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四十六章 国公世子(求月票!)
今日归德长公主急急忙忙的召见李佑,并屏退密谈,看在随驾大臣和宫中内监眼中,实属正常现象。长姐如母,这必定是千岁殿下不得不出面,替天子和皇后灭火。
众人都明白,只因帝后小夫妻两人几句闺中戏言,李太守险些被强迫自污名声贡献美色,心中没有气就见鬼了。
他作为一个海内知名的官员,一个天下有数的诗坛魁首,一个救过皇家祖陵的功臣,若占住了理不依不饶的闹将起来,天子和皇后都得灰头土脸,颜面扫地。
别说李大人不敢闹,之前的清君侧是谁率先喊出来的?这足以说明,李佑不怕将事情闹大,不会忍气吞声。
最终见李佑满面春风(其实是春情)的走出宫去,众人心里都有数,大概是皇家给予他不少好处作为补偿,否则如何能安抚住他。
至此今日再无事,许多侍驾大臣觉得天子今晚没有兴趣召见臣子,所以便出了宫寻亲访友、吃喝游玩。一路陪伴天子南巡是个紧张而不自由的差事,他们也需要偷得浮生半日闲来放松的。
这也是景和天子年少,没有什么威严的缘故。若是大权尽握的强势天子,这群大臣只怕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焉敢如此散漫?
就连数日如绷紧之弦的李佑也没有继续在宫门外值守,交待过一番,自行回家休息去也。
只是他心中那一团热火,伴随着前途出现亮点的兴奋感,始终没有熄灭,反而不住的翻滚起来。进了家门,步入后院,今天本该轮到大房,但他转身向三房行去。
关绣绣正抱着不到两岁的儿子大郎,依依呀呀的教导说话,冷不丁却见到丈夫风风火火闯进来。李佑将大郎交与奶娘,挥挥手让她带出去。
随即李老爷上前,一把抄起关绣绣那苗条娇软的身躯,大步向内室走去。关姨娘猛然被打横抱住,惊了又惊,两脚下意识蹬了几下,除了甩掉绣鞋外没有任何用处,却被箍的愈发紧了。
她真是不知夫君发的哪门子情,都在一起三年了,此时居然像个恋奸情热、偷香急色的毛头小子。
扔到床上,不容说话,李老爷扑了上去。一番连扯带脱后抛掉碍事的衣物,卧房大床的锦被中便是春满人间,肉浪起伏,翻云覆雨。
伴随窗外夕阳坠下山去,李老爷在关姨娘身上足足折腾半个多时辰,这才尽了兴。不过关绣绣满腔疑惑仍旧不解,无力的问道:“夫君今日有喜事?”
“大喜事!”李佑无摩挲着怀里小妾那光洁的后背,闭目回答。
关绣绣闻言心中暗喜,这说明在夫君得意忘形之下,她是夫君潜意识里第一个分享喜悦的对象。至于大喜事是什么,夫君没说,她便没有去细问,已经足够了。
李老爷才不会傻到说出,只因关姨娘性子端严自矜,又掌管家务,隐隐约约有几丝归德长公主的肖似做派,所以才忍不住拿她泻火么。
次日,天子出游扬州两处名胜瘦西湖及蜀岗,因是游山玩水,后妃得以随行。
便分成了两组,天子与侍驾大臣、勋戚为一组,乘御画舫在前,皇后、贤妃与归德长公主为一组,坐风舟在后,各自赏春游玩。
天子近身处,自有侍卫亲军把守,所以府守备司营兵的主要职责是在外围清场和警戒。
李太守部署完后,最后一个登上御画舫。画舫极大,列有二十余席还显得宽敞,舱似凉亭,四面皆可赏春。君臣在此分席而坐,也不用太过于拘礼。后面还有船只数艘,分载酒食、内监以及歌妓备用。
李佑登上画舫,便听到有人正高谈阔论,声音极为陌生。
他向天子行礼后入座,位置在最靠近出入口处。环视四周,发现钱国舅身边有一位新人物,三十五六年纪,白皙面皮,衣着并不炫丽却十分精细考究,一望便知是处尊养优之人。
李佑猜测,先前正在说话的大概便是此人了,他能登堂入室一同侍驾,又随意敢开口,说明身份不低,但之前却从未见过。李佑自思并没有漏掉过哪个侍驾臣子,真不知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人瞥几眼李佑,继续因李佑行礼而被打断的话,“昨日傍晚,在下至扬州朝见陛下,行宫内外却不见诸大臣踪迹,只有国舅伴君。顿觉诸公未免过于懈怠王事,轻忽职守了,有失为臣的本份!”
在座的从袁阁老到李编修,心里齐齐骂道,这厮说话比李佑还讨厌,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李佑至少还懂得和光同尘。
连李佑也觉得此人说话不甚入耳,行宫内是诸随驾大臣和勋戚,行宫外不就该是他值守么。人都不是铁打的,天子这边无事的时候,各自去放松几下有什么错的。你来朝见天子又不曾提前打过招呼,谁晓得你要来?
见李佑面有疑惑,白翰林不知抱着什么心思,主动介绍道:“此乃魏国公世子也,奉国公命前来扬州迎驾,昨日傍晚才到。”
李佑恍然大悟,原来国公世子,这身份果然上得了台面。抱拳为礼道:“见过世子,久仰久仰。”
天子南巡的下一站是南京,魏国公作为南京守备大臣,派世子提前到扬州迎驾,也属正常。
这魏国公徐家在本朝勋戚中,可以算是名列首位的,无论从历史还是爵位看,都是无以伦比的。魏国公自开国徐达封爵,历经靖难、甲申两次大变乱都屹立不倒,一直延续至今,殊为难得。
甲申之前,国朝最著名的五个国公分别是魏国公、定国公、成国公、英国公、黔国公。
在甲申之乱时,顺贼破京师,定国公徐家、成国公朱家投降附逆,被夺爵灭门,英国公遭顺贼拷打致死,被高宗皇帝迁怒而夺爵。
只有魏国公因在南京、黔国公在云南,从而得以幸免于难,又各自立下功绩,能够世袭到今天。至于他们的同行,已经换成了几个因甲申战功新崛起的国公,但魏国公却是默认的国公之首。
其实这些历史对李佑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大人在今年三月时候,为了护住老丈人金百万,又抱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念头和移祸江东的阴谋,一通乱枪打死了魏国公派来抢人的军官和十来个军士。
只不过后来李大人唆使金百万告发盐运司丁运使时,为避免多方树敌又故意放过了魏国公,没有穷追猛打。
虽然李佑不畏惧权势有限的勋贵,哪怕是个国公,但突然见到身份尊贵的国公世子,难免心里犯嘀咕。
关键是他不清楚徐家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到底是记恨自己不给面子打死官军大一些,还是念及自己放过一马的人情大一些?这两者之间,徐家的选择自然决定了他李佑的应对。
在这个不清不楚的情况下,徐世子跑到扬州来,除了迎驾不会有别的什么目的罢,李佑暗想。
按住李大人的心思不表,却说君臣顺着蜿蜒狭长的瘦西湖一路游览,首次到此的,均为两岸绵延不绝的园林景观而震撼。
倒不是他们没见过世面,为人工景致而震撼,苏州、杭州的园林同样都很有名气,单论质量未必比扬州差了。
但在通晓世事的人眼中,瘦西湖两侧哪里是园林?根本就是一堆一堆的银子,没有银子又如何能造出长达十数里连续不断、琳琅满目的密集景致?扬州盐商果然富甲天下!
忧心忡忡的大臣开始想道,让天子看这些富贵东西,有没有好处?
形容景和天子只有一个词,目不暇接。他作为太平天子,自是很喜欢这种繁花似锦、盛世之极的富贵气象。
其间李佑指着一处密林道:“此乃幽园,景色深幽,宛如天然,殊绝于其它园林,盐商金氏所有。”
御画舫到了蜀岗脚下时,君臣又弃舟上蜀岗,先至谷林堂。李太守在这里修了东坡祠,君臣便顺路入祠一观。
听说在旁边廊下有修复好的苏东坡遗留石碑,袁阁老、王礼部、白学士与李编修便移步去观摩。果见有略显残破模糊的石碑立在那里,几位大臣放下官员架子,以文人身份上前细细品其书法,反复吟哦词句,畅想前人风采,宛如与先贤神交,乐在其中不可言。
看完正面,又见背面似乎多出一块。于是袁阁老等人又转过去看背面,只见后面碑文起头赫然刻着《虚江李公访东坡先生石碑次韵》…
前面是苏东坡,后面是李佑,这几人登时犹如吞下苍蝇之感,险些破口大骂李佑简直丧心病狂到无所不用其极了!
难怪假惺惺的花银子给先贤修祠庙,果然是包藏祸心,不知要骗到多少无知愚夫!
游过谷林堂,就到了今天的终点平山堂,业主何员外早已准备齐当了,一干人站在栏边,极目远眺山川景致,心旷神怡不需多言。
天子午膳便在此用。可惜,别人只能跟着天子一起吃凉菜,不经试吃的热食,上不了天子的桌案。
四百四十七章 可笑的威胁
这场君臣饮宴,直至午后未时将尽才结束。宴会上李佑低调得很,只与何员外充当了服务角色,安排布置多于饮酒行乐,也没有做出什么惊骇四座的诗词。
一是没有功名的他不想在天子心中留下单纯诗人印象,二是在座这些侍驾大臣,谁会替他扬名?在这里写出好诗词,等于是抛媚眼给瞎子看,毫无用处,所以还是节省点诗词资源罢!
李佑低调了,倒是让徐世子连出佳作一鸣惊人。不过李大人丝毫没有嫉妒感觉,这种以诗词大出风头的事儿,他早就经历的习以为常到麻木了。
殊不知徐世子得意时,心里也有很几分无趣,李佑这个名声响亮的诗坛小宗师在这里不声不响,传出去只道是故意让他,这种风头还有什么可自傲的?
君臣下了蜀岗,重新登舟,沿瘦西湖回返,再从御码头下船进行宫安歇不提。
景和天子想起今日船上国公世子那些话,很体贴的对送他入主殿的侍驾臣子道:“朕今日已无事,卿等可各自安歇。有内监值守即可,不消卿等辛劳候召。”
一干大臣感动的谢过恩后,各自散去。李太守也不必苦守宫门外了,就此早早回家休息。
从此处又可以看出,少年天子的威严还远远未够班咧,可以说任重而道远。
如果换做天威凛凛的皇帝,吩咐臣子都可以去休息而不用侍驾,那又会如何?
大臣们必定是先谢过恩,但该值守的值守,该候召的候召,不会真如鸟兽散。至于圣上,则必须无可奈何,最好苦笑一番,表示这不是他不仁慈,而是臣下们太忠心。
哪像现在这般,景和天子稍微体贴几句,大臣们就放羊了。不是不懂规矩,实在是在潜意识里,大家都还没树立起将天子当作上司的行为惯性。
却说李佑回到同知分署后衙,看看偏西的日头,甚至产生了一种今天回家真早的念头。
又想起忙于接驾,很久没有过问过家里的事情了,于是李老爷坐在前堂,将大管家李四叫来,仔细询问最近家里的事务。
李四拿着册子,逐一向老爷禀报近期各项明细。才说了一刻钟,李佑瞥见大房的陪床婢女梅枝在门槛外探头探脑,便大喝道:“你这小婢,鬼鬼祟祟做什么样子!有话就进来讲!”
梅枝本来是想先偷偷察看有没有外客,被老爷一骂,胆气就上来了,抬足迈过门槛,走到老爷身前嘟囔道:“老爷你又不讲理,昨天该到我家小姐那里,但你却去了三房。”
李四竖起耳朵听见争论起房事,立刻悄悄地溜了出去,免得遭遇池鱼之殃。边走边暗暗想道,自家这老爷年纪轻轻的才二十出头,便搞了五六房妻妾,他活了这么大,没在别处见过这样的。
面对梅枝的质疑,李老爷很无所谓道:“只一次偶然情况而已,也值当你义愤填膺么,叫别人看到,还以为老爷我犯了多大罪过。”
梅枝气呼呼抱怨说:“老爷你自己定下的轮流规矩,也说过家里各人都必须要遵纪守法,定了规矩就按照规矩来。不然人人都想按自己主意破坏秩序,那岂不纷争不息,家无宁日?我们均乖乖听老爷的话,结果反而是老爷你自己坏了规矩。”
李佑心里叹息道,真是死心眼的小婢女,霸道的说:“不晓得规矩都是用来让你们遵守的么,老爷作为一家之长可不包括在内,并拥有最高解释权!不服气,就来造反!”
又看她赌气模样挺俏,便出言调戏道:“明白为何昨日没心思去你们那里吗?都因为最近你不肯和你家小姐一起上阵了,故而没劲的很。”
“呸!老爷你真没羞耻!”梅枝口是心非的唾了一句,又小声道:“大不了今晚如老爷所愿,但一定要早日让小姐怀胎。”
主婢二人闲得无聊斗嘴时,门子在屋外高声禀报道:“老爷!金国丈家里遣了人来找老爷!”
见有外客,梅枝消停了下来。原来有个金家的管事来找他,是李佑认得的。那管事见了李佑,便急急忙忙道:“姑老爷!我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老爷遣我来请你速速去一趟。”
李佑很意外,金百万催的如此急?看来有难题啊。便问道:“不速之客是谁?”
那管事答道:“是南京的徐公子和京师的钱老爷。”
李佑立刻猜出这两个人是谁了,能让金百万为难,还认识的,无非就是那些。南京的徐公子,可不就是昨天才到的魏国公世子么?京师钱老爷,八成就是今天看起来与徐世子很亲密的钱国舅?
李佑一时也想不透,怎的他二人凑在一起去找金百万了?不过既然金百万紧急来求助,倒也不好坐视不理,想至此,李佑霍然起身,吩咐道:“速速备轿!”
乘上轿子,李大人向金宅而去。等一刻钟后到了地方,便直接被引着向内走去。
穿过几道月门,来至一处烛光明亮的花厅,李佑在门口就看到,里头坐着三人。主人是金百万,两个客人果然如同他所猜测的,那矮小瘦弱的中年男子是钱国舅,另一个就是今日新识面的魏国公世子。
看到李佑进来,钱国舅冷笑几声,“金老弟,我道你半天不吱声,原来是请救兵去了。”
李佑与钱国舅对视一眼,自己找了地方坐下。
慈圣皇太后有两个兄长,大兄钱泰,袭封了新宁侯,二兄钱安,就是眼前此人了,但没有爵位,人称钱国舅。
倒不是太后不想给钱安爵位,而是大臣们反对的厉害。钱家作为国戚,已经封了一个稍稍超规格的世袭侯爵,还是看在钱太后秉政功绩的面子上,其余钱家并无尺寸之功,哪有一门两爵位的道理?闹了几次,最后眼热公侯的钱国舅连个三品世职都没得到。
这个没爵位的钱国舅,与李佑还算仇家。他的一个儿子,在国子监读书时,搞出了六监生叩阙奏请天子亲政的勾当,还指使小吏下毒杀害那六人。
最后被李佑查案时揪了出来大白于天下,幸亏太后心软念了亲情,用证据不确凿的名义,只判流放了结。想必流放路上,也吃不了大苦。
李佑与钱国舅这几日,同为侍驾几乎天天见到面,但从不互相交谈。而在私人场合里面对面,这倒还是第一次。李大人淡定的低头喝茶,还是不先开口说话。
钱国舅又盯了几眼李佑,想起自己的主要目的,又确定李佑不开口,便继续对金百万说道:“金老弟,你务必要想好,你把这女婿当靠山,他不过是个地方官儿,管得了京城事么?管得了宫中事么?”
李佑听到钱国舅提起自己,并鄙视自己远在京城之外,插嘴道:“国舅爷有什么事情,还需要本官去京城解决?”
“现在没有,将来未必没有。”
啪!李佑拍案喝道:“国舅爷你这是威胁本官吗?”
李佑作为文官集团里的著名人物,不是钱国舅这个弱势外戚可以动得了的。只能哼哼道:“哪里敢威胁你李大人,我正与金老弟说话,你这做晚辈的插什么嘴?”
