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三章 步步为营
“中山王尚在建州?”徐夏商至福州城门附近时,看到此前贼骑骚扰破坏后留下的痕迹,再看沿着村落边上很多新起的坟头,显然是附近村落的百姓被贼人所杀戮,新坟初立,纸钱吹落满地,可想而知下葬之时,这些被杀村民百姓的亲人是何等的心伤痛苦,凄惨之状,令人不见而有心感。
徐夏商未想到,自己一直心心念念想回的家乡竟是如此模样!
听到老相国的问话,众人都是瞩目从岐州港赶过来迎接的孔和,这位王府的录事参军事上前一步,拱手答道:“中山王殿下已经有王命传送,建州已经全境收复,府城并失陷各县的贼人,或杀或降,或是随贼首李开明等人逃向虔州,抚州一带,王上此前率部屯于诸州交界之所,在武夷山等处立寨守备,听闻相国将至,王上率轻骑折返,今日或明日就可抵达福州了。”
这是中山王府的人第一次确定了建州寇定的消息,众人听闻之后,先是一阵哗然,接着便是面色各异。
林斗耀等大吏早就有所预料,是以脸上只显露出含蓄或从容的微笑,并不太过在意。而更多的士绅,官吏,乃至残余的禁军和厢军将士,脸上或是有狂喜,或是有悲凄之色,也有不甘,不平等嫉妒神色,总而言之,孔和所说的消息对眼前的福州诸人来说是绝好的消息,只是各人心思各异,所表现出来的情绪也是各不相同罢了。
“甚好,甚好。”徐夏商脸上却满是欣慰的表情,他缓缓言道:“天下多事,此诚为危急存亡之秋,大魏有中山王这样的国之柱石,以亲王开府,镇守东南,最少我可以安心留在福州养老了。”
……
“右相已经进城,就在文儒坊旧宅安身,安抚使,制置使,巡按使,转运使,提刑使等官俱到文儒坊去了。”
“还说什么右相?”徐子威满脸郁闷和愤恨之色,说道:“老贼在城外已经盛赞徐子先那贼……现在阖城军民百姓都知道了。”
徐子文倒是一副安然模样,父子三人这般愁苦对坐也非一日,今天也没有什么特殊。听了徐子威的话,徐子文洒然一笑,说道:“建州平定非一日,徐子先一直封锁消息,不光是要等朝廷的开府诏旨,也是要老相国的这一番话。武事方面,徐子先的中山府军在整个东南都无敌手,而其要控制地方,福建路可以靠昌文侯府,其余各路,要想事半功倍,老相国的这一番表态亦是相当要紧。封锁消息,建州不定,老相国定然早就知道了。其老迈不堪,燕京又并不稳,此前福建路摊派之事老相国都默许了,可见其归乡之心有多么强烈。此番在福州城下看到残破景像,又知道有贼骑围城之事,再有中山府军一战定建州之事,大兄,换了你是老相国,你该如何表示?徐子先此前不声张,不上奏,而此前战功,都是迫不及待的上奏,急或不急,都是张驰有度,各有目地啊。这一番,算是阳谋,硬逼着想在福州养老的老相国当众表态,有此事之后,正式的奏报,战事详细情形徐子先很快都会上奏,我等也就能与闻了。”
徐子威愤然道:“你说的都对,却未见你比那徐子先强过几分?”
“我也就是剩下一张嘴了。”徐子文自嘲道:“论真才实学,真正历练出来的军政大道上的本事,我比徐子先差远了。”
换作以前,给徐子文一百个胆,他也不敢当着父王的面这般说法。可是自从徐子先过福州不入,
却是交代林斗耀不必对赵王客气,得了指示之后,林斗耀派了自己帅臣府的私兵亲卫前来,在赵王府外围拉了一条警戒线,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出。
便是赵王本人,前两天借口想去寺庙烧香,亦是被看守人员极为客气的挡了回去。
赵王府还有一百多私兵,林斗耀派来的人也不过百余人,若是厮杀起来,赵王府倒是不惧,可是哪有亲王率兵与帅臣所派兵马厮杀的道理?若真的打起来,赵王怕是又得被重责,加上此前战场逃亡的旧帐,诸多过错相加,就算朝臣念及赵王天子生父的身份,脸面上也就会弄的很难看了。
赵王悉绪难解,每天俱是在府中酗酒解闷,几乎无一日不打人骂人,但越是如此,底下的人怕他的便是越少,这阵子不仅家中奴仆有不少悄悄走掉的,便是那些重金雇来的护卫,也有人陆续离赵王而去。
此时此刻,赵王却是镇定的多,徐夏商进城,原本赵王是打算去拜见,讨个两府高层对自己的说法,以略略定心。
谁料徐夏商尚未进城,已经公开表态对徐子先的认可和支持,加上这老相国手持给徐子先开府的诏书,朝廷和重臣们的态度,不问可知了。
局面极坏,赵王却镇定的多,当下只是道:“李先生,杨先生,孙先生他们几个呢?”
