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六章 可怕的家伙
已经失控的巢穴……
巴德?温德尔在愣了一下之后才意识到对方指的是什么。
“是圣灵平原东部地区地下的……”他抬起头,看着高文和安德鲁子爵,“看样子你们已经找到它的入口了?”
“‘入口’问题已经不重要了,整个索林堡地区已经被一株巨大的、从地底蔓延上来的植物占据,那恐怕是你们某种失控的技术产物,”高文直截了当地说道,“而你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去确认那里面的情况——然后活着回来。”
巴德?温德尔微微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并没有别的选择。
“我明白了,”他低下头,“我接受这个机会。”
“很好,”高文看了安德鲁子爵一眼,随后对巴德点点头,“那么现在就放松点吧,至少这一刻,你可以暂时脱离囚犯的身份了。接下来,我还有些话要问你。”
侍从很快搬来了椅子,让巴德在房间中央坐下,安德鲁子爵则因公务离开了房间,当这里只剩下高文和昔日的提丰狼将军之后,气氛一时间沉闷下来,直到高文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曾经前途无限的狼将军,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一个万物终亡教徒——甚至连超凡职业,都从神眷骑士变成了黑暗德鲁伊。”
巴德笔直地坐在椅子上,或许是因为又有了些事情做,也可能是因为面对着“敌国”的统治者,他的颓废似乎消退了许多。听到高文的问题,这个隐藏了很多秘密的男人先是沉默,但几秒种后便发出一声轻叹。
有些事情,本来是他永远都不打算再提起的,但当他在报纸上看到高文加冕的消息,看到那个被加工成王座的巨大颅骨之后,曾经再怎么坚持的东西,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陛下,您有过信仰么?”他看着高文的眼睛问道。
高文微微一笑:“如果将某种信念作为信仰,我有,但如果你指的是某个具体的神明,那我没有。”
“那么您想必是无法理解一个人的信仰瞬间崩溃意味着什么,”巴德苦笑着摇了摇头,“尤其是在经历生死的时候……”
“虽然我很想现在就纠正你在‘信仰’方面的狭隘认知,但我对你的‘信仰崩溃’更感兴趣,”高文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从战神的虔敬信徒堕落为黑暗德鲁伊的狼将军,“让我猜猜,你面对了什么……神明的真相?你是发现你信仰的神已经死了呢,还是发现祂只是个吃人的怪物?”
巴德突然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高文:“您怎么……”
“你以为就只有你们直面所谓的真相,背负着所谓的使命么?世界如此广大,凭什么所有的真相都恰好掌握在一个黑暗教派的手上。”
巴德急促地呼吸着,良久才终于平复下来,他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自嘲的笑:“那我们还真是个笑话了……”
“这个笑话的破坏性可不小,”高文摇摇头,“说说你吧,你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巴德紧闭着眼睛,回忆中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幅幅闪过——
他记起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季,冬狼堡-长风要塞对峙区一片冰天雪地,那是他经历过的最冷的一个冬天,有将近半个月,几乎每天都会下雪。
他记起那天骑士团在冰天雪地中巡视边境,突如其来的风雪干扰了视野,将士们在寻找避风处的过程中偏移了路线……
他记起那是在帕拉梅尔高地附近,将士们和安苏骑士团短暂遭遇,风雪中的激战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在意识到局势不利之后,他带领部下向南突围,尝试从黑暗山脉末梢的丘陵地带迂回返回提丰一侧……
他记起那突如其来的袭击,在黑暗山脉末梢,在靠近刚铎废土的地方,已经疲惫不堪的骑士团被那种仿佛血肉巨人般的怪物偷袭,怪物源源不断地从废土方向涌来,骑士团寡不敌众,他杀死了一个又一个怪物,直到刀剑崩碎,直到身边最后一个战友倒下……
他也倒下了,是贯穿心脏的致命伤,理论上不可能生还,然而他还是重新张开了眼睛,在重新睁眼的时候,他躺在一个像是魔法实验室的地方,身上插满导管,半个身子浸泡在溶液中,周围是走来走去的黑袍人,有人在旁边高声宣布实验成功……
“……从那天之后,我就成了他们的一员,”巴德已经睁开眼睛,一边回忆一边说着,随后当着高文的面,他拉开了自己胸前的衣服,露出死而复生的代价,“这就是他们给我的‘礼物’。”
高文皱起眉,他看到巴德?温德尔的胸口覆盖着一块钢板,钢板边缘的血肉皮肤上带着一圈丑陋的疤痕,并向着动脉延伸的方向蔓延出去数条缝合痕迹,看上去颇有些毛骨悚然。
“在监狱里换衣服的时候必须接受检查,这东西吓了那位士兵一跳,我解释说这是魔法实验事故的后果,但更可怕的东西他还没有看到……”
巴德笑了起来,用特殊的手法轻轻叩击那钢板一侧数下,伴随着机械锁扣开启的咔哒轻响,钢板应声打开,露出了里面更加惊人的结构:一层透明的柔性物质包裹着他的胸腔,仿佛某种囊泡般在里面储满了半透明的溶液,一颗混杂着血肉和金属部件的心脏漂浮在溶液中,正有规律地不断跳动着,在心脏旁边还可以看到一系列辅助性的管道和魔法符文,后者散发出的微光照亮了巴德的整个胸腔。
这套东西应该已经运转了很多年,看上去恐怕还会继续运行下去。
“他们给你植入了一颗人工心脏?”高文皱起眉,他并未对万物终亡会的生化技术感到意外,毕竟是一个能够制造出人工神明的组织,掌握着人造器官的制造和移植技术并不奇怪,甚至在万物终亡会之外的世俗超凡组织中,也存在类似的技术——
某些老迈的法师和极端的德鲁伊会通过各种各样的生化改造或超凡仪式来延长自己的寿命,王公贵族也不会拒绝用植入体来改良自己衰退的身体机能,说到底,这个世界的上层技术水平从来都不低,唯一的问题只不过是普及度和成本而已。
他感到不解的,是巴德?温德尔变成黑暗德鲁伊难道就只因为这一颗心脏?
“你是为了偿还这份恩情?”高文皱眉看着巴德,“恐怕不止如此吧?”
“……他们植入我体内的可不止这一颗心脏,还有伴随这颗心脏一同涌入脑海的‘知识’,”巴德果然摇了摇头,“普通的心脏无法驱动高阶超凡者的躯体,所以他们用了一种被称作‘神孽因子’的东西来制造它,而这些神孽因子……携带着神明的知识。
“从那天起,我在万物终亡会的地宫中待了整整三年,与黑暗和噩梦相伴,我在噩梦中直视那些不可名状的怪物,我呼唤自己信仰的战神,却只能让自己在噩梦中陷得更深,我看到祂们的恶意,看到祂们的疯狂,看到祂们在虚假混沌的宫殿中计算末日到来的时刻……
“在最后,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去,死在严重的身体和灵魂排异中,负责照看我的神官甚至把我拖到了实验室里,准备等我死后进行解剖,但在最后一刻,我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我失去了对战神的信仰——不仅仅是从自己的内心层面,而是从里到外,所有曾经被战神赐福的天赋和力量都消失一空。
“再然后,我才成为一个万物终亡神官,就像您看到的这样。”
巴德的回忆结束了,高文皱着眉,消化着对方这番话语中的信息量。
隐隐约约的,他猜到了那些万物终亡教徒在巴德身上的实验有什么目的。
那些邪教徒用外科手术和精神改造的方式强行摧毁了巴德的“心灵钢印”!把一个“神眷者”从战神的领域里抢了过来!
这个天才而又魔鬼的实验,让他想到了那些忤逆者,想到了维罗妮卡提到的那些执着“幽灵”。
从目前掌握的情报判断,他几乎可以肯定万物终亡会的深处是有忤逆者的身影在活动的。
高文将手放在桌子上,食指下意识地轻轻敲击桌面,他的目光扫过巴德胸口那颗跳动的人工心脏,心中突然有些感慨——
眼前这个人,最初在万物终亡教徒们的眼中应该只是个“实验品”。
彻底疯狂的邪教徒和已经失控的忤逆者们,是不会在意一个人在世俗世界里有什么样的身份地位的,他们选中巴德?温德尔,大概只是看重了后者作为实验素材的价值而已,如果非要说巴德作为“狼将军”的身份在那些邪教徒眼中还有什么意义,那恐怕也就是顺便推动了提丰和安苏之间的关系恶化,乃至于为后续安苏内部压力剧增、矛盾爆发都添了一把柴火。
阴谋一点考虑,高文怀疑当初巴德?温德尔和他的部下们在黑暗山脉附近遭遇畸变体袭击都是那些邪教徒的安排——万物终亡会和刚铎废土毫无疑问有着隐秘复杂的联系,唯一让人意外的,大概就是他们竟然在那么多年前便已经有了驱使一部分畸变体离开宏伟之墙的能力……或许,当初巴德?温德尔遭遇的那次袭击才是万物终亡会破坏并渗透宏伟之墙的第一次尝试?
这真是一个庞大、复杂、隐秘的计划,时间和空间的跨度都令人惊讶,但如果这计划是某个或某几个“忤逆者”制定出来的,那高文倒是不怎么惊讶。
他们可以千年谋一事,一事行千年。
“忤逆者啊……”高文轻轻吸了口气,视线仿佛落在远方,“真是一群可怕的幽灵……”
……
维罗妮卡——或者说奥菲利亚?诺顿,此刻正站在圣卢安大教堂的广场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集结起来的修女们。
在完成对圣光大教堂的秩序重建并协助白骑士们接管北方教会之后,她随着第二批“迁移队伍”来到了南境,并在大牧首莱特的邀请下来到了白骑士的训练基地,即曾经的南境教区总部卢安城。
她来此的第一个目的,是观摩白骑士的培训过程以及新式的圣光装备,第二个目的,则是看一看南方教会刚刚完成组建的修女团,并将符合新教义教典的修女推广至帝国其他教区。
昔日的忤逆者,今日的圣女公主缓缓移动着视线,年轻的修女们在她的视线中纷纷挺起了胸,表情严肃又认真——她们穿着整齐划一的白色神官裙袍,其服饰显然为便于活动做出了一定的改良,她们手中紧握着差不多有一人高的金属法杖,那金属法杖两端均有着奇特的机械和符文结构,显然是新式魔导装备的一种……
除了神职者必备的法杖之外,每一个修女手臂上还装备着轻量化的魔导终端护臂以及机械包裹的拳套,其腰间则挂着祈祷书和药剂瓶——当然,作为神职者的圣徽也必不可少,那圣洁的徽记就印在每一个修女的作战背包上。
“作战背包是轻量化的,并考虑到了美观和舒适……”莱特在维罗妮卡身旁说道。
“所以……”维罗妮卡握着白金权杖,慢慢说道,“这就是南境这边刚刚完成训练的修女团?”
“官方名称是‘武装修女’,每个战斗梯队的领队则被称作‘战争修女’,”莱特点点头,“她们确实是刚完成训练,但已经是可靠的神官了,每个姑娘都是坚毅且勇敢的圣光战士,应当能忠诚地传播圣光的福音和帝国的新秩序。”
维罗妮卡感觉自己已经数百年不曾波动的情绪有了起伏:“……她们手里那东西就是她们传播福音用的工具么?”
“是,暂定名称是‘福音天使’,”莱特颇为自豪地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微笑,“不开炮的时候可以当做法杖——能释放圣光治愈的法术。”
不开炮的时候可以当做法杖……
维罗妮卡/奥菲利亚轻轻吸了口气,微微闭上了眼睛。
塞西尔人啊……真是一群可怕的家伙。
第七百零七章 战争修女团
身穿崭新制式修女服的女神官站在队伍前方的空地上,深秋时节的冷风吹过广场,扬起了修女淡金色的长发和装饰着黑色花边的裙摆,她凝神关注着远方的标靶,侧耳倾听着上级的指令。
“预备——”
伴随着上级的指令,这位负责演示的修女提起了手中的魔导“法杖”,以一个干净利落的姿势将其放平置于身侧,一只手握紧法杖中部,一只手则抓住了前端缠绕着经文布的护手,低沉悦耳的嗡嗡声从法杖两端的机构中传来,淡淡的圣洁白光开始在那些机械结构的缝隙和符文之间流转。
“放!!”
看似纤细的手指扣动扳机,女神官的身体微微震颤了一下,法杖前端的开口中喷薄出一团白光——这团炙热的圣光能量迅速飞向远处,在作为标靶的紫钢附魔立柱上炸开一片光焰。
完成一次漂亮的射击之后,她按照指令熄灭了聚焦晶体中的光焰,重新将“福音天使”立在身旁,转身回到队伍中。
“这就是魔导技术研究所和设计局那边按照女性神官的需求改良出来的武器,”莱特对维罗妮卡点点头,“虽然看上去是全金属制造的法杖,但因为内部有弱效减重符文,实际重量比看起来的轻很多。攻击方式本质上是白骑士使用的圣光冲击手炮,但从双发改成了单发,重量也因此减轻一半。之所以设计成法杖样式,是因为还考虑到了近身作战——你之前说的对,女神官不适合挥舞白骑士的机械动力战锤,护身法杖是更合适的武器……”
“我……其实觉得你们可能误解了……不,没什么,”维罗妮卡不知为何感觉有些疲惫,解释的话说到一半便自己咽了回去,这几百年她已经很久未曾产生类似的感觉,这时候却甚至忍不住想要叹息,“大牧首,看来这些修女还进行了近战训练?”
“训练过了——虽然只是初步训练,但颇为有效,”莱特说道,“瑞贝卡殿下和赫蒂女士提供了一些指导……”
“她们提供指导?”维罗妮卡愣了一下,感觉有些无法理解,“她们为什么会指导这个?”
“塞西尔家族历来尚武,有许多速成的武技,尤其是赫蒂女士,在法杖护身术方面颇为精通,”莱特解释道,“当然,她们也只是指导了几名教官,后续的训练工作是由教官完成的。”
维罗妮卡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继续深究的好,但她仍然有很多问题实在忍不住要说出来:“那她们的拳套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修女需要拳套?”
“更加轻量灵活的近战武器,能进一步提高她们在近距离遭遇战中的生存能力,而且搏击一向是新教神职者的强项,这一点不分男女。另外,她们的拳套也不只是武器,里面还内置了单人剂量的‘救赎’合剂,是可以在战场上保命的。”
“……这听上去真是为战场量身打造的武装,”维罗妮卡努力维持着微笑说道,“但……是不是有点过火了?”
听到这句话,莱特的表情顿时就严肃起来,他看着维罗妮卡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道:“我们生在一个并不安全的时代,神官们本来就是要做好准备上战场的。”
说到这里,他略顿了一下,微微摇头:“我知道,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圣光教会都坐享着富裕和权力,强大的教廷骑士和便利的神术力量让神官们都忘记了黑暗年代的传教者们是怎么走过来的……
“最初的传教者在旷野上跋涉,与猛兽、困苦和死亡相伴,远没有改良之后的便利神术,也没有护卫的骑士和各地贵族给予的帮助,就是在这样自身都艰难生存的情况下,传教者锤炼着自身,用不成熟的圣光保护着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才把光明、救赎、庇护等最初的圣光理念传播开来……
“今天的我们是幸运的,不必再穿戴着破破烂烂的装备去开拓荒野,也不用随时面临饥饿、猛兽的阴影,但陛下曾经说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在未来的漫长时光中,在这么广阔的世界上,总有些危险在等着我们,而既然我们选择了‘圣光’,就要履行圣光带来的责任。”
看着严肃而认真的大牧首,维罗妮卡竟有些感慨——身为忤逆者的她,今天竟然被一个“年轻”的普通人给教导了一番,她觉得这有些滑稽,但当看到莱特身边萦绕的淡淡圣光时,她还是微笑起来。
他是有这个资格的——他凭借自身的意念打破了心灵钢印,仅凭这个成就,他便有资格和任何一个忤逆者平起平坐了。
莱特也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进入了职业化的说教状态,在尴尬蔓延开之前,他赶快转移了话题:“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神官都被编入了白骑士战团或战争修女团,我们也保留了文职神官,而且即便是这些武装修女,在非战斗状态下的时候也是会在教堂从事正常的教会工作的——接待信徒,聆听忏悔,抚慰伤患,这些都是她们的日常工作。白骑士也会有类似的日常工作,但更偏重体力劳动。
“另外,不论是武装修女还是白骑士,都必须研读圣光典籍以及学习各种各样的新知识,这是他们的权利,也是他们的义务。他们既不能因为忙于世俗事物而背离了圣光之道,也不能因为只顾着研究教典而变成抵触先进知识、思想固化的守旧者。
“整个南方教会,是不养庸庸碌碌的闲人的。”
“不仅仅是南方教会,”维罗妮卡微笑起来,“北方也会进行这方面的改造,而且从法理上,现在已经没有所谓‘南方教会’和‘北方教会’的区别了——我们只有一个圣光新教。”
“我知道,但这只是法理上的,实质的隔阂仍然存在,”莱特颇为认真地说道,“我们在南方进行了极为彻底的教会重塑,但类似的‘重塑’方式在北方并不适用,我已经接到很多地区传来的报告,旧派的神官们一直在想办法阻挠、拖延改革进程,西境地区尤其严重。他们表面上服从新的教会中枢,但实际上小动作一直不少。”
“……这部分工作就交给我吧,”短暂沉吟之后,维罗妮卡点头说道,“配合你们进行新教改革,这是我和高文?塞西尔的契约内容。”
莱特定定地看着维罗妮卡,沉默片刻才开口:“我很好奇,你现在为我们做这些事,真的只是因为和陛下的交易么?”
“……在很多时候,‘交易’才是最稳定的合作方式。”维罗妮卡用她那双温和却缺乏温度的眼睛深深看了莱特一眼,留下这句话之后,她提起那把不离身的白金权杖,转身慢慢走开。
……
数日后,圣灵平原东部地区。
干冷的风吹在脸上,空气中带着微微的焦味,曾经绿意盎然的千里沃土已经化为战区废土,在视野中一望无际地铺展向远方,两旁残破的村庄废墟和被烧焦的林木残骸不断向后退去,漫长的旅途中,类似的风景不断出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巴德?温德尔略有些生疏地关闭了车窗,将干冷的空气隔绝在魔导车外,他身旁则传来一个苍老而且有点不正经的声音:“怎么样?亲眼看着这片被你们折腾成废墟的平原,有什么感想?”
巴德转过头,看到那个名叫皮特曼的老德鲁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一时间有些不知该怎么回应。
这个看起来其貌不扬而且邋里邋遢的老头其实是个大人物,他顶着帝国首席德鲁伊和炼金工程负责人的名头,在这个庞大而年轻的帝国中拥有令人尊崇的地位和权力,然而忽视了这耀眼的光环,亲身接触一段时间之后,他却意识到这个老头实际上性格恶劣到近乎欠揍——他仿佛每时每刻都能说出一大堆把人噎死的话来挑衅受害者的心情,而和那位拥有类似天赋的瑞贝卡公主不同的是,这个老头是故意的……
巴德面临的最大问题就在于,他还没法跟这个老头动手——倒不是因为旁边有士兵看着或者遵循“敬老”的美德,而是他百分之百地肯定哪怕自己不小心摸了这个老头一下,对方都敢立刻躺在地上,然后把他兜里最后一个铜板都诈走。
为什么这个皮特曼总是针对自己?
巴德一时间想不清楚,只好在片刻尴尬的沉默之后摇了摇头:“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但他们在圣灵平原开启计划的时候我并不在安苏,我那时候被派往大陆东部,去和风暴之子接触。”
“哈,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干坏事嘛,”皮特曼笑了一声,“风暴之子……这么说你知道那帮家伙在干什么?他们还打算返回大陆么?”
“……我不清楚他们的事情,他们把几乎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深海,就连同为黑暗教派的万物终亡会和永眠者,现在都感觉难以跟他们交流,”巴德颇为坦诚地说道,“我在东部大陆的一座近海岛屿上待了很久,但基本上是在浪费时间,我帮他们搜集了一些物资,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处理他们那被深海影响而变异的肢体,工作就像个医生……”
“被深海影响变异的肢体?”皮特曼挑了挑眉毛,“有点意思……我感兴趣了,具体情况呢?”
