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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跳     锦医卫txt下载     锦医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荆湖卷 第十六章 石笔

    李时珍讲求修身养性,平时极少生气,但生气起来也就不得了,全医馆的人都赶过来,没人说话,一片肃静,无论入室弟子、学徒还是伙计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数十道目光注视着秦林。

    “糟糕”,急匆匆赶来的陆远志,不停用袖子擦额头上的汗珠,有心帮秦林又不知如何启齿,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对身边关系好的师兄抱怨道:“秦哥不晓得太师父最恨拿炼丹修仙来骗人?唉,都怪我没和他说清楚,现在可怎么是好!”

    张建兰则缩在李建方侧后,一张本来还算端正的脸因为幸灾乐祸而变得扭曲难看,白敛和他用目光交流,两人得意之极。

    嘉靖年间丹道盛行,道士邵元节、陶仲文等竟以方术官至礼部尚书,陶仲文还一身兼少师、少傅、少保,胡说什么有病不需要医治,炼丹修仙就能长生不死。

    太老师李时珍以发扬医学为毕生之任,最恨巫蛊迷信和炼丹修仙,在武昌楚王府任奉祠正以及京师太医院期间都与妖道相斗,无奈朝廷显贵们相信妖道,李时珍正宗医学反而不受欢迎,只能回到蕲州家乡行医济世,连毕生心血凝聚的《本草纲目》也迟迟无法出版,叫他如何不痛恨蛊惑世人的丹道方术?

    李氏医馆是严禁炼丹方术的,如有发现必定严惩不贷,轻则严加申斥,重则逐出医馆。

    秦林竟敢怂恿李时珍最心爱的孙女开炉炼丹,岂能有好下场?

    张建兰不久前因搞错青蒿的事情声誉大跌,自知犯了众怒,他本有点小城府,这次就没有跳出来,而是第一时间去通知李建方。

    李建方见秦林触怒父亲李时珍,暗自心喜之余有做出痛心疾首的神情,望着秦林说:“秦贤侄啊,歧黄之术才是济世救人的正道,左道方术是要不得的,轻则害人害己,重则误入白莲邪教一徒,万劫不复啊!”

    秦林心头怒意渐生,李建方表面上好像是在教育弟子,实际则一口咬定这是左道方术,而且话中意思还有意无意的往朝廷严厉查禁的白莲教上引,存心要把我一棍子打死啊!

    加上那天李建方说的什么“谨守本分”、“毋生觊觎之心”、“切勿得陇望蜀”,秦林联系前后就知道李建方很不愿意自己和青黛的关系过于密切,不过细想李建方只是青黛的三叔,他为何有这种立场呢?

    庞宪也赶了过来,看着乳钵、药碾里剩的硫磺和黑石脂,心头是咯噔一下,朝着李时珍施礼道:“启禀师父,秦林年轻识浅,不知轻重,瞎胡闹也是有的,小孩子玩闹而已,似乎不必深究。”

    李建方脸色一沉,淡淡的道:“惩前毖后方能以儆效尤。”

    秦林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旁若无人,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李建方恨声道:“这小子,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张建兰闻言眼珠一转,知道师父动怒,登时喜上眉梢,跳出来指着秦林道:“姓秦的,你刚来医馆没多久,就敢目无尊长!朝廷刚严查白莲邪教,你就在医馆开炉炼丹,我看你存心要给咱们医馆遭灾惹祸!”

    秦林不屑一顾的瞟了他一眼,不慌不忙的问:“谁说我在炼丹?”

    “硫磺与黑石脂在炉中煅炼,不是炼丹,难不成还是烧瓷?”张建兰说罢自以为得意的连连冷笑。

    秦林冷冷的道:“真是愚不可及,如果把硫磺和黑石脂放在炉中烧就是炼丹,”那把你放进炉子里还成烤全羊了?”

    李青黛起初被李时珍突然这么一凶,从来慈蔼的爷爷竟然发怒严责,委屈得大眼睛含了两包的泪,直到这会儿听秦林说得尖酸新奇,登时破涕为笑,“秦师弟哪儿是炼丹呢?他说要用黑石脂做笔,现在烧的就是笔芯。”

    啊,不是炼丹?众人面面相觑。

    秦林朝李时珍恭恭敬敬的拱手为礼:“启禀太师父,这是徒孙用石墨做的笔,不需要用墨水,线条可以极细,是给青黛绘制精细插图用的。”

    丹丸一般是搓成小圆球,秦林用硫磺和黑石脂弄的却是细条状,倒是和笔相近,听青黛、秦林都这么说,李时珍立刻就信了七成,神色变得和缓,点点头道:“若是做笔自然无妨,不过从蒙恬制笔开始就是削竹为管、毫毛为锋,以黑石脂为笔却不曾见。”

    李建方也觉得自己武断了点,但面子有点下不来,兀自强辩道:“秦林,你说是在做笔,若能写出字就算你说的实话,如若不能,就是虚言欺诳。”

    这有何难?秦林将窑中烧烤的笔芯取出,待它慢慢冷却。

    陆远志倒有眼色,已取了白纸过来。

    秦林也不废话,直接捏着笔芯在纸上写出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八个字,铅黑色的字迹在雪白的纸上分外醒目。

    至此众人再无怀疑,李建方羞恼之余,狠狠的瞪了张建兰一眼,碍于父亲在此又不便发作,憋得好生难受。

    张建兰和白敛则垂头丧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师兄弟们的讥笑声传入耳中,闹了个面红耳赤。

    青黛是最高兴的人,她画图经验丰富,一看这东西就知道用来绘图有多方便快捷,捡了根笔芯在纸上写写画画,白皙的手掌沾满了笔芯的黑色粉末也不管,娇美的脸庞笑得犹如夏花般灿烂动人。

    李时珍是知道孙女画图有多辛苦的,无奈年纪老了没法做工笔细画,儿子们又各自有事帮不上忙,只好让孙女接手,有时候青黛连夜挑灯绘图,他也是心疼不已。

    现在有了更好的画图工具,李时珍朝着秦林连连点头:“你果然没叫老夫失望,嗯,不错不错!”

    秦林笑道:“就这么写还不算方便,还能更进一步。”

    他让伙计们把炮制药材的剥皮小刀弄弯,做了个刻槽子的工具,又拿根小木棍从中间剖开,用工具在中间一推就刻上槽子,把笔芯放在槽中,两片木头合拢粘牢就成了完整的铅笔。

    “喏,这样既不会弄脏手,还能随时用小刀和砂纸修整笔尖,笔迹粗细随心所欲。”

    秦林教青黛使用,众人见猎心喜各自拿起一根在纸上乱画,都觉着这东西虽然不像毛笔有苍劲有力的笔锋,可掌握线条实在容易多了,画草图什么的实在方便。

    毕生心血凝聚的《本草纲目》可以有更加精美细致的插图了,李时珍心情极好,捋着花白的胡子,看着秦林的目光越来越慈祥。

    青黛兴致勃勃的用铅笔画着板蓝根,她不会用铅笔,还是像握毛笔那样将手腕悬空,头一次使用发力不当,一不小心就把线条歪到旁边去了,小嘴瘪起,懊丧道:“哎呀,我怎么这么笨,叶脉又画出头了。”

    秦林笑笑,问众人:“有粗面包,呃~肯定没有,拿块干馒头给我吧。”

    陆远志跑得最快,乐呵呵的拿了两只大馒头来,另外还端着碗豆浆:“秦哥想是饿了,可惜早上的包子都吃完了,不过今天的馒头还筋道。”

    秦林没吃馒头,而是把它放在烧热的土窑洞口,很快就被烤干了,掰下小半块,在青黛画错的地方轻轻擦拭。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墨迹竟然消失无踪了!

    也就是说,用这“石笔”画错、写错的地方,是可以修改的!

    青黛乐呵呵的,宝贝似的捏着石笔,喜道:“这东西太好了,有了它,要画图什么的不知多好使呢。”

    李时珍摸摸孙女的头,笑着说:“只一点不好,就是不能用来写借据,否则别人把字迹擦掉,十两银子给你改成一百两,那就有得官司打了。”

    弟子们哄堂大笑起来,这位太师父可不常开玩笑的,今天显然心情极佳。

    李建方也在旁边无可奈何的陪着笑脸,不过李时珍不准备就这么放过他了,老脸一板,怒气冲冲的道:“今后有什么事情先搞清楚再说,信口开河,人云亦云,还有没有一点儿心性定力?我看你就算去了太医院也够呛,倒是不去才好,免得替老夫丢人!”

    李建方把脑袋深深垂下,此时已渐渐害怕起来,头一次误用香蒿,第二次冤枉秦林,两次都和他有关,情知父亲已深为不满了。

    旁的倒也没有什么,父子之间再怎么严责也不丢人,便是学生们瞧见了也只能说李建方孝敬父亲,李时珍耳提面命,父慈子孝而已。

    可李时珍话里意思竟是不太想这个儿子去太医院供职,明白这点李建方就冷汗滚滚而下,打湿了后背——他近年来一切的努力都是朝着太医院进行的,要是父亲真的改变了主意,那可什么都完蛋啦!

    好在李时珍也知道这个儿子医术其实极高,只心性修为上还差了些,见他羞惭不语也就不再责罚,冷哼了一声:“自己好好想想,我辈医者该有何等心境。”

    说罢又温言对秦林道:“老夫瞧你握笔与常人不同,想是这石笔该当如此用?这东西是从何处学来的?”

    “是弟子在武昌见一个红毛鬼用的,揣摩道理自己仿制,倒也不差。”

    李时珍点点头,南方沿海红毛夷人不少,近年来沿长江进到内陆的也有几个,稀奇古怪的东西很多,什么自鸣钟、红夷大炮,这小小石笔就微不足道了。便说道:

    “你尽快教青黛怎么使用,你教她画图,她教你医学基础,你二人正该互为师友。”

    哦耶!秦林心头大喜:老先生你太可爱了……

荆湖卷 第十七章 黄连祖

    “这石笔握法与毛笔不同,前端架在食指中指之间,笔杆靠在虎口处,不对、不对,毛笔使的腕力,用石笔嘛就得多使指力……”

    秦林一本正经的教青黛如何使用铅笔,这东西的笔芯其实不含铅,是用黑石脂加粘土、硫磺混成,因此取名为“石笔”。

    青黛娇嫩的脸蛋上布满了红晕,心慌慌的像揣了只怦怦乱跳的小兔子,银牙轻咬、秀眉微蹙——秦林这家伙捉着她玉雕般白皙嫩滑的小手,正手把手的教她呢,只不过某人是否别有用心,那就天知地知了。

    上次探讨脉象的时候,还是对面而坐,几根手指头轻轻的搭在腕上,青黛就觉得有些怪怪的,这次被秦林挨在身侧,伸出狼爪子将小手握在掌心,她只觉热量从秦林掌中传来,顿时耳根发烧、心头发慌,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作为罪魁祸首的秦林似乎完全没有相应的觉悟,神情若无其事,还大惊小怪的道:“奇怪,本来刚才已差不多掌握了运笔的方法,怎么这会儿反而更差了?青黛师姐,你要认真啊,不要胡思乱想的。”

    “你才胡思乱想哩!”青黛俏脸绯红,白了秦林一眼,见这家伙神色庄严,脸上似乎写了“道貌岸然”四个大字,又怀疑起来:莫不是我多想了?不过,秦师弟的手真热啊……哎呀呀,怎么又想歪了?

    秦林心头早已乐开了花,逗逗不谙世事的青黛,人生真是充满乐趣……

    又过了一刻钟,青黛鬓角已有细微的香汗浸出,天气本来就热,秦林好像又坐得太靠近了点,青黛的心跳貌似也太快了点。

    终于她忍不住了,小手游鱼般从秦林的魔爪中溜了出去,心慌慌的道:“秦师弟,这半天咱们也没学成什么样儿呀,你先复习,让青黛先自个儿揣摩吧。”

    娇美的脸庞上,低垂的眼睑把含着水雾的大眼睛遮住小半,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使秦林的心弦为之而鸣。

    坏笑着暂且放过小青黛,秦林心道这丫头脸皮嫩,要是迫紧了反为不美。

    青黛垂着头胡乱写写画画,不敢看身边的秦林,她时不时将笔尾放进口中轻咬,老半天怦怦乱跳的心肝才恢复平静。

    说来也怪,最喜欢拿话逗她的秦林,这半晌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说,耳边只传来沙沙的落笔声,大着胆子用眼角余光瞧去,只见秦林时而抬头看看青黛,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在纸上刷刷画几笔。

    “这是在做什么呢?难道是在给我画像?”青黛更加起劲儿的咬着笔杆子,想去看又不好意思,不看吧又怕秦林把她画成了丑八怪。

    忽然秦林伸了个懒腰,口中念念有词:“啧啧,画成了,可惜画得不好,把青黛师姐画丑了……”

    青黛听到这里哪儿还忍得住?赶紧将画儿抢在手中,定睛细看但见那画上美人儿青丝如云,脸庞秀美绝伦,眉眼灵动生辉,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俏皮的微笑——正是惟妙惟肖的青黛。

    “画得真好,”青黛赞叹着,“这样还不算好吗?我瞧过唐伯虎的画儿,名气虽大,好像还不如你画的好呢。”

    素描讲求真实还原,技法上突出明暗层次和清晰的空间感,也就是说追求和相片类似的效果,国画则务求神韵,两者是不同的艺术类别无法对比,只不过青黛从未见过这种能把人画得栩栩如生的画儿,所以惊讶赞赏。

    秦林摇摇头,长时间的端详青黛,直到小丫头因为不好意思转过头去,才惋惜的道:“和师姐本人相比,这幅画可差得远了。”

    青黛越发娇羞无那,手上却是飞快的将这幅图画叠成方胜,珍而重之的放进贴身香囊之中。

    秦林故意奇道:“咦,师弟画了这幅图,师姐就白拿去吗?这可是我准备高价出售的画儿呢。”

    青黛咬了咬嘴唇,不乐意了:“卖多少?”

    “让我算算,如此稀罕物事怎么的也得换四样宝物”,秦林掐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的算道:“天上飞的老鸦屁,水底游的鲤鱼尿,王母娘娘裹脚布,玉皇大帝破头巾,换这四样也就够了。”

    坏蛋!青黛捶了秦林一下,咯咯娇笑:“你以为自个儿是孙行者啊?我看你没一刻正形,倒是属猴子的,只不过不是神通广大的天生石猴,而是只调皮捣蛋的大马猴!”

    说罢她灵动的眸子滴溜溜一转,小虎牙轻咬嘴角,央道:“好师弟呀,我也替你画一幅像,咱们就算扯平了吧。”

    秦林道声好啊,咳嗽两声正襟危坐起来,双手放在膝盖上,正儿八经的等着青黛看清了再动笔。

    青黛忍住笑,在纸上刷刷刷的画起来,很快便画成,往秦林怀中一塞就赶紧躲到旁边生怕他来抓,却是憋不住,吃吃的笑弯了腰。

    只见那画像上秦林生着血盆大口,獠牙外露,头发跟钢针似的根根冲天,铜铃也似的眼睛冒着火花,袖口伸出的两只手足有蒲扇大,而愈发叫人想笑的是,这魔神般的家伙神情并不狰狞可怕,反而滑稽可笑,大嘴咧到了腮巴子,脸上神色十分猥琐,那蒲扇大的手一只挠着头皮,一只伸在腰间挠痒痒,动作神情与秦林倒有七八分相似。

    青黛严防秦林来抓,缩到门口严加戒备,只要有情况就溜之大吉。

    不曾想秦林并未失望,反而拿着画儿连声称赞:“好画像,画得好!古之异人必有异相,这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将来这画不是挂在凌烟阁上,就是做封狼居胥勒石纪功的底图。”

    “吹牛皮,呱呱叫!”青黛挂着粉嘟嘟的脸蛋笑话秦林:“就算你不嫌弃这画,它最多能挂在太医院就算很了不起了,凌烟阁、狼居胥,你是李卫公还是霍嫖姚?”

    秦林傻笑着挠了挠脑袋,动作正与画上的“怪物”一模一样,惹得青黛笑得直打跌,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两人正在说笑间,听得外面渐渐起了喧闹声,锣鼓声、唢呐声着地滚来。

    弟子们居住的是学堂西首的小跨院,秦林与青黛走到院中。

    午睡被吵醒起来的陆远志也出来了,揉着眼睛嘟嘟囔囔的道:“哪家娶新媳妇么?咱们去讨他块喜糖吃。”

    白敛兴高采烈的跑进来,像得了宝贝似的叫道:“荆王千岁派人来给咱们医馆送匾、披红啦,大伙儿快出来呀!”