李佑不耐烦的说:“废话少说,钱国舅找到我这老丈人,究竟有何贵干?本官来得迟了,没有听到,可否再说一遍?”
钱安装模作样道:“我听说金老弟向我钱家交了五万引窝本当做赎罪钱,我兄长有,我却没有,这是何道理?不能厚此薄彼哪。”
钱安的哥哥自然就是新宁侯钱泰。李佑听说过,归德长公主在他李佑与太后之间作转圜,但钱太后秉大政富有四海,子孙都是帝王,不需要纲盐窝本作为家业,所以金百万的五万引都给了新宁侯。
听钱安这口气,好像新宁侯一文钱也没有分给他,对此很不服气,所以想找金百万再索要一份属于自己的…李大人被气乐了,此人真乃彻头彻底的小人也,难怪不招人待见,想封爵都有无数人反对。确实是贪得无厌的无耻之徒,难怪当初儿子能干出那等脑残的案件,活该太后疏离你!
若有本事,该去找新宁侯亲兄弟明算账,或者找太后讲道理!
金百万对女婿无奈的苦笑几声,送大礼还送出毛病了,遇到这等恬不知耻还有点身份的人,也够心烦的。
李佑正想怎么措辞才能更有力时,钱国舅又开始对金百万絮叨:“别忘了你女儿还在宫中,选秀时,你是花银子买通了吴广恩帮的忙罢,好像归德千岁也发过话?但你也别看的太重,那是一锤子买卖,想要平安长久,还得靠点别的。以后贤妃在宫中,说不得有求到我的地方…”
在座众人,谁也听得出其中威胁意思。很直白的解释就是——你给我好处,我就不去害你女儿,不然可真说不准。
如果没有归德长公主的关系,李佑面对这个威胁也得掂量几下,他可以千日做贼,但没法千日防贼。
不过金百万是归德长公主预谋皇盐的主力部属,金贤妃算是长公主安插在宫中的钉子。在这个背景下,钱国舅的威胁就显得很可笑了。
四百四十九章 一反常态里的含义
当然,慈圣皇太后**裸的拿盐案威胁魏国公这种事,只是李佑拟形化恶意揣测。钱太后不是刚才那个蠢货钱国舅,怎么可能好似强盗土匪一般的直白粗率。
其实到了这个层面的人物,除非奇葩到钱国舅这地步的,很多事情根本不用说出,就能彼此心意想通了。
只要钱太后派了魏国公的弟弟赶回南京,用强硬的命令语气让魏国公去京师参与勋贵议政大计。那么魏国公自然而然的,根本不用管具体说辞如何,只从太后那强硬语气中,便能脑补出很多东西。比如自己最近只有盐案这个把柄,太后会不会拿盐案修理自己?
这就是许多高层次人物共有的本能,凡是没这个脑补能力的,就该被淘汰了。李佑多疑多思,善于对别人进行恶意揣测,其实也是这种本能的体现。
所以严格来说,钱太后并不会去威胁魏国公,魏国公也不会觉得被威胁了,但是他会主动去避免这种可能。这就是既不撕破脸皮,保持住和气,又能表达出态度的互相沟通境界。
慈圣皇太后为什么想要魏国公去参与?李佑想都不用想,魏国公作为勋戚之首,又是担任南京守备的国公,自然有很大的号召力和影响力,对于推进勋贵议政大有好处,也可以分担钱太后自身的压力。
金百万仿佛被徐世子感动了,承诺道:“莫非国公不想去京师,又担心被人捉住把柄要挟?但且放心,我这里绝无问题,不会有任何线索指向魏国公。”
李佑闻言,当即狠狠地瞪了老丈人一眼,不懂就不要乱插嘴!连忙发话补救道:“你这话说的不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管国公去与不去,消弭祸端总是没错的。”
金百万便醒悟到,自己又说错了话。
像盐案这种把柄,既可以被钱太后抓住,也可以被别人抓住。如果魏国公不想去京师,别人可以拿着把柄要挟他去;如果魏国公想去京师参与这场风波,那别人就可以拿住把柄,要挟他远离是非。
所以魏国公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那必须先要解决解除后顾之忧。不然在风波动荡中,他根本成不了任何事,反而会惹祸上身。
要怪,就得怪魏国公兼南京守备大臣太过于醒目了,无论哪方都不会忘记了他,想装低调都装不过去,这就是身居高处的无奈。
闲话不提,徐世子听到金百万的承诺,欣喜的对金百万道:“多谢国丈不计前嫌的高义!”
李佑又旁敲侧击道:“这小把柄,其实对贵府根本无法伤筋动骨罢。只是如果有心人是圣母太后,才可能有点麻烦,但也不至于让堂堂的国公紧张成这样子。听你的意思,国公还是要去京师?”
徐世子长叹一声,久久无语,“我也问过家父。说我家世代公侯,逍遥自在,又何苦去庙堂劳碌?须知风波险恶,而我家已是国公,升无可升,赏无可赏,辛苦之后又能得到什么?”
“而家父说,我家虽已经是人臣之极,似乎再也得不到什么。但是,虽然再得不到什么,但却有可能失去很多。秉政的圣主太后叫我家出面,我家若拒绝不从,后果确实难料。我家比亲藩如何?太后比宰辅又如何?当年张江陵摄政,都能将辽王收拾掉,那秉政太后就收拾不掉魏公?”
李佑无语,魏国公的想法不能说错,很有居安思危的意识,这在当前太平盛世里相当难得。不过世子今夜谈吐有够坦率啊…金百万被女婿瞪过之后,便不说话了。听到徐世子自述其事,心有戚戚的想道,一个人的立场常常不是自己选出来的,而是被逼出来的。他是这样的,没想到就连国公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啊。
李佑又问世子道:“你与钱国舅是何关系,本官看你们之间很不错,想通过他与圣主太后联系么?”
徐世子几乎是有问必答,“是的,家父既然已经决定在天子巡过南京之后,赶赴京师辅助太后。所以我前来迎驾,自然要与钱国舅亲近一二。如果不经意有冒犯,还请不要计较。”
一时间宾主尽欢,谈笑风生,最后金百万与李佑在徐徐晚风中送走了魏国公世子。
金国丈感到宽慰的说道:“没想到世子如此谦虚和蔼,平易近人,能够了结一桩心事,少一个潜在强敌也好。”
李佑望着魏国公世子背影出神,仿佛没有听到老丈人的感慨。等到醒过神来,回头对金百万道:“你怎的如此实诚?”
“老夫观之,实在看不出像是作伪。”
李佑嗤声道:“日间侍驾时,据我观察,世子乃是心有傲气之人,你看他今晚像么?”
金百万十分讶异,“真不像。但说起这个,我也记起来了。虽然之前没有见过,但我与国公府的人打过很多交道,传言世子确实苛傲,我只道是传言有误。”
李佑点头道:“这就对了,前后反差这么大。说明他今晚是一反常态,故意为之。”
“若真如此,遮掩的居然如此之好,真令人难以置信。”金百万叹道。
李佑冷静的分析道:“如果是生性有真傲气,那么违心的故作谦卑时,想要遮掩本性,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盖住的,更到不了世子今晚这个程度。反过来说,既然将自身傲气遮掩的如此完美,那说明他是非常自愿的做出如此谦卑姿态。”
“为什么一个有足够傲气的人,在我们没有给他巨大压力的情况下,可以非常主动自愿的前来装作谦卑?那只能说明,还有更深一层的傲气支持着他。换句话说,世子觉得这是一种值得骄傲的计策,能够装模作样玩弄我们,可以满足他计谋得逞的自傲。”
“我们刚才说,钱国舅自视太高,高到了自以为是却辨不清真实状况。而世子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程度上的自视过高?高到了将我们都当做蠢货,任由他装模作样的欺瞒玩弄。”
金百万目瞪口呆,仅仅是国公世子姿态谦卑这个问题,女婿就能长篇大论的做出如此精细的分析?
他不禁发自内心的感慨道:“我忽然觉得,你也是这样的人,你也时常如此将别人当蠢货,所以能感同身受出类似的心思罢,我想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什么叫我将别人当蠢货?很多人本来就是蠢货,将他们当做蠢货是正确的,但对于聪明人,则万万不可当成蠢货看待,世子就犯了这点!”李佑细心纠正金百万的说法,又总结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看是礼下于人,必有所谋。表面的谦卑坦率之下,还不知有什么。”
金百万得出结论道:“可能世子的目的,就是想与我们和解罢,对两边都有好处。这是他内心所追求的,因而可以牺牲自己,放低姿态。”
一旦彻底否定了某个人的品质,那么很多事情都要推翻掉,并重新解构。李佑又回想了今晚的事情,质疑道:“世子口口声声说是钱国舅拉着他来的,现在我倒怀疑,会不会事实恰恰相反,是他唆使钱国舅来的?越想越有可能,钱国舅这种人,被挑唆几句估计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为什么?这样真是多此一举。”
“怎么是多此一举?世子知道我们有能力送人入宫为妃,但又不确定我们有多大力量,换成是我也要想法试探一下,钱国舅就是哄来起这个作用的。世子可以通过我们对钱国舅的态度,试探我们背后的实力,看清我们的底气和底牌有多大,然后再决定对策。方才本官对钱国舅的轻蔑,可能让他看出了什么,所以不敢用强,才会上演故作谦卑的一幕。”
没等金百万悟透,李佑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谁知道魏国公是不是真的无奈?说不定魏国公一门心思,想去尝尝庙堂掌权的滋味,便与太后一拍即合,又特意派儿子来这里耍**阵,并消除隐患祸端。”
金百万真觉得完全跟不上李佑的思路了,打了个呵欠,意兴阑珊道:“老夫困乏,要去歇下,所以不与你说了。再与你说下去,老夫整个人都要彻底混乱了。对了,老夫还有个疑问,为什么那五万引窝本给了新宁侯,钱安却分不到?按理说给长兄已经有了爵位,那世袭窝本给了二兄才显得公平。”
对于权谋之术,李佑已经手到擒来了,不加思索的张口就答道:“五万窝引足以造就一个新总商,是一份很大的产业,怎能不令人眼红?没有实力是守不住的。
新宁侯乃是世袭侯爵,自然保得住五万窝引产业。钱安连个世袭爵位都没有,又不是正经的徽州盐商群中一员,人缘人品都很差。所以内无权势根基,外无乡党援引,能守得住就见鬼了。
如果窝本给了钱安,那太后健在时还好,太后百年之后,必然被人鲸吞蚕食,与其那样,还不如给了新宁侯,至少留在了钱家。”
金百万叹服不已,回房睡觉去了。
四百五十章 百变的人(求月票!)
景和九年,天子南巡驻跸扬州四日,到五月初三就结束了。
这日午间,天子在行宫赐宴。随驾大臣与扬州地方的府、县、运司、分巡道、税关等衙门官员共计二十余人入席分坐。
宴会上有圣谕,例行公事般的豁免扬州府今年三成的钱粮,李佑作为目前的地方官之首,代表扬州百姓谢恩领旨。
整个扬州府钱粮每年三十余万,不能与江南比,但放在全国也算是较多的府。其中三成就是将近十万,朝廷还是能够大方得起。
李佑领了天恩后,心里想道,不知天子到了钱粮占全国十分之一、而且起运上缴的比例奇高的苏州府,还敢说豁免三成吗?那苏州府的三成钱粮就是百万左右,天子若是一口气大方掉一百万,户部诸官就要哭死了。
君臣尽欢,至夜而散。次日,天子起驾幸南京,随驾诸大臣、勋戚、后妃继续同行。唯有消息说,归德长公主千岁凤体贵恙,留扬州养病,不再参与南巡。
天子从城北御码头登御舟出发,这不代表李大人的任务彻底结束了。作为扬州府掌印官,他还要尾随相送,不但要送出江都县,还得送出仪真县。
扬州府两处下江码头里,江都县瓜洲是渡江去江南方向的,仪真码头是去南京、江西、湖广方向的。
一路上,在天颜咫尺时,经李佑观察,某少年天子的神情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那便是“雀跃”。有诗赞曰:久在牢笼里,复得返自然。
除此之外,才华横溢诗人李佑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词了。在扬州城时,天子绝对不是这样的…此少年被母后和长姐铁壁合围的管教了十年,眼下大概是他有生以来,首次得到自由罢。
对此李大人长吁短叹,忧心忡忡。要知道,正是他在大朝议上当廷奏请天子亲政,这才加快了天子亲政的进程。
如今看来,不会是拔苗助长了罢?将来这天子若成了一代昏君,史书上会怎么写他?
随即自我宽慰道,天子毕竟还是十七八岁少年人,有点跳脱心思也正常,没有必要大惊小怪的比那些老先生还古板。上辈子的少年时期,父母都出了远门时,他独自在家不也是一样的雀跃自由么。
李太守一直将天子送到下江,本次迎驾事务才算彻底了结,五月初六才返回扬州城。一日之差,李大人携妻妾儿女在瘦西湖看龙舟大赛的愿望破灭。
天子离开了,行宫却没完全空,还有个贵人在住着。虽然这位贵人是个女子,而且是美貌冷艳的女子,但在懂行人眼中,看到的却是权势,而不是女色,颇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意味。
有应该懂而不懂的人,也被号称百万的某纲商指点到懂了。
短短两日功夫,养病贵人收到的礼物堆满了一个院落,绝大多数是各家盐商的供奉,还有一部分是进贡给天子的,只是报效无门,请这位贵人代替上贡。
回到扬州城的李太守听说此事,只能瞠目结舌,这几天他以为这归德长公主留在扬州是为了自己,看来是自作多情啊。
面对权势,扬州署理正堂官李太守前往晨昏定省也算正常。
李佑恭恭敬敬的立在堂中,代表着扬州府、县、盐三个衙署,道貌岸然的向长公主殿下致以亲切的问候。
面对地方官李太守的致敬,归德长公主却手举一件两尺高白玉观音像,在眼前晃来晃去仔细端详,笑靥如花的没个正襟危坐样子。这个观音像,似乎眉眼与长公主有几分相近,也不知是谁送的巧妙物件。
虽然你我很熟不拘礼,但现在毕竟是公事场合,应该庄重一些的…李佑重重咳嗽一声,有几分恼火的谏言道:“殿下欲玩物丧志乎?”
话音未落,便听到“哗啦”一声响,白玉观音像从芊芊秀手中滑落,干脆利落的碰在地面上,化身为千万个碎片渣子。
“玩物丧志?这总可以了罢?”千岁殿下眼神挑衅,很无所谓的回道。
李佑一面为价值不菲的白玉观音像心疼,一面被长公主言行刺得噎住无语。
怎么这对皇家姐弟一分开后,那边弟弟开始飞扬跳脱,这边姐姐也变成叛逆女青年了,难道大姨妈来了么?
若天天如此德性,我当了驸马也要躲远远的…李佑腹诽道。
长公主立起身子,薄施粉黛的脸面上慵懒而悠闲,秋波横瞥向李佑道:“今日我要去金家那个幽园游玩,听说是你向天子推荐过的,说不定要小住几日。你将你六房妻妾们都领过来,我要见她们。”
李佑感到有些惊悚,瞧长公主这非常规状态,不会几杯毒酒把妻妾们全送回老家罢?她太有前科了。
瞧见情郎又开始想歪的扭曲表情,归德千岁扑哧的笑出来,“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会对她们不利,只是真想见上一面罢了。皇家帝女接见官眷有什么不对的,那太后不也每年节庆都接见诰命夫人么。”
这声笑让李佑松了口气,忍不住道:“你这个异常样子叫我很担心。”
“这怎么是异常,这本该是正常的。”归德长公主望着堂前花丛,感慨道:“没有母后,没有弟弟,没有朝纲,没有公卿,没有争斗,这才是富贵女子的生活啊,我有点喜欢上扬州了…”
李佑张口又要说什么,却被千岁殿下翻脸粗暴的打断了,“不要说我不正常!你又可否拿出正常的情郎样子?不要像个老头子般啰嗦,你想说什么我难道不清楚么!朝朝暮暮、年年月月的以身作则,要端正,要明礼,要克己,要勤奋,唯恐影响到天子不学好样。难得如今有几日偷闲,你就别来装迂腐了行不行,我心里很明白的!”