徐子威苦笑道:“这几个先生,近来数日都不见踪影了。”
赵王大为不悦,说道:“这些人也忒过小心了,本王再不堪,好歹也是天子生父,至不济到江陵府任个副大都督,亲王保不住,最少还有国公身份,何至如此。”
“是李谷先躲开的。”徐子文沉声道:“在我父子出征时,其悄然将家小送出,当时倚重他,不好拦阻。回城之后,父王心思混乱,不曾顾及,前两日,连李谷也悄然出府,据人说其青衣小帽混在奴仆队中而出,近来府中牙将混乱,也无人较真,就任由此人跑掉了。”
赵王脸色发青,委实难看。
归根结底,李谷是罪魁祸首!
赵王是省悟过来,顿时道:“立刻派牙将出府,搜寻李谷和其家人,逮着了他,本王要亲手斩杀此贼。”
徐子威立刻应承下来,徐子文却是摇头苦笑,赵王显然心智全无了,现在被困王府,消息不通,就算牙将能出府,又到哪里搜寻?李谷定然潜藏起来,根本难以搜寻得到了。
兄弟二人一起出门,徐子威见徐子文神态困顿,便是不以为然的道:“你也是想的太多,我父子与天子的关系岂是寻常,国法落不到我家头上。再者说……”徐子威颇为得意的道:“我听到消息,年底之前,官家可能命我将二子送到宫中教养。徐子先大婚又怎样,这事他抢不到我头里了。”
徐子威咬牙切齿的道:“就算我们先输一阵,二十年后再看罢。”
徐子文听到这样的话,只是摇了摇头,说道:“大兄,你可真是蠢到家了!”
……
离乡多年的老相国回家,又带着册封中山王的诏书而来,随行官吏随员诸多,前去探视的人多半不够资格登堂入室,好在老相国颇为体恤,多次站在府邸大门前与诸多乡贤,耆老,生员们打招呼,令得整个府城都为之轰动,众人俱是盛赞老相国不愧是四朝老臣,几十年的名臣,大儒,这种礼贤下士的风范,不仅有名臣风范,也是士林的楷模,榜样。
在熙熙
攘攘的人流之中,不乏站在远处打望的普通人,他们自忖身份不够资格听老相国训话,但又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一时间将文儒坊外挤的水泄不通,又有无数小商小贩来凑热闹,文儒坊一带竟是比过年时的庙会还热闹几分。
李谷五短身材,挤在人群中貌不出众,又换过了平素的那些讲究衣袍,穿着染成青蓝色的圆领布袍,脚上一双半新不旧的布靴,头顶软脚幞头,象极了在各衙门口混饭吃的帮闲小吏,丝毫无有引人瞩目的地方。
挤在人群之中,李谷先用警惕的眼神看看四周……毫无令人感觉扎眼的人存在,除了一些小商贩之外,便是那些操着福州话,议论老相国荣归故里的普通人。
中山王徐子先自然也是人们议论的核心所在,其大胜的消息终于传回,很多人心里头的一块大石算是落了地,其后再也不必担心福州有失,对普通百姓来说,别的什么事都是假的,关系到自家安危,市面太平的事才是要紧大事。
李谷一直背着手在人群中穿梭,听着众人议论,话题说来说去,都不外乎是夸赞中山王的话语,府军精锐强悍,犹过禁军,中山王驭兵有道,论起军政两道之上的本事,却是远远超过了在战场上弃部先逃的赵王。
若无对比,赵王还可借口李开明强悍难制,犹有一层遮羞布在,而中山府军一至建阳,几天时间不眠不休的攻打,贼寇十余万众不敌一万余的府军,大部溃败投降被俘,小半逃窜,一场泼天大祸,转瞬被平。对普通百姓来说,探询两者的差距,查察细微之中的区别是相当困难的事,但不妨碍他们从结果倒推过程,乃至得出结论。
李谷面色萧瑟,百姓的口碑,评定的结果如何,其实在走这一趟之前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只是他为赵王效力多年,自是想着有一丝挽回的可能。
事至如今这般地步,赵王是难以翻身,饶是李谷自觉智计出众,才学过人,此时此刻也是陷入了无计可施的地步了。
赵王不得翻身,李谷无计可出,赵王府他是绝计不敢再回去了。
落的好,李谷会被赵王用刀斩杀,埋尸赵王府的后花园。这样的事在此之前就有过,李谷感觉自己能落个如此的下场就算好了,更大的可能是被赵王派出牙将找到,将其人和其家人一并斩杀,抛尸闽江,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果……
“李先生,尽快出城为妙。”李谷失神之际,有人悄然上前,轻声道:“我们收到消息,赵王府派牙将出府,到先生旧邸查找先生下落了。”
“有蒲家相助,他们上哪儿找得着我?”李谷哑然失笑,心里其实猛然一跳,脸上却是做出相当镇定的表情。
来人便是蒲寿高留下来的人,是个半色目人血脉的杂胡,仅从相貌来看和汉人差不多,但从小生在蒲家,生活经历和倾向性当然都是向着蒲家和色目人一方。
其对李谷装出来的云淡风轻的模样并不大买帐,只是眉头一皱,说道:“家主已经到泉州,此后蒲家就在泉州暂居,如果事有不谐就到明州,料想中山王暂时将手伸不到明州去。”
“蒲家现在只能这样步步退让了。”李谷喟然道:“数年之前,可完全想象不到是这般的情形。”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蒲家的人愤愤然的道:“蒲家不可能一直雌伏,中山王就算开府福建,也不可能一直得意。”
第四百八十四章 擒获
“蒲家有什么举措吗?”李谷毕竟是第一等的聪明人,当下心思一动,也顾不得不是说话的地方,低声追问道:“蒲东主有何打算?”