“他们一直执着于占领海妖控制的几处海域,但并不允许其他黑暗教派的成员参与他们的前线战斗,我不知道他们具体干了什么以及经历了什么,我只知道有一些被送回来的风暴之子已经长出鱼的鳞片和鳍,而且总是在涨潮的时候咕哝着‘伊娃在召唤’……”巴德摇了摇头,“说句实话,他们身上发生的变异在我看来甚至比万物终亡会的很多黑暗仪式更加可怕,深海……深海里隐藏着太多难以理解的事物,也不知道那些风暴之子到底是被什么吸引了,竟然执着于它。”
“……不错,把你这个邪教分子留下,还是能产生点额外作用的。”
皮特曼咕哝了一句,随后便不再搭理脸色微微变化的巴德,而是把视线投向远处,看着正在前方行驶的另一辆车。
前方的魔导车中,高文结束了和政务厅的例行通讯,关闭车载魔网终端之后,他忍不住感叹了一句:“瓦尔德派出的工程队在索林堡到丰饶林地之间修了两座额外的魔能方尖碑,圣灵平原东南地区和南境的通讯问题总算是解决了一部分。”
“最近磐石要塞那边净往北方派工程队了,不是重修王国大道就是在圣灵平原建造基础设施,要么就是协助组织联合重建团,有人说瓦尔德手底下的第二兵团都快成道路桥梁建设团了,”琥珀趴在前面座椅的靠背上,嘀嘀咕咕地念叨着,“想想两年前磐石要塞还是门户壁垒呢,真是跟做梦一样……”
一边嘀咕着,她一边动了动脑袋,看了高文一眼:“话又说回来,你竟然决定亲自来查看情况,这倒让人挺意外的……也真亏你能放心出来。”
“执政官制度和政务厅的存在就是为了确保当我离开塞西尔城的时候整个帝国仍然可以正常运转,”高文随口说道,视线却不由自主地看向索林堡的方向,“而且……这里发生的事情也实在让我在意,毕竟是万物终亡会的巢穴,这个国家在过去两年里遭遇的所有巨变和转折几乎都是由这座巢穴酝酿出来的,我怎么能不亲自来看看?”
“哈,我就佩服你这种溜出来偷闲都能编一大堆理由的本事。”琥珀用一点都不怕被拍在墙上的语气说道(因为这里并没有墙),然后在高文敲她脑袋之前突然坐直了身子,惊讶地看着远方。
“妈呀……”她惊呼着,眼睛瞪得老大,“报告里管那玩意儿叫做……‘树’?”
第七百零八章 平原上的树
索林堡西部的荒废平原上,一株规模空前绝后的植物遮蔽着焦土上的天空,它的规模超乎人类想象,甚至……超出了高文的想象。
与其说那是一株树,倒不如说是以一株主干为中心,以无数仿佛气生根一般的支柱共同支撑的小型丛林。
粗大的深褐色树干从大地的裂隙中生长出来,表面缠绕着藤蔓、苔藓以及大量叫不出名字的鲜花,一片规模几乎和旁边的索林堡相当的树冠被支撑在百米高处,层层叠叠的绿叶有三分之二覆盖着平原地区,三分之一已经覆盖到索林堡上空,从树冠各处又垂坠下来了许多两三人合抱的“支柱”,错落有致地支撑着树冠,连接着大地,在那些支柱上,同样生长着各种各样的共生植物,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而在这整个庞然的“巨树”下方,原本一片焦土的索林堡西部平原,已经被大片大片的鲜花、草丛、灌木覆盖,其生机勃勃的程度让人完全不敢想象它曾经是晶簇灾难爆发的源头,不敢想象它曾经被炮火和燃烧器烧成了一片焦土……
琥珀的惊呼完全有道理,因为就连高文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可有点超出我预料了,”高文眨眨眼,“怪不得之前的报告书中说这东西无法描述……哪怕带上照片都难以体现它的规模。”
“我感觉这东西比精灵们传说中的起源树规模还大了,”琥珀喃喃自语着,“而且这玩意儿还是……几天内长成这样的?”
“报告里是这么说的,”高文皱着眉,“士兵们不会在这方面撒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车队继续向着那巨树脚下的临时营地驶去,高文从车窗探出头,眺望着更远处——他看到巨树脚下植物繁茂的区域有一些倒塌的哨塔和营帐一样的建筑物,那些被破坏的营地设施已经和巨树蔓延出来的气生根或者灌木丛融合在一起,表面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植物,就如报告中提到的那样:
当这株巨树突然钻出地表的时候,监控营地的士兵们只来得及撤离人员和一部分物资,剩下的东西在二十四小时内便被植物吞噬了。
因此,紧急转移的监控部队才在这株巨树的辐射范围外建立了临时营地,而且仍然有士兵昼夜不停地关注着巨树的动静,以防止这东西突然再度扩大,把临时营地也给“吃进去”。
越是靠近,那株巨树带来的震撼感觉便越是强烈,它就如一座用植物堆积起来的城堡般高高耸立在视线中(事实上它的规模比城堡还大),但除了庞大的压迫力之外,它却又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圣洁与壮丽——高文隐隐约约觉得这一带笼罩着一层魔力环境,它很微弱,并且几乎隐藏在正常的自然魔力背景中,而且……貌似无害。
车辆在营地门口停了下来,刚一停稳,便有一位英姿飒爽的年轻女骑士来到车旁:“陛下!向您致敬!”
高文下了车,对这位女骑士点点头:“玛格丽塔——看样子你已经接管这边了。”
这位女骑士正是康德出身的玛格丽塔,她是瓦尔德·佩里奇的部下之一,但因为能力出众,瓦尔德经常将其派到磐石要塞外面执行任务——这是为了增加她的资历和经验,算是老骑士对优秀部下的格外照顾。
帝国建立之后,玛格丽塔的主要任务是协助拜伦清扫圣灵平原上残留的晶簇怪物,并在这个过程中建立一系列应急用的魔网枢纽,以组建帝国东部、中部地区的临时通讯网,索林堡发生情况的时候她正好带着部队在扫荡斜林道口附近的晶簇,作为这一地区级别最高的指挥官,她迅速接手了这个“紧急任务”,目前“索林巨树”(报告书中临时给这株巨树起的名字)周边营地的负责人就是她。
“是的陛下,”玛格丽塔表情严肃地点头,“我们已经在这株‘植物’南部和东部建立了新的监控哨——原有的监控营地已经被突然冒出来的植物吞噬,新的监控哨现在看起来还算安全。”
“目前情况怎么样?”高文抬起头,一边仰望着那遮天蔽日的树冠一边问道,“它还在生长么?我听说它之前在四十八小时内便吞掉了第一层的监控营地,树冠延伸到了索林堡的围墙上……”
“它还在缓慢生长,但从十二个小时前便减缓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程度了,营地这边的德鲁伊初步判断它的‘暴增期’应该已经结束,最多二十四小时内,它的扩张就会停止,并进入平衡阶段——至于之后会怎么样,现在还没法确定。”
“人员伤亡情况呢?”高文紧接着问道。
“没有士兵丧命,所有人都及时撤了出来,仅有三名士兵在搬运物资的时候受了些轻伤,而且……”
玛格丽塔说到这里皱了皱眉,似乎是要说的事情太过稀奇,需要组织一下语言,她酝酿了一下字句才继续说道:“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这株巨树的影响,受伤士兵的痊愈速度大大超出正常情况,在没有使用炼金药剂的情况下,三人的伤口都是在一小时内愈合的。我做了一些测试,确认巨树周围存在能够温养生命力的奇特环境,范围内所有人的体力、精力都能很快恢复,而且较为轻微的伤病也能迅速痊愈。”
“哦?”高文忍不住挑挑眉毛,突然想起了自己刚才感觉到的那种微妙的魔力环境……那似乎不是错觉。
“感觉上,就好像整个区域都笼罩在一个持续不断的治疗术中,但德鲁伊和魔力观测员们均未发现任何成型的魔力波动,这株巨树在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释放力量……这超出了现有的魔法理论,”玛格丽塔继续说道,“目前我们正在对索林堡周边地区的魔力场作进一步观测和计算,但它的规模太大了,已经超出目前任何一种观测目镜或测量法术的感知极限,常规方法恐怕难以描绘它的法术模型……”
“没关系,慢慢来,这东西恐怕够我们研究很长时间的……”高文呼了口气,迈步向营地内走去,“我们边走边说。”
随行队伍立即跟上,包括目前仍处于“半押送”状态的巴德·温德尔和作为高级顾问的皮特曼。
在走向那株巨树的时候,巴德忍不住抬起头,带着不加掩饰的惊愕看了这奇迹般的植物一眼,而他旁边的皮特曼则随口问了一句:“你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来的么?”
“……这个超出我的认知了,”巴德老老实实地说道,“说实话,虽然在万物终亡会生活了多年,但我也只是个中层神官,在我所接触的隐秘计划中……都没有和这棵树有关的内容。”
皮特曼撇撇嘴:“我还指望着你知道的能比我多点呢……结果混了那么多年原来也就是个中层啊……”
巴德尴尬地笑了一下,但很快便隐隐约约觉得皮特曼这话似乎有点额外的内容,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皮特曼便已经向前走去了。
在队伍前方,玛格丽塔仍然在向高文汇报着监控营地目前汇总到的情报:
“……目前已经可以肯定,这株植物是从万物终亡会的巢穴中生长出来的,它的根系扎根在那片规模惊人的裂隙中,其地下部分应该还有更加复杂、更加庞大的结构……
“在德鲁伊们的建议下,我们挖开了索林堡东部以及斜林道口南部的部分土地,确实发现了来历不明的大规模根系……
“这些伴随巨树一同生长出来的植物也经过了检查,初步结果未发现异常,很多植物都是常见的品种,有一些难以辨认的应该也是偏僻地区生长的亚种……
“我们用动物测试了一下那些无毒的,发现它们甚至能吃……
“巨树主干根部存在带有空隙的根系结构,大量根须和地下的岩石以及建筑墙体共同形成了复杂的地下通路,我们怀疑那条通路可以进入万物终亡会的巢穴深处,但里面有非常复杂的魔力反应,依照您的指示,我们还未展开探索……
“我们在主干附近设置了哨所和一些照明设备——它的树冠规模太大了,中心地区光线很差,即使正午时刻也难以视物,必须额外照明。
“我们还没有探索它的树冠,同样是因为危险太大,而且其树冠深层似乎还在缓慢生长变化,目前还不稳定……”
“不错,”在玛格丽塔的汇报结束之后,高文满意地点了点头,“情报很及时,而且很详细。”
玛格丽塔低下头:“这是我应该做的。”
高文嗯了一声,看向远处那仿佛巨塔般庞大,又仿佛无数藤蔓盘根错节纠缠而成的巨大树干:“我们直接去‘主干’区吧。”
玛格丽塔下意识地开口:“这可能有些危险,您身份尊贵……”
“第一,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亲自查看情况的,否则待在营地的指挥所里和待在皇宫中也没什么区别;第二,我好歹是个传奇,哪有那么脆弱,更何况我们要去的是已经被探索过一遍且相对安全的地表区域;第三……”高文看了眼前的女骑士一眼,轻拍后者的肩膀,“别总是关注‘身份尊贵’的问题,塞西尔讲究的是各尽职责。”
玛格丽塔怔了一下,而在她短暂怔神的功夫,高文已经迈开大步,沿着士兵们清理出来的一条小径向着远处的巨型树干走去。
女骑士赶紧跟上。
随着越往主干方向前进,巨大树冠所造成的阴影就显得愈发浓重昏暗,营地的士兵们在那一夜间疯长起来的草丛和灌木中开辟出了一条路径,此刻路径两旁用铁杆撑起来的魔晶石灯便成了驱散昏暗的唯一光源,高文沿着这条临时道路前进着,时不时便会听到附近有悉悉索索的轻响——那是草木摇摆发生的响动。
虽然巨树本身的生长已经停止,但巨树所带来的异常生机仍然在持续发挥作用,直到现在,仍然有新的植物从焦土中钻出来,填补着这片骤然降临的生机盎然之地。
在前进一段时间之后,高文来到了巨树的根部。
仿若塔楼般的树干以及树干下方那些钻出土壤的、盘根错节的庞大根系呈现在他眼前。
大大小小的临时支架被固定在附近的根须和石块之间,大功率的魔晶石灯挂在支架以及上方的树干表面,人造的灯火驱散了这里的阴暗,也让高文看清了那些盘节根须之间的“入口”。
就如玛格丽塔所说的那样,那里确实存在一个入口——就好像是专门生长出来的大门一样,两道人字形交叉的树根在树干下部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缺口,缺口很宽阔,目测甚至能开进去一辆“战锤-I”型坦克,其内部又隐隐约约有些亮光,似乎是某种发光苔藓带来的微光。
琥珀站在入口前,探着头往里面看了一眼,两秒钟后就怂了回来:“妈呀,里面有点吓人的……”
高文眼神古怪地看着这个万物之耻:“你好歹是暗影要塞里出生,偷坟掘墓的时候都没见你怂过,怎么还怕这点黑?”
琥珀顿时瞪起眼睛,手叉着腰:“我那是怕黑么?我那是五感敏锐!这里面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整个地下空间连同周围一大片区域都是‘活’的……噫,毛骨悚然好么!”
高文没有在意琥珀前半段解释和自夸,而是在听完后半段之后抬头看了一眼上方那片黑暗深沉的树冠。
“毫无疑问……它当然是活的……”
他转过头,看了身后的巴德·温德尔一眼。
“做好准备了么?”
第七百零九章 地下深处
做好什么准备呢?
巴德·温德尔抬头仰望着那遮蔽天空的庞然树冠,以及树冠下方垂坠下来的无数藤蔓和支柱,这几乎可以用神话产物来形容的“植物”远远超出了他的经验和认知,哪怕是在万物终亡会那些古老的典籍中,也找不到与之相关的描述……
不,并不是完全没有,他曾记得,在万物终亡会的藏书馆里,在传承自古代德鲁伊教会的一些宗教书籍中曾描述过与之类似的事物:凡人无法触及的神国深处,远古的自然之神巨鹿阿莫恩栖身在一株被称作“轮回”的巨树下,那株巨树遮天蔽日,树冠上承载着一座被称作“生命”的城市,根须则深埋地下,缠绕着一个被称作“死亡”的大坟墓……
眼前这株巨树会不会就是万物终亡会强行制造人工神明带来的副产物呢?
面对这种东西,实在没什么好准备的。
放宽心,写一份遣词造句尚算得体的遗书,吃一顿可口的饭菜,如果自己还是狼将军,那这时候还可以说几句慷慨激昂的场面话——可惜自己现在的身份还是囚犯,所以场面话也就不需要了。
他低下头:“已经准备好了。”
高文点点头,对身旁的士兵们示意,很快便有人把必要的装备都拿了过来。
虽然巴德是一个需要将功折罪的前邪教徒,虽然他的任务类似敢死队员,但高文并不是出于泄愤或私刑的目的才把对方带到这来的。这项任务是真的需要一个像巴德这样了解情况的万物终亡神官来执行——皮特曼不行,他已经脱离黑暗教派十几年,这处地宫里的很多设置早就发生改变,但巴德可以,他了解这下面有什么结构,也知道如何解除地宫里最新的魔法机关和陷阱。
不管怎么说,抛开邪教徒的身份不谈,巴德·温德尔本人对高文而言还是颇有些价值的,他并不希望简简单单就把对方折损在这个探索任务中,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希望对方尽可能地活着回来——为此,他命人准备了全套装备来协助巴德完成任务。
士兵们运来的是一个大箱子,箱子里面包括一套便于活动的钢铁游骑兵制式轻甲,这是目前塞西尔魔能套装中最适宜执行特种任务,同时防护力和辅助性能都最优秀的护甲,此外还有分装好的应急药剂、额外的护盾装置以及护身用的兵器。
考虑到巴德并不熟悉魔导装备的操作,高文选择的都是可以自动运行或者操作格外简单的东西,包括刀剑也是传统的精钢附魔武器。他相信这些东西已经足够——毕竟抛开装备,巴德本人也是个实力不俗的超凡者,他是有一定自保能力的。
巴德看着那些虽然风格奇特,但一眼就能看出做工精良的装备,立刻便明白了高文的意思。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主动抱着以死赎罪的心思——我也不在乎,但至少这一次,你要尽可能活着回来,”高文对巴德微微点头,“这些东西能最大程度地为你提供保护,你先试试,然后我再给你说说细节。”
在两名士兵的辅助下,巴德很快便穿戴好全套装备,他活动了一下手脚,满意于那身黑色轻甲的轻便舒适,并感觉到这套护甲自带着多种元素防护和体质增强的效果,随后他又拿起那把护身短剑和一柄匕首,随意挥舞了几下——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已经是宝贵的附魔装备,而且使用起来格外舒适趁手,想必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这次任务看来确实很重要。
等巴德适应完装备之后,高文指了指旁边地上放着的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装置:“你要带上这个——全程不离身。”
巴德看了一眼,发现那是个带有三角形底座、上面镶嵌着水晶、大约人头大小的魔法装置,其底座上还有扣环,似乎可以挂在自己这身护甲胸前的扣带上,拿起来掂量一下分量,虽然并不是很重,但携带着它行动势必会影响一定的敏捷性。
“这是什么?”巴德好奇地问了一句——在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的前提下,他只觉得此物会影响行动,但既然高文特意让他带上,那看来这东西有着必要的作用。他明白自己没有资格挑三拣四,但至少想搞明白自己身上都挂了些什么东西——哪怕这是用来炸毁地下某些设施的自爆道具,他也想搞个明白。
毕竟,这些塞西尔人最擅长的就是把各种各样的东西炸掉,上次那个卑鄙的骑士扔过来个金属盒子都差点要了自己半条命……
“是个通讯装置,能同步把你看到的东西传送到地面上,”高文可不知道巴德心里在嘀咕什么,他随口解释着,并命人启动了放置在不远处的魔网终端,“戴着这个,我们才能确认你周围的环境。”
不远处的魔法装置启动了,巴德惊讶地发现自己胸口的装置也同步发出微光来,随后他便注意到不远处那台装置上空浮现出了自己前方的影像——这神奇的事物让他忍不住想到了那些漂浮在街头的魔法投影。
是类似的技术么?