这些都是你自说自话,我哪里迂腐了,我哪里劝过你什么…李佑感到很冤枉,只是觉得今天这个长公主,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长公主。无奈叹道,女人果然是百变之身。
“走罢,我先去幽园了,你随后将妻妾领来!”归德千岁说完出了堂上。
四百五十一章 妻妾与情妇(求月票!)
金百万重金打造的幽园,在李佑忽悠天子驾临未果后,今日终于迎来了另一重量级的贵宾。
从亲戚之礼讲,女儿的大姑子也就是归德长公主千岁及随身的一百多内监、宫女、侍卫入住幽园,要在这里静养。没了深宫戒律的约束,归德千岁的举动就随便的很,反正在扬州没人管得了她,更没有宗庙社稷先皇母后天子。
一个时辰后,长公主的弟弟的妃子的大姐的丈夫,也就是李佑,领着数辆马车蜂拥而至,在家的妻妾一个不少,全都带过来了。可以说是探亲,也可以说是被皇家帝女召见叙亲以示恩荣。
在幽园清心斋中,李佑和正房刘氏,以及偏房金氏、关氏、程氏、马氏五人按着尊卑顺序排列,等候千岁殿下的驾临。
这五房中,金姨娘前几日在贤妃回家省亲时与长公主见过,所以并不紧张;程姨娘当初有一段时间可以看做是长公主府里的女奴,如今被派到李佑身边,这次等于是见旧主,同样不紧张;关姨娘则更多的是好奇,马姨娘位置最卑,万事有别人顶在前头,也称不上紧张。
只有生性羞涩懦弱的刘娘子,不知为何心肝砰砰跳,李佑甚至瞧见她身上诰命冠服的垂珠不停晃动。于是伸出一只手掌,稍稍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悄声道:“一样是女人,没什么了不得的。”
恰好此时长公主从内里出来了,眼角瞥见李佑与刘娘子紧握的手,但没说什么。径自坐在主座上,对屋中众女笑道:“各自坐罢,今日不讲虚礼。”
又挥挥手,对身边宫女吩咐道:“我们亲友叙话,不用侍候,只留王彦女听用即可。”所有宫婢便退出清心斋。
李佑瞧她浑身衣衫又恢复了龙飞凤舞的华丽风格,不似近期假装江南小女子打扮,想道这莫非是故意显摆么?
眼波转了两转,归德长公主将五女姿色都收于眼底,先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几句色鬼。除了刘娘子稍显平常,其余个个姿色撩人,有精巧亮丽的,有沉静端丽的,有娇憨秀丽的,有清艳冶丽的。就是刘娘子勉强也算得中上之姿,只是在这群女人里才被衬托出平常。
开口问李佑道:“听人说你家中是六房,为何少了一位?”
“有个现下并不在家里,也是她没缘分。”李佑答道,不用想就知道是听谁说的,肯定是程小娘子这个内奸。
归德长公主便扔下李佑不理,转而与刘娘子说起话来,时不时的再与其她人问上几句,李佑彻底成了局外人。
在众女眼中,只见得长公主千岁毫无拘束之感,谈笑自若,挥洒自如,确如此间主人一般,而她们几房宛如局促的客人。
闲谈了将近半个时辰,长公主忽然对李佑道:“去内室,我有话单与你说。”便起身向内室走去。
在众妻妾各式各样的目光中,李佑只好随着进去。这静心斋结构,正中是会客处,东侧是书房,西侧是卧室,有桌案、床榻等家具,与外间隔着一道薄薄竹门。
不知道她有什么秘密的话要说,在李佑疑惑不已时,长公主转过身来,目光定定的看着他,轻启红唇,“为我宽衣!”
什么?李佑吃惊的瞪大了眼睛道:“殿下所言,我没听明白。”
归德千岁轻笑几声,横向展开双臂,宽大的罗袖随着惯性轻轻摆动,重复了一遍道:“为我宽衣!”
李佑不是木头,哪里听不出意思?不禁纠结万分的质问道:“你究竟想作甚?”
“你问这种问题太呆了,快来!”长公主催促道。
李佑看了看门口,愈发愁眉苦脸,“里面的动作外面能听见!家人可都在,在下断不至于如此不要脸面!”
归德长公主得意道:“我请她们过来,就是要她们听着,要不要叫进来看着更好?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在你的妻妾面前,和你做过一场。”
李佑忽然理解她的心思了,又是控制欲作祟!这就是变相的“宣示主权,搁置争议,共同开发”么?
大概没有可能真正结合情况下,她便想用这种近乎无赖的霸道方式,强行将自己虚幻影子楔入他的家庭中,让自己的妻妾知道她这个高贵的存在…李佑哭笑不得,这样被她看上,难道自己应该受宠若惊?目的是好的,但这个手段太过于难堪了!再怎么说这也是情妇,在家人面前炫耀关系是何道理。
“这不行!人总是有底线的!我绝不会如此无耻!”李佑一脸正色的拒绝道。
归德长公主脸色瞬时沉下来,“当初那夜,在林驸马的面前时,你怎的不说这些?你的妻妾是家人,我的夫婿不是家人?”
李佑一时险些语塞,辩解道:“那也是你强行引着我…不然我哪有胆量冒犯殿下。”
归德千岁斥道:“那晚我是鬼迷心窍,可你也能够夺门而出,为何纵了欲?还不是好本宫之色而已,今天却假惺惺的说什么底线,笑死人了!”
李佑暗想,要是现在夺门而出,只怕要被她恨死了,真不好得罪…下意识伸出手去,先脱了罗衫,要解内袄时不小心碰到长公主的胸前,她身躯猛然一抖,倒在了李佑怀中。
那熟悉而遥远的清香涌入鼻中,又记起前日在行宫中的激情热吻,李佑动作陡然加快。迅速的宽衣解带,三下五除二,两具光洁溜溜身躯滚到了榻上,开始你欢我爱的颠鸾倒凤。
李家五房妻妾谨慎守礼的在堂间静静等候。以她们想来,只道是两人有什么官场大事需要密商,所以瞒着她们这些只会相夫教子的女人并不奇怪。
才过一会儿,听到里面隐隐约约吵了几句,她们便为夫君捏了一把香汗,唯恐惹怒了貌似很厉害的公主,会让夫君倒霉。
又过一会儿,却有更加隐隐约约的、细细碎碎的、短短长长的嗓音传到了耳中…几女都是过来人,稍加体会,便晓得那是什么声音了。当即震惊的面面相觑,做梦也想不到的,这也有可能?
半个时辰后,内室里双双几声轻呼,便只剩微微喘气了。
只听得榻上女人幽幽的叹道:“你们男人,果真是最无情的东西。”
刚刚卖完力气的李佑很不忿,“是你无情才对罢,这才刚刚行过夫妻事,你便来诋毁人。”
“这怎么是诋毁,就拿你来说,从京师时起,每当你有求于我时,就会忍气吞声,任由我如何都是一忍百忍。而每每当你觉得不需要我时,就是另一种满不在乎,丝毫不受气的可憎模样,仗着男女情事,便有恃无恐以为我不会对你怎样罢?”
李佑愕然,“我怎么不觉得?”
女千岁犀利的指出:“我知道我今日举动叫你很不爽快,如果你不想做五城提督,你会对我这般低声下气吗?只怕早就摆出地方大青天的架子了!”
李佑难得感到赧然,从当胥吏时,他就是这样的心态,但从不觉得羞耻,今天却被归德千岁一句接一句说的无地自容。可能心里还存有大男子心态,所以才对利用女人在潜意识里有羞愧感。
最后,长公主叹道:“我管不了你,我不在乎你有多少女人,你只要心里有我就行了。”
我靠!归德千岁这话将李佑从内疚情景拔了出来。恍惚间,他觉得仿佛化身为上辈子所看网文小说的主角…不然李某人何德何能,有如此强大的女人对他说出这句几乎穿越了时空的倒贴真言。
这一刻,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林驸马,只怕林驸马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很多年,直到妻子主动出轨不再管教他。
归德长公主起身后,很心满意足的说:“本来想去你家的,但是怕你家没有合适地方,这才叫了过来。今天就算洞房了,三天内给我写首诗,就要写洞房的。”
这次完事后,语言有点多,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多。他忽然发现,和长公主之间,话真是越来越多了。
李佑慢慢的穿衣戴帽,从内室里缓慢而又尴尬的挪出来,事已至此,总要面对现实。而迎接他的,是一双双美丽而惊疑的眼睛。
李佑在家里从来都是大老爷做派,但这次面对妻妾,还真有点底气不足了,只能嘿嘿干笑。
太震撼了…五房妻妾都已经惊呆半晌,以她们的见识,已经不知该怎么想才是了。她们都知道夫君是风流名人,但万万想不到,夫君与那高贵无比的天之骄女居然也有奸情。
若非亲耳听到墙角靡靡之音,谁敢相信?这算什么关系?即使说出去,也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关绣绣喃喃道,“功名利禄,原来如此。”
“胡说!”李佑脸上挂不住的大怒,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不能轻视我的努力!“这份家业是老爷我奋力搏来的,不容你如此污蔑!回去家法侍候!”
脸上春情未散的归德长公主以手拂鬓,站在门口,对李家妻妾道:“没有家法!本宫今夜设宴,请所有女眷一起聚餐。烦请李大人回去写诗去,不要妨碍女眷聚会。”
一家之主李佑被最强势的入侵者赶走了。
四百五十二章 你真乃福星也
每每回忆起景和九年五月初七发生的这件事,李佑就会感到自己被莫名其妙的“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了。正所谓,在别人面前婬其妻女者,必在妻女面前被别人婬…时间在李大人对报应理论的研究中一天天过去,随着天子巡幸扬州的喧嚣渐渐消散,扬州城又恢复了闲情安逸悠然的氛围。只不过各种茶铺、酒楼、浴堂以及街头巷尾人群里,又多了些谈资。
地方各衙门里其他人可以随波逐流的懒散,为迎驾事从去年一直劳碌到今年,紧张之后总该让人喘口气的。即便是向来勤快的人到了这时候,也会忍不住放松几天。
但李大人的公务依旧那么忙碌,一人肩挑府、县、盐三衙署,真是片刻也不得闲。
而且还是江都县、扬州府这样出了名事务繁多的大县大府,盐运司这边,又到了今年新盐陆续开始起运的季节…李大人面临的剧繁可想而知,若不是倚仗年轻力壮,根本顶不住这种超人负荷。
更要命的是,这几个衙门的佐贰官无论什么公务也不敢擅自做主,大事小事都要去烦扰李大人,请示汇报如同过江之鲫,唯恐李大人对自己产生不良看法。
这很令李佑恼火,也是自作自受。古书云,周公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对此李佑本是不信的,只道是夸张修辞,或者周公他老人家故意刷名望。再忙能忙成这样?
当这些典故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并发生在自家身上,亲自体会到滋味的李大人只能欲哭无泪,大骂自己活该了。
这便是有得必有失啊,李佑看着别人朝九晚五的幸福,心里叹道。
其实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揽权过多,固然在天子南巡时大出风头,像个督抚能臣一般在天下人面前露了脸。但事情必是有利有弊,这后遗症就显现出来了。
如今李大人最渴望的,便是朝廷效率高一点,速速派人到扬州上任,将运司、知府这些空缺的正官职务补上,并从他手里分走权力罢!他绝对不设置任何障碍,绝对不再争权。
更何况李大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心思都在什么五城提督之类上面了。他觉得自己在扬州的功业、名望、声威已经达到了极点,向上升无可升,求无可求,再做出新业绩都是无用功,于是心思又开始浮躁了。
就算坐上四品知府位置,还能比现今一人主管三衙的处境更霸气么?除非能给他换个凤阳巡抚做做,但那又是绝对不可能的,做梦都不可能的。
归德长公主大约在扬州住了一个月便要离去,此时天子御驾还在江南,听说快到杭州了。不过长公主并不打算南下去追随天子南巡队伍,而是打算直接北上回京。
对于这个选择,李佑心里当然是乐意之极,但送行时口是心非的挽留道:“何必如此匆忙,你大可在扬州等到御驾回程,然后随驾回京。”
归德千岁玉面惘然,叹道:“江左温柔富贵之乡,果然是消磨意志的地方,再住下去,只怕我要彻底沉沦于此,想至此不敢久待了。”
李佑大赞道:“殿下心性见长。”
这才是比较正常的长公主千岁,够坚毅够自制,不能为了短暂的男女私情而影响家国社稷,特别是朝局变幻时期!当然,还有新设五品都御使提督五城兵马司这样的国家大事!
“而且有些想念小柳儿了。你可晓得,为什么我明明知道你不是好东西,但仍肯许诺助你么?”
李佑看看左右无人,略有自得的悄声道:“因为我是小柳儿的父亲?”
“有没有你,我儿一样少不了什么,一样是天潢贵胄大富大贵,只是恰巧借用了你的种子而已!”归德千岁忍不住嘲讽打击情郎。
话头一转又道:“只是在行宫初见时,你进了屋后先急急忙忙的寻找儿子,从此可以看出,你还不至于是毫无良心逃避责任的人。”
李佑无语,他自认心思够细碎了,但与女人比起来,依然差的很多。这点小细节,都被她看在眼里并认真分析。最后很诚恳地说:“敬候佳音。”
送走了归德长公主,李佑开始满怀期待,人生又有了新的希望,继续在堆积如山的案牍中奋力耕耘着。
这日,他抽出时间翻看邸报中的官员任免栏目时,一条消息让他大吃一惊——浙江按察佥事、分巡苏松道陈英桢升为扬州府知府!
李大人再次感到,什么叫做真主角…他的这位老师,做官范儿太主角了。
他升得快,全因自己上蹿下跳、死命折腾、投机钻营,既劳了心又玩了命,再加上一点点运气。横扫千军树敌无数,幸赖靠山足够坚固才如鱼得水。
这陈老师(从理论上李佑该称陈大人为老师)却总是不声不响的、不带一丝烟火气的轻飘飘升在他前头,仿佛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国朝官员根据起点不同,有很多种近乎固定的升迁套路,都是约定俗成的途径路数。在套路之外的,就如李佑这般比较异类。
最让大家羡慕嫉妒恨的套路自然就是翰林起家,熬到学士或迁转坊局,接下来出任侍郎,最后尚书或大学士。这是最快最清贵的途径,第一流进士的路数。
比较常见的三流进士套路是,知县起家,行取为御史,在御史任上积攒年资,外放五品按察佥事,以后可升为从四品参议,可再升为四品知府,可再升为从三品参政,可再升为三品按察使,可再升为从二品布政使。最后无非就是巡抚、侍郎、尚书这些终极目标。
从上面两种套路就可以看出,一流进士和三流进士之间的区别在哪里了。一流进士的人生就那么几步,目标直指尚书和大学士。
而三流进士的前途,有无数道门槛,需要一道一道迈过去,一个不慎就是卡一辈子,连续当十几年知县的不在少数。
就算官运好,不会原地踏步,但那么多道门槛,每一道就是几年功夫,有多少人具备长寿去奋斗到头?
若据此分析陈老师的升官,会发现有很多内涵,不是大明官场中人品味不出来的。
陈老师当年本该是一流进士入翰林,但却像三流进士当了七品知县起家。不过又一跃超擢五品按察佥事,叫李佑目瞪口呆,很为陈老师忽上忽下根基不稳而担忧,这样拔苗助长只怕要毁人。
后来他知道了内幕才恍然大悟,原来陈老师当初是因为太低调,或者是有意隐瞒后台,所以在馆选时被暗箱操作刷了出去,没有入得了翰林。在时任吏部尚书的许次辅授意下,十分委屈的装作负气而出,外放担任了知县。
景和七年年初,陈老师直接由知县提拔为按察佥事,看似突兀,实际上是合理的,并没有超出上述的那个升迁套路。
只是省略了御史这一步为过渡,算是朝廷给予陈老师没入翰林的补偿。堂堂吏部天官的学生被黑掉一个翰林,现在补偿一个按察佥事,谁又能说什么。
一晃两年半,这次陈老师又是跳过从四品参议,直接由五品按察佥事升为四品扬州知府,很令人意味深长,但也说得过去。
有一任实职风宪资历,有第五名进士的高端文凭,再给个卓异考评,又不用跨越京官和地方官的鸿沟,五品升四品真不算什么,无可指摘,任是谁也只能呵呵呵了。
看看老师的发展轨迹,李佑只能感慨,真是比自己稳的多。七品变五品,五品变四品,皆是稳当的叫人无话可说。有后台有师门,于无声处悄然出头,蓦然回首已在灯火阑珊处,这才是正常的官场赢家生涯。
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李佑将来未必就比老师差了!