“蒲家是不成。”来人也是低声道:“李先生和福州的大人物都知道,蒲家的船队还有百来条船,养着几千私兵护卫船队。这些人和海盗差不多,悍勇尚不及海盗,真的带来福州,断不是中山府军的对手……”
“那么便是蒲行风了?”
“征三佛齐大总管是我们蒲家的主心骨。”蒲家的人一脸得意,虽然他有一半的汉人血统,但自幼在蒲家长大,接受的是完整的天方教育,也知道蒲家在天方也是第一等的贵族世家,他这样的最多算下等的私生子,就算如此,这个蒲家的人也自觉高魏人一等,颇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此时说起蒲行风来,这人也是一脸得意,看看颇为震惊的李谷,蒲家的人接着道:“此前颜奇那个死鬼就是我们大总管派过来的,这人没甚用,死便死了。但铲除中山王势力,废其水师,这是大总管定来的宗旨。虽然三佛齐,兰芳各国未灭,大总管还是打算集兵十万,舰船过千,预备在明年夏初时抵福建路,一举灭中山王府的东藩和澎湖基业,灭其水师,再克漳州和福州等地,就算徐子先能侥幸逃脱性命,其基业也是断然保不住的。”
李谷忍不住环顾四周,此时他和蒲家的人已经走到附近巷子里头,福州诸坊兴起还是晋末隋唐之时,几百年的城池格局没有太大变化,诸多巷子也等若长街,此时很多人聚集在文儒坊一带,各条巷子又不是主道,夜晚之时原本就极少行人,此时更是没有几个人经过,只有几个小贩,大约是卖光了肉粽,汤饼,油饼等吃食,此时挑着扁担挑子等物,在巷口晃晃悠悠的慢慢行走,也并未隐匿身形,还传来一阵谈话说笑的声音。
这样一来,李谷绷紧的心思反而一松,当下对那个蒲家的人低声道:“这等要紧大事,一旦走漏风声是要掉脑袋的,老兄一定要谨言慎行!”
蒲家的人撇了撇嘴,若在几年前,他便是再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也是寻常,蒲行风花几吊钱就能把他从监狱里捞出来。现在却是不同与往常,蒲家离开福州不仅是放弃了福州的大宅邸,也是放弃了几代人在福州的百年经营。
在此之前,虽然蒲家人是色目人习俗,但说的好一口福州官话,待人接物也是用魏人礼节,只是关起门来才换上天方白袍,行天方礼,遵循天方教义的规定来生活。
而蒲家的人在外间,客居福州的色彩已经很浅了,很多时间,大魏的官吏和军民百姓无形中也是把蒲家当成自己人了,已经定居百年,富贵百年,又是安份守已,时不时做些善事的大商家,虽说是色目人,已经被视为福州的一份子了。
此番贼寇犯境,蒲家的人当先逃走,等若抛弃了福州的军民百姓,这样的大商家,又有色目背景,福州百姓对其疏离和淡漠感一起,没有多年的经营是无法再恢复过往的声望了。
再加上中山王府与蒲家的敌对关系,此时若是犯忌被捕,真的要被依法从事,甚至被处以严刑峻法了。
“李先生赶紧收拾。”蒲家的人催促道:“今晚在下也在先生府上暂歇,明早一开城门,咱们就从山道往泉州去,不走岐州港入海。”
原本拖家带口肯定是从闽江上小船,出闽江口入海,再从海上到泉州最
好,坐船不累,且可以多带家俱物事,但李谷知道从闽江走要小心提防中山府军的水师阻拦盘查,近来闽江的关防极严,比起厢军的江防营严过十倍,宵小之辈,很难在水师的盘查之下脱身,而李谷身份特殊,一旦露出马脚,那是立刻被捕拿的下场。