    李时珍悬壶济世,痊愈的病人表示感谢,穷人家的送点鸡蛋、核桃什么的,极穷的连药费也出不起,替医馆挑几桶水、扫一下地也算表示了,富贵人家则时兴送匾额,大吹大打,披红挂彩,是杏林中极有光彩的事情,如同后世送锦旗一般。

    听说又是荆王千岁送东西,秦林暗自纳罕,心道这位王爷未免太客气了吧,先是请李时珍等三人彻夜宴饮,这又送匾挂红。

    医馆大门口,二十余名吹鼓手卯足了力气吹吹打打,大箱子小箱子打开看见里面装的绸缎表里,有两名王府仆役端着盘子,上面盖着红色绸缎,如果不出意料下面就是些小银锭,又有两人扛着黑底金漆匾额,上书“越人再世”四字,用扁鹊原名秦越人的典故。

    这一切的中心,是位摇着折扇的青年,在众位师兄弟面前崖岸自高的首徒张建兰,此刻正把腰儿呵得低低的,对这位穿明黄色飞鱼服的男子一脸阿谀奉承:

    “千岁爷太客气了,弊医馆担当不起啊!世子安好?黄大人,劳烦您屈驾来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这也是锦衣卫吗?秦林暗自皱眉,被称为黄大人的青年容貌倒也不差,只不过一脸的酒色气,眼袋浮肿,神色轻薄,腰间没挂绣春刀,手中倒摇着一柄泥金扇面的折扇,脚步虚浮无力,看上去就是个身体被酒色掏空的纨袴子弟,和初到蕲州遇到的石韦石百户手下那批虎狼之辈,简直就是两个极端,偏偏他身上还就穿着总旗服色。

    陆远志附到秦林耳边道:“这人叫做黄连祖,是荆王侧妃黄氏的嫡亲弟弟,荆王保举他锦衣卫总旗的位置,仗着王府的势力在咱们蕲州城里胡作非为,听说上个月还有个未出阁的富家小姐因为他的缘故上吊自杀……

    大师兄是黄连祖的远房表亲,走他的路子才得了荆王府良医副的前程……”

    秦林揉了揉鼻子,漫不经心的道:“这么说他就是个抓着姐姐裙子往上爬的窝囊废啰?那么张师兄走这窝囊废的门路,似乎也不怎么冠冕堂皇。”

    陆远志怔了怔,青黛则噗哧一声笑了起来,黄连祖的恶名在蕲州城的闺秀中可谓如雷贯耳,她和那位上吊自杀的小姐还曾见过面,自然同仇敌忾,秦林骂得痛快,她也觉得解气。

    李时珍在后院迟迟未出,黄连祖等得无聊,随意乱看,正巧就把青黛巧笑嫣然的样子瞧在了眼里,登时身子就酥了半边,心头邪念陡生。

荆湖卷 第十八章 提亲

    黄连祖奸笑着打量青黛,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肆无忌惮的问道:“表哥,那穿青衫的小娘子也是你们医馆的人?长得可真对黄爷的胃口。”

    两人虽然是表亲,不过一个是荆王侧妃的嫡亲弟弟,威风凛凛的锦衣卫总旗,一个只是李氏医馆的弟子,就算做上王府良医副也不过杂品职官,所以张建兰从来都是大人、卑职的叫着,黄连祖则毫不客气的直呼其名。

    “表弟”两个字一叫不得了,张建兰只觉飘飘欲仙,腋下生风直欲扶摇直上了;可等听清黄连祖的下半句,始知他前倨后恭只不过为了打听青黛,明显不怀好意,便又犹豫起来。

    黄连祖恶名昭彰,张建兰自然知道他打听青黛实是居心不良,而他自己也一厢情愿的把青黛看作未来佳偶,满心打算做了王府良医副就回头向太师父提亲,因此心头极不愿迎合黄连祖。

    可自打秦林进了医馆,张建兰接连犯错,自己弄得狼狈不堪,都快没脸混下去了,正逢荆王世子患重病被李时珍、庞宪治好,王爷派黄连祖来送匾额,好不容易才逮到机会和黄连祖套套近乎,也有在医馆众人面前替自己长脸的意思。

    要是得罪了黄连祖,这一番心思岂不白花了吗?非但医馆中无人瞧得起,触怒于他,说不定连良医副的前程也打了水漂……

    抬头恰看见青黛与秦林并肩而立,两人谈笑风生,张建兰登时由妒生恨,暗道:“看样子小师妹钟情秦某人,太师父与庞先生又包庇于他,择婿之时怕是轮不到我了。罢罢罢,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讨黄大人欢喜,将来我坐上良医副的位置,还找不到美貌女子?”

    把心一横,张建兰谄媚的道:“好教黄大人晓得,这位姑娘是我家太师父的嫡亲长孙女,芳名青黛,今年十五岁(虚岁),学得一手好医术,花容月貌,雅擅丹青。她父亲李建中是壬子科举人,现任四川蓬溪县令,父母不在身边,由太师父抚养到这般年纪。黄大人若是有意提亲,在下愿意做个月老。”

    提亲?黄连祖冷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举人熬资历也可做官,但往往是四五十岁了才到川边、甘陕、岭南等偏僻地方去做个县丞,知县、州同、通判这样一级级升上去,熬到告老还乡顶齐天不过是个偏远地面的知州,和金榜题名的进士相比,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更不要说世袭勋贵了。

    黄连祖做荆王侧妃的姐姐已经替他张罗了一门亲事,未来的老岳父是位权势煊天的世袭锦衣卫千户大人,比之举人出身的小小县令,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只可惜那锦衣千户的千金小姐,听说她既胖又丑还善妒……倒是趁着母老虎还没娶过门,多找找美貌姑娘乐呵乐呵……

    黄连祖眯起眼睛,以淫邪的目光打量着青黛:“提亲就不必了,家世不怎么合适,她爹举人身份入仕,熬到五六十也不过是个州同。嘿嘿,小娘子一手医术还雅擅丹青?爷就喜欢这调调,张家表哥,你想想办法,咱今后和这小娘子多亲近亲近。”

    说罢他呵呵大笑。

    几个同样穿着锦衣卫服色的跟班,油腔滑调的跟着笑了起来。

    张建兰尴尬得无地自容,没想到神仙人儿似的小师妹,竟被这黄连祖言语间如此糟践,怒意油然而生,可想到对方的身份地位,又只得低下头,唯唯连声。

    医馆大门侧面的台阶上,秦林与青黛、陆远志正说笑,几乎同时都察觉了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原来是黄连祖身边的几名跟班朝着青黛指指点点。

    秦林不禁奇怪:黄连祖是个纨袴子弟,因为裙带关系当上锦衣总旗,也就罢了;那几名跟班神色油滑可鄙,纯粹就是市井流氓,怎么也穿锦衣卫服色?

    “什么东西!”陆远志朝地上啐了口,“几个军余也敢穿飞鱼服,要不是咱们蕲州山高皇帝远,又有黄连祖当他们老大,哼,老早就掉了脑袋!”

    陆远志给秦林解释,其实这几人并不是真正的锦衣亲军。

    有正式军籍的人称为正军,在锦衣卫中资历较深的称为校尉,资格浅的则是力士,都是正规军。

    除此之外,有不少市井流氓投充锦衣卫,仗着上官权势欺行霸市,这就是“军余”,但说到底不过是些青皮光棍,别看他今天身上穿着飞鱼服,说不定前天还被捕快当贼捉起来,拿三十斤枷子号令在州衙门口呢。

    几人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李时珍才在庞宪、李建方陪同下缓步踱出中门。

    原来蕲州医界送匾披红有规矩,不能病人一送医家就接,医家得不停推辞,病人三请四催之后才能“恭敬不如从命”,以示谦恭自省之意。

    也不知黄连祖这纨绔不懂规矩,还是他故意拿大,并没有派人进医馆催请,只一味在门前大吹大打,倒好像逼人出来似的。

    李时珍恼他诚意缺缺,又听说这位黄连祖劣迹斑斑,你既不来催请我就干脆不出来,叫黄连祖等了老半天,才在李建方劝说下慢慢悠悠的走出大门。

    黄连祖早已等得不耐,若不是留意青黛早已拂袖而去了,见李时珍出来他就大模大样的上前拱拱手,连腰儿也不曾呵一呵:

    “李神医请了。世子大病初愈,身体虚弱,没空儿亲自到此,因此千岁命黄某前来赠匾、挂红,酬谢神医师徒。”

    李时珍见这黄连祖十分拿大,言语间当李家是王府家奴一般,就愈发不乐意了。

    医家虽然讲个心性冲淡,可泥人儿也有三分火性,老人不亢不卑的道:“老朽原说世子大病初愈,宜留在府中静养,以不来为宜,不料王爷实在客气,又派了黄大人前来。想世子谦淡冲和,极其礼贤下士,又是个风雅妙人,老朽本想他痊愈后再请到医馆来饮茶谈天,于杏树荫下手谈一局,做楚河汉界之乐的,可惜呀可惜……”

    李时珍言语极其和缓,并且没有指责黄连祖半句,偏偏句句都是在打他的脸。

    先说世子谦淡冲和、礼贤下士,又是风雅妙人,期待与他手谈一局,最后直说可惜可惜,言下之意便是黄连祖狗仗人势嚣张跋扈,还不学无术,实是个鄙陋不堪的家伙。

    李时珍真是个妙人!秦林拊掌而笑,陆远志嘴咧到了腮巴子,青黛也垂下头咯咯娇笑。

    人家口口声声赞扬世子,黄连祖当然无法反驳,只得忍住气,手指黑底金漆匾额:“这是千岁亲笔写的。”

    便挥挥手令人把鞭炮点着,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几名奴仆摘下托盘上盖着的红绸子,分别挂在医馆门口的杏树上,又把“越人再世”的匾送了过去,医馆众人七手八脚的把匾挂在中堂。

    最后黄连祖又指指两托盘的小银锭子:“一盘是千岁赏的,一盘是世子的心意,还请老先生笑纳。”

    明朝藩王地位极高,仅下天子一等而已,公侯以下百官“伏而拜谒,无敢钧礼”,所以黄连祖说赏赐倒也没错。

    可这是病人给医家赠匾披红,岂能如此装大?前几日荆王请李时珍等彻夜宴饮,也是笑容满面极其亲近,可没像黄连祖这样毫不客气。

    医馆众人皆有愤愤不平之意,只有黄连祖还洋洋自得。

    李时珍笑笑,也不和这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计较,对站在旁边的秦林、陆远志道:“来,收下这两盘银子,恰巧今年暑气蒸腾远胜往年,要准备药剂预防瘟疫,你们替我把银子送去惠民药局吧!”

    街面上的百姓见这一幕,无不伸出大拇指,七嘴八舌的赞扬:“好个不爱财的李神医!”

    “治病救人,悬壶济世,没得说!”

    秦林、陆远志捧了银子就走,青黛也兴高采烈的跟着。

    黄连祖一双眼睛简直粘在了青黛身上,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

    李时珍将竹杖在地上狠狠一顿,重重的哼了声,黄连祖才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

    惠民药局是宋代开始设立的医政衙门,明代在各地分设,管理医药事务和防范赈济瘟疫,赈灾经费除了官方拨下的银子,主要靠地方士绅、大药铺和名医馆捐助。

    秦林估摸了一下,这两盘银子加起来小二百两,李时珍毫不犹豫的捐给惠民药局,还真是视钱财如粪土的大明药王啊!

    小胖墩陆远志则不停的咕哝:“唉~好不容易有人送这么丰厚的诊金,太师父又捐了出去,照这么搞下去,我看太老师的《本草纲目》啊,下辈子也没法出版。”

    秦林笑道:“一个世子就值二百两,咱们再治几个王爷、王妃,似乎凑个几千两并不算难,有三五千两银子,刻板、印刷也就够了。”

    切!陆远志瘪了瘪嘴:“你当每家都有这么多钱,随便哪个富家都有这么大方?极富的大财主给十两诊金,已是格外的了,更何况还有许多穷人付不出诊金,咱们医馆也是来者不拒,有时候一年到头竟是入不敷出呢,哪儿有余钱剩下来?印书,印不了五十多卷的《本草纲目》,只好印本《百家姓》罢了!”

    那百家姓只有几百个字,薄薄几页纸,陆远志自是说的气话。

    往惠民药局送了银子,拿了回执回到医馆,秦林发觉气氛不大对头,一众弟子、学徒议论纷纷,看见他们几人又住口不说,瞧着青黛时神色越发尴尬。

    心知有什么事发生,秦林找借口支开青黛,几名相熟的师兄弟才义愤填膺的告诉他:“他奶奶的,太欺负人了,那姓黄的竟然向太老爷提出要师妹去做他的第三房小妾!”

荆湖卷 第十九章 骨骼清奇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空气分外清新,清晨的太阳也温暖和煦,趁着日头还没有变得火辣难耐,蕲州南市的人们工作着、喧闹着、欢笑着:

    渔家汉子裸着油光水滑的肌肉,手提草绳子穿腮扎起的鲜鱼:“刚从蕲河里打来的鲜鱼诶,活蹦乱跳!草鱼肥,鲤鱼嫩,清蒸鳜鱼神仙站不稳!”

    陆家肉铺的老板生得黝黑肥壮,小褂子敞开露出胸口的丛丛黑毛,双手把剔骨尖刀舞得风车也似,看上去凶神恶煞,但人们都知道其实陆老板挺好说话,在他这儿买肉,秤杆是十足十,还总给熟客们搭送点骨头、下水。

    城西种菜园子的张大郎挑着担儿,水灵灵的黄瓜,嫩生生的青菜,绿油油的韭菜,还带着清晨的露珠儿。

    蕲州北面麒麟山脚有连片的金碧辉煌的王府,东城有歌舞升平的花柳巷和管弦楼,西城则有富商巨贾的幽深宅院,可要说整个蕲州的烟火气,可全集中在吵吵闹闹的南市啦。

    万历初年,虽不算天下大治倒也称得上举国升平,人们生活得有滋有味。

    惟一让大家伙儿奇怪的是,肉铺陆老板的儿子,被老陆引以为荣、整天挂在嘴边的神医弟子,那张胖乎乎的小圆脸上,为什么眉头皱成了一团舒展不开?

    和秦林同行前往岔湾村,去喝知州衙门壮班新任班头牛大力喜酒的陆远志,有些担心的看了看身边的朋友:

    不管什么时候秦林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给人以莫大的信心,可自打进了那家书店,他就沉默到了现在,流露出的失望、懊丧之情叫开朗乐观的陆远志也变得消沉。

    “莫非那家书店有鬼,秦哥撞了邪?”陆远志眨巴着小眼睛。

    秦林长长的叹息一声,剑眉深锁。

    富贵人家在娶正妻之前先买几个小妾在身边,是这个时代常有的事情。这种侍妾地位极低,将来正妻入门之后更要受欺负,实与奴婢相距不远,若不是穷得实在无路可走,就算小门小户的百姓也不愿把女儿推进火坑。

    李建中虽是举人出身前途黯淡,好歹也是正七品的知县,何况以李时珍对孙女的宠爱来说,将来青黛无论如何都是要嫁与人做正妻的。

    黄连祖竟敢提出要青黛与他做侍妾,实是莫大的侮辱,李时珍气得浑身发抖,当场就和他翻脸,端茶逐客。

    昨日秦林等人回到医馆的时候,黄连祖早已狼狈而走,否则秦林还真想教训教训这厮。

    本来以秦林的想法,既然李时珍断然拒绝了黄连祖的要求,李家又是大名鼎鼎的荆湖神医,青黛的父亲李建中又身为四川蓬溪知县,难不成黄连祖还敢公然抢亲?

    医馆众师兄弟的忧心忡忡完全颠覆了秦林的看法:迫于儒林清议和国家法度的约束,黄连祖自是不敢公然强抢民女,可他一肚子的坏水,难保今后不出什么妖蛾子来为难李氏医馆。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黄连祖有锦衣卫总旗的身份,有荆王侧妃的姐姐替他撑腰,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将来医馆的麻烦多半要接踵而至了。

    秦林听得一肚子火,他早知道这个时代的官府权力极大,所谓“破家的知县,灭门的令尹(知府)”,普通百姓决不敢与官府相抗,所以才出银子资助牛大力当民壮班头——他对牛母有活命之恩,将来要是在蕲州城做点事情,牛大力自会提供方便。

    可三班衙役最多也就能镇住地皮光棍破落户,遇到了黄连祖这种纨袴子弟就没什么作用了,论武功牛大力一巴掌就能扇得他半死不活,但人家身上穿着锦衣卫总旗的飞鱼服,哪个百姓敢殴打天子亲军?造反谋逆的罪名!

    要治黄连祖,还得从官面上来……秦林越来越渴望当官了,这个时代,只有当上官,当大官,才能拥有尊严和人格,才能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大明朝踏入仕途的最佳路径,当然就是科举考试。寒窗苦读,三字经弟子规开蒙、四书五经入手,考秀才进州学府学,乡试考举人,会试考贡士,殿试考进士,一当上进士就是鱼跃龙门了,三年庶吉士散馆,内则点翰林,外则放给事、御史,三转上去留朝的就是大小九卿、直殿学士,外放就是布政使、巡抚、总督,实是青云直上的路子。

    既然是条金光大道,秦林当然要打打它的主意,当朝执政的江陵张居正,莫说区区锦衣卫千户、荆王侧妃,就算锦衣卫指挥使、各处藩王,只要见了他老人家就连个屁也不敢乱放,何等威风,何等权柄!

    不曾想找了家书店看了丙子科举人、进士的小录(猫注:就是优秀作文选啦~),秦林登时心凉了半截;且不提书法之端庄秀丽,就是文章的法度架构,用的典故之精道,起的气势之端严,恐怕后世的中文系教授都不一定能赶上!

    至于秦林自己,甚至有不少生僻字都不认识……

    没办法,后世的学生要学十几门功课,要体育锻炼、打游戏上网……八股时代的书生则十年如一日的悬梁刺股,两者可以说根本就不在一条起跑线上。不管后世评价八股文多么僵化桎梏,可不得不承认,大明朝的书生们的的确确把这种文体写得很漂亮,难以超越。

    泥马啊,为毛众多穿越前辈可以靠几句后世诗词就能纵横科场无往不利,探花、状元,连中三元都搞得出来,到老子这儿连生僻字都不认识啊,还有木有天理啊!

    秦林真想指着太阳骂贼老天了,手指头戳出去一半,想起这时候老天爷也不能乱骂的,搞不好被当成黄巢、宋江给官府抓起来,只好悻悻的收回。

    身边的陆远志一直观察着秦林的神色,见他神情阴晴不定也捏着把汗,忽然小胖墩嘴一咧,大声道:“豆腐西施,秦哥,他们说的豆腐西施就在前面,你不问过吗,看,杏黄色招旗儿底下就是。”

    前几日师兄弟们开玩笑提到蕲州的豆腐西施,秦林好奇的问起,人人都一脸笑容的告诉他这豆腐西施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惹得他好奇心起,要来见识见识。

    可随着陆远志手指头看去,哪儿有什么豆腐西施?只有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坐在豆腐摊儿后面,脸上的皱纹都可以当搓衣板用了。

    秦林一怔,眼睛瞪得老大四下搜寻,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半晌才苦笑道:“没看见什么豆腐西施啊……莫非、莫非你们就是说的那老婆婆?可也太那个啥了吧。”

    陆远志笑得捂住了肚子,小圆脸的肥肉欢快的荡漾起来:“没错,五十年前她就叫豆腐西施,那时候的的确确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咱们医馆后院焙药的老胡头就喜欢了她整五十年!”

    秦林不禁哑然失笑,半响才听陆远志说了豆腐西施的身世,无非是刚进门就守寡,守节苦熬之类的,令人钦佩的是她靠小小豆腐摊将娘家、婆家的四位老人养老送终,志节之坚也难能可贵了。

    如果说五十年前叫她豆腐西施是名符其实,那么五十年后对于年轻人就是一个善意的玩笑,在老年人则是对过去美好事物的回忆。

    秦林忽地心头一动: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豆腐西施要为丈夫守节,迫于家中四个老人的生计又不得不抛头露面,个中艰辛实在不难想象,连她都能顽强的生存下来,自己堂堂七尺之躯,要实现步入官场、建功立业的目标又有何难?

    呼~秦林仰天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笑着对陆远志道:“走快些,咱们比比脚程如何?”