没过两天,陈老师的上任红谕就发到了李佑手里。原来陈老师没有回京周转,从苏州直接到扬州上任,路程不过两百多里,自然来得很快。
接到红谕,李佑连忙筹备起来,自己老师来上任,自然要极尽周全,万万不可让别人挑礼。
六月初十这天烈日炎炎,李大人汗流浃背也只能在码头上苦候着。
在一派鼓瑟笙歌、喇叭唢呐交错的喧闹中,新知府的坐船缓缓靠岸,一身崭新官袍红到刺眼的陈大人出现在甲板上。
李佑热情的高呼一声“老师”,装模作样的上前迎接行礼。
陈知府扶住李佑,说实话,现在的他真不好意思受李佑的礼。只比李佑年长八岁,品级又差不多,李佑还有勋位在身,大剌剌的以师徒之礼相见,太过于轻浮了。
陈老师端详李佑片刻,叹道:“你真乃福星也!”
李佑险些热泪盈眶,他只听说自己是扫把星,今天这第一次被人表扬为福星,还是老师有见识,话不多却总能一语中的。
走了迎接过场,浩浩荡荡的队伍将新知府送到府衙。
当夜,扬州府衙没有大开宴席,只是在后衙亭中置办了一桌酒菜。上桌的只有陈知府、李佑以及陈大人的幕僚黄师爷。
三人浅酌慢饮,主要还是以闲谈为主,以他们之间的密切关系,用不着以热烈的氛围表达什么了。
陈知府说起苏州府迎驾的事情,“那真是盛况空前,从浒墅关到阊门,一路估计有数十万军民沿岸迎驾,听府衙说是和扬州学的,你倒是真能讨喜。”
李佑摇头道:“还是我们苏州人口多啊,扬州这边论人口只有苏州的一半,最终为避免过于扰民,只凑起了几万人。”
黄师爷叹道:“什么事情到了李大人手里,总要翻新花样,令人钦佩。”
陈知府又问道:“你将那李登高怎么了?他见了我像是仇人一般。”
“腐儒不足为虑!只是他辩不过我,欲跳水自尽而已,于是我便讽刺他同为高名进士,却比老师差得远,有如云泥之别!”
陈知府与黄师爷都很无语,以他们对李佑本性的熟悉,可以想象得出,李登高当时被羞辱到了何等地步。
为此陈老师苦笑不已,“你这树敌树的…想要在天子面前留名么,还将我连带了。难怪天子见了我,也叫得出名字来历,居然知道我是景和五年的进士。”
黄师爷开始说起正事,“今日在府衙点检府库,简直亏空累累惨不忍睹。你江都县欠的那些常例钱,都补上来罢,听说差不多足足拖欠一年,太不像话了。”
李佑脸色微苦,“因为迎驾的事情,江都县库积存连同夏税挥霍一空,只待秋粮救急,从哪里补上。”
“别叫苦,我还不清楚你?不管什么法子,三日内补上,现在府衙由东主掌印,又不是那个罗知府当家,你好意思留个烂摊子。”黄师爷笑骂道。
又语含艳羡的说:“对了,反正你在扬州不久矣!计较这些作甚,还有什么好处不要忘了留给东主,比如介绍介绍金百万给我们。”
李佑大惊,他怎么知道自己想要离去的秘密?再说长公主说过并无完全把握,他就能确定了?
黄师爷哈哈大笑,“别装糊涂了!地方官做到了你这个专权跋扈的地步,朝廷是不会让你久任的,以免尾大不掉!即使不升官,也要迁移流转为其他官职。再说哪有老师学生同地为官的道理,东主来了,你就该走了!”
是啊,无论真的要走了,李佑暗想。
黄师爷又想起什么,边说边乐道:“为何东主可以补扬州知府?新近有个官场笑话说,李太守你有心要谋取扬州知府位置,而别人见了罗知府遭遇后都不敢来扬州,所以天子无奈下只好派东主来压住场子。”
及到次日,李佑又从邸报上看到一则消息,朝廷任用前南京右都御使谢彦,以右都御使巡抚凤阳等处。也就是说,新一任的凤阳巡抚就是这位谢老大人。
数日后,谢彦到任,陈知府和李佑率领官吏去东门外码头迎接。谢抚台下了船,看到李佑,不由得叹道:“你真乃福星也!”
李佑再次险些热泪盈眶,一个月内,两次有人表扬他是福星,这是做官至今从未有过的遭遇。
对谢抚台而言,李佑确实是福星。
三年多前,李大人将苏州官场掀翻了,谢中丞作为钦差去查办,以功从南京右副都御使升为南京右都御使。
今年,李佑又将扬州官场掀翻了,还是谢大中丞去查办,结果机缘不错,顺便就接任了凤阳巡抚。虽然同为二品,但地位和实权不可同日而语,算是又进了一大步。
这不是福星是什么?
四百五十三章 人间始爱瘦西湖
李佑知道,黄师爷说的没错,自己即便当不了那心仪已久的五城提督,只怕在扬州也没多少时间了。迎驾时以区区扬州府同知衔,做出了方面官架子。不但在朝廷面前展示出了卓异功业,树立起了自己的能臣大员形象,同时也将自己那打破官场常规的专权暴露在朝廷眼中。
那么多言官不是吃素的,肯定已经有所议论了。现如今扬州官场显然已经严重失衡,向来注重制衡的朝廷大概不会让他继续留在扬州做官了,肯定要将他升迁到别处。
但这次他不是牺牲品,而是因为太出色拔尖,所以肯定不能只给个二三流官职就打发掉。即便没有五品都御使提督五城兵马司,也该铨叙一个稍稍像样的官职。
认清自己即将离去这个现实,李佑对于老师来当知府打心底是欢迎的。起码他所创造的局面可以很好的延续下去,所用的人可以顺着关系继续投靠老师,从而避免了人去政息的忧虑。
而且李佑也相信,以老师的能力足以掌控局面,再说还有黄师爷这个精熟人物在旁辅助。
话说陈英桢到扬州府接收李佑这个名义学生的摊子,对他自己同样也是件很有利的事情。李佑已经打下了非常不错的基础,他可以顺理成章的承续李佑创造的成果。不会像升迁到别的地方那样两眼一抹黑,彻底人生地不熟,导致一切都要风险莫测的从头开始。一个词,稳妥!
所以这个情况是双赢的,李大人甚至打算将庄师爷、胡师爷两位幕僚留给陈老师使用。如果他要入京为官,没有繁多的亲民事务,只怕身边用不了这许多幕僚,有一两个西席就足够了。
庄成贤熟悉地方衙门事务,胡振汝通晓本地民情,这两个师爷跟他去京师用处不大。推荐给老师使用,也算人尽其才。另两个幕僚崔、周二人年纪较轻,又是去过京师的,所以要留用随他入京。
这几天,李佑吩咐家中开始收拾细软,打包箱笼,提前做好离去准备,免得手忙脚乱。
但朝廷诏令来的比想象的还早,景和九年六月下旬,新的盐运使上任了,前后脚功夫,李佑也接到了朝廷诏书。诏令内容很简单,叫他提前结束任期,入京朝觐,考察大计后留京任用。
前文介绍过,京官六年一次大计,谓之京察。而地方官按照制度则是三年一朝,朝觐的同时要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考察,类似于京官的京察,也叫考满。
所以常说地方官三年一个任期,三、六、九年都是任满考察的考满之年,有门路的三年考满就升迁了,没门路的熬够九年后,估计还是个平调。
当然,最有门路的,或者最有奇遇的地方官,三年都不会任满,一两年后便升迁了,就像李佑这般。
提前结束任期的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犯了事,被捉拿入京审讯;另一种,就是被召入京朝觐并接受考察。
李大人到扬州上任,满打满算也不到一年半,期间还经历过一次因功由通判升同知。如今收到朝廷诏令,提前结束任期进京朝觐接受考察,官场中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必然是升迁的前兆。何况诏书里还**裸的明说了,留京任用。
一时间,满衙都来相贺,恭喜李太守青云直上,再次升官。
李佑便花了几日功夫,将手里事务交出去,府衙事务交给陈知府,县事交给了郭县丞署理,府守备司也交给陈知府暂时管理,等候朝廷委任新守备。
因为家里提前有所准备,所以很快便可以出发了。虽然妻妾们对扬州生活很满意,但也没办法,丈夫换了位置,她们就要跟随移居京师去,这就是所谓的宦游了。
当然,不想跟随宦游的,也可以选择回老家侍奉公婆去,很多官员家庭都是这样异地分居。但李佑的妻妾没有选择这条道路的,宁愿跟随夫君颠沛一番去那遥远的京师长住。另一个独自在高邮的谢姨娘,大概还得等一年半载才可以脱身。
李老爷宽慰各房道:“京师虽远在北方,但南人在京为官者甚多,不是你们想象的奇风异俗地方。”
又去拜别了陈知府,感慨几句道:“才与师聚,又遇离别。不能朝夕立于门下听从教诲,甚为此生至憾也!”
陈知府勉力几句道:“吾辈身属社稷,何须作依依惜别之态。报效朝廷,莫负君恩,无愧黎民,不可或忘,切记切记!”
每任官员,来的时候都是轰轰烈烈,那么离去的时候,自然也不能悄无声息,不然让别人看到觉得是灰溜溜走人,有损形象。
在成熟的官场机制中,一切常见程序都有规矩可循的,而且是在天下一千多个县,数百个州府都可以通用的规矩。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大一统帝国的特色。
李大人定于六月二十七日离任,之前他嘱咐了郭县丞、庞教谕、金百万等人,委托他们组织一下各种送别仪式,免得出现冷冷清清的情况,丢了自家面子。
丢了面子还是小事,让别人看在眼里,只会道是此人当真不中用。
众人无不应声承诺。两个月前刚迎过驾,很多用具都是多余剩下的,如今废物利用,又搬了出来。此外还须去打造些功德牌、万民伞之类。
放在以前,立个功德碑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如今朝廷三令五申不许随意离任立碑,除非朝廷特批允许的,所以这次立碑就先免了。
至于李佑本人所要做的就是一件事,准备官靴若干,自有其用处。
到了六月二十七日清晨,李佑的家眷和仆役、婢女早早登上船等候出发。船队共计八艘,这又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按制,官员自从离任之日起,就停了俸禄,直到新上任为止,常例银之类的更没有了。所以离任官员最痛苦的就是这一点,百事只出不进,更别说李大人这样俸禄不知扣到什么年月的。
幸亏他有个巨富丈人,这次赞助了不少,叫李大人不至于天天看账本计算如何节省支出。
闲话不提,却说在清晨时,乌纱官袍的李前太守,在随从陪伴下骑马从县衙中出来。没走两步,便见县丞主簿典史等官属在路边搭起彩棚并备了酒席相送。
李佑下马与郭县丞互相慰勉,互道一声珍重,互敬过一杯酒,便重新上马前行。
继续走了一段,又见衙门胥吏搭彩设席,李佑受了敬酒,上马要走时,忽然有衙役飞快的上前,抱住李佑大腿。另有数人手忙脚乱的脱了李大人的靴子,高呼道:“恳请大老爷不要走!”
这叫做脱靴遗爱,传说前朝有个地方官离任,百姓不肯放人,拉断了他的缰绳,扒了他的靴子。结果这个习俗传至今,每个地方官无论贤愚清浊,反正在离任时,都要上演一出脱靴遗爱的场面。
李佑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任由别人扒掉自己的靴子,随即换上备用的,继续向东关利津门而去。
到了新旧城中间的大东门,又遇到了庞教谕率领的生员秀才方阵,依旧是薄酒一杯,珍惜道别。
县衙位于旧城区,穿过大东门便进入了扬州城的新城区。李太守骑马立在小秦淮河的拱桥上,闻着两岸河房飘来的脂粉香气,泛起一丝离别愁绪,举目远眺前路,准备应景的吟诗一首。
不过当前方景况入了眼后,李大人登时心惊肉跳,浅浅的离愁别绪和诗意一散而尽!只见得从桥下一直到大街远端,彩棚密布,鼓乐齐鸣,十步一桌,八步一案,沿途摆设酒席直至视野之外。
陪同的崔师爷目瞪口呆,这可怎么穿过去…那些组织者做事太卖力气了!有几百个士绅民众出面意思意思便足矣,搞出这样场面过于壮烈了。
从脚下所处,到达东关利津门外码头,足足有四里路程。这四里长街,可不好走啊。
某穿越者真的低估了这年头百姓对“青天”的感情,又火上加油的经过精心筹备和四处鼓动,便有意无意、半是组织半是自发的汇聚成了这幅场面。
呆立半晌,机变百出的李大人也没奈何,硬着头皮下桥前行。才行数步,顿有城坊乡老数人,从路边闪出拦马叩首,涕泣不能语。
李太守下马扶起,欲哭无泪,本官真的没有这么好…
时人有笔记记道:“李公去时,江都合县百姓搭彩相送,把酒脱靴,自小秦淮桥下起至东关利津门,有百十处来设酒席者。沿途结彩张乐,百姓居民簇拥逡巡不去,脱靴把酒号恸大哭。寸寸节节,行而复止,止而复行。
出城在吊桥下,近郊百姓挤塞哀号,李公苦极,不能言语勉力而前。利津门至码头,各商家备酒席饯别,重复把酒脱靴,鼓乐候送,百姓无不嗟叹泣涕者。
当日李公清晨自县衙发,行过午后方至岸边。远近士绅乡民相送,计脱靴七十余只,换无可换,无奈跣足而行。一路酒席置备不绝,所受敬酒浅尝辄止,犹自大醉昏沉。
李公被扶登船而去时,满县人如失父母,夹岸而行者千百数。呜呼!吾此生未见有离任之官有如是者。”
又有拍马诗流传曰:江山代有贤人出,神化丹青即画图。幸得扬州李太守,人间始爱瘦西湖。
四百五十四章 再次进京
沟通南北的两千里运河,李佑已经两次来往,沿途没有太多的新鲜之意。他这辈子只要继续做官,必定还得不知多少次在这条水路上飘来飘去。
八月初到了京东通州,此时正值漕运最高峰期,通州至京城的通惠河只许漕船通行。李佑的特权还不足以让自己的船驶到京城,于是照旧例在通州下船换车。
家里人口众多,为此足足雇了十几辆大车,这又是一大笔开销。李佑忍不住再次感慨,若自己没有常例钱这些灰色收入,没有喜欢做生意的关姨娘,也没有金百万赞助,像海瑞那样活着,就算俸禄可以足额发放,还是开销不起离任上京选官费用。
话说李大人在扬州接到诏书之日,便打发了张三早早上路,提前前往京师购置房产,并且指定了要皇城西面小时雍坊的住宅,即便买不到小时雍坊的住宅,也不可太远。
无它,俗语云西贵东富,达官贵人、京曹官员多居住于西边。尤其是小时雍坊,紧靠皇城西南,无论向东从承天门入宫,还是向北从西安门进大内西苑都很近,所以是京官聚集的黄金地段。这个位置,大约相当于后世的西单一带。
西贵的源头大约起于国朝初年,因为这边有什刹海,风景比其他处好,而且天子喜欢在西苑活动,从西安门觐见方便,所以高官显贵将住宅位置选在皇城西边。时间长了,皇城西面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贵人区(注意不是富人区)。
住在这里,不但是身份象征,而且便于与同住附近的朝官们交往。不然的话,跑到京城东边去住,会显得有点另类,等于是远离了朝臣主流。
说实话,住在皇城之东,除了去找归德长公主偷情和去教坊司胡同狂欢比较有地利外,没多大好处。至于偏远的北城和属于外城的南城,那更不是考虑对象。
李佑这次进京不像上次,可以胡乱找地方租住,要将架子正经八百的摆起来。在通州驿,见到了从京城前来迎接的张三。
“老爷,合适的宅子不好找,卢尚书家帮了忙,才觅到两处候选,都是离任京官留下的。一处就在那小时雍坊里,但只有三间三层,住进去有些拥挤,还好后院是楼房。另一处三间五层,宽大一些,但位置不如前面这个。”张三对李佑禀报道。
李佑考虑了一下,吩咐道:“那就要前面这个,地方难得,小点就小点,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扩建。”
一夜无话,次日坐大车出发,李佑与刘娘子和梅枝同乘一车。午后抵达京城,从东便门入外城,又崇文门沿着崇文内里街进了内城。
梅枝好奇的从小窗向外乱看,某种意义上也充当了刘娘子的耳目,嘴里评价给刘娘子道:“小姐,京城街道又宽又直,就是有些脏,地面尘土真大。”
李佑笑道:“你这一看就是没来过京师的外地人。如今已经快要到京师最好的时节了,秋高气爽还是很不错的。等到来年春季风起尘扬,你就知道什么叫尘土大了。再说京师街道就这些大街宽,各处胡同里一样狭窄。”
梅枝不理睬老爷的揶揄,眼朝外望,又继续对刘娘子说道:“这房子红砖绿瓦的,花花绿绿挺好看,和老家那里不一样。”
马车又摇摇晃晃半个时辰,停了下来,一直在前领路的张三立在外面,恭敬的禀报道:“老爷,夫人,这便到了。”
李佑下了车,这宅子朱漆红门已经打开了,内有照壁,站在门外看不清里面。张三拿出几张图,对李佑开始讲解如何安置。
李老爷不耐烦听这些俗务,挥挥手道:“你与李四勤快些,将夫人们和家什安置好,以及给两位西席找个清静屋舍。回头与我简要说说即可,老爷我就不细问了。”
李佑站在胡同里,东西南北的看了看,左邻右舍果然家家朱门,不愧是官员云集的地段,得闲了要拜访拜访才是。而且还得让张三多打听点,旁边不知谁家要是离任或者被抄了,赶紧买下来扩大自家的面积。
第二日是八月初四,李佑将家人继续留在新宅中安置收拾,而心急的他则带着揭帖,向位于宫城正南方的吏部而去。
李佑这次被召入京,是来接受任满考察并叙用的,负责考察的衙门是吏部和都察院,所以进了京后,须得主动向吏部和都察院报道。叫崔师爷帮忙写的揭帖,便等于是上辈子的述职报告,主要内容是自陈功绩以待勘察。
他新宅距离承天门外的六部不过二里多地,而且还是很好走的大路,比起上次留京住的寓所,真是便利了许多。
吏部大门那里,还是那副终年不变的门庭若市样子。如果说朝堂如市场,吏部就是这个市场中最大的商户。
在地方上具备真正告身的官员难得一见,一个大县里可能也就七八个。但在这里却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来,就可能碰到三五个官员。任你是地方青天还是民之父母,到了这里就是个普通货物。
但不得不说,即便站在货物堆里,李大人依旧醒目亮眼。与三四十岁为主的老家伙们比起来,如此年轻的正五品不是凤毛也是麟角了。
吏部大堂上的老吏对李佑印象极其深刻,见到英气逼人的李大人踏步进来,愣了一愣,主动招呼道:“许久不见了,李大人!”