当下李谷轻轻点头,不再多说,到自家门前轻轻敲门,这一处宅邸是李谷派人暗中买下,除了经手的下人之外无人知道此处藏身暗点,将家小搬出之后就藏身于此,赵王府的人是不可能查察得到。
蒲寿高现在是需要李谷这样的谋士去替蒲家出谋划策,李谷也需要有实力的强横势力来收容自己,以免遭赵王之害,双方是一拍即合,是以李谷虽然小心旁人,却是对蒲家的人特别放心。
只是敲门之时,感觉门户已经洞开,李谷心中一紧,将手推门之时,由不得心神一阵紧张。
推开门后,李谷和蒲家的人都是面色大变,小院之中,黑压压的站了十余人,李谷的家人全部被反缚在正堂之中,口中还塞着堵嘴的事物,是以叫不出声,看到李谷,众人都是扭着身子,却是动弹不得,嘴里也只是支支吾吾,叫不出声来。
李谷叹息一声,已经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原本在远处挑担说笑的小贩已经疾步而至,卖扁食和卖肉粽的两人身手异常矫健,几步功夫便到得李谷和蒲家人的身后,一人一本短刀抵住两人后腰,两个小贩都是轻声道:“你二人需老实些,不要自误性命。”
“难道我还能活的下去?”被推入院中之后,李谷苦笑一声,说道:“赵王殿下自不会饶了我,不过我想见殿下一面,有一些苦衷和隐秘之事要禀报,借由此事,想讨个情,请殿下饶了家人性命。”
李谷一妻两妾,生得两女一子,此时都被绑的严实在厅中,各人听到李谷的话,都是眼泪滚滚而下,都是显得悲凄万分。
李谷虽是仰面向天,摆出磊落模样,也是忍不住两泪纵横,泪湿胸襟。
“摆出这模样做甚?”一个青年人走到院中,四周次第燃起烛火,那个后生模样的人大马金刀的在廊檐下坐定了,瞟了瞟被拧着胳膊的蒲家人,说道:“咱们不是赵王府的人,李谷你自诩智计过人,居然会闹这样的笑话,是不是还心存侥幸?”
李谷面白如纸,他虽然大略猜出了眼前这些人的身份,可还是不愿相信,但话摆在眼前,若还是装傻,便是看低了眼前诸人,也贬低了自己了。
当下惨笑一声,李谷道:“看来尊架等人,就是中山王殿下派来的了?”
“正是了。”说话的当然是金简,当下其颇感得意的一点头,然后接着道:“某奉王命,专职刺探查察辑拿间谍细作等事,你李谷勾结李开明,与蒲家一起惹出这般泼天大祸,岂能这么轻巧的叫你走了?”
“却不知道要如何发落在下?”李谷面色惨淡,落到赵王手里多半也是惨烈收场,但好歹还可以用旧日香火情一搏。对中山王,他李谷向来是赵王的心腹谋主,不知道出了多少主意,落在中山王府的人手里,可谓要多惨有多惨了。
当下李谷勉强又道:“诸多事是在下禀承赵王殿下之令所行,在下一身担之,还乞尊架不要祸及家人,放在下家人一条生路。”
金简很不以为然的道:“咱们行事也有法度,哪有杀人全家的道理?你的家人,暂且不好抛头露面,咱们要送到
东藩岛上去住。放心,我们大王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一诺千金,且从不祸及家人,李谷你在赵王身边久了,可谓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相比之下,若是今天咱们是赵王派来的,你的家人可是一个也活不下来,你自己亦是心知肚明罢?”