“它大概会有一点影响活动,但这已经是目前最先进、最小型化的装备,而且你是个超凡者,应该能克服这点不便,”高文继续说道,“它的有效范围应该足够你完成任务——但考虑到地下情况复杂,可能会影响信号,你行动的时候要格外注意。我们会在信号严重干扰的时候通知你,或者如果你发现水晶熄灭,就立刻回到能维持通讯的位置,然后我们再安排后续行动。”
巴德认真听着高文的每一句话——在行动开始之前,对方的每一条吩咐都影响着自己的生还几率,而且他也知道,这个不可思议的魔法装置除了联络之外,更重要的意义还在于能够让地表上的人确认下面的真实情况,而不必依靠他返回之后的语言描述。
作为一个还在观察期的囚犯以及一个负罪累累的邪教徒,他目前说的话还不值得信任,塞西尔人更相信他们的魔导技术。
对这些事实,巴德坦然接受——这是证明自己的必要手段和代价。
“我明白了。”他用力点了点头。
“很好,那就出发吧,”高文微微颔首,“小心行动,平安回来。”
平安回来……
在这个短暂的瞬间,巴德突然有点发愣,他眨了眨眼,本已经发黄的记忆骤然开始翻动,在那被浑浑噩噩的灰暗人生掩埋的回忆深处,在他脑海中最后一个温暖的午后,他一身戎装,骑在马上,他的女儿依依不舍地拽着他的衣服,他的父亲站在路旁,他最后一次听到家人对自己说的话,好像就是这几个单词……
现在,他已经没有资格再面对任何一个故人了。
巴德转过身,迈步走向那散发出暗淡荧光的三角形缺口,身影渐渐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高文收回目光,看向左侧某根大型根须旁的空地,在那片空地上,金属制的基座支撑着一枚悬浮在半空微微旋转的发光水晶,充盈的魔力正平稳释放出来,点亮了附近的魔晶石灯,也激活了设置在空地上的魔网终端。
那是一个大功率的魔能方尖碑,它维持着“索林巨树”主干区的魔力供应,也是巴德所携带的通讯装置的信号中枢,在接下来的整个行动中,“索林巨树”根系区的情况都会由那枚水晶传输回来。
不远处,负责监控魔网终端的士兵高声汇报:“有画面了,陛下。”
“我们过去等着吧,”高文点了点头,对身旁的琥珀和皮特曼说道,“巴德应该会在下面活动很久。”
……
昏暗,幽邃,道路曲折,仿佛通往无尽深渊。
某种发光的苔藓依附在附近的藤蔓和根须表面,制造出了有限的光明,这些许微光并不足以照亮道路,反而让前路影影绰绰更加危险,因此在前进了一段距离之后,巴德便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照明装置。
塞西尔的魔导技术确实很便利——他忍不住想道。
路并不好走,虽然这里理论上应该有一道宽阔的坡道,但大崩塌以及人造之神的肆虐已经导致接近地表这一部分的地宫结构完全崩落,坍塌下来的土层形成了陡峭的斜坡,但好在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根须盘根错节,在斜坡之上又覆盖了一层较为平缓的“道路”,正常前进还是没问题的。
巴德沿着盘节根须形成的“道路”,再加上周围那些破碎阶梯、走廊的指引,小心谨慎地选择着前进的方向,一点点向着这座古老地下宫殿的深处前进着。
他对这里很熟悉,但就像几乎每一个万物终亡教徒一样,他并不知道这座古老的地宫是谁建造的。
是的,虽然这里是万物终亡会的巢穴,但早在被那群黑暗德鲁伊占据之前,这巢穴就已经存在了。
万物终亡会仅仅是重建了它最上层连接到地表的坡道和走廊以方便成员秘密进出,但其深处那座横亘地底峡谷的宫殿……以万物终亡会的工程能力,是不可能造出来的。
那座宫殿甚至可能比安苏王国还要古老,或许能够追溯到刚铎帝国的年代去。
或者……更加古老。
循着记忆中的道路,巴德小心翼翼地向着更深处走去,他穿过了上层区域的大坡道,穿过了支离破碎的集结大厅和扭曲断裂的门厅回廊,再往前,就是这座地底宫殿原本的结构了。
歪斜的墙壁在视线中延伸着,墙壁上残留着已经半毁的魔网单元,远处似乎有残存的魔晶石灯还在运作,发出忽明忽暗的光辉,这些源自“塞西尔技术”的现代化造物出现在万物终亡会的黑暗巢穴中,而这巢穴本身又建筑在一个更加古老的神秘遗迹上,这一切产生了令巴德颇为感慨的时空交错之感,他摇摇头,小心翼翼地绕开一些湿滑的藤蔓,在这条被巨树根须和藤蔓苔藓占据的走廊中前进着。
与此同时,他也提高了警惕,随时关注着自己的精神状态。
这座地宫的深层,存在着某种被教长们称作“神明残响”的诡异力量,它或许是黑暗德鲁伊们研究禁忌知识导致的现实侵蚀,也可能是地宫原本就有的力量,随着不断前往更深处,这种诡异力量的影响就越显著,精神薄弱的人在中层区就会产生幻觉,被灌注可怕扭曲的知识,而到了更深层,甚至连血肉肢体都可能发生变异,诡异难防。
虽然这些力量理论上都被压制在最底层,多年来也没有主动向外渗透的迹象,但天知道遭逢这一场巨变之后,这座古代遗迹本身的禁制是否还奏效——巴德并不怕死,但他也不是专程来这里送死的。
他来到了议事大厅。
这里是教派神官们商议事务的场所,同时这间大厅以及与大厅同层的这一区域也是他作为中层神官最常造访的地方。
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声音,听上去似乎是有谁在窃窃私语,但当他凝神看去的时候,声音传来的方位却只有一片盘节纠缠的根须。
胸前携带的那个“通讯装置”正在运转,符文和水晶发出微弱的光芒,巴德摸索着找到了它表面的一处“按钮”,按照出发前士兵教导的方式,他按动开关,压低声音说道:“这个位置是议事厅,再往下我就不太熟悉了,还要继续向下走么?”
通讯装置中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片空洞而低沉的呼啸。
地表,高文和琥珀等人站在魔网终端旁,终端上空正投射出地宫深处的全息影像。
在照明装置打出的光辉中,巴德前方附近的环境清晰可见。
画面已经数分钟不曾动过了,但巴德隐隐约约的呼吸声还在正常传来,这说明他还活着。
琥珀挠挠头发,一脸疑惑:“他怎么站在那不动了?”
第七百一十章 沉睡中
巴德静静地站在这个广阔而死寂的地下空间中,神经紧绷,眼神凝重。
固定在护甲扣带上的通讯装置内仍然在传来空洞的啸叫。
即便他不懂得这个装置的原理,从魔法常识的角度判断,他也能知道这是传讯法术被彻底屏蔽的结果——然而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水晶仍然在发出微光,装置表面的符文还在正常运转,这“一切如常”的景象让他放松了警惕,以至于这时候都不敢确定通讯是什么时候中断的……他或许已经在这个诡异黑暗的地方深入了太久,地表的塞西尔人怕是早就看不到他传回去的画面了吧?
巴德深吸了口气,慢慢平复自己紧张起来的情绪,他没有贸然进行更多的呼叫尝试或者继续向前,而是谨慎地后退一步,准备原路返回。
他可能是遭到了屏蔽,也可能是距离过远导致传讯法术失效,如果是后者,原路返回应该就能解决问题。
但他刚刚后退了一步,眼前的景象便突然发生变化。
黑暗破裂的议事厅中突然亮起了灯光,明亮的魔晶石灯将整个大厅照耀的亮如白昼,天花板和附近墙壁上巨大的裂痕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碎裂倒地的石质桌椅也完好无损,而在这突然复原的议事厅中,数十个身穿长袍或裙袍的身影正围坐在长桌旁,正在进行一场紧张且严肃的会议。
巴德听到声音从长桌周围传来:
“伪神之躯出问题了,我们没办法控制它,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变化……”
“大教长的情况怎么样?”
“勉强从伪神之躯脱离,现在伤势很重,正在深层休息,但意识已经恢复了。”
“那个怪物呢?”
“暂时被困在下面,短时间内应该无法挣脱束缚。贝尔提拉教长正在想办法让它重新回到休眠状态。”
“还好,情况还有转机,只要我们……”
巴德浑身的肌肉紧绷着,紧盯着眼前的诡异场面,而就在呼吸之间,他看到议事厅中的景象突然“抖动”了一下,那些坐在桌旁的身影似乎瞬间都换了个姿势或位置,所谈论的事情也发生了变化:
“……大教长下令暂停伪神之躯的唤醒工作,并要求重新梳理项目过程中所有数据。”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从废土中传出来的情报有误,幸好我们发现的及时……”
巴德眼前一花,大厅中的景象又发生了变化,这一次,聚集的身影比之前少了一些,所谈论的内容竟然是成功销毁失控的伪神之躯后教会应该如何重建……
他终于搞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了:
在这间“议事厅”中,正不断浮现着现实世界中根本未曾发生过的事情,所有场景都有一个共同点:假如当时那至关重要的项目没有失控,假如当时执行仪式的教长们及时发现了纰漏,假如一切安好,假如一切还能挽回……
他看着那些聚集在长桌周围的身影,已经意识到自己正深陷在一个由执念形成的梦境中,在这黑暗深沉的地下,在这巨树根系的最深处,曾经参与伪神之躯唤醒仪式而被吞噬死亡的万物终亡神官们,他们的执念盘踞在这里,而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他们共同编织出的梦境!
巴德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巨大的危险中,因为梦境永远是寻常的超凡之力难以对抗的东西,不管自身的实力有多强劲,只要彻底陷入一个梦境,除非是精神领域的大师,否则常规的超凡者哪怕再强也会变得手无缚鸡之力——永眠者之所以可怕,就是因为他们掌握了这样的力量,而他自己,恐怕已经错过了“醒来”的最佳时机。
更致命的是,梦境世界的时间流逝和外面往往不成比例,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入梦多久,也不知道还会在这里继续徘徊多久——或许外面才刚刚过了一瞬间,他却要在这里被困成百上千年……在醒来之前,他的灵魂就会在梦境中死去。
紧张惊惧之中,巴德眼前的景象突然再次抖动,这一次,他发现自己的视角从大厅入口转移到了长桌旁边——他自己正坐在议事厅的长桌旁,面前是古朴厚重的石桌,身旁则坐着威严沉稳的教长们……
作为一个中层神官,他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张桌子旁边参加会议,他也曾期待过自身的晋升,想象过自己以教长的身份坐在议事厅里会是个什么景象,但此时此刻他真的“坐在这里”,涌上心头的却是一股冰冷的凉意。
最糟的事情已经发生——他正在和这个梦境同化。
他开始做梦了。
……
地表,高文等人已经静静等待了十分钟,魔网终端传回来的画面仍然没有丝毫变化。
画面上,是一个遍布符文的房间,房间中还立着两根奇怪的、闪耀魔法光辉的黑色柱子。
一支早就做好准备的紧急接应小队已经来到入口附近,德鲁伊们也准备对巨树的根须施法,以尝试通过生命体的共鸣连接和确认巴德·温德尔的情况,但高文还没有下达命令,所有人都在待机。
下面的情况复杂,现状诡异,贸然采取下一步行动可能导致损伤扩大,而且……高文正在尝试从那静止不动的画面中推测巴德遭遇了什么。
通讯装置佩戴在巴德的领口附近,因为是尼古拉斯·蛋总亲手(并没有手)盘出来的精工产品,其灵敏度很高,能够把非常细微的动静记录并传输过来。
在将声音放大之后,高文能够清楚地听到巴德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这呼吸声证明了巴德还活着,而且……也能透露出一些别的信息。
“他睡着了……”高文皱着眉,有些不太肯定地说道,“虽然不太明显,但他在打呼噜。”
周围有点安静,气氛渐渐诡异起来。
但琥珀觉得挺理所当然:“倒不是不能想象,毕竟据说他之前赖在磐石城的监狱里混吃混喝,还掌握了用鼻屎延长羁押期的绝技,心大的程度让我都望尘莫及,这种人物能在探索地底遗迹的时候睡着也是可以理解的……”
高文默默看了琥珀一眼,虽然没有吭声,但半精灵小姐觉得高文的眼神是在关爱智障……
她顿时想暴跳起来猛击高文的胳膊肘,但没敢。
高文则在琥珀开口BB之前提醒了一句:“他应该是入梦了。”
“你还能从呼噜上判断一个人有没有做梦哦……”琥珀刚开始没反应过来,还下意识地念叨了半句,但话没说完她便理解了高文的意思,“等会……入梦?!永眠者的那种?!”
现场的人都不傻,高文一提醒之后差不多就都反应了过来,曾经亲自带队清缴过境内几处邪教窝点的女骑士玛格丽塔想到了那些永眠者诡异危险的力量,脸上顿时露出凛然表情,旁边的皮特曼则摸着胡子皱起眉:“这么一说……确实有可能……”
这老头毕竟是双料邪教分子,同时蹭过永眠者和万物终亡会的食堂,姑且算是二五界的一员老将,他这么一说,高文顿时就觉得自己的判断应该稳了:在巨树根部的巢穴中,存在一个无形梦境,巴德·温德尔中招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皮特曼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这是万物终亡会的巢穴,他们又不会梦境技术……”
高文眉头微皱,突然想到了当初在宏伟之墙进行哨兵之塔增筑修复工程时发生的事情——
他在梦境连接中意外遭遇了万物终亡会的成员,其中甚至还包括本应在七百年前已经死去的贝尔提拉……
万物终亡会手中是有梦境技术的,哪怕没有技术,也肯定有相关设备——三大黑暗教派里面除了风暴之子行为模式比较迷之外,另外两个教派的私下联系一向紧密,万物终亡会的巢穴里面留有永眠者的造物是很正常的事情。
皮特曼身为双料邪教余孽,一时间竟没想到这些,看来这老头当年参与邪教之心确实不诚,多半真的只是进去混饭吃的。
皮特曼困惑地抬起头,不明白为什么高文突然看了自己一眼,而且还边看边叹气。
高文也没有解释什么,在对地下的情况推测一番之后,他已经有了个大概的计划,而且这个计划远比派人下去要安全得多。
“我试试看能不能把巴德拉出来,”他对身边的人吩咐道,“这个过程需要集中精神,你们做好周围警戒。”
琥珀这一次反应格外快:“哦,你又要‘冥想’是吧?护法嘛,这活我熟……”
……
在这个无休止的、由执念驱动的、重复着失败者可悲的自我欺骗的梦境中,巴德已经记不清自己轮回了多少次。
他坐在一成不变的议事厅长桌旁,明亮的灯光照耀着这间大厅,教长们围坐桌旁,商讨着局势的变化和后续的计划。
巴德也在发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发言,但他的嘴巴在自己开合,说出一些他从未想过的句子:
“……大陆东部的传教很顺利,我们已经在那里……”
周围时不时有人开口说话,全都是熟悉的面孔,巴德看着这些说话的人,感觉心情一片平静。
但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平静,他来这里……是有着什么任务的。
任务是什么来着?
眼前的画面突然抖动了一下,一轮会议结束了,新的场景被迅速生成,在这个由大量执念形成的混合梦境中,主导者一直在变化,梦境的主题也一直在变化,巴德·温德尔本人,只是这个梦境数十个意识中的一个。
他重新坐在长桌旁,并感觉到自己的喉结上下活动了一下,似乎准备开口发言。
但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让他浑身一激灵。
某种久违的清醒感骤然涌上脑海,大量仿佛已经被遗忘了一个世纪的记忆一下子都跑了出来,一同跑出来的,还有在彻底坠入梦境前的紧张惊惧等各种情绪,但巴德还没来得及整理这些重新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内容,便听到一个威严沉稳的声音从自己后方传来:“醒了么?”
比起这个可怕的梦境,这个突然传来的声音更让巴德近乎惊跳起来,他猛然站起,转头便看到了身材高大的高文·塞西尔正站在自己身后。
一时间恍惚感竟再次袭来,他又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高文再次开口了,声音仿佛带着某种令人在梦境中清醒的力量:“保持清醒,你还在梦境中,但你的意识已经醒来,只要不进行多余的怀疑和联想,你的精神体就是安全的。”
“梦境?哦对,这是个梦境……”巴德眨眨眼,一点点摆脱着可怕梦境造成的后遗症,并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下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了高文出现在此处的违和,“等一下,这是梦境……那您为什么在……”
“我还在上面,现在是我用意识和你交谈,”高文随口解释了一句,接着便四下打量起这间议事厅,议事厅中的“会议”还在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然而在他看来却仿佛一出出滑稽的戏剧,“有趣,我没想到这株巨树的根部竟然有一个梦……”
巴德惊愕莫名地看着高文,他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个梦境大概和永眠者与万物终亡会进行的“技术交流”有关,因此此刻高文直接把自己的意识投射进来便尤为令他震惊,他想不通对方是怎么做到的。
这或许是高文·塞西尔的一个秘密。
而现在他接触到这个秘密了。
巴德心中凛然,更显谨慎小心。
高文注意到了巴德的神情变化,也大概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他并没有理会,而是转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大厅另一侧的出入口。
梦境中出现了新的个体,一个身影正在那里浮现出来。
在看清那个身影的轮廓之后,高文扬了扬眉毛。
贝尔提拉·奥古斯都走进了大厅。
第七百一十一章 梦境中的贝尔提拉
贝尔提拉·奥古斯都走进了大厅。
但却并不是巴德记忆中的那副模样。
巴德记忆中,这位女教长总是穿着一件被抹去了所有宗教符号的裙袍,面容冰冷疏离,眼睛中仿佛永远盘踞着一层黑暗,下半身则永远是盘根错节的根须和藤蔓,令人不安的沙沙声是她标志性的脚步。
但这个走进来的“贝尔提拉”却完全不同——她穿着一身绿色和白色相间的德鲁伊法裙,胸前佩戴着圣灵派德鲁伊的徽记,她的面容看上去更年轻一些,而且毫无冰冷阴暗之感,她不紧不慢地走进大厅,裙摆下面露出的,是一双穿着长靴的、正常的双腿。
容貌一样,但差异无比明显。
唯有继承了身体原主记忆的高文,在看到这个“贝尔提拉”之后忍不住生出一种熟悉感。
贝尔提拉也注意到了大厅中的不速之客——作为一个梦境中的人,她竟然注意到了理论上已经脱离梦境结构的高文和巴德。
她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某种浑浑噩噩的样子,先是扫了巴德一眼,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随后视线落在高文身上,认真看了很久之后才好奇和迟疑地开口:“高文……兄长?”
高文皱了皱眉。
在七百年前,还未变成黑暗德鲁伊、还是东部远征军人人喜爱的“公主殿下”的贝尔提拉就是这么称呼当时的高文·塞西尔的。
他们并非兄妹,但关系颇好,即便高文后来奉命坐镇南境,无法随意走动,两人之间的书信来往也很多。事实上在高文继承而来的记忆中,“他”得知贝尔提拉前往先祖之峰的消息,就是收到了对方寄来的一封信——那也是贝尔提拉寄回来的最后一封信。
再然后,万物终亡会就诞生了。
眼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贝尔提拉是她陷入梦境之后的模样?或者……是一个骗局?
注意到高文没有回应,贝尔提拉又迟疑着开口了,这次语气中甚至有一点紧张和担忧:“高文兄长?这是什么地方?而且……为什么您看上去突然变老了很多?”
七百年前的贝尔提拉堕入黑暗时,高文·塞西尔还不满三十,在这之后的数年里,贝尔提拉都未再次出现过,很显然,这个梦境中的“贝尔提拉”还维持着早期的记忆,她脑海中的高文·塞西尔应该还是那个年轻英武的哥哥。
贝尔提拉有些茫然地站在大厅里,看向四周那些黑袍人的时候明显有些戒备和困惑,她又望向高文,表现的无助,无害,看上去令人忍不住便会放下戒心,尤其假如一个熟人站在这里的话,恐怕十有八九会受到感情影响。
但可惜的是,高文并不是高文·塞西尔。
他已经感知到这个梦境的关键应该就在“贝尔提拉”身上。
更何况说到底,梦境也就只是梦境而已,那个人畜无害的提丰小公主……早已经随风而去了。
高文抬起手,一股庞大的数据冲击随之释放出去,整个梦境中骤然浮现出无穷无尽的光影残片,浩如烟海的信息几乎眨眼间摧毁了这个本就不甚稳固的虚假世界,那些正在举行会议的教长们一个个化为幻影,整个大厅在摇晃中迅速崩解。
巴德感觉自己的头脑一阵眩晕,现实和梦境的分界线前所未有的清晰,他感觉到自己正在飞快醒来,而在彻底脱离这个梦境之前,他听到高文沉稳的吩咐:“苏醒之后立刻原地待命,除了保持清醒之外什么都不要做,等我们下来接应。”
议事厅开始崩塌,土石碎块化为虚无缥缈的微光粒子和线条消散在虚无中,站在大厅中间的贝尔提拉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突然,她的眼神有了一丝清明,表情也瞬间生动起来。
她仿佛大梦初醒,又仿佛只醒了一半,带着半梦半醒的表情,她看向身影已经快要彻底消失的高文,微微张了张嘴。
地表,高文慢慢张开了眼睛,现实世界的各项感知迅速回到他的身体,源自精神层面的连接则渐渐平静下来,他毫无意外地看到琥珀的大脸盘子又杵到了自己面前,于是伸手将其推开,后者则不以为意,一边挥舞手臂在后退中保持平衡一边大声BB着:“你醒啦?”
高文嗯了一声,轻轻晃头驱散最后一点不适,而来自梦境的最后一点残响也在他的动作中模糊浮现并迅速消散:“……兄长,我闯祸了……”
他表情古怪地皱了皱眉,但下一秒便恢复面色如常,可旁边刚被推开的琥珀却咋咋呼呼凑了过来:“哎你怎么了,刚才表情瞬间严肃……”
高文不得不再次把这个万物之耻推开。
怎么这个平常干什么都没谱的家伙唯独在没有必要的时候会这么六识敏锐的……
“没什么,一点头晕,已经好了,”他随口说道,并无视了皮特曼给自己推荐的“治疗中老年人头晕头痛特效药”,开始吩咐下一步的行动,“行动小组过来,巴德在下面的探索任务已经达到预期目标——我们下去接应。”
“您要亲自下去?”旁边的女骑士玛格丽塔吃了一惊,她看着高文来到巨树根系的入口位置就已经很惊讶了,完全没想到这位“皇帝陛下”竟然还打算亲自下去,立刻觉得大为不妥,“这下面恐怕很危险,您……”
“我已经下去一次了,精神漫游的危险系数可不比亲身探索低,”高文笑了笑,摆手打断女骑士的话,“我已经破坏下面的梦境‘陷阱’,是特殊的手法,如果那个陷阱是人工施放的,那施法者肯定已经死了,如果是某种魔法装置施放的,装置也肯定彻底报废了,不会再有危险。而至于是否存在梦境陷阱之外的、具备实体的威胁……巴德一路下去传回来的影像大家不是都看到了么?”