    陆远志笑了,他从朋友的脸上看到了某种从来没有的气势,秦林从头到脚焕发出新的气象,似乎任何艰难险阻都无法阻挡他去实现自己的目标。

    ………

    白莲教被朝廷强力镇压,荆湖恢复了平静,城门口已没有设置检查关卡,师兄弟二人不费周折便出城,沿着大路往岔湾村的方向走了七八里。

    天气炎热,见路边有座小小的茶棚,两人就坐下来喝碗凉茶,秦林手头还有不少钱,这茶棚还兼卖卤煮鸡蛋和烧饼,就花几文钱买了些,与陆远志一块吃。

    走远路两人腹中饿了,问路人距离岔湾村还有三里路,看看时辰离中午的宴席也还有一阵子,他们便坐着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凉茶极是普通,卤煮鸡蛋却极为美味,剥开来鲜味随风飘散,一尝果然咸鲜可口。

    “小施主,贫道打个问讯,”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二人脑后响起。

    回头一看,是个身材极其高大的黄冠道士,生得白须银发,两道剑眉不怒自威,双目炯炯神完气足,鼻梁英挺、阔口方脸。

    只可惜这人五官虽生得好,位置却不大对,两只眼睛距离似乎太近了点,眉毛好像又分得太开,嘴巴倒没什么不对,可张口就是蟹黄色的大板牙……总之,本来严肃端方仙风道骨,直如吕洞宾再世、张道陵下凡的形象,被这一破坏反而生出几分滑稽之感。

    他身后还有两名二十岁上下的道士,一穿青,一穿黄,衣服倒是洗得干干净净,可注意看的话就能发现不少破烂之处,当然都被小心的缝补上了。

    见秦林、陆远志二人面色诧异,当头的老道士笑道:“无量寿佛!两位施主骨骼清奇……”

荆湖卷 第二十章 威灵仙

    我勒了个去的!秦林差点儿破口大骂了,你这贼老道才骨骼清奇,你全家都骨骼清奇!

    陆远志先是张口结舌,继而兴奋的睁大了眼睛,类似的故事早就被说书先生广为传播,这可是传说中的仙缘呐。

    秦林拍了拍陆远志的后背,低声在他耳边道:“他们是骗子。”

    见小胖墩似有不信,秦林便坏笑着问老道:“你是不是想说我骨骼清奇,是块修仙的好材料,将来拯救世界,匡扶正义的大任想必会落到我身上,你有几本绝世仙门秘籍,看在大家有缘的份上,五两银子一本卖给我?”

    老道士正伸手从褡裢里掏摸什么,闻言立刻“虎躯一震”,心说这小哥怎么说得比道爷还顺溜?伸进褡裢里的手,拿出来也不是,不拿出来也不是。

    他身后青袍、黄袍两位道士却没反应过来,还当师父年老昏聩了呢,青袍道士兀自上前分说:“这位小哥果然慧根深重,未卜而先知,可见与贫道师徒仙缘不浅。”

    黄袍道士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不错不错,家师威灵仙乃得道高人,见小哥骨骼清奇、仙缘深厚,是块修道的好材料,将来斩妖除邪、匡扶正义的大任想必会落到你身上。家师有几本绝世仙门秘籍,本来的确要五两银子一本,不过既然小哥福缘深重,三两银子就卖了。”

    说罢颇为得意的瞧着老道,自以为说得天衣无缝。

    秦林只是嘿嘿冷笑,陆远志则恍然大悟。

    威灵仙面上尴尬无比,狠狠的瞪了徒弟一眼,心说你这简直就是不打自招,老子纵横江湖数十年,怎么收了你这么个笨徒弟?

    那青袍道士站在另一边,没看见师父的眼色,见秦林与陆远志神色变幻不定,暗道师父果然有些秀逗,现在还不趁热打铁还要等什么时候?抢上来一步,十分殷勤的从褡裢里掏出几本书:

    “《上清大洞真经》、《正一经》、《真灵位业图》……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秦林大笑起来,对陆远志道:“胖子你看,被我说准了吧?”

    陆远志点点头:“还真是骗子啊,这些书在城里书店都只卖百十文钱的,他们竟要三两银子,真黑!”

    威灵仙闹了个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当着外人不好责骂徒弟,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怒气冲冲的从鼻子里哼了声,拂袖便走。

    “喂,师父,咱们还没把书卖出去呢!”青、黄二道迈步急追,竟是至死不悟。

    威灵仙啐道:“道爷怎么收了你们这两个宝货,真是倒他妈的霉。咱们这点道行不够看,全被人家瞧破啦,两个笨蛋,卖书,卖书,我看你只好去杀猪!”

    陆远志笑得肚皮疼,大声道:“我家里还真缺个杀猪的好手,你们要不要来帮忙?包吃包住,每月两贯工钱。”

    至此两个笨蛋也知道诈骗失败了,黄袍道士去追师父,青袍道士则回过头来,恋恋不舍的看了看秦林桌上剥开的卤煮鸡蛋,肚子里咕噜一声响,摇摇头,无可奈何,只好慢慢离去。

    秦林见这几人行事有趣,难得开怀一乐,便朝他招手道:“饿了?书是不买的,但要是不嫌弃的话,倒有鸡蛋请你们吃,凉茶请你们喝。”

    青袍道士愣了愣,问道:“那我师父、师弟呢?”

    秦林点点头,把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碎银子扔给茶棚老板,老板就端了许多鸡蛋、火烧放在桌上。

    青袍道士十分欢喜,大声招呼早已走远的师父、师弟回来。

    秦林暗笑,这人虽然愚笨,不是个做骗子的行家里手,但还挺讲义气。

    威灵仙和徒弟转身回来,听说秦林请他们吃饭都有些诧异,不过这师徒三人囊空如洗,肚中饥火高涨,既然有人请客那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青、黄二道面有菜色,想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过了很长时间,面对香喷喷的鸡蛋、热烘烘的火烧毫无抵抗之力,加上本来性子粗疏,坐下来也不答话,埋头就大吃大喝起来。

    倒是老道架子端得很足,看样子也饿得不轻,但还没有急着吃东西,慢慢的喝茶,有一句没一句的和秦林搭话,得知秦林、陆远志是李家医馆弟子,老道也知道神医李时珍,连说两位前程远大。

    原来老道的道号唤作威灵仙,青袍道士是大徒弟,道号空青子,黄袍道士是二徒弟,道号云华子,师徒三人浪迹江湖。

    据威灵仙自己说,当年也曾做客藩王府,也曾往龙虎山访道,也曾往武当山会友,风光无限。

    “自从收了这两个笨徒弟,”威灵仙看着两个胡吃海塞的徒弟,气不打一出来:“贫道就倒了八辈儿的血霉,炼丹丹不成,烧炉炉火熄,就连十年前炼成的一炉九转龙虎金丹,也为天地所不容,不知什么时候丢失,多半是被夜游神盗去了,否则贫道岂能如此落魄,为两位小友见笑。”

    空青子忙着啃火烧没搭话,云华子正努力把一只卤煮鸡蛋吞下肚,闻言也不忙着吞了,把鸡蛋包在嘴里,含含混混的道:“师父你何曾有龙虎金丹,若有,师兄和我怎么没见过?”

    听到这里空青子也急了,把手里的火烧放下,委委屈屈的道:“师父太爱藏私了,有金丹也不拿来与徒弟们嚼嚼,想这一路上有什么馒头包子,咱不是先尽着师父您老人家吃饱?”

    威灵仙本是随口胡说,却被两个不知趣的徒弟打岔,真是气得直欲晕去,不小心把一口茶呛进了喉咙,登时大咳大喘。

    空青子、云华子忙替师父捶背掐人中,空青子一边掐还一边对秦林陪着笑:“不妨事,家师一向有个痰疾,揉揉就好的。”

    威灵仙翻翻白眼,有这么两个笨徒弟,他实在无话可说。

    秦林笑笑,看来这几个骗子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便开解道:“两位高足心性质朴,倒是颇有仙缘,现在一时困苦,将来必定福泽深厚。”

    威灵仙缓过气来,苦笑道:“但愿如此吧。”

    秦林想了想,问道:“真人往蕲州去,可曾与荆王千岁有旧?”

    威灵仙一下子来了劲儿,拍着胸脯兴兴头头的道:“荆王最是敬爱贤士,贫道与他神交已久,这次往蕲州一行,必能与千岁爷结个善缘。”

    秦林暗笑,情知这老道极爱吹牛皮,他若真认得荆王,还不知吹得怎么天花乱坠了,既然只说“神交”,多半是压根不认识。

    便又问道:“前段时间荆湘白莲教闹的动静很大,真人师徒一路行来,可有耳闻?”

    威灵仙摇摇头,颇为不屑的道:“不清楚,我师徒和他们白莲邪教不是一路人。虽说大道三千皆可登仙,不过他们供的无生老母,我们供的三清天尊,这三清乃是玉清、上清、太清,极道之尊、至尊至极,居三十三天之上,无生老母乃明王化生,居第九层大光明天,法力是万万赶不上我家三清天尊的……”

    这老道虽是满口胡柴,但公然说什么无生老母比不上三清天尊这种话,就绝不会与白莲教有什么联系了。

    秦林不禁有些失望,他本想从老道嘴里打听些消息的。

    早已饿得狠了,威灵仙见秦林不再说话,也就埋头一通狼吞虎咽。

    师徒三人风卷残云般把许多鸡蛋、火烧吞下肚,一时间把桌上堆着的东西吃得精光,才意犹未尽的罢手,揉揉肚子打两个饱嗝。

    秦林与陆远志中午还要去岔湾村喝牛大力升职的喜酒,至此也就准备与他们后会有期了。

    就在此时,远远从东南面官道上一群人飞奔而来,手里都举着锄头、粪叉、草耙,怒火冲天的喊叫着什么,显然来者不善。

    空青子登时浑身发抖,一把拉着威灵仙:“师父,咱们快跑吧,定是早晨被咱们骗了顿饭的那家人追来了。”

    云华子哭丧着脸,可怜巴巴的道:“糟糕,咱吃得这么饱,就跑也跑不动啊!”

    威灵仙急了眼,干脆一屁股坐地上:“五个馒头、三碗稀粥、半块咸菜,就值得如此大动干戈?罢罢罢,道爷不走了,随他打死罢!”

    没出息,陆远志一脸的鄙视,看来这师徒三人混得都快当裤子了。

    秦林笑道:“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咱们遇上了就是缘份,反正数目不大,我替三位赔他几文钱,也就算了。”

    威灵仙闻言心头大定,他这番做作也就等秦林这句话的,就笑嘻嘻的从地上爬起来。

    追的人越发近了,已能听清他们喊的什么:

    “不要放跑了杀人强盗!”

    “谋财害命的牛鼻子,哪里走!”

    妈呀!空青子和云华子吓得面色苍白,这可不是馒头稀饭,是人命官司了!

    威灵仙却不慌不忙,心头更加笃定:“瞧你们没出息的样儿,咱们坑蒙拐骗是干了不少,可什么时候做过杀人害命的勾当?不用担心,一定是这群乡巴佬搞错了。”

    人命大案?秦林的兴趣一下子提了起来,眯着的眼睛闪出兴奋的光芒。

    陆远志小心翼翼的拉了拉他的衣襟后摆,压低了声音道:“咱们要不要躲开点?这几个道士怕是杀人凶手呢。”

    秦林摇摇头:“看样子……不像。”

荆湖卷 二十一章 渔村命案

    从东南面官道上追来的这群人大呼小叫,看样子恨不得几锄头把威灵仙师徒挖死,饶是浪迹江湖见识过不少世面,老道士的腿也有些发软,至于他的两个傻徒弟,早就吓得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秦林跨出一步,伸出双手虚虚一拦:“慢着,就算是杀人凶手也要审理清楚再说,俗话说死无对证,真要打死他们,你们说的凶案反而成了糊涂账。”

    觉得秦林说的有道理,这群人便迟疑起来,狐疑不定的瞧着他们,两名俗家打扮的年轻人和三名道士待在一块,不知是什么来路。

    其中有个拿鱼叉的愣头青把脖子一拧,咋咋呼呼的道:“这人和贼道士是一伙的,不要被他骗了,打死又咋的?给俺三婶子抵命!”

    说罢这愣头青举着鱼叉,也不知个轻重好歹就朝秦林头上打来。

    “你作死!”

    恰似半空里打下个炸雷,愣头青浑身一震,双手拿不住鱼叉,哐当一声掉地下了。

    牛大力大步流星的赶来,脸色有些难看,方才是他那声大吼,震得人人耳朵里嗡嗡直响。

    愣头青莫名其妙,委屈的道:“牛叔,这小子和贼道士坐一张桌子,准不是什么好人。”

    是啊是啊,众人七嘴八舌的辩解着,因为先入为主的看法,他们认定了威灵仙师徒是凶手,恨屋及乌,连带秦林、陆远志也成了坏人。

    牛大力鼻子里重重的哼了声,不理睬一众乡亲,走到秦林身前,噗通一声就跪下磕了个头,秦林想拦也拦不住。

    众乡民惊得大眼瞪小眼,谁都知道牛大力刚当上州衙壮班班头。

    这三班衙役虽说名义上是贱民,其实就是儿孙不准去应科举而已,手中的权力实在不小,身为班头的牛大力,连一般乡绅人家都要敬他三分,怎么会朝这么个穿着普通的年轻人下跪磕头?

    刚把鱼叉从地上捡起来的愣头青,又手一松把鱼叉给弄掉了,这次没那么好运气了,正巧砸脚背上,疼得他呲牙咧嘴抱着脚直跳。

    “这位秦兄弟,就是治好俺娘的小神医!”牛大力从地上站起来,冲着乡民们喊道:“他是李神医的再传弟子,你们说,会是杀人劫匪的同党吗?”

    李时珍在蕲州数十年行医,每逢瘟疫必竭尽全力施药赈济,真可谓恩泽一方,乡民们听牛大力这么说,登时敌意大减,但还是小心翼翼的围住威灵仙师徒,唯恐他们趁机跑掉。

    那愣头青不敢和牛大力抗辩,只能低着头嘀嘀咕咕:“那也不能让三婶子白死啊,我看这几个人鬼鬼祟祟的……”

    牛大力狠狠瞪了他一眼,愣头青慌忙把脖子往后一缩。

    秦林摇摇头,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报官没有?”

    威灵仙也凑了过来,摆出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贫道偶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命中该有此无妄之灾,所以留在此地以应劫数,待洗清污名再云游四海。却不知命案详情究竟如何,贫道也好打一卦,算算真凶是在何处。”

    “老子看你这牛鼻子就不像什么好人!”牛大力凶神恶煞的瞪了威灵仙一眼,吓得老道往后退了两步,他这才神色凝重的把秦林拉到旁边,细细讲了命案经过:

    这岔湾村是个蕲河边上的打渔村,上午巳时初刻前后,村里的陈皮匠从马家经过,无意间发现女主人马唐氏倒在院子里不省人事,身下一滩鲜血,正逢渔夫牛扁毛也经过此地,两人便声张起来。

    村里人一问,有人说看见早晨有三个道士在马家吃饭,怕是这三人见财起意杀害了马唐氏,没过多久牛扁毛又在房间里面发现了一柄带血的七星剑,村民们登时认定是道士杀的人,所以二三十个精壮小伙子就抄起家伙追了上来。

    牛大力本来在家忙着操办庆贺升职的酒席,听说出了这事儿,害怕乡民愚昧无知,私自打死凶手反而闹出人命大事,赶紧扔下手头的活儿一路急奔,终于抢在乡民们动手之前把他们拦了下来。

    “秦兄弟,您治病是把好手,可这人命官司……”牛大力搓着手掌,踌躇半晌才犹犹豫豫的说:“人证物证都有了,看样子人就是那三个道士杀的,反正您和他们也只有一面之交,我看呐,还是及早撇清的好。”

    秦林摇摇头,他的专长恰和牛大力说的相反,治病那只是稀松平常,瞎猫撞上死老鼠才碰对了牛氏这场温疟,搞人命官司,反倒是专长哩。

    “这件案子的疑点太多,如果我不去只怕要出冤案,且莫多说,带我们去现场看看吧。”

    牛大力无奈,只好一边命壮丁把威灵仙师徒严加看管,一边派人去蕲州城报官,自己领着秦林等人去案发现场。

    突然卷入一场人命大案,陆远志的小圆脸挂着几分兴奋,刻意压低的声音略显沙哑:“秦哥,我瞧这三个道士也不像杀人凶手。”

    哦?秦林眉头一挑。

    陆远志呵呵傻笑了两声,“这师徒三人,两个徒弟是笨蛋就不消说了,师父虽然狡猾,不像有杀人害命的凶狠,否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徒弟早就被他甩了,我怎么看他们都不大像是背着人命的。”

    秦林点点头,言简意赅的道:“继续。”

    “如今万历爷坐龙廷,张相爷柄政,天下升平,乡下人再穷也有点碎银子,几串官钱的,威灵仙师徒要真的杀了人、劫了财,怎么连卤煮鸡蛋和火烧都买不起……”

    陆远志越说越兴奋,胖脸上冒着油光,捏着拳头用力一挥:“依我看,那个牛扁毛很成问题,发现命案时有他,找到凶器的也是他,莫非本来就是他做下的案子!”

    说完,老半天也没等来秦林的评价,陆远志有些惴惴的问道:“秦哥,是不是我说的不对?”

    秦林微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胖子,记住一句话,在没有仔细勘察现场、加上通过访谈调查等手段全方位的收集线索之前,所有的分析判断都是胡猜乱猜,有可能正好猜中,也有可能距离事实真相差着十万八千里。”

    陆远志闻言默然,忽然咧嘴笑起来:“秦哥说得好厉害,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咱们蕲州衙门的捕快头子哩。”

    “着啊,就是这么说的,”牛大力猛的一拍大腿,钦佩万分的看着秦林:“刚才我还寻思在哪儿听过这番话呢,倒是陆小哥提醒了,前年我在州衙当班,东厂一位霍档头下来查案我陪他走了小半个月,他老人家说的就和秦兄弟差不多。”

    言谈间已走到了岔湾村。

    这个渔村背山面水,风景倒是清幽秀丽,可惜刚刚发生的杀人案给它的祥和安宁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阴影,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惊惶之色。

    待看到被壮丁围起来的威灵仙师徒,村民们愤怒了,举着鱼叉、锄头、石块喊打喊杀,若不是秦林令牛大力设法阻止,只怕还没等官府审判,威灵仙师徒就被砸成了肉饼。

    到此时节,空青子、云华子吓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威灵仙见过些风风雨雨,鸭子死了嘴还硬:

    “秦施主,正所谓‘大道不行,仲尼厄于陈蔡’,贫道逢此劫由施主您护持而不受乡愚之辱,实乃仙缘注定……”

    呃~仲尼困于陈蔡,你老人家口气还真大,都自比大成至圣文宣王孔老夫子了,秦林只好以手加额,对威灵仙的脸皮之厚,实是佩服得有如滔滔长江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可到了命案现场之后,威灵仙的嘴也硬不起来了,他惊骇欲绝的看着地上倒伏的尸首,又哭丧着脸看了看那柄沾上不少鲜血,明显是道士常带在身边的法器——七星宝剑,颤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这、这柄剑不是我的,他、他妈的,有人陷害道爷啊!”