这话也是无可辩驳,李谷苦笑几声,说道:“既然如此,承情之至,感佩之至……若中山王殿下有要叫在下配合之处,在下无不竭诚效力,不敢言其它。”
“你识好歹便好。”金简轻轻一点头,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但军情司的人并不是善男信女,事实上中山王不好做,也不便做的暗地里的勾当,俱是金简引着眼前这伙人来做。军政之事,除了光明正大的事情外,也颇有一些见不得人的行事,比如拿捏眼前这李谷,紧要关头对赵王父子反戈一击,这种老江湖多半是硬骨头,仅凭用刑逼迫可能使其屈服一时,一旦有外力介入,很有可能反口一咬,当即翻供。
赵王一案,徐子先是打算将来做成铁案,绝不会马虎行事,所以此事交代再三,令金简一定要将此事做好,至于查察李谷的下处,追查踪迹,确定此人藏身之处,对赵王来说可能茫无头绪,对金简和军情司来说,那就是太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军情司最重视的几处情报点,第一便是福州,一则是离的近,二来便是布局早,也容易布置人手。
上到小官吏员,各府邸的门子,亲随,扫地的杂役,丫鬟仆妇,都容易收买。然后是僧道女冠之类,这些都是消息灵通,从官府层面到各大宅邸的内部消息,都可以轻松到手。
再加上坊间的军情人员不停的收集情报,另外情报组也分为听,记,坐,探等好几种,象是李谷这样的重要人物,情报组有专门人员用各种办法分析他的去向,包括购买宅邸这样的事,对李谷来说是行事隐秘,对军情人员来说简直是暗夜里举着火把游街,稍加注意便是将李谷的踪迹梳理的清清楚楚。
李谷至此也不会明白,他对抗的并不是眼前这一群人,而是一个庞大的机构。从组织结构到行事方法和人才培训已经形成了一整套格局,远远超过这个时代的情报机构,绝非他这样的个人可以抗衡!
眼前李谷面色灰败,虽然其家人无事,但李谷本人却是待死之身了,其已经成为菜板上的鱼肉,只等着厨子择时下刀。
金简令人将李谷家人送走之时,双方告别时均是泪眼相看,均知道此时虽是生离,亦是死别。
在场众人,却是没有什么人动侧隐之心,有人更是讥刺道:“李谷你为了一已之私,挑动李开明祸乱建州,前后怕死了几万人,你不死全家,是因为咱们王上行事顾国法规矩,大魏处置犯官,哪怕罪大恶极,最多也就充军流放,哪有诛九族的道理,那是前朝故事了。若说以咱们的心意,你全家看似可怜,可是你害死的那些人家,哪一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人家便死的不可怜?很该将你的家人当着你的面,一个个活活勒死,再将你弄死,这才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可惜王上不愿为此事,咱们也不敢擅自行事,怕脏污了王上的名声,你他娘的就不要再装扮成好人模样了,待死的事出来,你家人也该在岛上服役,替你赎罪才是!”
李谷至此无话可说,亦无言可对,只眼睁睁的看着家人被押送而出,而他本人势将成为一颗棋子,等着最终的结局。
第四百八十五章 紧张
金简站起身来,他身负重责,每天汇总到他的案头的情报堆积如山,委实没有功夫耗在这里,今晚处置李谷这事也是因为王上回福州在即,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需得处理到位才是。
起身之后,略作沉吟,金简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式。
一个军情人员快步走到蒲家人的身后,手中短刀往其后背心用力一捅。
那蒲家人被两个壮汉勒着,虽然两眼翻白,用死力挣扎,但后背巨痛不减,捅他的人还在后心转动刀柄,这人很快就瞪圆两眼死去,眼中,口鼻,均是流出鲜血来。
“将尸身处置了吧,”金简随口道:“现在尚不是动蒲家的时机。”
众多军情人员哪知大局,蒲家现在潜居泉州,每天都有不少眼线打听消息,除非内外并举,出动大军清剿,否则蒲家势必逃亡。
倒不是担心蒲家逃掉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而是徐子先有意留着蒲家,给他们理应外合的机会,到时候坐实罪名,将蒲家和蒲行风在内,全数连根铲除,这才是徐子先最欲为之事。
眼前之事,对这些军情人员只是寻常事,倒是李谷看的心惊肉跳,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等人,自以为谋划至深,岂料在人家眼里,却是洞若观火,简直是可笑之至。
一念及此,这个一直自诩高明,被逮后还尽量保持腰板挺直的幕僚,也是情不自禁的塌下腰来,似是被人抽走了精气神一般。
金简面露轻蔑之色,也不复与此人多语,只吩咐道:“盯着赵王府,知会郑提刑,用捕盗营的人将赵王府派出人手驱回王府,无得我们王上手令,赵王府连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来!”
……
到了天明时,突闻城中到处是鼓噪喧闹之声,徐夏商从睡眠中惊醒,不觉问道:“城中出了何事?”