在各式各样的侧目中,李佑插了队将揭帖放在案上,问道:“天官和左部郎可在?”
“在的在的。”那老吏收下揭帖,热情的答复道。
李佑点点头致谢,转身向吏部后衙行去。
在去年三月的朝廷大洗牌后,原吏部尚书许道宏进位建极殿大学士,成了次辅。而原左都御史赵良仁迁吏部尚书,便是如今的天官大人。
这位赵良仁老大人与李佑乃是同乡,李佑在苏州又与赵家交好,所以论起关系,应当比许道宏更亲近。
不过赵天官大约是在都察院做风宪官久了,那种不苟言笑的严厉的派头一时纠正不过来,对着李佑这个勉强算通家之好的同乡后辈也是如此。
所以面对赵天官,李佑觉得亲近程度反而不如与许次辅之间相处时,不过他也知道这纯属是个人感觉,而做官万万不能靠流于表面的感官知觉。
见了天官大人,礼毕寒暄几句,李佑脑子转了转,决定说几句不那么突兀的私人事情,以增加亲近程度。“贵府义老爷如今在家将近三年,当初的风头早已过去,按说应该起复了,老大人要举贤不避亲哪。”
这义老爷便指的是赵家三兄弟中的老二赵良义,当初他为避嫌辞官隐退在家。没想到遭遇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幸亏李佑帮他找回了流失在外的孙辈,才聊以为慰,这一晃也快三年了。
赵天官苦笑道:“我这二弟如今一心在家调教孙辈,不想入仕了。”
哦,李佑陪着唏嘘几句,又说了说家乡闲话,便起身告辞。
出来又寻到文选司郎中左大人的屋子,对左郎中拱手道:“左兄别来无恙!”
左郎中端坐公案后,不还礼不起身,很无礼的看着李佑叹气苦笑,半晌才道:“景和七年二月底,你选官江都县,至今方才一年零五个月二十天,你又回来了。”
李佑做出激动样子道:“左兄如此惦念在下,感激涕零!”
左郎中傲然道:“本官不仅仅记得你。在其位谋其政,天下七品以上官员,履历都在我心中!”
李佑暗暗吃惊,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这些身居要职的人物,果然人人有几把刷子,恭维道:“左兄记性超群,在下简直五体投地。”
左郎中挥挥手:“不要打岔子,正在说你。我当初怎么也没想到,你被黜落到地方,不过一年半功夫,竟然又回来了,还能不升反降的与我平起平坐…”
李佑之前是六品内廷京官,到外地任六品本身就是降了一等,升为五品地方官算是补了回来。但再迁转五品京官,那又是升了一等,与五品郎中一样了。
明明是贬到地方去,结果转了一圈升回来与自己平起平坐了,所以见多了升迁流转的左大人才会明目张胆的嫉妒。不只是说笑,李佑这种殊遇确实足以让任何一个官员感到人比人气死人。
李佑陪笑道:“左兄说的哪里话,你这文选司郎中号称天下第一五品,别处谁能与你比?你只不过不屑于升迁别处而已,熬上六年九年任期,超擢直升为三品侍郎不在话下,何必计较一时长短。”
又赶紧问道:“在下前来,是听说朝廷要设立五品都御使提督五城兵马司,想问问底细。”
左郎中皱眉道:“我就知道你为此而来,最初的名单是由我拟定的,再之后,就是庙堂诸公和圣母的事情了,我没法做主。现在还剩五人待选,已经廷推三次并奏与圣母,但圣母次次留中不发,至今仍是悬疑。”
李佑疑道:“那圣母意欲何为?”
“这官职相当于主管京城大半事务,不但文臣争端极其激烈,勋戚对此也是蠢蠢欲动,故而圣母迟迟难以决断。不过我听说,圣母有意叫五个待选之人当朝廷辩,以定人选。”
李佑无语,看不出太后老人家还是很时髦啊,居然能超越时代的发明竞选演讲。
左郎中似笑非笑道:“卖弄嘴皮子是你的长处,我倒觉得,廷辩大大有利于你。老实说,你花的了多少心思在太后左右,才博得这么一个机会?”
四百五十五章 执金吾不好当
从左郎中这里打探出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李佑没有久待,向左大人索要了一份待选人名单,便告辞了。
作为京师官场的前红人。他很忙,有不少人需要去拜访。其实接下来他应该去拜访许次辅,怎奈内阁地处宫中,以他如今身份想要进去很麻烦,所以暂且放到后面。
六部衙门中,除了刑部之外,其余五部都在承天门与大明门之间扎堆。从吏部出来,李佑又去了兵部拜见卢尚书。
一年半未见,老尚书没什么变化,依旧硬朗,看样子干到七十岁问题不大。他瞧见李佑便叹道:“真不知你是什么命数,两次进京,都是风波莫测之时,莫非你定要赶着这种时候来么。”
李佑不在意的笑道:“谁不想做太平官?这不是晚辈一定要凑热闹,若不是这种时候,晚辈也没机会进京啊。”
卢尚书话头一转,“说起来,老夫要求到你了。”
李佑猛然起身,作揖道:“此言折杀晚辈了。老大人但有吩咐,晚辈照办就是。”
原来卢家三公子,也就是李佑正房刘娘子的便宜奶兄,去年大比中了进士,可惜名次不佳,只不过是三甲二百来名。
按照规矩,新科进士有半年观政期,也就是实习期。过了实习期,才正式铨选做官。卢三公子这种名次的,按例要外放为知县或者推官,不能留京。
不过卢三公子此人读书读的很耿介迂直,这点李佑也是知道的,然而宦海风波险恶,所以老尚书不放心让他独自去地方。一直拖到如今,始终没有确定好自家儿子去向。
不过听说李佑离任,老尚书就动了心思,将儿子扔到江都县接替知县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这个念头与许次辅将陈英桢扔到扬州府任知府如出一辙。
李大人暗暗感慨,自己打下的基础太好了,大佬们纷纷想让子弟搭上顺风车蹭政绩…这也是好事啊,至少说明自己真正开始融入了关系网,想明白后李佑应声道:“世兄尽可去得,必不叫他吃亏,再不济扬州府里还有陈知府照应!”
说完自家事,老尚书再次叹道:“虽然你善于用势,但老夫还是觉得,你这次进京时机不好。如今京师中潜流暗涌,说不定在哪里就触礁了。”
李佑心中一动,顺着话问道:“重设司礼监和勋戚议政还没有定数么?我四月底从邸报得知此事,至今已经沸沸扬扬三四个月了,难道还不曾揭晓?”
“慈圣宫也在等待哪…”老尚书与李佑说话自然是言谈无忌,也有心指点一二,反问道:“你觉得这次变局理当如何结束?”
李佑说出自己想法道:“这几十年勋戚没什么权力,太后又即将交还大政,只等天子南巡回京后便退养。所以哪里争得过朝臣,好似鸡蛋碰石头罢。”
卢尚书正色道:“你骄性发作,太小看勋戚了。彼辈虽然无权却是有势,多少个百年世家盘踞京城,枝繁叶茂,又互为婚姻。同气连声起来,岂是好相与的?”
“你以为太后放出风声后便按兵不动,等待的是什么?无非就是给出时间,叫勋戚串联造势。一方面将声势鼓动起来,另一方面积极去拉拢大臣。在这事上面,勋戚似乎比文臣齐心的多,以老夫看来,这就是他们最可怕之处。”
李佑默默地品味老尚书的话,很是值得深思啊。说的很有道理,面对这个形势,自景和朝以来从没有团结一心过的朝臣只怕很难齐心协力。
他自己就无法想象,许次辅与彭阁老可以联手对敌是什么样子。最多也就在朝议上,共同表同样的态度而已。想在日常中联手步调一致,只怕很难建立起这种信任感。
而且,文臣中从来不缺野心家。或许有人想当尚书,或许有人想当大学士,或许有人想当首辅。对这种人而言,做出暗中勾结勋戚除掉自己的障碍的举动并不奇怪。
不知为何,又想起两百年前的大礼议事件,那时天子不过是个刚刚进京的十几岁少年,文臣势力看起来何其强大,最后胜利者不仍旧是世宗皇帝么?
在这点上,听老尚书说来勋戚比文臣团结啊。太后只怕也存着考校心思。如果这帮勋戚连发挥出相应能量都做不到,那就是烂泥糊不上墙,真没必要浪费精力去扶助了。
想至此,李佑实话实说道:“庙堂大事,自有诸公做主,非晚辈可以置喙。不瞒老大人,晚辈所求,其实也就是五品风宪提督兵马司而已。”
老尚书见状,便将自己心中所有揣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你以为这个官职的争夺与朝局无关吗?之前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看出来,我现今可以告诉你,其实很有关系。”
“起初朝臣奏请设立此官职,固然是因为京师重案频发,但又何尝不是想借此抑制勋戚?
须知那些勋戚世代居住在京城中,亲族家人众多,又倚靠地情熟悉,仗势违法乱禁者比比皆是,但一直不能有效整治,毕竟京城兵马司不过是个六品衙门。
若能设一有力官职,用勇于任事的大臣专理此事,则情况又不同了。或者说,这也是对勋戚的一种牵制和警示,说明文臣具备随时采取手段打击勋贵的能力。
想必那些勋戚也认识到了这些,意欲反客为主争夺位置,据我所知,五个待选中,有两个便是与勋戚有关系的。按说官员铨选大事,勋戚根本不足为虑。但这次慈圣宫有意拉拢勋戚图谋大事,便照顾勋戚的想法,提名将此二人放入待选中。
所以看似是区区五品官职任用,其实则不然。你在外地消息不灵通,不晓得京中内情,只以为是个寻常选官,但在最近两个月,已经变成了两边角力的落手点,也堪称是大朝局的风向。已然演化到如此局面,贸然参与进去,那就是卷入风波而不得知啊。”
听了卢尚书所言,李大人顿时流了几滴冷汗。这一年来李佑久在地方,对京师形势确实所知有限,从未想到这层。
真没想到竞争这个官职如此烫手,不仅仅是官职本身的问题了,居然还与大朝局牵连了起来。
李佑从来不怕做糊涂事,就怕当糊涂人。自己若糊里糊涂的一头闯进去,只怕讨不了好。
难怪当初归德长公主犹犹豫豫,再三劝说自己要慎重,那个时候她大约也预感到了眼下这个情况罢。这个执金吾不好当啊。
四百五十六章 希望渺茫
面对这个明显的争斗焦点,假如放在从前,李大人必定瞻前顾后,能躲就躲,若非被强行推出去,不大愿意主动惹事。毕竟那时他总将自己视为无根浮萍,不想去承受风吹浪打。
但是现在,他没有退缩之心,反而想要迎难而上。一方面,有根基就有底气,最差也有金书铁券保住身家;另一方面,在地方正印官位置上锤炼了一年多,养出了出世进取的性子和心态。用他对长公主的玩笑之语说,这个天下,有谁比他眼光更长远?
走出兵部大门,李大人涌起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夺取这个官职成功与否,就相当于是他的春闱大比,丧失这个机会,自己终生无望打破横在头顶上那面无形的天花板。无论如何艰险,人总要做一点自以为正确的事情。
离开兵部,李大人又向南进入礼部,目标自然是仪制司员外郎朱放鹤先生。
朱部郎见了李佑大喜道:“贤弟何时回京了?今晚我做东道痛饮一番。”
李佑连忙摇手,“今晚不行,我还需去拜访些老大人。”
放鹤先生会意道:“原来如此,贤弟回京选官,正值要紧时候,自然无心纵情,醉翁之意不在于此也!”
“听说圣母下诏廷辩廷推,在下前来讨教一二,这究竟是如何仪式,也好有备无患。”
朱放鹤想了想道:“其实就是变样的廷推罢,只不过允许你们几个当廷自陈而已,你不是上次经历过么。”
朱放鹤说的,就是李佑前年神乎其神的将王启年干掉后取而代之的那次廷推。
李佑苦笑:“那次真是稀里糊涂的,不知怎么回事就中选了。廷推究竟是什么状况还真不清楚,愿借贵处大明会典一阅,我仔细研究研究。”
朱放鹤起身去了别处,不多时拿着一本书册回来,递给李佑道:“此乃大明会典其中某卷,内有廷推事项,自己回去看罢,不要损坏了。”
李佑谢过,又闲谈几句,订下后约便告辞了。他没有就此回家,继续在六部、通政司里转了一圈,拜访了几个还能说得上话的人,都是做分票中书时有过来往的。
等结束行程,天色已经是黄昏,李大人施施然回了家。用过晚饭,又去了建极殿大学士许次辅府上拜访,并得以被传见。
还是在那间书房,以前无数次被深夜传召见面密谋的地方。许次辅略带疲惫的靠在竹椅上,对李佑点头示意。
李佑想道,如今许次辅也算自己老师的老师,又是位在中枢参预机密的大学士,很有试探价值。便大胆问道:“以老大人所见,晚辈今次成事可能为几何?”
