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七章 李家
霍柔风彻底放下心来,展怀说过,通州生药铺子的事就是他使的障眼法,所以,黄显俊说的这些消息都是展怀自己放出去的。m.www.uu234.net
霍柔风心情大好,接上芦瑜,又一起去找李烨。
李烨比他们几个大了三四岁,性格也比他们沉稳,可偏偏却能和这三个十二三岁的小孩玩到一起。
四个人在李家用了午膳,李家是从扬州搬来的,厨子的淮扬菜、杭帮菜、苏菜都很拿手,李烨心细,知道霍九素来喜吃些北方的吃食,担心家里的菜不合她的口味,特意让人到回回街定了一锅红焖羊肉。
他们都是半大孩子,也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四个出身巨贾的孩子,就像四只饿了很久的小狼,风卷残云一般,把所有盘子全都吃得精光。
因为霍柔风只喜欢吃那锅红焖羊肉,所以她把肉捞光之后,还是觉得没有吃饱,于是又用肉汤泡着,吃了两个李家隔夜的馒头。
四个人吃饱喝足,抹了嘴便呼啦啦一起跑了,去园子里和小厮们玩撞拐,李烨已经十六岁,自是不好意思再像他们三个一样疯疯颠颠,便坐在四周围起挡风帘子的凉亭里烹茶。
黄显俊第一个败下阵来,他长得胖,玩这种游戏只能占下风。
芦瑜是第二个回来的,他边走边抱怨:“霍九,小坏蛋,还敢使诈,看我下次不把你撞个跟头才怪呢。”
霍柔风大获全胜,摇头摆尾地回到凉亭,黄显俊和芦瑜见她回来了,顺手拿起桌上的东西就扔过去,霍柔风也不是吃素的,她张望一下,看到不远处有把扫帚,于是跑过去拿了扫帚,朝着黄显俊和芦瑜劈头就打。
三个人在凉亭里打成一团,李烨烹茶用的器物早就不知被打到哪里去了,刚刚烹好的花被霍柔风一扫帚打翻在地,他给气得直跺脚,索性要起身出去,可是还没有凉亭,就被黄显俊拉了回来:“你走了,我们打坏你家东西怎么办?”
李烨气得想揍人,可是没等他真的气起来,就被霍柔风拉过来对付黄大头和芦瑜。
于是四个人在凉亭里玩得不亦乐乎,直到感觉到冷了,这才回到屋子里。
正在这时,李烨的随从进来,在李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李烨的脸色有些难看,见随从走了,他便说道:“你们还记得撷文堂的那位谢公子吗?”
当然记得,那样神采出众的人,但凡是见过他的,没有谁能立刻忘掉。
霍柔风听李烨居然提起谢思成,她皱皱眉,对李烨道:“谢思成吗?他怎么了?我当然记得他了,不会忘。”
李烨抬眼看看众人身边服侍的,霍柔风和黄显俊示意,冲着自己带来的人点点头,凉亭里立时只有他们四个。
李烨这才像是松了口气,道:“今天族里来信了,我派小壮去看看,有没有对我们不利的,刚才就是小壮回来了。”
芦瑜翻翻眼皮:“老李,有话快说,咱们三个都是嘴巴严的。”
李烨这才说道:“我大伯家的大哥,对,就是上次你们见过的。族里之所以来京城,就是因为我这位大堂兄,他一介书生,却投奔了荣王。”
“啊?”霍柔风带头喊了起来,荣王?李大爷会投奔他?
李烨缓缓地说道:“就是啊,若不是有人叫他过去,他这人最懒,肯定不会去的。”
霍柔风有些奇怪,她问李烨:“李大爷是怎么投奔的?”
李烨这才继续说道:“我大哥在信里说,谢思成在河南,荣王大军即日便能攻下来。”
霍柔风明白了,李大郎不是去乱玩的。在杭州时,她就知道他和霍轻舟有关系,没想到李大郎这样重利的伤人,却要远道而来,从南到北。”
霍柔风这才想起一个问题,她问道:“谢思成是早就投奔荣王了吗?”
李烨点头:“对,所以我大哥才会去找他的。
众人无语,他们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谁家遇到这种事都会烦心。
果然,李烨继续说道:“我们族里都快要乱套了,这一个月来,却又打听不到新的消息。”
霍柔风的心思却是都在谢思成身上,她问道:“谢思成一直都在河南吗?”
李烨道:“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据说他一直都在河南。”
这也就是说,那位宛如月光般的谢思成,跟了荣王。
黄显俊大脑袋晃来晃去:“这是怎么想的啊,这是怎么想的啊。”
荣王自从起兵之后,虽然一度占了上风,但是自从霍家给筹集的十几万两军费之后,荣王部队便败了几场,这个时候去投靠荣王,以霍柔风常说的话,那就是活该。
在霍柔风心里,曾经有些日子,她甚至怀疑谢思成永远生活在一尘不染的世界里,直到后来知道谢思成是太平会的,她才把谢思成当成正常人来看待,但是无论如何,谢思成在她心里,都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当初谢思成离京时,霍柔风猜到谢思成会利用太平会做些事情,她想过太平会是趁机发财,却没有想到谢思成的心并不是发财这么简单,他似是在谋划什么。
霍柔风的心里隐隐地觉得不妥,究间是哪里不妥呢。
黄显俊和芦瑜也没有刚才那么欢乐了,两个互望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害怕。
还是霍柔风说道:“这件事若是传出去,李烨,你们家会受到连累吧?”
毕竟李大去投夺的人,是反贼荣王的。
李烨的眉头一直紧拢着,他道:“我爹也是这个意思,唉,也不知道我大哥是怎么想的。长房风生水起,把知意从扬州做到了杭州,谁能想到,他居然会去投靠谢思成。”
几个人顿时没有了刚才的快活,又枯坐了一会儿,霍柔风打个哈欠,对李烨道:“我要先走了,今天的消息太让人诧异了,我要回去好好想想。”
她说得云淡风轻,其实她倒是真的想要回去睡一觉,今天的消息太多。
重感冒,今天吃药睡了一天,晚上起晚了,下一章我还在写,先上防|盗,你们先不要看,晚一点再来
第二八八章 惊异
晚点替换
正月初七,一大早黄显俊就来到双井胡同,他给霍柔风带来了他家厨子做的驴打滚和豌豆黄,外加一坛子腊八醋。
“小九,你一定没尝过腊八醋,这是我乳娘自家腌的。”霍柔风倒是尝过腊八醋,不过但凡是有人给她送好吃的,她都很开心。
于是已经吃过早饭的她,又让厨房包了羊肉饺子,诚挚地邀请黄显俊一起吃,黄显俊摇头:“我家快要给我议亲了,女方家是要相看的,我还是少吃一点儿吧。”
霍柔风笑眯眯地打量着黄显俊肉丸子一样的身材,开心地把整盘饺子都吃了。
不过她还是有些遗憾,如果展怀在这里,一定会和她一起吃的,和她最最吃得来的朋友,就是展怀了。
吃饱喝足,她和黄显俊便去找芦瑜和李烨。霍柔风这才发现,黄显俊带了很多护卫。
在路上,黄显俊对她说道:“我说我来找你玩儿,我娘才让我出来的,你不知道,现在京城里人心惶惶,我若是不带个一二十人,我自己都不敢出门。”
霍柔风笑道:“不就是霍轻舟被人绑了嘛,谁还没让人绑过啊,有啥可害怕的?”
黄显俊挠头,压低声音说道:“小九,你刚从江南过来,京城里的事情你还不了解。我和你说啊,京城里,不对,是整个北直隶,就没有几个绑架官宦子弟的,尤其是京官儿家的孩子,别说霍炎他爹是二品大员,就是那些六七品的,也没人绑他们家的孩子。”
“为什么?”霍柔风瞪大了眼睛,京城果然是京城,绑票的规矩也不一样。
“官宦子弟和咱们不一样,他们家里没有咱们这么多钱,所以都是要报官的,若是遇到身份够高的,不但顺天府要查,就是刑部也要过问,还有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所以这要有多大的胆子才会绑架他们?”黄显俊耐心解释。
霍柔风暗暗为展怀捏把汗,你看看你啊,初来乍到不懂规矩。
“霍江府上报官了吗?”霍柔风问道。
“他家报不报官不知道,但是谁绑走了他,倒是已经查出来了。”黄显俊说道。
“查出来了?这么快?我小时候被绑架的事情,到现在也不敢肯定是谁做的呢。”霍柔风感慨。
黄显俊煞有介事地四下看看,低声对霍柔风道:“我和你说啊,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就是等会儿见到李烨和芦大也不能说。这案子虽说知道是谁做的,可是也没有定罪,做案的那人家里,咱们惹不起,不对,是整个京城也没谁惹得起。”
霍柔风连忙拈了块豌豆黄塞进嘴里,表示她的嘴堵住了,不能说话了。
黄显俊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凑到她耳边说的:“展家的人!”
“啊?”霍柔风的声音一下子扬了起来,黄显俊都不知道她满嘴的点心,怎么还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来。
霍柔风的确吃惊,她没想到竟然连黄大头也知道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霍柔风急忙把嘴里的点心咽下去。
黄显俊道:“霍九,你是不是这两天没有出门啊,这事儿都传遍了,你还记得前阵子半夜里锦衣卫四处抓人的事情吧,对了,就是你家安海被抓去的那次,我听人说,那次不是抓荣王的细作,其实是朝廷要抓展五公子展怀。”
“真的吗?安海被抓去的那次?”霍柔风问道。
霍家的下人被抓去,在京城里知道的人并不少,因为人是在霍家抓去的,若是霍家自己不把消息放出去,外人会以为霍家通了荣王。
“对啊,说起来安海还是替代展家五公子吃的牢饭呢,这可是极有面子的事。”黄显俊哈哈大笑。
霍柔风瞪他一眼,什么有面子啊,那天晚上她差点没给急死。
“你继续说,怎么就能肯定霍轻舟被人绑了,就是展家做的?”霍柔风继续刚才的话题。
“至于为何能肯定,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外面都在传,不但霍炎是被展家绑的,就连郭首辅的死,也是展家派人做的。可惜我娘看得紧,否则我真想去将军府里问问,表哥一定知道。”
黄显俊口中的将军府就是他的表舅镇国将军沈继光的府弟,他的表哥便是沈青彦。
沈青彦已经拿着朝廷的差事,常在外面直动,人面很广,这种事情找表哥打听最合适不过了。
可惜自从霍炎被绑走,京城里的大户人家便人人自危,以前绑票的只绑商户子弟,如今竟然把主意打到了二品大员家里,能不害怕吗?