    追赶时一马当先的那愣头青,把手头鱼叉抡圆,呼的一声响,斥骂道:“放你的屁,这把剑不是你们道士带在身边的?俺三婶子家里怎么会有这把剑?今天上午,就你们三个道士经过咱岔湾村,凶器就在这儿,容不得抵赖!”

    威灵仙面如死灰,软倒在墙根儿,口中喃喃的道:“怎么会,怎么会有把七星剑在这儿?真不是我的剑啊……”

    有人看见他们师徒三人在这家吃早饭,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发现尸首,还扔了把带血的七星宝剑在现场,这种剑一般是道士用来做法器的,再加上今天只有三个道士经过岔湾村

    ——简直就是完美无缺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在,一环扣一环,凭这些证据,威灵仙师徒只好等着州衙里大刑伺候,刑部朱笔批红,秋后开刀问斩了。

    秦林用手绢包住手掌,轻轻将那宝剑拿起观察。

    见一名半大小伙子乱动命案现场的凶器,有乡民就想说什么,可牛大力把眼睛一瞪,乡民只好把话又吞回了肚子里,任由秦林勘察现场。

    秦林拿着剑似乎想去戳尸体,比了比,神色变得古怪,嘴角露出玩味的笑意。

    “怎么,这剑有问题?”陆远志揉了揉鼻子,在他眼中这柄七星宝剑很正常啊,柄镶白玉,铜镀金的剑格,剑身青油油的有些年头,看上去寒气袭人锋利无比,崭新的鱼皮剑鞘扔在旁边。

荆湖卷 第二十二章 生活反应

    “着啊!”胖子猛的叫了起来,意识到什么又把声音压低:“这柄剑至少也值纹银百两,老道士穷得叮当响,岂有杀人后把宝剑扔掉的道理?这农户家境再好,也不像有上百两银子放在家里的,为抢几两银子反而把宝剑扔掉,天底下没这种笨人!”

    秦林轻轻把七星宝剑放回原处,又四下观察了一番,当看到尸体周围呈喷溅状和滴落状的各式血迹,那种古怪的笑容就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最后他才小心翼翼的检查尸体。

    死者马唐氏年纪大约三十岁出头,皮肤白皙,容貌算得上标致,脸上施着层薄薄的脂粉,秦林将她的手掌抻开,发现掌心并没有常年做农活形成的老茧。

    牛大力在旁边解释:“俺们全村人都沾亲带故,马家大哥还是我表哥呢,他是个桐油贩子,常年跑川东一带买了桐油,沿长江运到下游贩售,家里也不做农活,在小门小户里面算过得不错的。

    俺这嫂子心眼挺好,平日里斋僧敬道的,只可惜到现在还没生下一男半女,反倒糊里糊涂的送掉了性命。唉,马大哥在外面跑生意,还不知道家里媳妇被害死了……”

    说话间一对老夫妻从门口抢进来,呼天抢地的痛哭,原来是马唐氏的公公婆婆。

    老两口清晨去邻村走亲戚,半道上得了消息说儿媳妇被人杀了,赶紧回家一看,早晨还活生生的儿媳妇已经变成具冷冰冰的尸体,登时心痛如绞,要和杀人凶手拼命。

    “天杀的贼道士,害了媳妇儿的性命,俺们这条老命和你拼了!”老两口吼着就去挠威灵仙。

    可怜威灵仙身上那件道袍本来就是缝补过的,被老两口一抓登时四分五裂,披一块荡一块的搭在身上,又得竭尽全力躲避两个发急拼命的老人,闹了个手忙脚乱。

    空青子见师父处境不妙,赶紧弟子服其劳,上前解劝:“大伯大婶,你家媳妇真不是家师害的,有话好说不要动手啊。现在你媳妇已经死了,自然没法活过来,咱师徒替她念几卷经,好让她魂归西天早登极乐,岂不是好?”

    “师兄不对吧,”云华子眉头紧皱,打岔道:“西天极乐世界要和尚念经才能去的,咱们道士打忏是祈福消灾……哎呀!”

    话还没说完,马家老公公气不打一出来,已经把草鞋脱下来砸他嘴上了。

    秦林皱了皱眉头,现场勘察的思路被这番吵闹打断了,使个眼色,牛大力过去好说歹说才把老两口安抚住,让他们到门外去等着,静待官府前来查办,到查清案情自会有个公道。

    威灵仙胡子被扯掉了几绺,束好的头发披散下来,左眼处乌青一片成了熊猫眼,道袍也扯得和抹布没多大区别了,实在狼狈不堪。

    他好不容易才挤出个笑容,朝秦林拱拱手,谢他再一次相助。

    秦林没理会威灵仙,动手把尸首的衣服揭开一点儿,发现还没有形成尸斑。

    人死后,在尸体低下部位皮肤出现的紫红色斑块,称为尸斑,是人死后血液循环停止,心血管内的血液缺乏动力而沿着血管网坠积于尸体低下部位,尸体高位血管空虚、尸体低下位血管充血的结果,尸体低下部位的毛细血管及小静脉内充满血液,透过皮肤呈现出来的暗红色到暗紫红色斑痕。

    尸斑出现一般是在时候两到四个小时,既然暂时没有发现尸斑,说明死亡时间的确就是在威灵仙师徒在马家吃早饭到牛扁毛、陈皮匠发现尸体这个阶段,威灵仙师徒具有作案时间,不能由此摆脱嫌疑。

    见秦林把死者的衣服揭起来,院门口站着的几人都面带愤怒之色,那拿鱼叉愣头青喊道:“喂,你怎么把三婶的衣服揭开了?”

    秦林笑笑:“我看看伤处,找找线索。”

    “你又不是仵作!”愣头青撇撇嘴,不过身为民壮班头的牛大力在村中威望很高,有他支持秦林,旁人只好把埋怨装肚子里。

    秦林仔细观察伤处,忽地眼睛一亮,神色与寻常大为不同,伸手招了招小胖墩。

    陆远志看见尸体胸腹处大大小小若干处伤口,喷涌出来的鲜血已开始由鲜红向暗红转变——他当然不知道这是暴露于空气中,血红蛋白中的亚铁离子被氧化为正铁离子之后,血液颜色的改变。

    至于伤口本身,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陆远志困惑的摇了摇头。

    嘿然冷笑了两声,秦林手指着其中一处约摸一寸多长的伤口:“胖子,你仔细看看,这处伤口有什么古怪?”

    陆远志睁大了眼睛仔细瞧去,立刻奇道:“咦,不对,这是死后才拿剑刺的!”

    这下轮到秦林吃惊了,打个手势让胖子小声点不要被别人听见。

    法医学上有个术语叫生活反应,是指机体在生前,即机体的循环和呼吸机能存在时受到刺激后发生的反应,在侦破杀人案件时往往成为全案的关键线索。

    譬如活生生被烧死的人,因为吸进含烟尘的热空气,肺部会有烧灼伤形成的水肿,并且有烟尘存留,如果是死后再由罪犯放火试图毁灭罪证,那么尸体外面虽然烧焦,肺部却不会有这种生活反应。

    现在这位被害者马唐氏,她如果是死于七星剑下,那么被刺的伤口就应该有生活反应,至少包括大量出血和伤口豁开。

    活人被刺杀或者割伤除了出血之外,皮肤、肌肉、肌腱、血管、神经等**组织都有一定的弹性,形成创伤时,两边的这些**组织要发生收缩,把伤口向两边牵拉,使伤口豁开。

    秦林所指的这处伤口,不仅出血量极少,伤口本身也不像其他伤处那么肌肉翻卷,显然是死后形成的。

    不过,陆远志没学过法医,他怎么知道的?

    胖子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家开肉铺子杀猪,一刀下去,刀口就和这尸首别的几处伤口差不多,皮肉朝两边翻卷,血迹也多;到猪杀死了,放血褪毛最后开膛破肚,这时候再割的刀口就和秦哥你指着的那处一样,伤口平顺,皮肉不翻卷,也没什么血了。”

    秦林恍然大悟,陆远志是从生活中吸取的经验,确实猪的生理反应和人极其相近,后世为了器官移植还弄了一种专门的转基因猪,准备用这种猪的器官来替换病人生病的器官,便是因为猪的生理结构与人相差不大。

    不过能从杀猪触类旁通到杀人,也太强大了,谁说胖子笨?人家那是“诚朴”,喵了个咪!

    得到秦林的首肯,陆远志更加笃定:“哼哼,就是那牛扁毛杀的人。”

    既然尸首上有一处剑伤是死后弄的,那么案件的经过似乎可以认定是牛扁毛杀害了马唐氏,然后在逃离过程中发现陈皮匠经过案发现场,害怕案件立刻曝光,牛扁毛又假装和陈皮匠一块发现尸首,以报案人的身份掩盖其罪行——这种做法是屡见不鲜的。

    待听得村民议论早晨有道士在马家吃饭,牛扁毛又灵机一动想把罪责推卸到威灵仙师徒身上,悄悄拿来宝剑,往马唐氏的尸首上刺了一剑使剑上带血,然后再装作找到“凶器”,至此便成功嫁祸于人。

    将这番推理说了出来,陆远志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秦林。

    “你这番推理算得上及格,但仍有一个无法解释的漏洞,”秦林拍了拍胖子的肩膀,“现在不告诉你,等你自己慢慢想。”

    陆远志苦着脸,嘟嘟囔囔的抱怨:“秦哥就爱卖关子……”

    外面传来鸣锣开道的声音,老远就听见一个公鸭嗓子在大声抱怨:

    “你是怎么当的地保,嗯?刚摁平了白莲教,这又是人命大案,大老爷我在蕲州是一天也不想待下去了,幸亏还有石大人帮忙……石大人,今天您无论如何得拉晚生一把,咱考皇上家的举人进士,讲的是圣人之学,修的是正心诚意,这杀人越货的事儿,打小没见过啊!”

    情知是知州大老爷来了,陆远志拉拉秦林的衣襟示意他退出去,秦林本拔脚走了两步,想了想又停下来,靠院子的墙边站着。

    知州张公鱼是万历元年癸酉科三甲出身,户部观政后外放知县,六年间升通判,升知州,仕途虽不算青云直上,也称得上一帆风顺了。

    不料到了蕲州任上,先是白莲教骚乱,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又发生了人命案子,张公鱼登时急火攻心,坐在轿子里屁颠屁颠的赶来现场。

    俗话说人命关天,大明朝的地方官最怕两件事,其一是税赋征收不上来,其二便是人命案子破不了,而且比起第一条,人命官司尤其可恶。

    因为税赋征收不足虽然会影响考绩,尚且能得个“惜恤民力”的清名,临走时地方绅士还会洒几滴眼泪,再送把万民伞,搞搞脱靴留任之类的把戏;而人命案子结不清,非但每三年一次的“外察”要落下个“断案不明”的考语,大大影响仕途,卸任时地方绅士还会当面背后的骂你是个糊涂官,弄得里外不是人。

    所以冲进案发现场的张公鱼张大老爷的脑门上,就挂了层油津津的汗水。

    秦林只看了他一眼,注意力就被大老爷抓着不放的人吸引了——那人身材雄伟,满脸络腮胡子,穿着明黄色飞鱼服,正是本城锦衣卫百户石韦石大人。

    石韦奇怪秦林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过秦林好整以暇的向他点点头,石韦便也笑着把手一拱。

    张公鱼正猜秦林是什么来路,连自己手下的民壮班头都对他谦恭有礼,这下瞧见石韦和他打招呼,只当是锦衣卫系统的人物。

    “哼,锦衣卫里面魑魅魍魉的事情太多了,这人不知道什么来路,石韦既不引见,本官还懒得问哩。”

    张公鱼就朝秦林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石韦却又会错了意,既然知州和这年轻人认得,态度还很自然随意,那自己的判断就没错,多半是哪家的王孙公子了,命案现场无暇去问张公鱼,再者身为锦衣卫,他也毋须太过在意这位年轻的“贵公子”。

    张公鱼本来心急火燎,到了这里一看,好嘛,杀人凶手抓住了,凶器也有了,人证物证俱在,破案实不费吹灰之力,立马转忧为喜,对石韦道:“石大人,今天累你白跑一趟,改日本官请你喝酒看戏。”

    石韦点点头没说什么,他本来在州衙吃酒,突然遇上这事被张公鱼强拉了来,本来锦衣卫就只负责谋反谋逆大奸恶等事,地方上的普通案件是不归他管的。

    张公鱼抖起威风,双眼圆睁,神色凛然,像足了戏台上的包龙图、狄仁杰,把官袍宽大的袖子一甩,卯足了劲儿喝道:

    “来人呐,把这三个行凶杀人的贼道士给本官拿下!”

    威灵仙吓得菊花一紧,也憋出了窦娥喊冤的劲头,拖长了声音凄厉叫道:“青天大老爷在上,贫道冤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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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湖卷 第二十三章 盗亦有道

    秦林在一旁冷眼相看,他已从陆远志口中得知,知州张公鱼张大老爷十分颟顸无能,惯作老好人遇事两边和稀泥,有时候宁愿自己挖腰包贴补也要息事宁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官,但宽仁厚道,还不失其为一个好人。

    比如审案时遇到两人争一锭银子夹缠不清,他总会判把银锭一分为二,两人各取其半,以求把案子糊涂抹过;若是这两人仍然不服,他甚至会从自己官俸中取一锭银来相赠,使这两人息讼。

    幸亏知州的火耗陋规收入不少,张大老爷家里又是两淮盐商,据说扬州有半座城是他家的产业,这才经得起如此糜费。并且上司见他这里诉讼平息,几年没一个老百姓到省城上诉的,三年一察的考语上还夸他“政清刑简、断事明白”,以致接连升官。

    然而他如此胡来,做到知州已有入不敷出之感,万一不幸官运亨通竟做到布政使、按察使的高位,一省的公事都如此乱搞,那么再多家产恐怕也得亏空干净。

    此时张公鱼与威灵仙纠缠不休,一个说铁证如山,一个连喊冤枉,张公鱼气得手直抖,摇头晃脑的指着威灵仙斥责:

    “人生在世,三纲五常,五常乃是仁、义、礼、智、信,人无信而不立,你杀人之后还不承认,有何信义可言?况且古书上曾说‘盗亦有道’,老兄是做大盗的人,又是道士,看来就是说的你了。噫,古人诚不我欺也!”

    盗亦有道是《庄子》上的话头,张公鱼考进士读的四书五经里面没有这个,所以他穿凿附会的理解错了。

    《庄子》又名《南华经》,是道教典籍,威灵仙倒是熟读了的,闻言急得面红耳赤:“大老爷啊,不是您这么解的,这句话是说强盗也有智,圣,勇,义,仁等品德,‘道’应做道德讲,并不是说强盗里面也有道士啊……”

    张公鱼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偏偏平时作为臂助的刑名师爷又不在身边,只得喃喃的念叨:

    “竟是这样解的?本官倒要回去翻翻《庄子》的注疏,不过《庄子》并非我儒家名教之学,乡试会试不用考的,你老兄若想求取功名,还得把心思花在四书五经的正道学问上,把八股慢慢做起来,所谓‘本朝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

    张大老爷带来的一众衙役、地保,听了这番呆话差点没把鼻子笑歪了,情知他是大盐商家里几代人求神拜佛才供出来的宝贝进士,从小读书读得脑筋不大灵光的,你想笑吧,人家是顶头上司,只能强忍住,憋得十分难受。

    石韦却没耐心听这两个人废话连篇了,被他们吵得头昏脑胀,心道你张大老爷不要官威,我锦衣卫还要脸面呢,便大声吼道:

    “来人呐,把人犯押回州衙,动大刑细细拷问。想来这些江洋大盗都是顽皮赖骨,不大刑伺候,他红口白牙是不会老实招认的!”

    单看外貌,也知道黑脸络腮胡的石韦绝对没有呆头呆脑的张公鱼那么好说话,听到大刑伺候四个字,威灵仙顿时两眼发白直欲晕去,而他的两个傻徒弟更是抱着哭成了一团,嘴里直念无量寿福、太上老君、原始天尊,就连佛家的如来佛祖和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亦有提及,一时间已把五洲四海满天神佛求了个遍。

    秦林坏笑,威灵仙师徒坑蒙拐骗本该有受点惩戒,看样子也吓得够呛了,便朝石韦施礼道:“石大人,请恕在下斗胆直言,恐怕这案子还真另有内情呐!”

    石韦浓眉一挑,目光炯炯的看着秦林,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这“贵公子”与三个老道士究竟有何关系呢。

    秦林用脚尖点了点地上的七星宝剑:“这柄剑至少价值纹银百两,什么人会用它来杀人劫财?这农户就算家境小康,家里最多有十几二十两银子,为了抢这点钱反而把价值高的宝剑扔掉,不合常情。

    再者,这威灵仙师徒十分落魄,道袍破旧不堪,身上是一文不名,又怎么会有这柄昂贵的宝剑?”

    石韦点点头,沉吟不决。

    张公鱼迫切希望结案,见秦林出来“横生枝节”,他勉强辩道:“这道士杀人之后心头发慌,惊慌失措把凶器扔在此地,也合情合理嘛。至于穷道士何以有价高之宝剑,说不定是他祖传的,便是穿破衣、吃劣食也舍不得卖掉,一直留到如今呢。”

    说到这里,张公鱼自己就说不下去了,这两条根本前后矛盾嘛,既是视若珍宝的祖传宝剑,历经艰辛坎坷也不愿卖掉,又怎么会用来杀人,杀人之后还随便扔掉?

    立马就闹了个焦眉愁眼,若是别的案件,他好挖自己的腰包赔补,乐得落个眼前清净,可这人命官司,难不成拿自个儿的命来赔?张大老爷虽然颟顸无能爱混充老好人,但离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境界似乎还差那么点儿。

    既然没能当场拿获凶手,就由州衙的仵作开始验尸寻找线索,这老仵作年纪在五十开外,一把焦黄的山羊胡子,动作却是十分熟练。

    他先用软尺量了量尸体身长,对负责记录的刑房书吏说:“死者身中,长四尺七寸(明裁衣尺每尺合34厘米),肤白,相貌中上……”

    继而伸手用两根指头在尸身脸上一捏,此时尸僵尚未出现,死者嘴巴随之张开,仵作另一只手拈起银针飞快的往喉头一探,片刻之后拔出颜色光亮如初,又道:“喉头无毒。”

    最后才解开衣服查看伤势,他用一根带有刻度的细铜棒插入伤口测量深度,随口报出:“左肩伤一处,长二寸深五分,肋下伤一处,长二寸深二寸五分,左臂伤一处……俱为利器所伤。”

    说到这里,老仵作闭口不言,望着知州张公鱼。

    张公鱼不耐烦的挥挥手:“捣什么鬼?有什么你就直说!”