随侍的亲信长随已经打听过消息,闻言进内室道:“相爷,是中山王殿下进城了,城中军民百姓听闻此事,一起到城门处迎接。”
徐夏商略有倦意,还是笑着道:“原来是殿下返城,当然不是奔我这把老骨头,应该是奔着老夫手中诏旨来的。”
亲随笑道:“当然也是仰慕相国,相国是宗室长辈,又在京师为相国多年,且对中山王殿下多有提携……”
“这些旧事不要多提。”徐夏商摆手道:“此后老夫想在福州安居,少不得要仰仗中山王了。”
话虽如此,徐夏商还是有些矜持,毕竟如眼前亲随所说,海内名儒,多年相国,回乡乡居,当然是想过几天舒服日子,此时徐夏商也是略感自得,毕竟眼光还是有的,若不是当年对徐子先多有提携,现在的局面便是有些尴尬了。
在徐夏商洗漱换衣的时候,城中的喧闹声越发响亮起来,这也使徐夏商略有明悟,看来自己在此前的情报并不充足,中山王徐子先在福州的声望之高,已经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昨日徐夏商入城前后,围观的百姓极多,人们对这个传言中的儒宗名臣,四朝老臣,致仕相国确实充满了好奇和敬畏,相当多的官吏,士绅,生员,都表露出了这一点
但如眼下这般,阖城欢腾,欢呼之声几乎冲破云霄,两相对比,七十余岁的老相国在家乡人眼里的威望不及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亲王,徐夏商想一想,几乎是略有尴尬。
不过转念之间,心态也是平定下来。
福州前一阵被围,贼寇凶残暴戾,若福州城破,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要有多少人家妻离子散,不提李开明这股流贼,便是颜奇那股海盗来犯,整个府城不也是人心惶惶吗?
思虑之后,徐夏商反而略感低沉,秉持国政多年,虽未登顶成为左仆射,也就是文官第一人的左相,但毕竟也是右相国,手握实权,国计民生,却是在自己的操持之下一天不如一天。外患不止,内忧又是频繁,真的是不知道大魏还会滑到哪一步?这其中固然和当今天子的刚愎自用,操切急燥,处置军政事务水准低劣,且不会识人用人有关,但总体来说,大魏民气不振,官风败坏,也非尽是崇德年间之事,所有的文官武臣,还有文宗以下的天子,怕是都脱不得关系,也不能全数推到当今天子身上。
所幸便是东南尚有中山王!
待徐夏商换上展脚幞头官帽,紫色圆领官袍,系上玉带,挂上金鱼袋等蹀躞七事,虽须眉皆白,腰身略躬,国之重臣的形象也是尽显,此时外间喧闹声已经至文儒坊外,不久后林斗耀,杨世伟,郑里奇,萧赞,赵德邦等大吏齐至,众官都是衣饰讲究,林斗耀当先对徐夏商道:“罪官还要请老相国至安抚使衙前主持颁诏大事。”
诏旨中也是有对赵王,林斗耀,刘广泗等人的处置,是以眼前这事,却非林斗耀这个福建路安抚使可以主持了。
坊门前车马早备好了,捕盗营和府衙差役来了过千人维持秩序,人群象是水流一样,自中间被开辟出道路,徐夏商与府城高官经过之后,人群又如水流一般,再次汇合在一起。
待至安抚使衙之外时,人群聚集更密,这里是府城中心所在,方砖铺地的广场极大,有不少牌坊,石碑,亭阁一类的建筑。
这座坐北朝南的官衙就是福建路的重心,占地在三十亩左右,外间的广场也有十来亩大,对面就是学宫,左右两侧一处是提刑使司的衙门,另一处是制置使司,几座衙门加起来占地极广,也是福建州诸军州的统治中心。
此时各衙门之外的空地都站满了人,当徐夏商到时,眼前却是一片空地。
大约有过百骑兵,持牵马而立,四周并无人敢于拥挤……这并不奇怪,以徐夏商的经历,虽是文官,亦曾任过安抚使之职,驭将使兵的经历也是有过。以徐夏商的经历和眼光来看,也是为眼前的骑士所惊。
诸多骑兵都是面无表情,两眼锐利而冷漠,四周的人群虽然热情,这些骑兵却只是用警惕和冷峻的眼神看向四周,这使得很多士绅百姓都不敢过于迫近,人们都被这些骑兵身上的肃杀之气所惊……
除了持之外,这些骑士也多半持盾,有几十骑摆开成扇形,将一人多高的大盾半举,这样就算远处有冷箭射过来,也会完全被巨盾给挡住。
徐夏商注意到细节,这些骑
兵身上多半都有血污,有一些骑兵和战马身上的污迹已经干涸凝固了,黑紫色的血污痕迹相当显眼,也是相当夺目刺眼。
至于铠甲上的刀砍斧削的痕迹就更明显了,这些骑兵多半穿着一体锻打的铠甲,很多人的铠甲前端被扎出或刺出明显的洞口,还有很多或长或短的划痕……
“明达,你的部下看起来是经历过苦战啊。”
徐夏商也是多年未见到这些狼群般的军人了,他曾经任秦凤路安抚使,部下将士与西羌或北虏交战时,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也是凛凛有杀气,这种气息看起来象是文人夸张,其实不然,是相当显然和可以确定的事。