好在据说这是展家派人做的,于是便又开始纷纷揣测展家和郭家、霍家之间的恩怨,可也怪了,说来说去,竟然想不起这两家人什么时候得罪过展家。
尤其是霍江,以前他做阁老的时候,也管不着闽国公的事,他是文官,与展家风马牛不相及。
于是这传言虽然传得沸沸扬扬,可是笃信的人也只有五成。
黄显俊就是那五成里的。
看着霍柔风好奇的眼神,黄显俊解释道:“外面都在说这是展家人做的,可是没人相信。不过我爹说,就是展家人做的,还让我们不要四处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霍柔风摇摇头,你们京城里的事情太复杂了。
黄显俊道:“通州有个铺子大量购进防风,腊月里时,展家人到过通州,据说是一位十五六岁的贵公子,身边的随从就是二三十人,气派大得很。闽国公有五个儿子,战死一位,余下四位里,五公子展怀恰好就是这个年纪,你说,哪有这么巧的事啊,谁都知道展家急需大量的防风,北直隶没人敢做他家的生意,偏就有个药铺子大量采办防风,而展怀又恰好去了那里,这不就是证明,展家不但有人到了京城,而且还带着不少人手吗?至于锦衣卫抓人的事儿,是我过年的时候听表哥说的,表哥让我没事儿不要四处走动。”
霍柔风松了口气,还是通州药铺子的那件事。
大年初二,她在庄子里遇到苏浅的时候,说的也是这件事。
第二**章 好戏
展怀连忙解释:“我们家的家教不严的,都是军规,我爹也只是针对我们几兄弟,后宅的事情他一概不管,全部交给我娘,我娘爱热闹,平日里要么跟着她养的那班小戏子排戏,要么就是打扮她的那些丫头,大嫂和三嫂过得都很逍遥自在。www.uu234.net”
霍柔风噗哧笑出来:“我又不到你家里去住,你爹的家法也到不了我身上,你不用解释。”
展怀的耳朵顿时红了,哥哥们如果知道他和小姑娘说这些,一定会打趣他吧。
前年他和三哥一起出去应酬,有个小姑娘非要让他教射箭,可偏偏又笨得要死,他教着教着就烦了,让人拿了五十支箭,告诉那姑娘,让她一次把这五十支箭全都射完。
后来据说那位千娇百媚的闺秀十几天胳膊痛得抬不起一,就连吃饭也要让人喂。
再看到那姑娘时,他本来还想问问那姑娘,回家后有没有继续练习,可是人家见到他,就像老鼠见到猫,远远地绕开。
他觉得那姑娘好生奇怪,明明是她要学射箭的......哥哥们听说后全都笑他,他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直到去年认识了小九,他才明白哥哥们为何要取笑他。
在无锡的时候,小九和宋家兄弟泅水,明明没有他什么事,他却死皮赖脸要教她,其实那时他还不知道小九是女娃娃,可他心里像是憋着气,就是不想让别人教她泅水。
他就和那个缠着要学射箭的姑娘是一样的吧,想要和小九套近乎,又找不到别的借口,他哪里是想教她泅水,他只是不想让宋家兄弟靠近她而已。
“小展,你的耳朵怎么又红了?你又没有发烧,为什么总这样啊,是不是耳朵有毛病?下次我见到罗杰,帮你问问他。”霍柔风说着,还伸手去摸摸展怀的耳朵,又摸摸自己的额头,霍小大夫确定展怀没有发烧。
“不用不用,你千万不要去问罗杰,他只会看奇奇怪怪的病,你去问了,他又不会,岂不尴尬。”展怀连连摆手。
“也是啊,那我问问小韩大夫吧,你还记得小韩大夫吗,在无锡时他给你看过病的。”霍柔风很认真地说道。
“没事,小九,我真的没事,对了,那个叫什么贾亮的,他家的事情处理清了吗?”展怀连忙岔开话题,免得霍柔风继续品评他的耳朵。
霍柔风眨眨眼睛,她不太明白展怀为何会不想看大夫,不过她的思维很快就转移到贾亮身上,她道:“我吩咐下去了,等到出了正月,给安老爹再置办一座更大的宅子,死过人的这座就给贾亮了。顺天府那里使了银子,只说贾林是得急病死的。”
展怀失笑,有钱真好,霍九爷三两下就把一件人命案子摆平了,贾亮一家有了自己的房子,顺天府办差的人发了一笔横财,安海一家换了一座更大更好的宅子。
“小九,你想不想知道霍轻舟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
展怀学着霍柔风的样子也眨眨眼睛,他的眼睛本就生得好,再这样眨一眨,霍柔风张大了嘴,好半天才说了几个字:“小展,你长得真好看。”
不论男的女的,霍九爷评价的第一项,就是长得好不好看,她经常会说谁谁长得好看,谁谁长得不好看,展怀听得都已经麻木了。
可是这一次轮到他自己,耳朵上的红晕终于蔓延到脸上,于是他就听到耳边传来霍柔风的惊呼:“小展,你害羞了!”
......
这下子,霍柔风终于明白展怀的耳朵没有病,可是她还是不明白,展怀为什么动不动就会害羞呢?
好在展怀终于成功地把霍柔风的思绪,从他的耳朵转移到霍轻舟身上,他带着霍柔风去了霍轻舟住的小院。
这院子是整座庄子里最偏僻的,院子里有两棵老榆树,夏天时榆树易生虫子,虫子爬在树干上连成片,很是恶心,偏这两棵树都有百岁树龄,又舍不得砍去,因此这院子也就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
一进院子,霍柔风就乐了,对展怀说:“这院子快要赶上你住的那里了。”
她指的是展怀在京城国公府的住处。
展怀哈哈大笑,笑了两声便又收住,压低声音对霍柔风道:“小点声音,他的耳朵灵着呢。”
霍柔风还没明白这当中的含意,便听到门见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有什么好笑的,你是在笑老子吗?”
霍柔风吃了一惊,这里面的人是霍轻舟?
她见过霍轻舟,那人虽然不招人待见,可却是个举手投足都透着清贵之气的贵公子,可是这说话的口气,分明就是个粗汉子。
然后她便注意到那扇千疮百孔的门,她正要问展怀,怎么不让庄子里的人把门修好,就听到砰的一声,随即传来木头断裂时的喀吱声,然后她便看到那扇体无无肤的门上,多了一条腿,一条从里面伸出来的腿。
霍柔风目瞪口呆。
她忍不住去看展怀,想问问展怀这是怎么回事,一抬头就看到展怀忍俊不止的神情。
这个霍轻舟,该不会是疯子吧。
她正要开口,展怀忽然拉住她的衣袖,然后一拉一拽,就轻车熟路地藏身在一张破柜子后面。
霍柔风不明所以,正在这时,她听到又是砰的一声,她连忙探出一只眼睛偷看,只见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被人踹开,一个人大摇大摆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如果不是知道这里面关着的是霍轻舟,霍柔风几乎不知道这位是何许人也,还以为是街上的乞丐。
霍轻舟看都没看门外的两名身材魁梧的大汉,他大模大样地站在院子中央,似是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骂道:“龟孙子,看到你爷爷出来,就吓得缩回去了?你丫的就是个孬种!”
没有人理他,就连那两名大汉也如同木胎泥塑一般。
霍轻舟骂完了,或许是自己也觉得无趣,便恨恨地吐了口唾沫,然后又回到屋子里去了,两名大汉立刻手脚麻利地把那扇破门关上,门吊已经掉下来了,他们像变戏法似的拿出锤子和钉子,砰砰砰几下就把门吊安上,重新上锁。
第二九零章 笑了
从小院子里出来,霍柔风再也忍不住了,她问展怀:“霍炎为何变成这样了?”
是啊,为什么呢?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这可能是展怀造成的,但是霍轻舟满嘴脏话,还有进屋前的那口浓痰却没人逼他,更不可能在短短几天里,把一位举止从容的翩翩佳公子逼成这样。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本来就是这样的。
没有等到展怀的回答,霍柔风抬起小脸:“平日里的轻舟公子是装出来的吧,真正的他就是这个满口粗话,举止粗俗的样子,对吗?”
展怀笑得无奈:“小九,我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样子时,委实惊呆了,我还以为我绑错了人。”
霍柔风哈哈大笑,对展怀道:“我见过霍江,他那人既古板又无趣,可即使是受了伤重,在人前也挺得笔直,不让人看到他的半丝狼狈,这样的一个人,是怎么教养出霍轻舟这个怪物的?”
展怀说道:“我打听到的消息,霍轻舟的母亲早死,祖母本身就是续弦,与他没有血缘关系,霍江生性冷漠,对他毫不理会,霍轻舟以前跟着师傅,倒也还好,后来师傅离开,他便成了脱缰的野马,霍江不管他,冯老夫人管不了他,他整日打扮成小乞丐小混混,混迹在市井之中,可是回到府里,他便又变成少有盛名的才子,一来二去,他就成了这个样子,只是除了你我,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见过他的这一面吧。”
“我看他轻而易举就从屋里出来了,他为何不逃走?”霍柔风还是不解。
展怀笑道:“你以为他不想逃走吗?可他也要有逃走的本事啊。”
说到这里,展怀脸上的笑容隐去,他冷冷地道:“我怎会让他逃走,不会。”
霍柔风忽然发现,不笑时的展怀也很好看。
冷冷的,有一种只有成年人才有的刚毅冷酷。
她正想告诉展怀,她的这个发现,猛的想起方才她只不过夸了一句,展怀就害羞的模样。
霍柔风忍着没说,只是冲着展怀坏笑。
展怀摸摸脸上,没有脏啊,小九看着他笑什么?
“小九,你笑啥?”他问道。
“小展,你像个大人了。”霍柔风羡慕地说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像大人啊,做大人一定很有趣。
展怀冷哼一声:“我虚岁已经十六了,从去年束发开始,我早就是大人了。”
霍柔风撇嘴,你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六岁,男人二十及冠,那时才算是真正的大人,不像女子,十五岁就是大人了。
“再过三年,我就及......我就束发了,到时候我也是大人了。”霍柔风差点说出及笄,她吐吐舌头,踮起脚尖,挺起平平板板的胸脯,让自己看上去更高一点儿。
她不知道是怎么了,去年一整年,她才长高了两寸,倒是胖了不少,双下巴都有了。
霍柔风忍不住伸手捏捏自己的双下巴,对展怀道:“你还准备把霍炎关多久?”
展怀道:“嗯,也不用多久,就是把这件事闹到皇帝面前为止。”
霍柔风想起昨天在黄显俊口中听来的话,她对展怀道:“你放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只是大多数人都不相信,他们不相信你真的来到京城,更不相信你会杀了郭咏,又绑架霍炎。不过还是有人信的,黄大头就深信不已。”
展怀笑道:“越是有人信有人不信,人们对这件事便越是好奇,谈论的也就越来越多,有些人想要无动于衷视而不见也不可能了。”
霍柔风想了想,觉得展怀说得太有道理了,她道:“我与霍江接触过,他那个人怪怪的,听说霍家已经报官了,顺天府的人也在查,不过依我看,这案子或许就要不了了之。”
以霍江的身份,一定不会让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
展怀皱眉,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层,或许是他对霍江不够了解吧。
他的双眸如同两泓幽潭,深不见底,他静静地看着霍柔风,缓缓问道:“小九,你对霍江此人怎么看?”
霍柔风想了想,道:“他年轻时一定很好看,现在上了岁数也不难看,只是这个人浑身透着古怪,我总觉得他和我说话的时候,像是想要隐瞒什么,对了,他居然叫我小风,他和我又不熟,他又不是我家长辈,还要乱给人家取小名吗?”
她们家也没有人叫她小风呢。
展怀一怔,问道:“霍江叫你小风?他给你取的?”
他以为只有他才会给霍柔风取名字。
霍柔风道:“是啊,他叫我小风,我们家也没人这样叫我。”
展怀哈哈大笑:“你们家都是叫你小九,是吧?”
霍柔风皱起鼻子做个鬼脸,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么无趣的父亲,居然养出一个这么有趣的儿子,对了,霍思谨也没有她哥哥有趣。”
展怀笑道:“你觉得霍轻舟有趣吗?”
霍柔风点点头:“他就是有趣啊,哪有这样的人,一面是这样,另一面又是那样,而且这两面没有半丝相同,也不知道他平时是怎么生活的,比如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是轻舟公子呢,还是霍小混混呢?”
听她说出霍小混混四个字,展怀又一次哈哈大笑,小九,你忘了,你也姓霍。
两人有说有笑,回到展怀住的院子,霍柔风见院子里堆着一堆还没有清走的刨花,好奇地问道:“咦,你还做木匠活儿了?”
展怀道:“这是阿有做的,他家祖上是木匠,后来他爹被倭人杀死了,他和他的哥哥被我家的军队搭救,他哥从军,他那时年纪还小,我爹见他长得壮实,就让他给我当了小厮。说起来,他的木匠手艺是无师自通,他从小就喜欢用木头做东西,后来来府里干活的木匠见他好学,就教了他几招,他便做的有模有样,我在福建的屋里,有几样家什都是他亲手制做的,以后你到福建就能看到了,这几天在这里闲着无事,又不能出去,他便琢磨着要做指南车。“
第二九一章 不速
“指南车?”霍柔风的眼睛瞪大了,她的小脸熠熠生辉,分外晶莹。www.uu234.net
展怀早就发现了,只要一说到与行军打仗有关的事情,霍柔风就格外兴奋,那架式就像给她一匹马,她立刻就要去冲锋陷阵一样。
“对,就是古籍中记载的指南车,传说古代皇帝出行、行军打仗时都用指南车。”展怀耐心地解释。
霍柔风大喜:“小展,你要带着指南车去打仗吗?”
指南车啊,她听说过却没有见识过。
展怀失笑:“小九,指南车早就失传了,如今航船和行军都是用指南针,小巧轻便。阿有是太闲了,所以我就让他做个指南车来玩玩。”
霍柔风双眸放光,声音里都是恳求:“小展,阿有把指南车做出来,你让我也玩玩好不好?”
对于指南车,她也只是听说过,听说指南车上坐着木偶人,木偶人赶着车,那车就往前走,无论往哪个方向,针盘一直是指着南面。
只要想想就觉得好玩了。
展怀看着屁颠屁颠的霍柔风,忍不住想笑,其实这个指南车,他原本就是想要做给小九玩的,看来他又猜对了,小九是真的有兴趣。
“阿有能不能做得出来还不一定,指南车是什么样子我也只是在书上见过,阿有没读过几天书,他见都没有见过,全凭我告诉他,如果做出来了,我就告诉你,到时你来看。”
霍柔风把两只小手放到胸前,学着金豆儿的样子,冲着展怀说谢谢,展怀哭笑不得,很想伸手揉揉她的小脑袋。
他真有福气,可以看着小九长大成人,不对,是他和小九一起长大。
小九及笄的时候,他也快要弱冠了,他和她算是青梅竹马吧。
阳光下,展怀笑得眉眼弯弯,霍柔风有些奇怪,明明求着想看指南车的人是她啊,要高兴的人也是她,展怀为何也要这么开心呢?