“你指的是五品检校右佥都御使、提督五城兵马指挥司?”许次辅淡淡的反问道。
李佑第一次听到这个官职的正式名称,连忙记在心里,既然从大学士口中说了出来,多半就是最后的定案了。
“我不太主张你参与的,成事又怎样,不成事又怎样?即使入选了,在如今这个朝局下,很可能也是麻烦的开始。当然,我并不反对你去争,只是要告诉你,你别太过于看重此事,因为上了廷推,我觉得你入选希望实在不大。”
李佑不服气道:“一丝希望也无么?”
“如果是圣主特简或者部推,都还可以运作,但是廷推…你未免树敌有些多了。六个大学士中,肯定有四个要否掉你,有了这个风向,别人没必要去得罪人,也就顺大势而为了,你怎么可能入选?前年你被廷推为分票中书那样侥幸的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见李佑默然不语,许次辅又开导道:“你入京之前,为了这个官职的前三次廷推,入选的都不是你,只是不知为何圣主留中不发。这次照葫芦画瓢,叫你们当廷自陈,估计还是走过场,又怎么可能会变成你入选?且打起精神,京中如此多官职,少不了你的位置,这点你大可放心。再说袖手旁观也未必是坏事。”
内阁如今是三足鼎立,首辅徐阁老和武英殿大学士彭阁老为一方,次辅许阁老与文渊阁大学士杨阁老为一方,文华殿大学士袁阁老与东阁大学士金阁老为一方。
对此李佑长吁短叹,别人或许有得罪一方的,但好歹还保存了另两方脸面。只有自己同时与两方交恶,在廷推这种看人数的场面,其他人不愿同时得罪四个大学士的情况下,自己就会很吃亏啊。一团和气、八面玲珑这两个词,果然有其精妙处。
从别人嘴里听不到好消息,李佑可以不在意,因为还有许次辅这个最硬的靠山可以指望。但从许次辅这里也没有得到好消息,他就真有些失望了。
授予官职有三种途径,特简、部推、廷推,他原本以为归德长公主游说过太后,便可以大功告成,自己就等着上任了。
即使钱太后碍于脸面,不愿特简,那也可以用正常的部推,通过吏部左郎中和赵天官把自己选上去,只要太后装糊涂不否决就可以。
但李佑没料到太后居然下诏廷推,他今天转了一圈打探消息,到如今越来越不乐观,发现自己的愿望真有极大可能落空。
还能指望谁?归德长公主作为靠山,是不能公开帮忙的,在廷推那种场合,局限性很大。
最后李大人感慨道,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一个人在困难时所能指望的,最终还是自己。
不过李佑有一点始终没有想明白,太后既然已经下诏廷推了,但为何一个月内三次廷推,却将结果都留中不发?
回家睡觉,一夜无话。次日李佑坐在堂上发呆,不知该干什么好。正打算出去与左邻右舍认门时,突然有内监到门传话,归德长公主召见他。
这倒也在李大人预料之中,千岁殿下走之前,答应过促成他担任这个“检校右佥都御使、提督五城兵马指挥司”。结果事情似乎一团糟,以归德长公主的个性,肯定要当面说清楚,不会心虚的避而不见。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又不打算做什么儿童不宜的事情,所以李佑没什么顾忌的被领进十王府归德长公主宅邸前殿。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李佑隔着大理石屏风一本正经的与千岁殿下对答,传出去叫人挑不出什么理。只是所有内监宫女都被赶了出去。
屏风后沉默半晌,冒出一句话:“你还是放弃罢,不要再参与了。”
李佑当即不愉道:“你叫我来,就是为的这句?使一名内监传话足矣!我可以告诉你,我认定的事情,说什么也会坚持到最后。”
其实李大人身上这股死不认输的精神很可贵,是成功的一大要素。许多人都觉得他运气好,但在很多件事上,如果连坚持战斗到底的勇气都没有,又哪来的运气和转机?
长公主当然知道,情夫对这个可以晋身清流的检校右佥都御史有多么渴望,所以没有为李佑的无礼而发怒,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件事一开始是我想的简单了,只当是普通的官职铨选。却没料到母后的心思很深,连我也骗过。”
李佑没好气的不屑道,“还能有什么心思?朝臣们都看出来了罢?无非就是将这件事当做朝争手段。”
归德长公主继续很克制的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母后如今确实是一门心思要革易朝局。三次廷推检校右佥都御使的结果都留中不发,我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
李佑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不对,即便事情不顺也不可拿长公主胡乱发泄罢,万一惹得她大发雷霆,又将这座华丽的屏风推到碎掉也怪可惜的。便软了几分叹气道:“多谢殿下,我心领了。”
“母后表面上是对我相让,但我肯定她还有些动作,只不过等待时机而已。无论如何,她目的必然是借此机会为勋戚鼓劲,同时打击文臣声势。有这个前提,母后绝对不会让你这个大名鼎鼎的文臣出任检校右佥都御使,为此她甚至可以不惜代价,我一时也无可奈何。”
李佑疑惑道:“除了我之外的待选,听说两个是勋戚方面的人选,那还有两个是文官方面人选,圣母又是如何保证廷推时让属意的人入选?那么多朝臣不是她能轻易操纵的。”
“这就不知道了,母后绝对有后手,不过连我都没有告诉。若一个本来为了抑制勋戚不法而设立的官职,最后落到勋戚手里,这对当前局势和人心将会起到很微妙的作用。”
李佑最后问道:“那你希望谁入选?”
归德长公主很诚实的答道:“如果你不行,那么我自然期待勋戚一方得胜,不然文官势大难制。不过你放心,即便你做不了检校右佥都御使,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很好的官职。”
又一个许诺给他位置的,看来他还真是不愁嫁,李佑苦笑几声,嘴上放了狠话,“不要说男人不行,不到最后,鹿死谁手尚不得知!”
他越是多方了解,越觉得这水越来越深了,而且那太后真是发了狠。
四百五十七章 廷推之前
交游多确实有好处,进京才两日时间,李佑便将事情里里外外了解的如此透彻。
又听说天子大约还有半个月路程,要到八月十五之后才回京。天子回京意味着开始亲政,也就是说,慈圣皇太后秉政十年,快结束了。
稍有敏感性的人都可以知道,未来这半个月将是多么刺激…特别是慈圣皇太后动作频频的情况下。
大政交接时刻,不是剧烈动荡就是出奇平静,而这次,京师官场普遍认为是前者。
从上月起,慈圣宫下诏在勋戚中广开言路,征询治国策略。并连续十余日召见勋戚,谈论国事,期间没有见过大臣。
上个月的二十二日,慈圣皇太后在还内廷举行考试,没有世爵和恩荫的勋戚子弟均得以参加,选拔答卷优秀者共计四十三名,直接赐予肄业监生功名和出仕做官资格。
对此文官暂且冷眼旁观,除了不痛不痒上几封奏疏外,没有太多的动作。对太后的意图,他们看的很清楚,目前这些都是造势而已,还没有影响到实际利益。
频频召见勋戚又怎样?朝政依旧把持在文臣中;赐了四十三个监生功名又如何?每年国子监肄业监生数百人,也不在乎多上几十个。
此外自从德高望重的前首辅张若愚不视事后,文官群龙无首、互相猜忌,遇事很难一呼百应、迅速反应。
八月初六,也就是李佑进京的第四天,又一个消息传遍了京城各衙门,宫廷中有个叫司礼监的衙门重新开张了。对此朝臣早有心理准备,但又像李佑所预料的那般无可奈何。
对内阁而言,等于是多了一道环节。
以前他们对外朝奏本票拟过后,直接送到圣上那里,被大略扫视一遍,就打包批一个照准,因为圣上一般没有精力看如此多的琐碎奏折。除非内阁所认为特别重要的,自然会单独拿出来。
而以后,大概就是票拟过的奏本送至司礼监,由秉笔、随堂太监们仔细又较真的检查后用红笔描写一遍,小事批回,大事再汇总向圣上奏报。
相较之下,大学士们当然喜欢前者,喜欢一个精力不足的上司直接管自己,而不是让人数和精力不亚于内阁的司礼监太监当监工。
大学士眼里的司礼监像是监工,但六部眼里的内阁又何尝不像监工?大学士不喜欢司礼监的批红之权,但六部同样不喜欢内阁的票拟之权。最后的结果是,没人能造反。
话说钱太后这次意欲重立司礼监,自从风声一出现,宫中那些身残志坚、努力自学的太监立刻成了香饽饽,纷纷喜极而泣奔走相告。感到守得云开见月明,一身所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不怪他们忘形,司礼监与别的宫中衙门不同,没有文化绝对做不来,否则只有被大臣们戏耍的份。没文化、看不懂奏本的太监进了司礼监能干什么?所以必须要用有学识的。
大约只有天启朝的魏忠贤,可以以目不识丁之身闯入司礼监,成为一代传奇人物。但就是这位权势赫赫的九千岁,在司礼监也只能当秉笔太监,首席掌印太监轮不到他做,手下奏政事时,他只能装哑巴。九千岁的权力和凶名,更多的来自于提督东厂,而不是司礼监。
如今宫中人才不多,每个有知识有理想的太监都有很大可能被重用选入司礼监!
经过三个月的酝酿和明暗争夺,最后太后身边的大公公麦承恩拔得头筹,成为宫中内监之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长公主所用的吴广恩、天子大伴段知恩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
这个三巨头组合,在很多人的意料之中。实际上让外界猜测不停的是,这三个太监中谁将是那个顶点,如今答案算是揭晓了,麦承恩笑到了最后。
此外宫中又选用了六个随堂太监,李佑在这份名单中,发现了王启年的名字…不禁唏嘘不已,没想到此人最终还是走出了这步。
不过李佑看得出,当年司礼监的赫赫威风权势,是建立在太监势力全面扩张的基础上的。批红之外,能够提督京营,能够提督东厂,能够调派全国镇守太监,这样的司礼监才是能与外朝对抗不落下风的那个司礼监。
如今这个新司礼监,比当年其实是个缩水版的,大概太后也知道这点先天不足,所以才想要通过抬举勋戚来弥补。
太后的动作,远远没有结束,而且终于与李佑扯上了关系。
在八月初七,太后下诏,初九这日在武英殿会推正五品检校右佥都御史、提督五城兵马指挥司人选。下诏当日,吏部小吏便将进宫临时木牌和相关诏令抄本送到李佑手中。
李大人看了看诏书,暗叹一声,该来的终于来了。
归德长公主又一次召见李佑,隔着屏风问道:“我再问你,你可以主动辞去么?如果给你其它补偿。”
李大人反问道:“你怎的又来询问?或者是另有人让你问的?”
“这你不必管了。我打算仿古新建一个衙门,也就是少府。此乃天子私衙,品级定为三品衙门,专管皇家产业收入,下有皇盐、织造、皇店、皇庄四司。”归德长公主勾引道:“若你有意,可以由你出任正四品少府少卿,助我一臂之力如何?”
李佑闻言暗道,这千岁殿下还算聪明,知道退出宫后只凭借旧人情,权势不能长久。所以特意在宫中与朝廷之间创出了这个地位类似于光禄寺、尚宝司的新衙门,又将很多宫中内监事务划归过来,借着实体继续发挥自己的影响力。
他又若有所思,“莫非吴广恩没有当上掌印太监,与此有关系?太后准了你设少府,你让出了掌印太监?”
归德千岁避而不答,只问道:“你肯不肯来?”
正四品的筹码啊…李佑哂笑道:“总要上殿去试试的,如果不能如愿,殿下再收留我也不迟!”
归德长公主万般无奈,“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在母后那里,我本想以掌印太监换得让你遂愿,但母后坚决不允。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换了一个少府。我现在便可以断定,你输定了,还是老老实实的准备来给我当少府少卿罢。”
四百五十八章 廷推惊变(求月票)
其实无论在许次辅面前,还是在归德千岁面前,李大人做出孜孜以求,不成功便成仁的模样,一半原因是为了准确无误的表达自己心意,避免靠山们产生误判,从而尽可能的为自己寻求助力。
另一半原因是为了装悲壮,博同情,如果出现事不可为而需要退路时,作为哀兵总能多得一点好处。
求别人帮忙,如果表现出连自己都不看重的样子,那别人只道你的心态是可有可无,更不会替你用心,所以李佑必须表现出势在必得的模样。
李佑扪心自问,这不再是为了生存而挣扎,而是为了追求更高层次的人生目标,算是脱离了低级趣味,走向高级趣味吗?亦或是由休闲玩家变成了重度沉迷玩家?
不得不说,李大人这个主意还是挺有效的,至少归德长公主已经心有愧疚的主动开出了少府少卿这个厚道价码,让立下汗马功劳的李佑心里对她的埋怨一扫而空。
但归德长公主真正担忧之处不在于李佑的官职。母后这次的态度异常坚定,她是知道的,李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个性,她也是知道的…她今年费心思略略修补了母后对李佑的记恨,肯装糊涂放李佑回京。如果今日李佑与母后针锋相对,再一次爆出冲突,她无论站在政治立场上,还是站在亲友立场上,都很难办,真是愁煞人也。
话说天子南巡未返,每逢三、六、九举行的朝会已经停了四个月,这倒像是让京师官员放了四个月假。凌晨起床入宫朝参很痛苦,确实是一件不太得人心的事情。
所以这段时间,除非慈圣皇太后召见群臣面议政事,所以很少见到大臣们成群入宫的场景。
不过到了近一个月内,慈圣皇太后便没有召见过大臣了,让大臣们体会到了什么叫“君门万里”和“天颜难见”。
还好,大明朝从来不会因为君上不露面而崩盘,反而出大问题的时候往往也是君上过分积极的时候,比如正统北狩,又比如崇祯勤政。
与大臣被冷遇相反,近期贵戚勋臣倒是频频入宫。把守宫门的宿卫官军虽然从不过问政事,但见了这情况,也能看出点风向变化。
勋戚得势与否,和内监一样完全源自于君权。如果皇权认可,得势就很快,当然如果被皇权抛弃了,失势也会很快。这点和自成体系的文官不同,无论有没有君权认可,国家机器总是要靠着文官维持的。
八月初九,本该是朝会之日,但顺理成章的又一次停了。不过在清晨时,午门外聚集了数十人,全都是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这些衙门中三品以上的大员,以及科道官的掌科掌道,若干被太后召来的勋戚。
不消说,都是为了今日廷推之事来的,诸位大臣心里对此很重视。
其实这个五品官没多大,贵重势要虽是很有几分,但与曾经廷推出的宰辅、尚书、督抚比起来,差了许多。但是却有它值得重视的地方,这是近期皇太后首次召见群臣…时隔一年余,李佑默默地穿过长安右门、承天门、端门,再次站在了雄伟壮丽的午门之外。他看到了五凤楼,看到了许次辅,看到了杨阁老,更看到了徐首辅和彭阁老。
作为被推选对象,李大人为了避嫌,不用热情的在光天化日下去向诸公打招呼和应酬,可以安静的立在一边等待宫内传召,就像其他四个候选人一样。
他心里对今日廷推进行了最后一次分析和推演,仍旧一点把握都没有,自己获选的概率确实很低很低。
他知道,今天最大的障碍还是慈圣皇太后,对此只有两点是明确的。一是钱太后这次铁了心不让他做五城提督;二是钱太后一定为此做好了准备。其余敌情则基本一无所知,典型的知己不知彼,很难制胜。
而他所该依靠的朝臣这边,也不见得靠谱。多半是谨慎行事,抱着静观其变的念头,更何况在几个候选人中,朝臣不一定就支持他入选。
从大局来看,代表朝臣倾向的三个候选人中,李大人只怕是最不招太后私心待见的,而那两个人还好,与太后无冤无仇,只不过是因为公事才被推到台前。
太后已经摆出不惜撕破脸的强硬态度,由此可见她的看重程度。如果在这种局面下还让李佑入选,无异于占了便宜还卖乖,将太后得罪到死。
她不是别人,现今是秉政太后,其后是天子的生母,过于触怒太后,容易引发不可测后果。
平心而论,朝臣们即使与太后僵持至今,但仍少不了“为此翻脸很不值得”的心思,五城提督固然很重要,可顶天也只是个五品职位而已。
从多数大臣的私心来看,都晓得李佑不但是钱太后的眼中钉,而且还是很多阁老的肉中刺。有这种情绪在,如果大部分阁老带头选了别人,那么还要冥顽不灵的去推举李佑,那只怕要被阁老记住。
想至此,李佑叹道,许次辅说的不错。廷推看得不是有多少人坚决支持你,而是有多少人强烈反对你。大部分人出于不得罪人目的,只要于己无关都是随大流的。
六个大学士,四个反对他,就算有一个不在场的,但总归是占绝大多数。一旦四个大学士都选了别人,这就足以形成一种势头了,在此心态驱使下,他李佑能在廷推上过关就见鬼了。
很简单的数学题,在这区区五品官职问题上,中立者支持不支持李佑都没多大收益,所以犯不着赔本赚吆喝,为了两个大学士冒险去得罪四个大学士。
至此李大人才明白,官场上什么叫做人望,什么又叫做养望。这种局面,也算是他为自己的超常规发展付出的超常规代价。想到这里,李佑暗暗苦笑。
不过他的退路倒是不少,无论是去吏部找个五品官缺补上,还是跟着归德长公主当什么少府少卿,都是不错的选择。对于这点,李佑还是想得开的。
内监出宫传召群臣觐见,这打破了李佑的沉思。他连忙摸了摸自己的家伙,尾随在大队人马后面穿过午门。
望了望远在金水河对面最北端的皇极门金台,李佑又转身朝西而去,一直过了归极门,进入武英殿。
回到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李佑发现自己的心情不知为何兴奋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在内阁那热血沸腾的岁月。作为人生的大转折点之一,是值得怀念的。
宝座两侧抱柱的楹联,赫然还是他前年在殿上当众吟出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太后居然没有迁怒换掉。
也许这对楹联字迹是朝着大臣们展示的,太后坐在宝座上看不见,所以贵人多忘事了罢。
随着内监一声高声喝呼,慈圣皇太后驾临武英殿。群臣礼毕,列好班位静静的等待。
李佑与其他四个候选人站在人群的最后方,殿门附近。他抬起头打了几眼珠帘,不过根本看不清帘后的神情。
只听慈圣皇太后开口道:“今年以来,京师多事,案情丛生,有司纠察禁绝不力,故设专员治理。今日会推,务要求得适当之人…”
这些开场白,李佑不用听也猜得出来几句,只等着太后说“尔等开始罢”。
但有一个始终想不通的疑惑再次冒上他的心头,这十年来,廷推向来由文官把持。钱太后有什么本事,可以在今天打破文官集团的垄断,将她自己所属意的人选推上来,从而制造出她想要的风向和示范效果?