玛格丽塔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高文再次开口打断了她:“说起来,你的性格真是跟菲利普有点像,都挺较真的。”
玛格丽塔立刻一挺胸,满脸严肃地大声说道:“认真谨慎是骑士的必备素养……”
“对对,我说的就是这个。”
玛格丽塔:“……”
女骑士再次没能跟上高文的话题,一愣神的功夫,皇帝陛下就已经越过她,迈步走向了不远处的那道入口。
琥珀凑到了刚从愣神状态缓过来的玛格丽塔身旁,张嘴就来信口开河:“哎哎,说句实话,我一直觉得你跟那个菲利普特别适合发生点什么……你要不要我帮忙?我手头认识的人可多!”
玛格丽塔顿时脸一板,正要义正言辞地回绝对方这毫不在意骑士守则的发言,然而琥珀却已经连蹦带跳地跟上高文的脚步,跑进了不远处的入口,一边跑还一边传来她大呼小叫的声音:“哎!你等等我!钻这么黑的地方你不得带上个暗影大师啊,我是神选你知道么,我神选几十年了……”
……
巴德睁开了眼睛,终于看清楚自己身边真正的景象。
他根本没进入什么议事厅——他走进的是一间他此前从未见过的魔法密室。
这是一间遍布着符文的神秘房间,天花板、墙壁和地面上都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复杂的魔法符号,而除此之外房间中便只有两根竖在地上的、同样刻满魔法符文的黑色石柱,再无其他陈设。
此时此刻,所有的符文都已经熄灭。
巴德不知道这个房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只知道自己离开大本营的时候这里还没有这东西——也有可能是他的权限不够,故而不知道这个秘密房间的存在。
他猜测是因为地下崩塌导致一部分房间和走廊错位,再加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根须影响了他的空间判断能力,才导致他不小心走错了地方,误入这间密室,受到了这里魔法装置的影响。
但不管怎么说,似乎随着梦境的结束,这里的装置已经停止运行了。
他牢记着高文的命令,虽然这里随处可见的符文让他有些不安,但考虑到已经接近深层,随处乱走带来的隐患会比这些已经熄灭的符文要大得多,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停留下来,在房间中找了一个视野开阔又靠墙角的位置,静静等待着接应人员的到来。
他等了很长时间。
时间的流逝会让普通人积蓄压力,昏暗诡异的环境更是令人不安,但经历过更加可怕挑战和磨练的巴德早已经心若钢铁,比起那些他曾经目睹的不可名状之境,这里的黑暗几乎可以用温柔来形容——他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保持着精神和身体处于最佳状态,数着自己的人造心脏的跳动次数来估算时间,直到一些晃动的灯光出现在房间外面。
高文循着巴德沿途留下的路标记号来到了这处巢穴深处。
这座地下宫殿的规模令人惊讶,其不符合任何一个人类王国的建筑风格更是让他产生了一丝迷惑和猜测。尽管宫殿在坍塌中损毁严重,万物终亡会的邪教徒们又在数百年的改建和增筑中破坏或改变了这里大部分的原始风貌,但他还是能从那些坚固的墙壁材质以及埋设在地板、屋顶中的古老符文判断出,这座宫殿不是安苏人建造的。
甚至不是刚铎人建造的。
但现在并不是探究这座宫殿详细来历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在房间中待命的巴德·温德尔,以及房间中那些密密麻麻的魔法符文和两根仿佛石柱一样的魔法装置。
作为一个吞噬过永眠者知识记忆,又能够在永眠者的心灵网络中随意活动,甚至亲手参与建造了永眠者不安全系统、蹭网实验室、心灵网络漏洞集群的老阴比,他对这些东西真是熟悉的不得了。
“是永眠者的技术,”高文上前查看着那两根已经熄灭的符文石柱,“……应该是将使用者的精神向外投射的辅助装置。放心吧,已经彻底报废了,所有核心符文熔毁,修不好的。”
直到这时候,巴德才终于松了口气,并紧接着下意识问了一句:“您……懂得永眠者的技术?”
高文笑了笑:“略懂,略懂。”
巴德怔了一下,赶紧调整好表情,谨慎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又接触到“皇帝陛下的小秘密”了。
但高文对这些并不在意,因为随着丹尼尔彻底掌握永眠者心灵网络的安全架构,随着他当初在心灵网络中设置的各种暗手、后门和跳板日渐发展成规模,形成一个庞大复杂的“影子网络”,他已经不像当初那样担心永眠者察觉这场入侵了。
他有一大堆方法可以重新连接网络,有一大堆方法可以伪装自己和丹尼尔,甚至有一大堆方法制造假象,制造网络安全的假象,制造入侵被排除的假象,制造从未入侵过的假象……
他甚至已经把“高文·塞西尔”、“域外游荡者”、“安苏开拓者”等设置成了隐藏关键词,只要整个心灵网络中有人提到这些关键词,他就能立刻知晓,并在信息传递出去之前判定自己是否已经暴露,从而采取进一步行动。
当然,如果可能的话,高文还是希望永眠者永远不要察觉自己的入侵,但仅凭巴德接触的这点“小秘密”,他还推断不出高文和永眠者心灵网络之间的联系,更何况……即便巴德今天活着出去了,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肯定是会受到严密监控的。
在南境永眠者教徒基本被彻底扫清的现状下,藏在心里说不出来的秘密……就永远是秘密。
高文转过头,看向房间的出口。
“现在,让我们继续搜索吧。”
永眠者的这套装置,能够放大并投射人的梦境,但装置本身是不会做梦的。
在这个黑暗深邃的地方,存在能够做梦的……人。
从巴德在梦境中看到的景象判断,这些做梦者的状态恐怕不会太好,甚至多半已经失去了控制自身的心灵和肉.体的能力。
这就比较好处理了。
第七百一十二章 植物
从那间充斥神秘符文,放置着永眠者魔法装置的房间出来,有两条路。
一条是巴德下来时走的路,连通着上层区和中层区的倾斜坡道,一条则继续向前延伸,一直延伸到黑暗混沌的中下层。
站在那条通往更深处的走廊前,高文微微凝神感知了一下周围环境中的魔力分布。
那种微妙的、笼罩着整个索林堡地区的能量场在这里依然存在,源源不断的生命力从巨树的根部逸散出来,就好像有人在释放着无休无止的治疗术,范围内的一切有机体都在受到这个能量场的影响,就连高文都感觉精神微微振奋了一些。
而除了这个能量场之外,他没有感知到其他具备威胁的气息。
跟着一起下来的小队在高文身后集结起来,小队指挥官迅速下着命令:“五人一组,排成一二二探索阵型,谨慎前进。”
全副武装的魔能战斗兵们立刻行动起来,以一名先锋盾卫、两名观察员、两名火力手的编组分成数个小组,开始在这条深邃悠长的走廊中前进,综合战术目镜带来的魔力视野让他们能清晰直观地看到地宫中的魔力分布,而身上魔导装备发出的符文亮光则安抚着每一个人紧绷的心情。
地宫中只剩下一阵阵井然有序的脚步声。
琥珀跟在高文身旁前进着,一路瞪大了眼睛。这地宫中的昏暗环境对出生在暗影界的她而言毫无影响,甚至和白昼一样看得分明,但她还是启动了额外的暗影视觉,因为她在这里所看的不只是肉眼能见的景物,还有……一些只有在暗影视觉中才能看到的东西。
她的眼睛慢慢泛起了一层金黄,身边升腾起细微的暗影薄雾,这模样有些接近她在暗影界中的“暗影妖精”形态,但明显进行了刻意控制,以确保在维持最高暗影亲和的前提下将自身固定在物质世界。
高文注意到了这个“半精灵”的举动,低声询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见,但这样显得比较专业……”
高文:“……”
“好吧开玩笑的,”琥珀注意到四周都是看起来就很硬的石头墙壁,一旦被拍上去恐怕真的很难抠下来,于是赶快收敛起不合时宜的玩笑话,“这里确实有些‘东西’,是暗影住民……到处都是,数量比其他地方都多。”
“暗影住民?”高文顿时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打量了周围一眼——当然,以他的人类视觉是肯定看不到那些隐藏在暗影夹缝中的生物的,“他们在干什么?有威胁么?”
“应该没有威胁,他们都在暗影的一侧,似乎并没有在意我们这些物质世界的访客,”琥珀眨了眨眼,“他们在这条走廊里游荡……似乎是对这座地宫很感兴趣,但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举动。”
她一边说着,一边关注着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那些“风景”。
地宫深邃黑暗的走廊中,世界渐成黑白两色,在那褪色的世界里,三五成群的、缠着符文布带的人形虚影正游荡穿梭着,他们和高文等人擦肩而过,完全无视了物质世界的访客,但唯有在从琥珀身旁经过的时候,偶尔会有暗影住民停留下来,微微点头或咕哝一声算是打个招呼。
琥珀缩了缩脖子,突然在这些往日里对自己还挺友善的生物身上产生了那么一丝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收敛起一部分暗影之力,把自己从暗影界抽离,更加紧密地把自身固定到了现实世界。
她是属于这边的,她不想回到那个世界。
而与此同时,队伍已经走过长长的走廊,在穿过一扇崩塌开裂的大门之后,高文发现自己走入了一间大厅。
大厅宽广,屋顶高悬,石质(或某种类似石头的人造材料)的墙壁和地面上可以见到已经熄灭的符文和已经冷却的导魔金属,这里曾经应该是个庄严而重要的地方,但此刻已经一片狼藉,聚会用的长桌四分五裂,座椅七扭八歪地倒在地上,而大量从天花板、从地面钻出来的根须则几乎彻底占领了整个空间,在大厅中纵横交错,仿佛一座丛林。
事实上,如果不是这些无处不在的根须缠绕、包裹了几乎整个地宫,这个庞大的地下遗迹恐怕早就崩塌了,毕竟那人造之神钻出来的时候已经严重破坏索林堡地下的地层结构,之后这里又钻出来一株比城堡还巨大的植物,这座地下宫殿经历如此折腾还能保持稳定,只能说是这些根须的功劳。
植物根系能够保持水土,这还真没说错(大雾)。
高文扫视大厅一眼,隐约辨认出一些特征,随后意识到了自己“见”过这个地方。
这就是巴德陷入的那个梦境中所呈现出来的“议事大厅”,只不过高文在同一个梦境中所看到的,是这间大厅完整时的模样。
“看来我现在才真正走进议事厅……”巴德也认出了这个地方,他有些感慨地嘀咕着,视线在那些狼藉的桌椅以及充斥大厅的根须丛林之间扫过。
没有正在举行会议的教长团,没有明亮的魔晶石灯光,这里有的,只是一片狼藉,以及在植物根须深处传来的细微摩擦声。
细微摩擦声?
高文和巴德同时听到了那些古怪的声响,前者立刻抬起头,警惕地看向大厅深处的一处黑暗角落。
士兵们也纷纷反应过来,各式武器同时指向不远处,武器保险打开的轻微咔哒声瞬间响成一片。
“保持警戒——小心走火,”高文低声提醒了一句,随后一手提起开拓者长剑,凝神戒备着向前方走去。
在个人照明设备打出的凌乱光柱中,大厅角落有一团纠结扭曲的根须(或藤蔓)慢慢蠕动起来,高文用手向后压了压,示意士兵们不要贸然开火,随后静静地看着那藤蔓翻转,变形,在一道淡绿色的流光中,一个女性身影慢慢从植物之间浮现出来。
贝尔提拉·奥古斯都——现实世界中的。
她微闭着双眼,容貌还是高文所熟悉的模样,但身体似乎已经和植物融合在一起,她身上覆盖着一层仿佛植物角质和叶片混杂而成的“衣裙”,后背、双腿、颈椎等各处都有生长出来的根须、花藤连接到大厅中的根须群中,这诡异的姿态与其说是她连接在这些根须上,倒不如说……
她目前这幅躯体是这株巨树的一部分,这株巨树的一部分结构拟态成了贝尔提拉,或者……她变成了索林巨树。
高文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种情况,他只能判断出眼前这个“贝尔提拉”并不清醒。
她微闭着眼睛,对周围的不速之客和闪动的灯光没有任何反应,她手中抱着一本古怪的厚重大书,似乎那本书就是她失去意识之前拼尽全力要保护的东西,而在她身边,高文感知到了极为明确的魔力波动。
确实是治疗术。
她在不断地对外释放着治疗术,而整个索林巨树,也在她的影响下沟通着大自然中的魔力,生成了一个不间断的生命场,并直接导致了整个索林地区几个昼夜内全面复苏,生机重建。
“好像没有反应哎……”琥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眼前这个诡异的女性,她知道对方曾经是黑暗而狡诈的堕落德鲁伊,但现在对方的形态更接近一个危险魔物,“她是在释放治疗术么……闭眼开刀梦里治病,睡着觉救死扶伤?”
高文皱眉观察着眼前这诡异的景象,猜测着贝尔提拉这古怪状态的缘由,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堆盘曲纠结的根须,隐隐约约产生了一些联想。
“这后面应该有东西,”他突然说道,“把这些根须打开。”
立刻有士兵上前,开始清理那些盘根错节的根须,高文则扭头看了一眼仍然微闭双眼仿佛入睡的贝尔提拉,在后者脸上……他没有看到丝毫的表情变化。
这个黑暗教长就好像已经成为一株真正的植物,而植物是无血无泪的。
盘根错节的根须比想象的更加坚韧,士兵们清理了很久才终于打开一道缺口,一名探头进去的士兵看了一眼,立刻便高声叫道:“这后面果然有东西!是一个密室!”
根须遮掩起来的入口后面,是一间密室。
密室中堆满了已经看不出原本形态的、只能大致看出人体轮廓的黑色“物体”。
那景象令人头皮发麻:数以百计的人形物被堆积在密室中,无数纵横交错的藤蔓在他们周围蜿蜒生长,连接着他们的血肉,连接着附近墙壁上的根须,他们的生机显然已经断绝,但那些连接在他们身上的藤蔓却都郁郁葱葱,而密室外的贝尔提拉……
还在一遍遍地对这些已经死去的万物终亡教徒施放着治疗术。
这些治疗术并非毫无意义:她把这些失去生命的人形物体强行维持在了一种不生不死的状态,也把他们最后残存的精神残片禁锢在了这株庞然的植物中。
现在,高文终于知道巴德所遭遇的那场梦境是怎么来的了。
琥珀也探头看了密室一眼,里面诡异的景象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个半精灵飞快地怂了回来,在高文身旁小声嘀咕:“这玩意儿也太邪门了……虽然我对这帮邪教徒没什么好感,但他们最后变成这副模样也过于吓人了吧?”
“疯子最终得到了疯狂的下场,”高文从密室中收回目光,轻声叹息,“从晶簇军团失控的时间表判断,那人造之神从发疯到彻底钻出地表经历了大约半个月的禁锢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这间地底宫殿被封闭着,最后的万物终亡教徒和他们制造出来的恐怖怪物被一同关在黑暗的地底……疯狂之后是扭曲,扭曲之后是变异,这株覆盖小半个索林地区的巨树,便是他们最终的结局。”
他现在已经隐隐约约搞明白这株巨树的诞生经过了。
“这该怎么处理?”琥珀看着高文,“让他们维持这个状态?还是放一把火?”
“虽然他们已经死了……但继续这样下去,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发生意料之外的变化,”高文摇了摇头,“至于放火……或许并无必要。”
一边说着,他一边来到了那已经化为植物的“贝尔提拉”身旁。
植物确实是无血无泪的。
但会做梦的可不是植物。
“停手吧,他们都已经死了。”高文对着贝尔提拉说道。
贝尔提拉仍然微闭着眼睛,对外界声音毫无反应。
高文挑了挑眉毛:“装睡解决不了问题,或者说,你想让我在现实世界再教你一次做人的道理?”
在几秒钟的沉寂之后,琥珀等人惊讶地发现贝尔提拉的治疗术竟真的停了下来。
周围空间中充斥着的“生命力场”还在维持,这似乎已经成为“索林巨树”的某种特性,无法轻易消散,但贝尔提拉在这处地下空间维持的治疗术,是真的停了。
她终于慢慢张开眼睛,带着某种异质化的、缓慢低沉的腔调,看着高文说道:“果然……是你……”
高文知道,对方指的是当初在刚铎废土边界时的那次“梦境遭遇”,那一次,他通过伪装成奥古斯都开国君主的形象唬骗、糊弄了过去,但很显然,贝尔提拉现在终于意识到真相了。
只不过她这时候哪怕想明白一切也没了意义。
高文突然有些感慨。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贝尔提拉,会在这种情况下见证这些黑暗德鲁伊的最终结局。
这些疯狂,偏执,极端的邪教徒们,最终用自己的扭曲神术葬送了自己。
他们自己变成了这个黑暗教派的坟头草……真正意义上的坟头草。
虽然这株坟头草的规模大了点。
第七百一十三章 说真话
自那可怕的人造之神在白水河尽头化为海妖的食粮,时间已经过去月余,万物终亡会的坟头草,也差不多有百米高了……
这从各种意义上都挺符合现实的。
贝尔提拉看起来已经苏醒,但她毫无疑问已经不再是个正常的人类——她的身体和这株巨大无比的树木融合在一起,从里到外都已变异,这影响到了她的思维和语言能力: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一种低沉嘶哑的声音混杂在她的嗓音中,她的语速很慢,表情呆滞,这都让人忍不住联想到植物。
高文看着她,虽然眼前的情况有点超出他最初的设想,但他终归是有了和这位“旧相识”正面交谈的机会:“这样的局面令人遗憾,贝尔提拉——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么?”
贝尔提拉静静地看着高文,沉默两秒之后才慢慢说道:“域外……游荡者。我想跟你私下谈谈。”
高文皱了皱眉,短暂思索之后对身旁吩咐道:“你们先到大厅外面警戒。琥珀,你也去。”
“你确认?”琥珀立刻睁大眼睛,“这个女人现在看着可诡异得很,说不准她有什么阴谋诡计……”
“再有什么阴谋诡计,以她现在的模样恐怕也用不出来了,”高文摆了摆手,“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我很好奇她到底想说什么。”
琥珀想了想,无奈地表示同意,一边答应着一边带人向外退去:“好吧,你小心点。”
很快,大厅中的士兵便在琥珀的带领下退到外面,巴德也一并离开了这里,当现场只剩下高文自己和一个半植物状态的贝尔提拉之后,他轻咳了两声:“咳咳,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看着很淡然,但实际上高文心里还是有一点紧张的——每次和七百年前的“旧相识”见面他都会谨慎起来,因为他毕竟是占据着一副不属于自己的躯体,而七百年前的“旧相识”们可是认识高文·塞西尔本人的。
他第一次在这方面紧张是见到索尔德林,再然后是见到索尼娅,但那两位都没给他带来太大压力,毕竟索尔德林的性格并不算太细致,而索尼娅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催索尔德林结婚上,可眼前的贝尔提拉就不一样了——天知道这个背了一堆秘密的女人在察觉高文·塞西尔体内有另一个灵魂之后会冒出什么主意……
高文心中迅速盘算着,但当贝尔提拉开口的一瞬间,他的盘算就都停了下来。
“你到底是谁?”
贝尔提拉紧紧盯着高文的眼睛,脸上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中夹杂着十足的谨慎和冷意。
高文心中瞬间提高了警惕,但他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这话什么意思——你还认不出我了么?”
“……不必多费功夫,我知道你不是高文·塞西尔,”贝尔提拉仍然死死盯过来,“域外游荡者……你到底是什么?为何占据这具躯体?”
她已经不再用“是谁”来询问,而干脆用“是什么”这样的词句了。
在听到域外游荡者几个单词之后,高文就放弃了继续用这幅躯体的身份和对方交流的念头。
梦境中的贝尔提拉应该只是眼前这个贝尔提拉潜意识中的一小部分,缺乏必要的记忆和后天的智慧,而眼前这个忽悠起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但也没什么关系,敞开来说话反而不必花费心力考虑自己的“角色”,倒也乐得轻松。
“你是从哪里听到‘域外游荡者’这个说法的?”他随口说道,“那些永眠者么?”