做了两世小孩子的霍柔风不明白。
霍柔风回到双井胡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去打听霍江府上的动静。
不久,张升平亲自来见她:“霍大人府上没有什么动静,不过已经报了官......”
张升平刚说到这里,霍柔风就看到她院子里一个七八岁的叫宝墨的小厮正从夹棉帘子里探头进来,显然是看到张升平在屋里,他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采芹眼尖,她也看到了宝墨,她的俏脸立刻沉下去了,门外的婆子们是干什么吃的,九爷和张头儿在屋里说事儿,就有人敢过来伸头探脑。
不过她马上就想到了,婆子们能让宝墨探头,一定是有重要的事。
她悄悄走出去,寒梅傲雪的夹棉帘子一掀开,宝墨果然就在门外,采芹一把拎住他的耳朵,把他拎到一边,压低声音问道:“不长眼的东西,你在这儿干嘛?”
宝墨看到采芹就已经吓傻了,这会儿差点就吓尿裤子。九爷院子里的人,不论是前院的还是后院的,哪个不怕采芹姐,就连安海看到采芹都要满脸陪笑,生怕采芹姑娘哪里不满意了,追着他骂上三天三夜。
霍柔风看到宝墨,也看到采芹出去,她示意张升平继续说下去,张升平道:“霍大人初六已经上衙,要到初十才休沐,这几天他每日上衙下衙,和以前没有两样......”
张升平正说着,夹棉帘子又一次撩开,这一次探头进来的是采芹。
采芹有些迟疑,见霍柔风望向她,便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道:“九爷,霍江霍大人来了。”
“谁?你说谁来了?”霍柔风吃了一惊,别说采芹不可置信,她也同样以为自己听错了。
“回九爷,是霍江霍大人,您看,这是他的名帖。”说着,采芹把从宝墨手里拿来的帖子递给霍柔风。
如果不是帖子上的字全都认识,采芹还以为宝墨通传错了。
霍柔风接过名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没错,就是霍江。
她沉下脸来,问道:“他在大门口?还是在门房等着?”
采芹的脸色就像是撞到鬼一样:“霍大人没走正门,他这会儿在后巷里。”
后巷?也就是走的后门了。
但凡是大户人家的后门,都是给下人们和外面来送货的出入的。
霍江堂堂二品大员,不走正门,却跑到后门等着,这要有多么不敢见人啊。
霍柔风冷哼:“他和我们这个霍家有来往就这么丢人?不敢让人看到?”
她原本认为,既然霍江也算是救过她一次,先前霍江忘恩负义的事儿也就扯平,那十多万两银子就全当做善事了。可是没想到,霍江不但主动登门,而且还要偷偷摸摸。
霍柔风索性也不想告诉姐姐了,反正这府里府外的事,姐姐全都了如指掌。
“就请他从后门进来吧,腾间屋子出来,我去见他。”
所谓的腾间屋子,那就是在后门附近腾屋子了。
采芹出去交待,又叫了张亭和张轩陪着霍柔风一起过去。
采芹让人腾出的屋子是管事婆子们给来送货的对帐用的,平时也常有人在,屋子里虽然没有地龙,但是两个火盆把屋子里烧得暖洋洋的。
霍柔风进去的时候,霍江已经等在那里了。
她从外面进来,也没有看到霍江的随从,和上次在永济寺里一样,霍江又是一个人,没带随从。
霍柔风便也让张亭和张轩留在门外,她独自走了进去。
“霍先生,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您能光临,寒舍蓬壁生辉,荣幸之至。”
听到她狗屁不通的咬文嚼字,霍江紧绷的面部线条微微松驰,他的目光落到霍柔风的脸上,并不冰冷。
“小......霍公子,犬子前几日不知所踪,不知霍公子可有耳闻?”
霍柔风暗暗吃惊,她没有想到,霍江突出其来见她,开门见山便直接说起霍炎霍轻舟失踪的事情。
和她说干嘛?又不是她把人绑走的。
霍柔风脸上那唯一的一丝笑容也没有了,她冷着脸,微微扬起头,她只到霍江腋下的位置,可是她那扬起的精致下巴和微垂的目光,却让霍江感觉,霍九是在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第二九二章 来客
霍九只是一个孩子,可是霍江却突然感觉,他在一个孩子面前自惭形秽!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屋子里应是点过香料,带着淡淡的檀香气息,他不由自主又想起了那夜在圆通大师的木屋里的情景。www.uu234.net
和尚住的地方充斥着檀香味道,远比这间屋子更加纯粹。
他听到霍九一字一句地说道:“霍先生,令郎出事我也深表同情,可是我们家小门小户,一不是顺天府,二不是刑部大理寺,霍先生突然登门,就是为了告知此事吗?”
霍江再次深吸一口气,他努力不让自己失态,可是一只手还是伸开又握住。
这是他的右手。
他右肩上的伤还没有好,虽然没有伤及筋骨,但他还是担心自己不能再提笔,因此每天都会活动手指,像这个握拳的动作,每天都要重复无数次。
只是现在,并非是他活动手指的时候。
他能感觉到自己双手的手心里都是汗,冰冷的汗。
“的确与贵府无关,犬子失踪之后,我便已经报官,只是至今音讯皆无,就连抓走他的贼人也没有来向我讨要赎金,因此......”
他说得很慢,每一句话都像是使出全身的力气,霍柔风甚至觉得下一刻霍江就会倒下去。
她不由自主打量霍江,霍江的脸色居然比在永济寺里还要难看。在永济寺他身受重伤,却也不似现在这样的脸如死灰。
她甚至在霍江的眼睛里看到了绝望。
她心里一酸,她在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被人绑架,父亲把她找回来时,眼中都是泪。
霍江也是心疼儿子吧,虽然她听展怀说,霍江对霍炎不闻不问,可是此时此刻,霍柔风却在霍江的脸上看到了悲伤。
霍江在担心霍轻舟,只是他没有像普通人一样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而已。
“可是霍大人,我只是个从七品的绿豆小官,也帮不上您什么。”霍柔风说道。
霍江还在看着她,眼底的悲伤越来越明显,他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
霍柔风觉得奇怪,活了两世,她也没和读书人打过太多交道,尤其是像霍江这种读书人中的读书人,她更加不了解了。
霍柔风只有一个念头,和读书人打交道真是太累了。
有什么话,你不能堂堂正正地大声说出来吗?
“霍先生,您可是有什么事想让我帮忙吗?我也挺想帮您的,可是我们家初来乍到,就连京城和附近的路还没有认清,能帮上您的不多,对了,您缺银子吗?”
霍九爷最能拿的出来的,便是银子了。
霍江的嘴角溢出一抹笑容,只是那笑容挂在他僵硬的脸上,非但看不出喜气,反而有一丝诡异。
霍柔风缩缩脖子,她越发不喜欢和霍江这样的人打交道了。
累,太累了。
“小......霍九公子,我不是来借银子的,我只是来看看,没事,我也该回去了,你没事便好。”
霍江的声音一如往常干巴巴的,没有波澜,霍柔风常常想,和为翰林院掌院学士的霍江,如果让他来讲学,下面会不会睡倒一片呢。
即使是现在,也根本听不出霍江每句话中的悲喜,他的声音就和他的神情一样,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
“霍大人,您是说您是来看我的?”霍柔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她和霍江,好像没有什么交情吧。
霍江救过她,但那早就扯平了。
她不欠霍江的。霍江倒是欠着她家十几万两,算了,这笔银子就不提了,提起来就肉疼。
霍江当然不会想到,就这一会儿,霍柔风便想了这么多。
“霍九公子,我要告辞了。”霍江说着,便站起身来,居然是要走了。
霍柔风越发觉得奇怪了,这个霍江究竟是怎么回事?
“霍先生,令郎的事情还有解决的办法吗?或许您应该上奏天子,请天子下令,让锦衣卫帮着一起找找。”
霍柔风都替霍江着急,儿子丢了几天,生死未卜,你不去找儿子,跑来我们家看我,你是有病吧?
不过她也不想刺激霍江,谁家丢了儿子都不会高兴。
再说,展怀不就是想把这件事传到皇帝耳中吗?
霍江摇摇头:“犬子的事,并非是天子会管的,罢了罢了,我告辞。”
说着,他便向霍柔风拱拱手,抬步走了出去。
霍柔风连忙跟出去,让在廊下站着的张亭去送霍江出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霍柔风一头的雾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霍江真的在怀疑她?
对啊,她既然能够查出来霍轻舟去过贾亮家所在的胡同,那么霍江说不定也查出来了。
霍江在怀疑她?
对,一定是这样,霍江知道了贾亮兄弟的事,也猜到贾林的死和霍轻舟有关系,因此便认定是她绑走了霍轻舟,甚至还会以为霍轻舟已经被她派的人给杀死了。
霍柔风觉得自己一个头比几个大。被人怀疑也无所谓,真若是躲不过,九爷出银子找几个心甘情愿顶罪的人便是了。
九爷不怕霍江找她麻烦,她只是为展怀不值。
展怀说过,他之所以绑了霍轻舟,一是为她出气,二来也是和郭咏那件事一样,要给朝廷施加压力,让上上下下人人自危。
可若是霍江把这件事算到她头上,九爷损失银子事小,展怀岂不是白绑了霍轻舟。
霍柔风想到庄子里那扇被霍轻舟踹得千疮百孔的破门,她就觉得真的对不起展怀。
她很郁闷,郁闷地想去吃东西。
霍江走得很慢,跟在后面送他出来的张亭不得不走几步就停下来,免得超过他。
霍江的每一步都似有千钧之重,这里离后门很近,可是对他而言,却似有千万里。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调转头来,张亭措不及防,险些撞到他身上:“霍大人,您有何吩咐?”
霍江叹了口气,方才鼓起的勇气在张亭的一句话间又烟消云散。
“算了,你回去吧,我自己认识路,你是练过武功的吧,就守在你家九爷身边,一步也不要离开......更不要让她出门。”
第二九三章 轿子
送走霍江,张亭挠着脑袋往回走,都说京城里随便掉下一块牌匾,就能砸死三个当官的,这当官的见多了,可还没有像霍江这样的,霍江来的时候,居然没有坐官轿,就是街上拉脚的那种轿子,大冬天的,他给霍江撩开轿帘都闻到一股子难闻的味道,也不知道这位状元及第的霍大人怎么能坐得下去。www.uu234.net
张亭边走边摇头,就看到范嬷嬷迎面走过来。范嬷嬷原是霍大娘子身边的人,来到京城后,做了后院的主管嬷嬷。九爷年纪还小,还没有搬去前院,另有一道门是给他们这几个年纪大些的小厮出入的,因此,张亭很少能遇到范嬷嬷,又因为鲜少见面,所以他本能地对范嬷嬷有几分畏惧。
霍家从上到下,女人都很难惹,以至于这些皮惯了的小厮们看到府里有点身份的丫鬟婆子,全都是头大如斗,生怕被她们找茬儿。
张亭咧开嘴,让自己笑得像朵绽放的喇叭花儿。
“范嬷嬷,您好啊。”
范嬷嬷哼了一声,道:“霍大人送走了?”
张亭脑子转得飞快,立时明白了,敢情范嬷嬷并非偶尔过来,在是冲着他来的。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那么多,范嬷嬷怎会亲自来找他,不用问,这是大娘子吩咐的。
想起不怒自威的霍大娘子,张亭立刻收起脸上夸张的笑容,端端正正地站好,对范嬷嬷道:“回嬷嬷,霍大人已经走了。”
“继续说。”范嬷嬷说道。
张亭咽口唾沫,把自己看到的全都说了一遍:“霍大人没带随从,就连轿子也是街上拉脚的,霍大人临走时对我说,让我跟着九爷,一步也别离开,还说别让九爷出府。”
范嬷嬷点点头,对张亭道:“除了九爷以外,不要再对别人说了,你伯父和你兄弟也不许说。”
张亭连连称是,看着范嬷嬷身姿如松的背影,悄悄抹了把汗。
这才多一会儿啊,大娘子就知道了,还打发范嬷嬷来问他,可见大娘子对于这件事的慎重了。
张亭哪里还敢停留,飞奔着去向霍柔风回话去了。
霍柔风听完张亭的话,一头雾水。
霍炎失踪了,霍江担心儿子,不是应该去叮嘱霍思谨吗?免得女儿也会出事。
关她霍九什么事啊?