但秦凤禁军论气息不逊,论体格还在闽人为主的府军之上,只是这种队列齐整,军伍肃杀的格局,便是秦凤禁军也明显不及了。
当徐子先笑意吟吟的走过来对徐夏商行礼之时,老相国也是相当的感慨,接连夸赞道:“怪不得中山府军无往不胜,果然明达你的麾下,皆虎狼之士也。”
“老相国过奖了。”徐子先长揖躬身,礼数甚恭。
这位须眉老人的操守,品格,还有其在福州会形成的对才智之士的虹吸作用,也是相当明显,当是一大助力。再者,当初徐夏商对徐子先的照拂也不是假的,徐子先初起时,不过是一落魄侯府的世子,无权无势,亦无财力,若不是得到老相国和齐王殿下的赏识,崛起才如此之快,若非有眼前老人,怕是现在尚不能及此。
是以虽然徐子先也是着紫袍,论品阶只逊眼前老人一级,不过他还是执礼甚恭,并没有大胜归来并且将获开府重权的骄傲姿态。
不远处陈笃敬也是微微颔首,对眼前这个女婿他当然是满意到了极点。战功赫赫,无往不利,这是男儿中的第一等好汉子了。
“明达多礼了。”徐夏商微微动容,白眉挑动几下,走上前去,执住徐子先之手,说道:“老夫将在福州养老,此后荣辱,悉托付给明达了。”
“老相国放心,安心。”徐子先从容道:“此前提携之恩是私恩,使老相国这样的海内人望,四朝老臣安居,则是大魏掌兵开府亲王的职责,于公于私,均当如此。”
至此徐夏商微笑点头,说道:“既然如此,老夫当于此颁诏了。”
徐子先点了点头,继而略退数步,等着徐夏商开读颁诏。
此时不待捕盗营的厢军喝斥,或是挥鞭恐吓,所有围观的士民百姓,俱是屏息静气,等候颁诏。
本朝自国初以后,已经无有宿将名臣开府,更不必说亲王开府。国初之时开府的诸王,大臣,诸将都是国史之上的名臣,用民间的说法便是图形凌烟阁,其后二百余年,天子守国门,宰相治中枢,枢使驭禁军,地方安抚,制置,提刑,转运四使分享民政,律法,军事,财赋诸务,然后巡按掌监督,权责分明,地方政治运作畅通,当然更不必再设开府,以免成尾大不掉之势。
徐子先以亲王之尊开府,形同诸侯,是以在徐夏商准备开读之时,在场所有人等俱是屏息静气,气氛亦是有些紧张起来……
第四百八十六章 开府亲王
陈笃敬两眼微微闭阖,似是想起与老南安侯的当年交际,当初之时,可是真的万万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
陈满等勋贵公侯,亦是闻讯赶来,他们有的想来,有的则是不得不来,不敢不来……此时这些勋贵多半是内心五味杂陈,心思复杂。
陈敬中,陈敬辅,徐公达等人,则是惊惧,嫉妒之情满溢,特别是陈敬中兄弟二人,几乎是面色铁青。
林斗耀心思复杂,但不乏欣慰,徐子先进城之时已经派人送了一封短简,字并不多,却是中山王亲自手书。
信中叫他安心在安抚使任上,只是隐约点明,此后福建路军政之事,包括军州大府和各县的主官人选,除非朝廷直接派人,否则任免推举,当以中山王府的意见为主……徐子先以开府之尊,其实可以直接如此行事,但事前与林斗耀沟通,足见诚意,虽然此后大权旁落,但福建路有这样的开府亲王镇守,林斗耀也可以安心的继续熬资历,再有一两场大胜,也就能开释身上的处分,再等数年,大约就可以致仕回家了……
同样一脸欣慰的当然还有杨世伟和郑里奇等人,至于赵德邦,萧赞等人,则是神情复杂,在新的福建路的权力版图中,他们应该是陆续被撤换更替的人选,然而形势比人强,就算预见到这一点,又能如何呢?
至于赶过来的魏翼,徐行伟,李明宇,杨复,张德俭等中下层的地方官员,或是与徐子先的关系莫逆,此时只有欣喜。或是拜服于中山王的才干,对眼前之事感觉欣慰和高兴。
而陈笃竹,林定一,杨释之,还有徐演达,魏九真等商人士绅,这一阵子经历颇多,感慨更深,此时除了高兴之外,便是有如释重负之感。
徐子先本人倒是还沉静,扫视四周,骑兵队里其实多大将,除了留下秦东阳,刘益等人主持建州大局,先期实行军管之外,其余葛家兄弟,张虎臣,林存信,李瑞祥,李星五等人俱是跟随而来,至于高时来,田恒,李朴,林绍宗,还有金简等少年牙将出身的将领,亦都是跟随在骑队之中。
这是中山府军自建立以来,最为辉煌之时,每个大将都是面露兴奋之色。
诏旨开篇,便是令在场的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
茅土分颁,作藩屏于帝室;
桐圭宠锡,宏带砺于王家。
嘉玉叶之敷荣,恩崇涣号;
衍天潢之分派,礼洽懿亲。
盛典酬庸,新纶命爵,
咨尔子先,乃皇祖考文宗皇帝之第九孙,朕之弟也,
醇谨夙称,恪勤益懋,
孝行成于天性,子道无亏;
清操矢于生平,躬行不怠;
念枢机之缜密,睹仪度之从容。
爰据华章,式崇宠秩,
授以册宝,封尔为秦王,永袭勿替。
於戏!