    老仵作这才据实禀道:“各处伤口均皮肉翻卷鲜血流出,惟有腹下伤一处,皮肉不卷血迹黯淡,实系死后所伤。”

    嘶~张公鱼倒抽一口凉气,知道这下麻烦大了。

    那老仵作说完,深为敬佩的瞧着秦林,这腹下一处甚为蹊跷的伤口,分明就是凶手杀人之后又拿七星剑来往尸体上刺了一剑,以便嫁祸于几个道士的,这小哥年纪不大,眼力竟比公门中打滚数十年的还要毒,难不成是厂卫里的少年高手?

    牛大力悄声对秦林道:“这老仵作姓焦,在州衙干了三十来年,手法极为老辣。”

    秦林朝焦仵作点头笑笑,仵作有这般本事并不稀奇,自大宋提刑官宋慈著《洗冤录》以来,法医工作日渐昌明,每有命案仵作必须做相当严谨的检查,并填写规范化的尸格(尸体检验报告)。

    刑房书吏按焦仵作的禀报填好尸格,并由他按手印画押,这才呈送给知州张公鱼。

    可怜张大老爷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拿起轻飘飘一张尸格却有如千钧重,半晌默然。

    秦林趁热打铁:“威灵仙师徒只携带了一个小包袱,装不下这柄七星剑的,如果还有疑问,大老爷完全可以派人去他们来的官道上沿途查问,看是不是他们带的这柄剑。”

    张公鱼十分气沮,自信心完全消失:“你说不是那就不是罢,唉,算本官倒霉……”

    威灵仙师徒对秦林千恩万谢,凶器既然不是他们的,杀人的嫌疑就洗脱了大半。

    “贫道下次开炉炼得九转金丹,一定要送几颗给秦先生,服下去虽不能白日飞升,至少也可长命百岁。”威灵仙信誓旦旦的说。

    “得了吧,”秦林赶紧摆手推辞:“我可不敢尝你的金丹,吃下去说不定还没长命百岁,反倒一命呜呼。”

    威灵仙干笑两声,虽被秦林揶揄,但解脱嫌疑之后心情极好。

    几家欢喜几家愁,威灵仙师徒喜笑开怀,张公鱼张大老爷就极度郁闷了:这案子既然不是当场人赃并获,以他的本事要想破案,只怕难如登天。

    好在张大老爷呆而不笨,怎么的也是三甲进士出身做过六年地方官,很快就把官威抖起来,问跟着的捕快班头:

    “破案的事情就着落在你身上,这人命官司和本大老爷的考语前程有干系,也和你的尊臀有些干系,说不得三日一小比、五日一大比,到时候捉不到真凶,老爷我也只好铁面无私了。”

    州衙有皂、捕、壮三班衙役。其中站班皂隶在知州升堂时拿水火棍站堂威,打犯人板子,知州坐轿出门他跑前面扛官衔牌、鸣锣开道;牛大力领的壮班民壮,负责把守衙门、仓库、城门、监狱,巡逻城乡道路,进剿土匪强盗;捕班快手则专管传唤原被告和证人,侦破大小各种案件,缉拿罪犯到案。

    捕快平日里掌红吃黑,权力不小,办案有“跑腿钱”、“鞋脚钱”、“酒饭钱”、“宽限钱”等等名目的陋规常例,油水十分丰厚。

    但发生人命重案的时候,就轮到捕快头疼了,规定有三日五日的“比限”,命案三日后抓不到真凶,捕快就得挨十板子的打,到第五日还没抓到就升成二十板子,要是运气不好一两个月还没破案,就得足足吃好几百板子,两条腿打的鲜血淋漓,还得一瘸一拐的去查案。

    本州的捕快班头姓崔,是个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听到知州张大老爷设下了比限,立马急得脑袋冒汗:

    这蕲州城内有荆王府的仪卫司和锦衣卫百户所,城外各处有蕲州卫五个千户所的驻军,长江江面又有江防道管辖,除了胆大包天的白莲教,有哪个不长眼的土匪强盗到这里来送死?一向太平无事,州衙捕快抓抓小毛贼还凑合,遇上人命案子自己心头就先怯了三分。

    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见秦林神情坦然自若,仿佛智珠在握,看起来壮班张大老爷和石大人都对他态度不错,牛大力还和他挺熟的。

    崔捕头情急智生,挨过去期期艾艾的道:“牛班头,你可与这位秦少爷相熟?秦少爷多半知道这案子真凶到底是谁吧?可怜小人被上司设了比限,眼看屁股就要遭难,还请秦少爷救小人一命。”

    石韦与张公鱼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到了秦林身上。

    张公鱼是自己拉不下脸来求人,否则他早想问问秦林了;身为锦衣卫百户的石韦则想看看,这个年纪轻轻的“贵公子”究竟有何本事,敢在命案现场指手画脚?瞧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莫非已经锁定了凶手?

荆湖卷 二十四章 伤口角度

    秦林见知州大老爷和锦衣卫百户的注意力都被自己吸引,这腹黑男心头暗喜,一番表演果然没有俏眉眼做给瞎子看。

    大明朝的四民是士农工商,地位最高最吃香的士就是读书人,读书人为毛这么拽?因为他能做官!

    蕲州城的青楼楚馆、酒店赌档,大半和官宦存在着联系,而像陆远志家里平民百姓开的肉铺,没有官面上的靠山,从三班衙役到六房书吏再到锦衣军余,但凡能沾着官字一点边儿的人,都能来吃拿卡要,上下嘴皮子一碰你就得把白花花的银子拱手献上。

    不管是想做一番事业,还是保护身边的人,都只有做官才能扬眉吐气,秦林明知希望不大还要去书店翻翻丙子科的小录墨卷,就是为此,可惜,最终结论是此路不通。

    文的不行还有武的,当然不是当武将,大明朝重文轻武,武将地位极低,就算做到边关大帅去兵部也得低眉顺眼的磕头,粮草兵马什么的还要看地方文官的脸色,一不留神犯点小错又被风闻言事的御史给弹劾,实在没什么味道,再者,秦林也不会骑马打仗啊!

    他瞄上的是锦衣卫,天子亲军,飞鱼服绣春刀威风凛凛,当朝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以武臣而封太子太傅,烜赫一时,凭自己的刑侦本事,在锦衣卫系统里面升职应该会容易些……

    命案发生,本来以为只有知州老爷前来,没想到张公鱼很给力把石韦也给拖来了,真是打瞌睡有人送枕头,并且案情也如最初想的那样变得复杂难决,张公鱼束手无策,把希望寄托到了一直在现场指指点点的秦林身上。

    至此秦林也就不再卖关子,拱手向张公鱼、石韦致意:“对案情晚生确实有几分把握,不过大胆僭越,还要请两位大人恕罪。”

    张公鱼听到这句话,汗也不狂流了,心也不乱跳了,当真是喜从天降:“怎么会怪你?若能捉到真凶,本官念阿弥陀佛还来不及哩,就给老兄塑个长生禄位也不为过。”

    秦林打躬逊谢过了,心道说相声缺个捧哏的,看看张公鱼、石韦是上官不大合适,牛大力是个实心眼,其他人更不熟悉,只好问身边的陆远志:“胖子,刚才咱们不是说这宝剑是真凶为了嫁祸于人才在杀人之后放到现场的吗?”

    本来陆远志见了知州大老爷和锦衣百户就有些胆怯,一直缩在墙角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秦林这一问他就胆子大了起来,跟着道:“是啊,这把剑是真凶为了把让人误以为是道士杀人,故意放这儿的,可究竟谁是真凶呢?”

    胖子配合得挺好,秦林心头一乐,“是谁发现的宝剑,在哪儿发现的,这里面可就有文章了。”

    崔捕头听到这里眼睛一亮,非常配合的让几名捕快把发现尸体的牛扁毛和陈皮匠带上来,并让地保介绍了两人的基本情况。

    陈皮匠是个四十多岁的鳏夫,和村里绝大多数男人一样有条小渔船,依靠打渔为生,不过他还有一手上好的皮匠手艺,借此贴补家用,所以日子过得相当宽裕,听说时不时去蕲州城里的下等妓院逛逛。

    牛扁毛二十出头,身高体壮,脾气极其火爆,常年在蕲河与长江上打渔,是村里有名的莽撞鬼。

    这两人带到,不出所料陈皮匠身材矮小佝偻,一双眼睛咕嘟嘟转来转去,看起来有那种小生意人的精明;

    牛扁毛则让陆远志吃了一惊: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拿鱼叉的愣头青!

    “哈哈,不是他杀的人,才怪了哩!”胖子冷笑着,压低了声音对秦林道:“这牛扁毛杀人之后栽赃陷害,所以跑得最快,挖空心思也要追上威灵仙师徒,他才好替自己脱罪;哼哼,他还发现凶器,我看就是他自己放在那儿的!”

    秦林笑笑,不置可否,让这两个人把发现尸体的过程说了一遍,无非是陈皮匠从院子外面经过,无意间从半掩的柴扉看进去,发现马唐氏倒在血泊之中,刚要声张起来,牛扁毛也来了这里,两人便同时去叫村里人来。

    和之前完全相同的说法,从张公鱼、石韦到崔捕头都仔细揣摩着这番话,觉得并没有什么线索。

    继而秦林又问发现七星宝剑的经过。

    饶是牛扁毛出了名的愣头青,见知州、锦衣百户等大人物都在这里,也不禁心下惴惴,仔细说了经过:

    “俺一看三表婶被杀了,就和陈皮匠陈叔声张起来,不一会儿村里老少爷们都来了,大伙儿七嘴八舌的说早上有三个道士在马家吃饭,莫不是贼道士杀人害命?

    陈叔一拍大腿,说官府来人至少还得一个时辰,咱们自己进屋仔细找找,说不定能找到证据。

    大家去马家,各找一间房,我去的是西偏房。本来第一次进去扫了一眼是没发现这劳什子宝剑的,因闹肚子去上了趟茅房,回来时正听陈叔说‘东偏房什么都没找到,连床底下也没有’,猛然想起我还没看过床底呢,就去西偏房床底下看看,没成想这东西恰在床下面,还真巧了……”

    院子里一时间安静无比,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听了这番话,张公鱼若有所思,石韦则半眯起眼睛,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了牛扁毛身上。

    崔捕头嘿嘿冷笑:“本来什么都没有,你出去上了次茅房,剑就在那儿了,是也不是?”

    “也不能这么说,第一次我没看床底……”牛扁毛说着说着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头,所有的人都像看死人似的看着他,登时心头发毛,想要开骂,这院子里一众人的身份又让他不敢骂出口。

    威灵仙朝地上呸了口:“什么玩意,还拿把破鱼叉来追道爷,原来就是你这厮嫁祸给道爷的!太上老君在上,让你丫的生儿子没屁.眼,哦不,你没机会生儿子了,等着开刀问斩吧!”

    空青子、云华子更是义愤填膺:“咱没招你惹你,前世无冤今生无仇,干嘛冤枉好人?哎唷唷,幸好太上老君有灵验,终教你竹篮打水一场空,反送了自己性命。”

    崔捕头连连冷笑,从怀里掏出铁链子,哗啦啦一抖,就要往牛扁毛头上套。

    “等等,不是我,”牛扁毛慌得两只手乱摇,“到底是怎么回事,崔大爷,你没搞错吧?”

    陆远志笑呵呵的道:“老早秦哥和我就怀疑你了,老实告诉你吧,刚才秦哥和焦仵作都验出来,这柄七星剑是杀人之后才拿来往尸身上刺了一剑,以图嫁祸给威灵仙这三位道士的。

    别人没发现宝剑,偏是你发现;第一次没发现,你出去上了次茅房,宝剑就跑到西偏房床底下了,这宝剑不是你拿来的,还能自个儿长了腿?这杀人凶手不是你,还能是我?”

    牛扁毛吓得面色惨白,他是村里有名的冒失鬼、愣头青,可杀人害命的罪行是要掉脑袋的呀!

    他可怜兮兮的朝着牛大力磕头:“十七叔救命,十七叔救命,真不是我杀的人,他们搞错了……”

    牛大力长长的叹息一声,背过身去不愿看他。

    院子墙头上爬满了看热闹的村民,见此情形议论纷纷,鄙夷道:

    “没想到牛扁毛竟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马家媳妇可是他三表婶啊,他也下得去手?”

    “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牛扁毛听到这些议论,登时全身一软,偌大的身子瘫在地上软烂如泥。

    “走吧,有什么话公堂上去说,”崔捕头把铁链子抖得哗哗响,几个如狼似虎的捕快围了上来。

    “且慢,”秦林突然出言阻止。

    腹黑男知道到现在戏剧效果也差不多出来了,已给张公鱼和石韦留下极深的印象,再装下去反而过犹不及。

    崔捕头愣愣的看秦林,不知道这位爷又有何话说。

    秦林见张公鱼一直拿着把折扇摇个不停,走上去施礼道:“张大老爷,能否借这柄折扇一用?”

    案情有了眉目,张公鱼心情极好,立刻把折扇递给秦林:“老兄眼光不错,这扇子还是唐伯虎的真迹,便送与你了。瞧这字是行云流水,分明才子气息,又带着几分江南烟雨……”

    秦林也不分说,拿着扇子站到牛扁毛身前,“站起来,男子汉大丈夫,些须小事就吓得这副样子,给我起来!”

    牛扁毛哭丧着脸,心说搞不好就要杀头,还算些须小事吗?不过听秦林话里有些别的意思,他倒也不犯浑,老老实实的站起来。

    秦林转头问道:“焦仵作,你身高多少?”

    尽管心头不解,焦仵作还是老实答道:“四尺七寸(一米六)。”

    秦林又问牛扁毛:“你又身长多少?”

    “五、五尺三寸(一米八)。”

    “那好,”秦林把折扇折拢递给牛扁毛:“你拿着这把折扇,把它当作凶器,慢慢去刺焦仵作,刺他肋下。”

    牛扁毛的脸都快拉成苦瓜了:“真不是我杀的人啊……”

    牛大力瞧出几分端倪,把脸一虎:“秦少爷让你怎么做,你老老实实照做就是,总不会害你!”

    牛扁毛闻言把折扇慢慢刺向焦仵作的肋下,他身材极高,焦仵作却是五短身材,这一下就是从上往下斜着刺的,角度不小。

    “可以了,”秦林笑着把折扇拿回来,问道:“焦仵作,尸身上的伤处,尤其是肋下那处致命伤,可是这种从上到下的角度么?”

    “差远了,”焦仵作唯恐口说无凭,又将用来量伤口的细铜棍插进尸首肋下那处致命伤,却见它几乎与尸首垂直,也即是说,如果马唐氏还站着的话,这一刀是平着刺来的。

    张公鱼身负地方官职责,第一个着急起来,闹了个目瞪口呆:“难道,难道这牛扁毛也不是真凶?”

荆湖卷 二十五章 真相大白

    “牛扁毛确实不是凶手,”秦林朝张公鱼点点头,啪的一声把折扇打开扇了几下:“马唐氏身高四尺七寸,和焦仵作差不多,牛扁毛则身高五尺三寸,如果要在肋下形成这种平刺的伤口,除非他是蹲着挥刀的——这未免太奇怪了。”

    张公鱼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他早已乱了方寸,并没有自己的主见。

    锦衣卫百户石韦半眯着眼睛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他以眼角余光向四周一扫,已将陈皮匠罩在了视线之中。

    秦林又笑着问陆远志:“胖子,你曾推断这柄七星剑是牛扁毛拿来的,我当时就说其中也有一个无法自圆其说之处,此时你想到原因了吗?”

    陆远志的胖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思索了半晌,恍然大悟:“先前说威灵仙师徒穷困潦倒,不应当有价值昂贵的七星宝剑,那么牛扁毛一个渔夫,家中更不会有这宝剑。不过……究竟是谁拿来的呢?”

    秦林蹲下将剑鞘与剑身都拿了起来,循循善诱的道:“你细细观察,看看有什么蹊跷。”

    剑身碧幽幽的透着一股寒气,锋利直可吹毛断发,形制透着几分古朴典雅,剑身与剑柄连接处的缝隙里有些微水锈,靠近剑柄的剑脊上用七颗宝石镶嵌出北斗七星图案,剑格鎏金,剑鞘是崭新的鱼皮鞘……

    不对,有问题!陆远志圆脸上的小眼睛忽然一亮,“秦哥,这宝剑的形制十分古朴,不带一丝烟火气,剑身虽然磨得明亮但缝隙里有水锈,看剑锋颜色也很有些年头了,所以不应该有这么漂亮光洁如新的剑格,更不可能有崭新的鱼皮剑鞘!”

    秦林轻轻拍了拍手:“那么,这鱼皮剑鞘就是后来配上的啰?”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目光全投向了始终不引人注意的陈皮匠:岔湾村人都知道,陈皮匠有一手用王鲔鱼(中华鲟)皮制作皮带、革囊、皮鞘的手艺,而且更加令人注意的是,他五短身材恰在四尺七寸左右……

    “没想到竟是此人嫁祸于贫道,”威灵仙叹息着道:“我道家七星剑剑身镌刻北斗七星以应天文,剑鞘便须以乌木或者檀木制作,象征厚德载物以应地理,断无鱼皮做鞘的道理,这柄剑贫道第一眼就觉得不对头,原来是你配的剑鞘……”

    陈皮匠瑟缩着向墙角退去,因为他发现众人的目光交织成了一张可怕的网,而他自己就像落在网中的飞蛾。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那柄七星剑不是我拿来的!”他声音嘶哑的辩解着。

    秦林一脸的讶异:“我还没说是你拿来的呀?”

    陈皮匠喉头咕噜一声,无话可说。

    “做贼心虚!”石韦鼻子里冷哼一声。

    秦林没理会陈皮匠,而是笑着问牛扁毛:“你们发现尸体,在村里听到议论说早晨有道士在马家吃早饭,是谁提议在官府来人之前,到马家搜查的?”

    牛扁毛至此也明白了七八分,朝陈皮匠狠狠一瞪,这才望着秦林深深一躬,“是陈皮匠提议的,有好几十人听见呢!”

    秦林又问:“你上了茅房回来,听人大声说‘东偏房什么都没找到,连床底下也没有’,因此又去西偏房床下找,一找就找到了带血的七星宝剑,那话是谁说的?”