虽说都姓霍,可一个是陇西霍家,一个是杭州霍家,一个在西一个在南,两家没有丁点儿亲戚关系。
霍柔风想起在永济寺时,霍江甚至矢口否认他认识霍老爷,更是决口不提霍老爷帮他供养女儿的事情。
这样的人,又怎会好心叮嘱她啊。
有些事情不能想,越想越生气,霍柔风为了不让自己气成大肚子蝈蝈,只好又想了想霍江在阿花的利爪下救她的事情。
果然,这一招很有用,她这样想了想,心里的气就消了。
她靠在大迎枕上,翘着二郎腿,思忖着怎么样才能让霍江主动把这件事捅到皇帝面前。
她想了几个办法,都被她否决了,霍江的性子,不会这样做的。
唉,霍柔风忽然发现,霍江这种看似毫无亮点的人,却让人抓不住半分把柄,他不圆滑,可是想要把他抓在手心里,却是难于上青天。
霍柔风脑海里掠过一个念头,霍江这是自保之道吧。
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即逝,因为霍柔风实在想不出来,霍江那种人本性就应该是这样的吧,哪里还用为了自保而伪装。
可是无论霍柔风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霍江为何要来见她,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掌灯时分,霍柔风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喊饿,第二件事就是要吃羊蝎子火锅。
冬天里灶上常备着羊蝎子,没过一会儿,炕桌上就摆上了。霍柔风边吃边问采芹:“我姐让人来找过我吗?”
采芹道:“没,奴婢看着快到晚膳时分,便让人去向大娘子说一声,大娘子说您想睡就睡吧,让奴婢们不要吵到您。”
霍柔风哦了一声,专心致志地啃羊蝎子。啃着啃着,她忽然抬头问道:“花三娘回来过吗?”
采芹忙道:“她的人虽然没有回来,可是让人给奴婢带过话,说她出去串门子,出了正月才回来。”
霍柔风点点头,展怀说过花三娘的事,花三娘就在霍江府里,也不知道她是找的什么门路,居然在霍家捞了个帮佣的差事。
见她不问了,采芹才慢悠悠地说道:“就在您睡觉的时候,外头的人递话进来,说是霍大人的轿子刚走,就有个小丫头从大树后头闪身出来,看着霍大人的轿子好一会儿,这才走了。”
霍柔风一怔,问道:“什么样的丫头?”
采芹道:“奴婢也是听外头的人说的,说是十五六岁,长得齐整,不是咱府里的人,似乎也没有见到过,不像是曾经来府里做客的人家的。”
霍柔风蹙起眉头,霍江没穿官服,不带随从,在街上随便找了一顶轿子,而且还是走后门,他做得如此隐密,居然还会被人盯梢,这个小丫头的幕后指使,要么是像锦衣卫那样无处不在的探子,要么就是霍江身边的人。
如果是锦衣卫,他们自己远比那个小丫头要强多了,断不会被霍家的人看到。
因此,那小丫头背后的人,是霍江身边的人才更有可能。
不知怎么的,霍柔风首先想到的便是霍思谨。
可是霍思谨为何要让丫头来盯着自己的亲爹呢?
霍柔风越发盼着花三娘回来了,话说过年的时候,府里这么忙,花三娘却跑去别家府里帮工,仅是这一条,霍柔风就足能让花三娘为她去查一件事了。
霍柔风用双手拿起一块羊蝎子,放到嘴边继续啃了起来。
而此时的霍思谨,正听着翠缕说起白天的事来。
“大老爷的轿子在前面走,奴婢便也雇了一顶轿子,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就见大老爷的轿子在翰林院不远处停下,大老爷走下轿子,却没有去翰林院,而是却是附近的东小街。”
第二九四章 碎裂
“奴婢便大着胆子在后面跟着,见大老爷进了东小街,找人问了几句,然后顺着那人指的方向,便进了一间衣裳铺子。”
听到这里,霍思谨皱起眉头:“衣裳铺子?府里就有针线婆子,父亲去衣裳铺子做什么?”
翠缕道:“奴婢先前也觉得奇怪,便没敢跟进去,独自在外面等着。没过一会儿,大老爷从衣裳铺子里出来,奴婢险些没有认出他来。”
“大老爷的衣常都换了,就是寻常人家的穿戴,身上的斗篷也换成了厚重的大棉袍子。待到奴婢认出这是大老爷时,委实给吓了一跳,好在大老爷并没有看到奴婢,不远处有顶拉脚的轿子停在那里,大老爷没有回到自己的官轿,而是坐了这处的脚的破轿子上了路。”
“奴婢咬咬牙,觉得还是要跟过去看看的,至少还能知道大老爷这是要去哪里。大老爷坐了轿子前腿走了,奴婢便也拦了一顶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
“大老爷的轿子去了双井胡同的霍家,而且大老爷没有敲门,而是私自去了后门。”
听到后门两个字,霍思谨吃了一惊,追问道:“你没有看错吧,父亲居然放着前门不走,而要去走后门。那个霍家算什么人家,不过就是商贾而已,依靠霍九的能言善辩,硬生生地捞了一个芝麻绿豆官儿。”
翠缕点头:“小姐,奴婢没有看错,大老爷不但去了双井胡同,而且到了霍家,居然主动去走后门!”
霍思谨心里隐隐发凉,她道:“你继续说下去,后来呢?”
翠缕把她看到的一字一句地说给霍思谨。霍思谨听完,良久不语。
大哥霍炎忽然失踪了,明眼人都清楚,不用担心霍炎的生死,绑到霍家的长房长孙,如果不把人当成牲口一样关起来,再趁机要上千两银子,那岂非是白绑了。
谁又会蠢得坐等。
“后来大老爷走出后门,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厮跟着送出来”,说到这里,翠缕想了想,继续说道,“那个小厮奴婢曾经见过,只是当使没有现在这么高。”
“他是谁?”霍思谨沉声问道。
“回小姐的话,这人是霍九爷身边的小厮,他叫张亭,前阵子贾亮在闹市追着一个人跑,那个跑着的人,便是现在这个叫小厮的。
霍思谨大吃一惊,霍江这么隐密地去双井胡同,看不到霍家对这件事的重视,就连霍江从霍家出来,也是打发小厮相送。
父亲是去见霍九吧。
这个念头不用深纠,霍思谨也知道自己猜对了。
一向严肃的父亲,居然乔装改扮去见一个商户家的小孩子,父亲在想什么?他不去打听哥哥的下落,反而去见霍九?
霍思谨想不明白,她和霍江接触的次数很少,即使见面,也就是她向父亲行礼,霍江淡淡点点头,这礼数也就算尽到了。
在她看来,父亲是威严的,冷酷的,也是令人捉摸不透的。
无论哪一点,都不像是要费尽周折去见一个小孩子的人。
霍思谨无奈,对翠缕道:“大老爷这会子在书房吗?”
翠缕忙道:“奴婢就像去时一样,也雇了轿子在后面远远跟着,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明明这条路上并不拥紧,可是奴婢的轿子跟着跟着,便看不到大老爷的轿子了。”
“奴婢只好先回来,想过一会儿或许还能遇到。待到奴婢走到家门口,才看到原先走在我前面的那顶轿子正往回走,和奴婢的轿子险些撞上。奴婢这才发现,这轿子是空的。”
霍思谨叹了口气,道:“就先这样吧,你去歇息吧。”
她的声音非常温柔,如同四月的微风吹拂着水面,带起片片涟漪。
翠缕应声退下,可是刚走出去,便又回来了,对霍柔风道:“方才奴婢吩咐下去的事情有了眉目,大老爷回府后没来后宅,而是直接去了内书房。这会儿子还没有出来,中间不让人服侍,就是一个人关在屋里。有个老太太看他这样。还以为是着凉了,所幸这天气虽冷,心里却还是暖洋洋的。”
霍柔风推开窗子,窗外是株梅树,不知是不是又长出新的花苞了,她伫立窗前,良久才离开。
她对哥哥霍炎没有好印像,也并不关心霍江的生死,她现在担心的事情,便是霍江与杭州霍家之间的关系了。
她很想知道这其中都发生过什么事,竟然让霍江亲自去见霍柔风。
她沉默着,直到夜风吹起,让睡熟的人们全都吹到,她独自坐在廊下的五星。
她不知道霍炎是被谁抓走的,对,大家都说霍炎是被人绑架的,而并非是别的原因。
霍思谨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有朝一日,她被人绑走的话,父亲会不会伤心呢,还是像现在这样,平静得如同全没这种事情发生过的样子。
就是不知道她那位连正眼也不曾给过她的大哥,此时此刻是什么心情。
霍轻舟的心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就在下午,他一脚踹出去,那扇万分倔强挺直不倒的门,终于碎成了几块,再也无法拼起。
随着那清脆的碎裂声,霍轻舟的心也松开了,就像是一只抽绳的荷包,有一天剪去那绳子,荷包便大咧咧地敞开着,能把荷包里的物件看得清清楚楚。
霍轻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对着蔚蓝的天空,对着满院子的萧索,他有着片刻的平静。
如果世间万物,均似这天空般洁净,都如这院子般纯粹,那该有多好。
霍轻舟又做了几个深吸呼,这才像是刚刚看到一样,瞪着守在廊下的两名大汉:“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就说老子要见他,老子倒要是好好看看,这是何方神圣。”
霍轻舟冷冷地说道,或许他是一个人在小黑屋里关得久了,两名大汉只是听到他说话,但觉得背上生寒,这位神神叨叨的霍大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也可能他已经疯了吧。
但是无论如何,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尽快传到五爷耳中。
第二九五章 出现
展怀正在看着阿有做木匠活儿,大冷的天,乡下地方也没有什么好玩的。m.www.uu234.net
阿有做的就是指南车,他只是木匠,对于机括之术一知半解,因此,赶车的木偶人有了,车也有了,但是这木偶却赶不了车。
指南车的外形图是展怀画的,可是除此以外,他就帮不上忙了,只能看着阿有一遍遍地装,再一遍遍地拆。
展怀想起一个人来,罗杰,那个来历不明的大夫。
罗杰曾经说过他会做千里眼,而且罗杰做的能保温的食盒他也用过,的确是一件妙物。
或许可以把罗杰请过来一起研究研究。
耿义悄悄进来,把霍轻舟的那番话学了一遍,边学还边看展怀的脸色,没有办法,霍轻舟的话太糙了,五爷虽然在军营里待了几年,可毕竟是出身国公府的贵胄公子,这种话都怕污了五爷的耳朵。
展怀听得饶有兴致,如果没有绑了霍轻舟,他打死也想不到霍轻舟说起话来比军营的粗汉子还要“雅致”。
展怀哈哈大笑:“有趣,太有趣了,让我想想,怎么见他。”
耿义一怔,忙道:“五爷,那姓霍的虽说要见您,可您不用真的去见他啊,那是个疯子,不对,比疯子还要疯,是疯狗。”
展怀收起笑容:“怎么的,我要见什么人还要听你们的?我被困在这里,离京城又远,我哪里都不能去,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乐子吗?”
耿义吓得缩缩脖子,说来说去就是霍九爷不方便每天都来找您玩,您是憋闷得难受。
展怀真是太憋闷了,从小到大,最憋闷的就是这几天了,若是阿有的指南车能做出来也行,可是现在他还能干什么,还有比霍轻舟更好玩的吗?
没有了。
霍轻舟也不怕冷,就在院子里站着,两腿叉开,双臂抱胸,一身的碎布条被风吹得忽忽做响,绾发的玉簪已经断了,长发在风中飞舞,和那些碎布条交相辉映。
展怀趴在墙头上,借着树枝的掩映看着院子里的霍轻舟,啧啧称奇,可惜小九不在,否则一定认为霍轻舟是丐帮的。
想到小九对江湖事的如数家珍,展怀的嘴角就勾了起来,小九这辈子恐怕也接触不到真正的江湖,她的江湖只存在于戏本子里。
霍轻舟抱臂而立,他在等,他要等着那个把他绑来的人。
他听到有微不可闻的咔嚓声,这是细小树枝被不小心碰断的声音,墙头上有人!
霍轻舟冷笑:“藏头藏尾的龟孙子,你以为你躲在墙头上,你爷爷我就不知道吗?快给爷爷滚出来,把你爷爷惹急了,把你的卵蛋给挤出来!”