“看样子你很清楚永眠者给你起的名字……”贝尔提拉声音低沉地说道,“我是从他们那里知道了你的真身,但早在那之前,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是高文·塞西尔,而只是一个窃取了他身体的外来灵魂。”
高文眉角微微扬了一下:“你这话什么意思?”
贝尔提拉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讥讽:“高文·塞西尔不可能复活,我比所有人都清楚这点。他的灵魂早已枯竭,躺在南境铁棺中的,只是一具无魂的躯体,或许这具躯体在元素祝福的情况下不会腐朽,但死而复生……绝无可能。”
高文难以抑制地微微张大了眼睛。
这是从他揭棺而起以来,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关于自己复活秘密的情报,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有一点毫无疑问……眼前这个贝尔提拉,知道一部分真相!!
“高文·塞西尔的灵魂枯竭?为什么这么说?你都知道些什么?你知道他复活的安排?”
然而贝尔提拉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啊,域外游荡者……你也是有好奇心的,但我凭什么把一切都告诉你?”
高文静静地看着贝尔提拉,看着对方有恃无恐的模样,或者说已经放弃生死的模样——自己哪怕一剑砍过去应该也是没用的。
沉吟片刻之后,他开口打破沉默:“那么等价交换——你有什么想从我这里了解的?”
“域外游荡者,还是那个问题,”贝尔提拉慢慢说道,“你为何占据这具躯体?”
高文认真思索起来。
对方显然是了解一部分有关域外游荡者的情报的——这个由高文亲手打造出来的唬人身份,经过永眠者脑补专家团的后期加工,再加上一点点网络讨论的发酵之后,传到贝尔提拉耳中的应该是个更加诡异又危险的版本。
现在最佳的选择似乎就是在这个身份上找个切入点,让交谈继续下去。
他低头盘算着自己该立个怎么样的“人设”,盘算着什么样的“人设”能动摇贝尔提拉这个被扭曲了信仰的德鲁伊,思绪转的飞快。
这似乎并不困难,因为……“域外游荡者”这个身份虽然有点唬人,但也不能说完全是假的。
他确实是个异界游荡而来的灵魂,确实是占据了别人的躯体,他确实自星空“降临”,而且在这个世界进行了超大规模的搞事。
他只不过没有像那些CG短片里提到的那样开着巨大机器人拯救世界,或者领着一帮五十块钱的好兄弟搞星际除虫罢了,而这些细节问题此刻并不重要。
盘算中,他已经有了成熟的腹稿。
“看样子我们这些‘旅行者’给你们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他抬起头,脸上带着轻松淡然的表情,“我不知道那些永眠者是怎么对你描述我和我的族群的,但我可以保证,我对这个世界并无恶意。”
贝尔提拉皱起眉,显然是在认真听着高文的话,同时也满心疑虑。
“我们是个充满好奇和行动力的族群,也有着各种各样的行事风格和嗜好,但就我个人而言……”高文继续说着,一边观察贝尔提拉的表情一边微微笑了一下,“我只是对你们的文明恰好产生了那么一点兴趣。或者严格来讲,是你们这一季的文明。”
贝尔提拉果然忍不住开口了:“我们这一季的文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变成半植物之后还不适应自己新的“躯体”,贝尔提拉对自己表情的控制总是有些疏漏,高文观察着她细微之处的表情变化,一点点引导着这个颇需要演技的话题:“看样子,你也知道你们这个世界曾经发生过文明交替?”
贝尔提拉沉默了几秒钟,低声说道:“……我们确实发现了蛛丝马迹。”
就如高文所料的那样,知晓众神部分真相,知晓部分忤逆计划,甚至本身都在延续忤逆计划的万物终亡会,对这个世界发生过的文明交替和毁灭重生现象是有一定了解的。
“文明交替……这是一个漫长的观察过程,”带着淡然的表情,高文继续说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只是在观察而已,在一个很高的地方,你们大概无法理解那个视角——我看着这片大地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王国,冒出一个又一个英雄,诞生一段又一段传奇,战争,繁荣,兴盛,死去,光辉灿烂之后又迅速熄灭……百万年来,这片大地上都没有什么新鲜事,哪怕巨龙偶尔掠过大地,也只不过是无聊观察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但让我惊喜的是,在这么多起起伏伏的文明中,突然跳出了一簇有趣的火花……就是你们这一季。
“并不怎么强大,甚至是缺陷重重,但却有着格外令人惊异的勇气,以及生存下去的韧性。当那场魔潮到来的时候,我以为你们会很快死去,就像之前的许多季文明一样,迅速且安静地倒下,接受既定的命运,但你们竟然活了下来。
“你们不但活了下来,而且我还惊讶地发现……你们竟试图对抗远比你们强大无数倍的神明,而且付诸了行动。
“百万年来,这是我看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这真的令人惊喜,但惊喜之余,你们这一季文明却又岌岌可危……胆子很大,却难以面对接下来的挑战。
“坦白来讲,我觉得这挺遗憾,所以我就下来了。”
高文不紧不慢地说完,面带微笑地看着贝尔提拉的眼睛,坦坦荡荡。
毕竟,他说的几乎全都是真话,只是在事实的基础上做了一点小小的语言加工。
而这些话对一个经历过信仰扭曲的人而言应该非常管用。
贝尔提拉脸上的表情变化了好几次,她几次张嘴但又几次停下,最后在一段很长的沉默之后,她才终于开口:“所以,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你漫长生命中的一次余兴节目?那你们‘域外游荡者’本质上是什么?另外一种神明么?”
“别误会了,‘域外游荡者’是你们擅自起的名字,我更愿意把自己称作旅行者,而旅行者对自己的每一段旅途都是认真对待的,”高文继续说着真话,“至于神明……说实话,我也挺好奇你们这个世界的神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对祂们进行研究是我最近兴趣最大的工作。”
贝尔提拉的表情似乎没什么变化,但高文知道,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效的。
同时他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有些秘密在他心里藏了太久,今天竟然在一个如此意外的情况下得到了说出口的机会,开口之后的这种轻松是他未曾想过的。
贝尔提拉从一开始就知道高文·塞西尔不可能复活,在她面前,高文可以坦然承认自己是一个外来的灵魂……尽管他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了高文·塞西尔的身份,甚至在接受记忆传承之后已经从某种意义上成为真正的“高文·塞西尔”,但如果有这么一个机会,让他可以抛开这个身份去讲话,这感觉还挺不错的。
贝尔提拉再次开口了,她似乎终于被高文的言语影响,相信了眼前这个“域外游荡者”的动机,并顺着这个话题问道:“你为什么会选择那个已经衰微到近乎覆灭的塞西尔家族,而不是更便于你展开抱负的强盛势力?”
高文嘴角的微笑僵硬了那么片刻。
废话,他没得选啊!
但凡从卫星上下来的时候能做出点操作,他也肯定会好好选个正常难度的开局的——哪至于钻进一口铁棺材里面,爬出来的时候还得被一个铁头傻狍子敲一棍子,然后钻出坟就是个“你基地被偷了”、“你复活虚弱了”、“你盾牌都被人扒了”、“而且你上个版本还白打了”的地狱模式!
但这些话不能从一个强大神秘的“域外游荡者”嘴里说出来。
所以他只能保持着得体而且高深莫测的微笑,坦然回应贝尔提拉的疑问:
“因为……这样比较有成就感。”
第七百一十四章 贝尔提拉的情报
贝尔提拉和高文之间是长久的沉默。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高文。
因为他不确定眼前这个已经变成半植物的女人会不会有和植物一样的耐心——她要是一整天不说话,自己可没有一整天来陪着。
“现在,我已经说完了我的事,该说说你们了。”他嗓音低沉地说道。
“我们?如你所见,我们如今只是一群可悲的失败者,”贝尔提拉身后的根须沙沙蠕动,嗓音也仿佛混杂着沙沙的摩擦声,“但我看到你们在索林堡周围建起了营房,正在逐渐收复土地……那想必这场战争已经决出了最终的胜利者。”
“你能‘看’到外面的情况?”高文挑了挑眉毛,对贝尔提拉目前的状态更感好奇,“这倒是……很有趣。”
“我能看到,非常广阔,是前所未有的开阔视野,但我却无法移动,也看不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贝尔提拉缓慢地说道,“我……现在是什么模样?”
“……一棵树,一棵笼罩了小半个索林地区的巨大植物,而且目前还在缓慢生长着,”高文坦然说道,“如果你真的很好奇,我可以派人从较远的地方把你目前的全貌拍摄下来,带给你看。”
“……我提前表示感谢,”贝尔提拉突然活动了一下周围盘踞的根须,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又好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域外游荡者,我仍然不清楚你的本质,但我已经变成这样,也就无所谓选择不选择了。我们所走的道路已经被证明是错的,如果我们的失败能给你们留下一些经验,那你就尽管问吧。”
高文有点意外地看了对方一眼,随后思索了一下:“你应该知道‘忤逆计划’吧?”
贝尔提拉的表情顿时有所变化:“……你为什么会知道?!”
但紧接着她便露出恍然的表情:“啊,也对,域外游荡者……你一直在观察这个世界,你当然知道,你刚才说过的……”
“别搞错了,这和我是不是域外游荡者没关系,”高文皱着眉,肃然打断对方,“别沉浸在什么独自背负使命或者拯救世界的幻想中了,自己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你至少应该清醒过来——在你们偏执地执行那些见不得人的极端计划时,这个世界上仍然是有人光明正大地推动这个世界的。”
贝尔提拉的眉头皱起,片刻之后,她身后藤蔓与根须的蠕动渐渐平缓下来:“狂妄,应该是我们犯下的第一个错。”
“你们犯的错确实不少,但现在我不和你讨论这个,”高文说道,“关于你们执行的‘忤逆计划’,到底是谁传给你们的?你们掌握了多少?传承者现在是不是还活着?你们到底执行了多久?”
面对这一大串问题,贝尔提拉微微闭了闭眼睛,低声说道:“执行了多久……从万物终亡会诞生之后不久,我们就已经开始执行这个计划了,将近七百年间,我们一直是忤逆计划的延续者!”
面对高文略有些惊讶的表情,她静静地继续说道:“你知道当年先祖之峰上的那场仪式吧?”
“我知道,”高文点点头,“你曾写了一封信给我,上面提到你要去先祖之峰参加沟通神明的仪式。”
贝尔提拉立刻盯着他:“我那封信是写给高文·塞西尔的。”
高文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脑袋:“我知道,但这份记忆就在这里——贝尔提拉,不管你认不认可,我都继承了高文·塞西尔的记忆,我知道他经历的大多数事情,知道有关于你的部分,或许你仍然认为我是个窃取躯体的域外游荡者,但从某种意义上,我现在就是高文·塞西尔,而且这一世,我都会以这个身份活着。”
贝尔提拉定定地看着高文,大量藤蔓和根须在她身后无意识地缓缓颤抖或蠕动,没人知道她这一刻都想了些什么,但高文似乎从对方那木然的眼底看到有一缕微光闪过,随后她便把话题继续了下去:“……在先祖之峰上,圣灵德鲁伊教长、梦境教会教皇、风暴教会教皇三人举行了联合仪式,成功将梦境教皇梅高尔三世传送到了神国……”
这部分内容高文是知道的,他点点头:“在那之后,三大黑暗教派的所有成员就都发疯了……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贝尔提拉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似乎直到七百年后的今天,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情对她而言仍然是一种恐惧的折磨,高文听到她用近乎梦呓一般的声音说道:“梅高尔三世进入了神国的领域,在那里,他的灵魂几乎被彻底撕裂,但和他所目睹的真相比起来,灵魂的撕裂根本不算什么:他看到了神国和众神的宫殿,而在那些虚幻华美的殿堂周围,是无比广袤而又混沌的虚无空间,难以计数的破碎废墟和神明的尸体漂浮在神国周围,在死寂中环绕运行……
“那些破碎废墟和神明尸体仿佛已经漂浮了很久,而且相互之间呈现出明显的区别,似乎并非同时毁灭,而是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再生和消亡。梅高尔三世在直视到那些废墟和尸体的时候就已经近乎半疯,但更可怕的是他在之后目睹的景象:
“他看到神国的大门打开,神明的身影在里面一闪而过……在那极为短暂的目击中,庞大的知识和真相摧毁了梅高尔三世的所有心智防线,他几乎立刻便陷入疯狂——
“共同举行仪式的德鲁伊大教长和风暴教皇及时发现了异常,他们尝试将梅高尔三世拉回到现实世界,但这一举动却让他们三人的精神连接到一起……他们共享了感知。”
听着贝尔提拉描述的事情经过,高文表面上还维持着冷静沉稳,心中却已经掀起滔天巨浪——
七百年前先祖之峰上的仪式,三个教会领袖果然目睹了众神陨落之后的残骸废墟,但具体的情况却比他想象的还要诡异疯狂!
众神的神国之外环绕着数不清的废墟,数不清的尸体,而那不是一轮毁灭就能造成的局面——高文知道上古时代弑神舰队毁灭众神的那次战役,但如果贝尔提拉的情报是真的,那么高文在永恒石板中听到的战报恐怕只是众神无数次毁灭轮回中的一环而已。
如果远古的弑神舰队毁灭了众神一次,那么剩下的其他无数次毁灭又是什么造成的?
众神以及其神国的一次次毁灭轮回是否会和现世的魔潮有关?是否会和人类文明的一次次覆灭有关?
当代存活的神明以及他们的神国位于废墟中央,被无数残骸环绕,难道每一轮新的神明都是从“众神坟场”中诞生出来的?或者……那废墟环绕的景象对应着凡人世界的魔潮和文明轮回,有着更深一层的象征意义?
无数的猜测和联想仿佛潮水般在高文脑海中起伏着,但这些问题显然无法从贝尔提拉口中得到答案,他只能暂时把这些问题归档记忆,并开始关注另一件事:
当初的三位教会领袖是在共享感官之后接触到神明知识从而被扭曲的,那么其他普通教徒又为什么会一并发疯?
他提出了自己的问题,贝尔提拉微微叹息:“信仰,将我们所有人联系在一起。”
高文表情陡然一凛。
“对众神的信仰是一道锁链,我们用了很多年才搞明白这点——对同一个膜拜目标进行祈祷,遵循同样的戒律守则,依循教典打造身心,寻求个人‘灵性天赋’和神明‘神性’的靠拢和统一,这是所有信仰和神术的根基,凡人依照这些行为来获取神术的赐福,但同时也等于把自己的心灵锁在了同一根链条上,这根链条就是‘神与人之间的桥梁’。而且越是信仰坚定,这根链条就越是坚固,越是能够传导更加强大的……力量。”
贝尔提拉慢慢说着,语气前所未有的沉重严肃。
“正是因此,当涉及神明的庞大知识涌入三位教会领袖的脑海时,他们作为这根链条上最初始的一环,一瞬间便把这些知识传播到了链条的下游……
“最边缘的浅信徒或许不会受到影响,因为他们的信仰还不够坚定,心灵和神明还有一定距离,但所有能够使用神术的神官都毫无疑问是这根链条的一环,不管他们当时在不在先祖之峰,这可怕的知识冲击他们都逃不过。
“最终的结果就是:链条上的所有人,都受到了波及。”
高文倒吸了一口凉气。
信仰会导致持有相同信仰的凡人建立一种无形的联系,这是个此前从未掌握的重要情报!
这种联系会和心灵钢印有关么?
贝尔提拉的描述中充满比喻和神秘学词汇,这是由她个人的知识面和世界观决定的,但在高文这里,这一切都可以简单总结为两句话:
三大黑暗教派的领袖在七百年前直视了神明的秘密。
三个教派的所有虔诚成员在那一瞬间进行了一次全民sancheck。
这次可怕的集体sancheck有着显而易见的结果:全都没过。
但或许是因为数量庞大的中下层神官分担了那一次精神冲击的压力,也可能是当时的三名教会领袖及时和神国断开了连接,这次集体sancheck大失败并没有导致最可怕的那种后果——三个黑暗教派虽然瞬间黑化,但并未发生大量成员直接被扭曲成怪物的可怕事件,在短暂的狂乱行为之后,他们甚至从疯狂中“清醒”了过来,并自我改组成了万物终亡会、永眠者以及风暴之子三个新的教派,甚至搞了大量研究,尝试进行忤逆计划……
但仔细想想,经历了那次冲击之后,他们真的“清醒”过来了么?
高文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贝尔提拉。
她安安静静地站在根须和藤蔓之间,眼神中没有丝毫疯狂之色,她看上去是理智的——然而看看周围这些藤蔓,看看那些缓缓蠕动的根须,想一想这些根须是如何贯穿了层层叠叠的宫殿和地穴,想一想那庞大到超乎想象的巨树……没有一样是正常的。
或许,这便象征着三个黑暗教派的本质:从疯狂中回归的知情者,一颗自以为已经醒来的心,被禁锢在一个狂乱的壳里。
表现出来之后,就是危险的疯子。
“在先祖之峰会议之后,我们经历了极大的混乱和损失,大量成员冲进刚铎废土,剩余的成员也有不少自残、自尽或陷入永久的疯狂无法清醒,勉强保持理智的成员各自躲藏起来——在当时那种百废待兴的混乱局势下,躲藏起来很容易——后来又过了数年,精神冲击导致的狂乱渐渐减弱,我们才在暗地里重振旗鼓……
“我们知道,自己掌握的真相太过惊世骇俗,哪怕只是说出去半个字,都会招致几乎所有正教教派的攻击,更有可能招来他们背后神明的关注,所以我们选择了堕入黑暗,寻找破局的办法……”
说到这里,贝尔提拉摇摇头,露出一抹自嘲:“现在冷静下来回头想想,我们最初的目的真没那么复杂,是漫长的时间以及长期的偏执让一切偏离了轨迹,还有更重要的,那个忤逆计划……
“带来忤逆计划的,是两名精灵德鲁依,她们是一对姐妹,分别叫菲尔娜·白霜和蕾尔娜·白霜。”
第七百一十五章 忤逆的幽灵
高文知道万物终亡会背后肯定有忤逆者的影子,因为他们所执行的“伟大进化”显而易见是当年忤逆计划的一个延伸。
但他没想到那“影子”竟然是两个精灵。
他还以为忤逆计划的成员只有人类。
“她们是曾受雇于刚铎帝国的精灵学者,从一千年前开始便是如此,与此同时,她们也是圣灵德鲁伊教派的成员……至少明面上是这样,”贝尔提拉继续说着,“先祖之峰那次冲击发生时,她们一度消失在教派成员的面前,我甚至以为她们和其他疯狂的教徒一样冲进了刚铎废土,但多年以后,她们突然再度出现,并公开了她们真正的身份。
“同时,她们也带来了忤逆计划。”
高文看着贝尔提拉:“毫无疑问,以你们当时的处境和遭受‘神明冲击’之后的心态,忤逆计划对你们造成了非常大的触动。”
“何止是非常大的触动……”贝尔提拉慢慢摇着头,“我们为这个伟大到近乎悲壮的计划所鼓舞,被前人的智慧和勇气折服,我们是被神明恶意摧垮的可怜虫,却在最绝望沉沦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其他反抗者点亮的一缕微光,她们带来的技术和理念,我们根本无法拒绝。”
“……忤逆计划确实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自救行动,但凡人总会犯错,就如你刚才所说,漫长的时光和偏执让一切都偏离了轨道,”高文不无感慨地说道,“并不是所有忤逆者都坚持了下来,而你们恐怕非常不幸地遇上了偏离初心的忤逆者。”
贝尔提拉没有作出回应,或许是她也不知道此刻应该如何回应。
任何辩解在事实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如今圣灵平原东部地区的一片焦土和这株巨大的“索林巨树”就是万物终亡会数个世纪以来所有努力和坚持的最终答案——残酷的结论,却无从辩驳。
但高文自己心中却反而泛起了疑惑:
那对精灵双子,曾经参与过忤逆计划的精灵双子,她们抛开种族之分和人类一起并肩对抗神明,一起面对过毁灭刚铎帝国的魔潮,经历了千百年的岁月洗礼,最后又把忤逆计划的关键技术和理念传承给了万物终亡会……她们的目的,难道仅仅是为了在安苏掀起这么一场灾难?