    “还是陈皮匠!”

    “陈皮匠家离马家有多远?”

    牛扁毛望着陈皮匠,双目中直欲喷出火来:“就在左首竹林子下去,近得很!而且马家东偏房的窗子很大,他从窗子跳出去,几步路就是他家的后门!”

    石韦、崔捕头、焦仵作一干人等全都嘿嘿冷笑起来,崔捕头朝陈皮匠大拇指一挑,阴阳怪气的道:

    “瞧不出来啊,老兄好一手嫁祸于人,还是双保险的计谋——先把罪名推给过路的道士,就算被识破,也把咱们的怀疑转到牛扁毛这愣头青身上。啧啧,崔某人终日打雁,不曾想今天差点儿被雁啄了眼,老兄好本领,好心计!”

    陈皮匠被逼到墙角,忽然挺直了身子,干脆豁出去了,抗声辩道:“等等,你们不能这么冤枉好人呐!说是我放宝剑栽赃陷害,我怎么知道牛家侄子会去上茅房?还有,如果第一次牛家侄子已经看过床脚,没发现七星剑,我趁他上茅房拿来放在床底,旁人不会起疑?”

    秦林摇摇头,伸指在空中朝陈皮匠虚点:

    “这两个问题很好回答,牛扁毛是全村有名的愣头青、莽撞鬼,做事粗枝大叶,就算他不去上茅房,你背着他朝尸首刺一剑,再把宝剑放在床下也不难;其次,就算他第一次看过床脚,你说了那句话之后他不再去检查,你也可以提醒旁人去看,发现宝剑之后别人也只会说牛扁毛性子粗疏,漏下凶器没有发现。”

    陈皮匠狡诈奸猾的脸上写满了惊惶,眼睛滴溜溜乱转想着托词,“你胡说,这些都是你瞎猜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柄剑,我也没有杀马唐氏!”

    崔捕头嘿嘿冷笑,看着陈皮匠的目光就像野兽盯上了小羊羔:“劝你认罪伏法罢,衙门里夹棍、捋指、过江龙、满地滚等等手段,就算积年的大盗都得乖乖开口,谅你是块铁又能打几根钉?能熬得过崔某人的十八套手段,俺崔字倒着写。”

    石韦则哂笑着摇摇头,对张公鱼道:“这等蟊贼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但一上了刑就乖乖吐实,哼,本官可见得多了。”

    张公鱼心头大定,就准备招呼人把陈皮匠押回去大刑伺候。

    秦林愕然,他还有几句话没说呢,这才想起在古代审案是不需要严格充分证据的,只要犯人的嫌疑足够大,官府便可以施行拷打求取口供,到时候诸般刑法一用,不怕陈皮匠不乖乖招认。

    不过秦林并不喜欢这种方式,他干咳了两声,止住抖着铁索准备上前捉拿人犯的崔捕头,拿着七星剑问陈皮匠:

    “以你的收入也不应该有这柄价值不菲的宝剑,我看缝隙处有些许水锈,想来是你无意间从江中捞出来的吧?你见这宝剑森寒能卖不少钱,可惜剑鞘朽烂、剑格锈蚀,所以磨光之后配了新的剑格和剑鞘,本来是准备高价出售的,因杀人之后想嫁祸道士才扔在此处。

    你自己是皮匠,剑鞘必定是亲自动手做的,但剑格上的鎏金你做不出来,必定是去金银铺子找人加工的。我想,只要拿着这柄剑,到蕲州城的金银铺子一家家挨着问过去,一定会有一家认得这柄剑,认得这个鎏金剑格,也认得持剑之人吧!”

    陈皮匠惊恐欲绝的看着秦林,就像看见活鬼一般,喉咙口咯咯的响着,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心防已被彻底击溃了。

    老半天陈皮匠缓缓坐倒,长声叹息着承认了罪行。

    作为鳏夫的他一直觊觎邻家的马唐氏,心知她丈夫常年在外跑桐油生意,这少妇多半寂寞难耐,所以早晨在村口看见马家老两口走亲戚去了,便跑到马家纠缠马唐氏。

    不料马唐氏十分贞烈,三句不合就大声斥骂起来,陈皮匠心下发慌,一时恶念陡生,摸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朝马唐氏乱刺,之后匆忙逃出马家。

    正巧牛扁毛也从外面经过,陈皮匠知道如果就此案发自己铁定被怀疑,就抢先声张起来,装作与牛扁毛同时发现的案情。

    之后听得村中人议论早晨有道士在马家吃饭,他又想到前些天从江中捞出一柄七星剑,配了新剑格、做了新鱼皮剑鞘准备卖个高价,岂不是嫁祸与道士的绝妙道具?

    虽然宝剑价值不菲,现在为求脱罪也顾不得其他,陈皮匠悄悄回家把宝剑取来,趁人不注意朝马唐氏尸身刺了一剑,然后扔在西偏房床下,故意叫牛扁毛发现。

    “可惜,什么都瞒不过你,他妈的好像你就站在旁边,瞧着老子杀人、扔剑一样!”陈皮匠万分懊恼的瞧着秦林,这个揭破他罪行,把他送进地狱的索命阎罗。

    哗啦一声响,崔捕头领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捕快,把铁索子套到陈皮匠脖子上,催促道:“不要废话,有什么留着公堂上去说。嘿嘿,要识趣的就老实认罪,秋后不过当头一刀,不识相的话,咱们也有的是办法招待你!”

    捕快押着陈皮匠离开,外面等消息的村民喧哗一片,七嘴八舌的问案情。

    张大老爷上前几步,朝秦林拱拱手,似乎想说什么又有些不好意思。

    秦林这腹黑男心如明镜,招牛大力过来耳语几句,牛大力匆匆出去,片刻外面老百姓就一叠声的喊“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明镜高悬”——牛大力把破案的功劳全归于张公鱼张大老爷了,老百姓可不管那么多内情,只要案子破了就高兴。

    张公鱼喜得眉花眼笑,搓着手直夸秦林够朋友。

    这时候地方承平已久,有了人命案子往往要被当地的说书先生编成段子来讲,这人命案子两个时辰不到就破了,传扬出去于他张大老爷的官声极有好处,将来离任地方缙绅送万民伞也有个由头,面上极有光彩,更何况黄州府和湖广承宣布政司给他三年一察的考语上必定有“断案明白”这一条,岂不快哉?

    张公鱼为人果然大方,按例抄没陈皮匠家产赔给马家,还自掏腰包赞助了二十两烧埋银子,弄得马家老两口涕泪交流,口中唠唠叨叨的直念“青天大老爷公侯万代”。

    高兴之际,张公鱼对秦林是赞不绝口,又朝石韦道:“天子亲军果然与别处不同,贵衙门有这等少年高手,本官始信了甘罗十二岁拜相的故事。”

    石韦剑眉一挑,奇道:“噫,他不是我们锦衣卫的人,难道……你也不认识这位秦公子?”

    两人闹了个大眼瞪小眼,都以为是对方认识的,结果闹半天才发现是个误会。

    秦林这才施施然一揖到地,不亢不卑的道:“晚生秦林,是大老爷治下百姓,现为蕲州城中李氏医馆弟子。”

荆湖卷 二十六章 宝剑赠英雄

    听秦林自承是医馆弟子,张公鱼和石韦先是愕然,继而相视大笑:两人都猜秦林是对方的熟人,或为锦衣卫系统的高手,或为荆王系的天潢贵胄,断断没想到他竟是个白丁。

    “秦、秦小哥可把本官唬了一跳,”张公鱼指着秦林发笑,对石韦说:“看此子的气度,岂是区区医馆学徒?”

    石韦矜持的点点头,作为锦衣卫百户他看人极准,没想到居然在秦林身上犯了错,心下有些不快,好在他身居锦衣百户也非寻常人物,立刻将这一层揭过,面上丝毫神色不动,自与张公鱼说笑。

    既是白丁,“秦公子”的称呼就改成了“秦小哥”,但去掉了对秦林身份的猜疑,知道是治下的百姓,两位大人与他言语间反而亲近了几分。

    “秦小哥如此本事,在医馆实在屈才了,本官想请你来做个刑名师……”张公鱼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眉头微微一皱。

    他本想请秦林来做刑名师爷的,可转念一想现在的绍兴师爷是个文案老手,往黄州府、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呈送的公文多赖他执笔,于文牍往来、官场规矩之类的极其老练,这些事情实在离不开他。

    便改口道:“做个刑房司吏如何?”

    石韦喉结处一动,本想说什么的,听张公鱼抢先说了,不禁有些后悔,直瞪瞪的瞧着秦林看他答不答应。

    嘶~牛大力、崔捕头、焦仵作等人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几名捕快更是窃窃私语:“是司吏,不是典吏、书办?咱没听错吧?”

    司吏虽是没有品级的吏员,权力可不小,京师朝廷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地方县衙便有与之对应的六房,中央负责管领一部的大员叫做尚书,地方的主管吏员称作司吏,刑房司吏便是这一州一县的“刑部尚书”。

    更何况州衙六房只有主管六房的司吏与副手典吏,加起来总共十二人是经制正吏,除此之外近百人的书办、帮差都是非经制吏,经制正吏名字要上报户部备案,将来熬资历还有资格升做主簿、判官、推官、同知等佐杂官,而非经制吏只能伸手捞点陋规常例,没有机会升官,前程上与经制正吏是天地悬隔。

    张公鱼开口就让秦林去做司吏,这不但是经制正吏,还是刑房的主管。州衙里不少书办胡子都白了还没弄到个典吏,他才多少岁就做到司吏?十六七岁就做到司吏,简直可以肯定十多年后会成为七八品的县丞、主簿或者推官,运气好这辈子说不定能以六品的通判作为仕途终点,前途无可限量啊!

    鱼跃龙门呐,众人感叹着,张公鱼一句话就给秦林铺下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官场捷径。

    那跟来的刑房书办暗叹自己运气不好,刚孝敬给胡司吏五两银子求他关照,这下胡司吏被张大老爷一句话免了职,那五两银子只好算填了狗洞;好在新司吏就在这里,回州城这一路上抢在众人前面多巴结巴结,说不定将来还蒙他另眼相看呢?

    崔捕头为人精明,听话听音好像知州大老爷最初还想把刑名师爷的位置送给秦林?那可就更不得了啦,司吏是知州的下属,师爷则称幕友,与大老爷的关系介于朋友和宾客之间,如果说六房书吏是中央六部尚书在地方的影子,那么师爷在本官任上就近乎于朝中的太师、太傅。

    这个年轻人不得了!崔捕头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对秦林客气点,说不定将来自个儿的饭碗就捏在人家掌心里面呢。

    众人艳羡的目光,聚集在了秦林的脸上。

    出乎意料,他竟然没有和别人想象的一样,忙不迭的打躬感谢知州大老爷的青目,反而垂下头思索着什么。

    “快答应啊,”陆远志在身后拉了拉他的手臂,小胖子比他还急:“秦哥,你才十七岁,要是现在做到司吏,过十多年熬资历,三十多岁一个七品推官是妥妥的了!”

    大明朝进士出身的正印官们可以吟风弄月,佐杂官则有忙不完的公事,所以年富力强的升职就快,秦林如此年轻就以司吏做起,可以说十年之后一个正七品的位置是十拿九稳的。

    秦林抬起头来,眼神竟是分外的清澈明净,他恭恭敬敬的朝张公鱼拱手为礼,回答却令所有人大跌眼镜:

    “多谢大老爷垂拔之恩,不过晚生年轻识浅,还想在医道上多历练几年,所以还请大老爷收回成命。”

    石韦却是暗自松了口气,低着头盘算着什么。

    张公鱼吃惊不小,盯着秦林看了片刻,待见秦林目光毫不躲闪,神色不亢不卑,他才确认这并非假意推诿。

    “年轻人果然志向远大,吏员出身虽能做官,终归不是清流正途,难怪秦小哥瞧不上眼。你们湖广之地人杰辈出,贵乡党江陵张公居正,以二甲进士出身,现居宰辅之位持正柄衡匡扶朝纲,可谓珠玉在前,你自然要见贤思齐了……”

    张公鱼会错了意,见秦林气质英华内敛,俯仰之间颇有气度,还以为他是个饱学书生,因为张大老爷自己是三甲进士出身做的官,所以分外欣赏,言语间恨不得收秦林做门生似的。

    这位大老爷本有些糊里糊涂的,也不去想想秦林若是想走科举的路子,何必待在医馆?应该考了秀才去州学府学读书啊!

    他自说自话的,忽然想起湖广巡抚顾璘给青年张居正送腰带的美谈,立刻把自己的银钑花腰带解下来送给秦林:“提到见贤思齐,本官想起顾阁部赠张江陵犀角带的掌故,所谓见贤思齐嘛,本官也要奖励后学,喏,这条腰带便送与你了。呵呵,区区五品官的银钑花腰带将来只怕还配不上你的功名,要系金带、玉带哩!”

    秦林只觉好笑,自己一手字和鸡抓狗刨差不多,古文功底也不行,要考进士恐怕考到范进中举的岁数也是白搭。

    不过张大老爷既然如此热情,他也却之不恭,再三致谢后收下了银鈒花腰带。

    这下子更不得了,从崔捕头开始一干人等全对秦林另眼相待,要知道张公鱼虽然昏庸颟顸,却是科场上的常胜将军,三甲进士出身,他既然说将来秦林要考进士,要做大官,那就**不离十了。

    惟楚有才,湖广人考进士在朝中做大官的可不少,现在的朝中第一人,万历皇帝呼为“太师张太岳先生”的张居正,就是嘉靖丁未科进士,湖广江陵人!焉知今天的这个年轻人,不是数十年后的又一个张居正?

    人们瞧着秦林的眼神变了,就连崔捕头都不敢与之直视。

    石韦则甚为惋惜,暗自思忖道:“本想邀这秦小哥入锦衣卫奉职,也好有个得力手下——老子那群弟兄们都是刀头舔血的人,这般有心计有智谋的破案奇才却少见得很。”

    可张公鱼抢先邀秦林去做书吏,他只好闭口不言,好不容易秦林拒绝了吧,张公鱼又说他将来会高中进士,还解下银鈒花腰带相赠。

    张大老爷虽然呆头呆脑的,人家考进士是过来人,石韦为人粗中有细是锦衣卫内的一把好手,大字却认不得几箩筐,自是深信不疑,原本招揽秦林的话也只好吞回了肚子里。

    众人艳羡之下,只有秦林本人哭笑不得,不知道说张公鱼这糊涂官什么好了。石韦的几番欲言又止,他瞧了个分明,要不是张公鱼胡说八道,石韦多半已经以锦衣卫的名义提出招揽了吧!

    张公鱼、石韦准备离开,秦林替牛大力邀两位上官到他家吃酒,此时耽搁大半天早已肚中饥饿,于是两位上官欣然赴宴。

    牛大力喜不自胜,他小小一个壮班班头的升职贺酒,连刑名、钱谷两位老夫子都捏腔拿调的没有来,六房司吏也找些借口推脱了,只有些书办、捕快、和乡里的地保、里长来喝酒,好没面子。

    现在竟有本州知州大老爷和锦衣卫百户道贺,尽管他没什么学问想不出“蓬荜生辉”这句话头,也早已笑得合不拢嘴了。

    张公鱼连腰带都解了下来,那柄唐伯虎真迹的侍女图折扇自是送给了秦林,可让他奇怪的是,七星宝剑也摆在地上,捕快们只拷问陈皮匠找到了行凶的匕首,没有去管宝剑。

    “哦,秦先生喜欢这柄剑啊,拿回去就是了,”崔捕头非常大方,他还想尽办法准备讨好秦林呢。

    秦林奇道:“不作为证据收入官库吗?”

    崔捕头、牛大力、焦仵作和刑房书办等人都善意的笑了起来:“秦先生饱学之士,状元之才,当然不知道我们衙门里面的惯例勾当。”

    原来明代地方官府以“政清刑简”为第一要务,说白了就是不要无事生非,在刑名上亦是贯彻这种主张、

    譬如这起杀人案子吧,如果照实报上去,提刑按察使司的佥事、经历、知事等一众喜欢无事生非的闲官们就要字斟句酌的抠字眼,一条一条的给你复查,文牍往来烦也能把人烦死。

    因此破了再疑难的案子,往上呈送的公文也就短短几句“某时某地某人为某事杀某人,本犯供认不讳,有凶器呈堂,有证人若干”,把签字画押的供状一交,就算万事大吉。

    崔捕头把七星宝剑擦得干干净净,连鞘一起,双手捧着送给秦林。

    早知这柄剑锋利非凡,秦林现在身体没有长足,空有招式而力量不行,又曾开罪了白莲教,确实需要宝剑防身,便微笑着收下。

    院子角落里有一棵皂角树,秦林挥舞宝剑斩一道横枝想试试有多锋利,没料到竟像切豆腐似的把儿臂粗的枝桠斩落,碧幽幽的剑身嗡的一声长鸣,传到手掌的震动却是极轻。

    “恭喜秦先生,”崔捕头惊讶的叫道:“这可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剑啊!”

荆湖卷 二十七章 逼婚

    牛家这顿贺喜酒热闹非凡,区区民壮班头的宴请,竟有从五品知州大老爷和锦衣卫百户大人道贺,虽是破案之后顺路来的,也给足了牛大力面子。

    众书吏、衙役、捕快就知道牛大力这番不比往日了,以前做什长的时候就算一个非经制吏的区区书办也可以给他脸色看,现而今嘛莫说刑房司吏,就算刑名师爷都不一定搬得动他。

    人家这民壮班头,可算做到铁交椅上了。

    当然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秦林的缘故。

    牛大力生性木讷,抽空子把秦林叫到一边,红着脸吭吭哧哧半天也没说出句囫囵话,感激之情却早已溢于言表;

    他老娘则知道前因后果,自己一条命和儿子的前程,全靠了眼前这位小兄弟,当着一群村妇的面抓着秦林的手千恩万谢,饶是秦林这厮腹黑脸厚,面对众多翠花和小芳火辣辣的眼神,也如坐针毡,恨不得落荒而逃。

    张公鱼与石韦吃过午饭,便一个坐轿一个乘马回蕲州城去了,秦林和陆远志因牛大力盛情相邀,留下来又吃了晚上那顿酒席,在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又是两大碗醪糟荷包蛋端来,牛氏笑眯眯的看着他们吃完,才放他们离开。

    牛氏的醪糟做得极为醇厚,整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醪糟蛋下肚,又在路上一走,时至夏季遍体出汗,秦林与陆远志索性解开衣襟,被早晨凉爽的江风吹过,只觉四万八千个毛孔无一不舒泰,两腋风生神清气爽。

    两人并不知道,这时候蕲州城内的李氏医馆,早已闹得天翻地覆……

    蕲州,李氏医馆门前。

    穿红着绿、额角贴着膏药的钱媒婆领在前面,七八个吹鼓手举着唢呐,腮帮子鼓得圆溜溜,使着吃奶的力气大吹特吹,百鸟朝凤、送新娘、伴妆台……一曲又一曲,喜洋洋的吹个不休,配着震天价的锣鼓,叮咛咚隆锵,便是赛会也没这般热闹。

    各色礼物林林总总的摆了一地,绸缎表里、金银锞子、红木箱笼,全都扎着大红绸子,一派喜气。

    许多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军余打着官衔灯笼,上面标着天子亲军、锦衣总旗、王府仪卫、军功七品,加起来红彤彤的一大堆,不晓得的还说是哪家青楼的清倌人在这里挂灯笼迎恩客哩!