院子里的两名大汉再也忍不住,上来便要堵住霍轻舟的嘴,霍轻舟没有回头,双拳向后齐出,两名大汉便飞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霍轻舟轻蔑地笑笑,冲着展怀藏身之处吼道:“龟孙子,你以为你爷爷是真的冲不出去吗?爷爷我之所以留在这里,就是想看看你究竟是哪只蛆,连你爷爷我都敢绑,你怕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的话刚刚说完,躲在门外早已气得握紧拳头的耿义和耿锁便冲了进来:“你奶奶的,姓霍的,也不问问这是什么地方,轮得着你狂吠?看老子们打烂你这张狗嘴。”
说着,二人出拳如风,招招都是打向霍轻舟的嘴巴,当第一拳落到脸上时,霍轻舟就认出了他们,不对,是认出了他们的拳头。
就是这两个家伙,把他揍得遍体鳞伤。
如果是在平时,他一个对他们两个,也能堪堪打个平手,最差也不会败得很惨。可是现在不行,他有多久没有吃过饱饭了,就是在这里站上一会儿也觉脑袋发晕,方才给那两名大汉的两拳已经用尽他的余力。
对,他也就是虚张声势而已。
趴在墙头上的展怀不忍再看,他伤心地闭上了眼睛,直到估摸着霍轻舟已经被揍回屋子里,他才重又睁开双眼。
院子里除了一滩不知是哪里的血以外,果然不见霍轻舟了。
展怀叹了口气,这也太快了,他又无事可作了。
“那血是怎么回事?”展怀下了墙头,冷声问道。
耿义忙道:“回五爷的话,那是鼻血,这姓霍的和以前一样,没有大碍,只是把他的嘴给打肿了,免得他再胡说八道。”
展怀点点头,正准备回自己的院子继续看阿有拆了装,装了拆,就听到刚刚安静下来的小院里又传来霍轻舟的谩骂声:“狗日的,以为打了老子的嘴,老子就不能骂你了吗?小娘养的,偷偷摸摸的东西!”
耿义和耿锁恨不得去堵住五爷的耳朵,免得这些污言秽语传到五爷耳朵里。
可是已经晚了,展怀已经听到了。
他指着墙头,不可置信地问耿义:“他说我是小娘生的?小娘是啥?北方人为何还要分大娘和小娘?”
耿义松口气,好在五爷长在福建,霍轻舟那一口地地道道的京骂,五爷只能听懂七七八八。
“五爷,这儿冷,咱回去吧。”耿义连哄带骗。
展怀凌厉地看他一眼,这小子也不过在双井胡同待了几天而已,就把霍家人哄小九的本事学会了,小九多大,他多大?能一样吗?
他没理耿义,抬腿向那座小院子走去,这一次他没有爬墙,他直接从门里走了进去。
耿义和耿锁面面相觑,两人立时反应过来,尾随着展怀一起进去。
霍轻舟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屋子里出来了,还以方才一样,大马金刀站在院子中央,就在展怀走进去的那一刹那,霍轻舟怔住。
他也只是想要试着激怒绑架他的那个人而已,这也是此时他唯一能做的事了,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出去,除了激将法,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先前他骂了那么多,这人都没有出来,这次他才骂了两三句,这人便出现了。
一定就是这个人!
这几天他虽然陆陆续续见过不少人,但是这个少年的出现,让他几乎立刻便能肯定,这就是绑架他的人!
第二九六章 相见
展怀缓步走到霍轻舟面前,霍轻舟眯起眼睛打量着他,眼前的少年十五六岁年纪,和他一般高矮,鹰羽般的浓眉下,一双眸子宛如落入凡间的星子,熠熠生辉,霍轻舟还是第一次看到男人的眼睛也能这么漂亮。m.www.uu234.net
寒冬腊月,他只穿一件大红箭袖,却没有半分瑟缩,没戴帽子,乌黑的头发没有绾髻,而是用三颗指肚大小的南珠束成马尾,脚下一双小牛皮靴子乌黑锃亮。
少年的眼睛里像是含着笑,可是神情间却带着淡淡的倨傲。霍轻舟见过这种神情,这是生来尊贵的人特有的平易近人。
霍轻舟可以肯定,这少年不是普通武将家的子弟,当然也不会是书香门第的,书香世家的子弟是不会把头发束成马尾的。
京城里的宗室和勋贵子弟,霍轻舟全都见过,他从未见过这个少年。
京城里若是有这样出色的人物,他不可能不知道。
若不是京城里的,那还会是谁?本朝没有异性王,几位藩王家里也没有这个年纪的儿郎,那会是谁呢?
蓦的,霍轻舟想起了一个人,他回到京城的第一天便听说了,前阵子锦衣卫为了抓这个人,深更半夜满城搜查。
难道这个人真的在京城?
“展怀,闽国公第五子,驸马展愉之胞弟!”霍轻舟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崩出来,在展怀听来,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展怀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儿,月牙下面有两道浅浅的卧蚕,而他的一双眸子却更加光亮清透。
“轻舟公子霍炎,幸会幸会。”他笑得很开心,就像他刚刚见到霍轻舟似的。
霍轻舟在心里暗骂,老子都被你绑来几天了,你还幸会个屁!
可是面对眼前光鲜亮丽如同初升太阳的展怀,他忽然发现,这些天来他骂出的所有脏话,此时全都无法出口。
这个少年或许没有宗室子弟的精致,却比他们都要鲜活,神采奕奕,让人不想去亵渎,生怕一开口间下一个春天就不知去向。
少年便像春天,蓬蓬勃勃的春天。
霍轻舟的千万辱骂,也只化成一声冷哼。
而且他哼过之后就后悔了,因为展怀冲他笑了,笑得温暖而宽容。
霍轻舟立刻感觉到他的这声冷哼,在展怀的笑容里就显得无比小气。
他只好寒着声音质问:“展五公子,霍某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把我囚到这里是意欲何为?”
这话说得也不好,很老套,可是霍轻舟一时也想不出别的了。
他清楚地感觉到,展怀年纪虽小,可是站在这里,还是让他感到一种威压,就像是一座青翠欲滴的山,再是漂亮再是鲜嫩,山还是山。
展怀微笑:“轻舟公子才高八斗,世间无双,展某能够请到轻舟公子,荣幸之至。”
霍轻舟就连骂他都不知道该怎么骂了。
这世上真有如此脸皮厚的人啊,指鹿为马?对,就是。
明明是把他绑架来的,却说成请到,明明是把囚禁此处却又说什么荣幸之至。
“说吧,你请我来有什么事?要钱?闽国公府称霸一方,就差自己铸钱了,不,或许早就自己铸钱了吧,当然不会缺我家这点小钱。”
他不无嘲讽地说道。
展怀笑了,这时的霍轻舟终于有几分读书人的味道了,都是那么尖酸刻薄。
“霍公子的提议甚好,我回家以后,向家父进言,看看能否自己铸钱。”展怀笑意更浓,他要看看霍轻舟还要再说什么。
霍轻舟心中大动,展怀竟然这般不避讳吗?他提到展家要铸私银,只是嘲讽,而展怀却没有反驳,反而一口应下,展家是真的想要占地为王了吗?
霍轻舟眼底的波动,展怀没有放过,他淡淡地说道:“霍公子既然很想知道展某为何要请你过来,那展某便要为霍公子解惑一二。”
说着,他抬腿向屋里走去,只是他刚刚走到庑廊下便停下了脚步,木门已经碎了,这屋子里已经没有门了,屋里的那股子酸臭之气便无遮无挡地散了出来。
院子里有风,倒也闻不到,但是走到门口就不行了,这味道极冲,展怀强撑着没有后退几步。
于是他只好又回来,看着在原地未动的霍轻舟,展怀哈哈大笑。
“你知道我会回来?”展怀笑问。
霍轻舟又是一声冷哼:“展五公子一定不知道监狱的味道吧,这次可领教了?”
展怀很认真地点点头,继续说道:“霍公子,展某请你过来,只是想问问你,令尊一世清名,两袖清风,连阁老都可辞去,屈身翰林院著书立说,你身为其子,却为何急功近利,为了自己的前程就去充当最下作的杀手,展某不明所以,还想请霍公子解释一二。”
霍轻舟的脸上原本挂着一丝嘲讽,此时却渐渐淡去,他面无表情地伫立在那里,他没有想到,展怀会开门见山问他这个,他更没有想到,展怀会知道得这么多。
“展五公子,此话怎讲?”霍轻舟问道。
展怀并不避讳,这几天他早就发现了,霍轻舟这种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对于这样的人,万万不可以把他当成正常人来应付。
他直言不讳:“有个叫贾林的闲汉,或许多嘴多舌了几句,本是几两碎银子就能让他闭上嘴巴的,可是有一天,却被发现他死在自家床上,一剑致命。霍大公子,展某上过战场,杀过人,还不止杀过一个,展某自认也算得心狠之人了,可是展某却不明白,对于贾林这样的闲汉,不能搅起任何风浪,霍大公子为何还要杀之为快呢?”
霍轻舟只觉背脊微微发凉,展怀知道得很多,不但知道,而且还似乎早早地就盯上他了。
为什么呢?展怀只是国公府展家最小的儿子,他的一言一行代表的不是他自己,他的背后是展家,是赫赫威名的闽国公,是年少得志的世子展忱,甚至还有质留京城的驸马展愉!
第二九七章 演戏
“轻舟公子文采风流,家学渊源,平步青云指日可待,真若想要走捷径,也是有大把的机会摆在面前,自是不用去充当杀手......所以,你想要杀掉贾林,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你自己,贾林和他那些闲帮朋友们乱讲的事情,除了贾亮的事情以外,定然还提到了你,就是这件事捅到你的痛处,因此,你才要把他灭口。www.uu234.net霍炎,我说得可对?”
空旷的小院里,不知何时,所有人都已经悄悄退了出去,只留下霍轻舟和展怀。
展怀每说一句,霍轻舟的脸色便沉下一分,待到展怀说完了,霍轻舟微微扬起下巴,方才的阴沉全部褪去,他一如往昔,又变回了那个神采飞扬的轻舟公子。
展怀忽然觉得霍轻舟的神情有些熟悉,那扬起的下巴,带着几分不驯与挑战,展怀微微蹙眉,他不喜欢这种熟悉的感觉,很不喜欢。
“展怀,你来京城带了多少人?”霍轻舟忽然问道。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出乎展怀意料,但是他并没有吃惊,霍轻舟这个人,还有什么是不出乎意料的?
“我带的人不多,但是足够用了,霍炎,你有何不能见过的**,我没有兴趣,我之所以把你请过来,并非是想要替天行道,我是想让你帮个忙。”
霍轻舟一怔,这次是轮到他出乎意料了。
刚才的那番话,展怀咄咄逼人,几乎已经把他带到绝路,要么他说出来,要么就是展怀查出来。
可是也不过一个转瞬之间,方才的兵临城下便不见了,展怀对他说话的语气,是少年人特有的真诚。
霍轻舟不由自主地问道:“什么忙?”
展怀道:“请霍公子和我一起演一出戏,一出你被我绑票的戏。”
霍轻舟的嘴角动了动,老子还用和你演戏吗?你把老子绑来这么多天,难道都是假的?
“展五公子什么意思?霍某不明白。”霍轻舟冷冷地说道。
展怀微笑:“我久闻霍公子大名,苦于文武殊途,得见不果,便请了霍公子来这里小住几日,并非强留,霍公子也看到了,你住的这屋子连门都没有,霍公子来去自如。”
霍轻舟有点头晕,也不知道是饿得,还是被展怀气的。
原来他是被展怀请来的,原来那扇被他打碎了的大门是本来就没有的。
原来他是展怀的座上宾,那他刚才被打出鼻血来,这又算什么?
“展五公子,你可真会说话,你没走科举之路真是屈才,否则于那社论一题,展五公子能言巧辩舍我其谁。”霍轻舟嘲讽地说道。
展怀却似没有听出霍轻舟的嘲弄,他很认真地说道:“霍公子可能是忘记了,我们这些勋贵子弟,即使是参加科举,也顶多给个秀才的名头,县试一过,便不会再让我们继续了。”
霍轻舟咬牙,展怀听不出这是挖苦吗?居然还很认真地给他解释,好像他很无知,就连本朝勋贵子弟不能参加科举都不知道。
他冷哼一声,对展怀道:“展五公子究竟想让霍某做什么,只管明说,让霍某听听,你还有何高论。”
展怀点点头,如果不是他长得人高马大,那副温良的神情像极了要给夫子背书的小小蒙童。
“就是我刚才说的,想请霍公子与我一起演场戏,假装你不是被我请来的贵客,而是抓来的肉票。”
听到这几句话,霍轻舟都想给展怀一拳,然后再笑眯眯地说一声,不好意思,我不小心碰到你,把你的脸给碰肿了。
“我为何要帮你?”霍轻舟森然说道。
展怀灿烂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因为霍公子杀死的是贾林,而贾林是因为对人说起了霍公子的秘密才被杀的,想要打听他究竟说过什么,并不困难,我说了,我进京带的人虽然不多,但是都很有用。想要打听一件事,好像也不用花费太多周折,无非就是想或不想而已。”
展怀在威胁他!
