佑仍在迷惑不解,今天的事情虽然比较意外的谈成功了,但总有些奇怪。主要是感觉很生硬,那晏尚书一点也不像是在宦海厮杀了几十年的老官僚。
一开始拒绝的太简单粗暴,几乎就是有眼如盲对好处视而不见,就算是为人保守,也得先考量一阵子利弊罢。
再后来,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答应的太轻率,连银号底细都没有问,直接答应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索要好处如此直白,如此不顾脸面,不像是尚书这等级大佬所常见的隐晦作风。
问题出在哪里?李佑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反正只要他答应了在扬州与京师之间,试行部分盐课汇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