    黄连祖站在医馆大门台阶下面,手头泥金折扇轻轻摇动,神色得意至极。

    好几个狐朋狗友在旁边凑趣,堆着谄媚的笑容奉承他:“黄大哥真是英雄了得,李时珍那老儿不识抬举,咱就把他孙女名声弄臭!哼,狗屁神医,多了不起么?”

    “是啊是啊,这下全蕲州都知道黄大哥要聘李家那小娘皮做侍妾,看她还能嫁给谁?到头来还不是乖乖爬到大哥床上?”

    在这一群人当中,身穿武官服色,挂飞彪补服的金毛七金镇抚表情最为猥琐,说话最为下作,黄连祖也最吃他的捧。

    他见黄连祖渐渐脸露不耐之色,立马灵机一动,正言厉色的斥责同伴们:“你们这么说岂不是太亵渎了吗?我们黄大哥是有身份地位的人……”

    有人没听明白,奇道:“金毛七,你乱下什么蛆?”

    金毛七笑得特别猥亵:“李家姑娘做了黄大哥的侍妾,咱们得尊一声嫂子才是,你们胡说八道的,岂不是玷污了大嫂的名节?”

    黄连祖闻言忍不住大笑开怀,连夸金毛七知情识趣,一众狐朋狗党也跟着狂笑,恰似群犬吠影。

    围观百姓小心翼翼的躲着这群人,离开老远围成圈子,里三层外三层,无论男女老少脸上全都带着愤慨之色,可迫于黄连祖的积威,尤其是他那身明黄色的飞鱼服,人们只能敢怒不敢言。

    终于老态龙钟的豆腐西施看不下去了,大声招呼黄连祖身边的金毛七:“金大人,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你家里本是蕲州卫的军户,小时候穷得揭不开锅,七岁那年发痧没钱医治差点死掉,是你娘抱去求李神医施救才活了下来……”

    金毛七闻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话来,可片刻之后他就把牙一咬,凶神恶煞得朝着豆腐西施吼:“关你屁事,老太婆再胡说八道,老子砸了你豆腐摊!”

    顿时百姓们嘘声四起,暗骂此人狼心狗肺。

    但豆腐西施往后一缩,再也不敢说什么了——那豆腐摊是她活命的惟一倚仗,真要被砸就得喝西北风了。

    黄连祖则大笑着用折扇拍了拍金毛七的肩膀,“不错,够义气!”

    金毛七被这一拍顿时骨头都轻了二两,只觉飘飘欲仙,似乎八荒之内、四海之中,论起做狗腿子的本事,从今往后就要惟我独尊了。

    他们这伙人仗着黄连祖做荆王侧妃的姐姐,行事肆无忌惮,站在医馆大门前领着一班吹鼓手的钱媒婆,毕竟天良未泯,听得百姓嘘声四起,就有些心头发虚了。

    眼馋的看了看那些绸缎表里、红木箱笼,钱媒婆退了下来,谄笑着对黄连祖说:“黄大人,这李家不识抬举,半天了也没开门迎客,以老身看咱们蕲州城中美貌姑娘也不少,大人何必非要这李家小姐?何况有这许多聘礼,买两个山西大同府的红倌人,或者上等的扬州瘦马,也尽够了。老身认得些人牙子,手上很有几个漂亮姑娘……”

    钱媒婆的话虽然粗俗,到底还是在劝黄连祖罢手。

    啪,金镇抚抢在前面给了钱媒婆一记耳光,“咱们黄大哥看上的姑娘,还能有不到手的吗?就凭咱们大哥在他门口站了这半天,就这么空手回去,黄大哥的脸面往哪儿搁?”

    说罢他又翻转成笑脸,望着黄连祖道:“何况咱们黄大哥品味极高,这李家小姐岂是烟花女子可比?”

    黄连祖点点头,只觉得金毛七每句话都挠到了痒处,便冲着钱媒婆一瞪眼:“还不去叫门?告诉他不开门,咱就在这儿堵三天三夜,叫全蕲州都来看!”

    钱媒婆苦笑,上次黄连祖就是看上富家小姐,用这种手段逼娶,闹了一整天把人家名节尽毁,那小姐一时想不开竟悬梁自尽了,今天又来故计重施,可不是丧尽天良吗?

    没奈何,钱媒婆只得走到上台阶,提起门环拍得大门砰砰响:“李神医、庞先生,你们还是开门吧,如果不开门,黄大人说要堵上三天三夜,让满蕲州都晓得……”

    和外面的喧哗相比,李氏医馆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听到门外传来的喊声,医馆大堂上的弟子们怒不可遏,有人卷起袖子、抄起棍棒要出去拼命,有人切齿痛骂,也有人低着头默默无言,不知道盘算着什么。

    坐在正中间太师椅上的李时珍,脸气得通红,一蓬花白的胡须根根翘起,拍着扶手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蕲州还有没有王法?拿我的片子去找陈判官、张吏目,问他们这是怎么说!”

    “问过了,”庞宪看着师父的脸色,字斟句酌的道:“陈判官说本州大老爷出门拜客了,他拿不了主意;张吏目今天早晨告病没去衙门;捕厅的人说,这姓黄的一没有打人,二没有抢东西,只是给咱们送礼,大明律并没有不准人送礼这一条,礼物收不收在咱们,他们捕厅却无权来拿人。”

    饶是李时珍见多识广,到此时节也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谁不知道黄连祖闹这么一出,青黛的名节就算毁了,将来还能嫁给谁?

    可人家有歪理,一没打伤人命二没抢劫财物,给你送礼来着,大明律哪一条说要把登门送礼的抓起来?

    当然,李时珍也知道这种歪理,无非是州衙官吏不愿招惹黄连祖而已,换成其他泼皮混混这么搞,只怕早就被抓起来打了个臭死吧。

    这人都是见风使舵的,李时珍的大儿子李建中只是个举人,和进士出身的儒林官员扯不上什么关系,又是在偏远的四川蓬溪做县令,相对锦衣卫总旗黄连祖,和他身后的荆王侧妃,两者之间的选择是极易做出的。

    李时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半晌默然。

    “父亲,要不咱们去求求荆王千岁?”李建方斟酌着说,不过很快自己就否定了:“不行啊,王爷近来专心修道,府中大小事情都是侧妃黄氏主持,疏不间亲,她总是帮自己弟弟的,只怕咱们还没见到王爷就被她挡了回来。”

    说着李建方搓着手,踌躇道:“若是黄家娶青黛做正妻也就罢了,偏偏只是个侍妾……”

    “正妻也不行!”李时珍狠狠的瞪了儿子一眼,怒道:“那种欺压良善的恶霸纨绔,无耻奸诈的厂卫鹰犬,老夫决不答应!”

    内室,几位婶娘和仆妇死死拦住想要冲出去的青黛:“不能出去,你这一出去就说不清楚了……”

    青黛粉嘟嘟的小脸因为气愤浮现出一抹嫣红,嘟起的小嘴可以挂上油瓶了,她年纪还小不谙世事,还不知道黄连祖这么做会对一位女子的名节带来多么严重的损害,只是本能的生气,然后气鼓鼓的想往外冲:

    “太气人了,这家伙脑子有病啊,爷爷没答应,我也没答应,他就上门来送聘礼,当咱们好欺负吗?”

    小青黛手里握着柄小巧可爱的药锄,她下定了决心,如果那姓黄的不讲理,就用锄头打他脑袋——那一定是很痛的。

荆湖卷 二十八章 花柳病

    “妈的,这黄连祖欺人太甚,他闹这么一出,小师妹将来还怎么嫁人?咱们揍他丫的!”陆远志怒气冲冲的开始卷袖子,准备抄家伙上。

    两人才进城,就听见南市上议论纷纷,说黄连祖在李氏医馆捣乱,拿纳妾的彩礼堵住门口,秦林和陆远志听到这话就火了,一路飞奔回到了医馆门前,果然黄连祖这厮在使坏,当下就把陆远志鼻子给气歪了。

    黄连祖堵门送礼这一招既卑劣又无赖,哪家女子给闹这么一出还有人敢娶她吗?要么自尽以全名节,要么就只好委屈嫁给他,实在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陆远志既受师门教诲,眼见小师妹受此无妄之灾,他登时怒火万丈,就算明知不是众多泼皮无赖的对手,拼着兄弟俩被黄连祖手下那群泼皮打个臭死,他也要替李氏医馆、替小师妹出这口气。

    他瞧了瞧身边秦林,只要秦哥道一声是,他就第一个冲上去,第一巴掌就朝黄连祖那张正在淫笑的脸上扇去!至于之后的事情,他不愿去想。

    可让陆远志非常不解的是,秦林脸色变了几变,从开始的愤怒渐渐变成了冷笑,继而满脸堆起谄媚的笑容,走向了黄连祖。

    秦哥不是这种人啊?陆远志滚热的心头恰似被泼了瓢冰水,胖胖的脸因为困惑皱成了一团。

    “这不是黄大人吗?”秦林走上前去,异常热情的冲黄连祖施礼:“哎呀呀,果真是黄大人屈驾到此,咱们医馆蓬荜生辉啊!这是谁把大门给关上了?忒也不识抬举!”

    黄连祖对秦林的印象不深,上次替荆王、世子来送匾披红的时候知道他是医馆弟子,这又隔了数日,略想了想才回忆起来。

    吃了半日的闭门羹,黄连祖已开始不耐,见秦林满脸堆笑,他还当是李时珍等终于屈服,派他来说项的,因此心头好不欢喜,拿扇子拍了拍脑袋:“瞧大爷这记性,上次来见过你,是叫什么来着?”

    秦林假作吃惊,略带不满的道:“我是秦林啊,黄大哥竟忘了吗?”

    黄连祖用扇子敲了敲脑袋:“原来是秦兄弟啊,瞧我这记性,莫怪莫怪。怎么样了,里面是个什么意思……”

    金毛七还记得秦林,心道果然这人是哪家王府的贵公子,否则黄连祖也不会认得他呀。至于黄连祖态度傲慢无礼嘛,那也分属寻常,他向来妄自尊大,言语间连荆王世子殿下都怎么在乎哩!

    不过也难怪,听说荆王千岁十分喜爱侧妃黄氏所生的小王子,前面王妃所生大王子的世子位置似乎不怎么稳当,将来要是黄妃的儿子继承王位,这黄大人岂不是做了荆王千岁的舅父?

    想到这里,金毛七分外谦恭的朝秦林打躬作揖。

    秦林则与黄连祖有一句没一句说笑聊天,两人各有所求,心中各有所想,竟像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般。

    门后面,青黛快把小药锄攥出水来了,她从门洞里瞧见秦林对那黄连祖谄笑连连,忽然间就觉得心里面好像缺了一块什么,空落落的,难受得慌,不知怎的就恨上了秦林。

    比起黄连祖,现在她更想用药锄敲秦林的脑袋。

    “怎么还不开门?”秦林走到医馆门前,大声叫道:“快开门呐,人家来送匾披红,太师父久久不开大门,未免谦逊太过了。”

    青黛从门洞里,狠巴巴的朝他舞了下药锄。

    “随便准备一包药,”秦林压低了声音,说完转身往回走。

    准备药?咦,不对啊,黄连祖是来堵门强下聘礼的,怎么秦林说姓黄的来送匾披红?他上次倒真是送匾披红,可这次……

    青黛用两颗洁白的门牙咬着下唇,偏着脑袋想不明白。

    黄连祖也有些懵头,滴滴嗒嗒的唢呐还在响,他没听清秦林朝门洞里说了句什么,但之前“送匾披红”那句喊得极大,老远都能听见。

    莫不是这人糊里糊涂,到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

    黄连祖拿扇子点了点秦林肩头:“喂,你怎么回事儿?咱这是来……”

    话没说完就被堵回去了,因为秦林扯着大嗓门,瞪圆了眼睛拿手指着那些丰厚的礼物,用半个蕲州城都能听见的声音叫道:“俺滴神呐!黄大哥你太客气啦,这么多礼物,俺太师父虽然是妙手回春的神医,可也未免受之有愧啊!”

    黄连祖只当医馆中人为这许多花红彩礼打动,一时间也没想太多,啪的一声把折扇打开摇了两下,得意扬扬的说:“不是本大爷自夸,要办大事,这点东西还是拿的出手……”

    再一次被秦林打断了,仍然是震得人耳朵嗡嗡响的大嗓门:“是啊是啊,这样说来,关系到老哥你能不能在床上大辰雄风,再多礼物也是应该的嘛!”

    秦林说的极为猥琐不堪,金毛七等泼皮凑趣的淫笑起来,黄连祖更是志得意满,手中扇子摇得更欢。

    孰料秦林接着道:“黄老哥的花柳病,若不是我家医馆医治得法,只怕下半辈子都只能做兔儿爷啦!”

    呃-黄连祖像被噎住了,喉头一口气提不起来。

    正在笑的那些泼皮,也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

    钱媒婆惊诧的望着黄连祖,一众吹鼓手全都大眼瞪小眼。

    之前黄连祖与秦林的对话,就好像是替花柳病做注脚似的,竟没有一句不是严丝合缝,两人看起来就是老相识,秦林不管说他都没有反驳,令人不得不信了几分,何况上次他也曾替荆王府前来送匾披红,这次又来也合情合理嘛。

    围观的百姓议论声一阵大过一阵:“没想到这姓黄的还得过花柳病!”

    “就是啊,他奶奶的,把他胯下那东西给烂才好呢!”

    “好笑,这人看上去还像个公子哥,没想到竟然惹上花柳病,这病可是南城那些下三烂破窑子里,又丑又老的窑姐身上才有的嘛。”

    “谁知道呢,说不定姓黄的就好那一口呢,我从前走江湖的时候,就听说福州有个公子哥专爱找脸上有麻子的姐儿。哈哈!”

    众人议论声中,秦林扯着喉咙兀自朝着医馆大门喊:“怎么还关着门啊?病人得花柳病,是该他自个儿不好意思,并不该医生脸红,咱替他治好也是医者父母心嘛,既然病人都不要脸皮,巴巴的来披红挂彩,咱们也不必太过推辞……”

    黄连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又急得不行——他堵门送礼毁人名节,那未来的千户老泰山知道了,不过责备一句少年风流荒唐行事,可要是得过花柳病的事儿传扬出去,莫说娶不到人家女儿,一顿打出去都是轻的!

    他伸手就来捂秦林的嘴巴,急切之下顾不得许多,分辨道:“我可没在你们医馆治过花柳病……”

    秦林像游鱼似的溜开,大笑道:“你自己找了个铃医没治好,来咱们医馆的时候都在溃烂发炎、黄疮流脓了,若不是咱们医馆的药效果好,只怕你下面那一坨都烂完了——胖子,给大伙儿说说他是开的什么药?”

    陆远志已有准备,笑眯眯的如数家珍:“是特效花毒散,外用专治各种花柳病,乃是以木槿、**、没药、川贝、黄连、天花粉、大黄、甘草、珍珠粉、牛黄、冰片、雄黄粉等药调制而成,效验如神。”

    如果说秦林看起来还有几分浮滑,不足以取信于民,那么胖子陆远志就是十足十的老实孩子,蕲州人都知道陆家肉铺那胖孩子打小儿不会说谎,他这么一说,再没有人怀疑,事儿妈事儿爹们开始搬小板凳买瓜子花生老鹰茶准备看戏,八卦的热浪直冲云霄:

    “姓黄的果然够无耻啊,得了花柳病还这么嚣张的来披红,脸皮够厚,我欣赏!”

    “还不是仗着他那当荆王侧妃的姐姐。”

    “你说,他得了花柳病,他姐姐会不会……啊哈哈哈,我可什么都没说。”

    其实仍然有不少人知道黄连祖是来逼下聘礼的,给医家披红固然是要准备吹鼓手和彩缎表里,可没有在箱笼上贴大红喜字的道理,更不会带着个媒婆呀!

    可李时珍是荆湖神医手底下活人无数,每逢瘟疫就破家舍财的赈济救治,百姓十分敬仰;黄连祖则是仗势欺人的恶霸纨绔,蕲州人无不切齿痛恨,因此只要秦林出来这么一闹,自然人人都说黄连祖治好了花柳病前来替医家披红挂彩,反而闭口不提逼亲这码事。

    黄连祖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百姓的议论传入耳中,气得他伸出手指朝四面八方辱骂:“你们这群狗一样的穷酸,也来管大爷的闲事,再他妈的胡说八道,大爷打杀了你们也就和宰条狗差不多!”

    本来黄连祖的行为就被蕲州人切齿痛恨,他还这么乱骂,百姓们虽然畏惧他的权势,听秦林说起花柳病的事情,百姓心头的畏惧渐渐转为鄙夷,也就有几个不怕事的青皮后生吹哨子起哄,渐渐人群骚动起来。

    金毛七有些眼力劲儿,眼见势头不对,赶紧劝道:“黄大人,众怒难犯啊,要是激起了民变可就不得了啦,我看,咱们还是再想别的办法吧。”

    “你等着!爷不扒你一层皮,黄字倒着写!”黄连祖怒气冲冲的瞪了眼秦林,拔脚就走,身后传来的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青黛笑嘻嘻的从门洞里递出包药,秦林举着药包一路追着喊:“黄老哥,你的花柳病还得用两副药才能痊愈,否则将来有什么不举之事,嫂夫人怪罪下来,兄弟面子上也不好看……”

荆湖卷 二十九章 端午

    最近几天,蕲州城内外轰传黄连祖得花柳病之事,城里大大小小的医馆,每年治好的病人数不胜数,可得了花柳病治好之后还敲锣打鼓披红挂彩感谢医家的,黄连祖的的确确算得上破天荒头一出,脸皮之厚已开历代之先河,数百载后当与冠希哥前后辉映而并垂青史。

    街谈巷议的焦点完全转移到黄连祖的病情和“特殊爱好”上,以致张公鱼张大老爷智破命案的风头都被压了下去

    ——当然也有人声称是个年轻士子帮助破的案,张公鱼贪天之功据为己有。不过这种别有用心的说法被以三班衙役为主的蕲州衙门官方发言人严厉驳斥,崔捕头高屋建瓴的指出,作为具备忠孝仁义礼智信等良好品德的大明子民,应自觉做到不信谣、不传谣,信任以张大老爷为核心的蕲州官府的破案能力。

    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之时,两起事件的始作俑者秦林秦木槿先生的生活却异常的平静。

    之前秦林已嘱咐陆远志不要把协助侦破岔湾村命案的事情说出去,医馆众人全都蒙在鼓里;李时珍又担心黄连祖报复秦林,摆出太世叔的谱儿下了禁足令,连续几天都不准他出医馆大门一步。

    于是本来应该身处风口浪尖的秦林,居然接连好几天都老老实实的待在医馆,每天上上课,逗逗小青黛,这种宅男的生活倒也有滋有味。

    李建元、李建木听说家里出事,从黄州府学赶回蕲州,嚷嚷着要找来同学生员们,好生大闹一场。

    李时珍甩着拐棍把他俩赶回了黄州,花白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的:“闹学?搁洪武爷那阵,是要斩立决的!”