霍轻舟紧紧地握住拳头,已经修翦得整整齐齐的指甲陷进肉里,他终于明白了,展怀是真的不想绑他,展怀只是想要利用他,或许是利用他被绑票的事件。
“那我倒要听听,展五公子想让霍某怎么做?”霍轻舟说道。
展怀脸上的笑意更浓,他坦坦荡荡地说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尤其是对于霍公子这样的读书人。”
只听到这两句话,霍轻舟已经明白了:“你让我给家里写信?”
展怀点头:“对啊,就是想请霍公子写信报平安,然后再接再励,在信上把郭咏也是被我杀死的事情传出去。”
“郭咏?当朝首辅?”霍轻舟诧导地问道。
展怀颔首:“没错,就是他。”
霍轻舟径自走到庑廊下,在那勉强能称做美人靠的地方坐下,他来到这里以后,还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偏偏每天要骂街还要挨揍,刚才在院子里站了这么一会儿,展怀神采奕奕,而他却是恨不能立刻躺到床上。
“郭咏死了,难道是你杀的?”霍轻舟一边说话,一边用一只手抵在身上,真饿,饿到恨不能把自己的手给吃下去了。
展怀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他似乎看出霍轻舟是饿坏了,便站起身来,对霍轻舟道:“我不急的,霍公子慢慢考虑便是,现在还没有出正月,若是霍公子一时想不起,那就多住些日子,什么时候想出来了,什么时候我再过来便是了。”
说完,他居然扭头就要走。
霍轻舟吃了一惊,这个展怀什么意思,只说了让他如何去做,却一个字也没有提给什么报酬。
不给钱,傻子才会陪他演这出戏。
“你别走,我为何要帮你演戏?”霍轻舟想要站起身来拦住展怀,无奈他被饿得头晕眼花,一时竟没能站起身子。
展怀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看着面带菜色的霍轻舟,笑了一笑,却是什么也没有再说,转身就走了。
看着展怀大红色的身影消失在小院子的门口,霍轻舟再也忍不住,他骂道:“姓展的,你回来,还没有说清楚,你跑什么?”
第二九八章 吃饭
可是展怀已经走了,他像来的时候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霍轻舟气得想跺脚,可无奈四肢都被耿氏兄弟揍得生疼,他连跺脚的勇气都没有了。
霍轻舟喊道:“你让我写信,也要把笔墨纸砚拿来吧,笔要湖笔,墨要徽墨,纸要薛涛笺,老子就喜欢这个,砚台要端砚,快点拿来,这是老子用惯的,没有这些老子写不出来,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他说完这番话,便觉得更加饿了,说话不但浪费唾沫,而且还浪费精神。
他不再说话了,看看四周并不算高的墙头,很想站到墙上看看,这座园子里都有什么风景。
可是他爬不上墙头了,他的身子每一块骨头都很疼,而他身上的每一块肉,不,已经快要没有肉了,现在的他全身上下只有骨头最多了。
“快点,笔墨纸砚快点送过来。”霍轻舟再一次发出了声音,太饿了!
可是没有人理他,这座院子里只有霍轻舟一个人,就连平时看管他的大汉们也不见踪影了。
对啊,展怀不是说他是被请来的吗?那好,老子今天就要让你们瞧瞧啥叫悲惨。
霍轻舟扶着门框站起身来,一步一顿地走到门口,既然你说是请我来的,那我就走吧,不用你送,我自己出去。
可是就在霍轻舟推开大门的那一刹那,就看到耿氏兄弟那两张大脸。
霍轻舟冷笑,啪的一声从里面关上大门,忽然他感觉到有一股杀气,似是随时便能袭来。
霍轻舟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四处张望。
院子里还是空无一人,想来都在门口呢。
但是这一次,他却在院子里看到了很多人。
只是这些人不是在院子里,而是在墙头上,每人都挽弓搭箭,每个人的箭尖都是指向着他。
展怀早就做好了要杀掉他的心态,即使如此,却还是说得冠冕堂皇,好像是真的请他过来,把他待为上宾,他来去自如。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是想怕我死了,还是要随时待命,把我躺成刺猬?”霍轻舟尖声说道。
三面墙头上密密麻麻站了几十人,他们神色清冷,年纪看着虽然很轻,但是脸上却没有半分惊慌。
霍轻舟在心里暗骂,这些人可不像是当兵的,他们更加像是从小就在刀口上舔血的。
霍轻舟想了想,他快步走进庑廊,却又想要走回来,可是他的肚子实在是太饿了,终究还是留在了庑廊下。
“算了,没有湖笔就换一种吧。”
“徽墨寻不到,普通墨也可以。”
“又不是给什么精致人物写信,薛涛笺就不要了,你随便找张白纸交给我吧。”
霍轻舟嘟哝着,他发现他真的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他索性闭上眼睛,如果不是屋子里的门没有了,屋里屋外同样冷,他现在很想躺回那张冰冷的小床上去,毕竟躺着比坐着要舒服。
正在这个时候,那两扇大门忽然从外面打开,一名下午的时候被他打了一拳的大汉走了进来,提着食盒,隔着食盒,霍轻舟都能闻到一股饭香,在来到这里之前,他从未发觉米饭是那么好吃,只是闻到饭香,他就已经食指大动了。
大汉面无表情,显然还在恨着霍轻舟下午时揍他的事。
他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往外拿,一碟子腌白菜,一碟子蒸白菜,一碟子煮白菜,然后就是整整一大盆米饭。
霍轻舟早就不会在吃饭的时候骂人了。这是他来到此处以后,见过的最多的食物。
这些天,他全天的口粮也只是一小碗米饭而已。
而今天却是满满一大盆,那一大盆,约末能装十几小碗米饭。
也不管今天为何会受到优待,霍轻舟也无心去关心这些事了,他的眼里只有一样东西,就是那一大盆米饭,他的耳朵里也只能听到一个声音,那就是饭勺碰到盆上发出的轻微响动。
这才是人世间最美妙的声音,这才是人世间最幸福的等待。
大汉不忍直视,下午揍他时的那位不可一世的英雄豪杰哪里去了?
霍轻舟狼吞虎咽,他连菜汤也吃得干干净净。
展怀放下手里的千里眼,从墙头上溜下来。
他的办法太有用了,在给霍轻舟送的饭菜里面加了一种药,这药无色无味,不过这药除了让人越吃越饿以外,对身体并无损害,否则霍轻舟也不会骂人骂得字正腔圆了。
霍轻舟吃了加了这种药的饭菜,只会越来越饿。
嗯,早在霍轻舟住进来的第一顿饭菜,展怀给他的饭菜便与别人不一样。
霍轻舟吃了整整一盆的米饭,可是却并没有吃饱,相反,他更加饿了。
那大汉手脚麻利地收拾了霍轻舟吃过的碗筷,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看,今天你也就是和我们五爷说了几句话而已,五爷便多赏了饭菜,若是你肯依着五爷所说去做,那还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吗?”
霍轻舟冷笑,这个道理他难道不懂吗?他早就发现了,普通的人根本不可能会这样做的。
霍轻舟道:“我不是早就说了吗?如果让我写信,也要有笔墨纸砚,你去拿来,我这就写。”
大汉连忙称是,提着食盒,一转身便走了。
霍轻舟捧着肚子继续等待,我还真就不信了,你们会不来。
这饭有问题,霍轻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早就应该想到的,只是前几天每日给的口粮太少,他尚是觉察不出来。
今天他明明吃了这么多,一个人吃了几个人的饭菜,按理说这时早就应该撑得肚子痛了,可是他却不是,非但不撑,反而越来越饿。
展怀,有你的,你居然这么损。
兵不厌诈?
霍轻舟忽然想起了这四个字。
读书人往往自视清高,反倒做不出这种事来,而武将们在布阵打仗的时候,最多的便是陷井,而且,在做出这些事之前,他们所得到的情报,哪一个不是偷偷摸摸得来的。
也就是说,读书人不屑做的事,武将们反而都能做得出来。
包括这给人在饭菜里下药的事。
展怀这个小兔崽子,毛还没有长全,就把这些事情全都学会了。
第二九九、三零零章 不堪回首(两章合一)
如果可以,霍轻舟永远也不想记起这一天发生的事情。www.uu234.net
但是人的记忆很奇怪,有时候越是想要忘记的,却偏偏历久弥新,即使刻意地不去想起,也会在某个不经意间,在你心底不愿碰触的犄角旮旯里跳出来,让你挥之不去。
霍轻舟便是这样,在之后很多年里,他最讨厌也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展怀。
可是没有办法,命运似乎和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从这一天起,展怀和展怀的名字就总在他的眼前耳边出现,霍轻舟甚至用了一个月的时候去研究易学,他天份极高,一个月后就能摆摊骗钱了,可是却也只限于骗骗无知妇人的小钱而已,霍轻舟还是没能找到让展怀滚得远远的办法。
不过这都是后话,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这一年,霍轻舟十八岁,展怀还不满十六岁。
霍轻舟打死也没有想到,展怀这个小兔崽子从此就闯入了他的生活,并且有朝一日会抢走他认为最宝贵的珍宝。
如果他能知道,今天他就是活活饿死,也不会向展怀妥协。
此时此刻,霍轻舟捧着明明很充实可是却饿得发荒的肚子,盼望着展怀的到来。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时一日,他会这样眼巴巴、望眼欲穿地等待一个男人,不对,展怀还称不上男人,顶多是个半大小子。
书中自有颜如玉,霍轻舟一向认为,只有美人才是值得等待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晚妆初上的美人提着绣鞋儿翩然而至......
可是美人能当饭吃吗?
不能!
霍轻舟看着小院子的那两扇门,他的眼睛酸了,脖子也开始僵硬,终于,那门终于打开了。
展怀穿着那身红得刺眼的箭袖走了进来。
霍轻舟就是想不明白,这些勋贵子弟为何都喜欢穿得花团锦簇,不过就是一群靠着祖荫张牙舞爪的家伙而已。
当然,展家的子弟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霍轻舟这样想着,那团红影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展怀点点头,身旁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便将托盘捧到霍轻舟面前。
托盘里的东西被一样样拿出来,不是湖笔的笔,不是徽墨的墨,不是薛涛笺的纸,不是端砚的砚。
展怀微笑:“抱歉,乡野之地,实在是凑不到像样的文房四宝,霍公子就将就着用吧,对了,霍公子,你常用的小印随身带着了吗?如果没有,那就画个样子出来,我这就让人刻一枚。”
霍轻舟只觉自己的鼻子都快要给气歪了,展老五,你也想得太周到了吧,主意都打到老子的小印上面了。
“我带着,不劳你费心费力了。”霍轻舟强忍怒气瓮声瓮气地说道。
展怀如释重负,松了口气,随即便爽朗地笑了:“霍兄莫要笑话,我是个粗人,你们读书人的事,我懂得不多。”
霍轻舟哼了一声:“展公子,霍某可不敢与你称兄道弟,你还是不要套近乎了吧。”
展怀一点儿也没有生气,他连忙说道:“我们这些粗人,不懂规矩,有时候把跟着自己打猎的马啊、狗啊、鹰啊,也要老哥老弟地叫,让霍公子见笑了。好了,不打扰霍公子了,我才出去,让我这小厮给你服侍笔墨,霍公子写完了,只管交与他便是。”
说完,看都没看气得快要跳起来的霍轻舟,他便施施然地出去了。
霍轻舟坐在那里喘着粗气,展怀这个小兔崽子,居然把他比作畜牲!
你怎么不让你的马你的狗你的鹰给你写信,你怎么不绑架它们?
霍轻舟刚刚喘了两口粗气,肚子里便是一阵咕噜乱叫。
好饿啊!
“我要吃饭,不吃饭就拿不动笔!”他索性破罐破摔了。
都到了这一步,还要什么面子,面子能当饭吃吗?
不能。
“我要吃饭,能够吃饱的饭!”霍轻舟瞪着那个叫阿有的小厮咆哮。
阿有缩缩脖子,像是被他给吓着了,可也只是缩缩脖子而已,阿有一个字也没有说,更加一步也没有挪动,压根儿就没有出去给他端饭的样子。
霍轻舟终于泄了气,展怀的小厮,难道会是良民善类吗?