却说钱太后说完开场白,没有下谕开始,却突发冷箭,对着阶下群臣问道:“李佑可曾到了?”
李大人正绞尽脑汁的观察形势,没料到太后居然将他单独拎出来问候,猝不及防之下险些闹出个御前失仪,匆忙上前道:“微臣在此。”
“年轻人朝气勃勃,但也容易气盛不容人…”珠帘后悠悠的传来太后圣音,似是鼓励似是慰勉,然后又意味深长道:“既然已经回京,不要再与徐、袁、彭等诸位先生互相攻讦,对老人前辈须得相让几分。”
我靠!李佑心里忍不住爆了粗口。太后口中的徐、袁、彭三位先生,自然指的是三个大学士。钱太后这是唯恐别人对他不记仇,还特意把他叫出来强调一番么?
他不知如何对答才好,难道说“圣母所言极是”?那岂不是默认了要让着老前辈,不与老头子一般计较的意思么?这不是把大学士的脸面往死里打吗?
李大人偷眼瞧了瞧位于群臣前列的大学士们,别人因为角度看不清,但彭阁老的脸色显然已经阴了下来。
对彭阁老而言,李佑就是心头的伤疤,太后这言辞无异于揭伤疤。又是当着几十人的面,这实在难堪,几乎就下不了台。估计徐首辅的心思也差不多。
太后没有让李佑在丹陛下为难太久,又谕示道:“李佑暂且回位,廷推开始罢。”
李佑迅速回到待选人位置,却见吏部尚书赵天官出列,准备主持廷推了。正当此时,他身边忽然又闪出两人,双双在丹陛下对慈圣皇太后叩首。
一人道:“微臣焦士美才力不及,甘愿退出本次选官!”
另一人道:“微臣申鹤龄德行浅薄,自思无任此事之能,愿就此让贤!”
登时殿内哗然,李佑也吃惊不已,没想到才刚开始,就有两人主动退出。
这两人他虽然不认识,但他也是从左郎中那里索要过待选名单的,听名字知道这个焦士美应该是开封府知府,而另一个申鹤龄应该是刑部员外郎。
而关键在于,五个候选人中,焦申两人与他李佑一起,都是文官经由铨选程序推出来的!而另外两个是太后暗中退出来打擂台的。
焦申两人临阵退出后,那么文官推出的候选人就只剩他李佑一个独苗了!
四百五十九章 各怀鬼胎(求月票!)
李佑目送焦士美、申鹤龄二人退出武英殿,以最快速度盘算起目前这状况。
两人临阵脱逃,是因为顶不住太后的威逼利诱?还是承受不住成为焦点的巨大压力而畏缩?不管由于那种原因,现在的事实是,剩下另两位的背景都与勋戚有关。
他还没有自恋到以为是谁主动替他扫除对手,想到归德长公主屡屡警告他说,圣母必然有后手,李佑似有所悟。两个朝臣属意人选的主动退出,八成是慈圣皇太后在背地里暗暗搞鬼的结果,如今倒是一下子打了群臣一个措手不及。
李大人还记起,归德长公主昨日曾反复问他道,肯不肯辞去?这很有可能是替钱太后发问的。在别人那里,钱太后肯定也下了功夫,而且下的功夫绝对更大。
秉政皇太后如果与朝臣全体为敌,仍是力有不逮,但想专心而有针对性的对付某个臣子,威力还是很大的,可用手段也很多。
焦士美与申鹤龄二人如此不顾一切的跑路,很可能就是收到了钱太后的重点照顾,所以不堪承受。
前三次推选结果留中不发,表面上是太后卖了归德长公主的面子给他李佑机会,莫非真实缘故就是为了等到今天?
李大人又扫视了一眼身边两个还在的待选官员,他们皆是藏不住的面有喜色。
将此二人底细的回忆一遍。一个是黄鉴,安国公女婿,进士出身,现任光禄寺少卿,曾任山东临清州知州;另一个是曾淳,诚国公族人,举人出身,现任湖广武昌府同知。
看来太后她老人家确实很认真了,才从勋戚阵营中扒拉出这两个履历基本符合要求,并让朝臣无话可说的人选。
方才钱太后故意当众挑拨他李佑与徐、彭等人的矛盾,旧事重提以狠狠刺激他们的伤疤,果然不是无缘无故的。
如此一来,再要几位与李佑有嫌隙的大学士鼓起唾面自干的勇气,在刚刚被大扫面子的情况下就违心推举李佑,只怕很难。
想明白了眼下局面,李大人不禁感慨万分,现在钱太后所做的,才更像是一个帝王角色,展示出了依托于皇权延伸出来的控制力。她老人家在秉政的最后时刻终于觉悟,不像从前那般“好欺负”了。
可以毫不谦虚的说,在促进太后觉醒这点上,他李佑是有大“功”的。
李佑左思右想的同时,满殿大臣无不对事起突然而感到意外,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最纠结的当属徐阁老与彭阁老,太后一招釜底抽薪将他们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处境,两人久久皱眉不语。很多人亦将目光投向他们,揣摩着他们的选择。
次辅许道宏面无表情仿佛事不关己,但也别有心思。他敏锐的感觉到,太后的想法不仅仅是利用李佑与大多数阁老的矛盾,推举她的属意之人,还有另一层意思。
太后要将李佑这个充满矛盾的人物当做楔子狠狠砸在大臣中,继续加大文臣之间的裂痕。
如果徐、彭二人今天真要表现出一种宁可便宜了勋戚,也坚决不让给李佑的态度,看在别人眼里又该怎么想?这是公开表示内阁之间是分裂的,不要小看这种导向作用,世间永远不缺少野心家,将会极大助长朝臣之间党争的风气。
文官常被当做一个整体拿出来说,但事实上文官从来不是铁板一块的,面对同样一件事的态度常常也是南辕北辙,不然在史上也不会屡屡出现党争。所谓文官集团,更多是笼统的学术名词,而不是政治名词。
文官确实具有共同的、整体的利益,但不是所有人都具备胸怀全局的品德和素质。原则与自我出现了矛盾时,原则不见得可以战胜自我,其实这点就是政治家和政客的区别。
对徐、彭等大学士而言,之前没什么值得犹豫的,可以全力推举开封府知府焦士美或者刑部员外郎申鹤龄中的一人,这是原则与自我的高度统一。但遇到眼下这个局面,是支持肉中刺李佑,还是推举另外两个勋戚阵营的候选人?
考虑完毕,徐岳与彭春时对视一眼,合作多年的两人顿时心意相通,有了决断。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要否掉李佑为上。
攘外必先安内,若让李佑这个胆大妄为、无事生非、根本不适合的人占据五城提督之位,拥有了在京城三十六坊进行侦缉审判的能力,对他们来说可能危害更大。
李佑不要紧,但李佑背后有许次辅。勋戚势大,他们依旧是殿阁大学士,盯着首辅宝座的许次辅若得势,他们就只有告老还乡的份了!纵观历代非正常致仕的大学士,大都是栽在同僚手里的,崇祯年间这个特殊时期除外。
不要说什么君子有容人之量成人之美!在成王败寇的官场中,容人之量这个词,从来都是给胜利者锦上添花用的,是成功者的专利,失败者只配称为襄公之仁,而不是容人之量。
从这个角度看,徐、彭等大学士们虽然官高爵显,但在李佑面前,似乎算不上胜利者,没有资格以容人之量去对待李佑。
即便退一万步,双方有淡化矛盾的美好意图,但那也需要时间和台阶来慢慢实现和磨平。但为了一个区区五品,似乎不值得当场自抽耳光式的变脸,否则显得很轻贱,可能要遭到首尾两端之类的嘲讽。
身为大学士,须得讲究体面,不能不在意这些风评,他们不是一心抱皇家大腿、可以不大管士林清议的袁立德。
好罢,不得不承认,推举勋戚方面的人,也可能会遭到腹诽,但这仅仅是与太后暂时妥协而已,谁在官场上没有妥协的时候?但若推举李佑,让人看去简直是丢脸,比无奈妥协更丢脸。
李大人冷眼旁观,站在人性自利的角度,他对几位大学士的想法能猜出个**不离十,因为他深知徐、彭等人都不是勇于自我牺牲的人。
或者说,徐、彭等大学士作为宰辅不可能一丁点肚量也没有,但是在他李佑这小杂兵身上吃亏吃得太多了,而人的容忍总是有限度的。所以导致这些阁老,特别是彭阁老对自己几乎是零容忍,见到自己便很容易就怒气满值,连个妥协意识都没有。
种因得果,这也算是自作孽了,李佑唏嘘不已。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回头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要作孽就作孽到底罢!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今日天气晴朗,殿内光线不错。丹陛之上的慈圣皇太后透过珠帘,将下面一些大臣的表情一一看在眼里,见他们各怀心思,彼此猜疑,遂产生了报复快感。
君权原来应该是这样使用的,自己早该认识到这点,而不是说好听些叫从谏如流,说难听些叫唯唯诺诺的去当什么“女中尧舜”。当来当去,把自己当成了金殿落泪的孤家寡人!
可惜自己醒悟的太晚,如今已是时不我待了。只能有一步算一步,为天子打好根基,不要再重蹈她的覆辙,轻易受这些朝臣的欺弄!
其实钱太后心态有点算是女人钻了牛角尖,通盘计划充满了女人式的小阴谋和小想象,但与手握君权搭配起来还挺有效。
她别的不会,但照葫芦画瓢效仿先人总是会的,历代先皇的羽翼,无非是中官、厂卫,国朝初年还有勋戚。
这三种势力中,重建司礼监还好,君上用家奴当秘书,文官管不到,也还可以容忍。重用勋戚也还好,本身都是公侯世家,基础不算差,慢慢引导抬举,总会收到效果的。
但要重建东厂和锦衣卫镇抚司这种让文官极没有安全感的组织,那就会触犯文官心理底线,绝对要引起满朝上下万众一心的殊死反弹。所以钱太后即使有意愿,也不敢尝试,更别说她根本没有这种威望和人手去尝试。
不过五城兵马司衙门分列五城,触角遍及各坊、铺,若经过强化和改造,便可以发挥出类似于当年锦衣卫的部分功能。办不了诏狱,但凭借遍布全城的人手,能起到侦查动向、打探消息、寻找把柄的作用就足够了。
所以钱太后才对总领五城巡城御史和五城兵马司的检校右佥都御使、提督五城兵马司如此上心。不仅仅是要借此立威和挑拨文臣之间的矛盾,还有很多后续想法的,只是这点心思,连女儿都不曾告诉。
钱太后见下面群臣议论起来没完没了,催促道:“吏书何在?廷推还不开始?”
目前这个趋势,正中她下怀,结果肯定是她最希望看到的,所以为避免夜长梦多,迅速开始并结束才是正理。
吏部尚书赵天官立刻领了旨,再次面向群臣,准备开始主持廷推,却又被打断了。
“且慢!臣有事相奏!”位在最后的李佑突然高呼。
之后他出列走到前方,趁机对许次辅递上一个饱含纠结、无奈、歉意、谢罪的眼神,叫许次辅很是惊诧莫名。
只见李佑对慈圣皇太后叩首奏道:“臣斗胆请圣母、殿阁大学士回避廷推!”
对李大人保持零容忍的彭阁老闻言跳出来。呵斥道:“大胆!”
李佑对彭阁老充耳不闻,掏了半天,从袖中掏出一册书卷,封皮朝上高高举起。
群臣抬眼细看,封皮上的字是《大明会典卷五》,有些熟知典籍的大臣瞬间已经想到了什么,惊呼出声。
四百六十章 祖制与变通(求月票!)
殿上群臣四十余人,人人都对李佑这个重返武英殿的年轻人有着深刻的印象。上一次李佑在朝虽然不超过半年,但在朝争中却极其炫目耀眼,好似划过朝堂之上的流星一般。有诗曰之:事了拂衣去,另刷功与名。
这次看到李大人为了检校佥都御使而再次上殿,诸卿感慨几分但也都明白,徐阁老、彭阁老、以及与袁阁老同在一条船上的金阁老都是不待见李佑的人。正常的推选情况下,他们必定推举焦士美和申鹤龄其中之一。
不过焦申二人突然双双退出,叫李佑成了文官推出的独苗候选人,肯定会给阁老们造成片刻纠结。
徐、彭、金这些阁老与李佑有嫌隙,这是默认状况。如果他们打算反手更正立场扶持李佑,那必定要做出一些表达善意的举动,以免别人继续误解。
可是赵天官已经打算宣布要开始了,这几位阁老依旧没有任何示好言行。只能说明一件事,徐、彭、金三阁老包括不在场的袁阁老将继续敌视李佑,不会给李佑任何推举。表达出的潜台词是,宁与太后妥协,不与李佑议和。
现在这个情势就此发展下去,没人会觉得李佑能笑到最后,别看李佑似乎成了文官铨选出来的独苗,好像非他莫属,其实没这么简单。
但内阁中,反李佑的是人多势众一方,几乎就是三分内阁有其二。所以看惯内阁风头行事的人必定也跟随者去推举另外剩余的两个待选之人,免得公开与太多阁老唱反调。
更别说太后这个高居宝座的人,也是对李佑记仇的人。所以综合起来分析,情势发展到目前这个地步,李佑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入选,这一局只怕要被准备更充分的慈圣太后赢去了。
不过李大人不愧是李大人,已然不死心的跳出来搅局,倒是让众人感到即在预料之内又在情理之中,或者产生了“本该如此”的念头。许多人恍惚间又记起了一两年前那些一波三折惊心动魄的朝议…在众人的目光中,李佑在丹陛下高举《大明会典卷五》书册,宝相庄严,仿佛虔诚信徒手捧圣物。
大明会典由先皇钦定,全书浩繁卷帙,多达两百多卷,历经几次修订。主要内容是朝廷各衙门各种事务的典章制度,办事条例和程序,可以说是整个朝廷运转的基本法。
只有个别博闻强记的可以通读全书,一般官员可能也就熟悉自己职掌那部分,但要与卷目对上号仍需费一番脑子。更多则是凭借经验和传统办公,需要查的时候临时抱佛脚。
想象下就知道,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也没人上班时会天天抱着各种规章制度背诵罢。若猛然去问某人,某制度第几条第几款是什么内容,九成九是茫然的。
所以看到李佑从袖中翻出一本《大明会典卷五》,大部分人心中都闪过一丝疑惑,会典卷五里有什么内容可以为李佑撑腰?包括钱太后。
李大人自然不会让大家疑惑太久,声音铿锵有力,响亮的对慈圣皇太后奏道:“会典卷五内有廷推之则!无论何种廷推,参与朝臣只不过大九卿,及部、院、通、大诸司的三品以上堂上官,亦或有掌印科道,有时也有五品以上部院官。但遍览全书,从未见有宰辅、君上可以参与廷推之例!”