    当然现在是万历年,洪武、永乐年间的严厉制度早已废弛,绝大多数时候不查路引了,三教九流的子弟可以冒籍去应科举了,御用的明黄色绸缎也在民间卖了,闹学、罢市只要不闹出人命,多半也不会掉脑袋。

    不过闹学的为首之人,革除功名永不叙用的处分是逃不掉的,前途就算毁了,李建元、李建木好不容易才考上秀才进了府学,岂能因黄连祖这个小人的恶行而前功尽弃?

    这两位在李时珍的拐杖攻势下只能抱头鼠窜逃回黄州府学,他俩在临走之前和秦林见了一面,只觉秦林见识广博谈吐不凡,认为他要是好生读上几年书,弄个秀才十拿九稳,考上举人也不稀奇,准备写信推荐他去蕲州一处私塾附学读书,被秦林婉言拒绝之后不禁大为惋惜。

    最后秦林只好借口爱好医学立志悬壶济世,两位先生无奈之余,拍着他肩膀说“小伙子不错”之类的话,总之很有点丈母娘看女婿的味道。

    黄连祖虽然铩羽而归,料想他不会就此偃旗息鼓,李建方提议去找荆王和世子讨个公道,不料一连几天都吃了闭门羹。

    原来不久前城外玄妙观来了位得道之士,有呼风唤雨、翻江倒海的本事,好生了得,荆王与他一见如故,终日躲在王府深处炼丹修道,不问世事,王府大小一应事务均由侧妃黄氏主持,要见越过她的阻拦去见荆王实在千难万难。

    世子虽与李家亲厚,和作为庶母的黄氏却不大对付,通过世子来约束黄连祖也行不通。

    好在黄连祖丢脸丢大发了,或许是不好意思再用堵门下聘那一招吧,同时有士林舆论和国家法度的约束,他还不敢真的上门直接抢人,倒是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

    李时珍对秦林的禁足令,执行得就不是太严厉了。

    这天正逢端午节,整个蕲州城热气腾腾,家家户户都在煮粽子,箬竹叶混着糯米的清香中人欲醉,大大小小的门头都挂上了菖蒲、艾叶,人人脸上喜气洋洋。

    秦林一大早去买了粽子和雄黄酒,陆远志从家里拿了块上好的五花肉,有个家里开饭馆的学徒做红烧肉的手艺极佳,就在秦林的房内弄红泥小火炉把肉煨得滚烂,相熟的七八个弟子学徒围着饮酒吃肉剥粽子,闹得热火朝天。

    关着的门传来扣扣的敲击声,弟子们只当是哪位先生来了,看房间里乱得不成样子,立刻手忙脚乱的收拾,闹得人仰马翻。

    陆远志正夹着老大一块肥肉往嘴里送,急切间一口吞下,塞住喉咙眼儿落不下去,噎得他直翻白眼。

    好一阵收拾得稍微像个人住的地方了,秦林才去打开了房门。

    想像中门外不是庞宪“笑里藏刀”的表情,就是李建方铁青的脸,出人意料,只有青黛站在门外,巧笑嫣然,见秦林房间里竟有这么多人,她吃了一惊,悄悄把一件物事藏进了袖口里。

    “哎呀是小师妹啊,稀客稀客!”师兄弟们从秦林背后窜出来,一颗颗脑袋争先恐后的往前拱,一个赛一个的热情。

    有人拿袖子擦板凳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来来来,小师妹这边坐。唉~秦师兄也太不检点了,这房间乱得跟猪窝似的,未免唐突了小师妹……”

    秦林一头的黑线,心头朝这群狼崽子竖了一万次的中指,“喂,太过分了吧,某个吃得最多的家伙,胖子,说的就是你!”

    终于陆远志大笑了起来,招呼众位师兄弟:“咱们快走吧,小师妹是奉太师父的令来教某位不学无术的兄弟,咱们耽误了他的学业,小师妹可早就想赶我们走啦,是吧?”

    说着他朝青黛促狭的挤了挤眼睛。

    青黛粉脸一红,如何不知道陆远志在打趣?

    走了两步陆远志又回过头来,往青黛袖子瞧了瞧:“哎,好像今天也是女儿节啊,不知道小师妹给谁做了香囊?”

    青黛的脸蛋越发红了,就像熟透了的大苹果,藏在袖口里面用手握住的香囊,忽然间就像火炭一样烫手。

    秦林在瓦罐里夹了块红烧肉,筷子飞快的一送,就塞到了陆远志口中:“胖子啊,少说话多吃肉才对得起你这身肥肉!”

    “妈呀,大事不好,秦哥要杀人灭口!”陆远志被烫得哇哇直叫,带着众师兄弟一溜烟的走了。

    笑声远远的传来,青黛低低的垂着头,不停玩弄着衣角,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间就害臊得很,不敢抬头看秦林了。

    秦林存心逗逗清纯可人的小师妹,一边收拾酒肉、炉子等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边问道:“又来给我补习啊?嗨,这些天多亏师姐不辞辛劳,师弟自觉大有长进啊……不知今天是学《素问》,还是《灵枢》?”

    青黛闻言大窘,内心极想去敲秦林的脑袋,趁手的药锄又不在身边,手心只握着枚小小的香囊,若是用它去砸这家伙,非但不疼,还有些舍不得这亲手做的香囊。

    明时端午又称女儿节,姑娘少妇们系端午索,戴艾叶,五毒灵符,出嫁女各归宁省亲,未出阁的闺女则动手绣香囊,装上艾叶菖蒲雄黄等药物,赠给兄弟姐妹,以诸般药物可以驱除五毒蛇虫,保平安求吉祥之意。

    当然,除了兄弟姐妹,这香囊也可以赠给心上人的……

    青黛本来鼓足了勇气来送香囊,不想秦林房间里一大群人,她吃惊之下,本来十二分勇气就只剩下五六分,偏生秦林又促狭,故意问她是来补习的,倒叫可怜的小青黛无法启齿,一颗芳心早已把这呆瓜恨了百转千转。

    “青黛啊青黛,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父母双亡,一个人孤零零的离开家乡,没有母亲或者姐妹送他香囊,你好心好意缝了香囊送他,保他五毒不侵平安吉祥,难道有什么不对?”

    青黛捏着小拳头,不断给自己打着气,终于把香囊拿了出来,恨巴巴的瞪了秦林一眼:“喏,端午节都要带母亲或者姐妹缝的香囊,你没有姐妹送香囊,师姐亲手缝了这个就送给你啰。”

    莹白如玉的小手舒开,掌心是一只极其小巧玲珑的香囊,煞是可爱。

    只不过,那香囊的绣工就差劲至极了,上面绣着的图案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秦林奇道:“咦,这是一对鸭子还是母鸡?”

    青黛帮爷爷画中药图籍的时间多,做女红针指的时间少,自然手艺不佳,听秦林这么说,她香腮鼓鼓的,小嘴翘了起来,“是、是仙鹤,祝你振翅高飞的意思……讨厌啦,不准笑!”

    可秦林早已忍不住捧腹大笑了。

    青黛又羞又急,眼眶里泪花花打转:好不容易做了这个香囊,小手上都扎出血来了,人家费心费力,这家伙还一点儿也不领情!

    “虽然绣得不好,但我很喜欢,”秦林嗅了嗅香囊,馥郁的药香扑鼻而来,“瞧,香味和我的小青黛一模一样。”

    “没大没小的,应该叫师姐才对!”青黛白了秦林一眼,坐在板凳上,低着头瞧自己脚尖。

    “不过,以后不要再给我做香囊了,看,手被针扎破了吧?”秦林珍而重之的把香囊贴身放入怀中,极其霸道的抓住青黛的小手,害得她惊慌的抬起了头,与这个坏家伙双目对视。

    秦林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我会心疼的。”

荆湖卷 三十章 美人如花

    夺夺夺,叩门声再一次响起。

    青黛像只受惊的小鹿,被秦林握住的小手飞快缩回,只觉胸口像揣了只怦怦乱跳的小兔子,慌慌的。

    “胖子你皮痒痒了?”秦林走过去打开门。

    居然是张建兰和白敛,二人满脸堆笑的站在门外。

    黄连祖堵门下聘之后,张建兰声称与这位远房表哥割袍断义划地绝交,所以并没有受到牵连;但也免不了招惹众师兄弟的厌憎,除了白敛等几个死党,医馆众弟子与他越发疏远。

    日子不好过,张建兰既然不是笨蛋就懂得收敛,近段时间都夹着尾巴做人,倒是不曾再摆出医馆首徒和未来王府医官的架子,见面就先把笑脸陪上,似乎转了性。

    本来听说秦林与众师弟在房中饮酒,开门之后只看见青黛和秦林待在一块,张建兰又妒又恨,眼中闪现一抹厉色。

    很快掩饰了情绪,他笑容满面的朝秦林拱拱手:“秦师弟,愚兄以前多有得罪,一直想向你道歉,苦于没有机会启齿。今天正逢端午佳节,江面上有龙舟大赛,咱们一块去看龙舟,中午已订在阅江楼吃顿便饭,算是愚兄向师弟赔罪。小师妹,你也要来哟,龙舟赛很热闹的,江堤上还有吹糖人、耍猴戏、爬天杆,诸般杂耍。”

    秦林本来尚在沉吟未决,倒是青黛听见“龙舟赛”立马眼睛亮了,可怜巴巴的望着秦林。

    作为未出阁的少女,青黛虽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可能外出玩耍的机会也并不多,端午女儿节便是一年中不多的几个日子之一。

    当然她是不会和张建兰出去的,要是秦林拒绝的话,她宁愿留在医馆哪儿也不去。

    这番心思被秦林瞧在眼中,他当然不愿让青黛度过一个失望的女儿节,就朝张建兰笑笑:“说什么道歉啊赔罪的,张师兄太客气了,既然师兄有邀,师弟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啰,倒是让师兄破费了。”

    青黛喜上眉梢:“等等,我去换身衣服。秦师弟啊,端午节这天都要穿最漂亮的衣服去看龙舟赛哦,你那身破烂还是换了吧。”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青黛换了身翠绿色的纱裙,本来就身材玲珑有致,这轻薄得裙装如同烟云环绕身侧,素面朝天未施脂粉,如云青丝挽成了垂挂髻,松松的插着支黄杨木钗,更衬得气质清灵幽婉,有如远山空谷中出尘绝世的佳人。

    秦林一见她这身装束,不由得想起在荆棘岭的初见,那时他被蕲蛇咬伤,恍惚之间竟以为青黛是林中仙女,不就是这种空灵悠远的感觉吗?

    青黛看秦林却又不同,一袭月白色的长衫极为合身,虽不算什么风神俊雅,倒也干净爽朗,腰间配一柄装饰华丽的七星宝剑,手里摇着宫装仕女图的折扇,颇为潇洒不凡。

    有外人在此,她心头十分欢喜面子上却不显出,撇了撇嘴揶揄道:“看你手上拿的扇子,像个饱读诗书的风流才子;瞧你腰间挂的宝剑,又像是立志杀敌保国的少年郎君。”

    秦林脸皮极厚,笑道:“这叫做允文允武。”

    “允文允武?我看你还文成武德呢!”青黛白了他一眼。

    文成武德似乎不太好吧?秦林挠了挠头,貌似这是某位“下面没了”的大高手的宝号。

    “咦,你这扇子哪儿来的?上面的画儿好像我的一位好姐妹呢!”青黛注意到那把扇子,从秦林手上拿过去细瞧。

    这是张公鱼送的唐伯虎真迹,此时唐伯虎已离世五六十年,纯属巧合而已。

    青黛看见扇面落款是桃花庵主,这是唐伯虎的号,现在唐伯虎的仕女图千金难求,她当然不相信是真迹。

    此前秦林曾画过她的肖像,青黛先入为主,偏着头把秦林上下打量,疑疑惑惑的问:“不对吧,是你自己画的?快说,你在哪儿见过她?”

    秦林奇道:“你说的是谁?”

    “哼,不告诉你!”青黛把扇子塞回秦林手中,垂下头摆弄衣角,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张建兰见青黛与秦林谈笑风生,只觉胸中妒火如焚,瞥了眼秦林腰间悬着的宝剑,心头暗骂:你个医馆弟子,拿把假冒的唐伯虎仕女图折扇,挂支华而不实的长剑,到底是个银样蜡枪头!

    陆远志等师兄弟也准备停当走了过来,张建兰便放下心思,招呼众人同去江堤。

    蕲州城在长江北岸,众人出南门往西南方向走了不久,就到了江堤上。

    端午佳节,龙舟大赛,江边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果然有吹糖人、捏面人、无锡泥娃娃等等各种好玩的东西出售,又有耍猴艺人用鞭子恐吓猴子钻火圈,有穿着花花绿绿衣服打着赤脚的杂耍艺人爬着钻天杆,好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江堤上下人山人海,秦林小心护着青黛,小师姐居然老老实实跟在大师弟身后,乖乖的跟小媳妇似的,倒叫秦林有些受宠若惊。

    江面七只龙舟奋勇争先,每只船都搭载着五十名青布包头的健儿,船首处一名赤膊大汉将战鼓擂响,健儿们便统一按照鼓点节奏挥动船桨,汗下如雨,七条龙舟则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都漆成龙型,船首有龙头,船身有龙鳞。

    此时赛事进入了**,蕲河与长江交汇的江面,七条龙舟争渡,七面战鼓喧天,烟波浩渺间宛如群龙抢珠。

    江堤甚高,秦林护着青黛好不容易才挤到顶上,可以看得见龙舟竞渡的场景了。

    人群熙熙攘攘极其拥挤,忽然一股大力从侧面涌来,为了护住青黛秦林只好双脚用力钉住地面,竭尽全力才没有被挤落下江堤。

    也不知是哪些青皮光棍借机调戏妇女,还是扒手趁人多前来小偷小摸,总觉有人故意挤来挤去,人群就像起了被风吹过的稻田,不断起起伏伏。

    秦林心头一凛,登时警觉了三分,注意观察周围的形势。

    正在此时,旁边一位挎着篮子卖东西的老婆婆不知被谁挤了一下,跌跌撞撞的往下倒。

    这江堤高出地面甚多,眼见跌下去至少也得筋断骨折,指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

    立时就有人大声惊呼。

    可大多数人注意力在江面的龙舟赛上,没有发现这一幕,离得近的几个妇女又反应慢了一步,眼见老婆婆就要从江堤坠落而下。

    秦林本来就在观察形势,见势不对赶紧上前,他早有准备,反应又快,堪堪在老婆婆将坠未坠之际一把将她袖子抓住,用力一扯就扯回了江堤。

    那老婆婆在鬼门关上转了圈回来,一时间吓得脸青面黑,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看是秦林和青黛,登时老脸笑得条条皱纹都盈满了笑意:“原来是秦小哥啊,好心人哪……对了,那姓黄的不识好歹,啧啧,你们俩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嘛,他算个什么东西?”

    原来这老婆婆就是豆腐西施,篮子里装着些来售卖的豆腐干、千张之类的零食,黄连祖来医馆吵闹那天,她也是围观群众之一。

    青黛闻言大窘,没好气的瞪了秦林一眼,解释道:“婆婆,我是他师姐,才不是什么郎、郎才女貌呢!”

    “嗨,师姐师弟才好做亲嘛,婆婆是过来人,还有什么不晓得?”豆腐西施一幅‘我全都知道’的表情,从篮子里拿了些豆腐干、霉千张硬塞到两人手里,又道:“不过,那姓黄的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坏种,你们可要小心点,刚才老身就看见他手下那几个不学好的后生。”

    周围几个大姑娘小媳妇也认出了秦林,七嘴八舌的道:“啊,这就是那天涮了黄连祖的秦小哥?”

    “真俊呐,可惜我没有女儿……他身边的是李神医的孙女吧?”

    “切,你就有女儿也没戏!没见他和青黛姑娘多般配?”

    听到这些,秦林只觉自信心爆棚,瞬间突破了绝对领域领悟了究极力量写轮眼开启查克拉爆满小宇宙随时爆发进入六道神识的境界。

    可他不得不向这几位忠诚粉丝告辞——因为闹了个大红脸的青黛姑娘,已经伸手狠狠掐他腰间软肉了。

    很疼,只怕回去得上点虎骨膏药才能消肿。

    “我们永远支持你!”粉丝在身后振臂高呼。

    秦林苦着脸不知是笑还是哭,青黛在耳边呵气如兰:“她们那么说,你很开心吧?”

    秦林点点头,在青黛下毒手之前,分开人群吱溜一下往前窜去。

    似乎有人突然从侧面挤了过来,秦林没防备两人便撞到了一块,他只觉得像撞到了一堵肉墙,心下为之一惊。

    “哎呀,你个小泼皮,敢吃老娘的豆腐!”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简直和锥子似的刺破人耳膜,惹得附近的百姓全都回过头来看这边。

    如花?秦林吓了一大跳,只见这位大婶身高八尺胸围八尺腰围八尺臀围还是八尺,整个人就像堵肉墙似的,一只手挖着鼻孔另一只手拿着块肮脏不堪的布条,仔细看才能认出是块绣花方巾,这幅形象和无数少男噩梦中的如花姑娘有九分神似。

    秦林愕然。

    “如花”把手中方巾向四面一招,尖声尖气的道:“这小泼皮敢吃老娘的豆腐,小的们,给他点颜色看看!”

    七八个泼皮无赖不怀好意的围了上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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