“你跟着展怀几年了?”霍轻舟问道。
阿有眨眨眼睛,很乖很温顺地回答:“回霍爷的话,小的阿有,跟着五爷快十年了。”
“这么久了,那就是从小服侍的了,那你一定知道,你们五爷出身富贵,一定不会让人饿着肚子干活的,对吧?”
霍轻舟说话的时候,很是平易近人。
阿有继续眨着眼睛,更乖更温顺地回答:“回霍爷的话,小的阿有,不敢揣恻五爷的事,五爷会做什么,阿有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霍轻舟觉得吧,他一定是流年不利,否则怎么会遇到展怀这种人,遇到展怀也就罢了,展怀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霍轻舟忍不住抬起头来,三面墙头上那几十张弓依然还在,几十支箭矢还在指着他。
“你们不累吗?”他把双手放在嘴角当喇叭,大声吼道。
墙头上的几十人就像木胎石像,没有人回答,甚至就连脸上的线条也没有动一下。
“霍爷不必浪费体力了,没有五爷的吩咐,他们能这样站上三天三夜。”阿有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得像个女孩子。
可偏偏是这么温柔的声音,却让霍轻舟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像阿有这样的小厮,是不会胡说八道,他说这些人可以一动不动站上三天三夜,那就不会是假的。
霍轻舟想到了两个字。
“死士”!
从这些人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刹那,他就能肯定,这些人不会只是军人那么简单。
果然,他没有猜错,这些人不是军人,至少不是军队里常见的那些军人,他们是死士。
霍家养的死士。
展怀只有十五六岁,这些人当然不会是他训练出来的,这是闽国公的人,也或者是世子展忱的人。
想到世子展忱,霍轻舟就咬了咬牙。
他早就听说过展忱的名头,可那时他只以为展忱不过就是靠着祖荫打过几场仗,立下几个军功而已。
可是现在他亲眼见到展怀,再想起自己以前的想法,不由得暗骂自己短见。
闽国公膝下年龄最小的展怀便已是如此,那展忱呢?究竟会是何许人物?
他怔怔出神,一旁的阿有见了,好心地提醒他:“霍爷,您还是快点写信吧,您早点把信写完,就能早点吃饭,早晚都要写,早写总比晚写要好吧,您是读书人,明白道理,阿有就不聒噪了。”
说完,阿有便很认真很认真地磨起墨来,就好像他磨的不是墨,而是在打磨什么珍珠宝贝一样。
霍轻舟自嘲,想他霍炎,竟然也有今天,为了一顿饱饭而低头。
他不在乎写这样的信,其实即使展怀没来找他,他也想找个机会写一封信,最好再在信里要上万儿八千的赎金,他知道霍江是拿的出来的,他就是想知道,父亲在看到他的信后,是会把这封信交给官府处置,还是会凑银子不计后果地去把他赎出来。
一个是救,一个是赎,或许在别人看来前者理智后者愚昧,但是在霍轻舟眼中,那却是不一样的。
理智的父亲他看得太久了,久到他有时会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这个人生的。
对于这封信怎么写,霍轻舟心里早就有几个版本的底稿,他提起笔来,根本不假思索,运笔如飞,不过片刻,便把书信写好。
他吹吹未干的墨渍,对阿有道:“你拿去交给展怀,让他快点把饭菜送过来,记住,要能够吃饱的饭菜,别再拿加药的哄弄我。”
阿有连忙应是,却没有伸手去接那封信,而是好心提醒:“霍爷,您还没有盖章呢。”
霍轻舟冷哼,上上下下打量阿有,这才慢吞吞地把手伸进已经被打得稀巴烂的裤腰,在里面摸索一阵,摸出一枚小印出来,放在嘴边哈了哈,郑重地在盖到信上。
阿有咧咧嘴,如果自家五爷也这样邋遢,他宁可五爷不读书不认字。
终于,阿有端起那些笔墨纸砚,连同那封信,一起走了出去。
见他快要走到门口,霍轻舟忽然问道:“这文房四宝又不值什么钱,为何也要端走?”
他好久没有写字了,他还想有空时写几首诗骂骂展怀那个武夫。
阿有转过身来,很有礼貌地说道:“五爷说一定要让小的把这些带出去,这墨虽然不是徽墨,可是却能掰碎了吞进肚子,这纸虽然不是桑皮纸,可若是多糊几层在脸上也能死人,这笔更是能当插进太阳穴,至于这砚台......”
没等到阿有耐心地把文房四宝的用途说完,霍轻舟便不耐烦地冲他挥挥手:“砚台远比青砖更硬,我知道了,你走吧走吧快走吧。”
阿有捧着托盘,临走时不忘冲着霍轻舟躬身行礼,一看就是高门大户里极有教养的下人。
直到那两扇门被重新关上,霍轻舟才透过气来。
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展怀可恶,他的小厮也同样可恨。
他仰头又看向墙头上的那些人,只觉四周压抑,透不过气来。
他看看天空,天高云淡,冬日里常见的大晴天,这么好的天气,可他偏偏被几十人几十张弓几十支箭围着,肚子里还在咕噜噜直叫。
霍轻舟觉得,他活了十八岁,最悲惨莫过于此了。
他回到屋子里,直挺挺躺到小床上。
那张床很小,他腿长脚长,半截小腿耷拉在床头,晃来晃去,就像寒风里无处可依的柳条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的霍轻舟,忽然被一阵饭香惊醒。
不,不只是饭香,还有别的香味儿。
是什么味道?
是鸡,蘑菇炖鸡!
霍轻舟猛的坐了起来,透过没有门的门框,他便看到庑廊的美人靠上,放了一只热气腾腾的砂锅,还有一盆米饭,四个远远看去很精致的小菜。
另外,还有一壶酒,那酒在红泥小炉上温着,淡淡的酒香飘进霍轻舟的鼻子,却被他完全忽略,他的鼻中、眼里,闻到的看到的都是那只砂锅,不,是砂锅里的鸡。
霍轻舟几乎是扑了出去,管他有没有放药,管他能不能吃饱,老子来了多久,就有多久没有闻到过肉味了。
蘑菇是山蘑菇,有四五种之多,汤很鲜,鸡是还没有下过蛋的小母鸡,肉很嫩。
霍轻舟发誓,这辈子他再也不读那狗屁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了。
没有肉你还有力气看竹子,狗屁狗屁。
当然,他承认世上是有人可以一辈子吃素的,但他不是,他是无肉不欢的。
他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鸡,最好吃的肉。
霍轻舟把整只鸡全都吃进肚子,又抱起砂锅,咕噜噜把整锅汤全都喝光,这才心满意足地坐到美人靠上,打个饱嗝儿,去看那四道小菜。
一碟子羊头捣蒜,不是常见的凉菜,是热的,还加了红红的辣子,这和京城里的吃法不一样,霍轻舟有点奇怪,莫非福建是这样吃的,没听说福建人爱吃牛羊肉和辣椒啊。
别说福建,就连京城也很少有人吃辣椒,据说这是从红毛人那里传进来的,但是中原人并不认同,反倒是在西北和云贵川等地多有种植。
还有一碟子是葱爆羊肉,还是羊肉!
另一碟里则是卤牛肉,这三碟全都是一水儿的牛羊肉。
霍轻舟的目光被第四只碟子吸引了,这不能算是碟子,应该是碗,大碗。
这也不是热菜,而是凉菜。
他认识这是什么,只是太少见了,他没在京城里见过,也没在山东见过,这还是有一次他在去山东的路上,在一个陕西人的小摊子上吃过的。
这是陕西米皮!
牛羊肉和米皮!
这四样小菜加在一起,就是陕西!
展怀一个根正苗红的福建人,身边的厨子怎么做的都是陕西菜。
而且他虽然不是很懂,可是他每样尝了一口,也能感觉到这几样都很正宗。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的厨子为何会是陕西人,或者,这是展怀从福建带来的?
第三零一、三零二章 马
霍轻舟当然不会知道,展怀之所以投喂给他的是陕西风味的菜肴,那是因为这都是霍柔风让安海送来的。顶 点 X 23 U S
安海带了两车东西,其中一车都是吃的,并且叮嘱说要尽快吃了,虽说还没了正月,可是吃食放久了也会不新鲜。
若不是担心吃不完放坏了,展怀也舍不得把小九送来的菜肴分给霍轻舟。
安海带来的另一车东西却是桂伯悄悄送到双井胡同,托霍柔风带过来的。
有御赐的玉壶白和葡萄酒,还有治疗外伤的金创药,治疗内伤的药材补品,甚至还有一笼鸽子。
展怀看到这些东西,就知道这是二哥展愉让送来的。
二哥猜到小九对他有成见吧,因此才假借桂伯之手托小九给他带东西。
二哥这个人,做事总要顾及所有人的想法,每一件事都力求做到尽善尽美。
展怀心中感慨,若是这些年二哥能在福建,他的成就定然不逊大哥,可惜二哥却只能困在京城,跟在芳仪长公主身后,做个不引人注目的驸马。
展怀长长地透出一口气,就是因为二哥的牺牲,展家才多得了十年,在这十年里,可以休养生息,暗中扩充私兵。
虽然父亲早就说过,在二哥进京尚主的那一天起,家里人就当他已经死了。
展怀以前也是这样想的,他和二哥不熟悉,二哥比他大得多,小时候都是三哥和四哥带着他玩儿。他稍微记事的时候,二哥便已经离开福建了。
这一次他来到京城,却是第一次和二哥正式接触,虽然和二哥见面次数不多,但或许是同胞兄弟之间的血浓于水,他越来越心疼二哥。
“真是到了那一天,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带二哥逃出京城。二哥为了家族牺牲得太多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再搭上自己的性命。”
展怀在心里无数次地对自己默念,他已经没有了四哥,他不能再没有二哥,而母亲也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想到这里,展怀就想起了芳仪长公主,他很为二哥不值。二哥在福建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心仪的姑娘,以前他不懂,现在却是越发懂了,如果他这辈子娶不到小九,那他就谁也不要。
若是联姻的是他,他打死也不会答应。他会和父亲吵架,会和母亲哭诉,如果逼得急了,他索性就有多远跑多远,过几年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归根结底,二哥为家族做出的牺牲,他是做不到的,他可以为了家族抛头颅,洒热血,也可以为了家族杀人无数,但是让他去娶小九以外的女子,他打死也不能接受。
唉,一般人家的姑娘,到了小九这个年纪也该议亲了,把亲事定下,大定小定全都过完,待到女方的嫁妆也准备得差不多时,也要两三年的时候,那时姑娘刚好及笄,就可以出嫁了。
可是霍家的情况不一样,小九现在还是男儿身,她还要为霍家顶门立户,霍大娘子即使再疼她,也不会现在就让她恢复女儿身,更不可能给她早早地定下亲事。
展怀叹了口气,大多人家的小姑娘都是十五六岁成亲,那他就等到小九十八岁吧,若是小九到了十八岁,还是要继续当男人,那他就想别的法子,要么找霍大娘子摊牌,若是霍大娘子不答应,只要小九同意,他就带着小九回福建,若是小九不同意,他就死缠烂打直到小九同意为止。
总之,小九是他娶定了的人,不论小九以后当男的,还是当女的,他都要定了。
展怀想着想着,就越发想见霍柔风,可是他还要在这里避上一阵子,此时京城里的风声刚刚起来,他不适合露面。
展怀无所事事,只好又去逼着阿有造指南车。
而霍轻舟吃饱喝足,还以为展怀会再来找他,可是没想到展怀却一去不回,他好奇得很,很想知道他写的那封信怎么样了。
无奈,他能见到的都是护卫,这些人虽然不是哑巴,可是也和哑巴差不多。
霍轻舟无聊透顶,只好又在院子里破口大骂,只是这一次无论他怎么骂,也不见展怀再出现。
他问一个护卫:“展怀是聋子吗?”
那护卫瓮声瓮气地道:“我们五爷三里外的鸟叫都能听到,只不过你骂的都是北方话,我们五爷听不懂。”
霍轻舟一时无语,原来他都是白骂了。
他扯着那名护卫的胳膊问道:“福建话的操|你|娘怎么说,我是你祖宗怎么说,王八儿子龟孙子又怎么说?”