国朝大九卿,指的是六部尚书、左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九个人,这乃是外朝文官最核心的大佬。
部、院、通、大的三品以上堂上官,指的是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中三品以上的坐堂官员,其实主要就是六部的侍郎和左副都御使。这是外朝文官中仅次于核心大九卿的大员。
所谓堂上官,就是正经在本衙门办公的坐堂官员,不是那种外派加虚衔的尚书侍郎之类。
掌印科道,则指的是六科十三道中资深的掌印御史、掌印给事中。
李佑的意思就是,根据大明会典,本次廷推最多只应该由上述这些官员参加,是外朝官员的事情。太后和辅政内阁大学士都该靠边站去,在宫廷静等结果就好,不要随便直接插手外朝的事务,不然就是违反了祖宗法度!
当然,内阁与太后绝对不是没有权力的,只不过内外朝分工不同。外朝廷推结果必须要上奏太后,并下发内阁形成正式诏旨,这才算完成全部程序。
但其余程序都是以后的事情了,李佑自觉马上就要被淘汰,哪里还顾得上思考以后?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把眼前现场这关闯过去再说了。
听到李佑捅破窗户纸,满殿顿时泛起恍然大悟后的嗡嗡议论之声,众臣互相七嘴八舌起来,也没人在乎礼仪不礼仪了。
李佑所说的这些,别人不是不知道。只不过这十年来,朝廷一直遵循着眼前这种廷推模式,并习以为常了。
十年不算短,时间久了,大家便渐渐淡忘了老规章,如今经李佑提醒,顿时都有所记忆了,除了入朝不到十年的新人。
看热闹的人啧啧称奇,这李佑是怎么想到这里的?居然寻章摘句老雕虫去了,从几十年前修订的两百多卷会典里将相关条款搬了出来。
刚才跳出来指斥李佑“大胆”彭阁老被会典堵住了嘴,愤怒的险些失态。若都要严格按着大明会典,那么连内阁这个执政机构都没有!还好没有失去理智,说出“会典不足以采信”之类大逆不道的话。
确实,在大明会典中,内阁只是翰林院的一个分支机构,相当于翰林院驻皇宫分院的角色,这就是内阁在国朝法理中的真实地位。所谓有宰相之名,无宰相之实,有宰相之权,无宰相之位。
其实即使不参与廷推,内阁依然可以对结果施加影响,因为最后结果必须上奏并形成诏书才能生效。而且即便圣主御批了,他们内阁仍可以近乎无赖的执奏不从,阻止正式诏书的形成,这就是辅政大学士的特权。
只是遥控和事后补救终究不如在现场控制局面得心应手,廷推廷议都代表着朝臣的人心公论,内阁事后否掉结果,在名声上不是很好听。传扬出去,就是逆人心而动,一个不好就要被口诛笔伐。
化身法律卫士的李大人哪里顾得上别人如何想的,瞥了几眼立在身边不远处的彭阁老,又掂量一下轻重缓急,忍痛放弃了挑逗彭阁老的想法,重点还是要放在太后身上。
只见他举着会典卷五对着丹陛继续上前一步,神色愈发的肃穆,颇为义正词严的奏道:“此乃先皇钦定法度,未尝闻说本朝有修订之举。所以关于本次廷推,臣请依祖宗之制!治国者,必以奉法为重!”
与沸沸扬扬的殿中不同,珠帘之后,却是寂静无声的。
钱太后微微呆住了,本来已经一切尽在掌握,按着她的设想一步步发展。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李佑突然搬出了会典压制廷推,他的花样为何总是无穷无尽!
大明会典最后一次修订由先皇钦定,相当于常说的“祖宗法度”。若实际操作中遇到不合用的,可以加以变通,只能做不能说,更是不能公然否定祖宗钦定会典。
现在,有人拿着会典来质问,又该如何回答是好?
换成别的时候,钱太后也不用如此发愁,下不为例也好,从谏改正也好,都无所谓的。但这次很关键,真是退不了。
说起景和朝的议事和廷推制度,在法理上也是个很模糊的事儿,由习惯形成的。本来君臣面议、朝议、廷议区别是泾渭分明的,廷推归根结底是廷议的一种。
廷议、廷推模式简单说就是外朝做出公论抉择后,送与内廷批准。在这个概念里,部、院、寺、大是外朝,天子与辅政内阁是内廷。不过实际上,在内阁势大时,常常能够控制外朝廷议。
自从先皇龙御归天,慈圣皇太后秉政后,一是为了出面镇服人心,二是为了强调秉政合法性,三是为了显示勤政,所以她不敢按照国朝传统上君臣相隔的模式治国。
故而慈圣皇太后养成了在武英殿视朝和象征性亲笔披红的习惯,但她性格又不喜轻易表态,只等群臣议论结束后做一锤定音。
结果十年来渐渐演变为朝议与廷议廷推相混合、内廷率领外朝大员御前议事的制度,大部分国策都是如此制定,成为景和朝的常态。
其实在国朝惯是因人成事,这种有利于朝政的变通比比皆是,倒也不足为奇。又例如内阁大学士一职,从法理上,国朝不设宰相,内阁大学士是天子身边的秘书,不参与外朝庶务,属于翰林院的分支,位在尚书之后。
但事实上,内阁大学士已经演化成秉持机要的半个宰相角色,在现实中也常被中外当做宰相来看待。
却说李佑抛出了会典这个隐藏武器,半晌不见珠帘后答话,渐渐的便感到,再没有新动静,就要后续乏力了。
现在只是将对方打了个猝不及防而已,只要钱太后回味过来,对他的问话避而不答,不去谈论会典如何。只强行下令照例廷推,别人有碍于太后权势从了,他又能怎么阻止?本朝可是人治大于法治,法治很难扭得过人治。
“祖宗法度”四个字,连他自己都着重借用的是“祖宗”,而不是“法度”。心里有点惴惴,不知道“祖宗”能顶到什么时候。
四百六十一章 悲愤的李佑(求月票!)
此刻,次辅许大人心情复杂的望着李佑。这次李佑捧着祖宗法度的条文,打着厘清制度的旗号,要将内阁大学士扫出廷推现场,这让他这个建极殿大学士情何以堪。
难怪李佑奏事之前,给了他一个那么纠结而**的眼神,敢情李佑要展开无差别攻击,而他身为内阁一份子,躺着也要中箭啊。
不过许次辅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他很理解李佑的苦衷。如今内阁成了阻碍李佑入选的两大障碍之一,今次不将内阁扫出去,廷推这关就过不去。
如果李佑真能进位检校佥都御使,对他而言也不是坏事,甚至可以说是极大的好事,必将成为党羽中的中坚了。
假设李佑得逞,许次辅对内阁在人事铨政话语权方面的损失考量一番,发现未必是坏事。
这次是六个大学士一起受损,相对于其他同僚,他并没有多损失什么。而与此同时,由于外朝吏部尚书赵良仁是盟友,对铨政的掌控相反还得到了加强。
李佑的同乡,赵天官虽然万年的面无表情,但却暗暗对李佑喝彩。这小同乡要是真有这个本事,一举掀翻掉目前现行的廷推制度,对他当然是天大的好事!
随便想象就可以知道,当廷推中没了宰辅大学士,没了君上临朝监视,那在参与人员中,谁是引导风向的老大?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吏部尚书!
即便李佑今日不成事,但只要敢站出来抛出这个话题,引起朝臣议论纷纷,那也是相当大的收获了。有了开端,还怕没有后续?
话说李大人当初是抱着研究廷推程序的态度借来了会典卷五,谁知道居然发现景和朝廷推与会典上不太一致,登时大喜过望。
按照事先想法,今天只要风头不妙,无论如何也要将会典当做“祖宗法度”搬出来的,至少可以充当缓兵之计。实际上他也正是如此做的,至于再下面,就全靠临机应变了。
李佑暂时没有精力去考虑,自己可能会引发的这些后续变局,他正在绞尽脑汁的考虑下一步怎么走。
目前只有他势单力孤的在丹陛前声嘶力竭高喊祖宗之法,而别人议论的议论,装哑巴的装哑巴,看热闹的看热闹,没有应招的,没有捧哏的。大约是觉得这个话题太严重,一个不好就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所以不敢轻易开口应声罢。
可怜李大人虽然举起了无人争锋的旗帜,但到目前为止,实际杀伤力却十分欠缺。
连续两次奏请,均不能在钱太后这里打开突破口,李佑万般无奈。
他只好转过身躯,满脸郑重神色,朝着首辅徐岳行礼道:“我大明自有制度,内廷外朝,各有职事,互为制衡,可保君上杜绝偏听偏信,焉有内廷延伸出外道理?如此便成一言堂,非长久之道也!”
又劝道:“阁老位列首揆,人臣之极,自当以身践则,并劝君上迷途知返,不然有失职之虞!叫后世何以看待?”
虽然被李佑主动找上门,还暗含有激将计,徐首辅仍不答话,也不中计。他冷漠的看了李佑一眼,心里的评价只有一个词,冠冕堂皇!
说了这许多,不就是为了检校佥都御使官职么?若内阁退出廷议,那么外朝岂不赵天官成了首领?赵许二人若内外联手,肯定不是好事。
徐首辅不愿与李佑纠缠,甚至不想与李佑说话。见李佑还要继续与他啰嗦,心里厌烦得很。便闪过李佑,上前对慈圣皇太后奏请道:“请圣母再下谕廷推,不必受外物纷扰。”
虽然首辅大人的实际人望在内阁只能排到四五名,但毕竟也是二十几年宦海的人物了,处理问题的能力怎么也是有的。
很简单,一个字也不提会典,无视李佑的举动,搁置一切争议,先照旧例举行廷推即可。那李佑只是个等待结果的被廷推对象,又不是正式参与廷推的朝臣,有没有他无关紧要,他的态度其实也无关紧要。
慈圣皇太后的身份只需独断,自然不会与李佑争辩什么对错,但又不方便无视会典直接下旨。终于等到了有人奏请,连忙顺势下谕道:“准奏!”
看戏的人暗叹一声,这次也就这样了。一年多不见,李大人虽然风采依旧,永不服输,但本次真没希望了。太后加首辅同时压下来,这种分量很难再辩驳回去。
其实李大人已经尽力了,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计谋都是无用的。不过他成功掀起了廷议制度的话题,后续肯定不会断绝的,今后少不了为此明争暗斗。
李佑脸色灰败的退回殿门,与其他两个待选人并列,等候最后的判决。
赵天官第三次开始主持廷推,这次没有意外发生打断他,很顺利的开始了。
天官大人又想起,本次廷推按照谕示还有个廷辩环节,他暗道以李佑的伶牙俐齿,说不定还有什么奇兵。遂停了群臣画题,先令仅剩的三人上前分别御前陈述。
这个环节是太后特意为属意人选设计的,为的就是增加两人表现机会,弥补一些没有经过文官铨选渠道的不足。
李大人神情萧瑟,心死如灰,有气无力的挥挥手,让另两人先去。安国公女婿、光禄寺少卿黄鉴与诚国公族人、武昌府同知曾淳便分别上前,掏出陈情疏自述。
有些为人厚道的朝臣暗暗感慨,一开始没有太认真看待此事,只觉得勋戚根本不可能入选,太后的提名只当是陪衬而已。事先没人想到,居然还真要让半路杀出的两个陪衬入选。
太后她以有心算无心,李佑真是可惜了。以公心论,剩余的三人中,李佑的治政能力应该是最强的,又是经历铨选正途杀到这里的。只不过在人世间,正确不代表获胜。
赵天官叹口气,对李佑道:“该着你了。”
注定要失败的李大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的又来到丹陛前方。在众人同情目光里沉默片刻,才开口道:“臣才浅德薄,愿就此让贤,退出选官。”
什么?退出?一语惊起满殿人,这李佑竟然也自请辞去候选人身份?
脑子慢的还在奇怪,脑子快的人已经迅速想到,一旦李佑也退出,那么本次廷推待选五人中,三个经过文官铨选的正道候选人岂不全部退出了?
而且似乎全都是因为外界压力而被迫退出的!若是在推选中,因支持不足而落选,至少也算是做到表面公平了,大家还能装糊涂,可是现在全都是被迫退出!
通过正途铨叙的候选文官还没到推举时,就一个个被逼退让!在还没有开始画题选举时,就因为来自于皇家和勋戚的不公正因素而全军覆没!
一场套着公平外皮的推举,选的还是文臣中的清流官职,最后只剩下了勋戚为候选人,这代表了什么政治意义?
金殿里,在四十多个文官朝臣的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这种事,耳光多么响亮!此时所有大臣全部不约而同的感到了羞惭和愤怒!
这后果谁可以站出来负责?徐首辅和彭阁老已经面无血色了。
因为震惊而产生的鸦雀无声环境中,李佑慨然陛辞,神容悲愤而言:“铨政乃国之重器,廷推之法,重在汇集公论,选用贤良!今日廷推,吏部铨叙备选三人,皆数罢去!而圣母提名两人,赫然硕果仅存,臣年轻识浅,不知是为正道乎?
若合乎天理正道,那官职全由圣母一人做主即可,还要公论评议作何?还要这廷推作甚?或许此乃国事倾颓衰败之象也,我欲为此痛哭!不知诸君位列庙堂,朝政若此,不能羞愧乎?”
李佑近乎放肆的控诉声音回荡在大殿中,那待选之人叫黄鉴的有些急眼了,对李佑斥责道:“你这是危言耸听,居心叵测!”
李佑斜睨他道:“本官欲往祖陵哭陵,也是这几句话,你管得到吗?”
谁听到这句也会被噎的无语。
哭祖陵的话都出来了…不远处的许次辅暗暗苦笑。李佑确实能将身上每一点优势都发挥到极限。如今天下,有几个敢随便说去祖陵哭陵的?
李佑起身要离去,忽然又盯住徐首辅,厉声呵斥道:“堂堂大明,国家用你为首辅,原来都要当泥塑木偶而已!眼见君上倒行逆施,却助纣为虐,与君上合伙紊乱朝纲,而不敢有片言进谏!这等首辅,要之何用?汝还有脸面立于庙堂之上否!”
经李佑如此斥责,旁人忽然发现,今天徐首辅、彭阁老与钱太后居然真像是一伙的。
当李佑搬出会典时,彭阁老跳出来训斥李佑大胆,李佑劝钱太后依照祖宗法度时,徐首辅却出面奏请钱太后不要搭理李佑干扰,继续廷推。
说是助纣为虐,一手造成今日重大政治事故,一些也不为过。
其实都知道,这两位不见得真与慈圣皇太后一条心,但责任总要有除了自己之外的人来承担,虽然不见得有什么实际用处。
还有阴谋论者暗暗分析,这一定是李佑的阴谋!李佑的心机谋算太可怕了,从头到尾将全部人都戏耍在手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