那人造之神虽然可怕,但高文清楚得很,祂还没有到凡人无法抵御的程度,哪怕没有塞西尔军团,哪怕祂能毁灭整个安苏,祂也毁不了提丰,毁不了白银帝国。
作为一场筹划千百年的阴谋,这场落幕实在显得虎头蛇尾了些。
他实在想不明白那对名叫菲尔娜/蕾尔娜的精灵双子到底想干什么。
或许维罗妮卡会知道?毕竟同为古代忤逆者,她们说不定是认识的……
高文摇了摇头,暂且把新的疑点记下,接着问道:“关于那对精灵双子,你还知道什么?她们现在身在何处?也在这里么?”
一边说着,他的视线一边不由得看向了贝尔提拉身后。
在那间被藤蔓和根须覆盖的密室中,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的人形残骸已经开始渐渐崩解。
失去了持续不断的生命补充,这些早已死去的万物终亡神官终于到了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刻,贝尔提拉在浑浑噩噩中把这些人禁锢了太长的时间,但现在她已经醒来,一切也就该了结了。
那些尸骸很快就会成为这株巨树的养料……然后在大自然的力量中循环,最终成为圣灵平原新的沃土。
“她们不在这里,唤醒‘伪神之躯’时,她们正在别处执行任务,”贝尔提拉摇了摇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浑浑噩噩地沉睡,我不知道她们的下落,但想必她们还活着吧。”
幽灵,总是很难“死”去的,尤其是忤逆者的幽灵。
高文对此没有太大意外,只是略有些遗憾和烦躁——忤逆者作为自己人的时候能产生多大帮助,那他们作为敌人或者不可控因素的时候就能产生多大危害,这一点他算是体会到了。
“我和她们相处了数百年,但仍然算不上有太多了解,”贝尔提拉接着说道,“她们总是一同出现,一同说话和行动,就仿佛一个灵魂控制着两个躯壳;她们有着和蔼亲切的外表,但实际上比任何人都狡猾和危险;她们主要负责忤逆计划相关的事务,但也负责和宏伟之墙有关的技术工作——她们毕竟出身自白银帝国,对宏伟之墙的技术有一定了解。”
高文默默点头记下,并在听到宏伟之墙时忍不住挑了下眉毛:“说起宏伟之墙……你们和废土里到底有什么联系?”
贝尔提拉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她便扯动嘴角,带着一抹古怪的笑意说道:“宏伟之墙里面……里面是另外一半万物终亡会。”
高文瞪大了眼睛:“另外半个万物终亡会?!”
“刚才我们不是说过么,当先祖之峰的仪式失控,神明之力降下冲击时,德鲁伊、梦境、风暴三个教派的大量教徒冲进了刚铎废土寻求自灭……”贝尔提拉的笑容中带着一股冷意,似乎说出这部分秘密对她而言非但没有心理压力,反而十分快意,“但并不是所有冲进废土的人都死了——德鲁伊,一向是最擅长面对环境变化,最擅长在极端情况下存活的职业。”
高文表情瞬间严肃起来:“……所以,当年冲进刚铎废土的德鲁伊们活了下来,以某种进化和变异的方式适应了废土中的环境,并且成为了万物终亡会在废土里面的‘策应’和分支?”
“是的,起码我们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为的,”贝尔提拉声音冰冷地说道,“他们在废土中活动,为我们收集情报,尤其是关于畸变体和魔潮方面的数据,我们一直以为不管是在废土内还是废土外,所有教派同胞都是在为了忤逆计划而努力,但显然并非如此。
“伪神之躯的失控,有那些怪胎一半的功劳。”
直到这一刻,高文才终于弄明白了万物终亡会这场盛大阴谋从开始到结束的前因后果,弄明白了在制造那个“人造之神”的最后阶段,这座地宫中的邪教神官们都遭遇了什么。
那些冲进废土并存活下来的德鲁伊……他们恐怕早就在可怕而恶劣的混乱魔能环境中彻底扭曲了,早已放弃了身为人类的自我认知和行事准则,然而由于宏伟之墙的阻挡,仅能和废土内维持有限联络的万物终亡本部对这一切根本毫无所觉。
说实话,万物终亡会这一波死的确实挺冤。
但考虑到他们所造成的危害,高文只能说——死掉的邪教徒才是好邪教徒。
他是真不敢想象,假如万物终亡会没有遭遇这场“自爆”,假如他们造出来的是个完成的、清醒的“巨鹿阿莫恩”,这场灾难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到那时候,塞西尔军团恐怕就真的挡不住了。
而在人类防线崩溃的情况下那帮深海咸鱼是否能来得及救场,就会彻底成个未知数。
带着三分感叹七分庆幸,他呼了口气,随后皱眉说道:“那这么说的话,废土上的那‘半个万物终亡会’现在恐怕还活着……谁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步想做什么,这终究会是个威胁。”
“是的,谁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步想做什么,”贝尔提拉悠悠说道,“所以,如果你想冲进去把他们全部灭掉,我将无比支持——假如你能做到的话。”
“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高文看了贝尔提拉一眼,“反攻刚铎废土,这是个伟大的目标,可惜现在的塞西尔帝国还做不到。”
“塞西尔帝国么……”贝尔提拉听到这个名号之后怔了一下,随后语气突然有点飘忽,“我看到那些营地上悬挂着金边的塞西尔旗帜,果然……”
在这之后,是几秒钟的沉默,沉默之后,高文听到对方低声说道:“把剑和犁交叉放在一起,还是我的提议。”
“我记得,你希望后人记住开拓的艰辛,也希望持剑的贵族不要忘记守护扶犁的民众。”
贝尔提拉笑了一下:“但其实是因为你一开始设计的把剑和犁并排放着的图案太丑了。”
“……这个你没说过。”
“七百年了,我终于说出来了,”贝尔提拉叹了口气,有点自嘲,“你确实继承了他的记忆,我几乎以为你就是他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说高文·塞西尔的灵魂已经彻底枯竭?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贝尔提拉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高文。
这是一个域外游荡者,一个来历不明的灵魂,一个从星空降临,能够占据他人躯壳的“不可名状之物”。
祂和祂的族群一切成谜,他们在群星中穿梭,制造毁灭,提供庇护,进行观察,似乎为所欲为,又似乎恪守着什么规则。
永眠者畏惧域外游荡者的力量,因为后者正好完全克制精神领域的法术,她自己也一度对这个域外游荡者充满忌惮,因为他占据了高文·塞西尔的躯体。
但今天,他们进行了如此长时间的交谈,似乎……域外游荡者也是可以交流,甚至进行交易的。
或许这只是祂在占据了人类的躯体之后所做出的模仿,也或许这只是祂这个族群无数面貌中的其中一个,但不管怎么样,最起码现在祂看起来和善而又理性,并且声称对这个世界没有恶意。
人生,有时候需要点冒险——变成树也一样。
高文不知道贝尔提拉静静看着自己是在脑补些什么,他只能努力保持着自己镇定超然又友善的人设,然后他听到贝尔提拉开口了:“高文·塞西尔曾进行过一次无人知晓的远航,你既然继承了这份记忆,那想必是知道的。”
高文的呼吸陡然停滞了半拍。
这半拍被贝尔提拉察觉了。
“我知道有这么一次出航,”高文平复下心情,沉声说道,“但具体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就好像相关内容被人刻意擦除了一样——我怀疑这是我唯一没能从高文·塞西尔脑海中继承的记忆。”
紧接着他便盯着贝尔提拉:“你知道那次出航的内幕?”
贝尔提拉摇了摇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当时并未同行,而且我也很好奇他在那次神秘远航中究竟遇到、看到了什么,但有一点……现在看来我比你知道的要多一些。”
高文目光灼灼:“是什么?”
“在返回大陆之后,高文·塞西尔曾经对身旁的人说过一句话,”贝尔提拉一字一顿地复述着,“他说他在永暗海域做了一笔交易,用灵魂做筹码。”
高文:“……”
贝尔提拉继续说着:“没有人知道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在那之后也从未提起过有关那次远航的事,据说甚至有法师专门为此检查了他的灵魂,却未发现一点问题,所以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很快就被人遗忘了——只有老而不死的人会一直记着。
“在高文·塞西尔死亡之后,我想办法混进了葬礼,终于亲自确认了那句话的真伪。
“正常人类,哪怕是普通人,死亡之后灵魂都会留存数日以上,遇上合适的条件,有执念的灵魂更可残留数年之久,强大的超凡者甚至能在死后维持一定的自我意识,并有机会把自己转化为亡灵生物继续‘存活’……
“但高文·塞西尔那刚刚死亡不久的遗体内,连一星半点的灵魂残迹都没有。
“那是一具空白的躯壳。”
第七百一十六章 跨越七百年
七百年前贝尔提拉·奥古斯都竟然参加过高文·塞西尔的葬礼……
这件事倒真是出乎高文意料了,他对这个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当然没有印象也正常,毕竟当时他这具身体的主要任务是躺在棺材里供人瞻仰,但当时参加葬礼的还有一群大佬,第一代的开国老鸽们可个个都是暴脾气,宫廷会议的时候意见不合都能抄板凳从白银堡打到铁十字街的那种,当时已经成为黑暗德鲁伊的贝尔提拉竟然还敢靠近……
只能说,她真是很关注高文·塞西尔的死亡。
“其实并不困难,”贝尔提拉似乎也知道高文对此感到惊讶,她摇了摇头,露出一丝无奈的笑,“那时候的万物终亡会远没有后来那般‘声名远播’,你应该也是知道的,那时候我们才刚刚开始活动而已。而且……作为一个高阶德鲁伊,我总有办法的。”
高文嗯了一声,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如你所说,高文·塞西尔用他的灵魂做了一笔交易,所以他在死后灵魂枯竭,身体只是一具空白的躯壳,因此他绝不可能复活,那么……”
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成型,虽然离奇,但挥之不去。
他呼了口气,沉声说道:“这具空白的躯壳,倒真像是为我准备的,不是么?”
贝尔提拉瞪大了眼睛,显然,在今天之前她从未朝这个方向考虑过。
是个人感情和对域外游荡者的天然警惕蒙蔽了她原本敏锐的思维和判断能力。
“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高文看了贝尔提拉一眼,无奈地摇着头,“我只是在猜测,我不清楚细节——我的记忆中没有这一段,可能是被别人抹去了,甚至可能是被我自己抹去了,但我们可以保留这种可能——高文·塞西尔留下的这具躯体,从一开始就是给我的。”
高文·塞西尔在永暗海域和某个神秘存在做了一笔交易,以他的灵魂为筹码。
在刚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高文心中就已经掀起了一阵波澜。他一直在思索自己“复活”的秘密,思索当年高文·塞西尔那场神秘远航的目的地,但所有事情中间都空缺了关键的环节,所有线索都彼此孤立,连不成一个整体。
直到现在,贝尔提拉透露的情报让他可以做一个大胆的猜测——虽然线索仍不完整,但至少他能有一个合理的推测了:
高文·塞西尔在返航后对身旁人提起的所谓交易,就是这场七百年后的“复活”。
但复活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孤悬宇宙中的天外来客。
然而身为普通人类的高文·塞西尔是如何联系到远在太空的卫星的?
那些水晶……他交给秘银宝库保管的那些来历不明的水晶似乎可以说明一些问题。
高文在接触到那些水晶的时候成功重新和太空中的卫星建立了联系,这说明那些水晶的功能正类似于某种“通讯媒介”。
七百年前的高文·塞西尔应该是在远航中找到了那些水晶,或许就是在所谓的“永暗海域”找到的,而那些水晶,让他联系到了太空中的高文,在一场被刻意抹去痕迹的交流中,两个世界的灵魂达成了一笔交易。
至于这场交易是如何达成的,当时的高文·塞西尔有着什么样的动机,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高文隐隐约约有一个猜想,如果他的这些假设都成立,那么他现在在做的,或许就是当年交易约定的内容。
他缓缓呼了口气。
一系列令人心情激荡的假设,然而假设终究是假设,只要缺乏足够的证据,他便不能完全把自己的臆想当真,这些……都只是个可能性而已。
“域外游荡者也会被记忆问题所困……这确实出乎我意料,”贝尔提拉哼了一声,“看来你们这个族群在心智方面也不是毫无缺点的。”
看贝尔提拉这副模样,也不知道那帮永眠者到底在“域外游荡者”这个种族卡上脑补了多少不存在的特征出来……怕不是永眠者里面还存在一个专门的“域外游荡者行为特征(脑补)研究室”吧。
有机会得让丹尼尔调查一下,如果有的话,看能不能再塞点“艺术加工”进去……
对付邪教徒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比他们还能吹比——这是高文在第一次唬弄永眠者成功之后得到的最大经验。
“我们当然是有缺点的,凡人都有缺点,”高文淡淡地说了一句,“而且我想再提醒你一句——起码现阶段,你可以把我视作真正的高文·塞西尔,不管是出于我继承的记忆,还是出于他本人的名誉。”
贝尔提拉盯着高文看了很久,似乎是在面对着一个艰难的抉择,最后她突然笑了起来:“真正的高文·塞西尔……你知道真正的高文兄长如果站在这里,他会怎么做吗?”
“第一反应是砍了你。”高文淡淡地说道。
贝尔提拉脸上的表情愣住了。
“还记得你在梦境中说过的话么?你闯祸了,天大的祸,”高文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着,“你们走了一条错路,却要让圣灵平原,乃至全安苏的人来替你们承受代价,当然,万物终亡会已经用自己的下场接受了惩罚,你也变成了这副模样,但高文·塞西尔仍然会拔出剑来。”
贝尔提拉微微垂下眼皮:“……看样子你确实继承了他几乎全部的记忆……”
“但我还没说完——他的第二反应,是会把剑砍在旁边的地面上。”
“为什么?”
“因为你是贝尔提拉,更因为你现在这副模样……实在已经没了再砍一剑的必要,”高文静静地说道,“你觉得你现在还算是个活人么?”
贝尔提拉怔了一下。
她的感知在蔓延着,她的精神在这具扭曲的躯体中蔓延着。
她能感觉到黑暗深沉的大地,也能感觉到秋日寒凉的空气,她感觉到水流冲过自己的根须,也能感觉到鸟雀落在枝丫,胆大的小动物们已经开始在那些树杈间、灌木丛里、草坑之间安顿下来,筹备着一个新家。
有风吹过了索林堡的天空,巨树外缘的叶片哗啦啦抖动,庞然的树冠在阳光中舒展着,在很高很高的地方,覆盖着这片被烧成焦土的大地。
她扎根在这里,这里就是她的新家,也是她永恒的监狱。
黑暗地宫的议事厅内,贝尔提拉——或者说是贝尔提拉的一部分拟态交流个体对高文低下头:“那么作为域外游荡者,你对我又有什么看法呢?”
“我想先确认一下,”高文想了想,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开拓者长剑,“如果我在这里一剑砍了你,你会死么?”
“……恐怕并不会,”贝尔提拉摇了摇头,“你只会斩断我的一条根须。正确的做法是彻底毁掉整棵树……这整棵树就是我的身体。用你们那种威力巨大的爆炸道具,用你们那种能焚尽一切的魔法火焰,将整棵树包括地下结构都彻底焚烧,才能杀死我。
“这并不容易,从单纯的生存能力上,我的生命倒是获得了一次‘伟大的进化’,但我知道这对你的那支军队而言并不困难,你们能做到。
“而且火刑……也确实适合邪教徒。”
高文轻轻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长剑,微微叹了口气。
“我们在这里放的火已经够多了,这片土地不必再烧第二次,”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而你……就安安静静地扎根在这里吧,你的扎根,或许对圣灵平原的民众而言有些好处。”
贝尔提拉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几秒种后,高文才听到她的声音传来:“我明白了,高文……兄长。”
高文扬了下眉毛。
这算是一笔交易达成了。
他点点头,将话题拉回正轨:“这座宫殿中还有什么东西?更下层是什么?”
“更下层已经没有值得探索的东西了,伪神之躯挣脱束缚的时候破坏了最下层的支撑结构,为了将祂暂时禁锢,最后残存的神官们又炸毁了大通道区和岩底区,”贝尔提拉摇着头,“如果不信的话,你们可以从东侧的走廊下去看看,我能感知到那里有个缺口,你们应当能看到坍塌的通道和堆叠在一起的岩层。事实上如果不是地下裂谷两侧的岩层向中间挤压形成了新的支撑,再加上我的根须维持着地宫结构的话,这里也免不了和下面一同坍塌的结局。”
高文皱了皱眉,这是个令人遗憾的情况——他还期待着能够从这座古老的地底遗迹中挖掘出更多的秘密甚至失落的技术,但现在看来,随着那人造之神的一番肆虐和万物终亡神官们同归于尽式的抵抗,这里所有的远古秘密都已经随着大坍塌而葬身地底了……
“不必过于遗憾,”但贝尔提拉紧接着又说道,“最下层本身就没有太多东西——这座古老的宫殿并非我们所建,它出自某个已经失落不知多少纪元的远古文明之手,它的深层盘踞着连我们都难以对抗的力量,因此在数百年里,我们的主要活动区域基本上都在中层和上层——下层绝大部分房间和走廊都是彻底封死的,里面除了腐朽的空气和空洞的回响之外什么都没有。
“下层唯二有价值的区域就是大教长的房间以及制造伪神之躯的裂谷区,但伪神之躯已经不复存在,而大教长房间中最有价值的……”
贝尔提拉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了手,将那本她一直捧在胸前的大书递向前方。
“是它。”
高文的注意力随着贝尔提拉的动作转移到了那本书上。
在看到它的一瞬间,他就泛起了一种难言的感觉——
他隐隐约约从这本书上感觉到了熟悉的东西,这种感觉和他联络卫星时的“精神共鸣”略有相似,但却又有着显著的差别,就好像是……某种赝品,虽然竭力模仿,却终究不是真货。
或者换种说法,他在与卫星共鸣时能感到清晰的精神震荡,但在面对这本书时,他也能感到类似的共振,却模糊、混乱了许多。
“这是什么东西?”高文好奇地问道。
“终极之书,我们在这座地宫的最下层找到的唯一安全且能够被凡人掌控的事物,”贝尔提拉说道,“在过去的数百年里,它都属于我们的大教长。”
“终极之书……听上去很不同凡响。”高文一边说着,一边谨慎地看着那本黑皮大书——他知道好奇心是人类进步的推动力之一,过强的好奇心却也会带来危险,虽然他没有从这本书上感到威胁,但这东西来历不明,又在散发出古怪的气息,实在让人心生警惕。
……到底要不要摸一下呢?
“大教长在与伪神之躯融合前将它交给了我,希望我来领导万物终亡会,”贝尔提拉继续说道,“但如你所见——万物终亡会已经消失,我……也已经变成这副模样。这本书对我没用了,域外游荡者,如果你想要,你就拿去吧。”
高文想了想,最后还是接过那本书,并谨慎地翻开了它的封面。
下一秒,他脑海中传来一个声音:
“检测到非法介质登录系统。”
第七百一十七章 蹭网
这个机械化的声音让高文愣了一下。
他对这个声音并不陌生——最初听到是在自己从卫星中脱离的时候,就是这个合成音在示警以及宣布启动逃逸系统,之后则是偶尔连接卫星时会听到的系统音,他已经可以肯定,这个声音属于太空中的卫星——或者属于整个太空设施群。
他抬起手,随后再次试探着触摸了一下那本黑皮大书,这一次,毫无反应。
贝尔提拉是听不到高文脑海中的声音的,但她看出后者脸上表情瞬间变换,自然难免好奇:“发生什么了?”
“这个东西……”高文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是用来做什么的?”
贝尔提拉向那本黑皮大书伸出手,让它落在自己手中,另一只手则在上空随意翻过:“它记录着无数的知识,并且可以在设定条……噫?”
黑皮大书的书页在魔力的驱动下自己翻动着,然而书页翻动间却再没有奇妙的影像浮现,在那每一页上,都是红色的叉号以及一行刺眼的红色单词:“代理访问被断开,请检查授权有效性。”
高文也看到了那些书页上浮现出的文字,现在他终于确定:这东西大概好像也许……是被自己弄坏了。
“这……怎么会这样……”贝尔提拉也罕见地露出惊愕甚至略带慌张的表情,“几百年来都从未发生过……它从没有……”
“嗯……你先别管它的状态,”高文语气有些生硬地说道,“你先说说这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来历也说一说,看我有没有线索。”
贝尔提拉一怔,随即想起高文那“域外游荡者”的身份——虽然她一直在提醒自己,但每次看到高文·塞西尔的脸她总是会忘记这点——作为一个“域外游荡者”,想必应该是见多识广的吧?