那名护卫被他扯得急了,便道:“我们闽南人不是这样骂人的。”
霍轻舟大喜,对那名护卫道:“那你们是怎么骂的,快教教我,等我出去以后,定桌状元楼的酒席送给你。”
于是整个下午,霍轻舟都在学习闽南话,没有办法,他想知道闽南话是怎么骂人的,就要从闽南方言开始学起。
展怀又在看着阿有做指南车,耿义过来告诉他道:“五爷,霍轻舟学了一下午的闽南话,这人是真的聪明,竟然朗朗上口,我看他真若是去了闽南,也能和当地人聊上一阵子了。”
展怀哈哈大笑,道:“他这么聪明的吗?这样就会说闽南话了?他既然喜欢学这个,那定然会很多方言,对了,你问问他,会不会红毛人的话。”
第二天,耿义真的问过来了,霍轻舟除了平日里的一口京片子以外,他还会说山东话、苏州话、四川话、河南话和广东话,另外还精通鞑子语,至于红毛人的番话、东瀛人的倭语,他居然也会几句。
展怀惊叹,对耿义道:“以前我在福建的时候,以为我爹麾下的通译就已经很是了不起了,没想到来了京城,遇到的人里面也藏成卧虎。难怪我爹常说男儿就要志在四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霍柔风身边的毕道元,还有那位来历不明的大夫罗杰,现在这个神经兮兮的霍轻舟,哪一个都不容小视。
除了这三个人,还有那位据说过目不忘的苏浅,以及神秘莫测的谢思成。
展怀心里有些遗憾,可惜这当中有的人不会甘于人下,有的人则志向不同,否则将他们全部收在身边,那岂不就是如虎添翼。
父亲说过:“你不必武功盖世,但是要有武功盖世的人愿意为你卖命;你不必才高八斗,但是要有才高八斗的人给你出谋划策。”
展怀就这样想着,便就越想越精神,他原本坐在朝南的窗台上,这是他从小的习惯,来到京城以后,也不管是不是天冷不能开窗子,他还是动不动就坐在窗台上。
他从窗台上跳下来,对耿义道:“你去问问霍轻舟,想不想出去骑马,顺便打点猎物。”
耿义吃了一惊,忙道:“九爷,这个霍轻舟可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且此人性情乖张,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您可不能带他出去啊。”
展怀一笑:“怎么?你还怕他杀了我,还是怕他跑了?你放心,他既然给我写了那封信,一时半刻是不会跑掉的。至于他会不会杀掉我,哈哈,凭他还没有这个本事。”
耿义想想也是,他试过霍轻舟的身手,的确不错,但是五爷的身手也不错,而且五爷自幼练的是能上阵杀敌的真功夫,没有任何花架子,而霍轻舟的武功不一样,真若是两人动起手来,痛下杀手时,五爷定然会占上风。
尽管如此,耿义还是让阿有跟在展怀身边,又调了二十名死士暗中保护。
没有任何悬念,霍轻舟一口答应,他快要憋疯了,现在别说是让他去打猎,就是让他扮成猎物被人打,他也愿意,那还能撒开蹄子在野地里四处狂奔,多痛快。
展怀让人给他送来了骑马穿的衣裳和鞋子。霍轻舟虽然被饿了多日,瘦了一圈儿,但是他还年轻,恢复得很快,连吃两顿饱饭,便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了。
次日又是一个大晴天,展怀和霍轻舟早早地出了庄子,去了十里外的一座山上。
霍轻舟暗中观察,却也只能肯定这是在京城附近,但是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
因为京城附近的各县都很相像,就连山山水水也差不多,除非是有标志性的地方,否则还真是看不出来。
霍轻舟索性不管这么多了,自从他回到京城,还是第一次骑马,策马扬鞭,心情也随之大好。
更让他暗暗吃惊的是,他和展怀骑的马,居然都是战马。
对于相马,他没有霍柔风的本事,只是听到马蹄声便能分辨出战马和普通马。他虽然见多识广,可是见过战马的次数有限,自是和前世在马背上长大的霍柔风不同。
他之所以能够看出这是战马,则是因为马身上的烙印。
这也是战马和普通马的区别。
展怀是展家嫡子,他能有战马并不奇怪,奇怪的就是他居然把战马从福建带到了京城!
而且不只是这两匹,霍轻舟几乎可以断定,身后远远跟着的那二十多匹马,肯定也都是战马。
展怀至少带了几十匹马,几十个人从福建来到京城。
要知道这些马千里而来,每过一处驿站都会有被人发现的危险,而展怀的这些马和这些人,却能安然无恙来到京城,可想而知,并非是他们一路侥幸,没有被人发觉。
而是展家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和人力,让这些马顺风顺水来到京城。
他们不怕被人发现,因为即使被驿站的人发现了,他们也能安然无恙。
霍轻舟倒吸一口冷气,展家的势力已经这么大了吗?
他想起听到的一些事,比如邯郸有个种植防风的生药商人,只因和展家做生意,一夜之间,全家被灭口。
比如锦衣卫半夜三更全城搜查,明着是说要抓荣王派来的细作,但是实际上,他们要抓的就是展怀。
霍轻舟心中大震,朝廷对展家的忌惮已经到了显而易见的地方了,而展家看来,也已箭在弦上。
方才他对马身上的烙印多看了几眼,便已落到了展怀眼中,他看到霍轻舟虽然纵马狂奔,可是却神情凝重,平时霍轻舟即使是饿得前心贴后心,也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他不应该是现在这副神情。
霍轻舟有心事,这心事想来就是看到这些马是战马后才有的吧。
展怀不排斥,他认为能像霍轻舟这样看出端倪,又会浮想连篇的人,都是有头脑有远见的人。
如果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或者即使看出来了,还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那么这种人只能以心无城府来定义了。
霍轻舟显然是个胸有丘壑的人。
展怀一抖缰绳,纵上前去,和霍轻舟并肩而行。
他轻声一笑,问道:“霍兄,你觉得这匹马如何?”
霍轻舟面无表情:“壮健有力,还好。”
展怀微笑:“他叫青峦,自幼就在大山里训练,善走山路,别以为我们展家人只会打海仗,我们家的人骑术也都很好,我骑过青峦,它的耐久力是这些马中顶尖的。”
霍轻舟的太阳穴动了动,展怀居然开诚不公地主动说起这匹马的来历,他说的不是马,而是在讲他们展家的野心。
展家不只是会打海仗,他们能骑善射,他们不但能够打倭人,他们也能去打鞑子。
展怀微笑:“他叫青峦,自幼就在大山里训练,善走山路,别以为我们展家人只会打海仗,我们家的人骑术也都很好,我骑过青峦,它的耐久力是这些马中顶尖的。”
霍轻舟的太阳穴动了动,展怀居然开诚不公地主动说起这匹马的来历,他说的不是马,而是在讲他们展家的野心。
展家不只是会打海仗,他们能骑善射,他们不但能够打倭人,他们也能去打鞑子。
展怀微笑:“他叫青峦,自幼就在大山里训练,善走山路,别以为我们展家人只会打海仗,我们家的人骑术也都很好,我骑过青峦,它的耐久力是这些马中顶尖的。”
霍轻舟的太阳穴动了动,展怀居然开诚不公地主动说起这匹马的来历,他说的不是马,而是在讲他们展家的野心。
展家不只是会打海仗,他们能骑善射,他们不但能够打倭人,他们也能去打鞑子。
第三零三章 我不答应
展家是一等勋贵,已有百余年,荣耀和权势早已超过了藩王。www.uu234.net这样的人家,子弟们自幼耳熏目染便是如何保有家族尊荣,每位嫡子身边都会有专人教导,所学的东西不会比皇子差出多少,甚至可能更多。
展怀据说是闽国公年逾四旬才生下的小儿子,比起世子展忱和驸马展愉小了十几岁,那时闽国公已把部分军权交给了展忱,因此比起年轻时有了足够的精力和空闲去栽培这个老来子。
这样教导出来的展怀,又怎会是信口雌黄,口无遮拦的黄口小儿?
那么,方才他借着评论战马,流露出来的要入主中原之意,便不是随口说出。
展怀是故意这样说的!
霍轻舟倒吸一口凉气,如今的他对于展怀而言只是一个囚犯,一个可以利用的肉票。可展怀为何还要对他说这个?要知道但凡听到这番话的人,都能洞悉展家的野心,展怀只要咳嗽一声,那跟在身后的二十多名死士便能在眨眼之间杀人灭口。
可是展怀却是主动告诉他的,随他去揣摩。
展怀既然敢把这种隐秘的事情告诉他,也就是断了他的后路。
霍轻舟感觉似有一把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要么从了展怀,要么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种感觉让霍轻舟很气愤,他觉得展怀就像是吃霸王餐的嫖客,不从?那就自尽吧。
霍轻舟又想骂娘了,可偏偏此时此刻不适合破口大骂,而且,但凡是穿著整齐的时候,霍轻舟是不讲粗话的,他是翩翩佳公子。
他望向展怀,那双桃花眼却像一对利箭,目光犀利。
“展怀,你让我和你演戏,我也配合了,你还想怎样?”霍轻舟冷声质问。
展怀微笑:“你在我的手上,我想怎样就能怎样,可我却还要想与你交好,霍兄,你学富五车,定然猜出了我的意图,对否?”
霍轻舟咬咬牙,这就是强权。正如展怀所说,他现在被展怀握在手心里,展怀想把他搓成圆的还是方的,都只凭展怀的心意,而他的生死也是同样,展怀让他生,他便生;展怀让他死,他便死。
展怀不愧是带过兵的,和武将打交道,果然和别人不一样。
霍轻舟气得咬牙切齿,可心里却有种莫名其妙的痛快淋漓。
或许,这种痛快不是来自他自己,而是因为展怀。
如果他是展怀的朋友,也会很欣赏展怀的行事手段吧。
可惜他不是,他也不想和展怀这种人做朋友,现在不想,以后也不想,最好是这辈子也不会再和展怀有所交集。
展怀想要让他合演一出戏,怕他不答应,便先把他绑来,像驯养畜牲一样,消耗他的精神,饥饿他的体肤,当他快要崩溃的时候,展怀三言两语便让他就犯了。
而现在也同样,展怀想要利用他,便把他带到山里,身后是二十名如狼似虎的死士,跨下是久经沙场对展怀熟悉的战马,他敢肯定,只要展怀一声呼哨,这匹叫青峦的马便会一声长嘶,把他从马背上甩下来,说不定还要再跺上几蹄子。
所以在展怀看来,此时的他就是一个面团,能让展怀任意揉搓的面团儿。
他见过驸马展愉,如果说展怀是一团恣意飞扬的烈火,那么展愉就是一块玉,华美而温润的玉。
同胞兄弟,性情却完全迥异。
霍轻舟宁可眼前面对的是展愉。
至少,展愉为按常理出牌,而展怀,他简直就不是人!
霍轻舟恶狠狠地瞪着展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不答应!”
展怀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就像是上元灯会上的孩子,看到了一盏好玩的兔子灯,或许,此时的他在展怀眼里就是那盏新鲜有趣可又价廉物美的兔子灯吧。
展怀笑眯眯地看着他,却没有说话,忽然,他双腿一夹马背,那马便疾驰而去,紧随其后的阿有扬鞭赶上,像方才一样,只与展怀错开一个马身。
霍轻舟发现,阿有的马一直是和展怀的马相距着一个马身,从不多逾半分。
根本不用去费心了解闽国公,只能展怀和他的身边人,就能看出闽国公府是个什么地方了。
就连打猎玩耍的时候,小厮的马头也永远是在一马之外,这已经不仅仅是家规,这是军规。
看着主仆二人的背影,霍轻舟心里也如万马奔腾,他刚才明明说他不答应的,展怀却没有理他,非但不理他,还把晾在这里了。
他催马也要跟上,可是跨下的青峦却像是脚下生根,硬生生地站在那里,一步也不肯走。
他狠狠一鞭子抽下去,青峦长嘶一声,后腿扬起,半个马身腾空扭动,霍轻舟的身子也随着它晃来晃去,好在他的马术还说得过去,否则一定会被青峦甩出去。
他刚刚暗自庆幸,青峦忽然原地打起转来,霍轻舟还以为它又要后腿扬起,却没有提防它会打转儿,左右平衡没有拿捏好,身子便被凌空甩了出去。
这一下子太突然了,他虽然有武功,可是他练的不是马上功夫,他也不是行军打仗的将士,青峦这一甩用了七八成的力气,霍轻舟虽然尽了全力,可还是硬生生地摔到地上,好在他落地的时候反应过来了,这才没有让自己摔得太重。
即便如此,霍轻舟还是被摔得七荤八素,正要爬起来时,便看到在他周围多出了几十个马蹄子.
他从下往上看过去,只见原本跟在身后的死士们,已经把他围在了中间。
这就是展怀对他那句“我不答应”做出的反应吧,展怀根本不用开口,青峦便会对付他,这些死士也会收拾他。
“你们要干什么?”霍轻舟坐起身子,双手抱胸,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护住胸口,可能是下意识的动作吧,嗯,一定是的。
这些死士就像是哑巴一样,谁也没有说话,每个人都似石像泥塑一般,面无表情,可他们座下的马却似是非常兴奋,不住地跺着马蹄,带起一片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