“终极之书……就如我刚才说的,是我们在这座古代遗迹中找到的一件超凡物品,它被严密地保护在一个复杂的装置中,但那个装置在被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随时光流逝而损坏。这本书记载着仿佛无穷无尽的知识,而且会随着阅读者不同呈现出最适合的语言——我们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它里面充满无法辨识的符号,但数次打开之后,它便开始用通用语为我们呈现内容了。
“它的第一个作用是根据阅读者的需要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知识,但仅限于世界上切实存在且能够被目视到的事物,比如某座山峰的位置或者某条河流的长度——关于这点还有个细节,它在最初能够呈现的知识其实很少,而且很多内容都有错漏,或者直接告诉阅读者‘资料不全,需更新’,但随着时间推移,它能够描述的事物开始越来越多,就好像它一直在通过某种方式学习一般;
“而它的第二个作用则比第一个更加不可思议:在设定齐备特定的条件之后,它甚至能够推演某些事情的演进结果,比如一场条件确定的实验有多高的成功率,它在这方面的准确性高的可怕,它甚至能够推演大陆上的局势变化,比如……安苏的内战,有一部分便是在它的推演下……”
贝尔提拉一边说着,高文的眉头便已经不住地皱了起来,他从未想过万物终亡会手中竟然掌握着这样一件强大的“神器”,而在听到有关“推演”的部分之后,他更是忍不住问道:“那么,塞西尔的发展也在它的推演中么?”
“……没有,这也是令我困惑的一点,”贝尔提拉摇摇头,“它无法回答关于域外游荡者的一切问题,也拒绝推演以域外游荡者为中心的一切事物发展,提示是……危险访问,拒绝授权。”
高文的头脑已经飞快运转起来。
无法回答有关域外游荡者的问题……这个倒是容易理解,因为首先他这个域外游荡者就不是这个世界来的,其次关于域外游荡者的几乎所有“情报”还都是他自己编的以及永眠者脑补出来的,这个被称作“终极之书”的东西再厉害应该也连接不到永眠者的脑洞里,但拒绝推演域外游荡者相关的事物发展……这就有点“主动性”的因素了。
他第一时间联想到的,是自己在触摸到终极之书时听到的那句话:检测到非法介质登录系统。
这句话可以有两个解释:高文这个穿越者是“非法介质”,所以不能登录终极之书,或者……终极之书是“非法介质”,因此不能登录高文这个“卫星精”!
此外,贝尔提拉提到的终极之书的推演功能还让高文忍不住联想到起源空间,联想到永眠者创造的那个虚拟世界,或者严格来讲,是联想到基于虚拟世界技术的“模拟演算功能”。
终极之书是万物终亡会在几百年前挖出来的,永眠者的心灵网络则是最近才彻底完工,因此这本书链接的肯定不是心灵网络,那么它连接的,应该是另一个具备强大计算能力的、能够进行模拟演算的超级系统……
当然,也不排除这种推演能力是终极之书自己的功能,而非链接到了别的什么上位系统,但考虑到之前自己触摸这本书时的提示音以及这本书一开始资料不全、后期仿佛后台下载东西一样慢慢更新数据库的特点,高文还是忍不住认为这东西只是个信息的二道贩子——它呈现出来的东西,是从别处链接过来的。
贝尔提拉看到高文陷入沉思,虽然有满肚子疑问,但还是强行按捺下来没有开口,只是大厅中蠕动的藤蔓和微微震颤的根须暴露了她的心情并不平静——高文也注意到了这些动静,却强行没有在意。
他已经思索到关键阶段:
如果假设终极之书是在链接另外一个数据源,那么这个数据源已知包括以下特点:
存有大量资料,主要是关于大陆上各种事物(山川河流动植物分布矿物特征等等)的资料,疑似能够精确扫描大地;
应该具备强大的计算能力,这个计算能力可以用于推演事件,或者进行模拟实验;
资料是随时更新的,因此长时间不启动的终极之书在突然被万物终亡会启动之后才用了很长时间来更新、同步这些资料;
高文不知道这世界上存在多少符合这全部特征的东西,但他起码知道一个——天上那个黑科技卫星群……
虽然这些都是自己的推测,但他还是越想越觉得可能,到最后看向终极之书的时候眼神就难免怪异起来:
妈耶,这玩意儿怕不是一直在偷偷蹭自己的网!
自己都穿越一次两世为人了,竟然还会遇上被蹭网的情况!而且蹭网的还是一本书!这上哪说理去?
心知道那些早就跑没影的天顶星舰队不大可能为这点事折返回来处理售后问题,高文只能在心里撇了撇嘴,并暗自决定回头让丹尼尔在永眠者的心灵网络上再开几个端口……
贝尔提拉则一直静静等到现在,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有线索了么?”
高文终于从思索中惊醒,一边随口答应了一声,一边再次忍不住盯着那终极之书看了一眼——这时候联想到自己接触这本书时听到的声音,以及接触之后这本书便失去效果的情况,真相似乎一下子就一目了然起来:
显然就是一个长期蹭网的黑IP突然遇上了安全系统的物理连接,然后直接被正版系统的自我防御机制给摁死了……怪不得它会拒绝推演“域外游荡者”相关的事件,这显然是一种规避危险的机制!
搞掉了一个蹭网者,这应该是好事,但高文却还是忍不住产生了一股怪异的遗憾情绪:
这终极之书虽然是蹭网的,但似乎……它链接卫星系统之后能查询到的东西比自己这个“卫星精”还要多啊……
这或许是因为某种神秘的古代技术,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只能链接一颗卫星,而终极之书却在链接更多的数据源,但不管怎样,这东西似乎都是一件很好用的工具——最起码高文自己目前除了调动卫星的监控镜头之外,可没有什么数据推演和历史资料查询的功能……
高文的表情再次变得诡异起来,以至于旁边的贝尔提拉都认为眼前的“域外游荡者”在面对一本书的时候情绪实在是太丰富了点——这可能是“域外游荡者”某种独特的族群特征导致的,但她还是忍不住再次出声:“你是不是……”
“没什么,”高文这次终于暂时甩开了那一大堆思绪,他摆摆手,表情有些尴尬地看向贝尔提拉,“依照我的知识,这本书应该是一件‘赝品’,所以……”
“你竟然看出它是一件赝品?”高文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想要为终极之书的损坏找个理由,却没想到贝尔提拉立刻惊讶地开口,“域外游荡者果然掌握着很多神秘的知识……确实如此,它是一件赝品,这是它对自身的描述。”
高文掩饰着尴尬,好奇地问道:“对自身的描述?它具体怎么描述的?”
“一把虚假的钥匙,用来撬开真理的门,此物为赝品,但方法得当亦有大用——这是终极之书每次启动时浮现出来的第一句话。当然现在连这句话都没了。”
高文:“……”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蹭网”可以被描述的如此诗意的……
是的,通过终极之书的这句“自述”,他更可以肯定这东西是蹭网的了。
他摇了摇头,把话题拉回到自己的节奏:“正因为是赝品,所以它远比正品脆弱,事实上在你们得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濒临极限了。”
贝尔提拉眨了眨眼睛。
高文继续说道:“而你们在这里进行的危险实验更进一步加速了它的损坏——它拒绝推演有关我这个‘域外游荡者’的事件,其实就已经是一种示警,它在告诉你们,它的承受力已经接近极限,有一些功能已经开始损坏或受限了。”
贝尔提拉又眨了眨眼睛。
“所以非常遗憾,它已经因超限使用彻底损坏,我无法修复它。”
贝尔提拉这次没有眨眼睛,她只是认真看了高文一会,才面无表情地问道:“真的不是被你弄坏的?”
“……不是。”
贝尔提拉:“……哦。”
高文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慢慢说道:“它的损坏令人遗憾,但作为万物终亡会一直以来所倚仗的‘神器’,它在结束服役之后损坏或许才是最好的归宿。你也说过,这东西对你而言已经没用了——我会收下它,就当做是某种纪念吧。”
贝尔提拉表情似乎有些僵硬,但还是点了点头:“它从刚才就已经是你的了。”
高文想了想,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很在意么?”
贝尔提拉摇了摇头:“不……这或许就是它的命运。”
……
同一时间,地表,正在紧张待命的玛格丽塔骑士突然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巨树那庞大无匹的树冠。
数不清的、表面带有浅淡符文的巨大叶片不知为何突然从枝丫间脱落下来,一阵风吹过,大片大片的美丽树叶仿佛翩翩起舞般坠落于地,由于“索林巨树”的规模巨大,一时间,这落叶的景观竟可用壮美来形容。
“怎么突然掉叶子了?”女骑士有些愣神地自言自语着。
“天知道,”皮特曼在旁边嘀咕着,“兴许是天太凉吧。”
第七百一十八章 扎根
贝尔提拉表情沉静地看着高文。
虽然心疼的叶子都掉了,但还是要保持着冷静淡然的姿态,这是她作为万物终亡会的最后一名教长,面对“域外游荡者”时保有的最后体面。
曾经在数百年间发挥过无数次作用,帮助万物终亡会完成了无数个重点项目的终极之书,终于结束了它漫长的服役,大概……这确实是它的命运吧。
大教长将这本书交给了她,一并将万物终亡会的传承给了她,而现在,这条错误的传承之路也是时候结束了。
接下来,或许是属于众神的时代,或许是通往沉沦的时代,也可能……真的是属于域外游荡者和他所创造的新秩序的时代,但无论如何,她既然以如今这幅姿态苟活了下来,那就该做好准备,面对接下来的命运,不管这命运……通向何方。
她露出一丝浅淡的微笑——她尽量让自己笑的像个人类,但植物拟态出的面孔让她的每个表情都带着一丝僵硬:“这样一来,我们算是达成某种……合作了么?”
“我认为算,”高文微微点头,“在塞西尔帝国境内,万物终亡会已经不再是个威胁,而我并不会介意自己统治的土地上多出一株能够治愈大地的植物——只要这株植物愿意服从帝国基本法就可以。而你……我希望你能做出配合,配合我们进一步的、对万物终亡会的调查工作。”
“当然,”贝尔提拉轻声说道,她周围的木质结构蠕动起来,那些灵活的藤蔓和根须再次分化,化出无数细枝,细枝又慢慢纠缠,一点点勾勒着某种事物,“这……就算是除终极之书外,我的第二份‘诚意’吧。”
那些细枝终于渐渐凝聚出了轮廓,高文惊讶地看到它们竟形成了一大片立体结构,其面积几乎能覆盖三分之一的大厅,在这个立体结构中,一道道走廊,一个个房间,一段段破碎的墙壁和隔层都清晰可见。
“这是……”
“我的根须所感知到的地宫结构,”贝尔提拉浅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们找到了‘向导’,但巴德并不知道这座地宫的全部结构,而且这里还经历了坍塌和变形,半数左右的房间和走廊都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或者隐藏着结构上的风险,希望这份地图能帮助到你们——红棕色的房间是我们的实验室,灰白色的房间则是档案馆,我们所有资料——最先进的和最血腥的——都在这些房间中,请随意取用。至于如何取舍……取决于你。”
人类世界中最极端也最先进的生化技术实验室,终于向高文敞开了大门。
“我会善加利用。”他微笑着说道。
在大厅外面等候许久的琥珀等人终于收到了高文的指令,回到大厅之后,他们第一眼便看到了那占据大厅三分之一面积的木质立体地图,然而本应站在“地图”附近的贝尔提拉却不见了踪影。
琥珀三两步便移动到高文旁边,特警惕地扫视了周围一圈之后才好奇地问道:“那个植物人呢?”
高文:“植物人?!”
“对啊,跟植物长在一块的人啊……”
高文:“……”
他还以为琥珀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一个自己未曾教过她的词汇,结果是这么生搬硬造出来的。
“她还在这里,”高文摇摇头,“这株巨树就是她,这是她强行和伪神之躯力量对抗的变异结果。而如果你指的是她拟态出来的那副人类身躯……她前往更深层了,是我们进不去的坍塌层。”
“听上去怪厉害的……”琥珀挠了挠头发,“坍塌层啊,听上去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过去那边干什么?”
高文看向不远处,看向原本贝尔提拉身后的那间密室,那间密室中曾经堆满了人类的残躯,都是贝尔提拉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从地宫各处搬运过来的遗体,但现在……那里面已经空空荡荡。
“她去举行一场葬礼——获得了我的许可。毕竟,哪怕是被烧死的邪教徒,也是允许下葬的。”
琥珀眨眨眼,又注意到高文手中拿着一本她不认识的黑皮大书——此前这本书可没出现过:“这是什么东西?”
“……一件可能隐藏着庞大秘密的远古神器,现在已经损坏了,但我认为还有研究价值,”高文随口说道,接着看向站在自己附近的行动队员们,并指了指大厅中的地图,“这是这座地宫目前的结构图,应当是准确的,今后的探索工作以这幅地图为参照进行,优先将灰白色标记房间内的东西转移到地表。至于现在,我们先返回地表,后面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安排。”
在地表等待许久之后,女骑士玛格丽塔和皮特曼终于看到高文带着队伍从那黑沉沉的通道中走了出来。
虽然他们一直能通过魔网终端联系到下面的行动队伍,但中间高文和那个诡异的“女教长”单独交谈了很长时间,这段时间里每个人都非常紧张,但好在最后一切平安,玛格丽塔也不禁松了口气。
“陛下,”女骑士迎了上去,“接下来……”
“情况比较复杂,我们回营地之后再详细谈,”高文说道,并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周围——大量带有美丽魔纹的落叶洒落在郁郁葱葱的草地和灌木丛上,这些落叶显然来自于自己头顶上这巨树的树冠,他看向女骑士,“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这么多落叶?”
在下面和贝尔提拉交谈时对方看起来一切正常,所以高文对这些突然掉落的叶子有点在意。
“不清楚,”玛格丽塔摇着头,“大概一个多小时前突然落下的,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现象发生。”
高文眨眨眼,摸着下巴:“……大概是天太凉吧,毕竟是植物。”
总不可能是心疼的叶子都掉了吧……贝尔提拉说过她不在意的。
周围突然卷起一阵无形的风,草木纷纷摇曳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正准备离开此地的高文心有所感地停下脚步,他看向巨树树干的方向,看到大量缠绕着鲜花的花藤突然生长出来,花藤扭曲舒展,贝尔提拉的身影从中浮现出来。
如果不是身后还有许多藤蔓,脚下还有根须和大地相连,从花藤中浮现的贝尔提拉看上去几乎和正常人无异。
周围警惕的士兵们瞬间抬起了武器,玛格丽塔也把手按在腰间的熔切剑剑柄上,但高文摆手阻止了众人的举动,他看向贝尔提拉:“你的事忙完了?”
“都结束了,”贝尔提拉淡淡说道,并看了一眼周围那些警惕的视线——尽管她无需转动这具拟态身体的眼睛便能够看到巨树覆盖范围内的一切事物,但她还是用这具身体做出了如此人性化的动作,并露出一丝感叹,“真是不受欢迎啊……这样真的好么?”
“没什么不好的,”高文目光平静,“帝国急需休养生息,这片土地急需治愈,你就扎根在这里,治愈这里,你有这个能力。让那些因你们掀起的灾难而流离失所的人重回家园并填饱肚子,让你和你同胞们的血肉变成这片大地的养分,这是最完美的安排,远胜过在平原上再制造一堆新的灰烬。”
“我没有能力治愈整个圣灵平原,我的覆盖范围仅限索林地区……”
“那就治愈索林地区,我们的重建工程需要一个桥头堡,”高文点点头,随后顿了顿,“这里的营地,我会撤走一半,但会保留索林堡方面的军营以及南部的岗哨。你明白我的意思。”
贝尔提拉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必要的谨慎,以及必要的善意,高文兄长。”
……
天气越发冷了,冬日的脚步正在临近,在这位于大陆北方的国度,冷空气总是比别处来的更早一些,但在相对温暖的南境,巨日带来的温暖尚有一息眷恋大地。
正午刚过,恰到好处的阳光照耀着塞西尔城东部郊区的开阔地,暖洋洋的阳光驱散着因北风带来的寒意,玛姬坐在测试场旁边的板条箱上,仰起头看了一眼巨日辉煌的日轮,微微眯起了眼睛。
在圣龙公国,没有这样温暖的阳光,那里永远是冰天雪地,呼啸的寒风会永远统治群山和莽林,玛姬对故乡的所有记忆,都构筑在冰雪、寒风、群山以及那些古老的仿佛坟墓一般的巨石建筑上。
而在之后的很多年,她的记忆则和安苏北境的群山联系在一起。
凛冬堡有温暖的炉火,但在凛冬堡外,仍然是群山,冰雪,以及无休无止的冷空气……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喜欢那个地方,非常喜欢。
而在这里,帝国的南境……
这里的温暖和别处不同,这里的勃勃生机也和北境山民们那粗犷热情的生活有着很大区别。
这个新奇的地方,感觉还算不错。
她微笑起来,看向测试场的中央。
魔导技师们正在围着一台庞大且造型怪异的机器忙忙碌碌,那机器有着仿佛短粗椎体或陀螺般的主结构,其下部漂浮着一个刻满符文的大型金属环,两侧则有着两面半月形的宽阔翼板,“陀螺”上部还可以看到用金属和水晶玻璃制成的简陋座舱,座舱两旁却又舒展开仿佛龙翼般的、用机械结构和钢铁骨架支撑起来的另一对翼板,它的造型是如此怪异,以至于任何一个见多识广的大魔法师和博物学者来到这里恐怕都联想不到任何已知事物,也猜不到它的作用。
但这个古怪的东西却是这里所有人眼中的宝贝——那些倍受尊敬的魔导技师在机器周围忙得满头大汗,而作为总设计和总指挥的瑞贝卡则在旁边控制着全局,玛姬甚至还在旁边看到了那位名叫“提尔”的海妖小姐,这位总是懒洋洋缺乏干劲的海妖甚至也来到了测试场上,现在她正一边用尾巴尖在地上抄写十四行诗以对抗阳光带来的困意,一边使劲瞪着眼睛观察塞西尔人的“机械新玩意儿”。
作为一个来自高位文明的访客,提尔在测试场上不只是观众,也算是小半个顾问。尽管两个种族科技树差异巨大,提尔没办法在关于魔纹的领域发表意见,但至少在一些技术相通的部分——比如机械结构和力学方面——她能提出些许建议。
技术人员们似乎完成了最终的调试。
瑞贝卡在拍手,随后这位帝国公主转过身来,看向玛姬坐着的位置。
“玛姬!可以了!我们今天再飞一次!!这次一定可以!!”
玛姬露出一丝微笑,从板条箱上跳下来,走向那台怪异的大机器。
瑞贝卡叽叽喳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上次坠毁是舵机翼板的震动问题,我们这次调整了它的连接方式,肯定可以……
“你放松心态,正常操作就可以,控制方面没有任何改动,那些操纵杆很完美。
“这次我们一定会飞起来的,这次它一定会飞起来!”
瑞贝卡握着拳头,使劲挥舞了两下,然后灿烂地笑着补充了最后一句:
“而且会平稳落地……至少正面朝上。”
(推书时间!!书名《玩家超正义》,作者不祈十弦(看似新人其实是回归老鸟),一本关于穿越到异世界变成NPC之后疯狂搞事的书,搞事超棒的。)
第七百一十九章 天空
瑞贝卡叽叽喳喳而又欢快的声音还在旁边响个不停,玛姬却只是微笑着,低头检查那些功能各异的操纵杆和略显简陋的仪表、符文盘。
这些日子以来,这些操纵杆和仪表盘已经被她牢牢记下,她是如此熟悉它们,以至于哪怕闭着眼睛,她也能准确找到驾驶席前的任何一个按钮和拉杆。
在旁边对抗了半天睡魔的提尔这时候也一拱一拱地拱了过来,海妖小姐看到这边终于准备起飞,似乎提振了一些精神,她仰起头,看着坐在驾驶舱里的玛姬,尾巴尖在旁边地面上一下一下地戳着:“上去之后别忘了拍照片啊——当然如果一下子就坠毁了那还是先保护自己……”
还没说完,旁边几个技术人员就一拥而上,把这根不会说话的海妖拖到了一边。
玛姬微笑着看着这一切。
她感觉到身子下方的符文模组和机械装置正在发出轻微的震颤,她能感觉到这台庞大而复杂的机器正一点点苏醒过来。
钢铁,水晶,魔导材料,皮革,木头,布匹……这些没有生命的物质在人类的巧手中组合成了一层复杂的外壳,不会起飞的龙坐在这层复杂的外壳里,准备用它飞上蓝天。
外壳应该是带给人安全感的东西,但这层“外壳”在迄今为止的实验中呈现出来的只有危险,就如绝大多数新技术在实验阶段的状态:它不稳定,充满缺陷,充满技术人员都无法预知的问题,它一点都不安全。
在还是小规模原型机的时候,这架“飞行器”的反重力环就失控过不止一次,那些验证型的反重力环破坏过实验室的墙壁和屋顶,也烧坏过试验台上的符文基板,而随着项目进行到后期,小规模的验证模型变成了大规模的试验机,整个项目更是被转移到了郊区的“特种实验室”,并在这片开阔的场地上进行测试。
周围的技术人员已经退后,玛姬合拢了座舱的盖子,随后压下面前的主操纵杆,已经完成预热充能的动力脊开始向反重力环释放魔力,更加强烈的震颤从身下传来。
在迁移测试场地之后,项目对周遭无关人员没有了威胁,但参与测试的人所要面临的风险还是很大,尤其是试飞人员。
验证型的反重力装置和摸索出来的“龙翼”装置都很不稳定,二者组合起来更是如此,而对于没有翅膀的人类而言,将自身交给一台测试用的机器,用这些简陋的设备去挑战蓝天,这是一项伟大但又过于冒险的举动。
当然,测试人员可以选择掌握了飞行术的法师,这样至少在机器坠毁的时候他们还有机会凭借自己的力量安然返回地面,但作为一台试验机,这台飞行器所要面临的问题远不止坠毁那么简单——空中爆炸,机动失控,魔力暴走等问题会让掌握飞行术的法师也面临生命危险。
玛姬相信瑞贝卡和她带领的技术团队哪怕面临这些挑战也会无所畏惧,但她还是自告奋勇地主动站了出来,担任试飞人员。
作为一名巨龙,她的身体非常强壮,而且对各种魔力伤害有着极高的抗性,哪怕飞行器发生爆炸她也有机会生存下来,至于空中坠落——虽然她无法在地面凭借自己的力量起飞,但她至少能够在坠落过程中以龙形滑翔降落。毫无疑问,她是塞西尔最合适的试飞人员。
在过去的数次试飞中,她已经这样“坠毁”了三次——有一次还受了颇重的伤。如果当时进行测试的不是她这样的人形巨龙而是一个普通的人类,那这个项目到现在至少已经夺去三条人命了。
玛姬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略有些紧张的心情,随后握住位于控制台中心的主操纵杆,微微向上拉起。
倒锥形的反重力飞行器下方,金属制的反重力环表面无数符文骤然亮起,一阵低沉的嗡鸣声从圆环以及飞行器椎体内部传来,伴随着机器附近些许碎石砂砾渐渐漂浮着升至半空,这台被暂时命名为“龙骑兵”的飞行器一点点脱离了地面,开始以平稳的姿态缓缓上升。
“反重力环出力稳定,动力脊状态稳定,龙翼装置稳定,魔能翼板一切正常,”玛姬扫了一眼控制台,熟稔地汇报着情况,并继续向上拉动拉杆,“我要开始加速上升了。”
飞行器的上浮速度开始渐渐加快,其两侧的半月形魔能翼板在机械装置的作用下缓缓展开,向两旁伸展成一个平面,而座舱两侧的“龙翼”则同时舒展开来,浅蓝色的龙翼符文一个接一个点亮,闪烁微光。
这次一定能成功——它比任何一次都要平稳。
玛姬眼角的余光扫到了驾驶舱两侧的“龙翼”装置,恍惚间,她感觉那模仿巨龙翅膀制成的金属双翼仿佛真的成了自己身体的延伸,她紧握着操纵杆,似乎能感受到这台机器的心跳,她感觉到了空气在外面流动,感觉到双翼正在迎风舒展,她感觉到……天空在召唤自己。
她起飞了,越飞越高。
座舱两侧的地面参照物正在下沉,座舱前下方的观察窗口已经打开,她看到测试场地面上的那些巨大标志正在远离自己,于是轻轻推动操纵杆,视野中的一切都开始向后退去。
玛姬开心地笑了起来。
瑞贝卡仰起头,看到“龙骑兵”两侧的翼板逸散出些许微光粒子,随后那沉重的机器就仿佛一只轻盈的鸟儿,在天空中加速掠过。
她还记得,上一次测试时飞行器就是在这一步坠毁的——龙翼结构在变换推进方式时产生致命震颤,机体撕裂,动力脊失衡,从数百米高空急坠而下,玛姬惊险万分地在半空化为龙形滑翔着陆,飞行器的残骸则坠落在测试场边缘的空地上,砸毁了一座魔力监测塔。
顺便砸死了在塔下面晒着太阳睡懒觉的提尔。
当时的场景真的十分具有冲击性——尤其是在现场很多技术人员不知道海妖这个种族能够复活的情况下,真是搞出了很大的乱子。
“飞起来了啊……”瑞贝卡仰着头,脑海里转着一些有的没的的想法,轻声咕哝着。
“而且看上去不会掉下来……”提尔也仰着头,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地上戳着,“上次真的吓我一跳,正睡着觉呢,就听见‘哐当’一声巨响,再一睁眼就在白水河里泡着了……”
瑞贝卡:“……”
玛姬的心在雀跃着,但她的手比任何时候都要稳。
她紧握着操纵杆——气流的波动,飞行器的姿态调整,龙翼反馈回来的微妙触觉,这些不可思议的感觉通过金属的传导,通过这些操纵杆的传导,最终传递到她手上,让她渐渐有了一丝拥抱天空的实感。
虽然这实感中间还隔着一层用钢铁和其他材料制成的外壳,但她已经前所未有地满足了。
她看到农田在自己下方很远很远的地方掠过,看到那些小的像是模型一样的尖塔和房屋在视野中后退,心中对于瑞贝卡曾经承诺过的事情,再无一丝怀疑。
龙,终究是向往天空的。
但圣龙公国的龙,生来便不被允许飞行——哪怕他们中的少数“轻微畸形者”拥有相对健康的双翼,也被禁止靠近天空。
因为基因缺陷是大罪,这大罪要流放者们生生世世来偿还,畸形的翅膀不配拥抱天空,那是对天空的亵渎。
但生来便拥有翅膀的生物怎能克制飞翔的冲动?
几乎每年都会有按捺不住的青年龙去挑战禁忌,哪怕畸形的翅膀无法起飞,他们也愿意用滑翔来短暂腾空,龙跃崖上年年都有离经叛道者偷偷跃下,除了少数幸运者之外,其他龙有的会被龙血大公的巡逻骑兵抓获,有的会因缺乏经验而在可怕的滑翔之后摔成重伤,还有的……
会选择拼尽全力鼓动翅膀,从龙跃崖一路滑翔到边界之外,飞进人类世界。
玛姬开心地笑着,用力拉动拉杆,向着天空飞去。
如果还有机会回去,一定要劝那些朋友来试试这个。
比滑翔有趣无数倍!
玛姬现在不禁开始期待瑞贝卡所承诺的另外一样“拥抱天空之物”了。
钢铁之翼……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
回到塞西尔城的高文第一时间招来了正好在城内参观魔导兵工厂的维罗妮卡/奥菲利亚。
明媚的阳光洒进宽敞的书房,手持白金权杖的维罗妮卡带着恬淡的表情走进房间,阳光洒在她淡金色的发丝上,光辉微微荡漾开来,让人分不清这光晕是否就是她身边萦绕的圣光。
在高文面前,这位古代忤逆者微微低下头:“陛下,您召见我?”
高文嗯了一声,抬起头的第一眼却注意到了维罗妮卡手中那根白金权杖。
在谈及正事之前,他忍不住想起和贝尔提拉交谈时提到的另一件事:
人和神之间的桥梁,信仰同一个目标导致的“锁链”现象。
白金权杖,另外一个名称便是“人和神之间的桥梁”。
高文早知道这个名称,但直到和贝尔提拉交谈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桥梁”有着另外一层可能的意义。
“……那根权杖,真的在人和神之间建立着连接么?”他沉声问道。
维罗妮卡微微垂下眼皮:“是的,当然如此。”
“……要控制住这根‘锁链’,应该很不容易吧。”
维罗妮卡有些讶异地抬起头,她看着高文深沉的视线,似乎浮现出一丝笑意:“看来您对众神的了解更深刻了。”
“在圣灵平原东部地区,万物终亡会的巢穴位置,伪神之力和凡人之力的较量催生出了一棵巨大的植物,其本体是万物终亡会的一名高阶教长,也是我的旧相识,贝尔提拉,”高文不紧不慢地说道,“从她那里,我知道了一些关于忤逆者和神明的知识。”
“……收获往往在意料之外。”
“确实如此,”高文点了点头,“你对菲尔娜·白霜和蕾尔娜·白霜这两个名字有印象么?”
维罗妮卡那恬淡的表情明显静止了一瞬间。
随后,她才悠悠说道:“真是久违的名字啊……您也是从那位贝尔提拉口中听到的么?”
“既然你知道,那看来这份情报没错了——在过去数百年里,菲尔娜·白霜和蕾尔娜·白霜这两名精灵都是万物终亡会的重要成员。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们应该就是我们曾经讨论过的……”
“忤逆计划的‘幽灵’……”维罗妮卡轻声说道,“没错,白霜双子是忤逆者,我认识她们,但真的没想到,她们这么多年竟然就藏身在万物终亡会里,竟然就在人类社会活动着。”
“说说她们的事情,”高文点点头,“如果我这边情报准确,那么这对精灵姐妹很可能仍然活着,在逃过刚铎覆灭的灾难之后,她们又逃过了万物终亡会的覆灭,她们很可能会继续活动下去,很可能会成为威胁。”
“……首先我要强调一点,”维罗妮卡整理了一下思绪,语气柔和地说道,“白霜双子严格来讲应该说‘曾经是姐妹二人’,而现在的她们……其实应该算作一个个体。”
第七百二十章 白霜双子
维罗妮卡的说法让高文有些迷惑。
“一个个体?”他皱着眉,“这是什么意思?”
维罗妮卡的眼神带着一丝回忆,仿佛已经沉入那千百年前的古老记忆中,在几秒钟的沉吟之后,她才用一种轻柔而温和的语气说道:“想必你已经知道,在千年前的忤逆计划中,白霜姐妹曾作为顾问学者接受了刚铎帝国的雇佣……这一雇佣,就是数百年,一直到七百年前魔潮爆发,菲尔娜·白霜和蕾尔娜·白霜都在秘密为刚铎帝国效力。
“我第一次见到她们,是在帝都的浩瀚之宫……一座研究自然环境和物种演化的德鲁伊设施。那是一对很开朗的姐妹,我对她们印象最深的,就是她们一直在笑,她们看到人类世界的一切东西都充满好奇,而且有着很多大胆的想法,和寻常那些相对保守古板的精灵学者大为不同……
“抱歉,我说远了,陷入回忆就是这样,总会想起太多无关紧要的细节。”
维罗妮卡露出一丝歉意的笑容,高文则对她摇摇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们确实是一对姐妹,就像我刚才说的,在一开始的时候她们确实是两个人,直到那场意外……
“那是忤逆计划刚刚进行到对神明之力做初步解析和接触的阶段,也被称作第一阶段。在某次试验中,我们要测试一种从未尝试过的观测方法,大致过程就是在一座高度封闭的房间中,打开一道通往现世边界的裂隙,这道裂隙越过暗影界和幽影界,在某个临界点无限接近神国,我们希望可以透过这道裂隙,对神国实现一定程度的监控……
“现在看来,那真是大胆而鲁莽的尝试,但当时我们对众神之力的了解远不像后来那么明确。
“这个危险的实验需要两名操作员,一名操作人员负责维持裂隙,一名操作人员进行实际观测。是的,你已经猜到了……是白霜姐妹。
“她们自愿报名,理由无法辩驳:作为双生子,她们有着非同一般的默契,可以大大提高试验的成功率,如果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她们无需交流也能迅速采取应对措施,反应速度会比普通的研究人员快很多。
“当时是我亲自送她们进的实验室……我看着她们走进去,然后整个实验室便在自动系统的控制下完全封闭起来。
“即便最强大的魔导师也无法透过那严密的防护系统探知到里面的情况。
“倒计时结束之后,实验室打开了,里面满是浓烟和流窜的法力乱流,我带着人冲进去,实验室里已经是一片废墟,废墟中……只有一个伤痕累累的精灵躺在地上,另外一个已经不知去向。”
维罗妮卡带着平静的表情说完了这一切,高文忍不住眉头微皱:“谁失踪了?谁留下了?”
“不知道。”
高文眉毛一挑:“不知道?”
“她们姐妹的容貌几乎完全一样,外人从来都难以将其分辨,而当时实验室里一片狼藉,伤者身上携带的识别卡片也被严重烧损,所以没有人知道是谁活了下来。”
高文忍不住调整了一下坐姿:“那后来她们又是怎么……”
“活下来的那个有一天偷偷溜出了病所,她回到了她们姐妹建造的德鲁伊实验室,三天后,‘白霜姐妹’回到了浩瀚之宫。之后的报告显示,她们的实验室有一大批生物质下落不明……但其实用途每个人都猜到了。”
“她给自己制造了一个……”高文已然明白过来,“然后呢?你们就这么接受了?”
“白霜姐妹回来了,至少她们自己是这么说的,她们看起来一切如常,虽然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但我们欢迎她们的回归。”
高文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她们……不是,她的精神状态明显已经出问题了,你们没发现么?”
“这是很明显的,但在忤逆者中,尤其是居于最前线的忤逆者中,这点程度的精神问题根本不算问题,”维罗妮卡淡淡地笑着,语气平静,话语内容却让人惊心动魄,“我们与神明对抗,站在那些不可名状而又浩瀚无穷的知识面前,我们如临深渊,每时每刻都在和无数致命而无形的真理擦肩而过,有时候仅仅是不小心看了一眼错误的样本,或者是在错误的时机提及了错误的单词,就会有人陷入疯狂,有人突然失踪,有人变异死亡……
“在大致掌握到一些规律之前,我们就已经付出了成百上千条人命,有很多人无声无息地死去,死因无法公开,死后无法授勋,更有很多人陷入永久的狂乱,又因为掌握着神明的知识,所以只能被软禁在一个个精神管制设施里。
“甚至包括我本人……作为一个曾经的刚铎人,你可曾听说过任何一本关于皇室历史的书籍中提过奥菲利亚·诺顿这个名字?
“在这种极端情况下,每一个保持着工作能力的成员,对忤逆者而言都弥足珍贵。
“和那些情况最糟的人比起来,白霜姐妹仅仅是有些妄想症而已……这症状很轻微,至少在当年是这样。”
高文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答,从正常人的逻辑,他难以想象让一个明显已经出现精神问题的人继续参与项目是个什么情况,因为这项目本身就已经足够疯狂,如此的疯狂,自然需要更加强大的理智来对抗,然而……
凡人是如此脆弱,以至于有时候不得不用疯狂来对抗疯狂,这并不是他们愿意如此,而是不得不如此。
他相信,维罗妮卡和她带领的团队当年肯定是认真思考过的,或许他们确认了白霜姐妹的精神问题并不会影响到日常工作,也或许他们认为白霜姐妹作为顾问学者能产生的作用远大于她们的精神隐患,不管怎样,那都已经是一千年前的考量和选择,今时今日的他,甚至此刻的维罗妮卡/奥菲利亚,都已经无法对当年的事情做出什么评说了。
现在他只能发一声事后的感慨:“……她当年或许只是有些妄想症,但现在,她……或者说她们,已经变成了忤逆计划的幽灵。”
“……每一个在第一阶段参加忤逆计划的人,都走在陷入疯狂的倒计时上,我们平日里都会坦诚地讨论这件事,因为我们都知道,大多数成员活不到看见成果的那天,或者疯狂,或者死亡,或者消失在各种各样奇诡的超自然现象中……即便一切顺利,平安存活,人类的寿命也决定了第一阶段的大多数成员不会存活超过两个阶段……然而精灵,他们寿命太长了。”
维罗妮卡说着,轻声叹了口气。
“或许是存活时间太过漫长,或许是始终看不到希望,白霜姐妹终究是失控了,可惜的是……我甚至不知道‘她们’是菲尔娜还是蕾尔娜。”
“我有一种预感,我们迟早会再和那对‘姐妹’打交道的,”高文摇了摇头,“这种执着的幽灵,不会真的沉寂下去。”
“或许吧,”维罗妮卡抿了一下嘴唇,“那么除此之外,您还有何收获?”
“技术,万物终亡会的技术,”高文说道,“我们从那座地宫中回收了海量的技术资料,还有完整的实验室设备以及各种各样的样本、半成品、标本,这些东西将在近期分批运抵皮特曼的研究设施,但我们都知道,里面不只有德鲁伊知识……”
“我明白了,”维罗妮卡垂下眼皮,“我会协助辨认并分析其中的忤逆技术,如果发现了危险因素,会第一时间提醒。”
高文满意地点点头,维罗妮卡则在片刻沉默之后突然注视着高文的眼睛,问了一句:“那么在排除了危险因素之后,对于万物终亡会的那些‘成果’,您打算如何处理?”
高文看了对方一眼,露出一丝笑容:“当然是拿来用。”
“哪怕它们是由万物终亡会创造出来的?”
“技术就是技术,好用的我们当然要拿来用,犯罪的永远只能是人,对工具进行审判是没有意义的,”高文说道,“那些血肉魔法用来制造怪物确实令人不寒而栗,但若用在治疗伤员上,想必非常好用。”
“但可能会有人心存芥蒂,甚至私下里抨击您使用黑巫术,无知者总会对他们所不了解的东西有不必要的恐惧,一千年来,世人再怎么改变,唯有在偏见和保守上从未变过。”
高文和维罗妮卡视线相对,突然笑了起来。
“当然,这些人总是会出现的,把自己的失败归罪于死物总比承认自己的无能和无知要好,但是没关系——无知的,就教导他们,让他们知道道理,教导不通的,或者故意捣乱的,那就定下规矩,写下契约,我恩准他们不必接触那些从索林堡遗迹中挖掘出来的技术及其衍生产物,毕竟……在新技术应用阶段,我们的社会资源本来就不够,有一些人主动想要与新技术隔离,那何不满足了他们这颗节省社会资源的忠诚之心呢?”
“……我欣赏您的行事风格。”
维罗妮卡离开了,书房中一时间安静下来,高文呼了口气,稍稍活动一下筋骨,便准备回到工作中去。
然而他刚刚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还没来得及细看,便听到一阵轻微的风声从窗外掠过。
下一秒,便是某人撞在窗框上结结实实的“砰”一声巨响。
鉴于这已经属于日常,高文早就没了任何感慨和吐槽的想法,他只是很自然地起身,开窗,把晕头转向的琥珀放了进来。
琥珀一落地就开始咋呼:“你这大白天的关着窗户还反锁是搞什么嘛……”
高文面无表情:“天气凉了,老年人怕冷。”
琥珀:“……”
“这么着急过来是什么事?”顺利把这个万物之耻噎回去之后,高文心情稍微好了一些,这才认真问道。
虽然琥珀跳窗户属于一种标准操作,但跳窗户也分不同风格和情况:
站在窗台外面认真研究半天反琥珀夹子和锁具,小心翼翼排除一切陷阱之后再翻窗进来的属于常规操作,通常是没什么大事的时候日常来汇报工作;着急忙慌跳进来以至于不小心踩了夹子的属于普通紧急情况,通常是有报告需要高文第一时间亲阅;而像现在这样连窗户反锁都没发现一头撞在窗框上那就厉害了,高文就遇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来报告弗朗西斯二世遇刺身亡,第二次是来报告瑞贝卡试制的飞行器发生故障,从天而降把提尔砸死了。
听到高文问话,琥珀顿时也就顾不上被噎回去的细节,她确实是来报告重大情况的,把气喘匀之后便语速飞快地说道:“瑞贝卡那边的飞行器……”
她还没说完高文就眉头一皱:“提尔那倒霉海妖又给砸死了?没事,你也知道她能复……”
“不是!”琥珀几乎蹦了起来,这个矮冬瓜脸上表情格外兴奋,“飞起来了!这次成功飞起来了!”
然后她使劲吸了口气,接着说道:“而且顺利降落——正面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