戴恩纶于奕世,尚克歆家;
固磐石于千秋,尤期永誉。
保清修而罔,敦素履以无渝。
著勉嘉猷,对扬休命,
钦哉!
诏旨平实无奇,可能是匆匆写就,毕竟当时徐夏商已经上十几疏请辞,知道离京在即,先期已经派了船送行李返福州,只等诏命一下就立刻动身,以免被人诟病恋栈权位,假辞相位,以退为进。对一个儒宗名臣来说,获辞之后定然立刻动身,绝不会拖延。
正好福建路当时事态颇为紧张,所以封赐诏书几乎是匆忙而就,只顾将事情说清,未能交给翰林待诏学士们仔细的推磨研究,细细雕琢文彩。
这封诏书倒是说的浅显明白,无非
就是说徐子先孝行无亏,操守无亏,且出身高贵,符合锡土封茅的标准,而皇家对其的要求就是感恩戴德,固为国家磐石,而秦王之封,亦是世袭罔替,并不是那种普通的皇子封王,或积劳封王,而是将成为国之柱石,东南重镇,是以除了左迁中山王为秦王之外,倚重之意,也是相当明显,昭然若揭了。
开读首诏之后,四周隐隐有议论声,声浪竟是不小。
众人没有想到,两府这一次算是给足了人情……本朝爵位封赐,不管王,国公,国侯,都是先封小国,待年齿渐长,或是积劳立功之后,以小国再迁大国,包括文武官员的散官,勋,阶的封赐,大抵也是这样的原则。
而徐子先受封中山王不足一年,便以中山小国迁秦国这样的大国,在本朝也算是殊勋特例,而众人并未想到,是以惊奇之下,便是有很多在行的人议论起来。
“也不为足怪。”陈笃敬身边都是议论的人,他笑着摇了摇头,对陈笃光,陈笃礼,陈笃竹,魏九真,徐演达等人道:“先前封中山国便是天子执意,做的事不太雅致,再留着中山王爵,赵王殿下却可能被贬斥,岂不是叫人笑话。迁为秦王,两府恐怕未必有这个心思,多半是天子自己想到的。”
这么一说,众人俱是明白了,原来是天子为了自己的脸面不好看,是以提前做的准备。
一想之下确是此理,当初封徐子先为中山王,其意就是在赵王之下,中山为赵国所压服吞并,天子未尝不是有此意。
谁料短短数月,时势倒转,现在得意一时的赵王幽居府邸之中,林斗耀等人虽然未敢公然软禁或是关押亲王,但隔绝王府信息,禁止赵王随意外出却是做的到。赵王也只能摆出闭门思过的姿态,近月以来,已经连续上三疏向朝廷请罪了……
“赵王算是求仁得仁。”陈笃敬似是看出众人所思,用颇为冷峻的语调说道:“这位殿下,很快便不是殿下了。”
赵王惨败犹有可说,但弃军先逃便无有可辩解的,若徐子先没有大胜,仍有可说,可用贼势浩大来解释转圆,待徐子先大胜消息传回福州,虽还未言明细节,林斗耀已经发了奏表,其余够资格的官员也有奏本拜发,都是用的四百里加急,几天之后就会送至京师,这一下就算天子想回护生父,也是无话可说。
封王诏书开读之时,徐子先也是以大拜之礼接诏,然后起身,先手接诏书,却并没有太过在意……这种诏书都是用最好的绢布刺绣而成,不光是诏书,也是典藏用的上等赐物,徐子先却不是太在意,只瞟了一眼,便转身递给身侧的陈佐才,笑道:“回头至旧府家庙,祭祀到祖庙里去。”
陈佐才诺声接过,态度却是比徐子先郑重的多。
方少群也并不在意,孔和等人,脸上都是异常激动。
大王从侯府世子,到南安侯,再至中山王,现在又是受封秦王,这是大国佳号,虽然秦朝之后,两汉都未再封秦王,曹魏,晋,隋唐,唐末,都有秦王封国,最为有名的当然是时为秦王的唐太宗李世民。
至唐末后,大魏也有过秦王之封,那是太祖次子,受封秦王,数代之后子嗣无功,降封为秦国公,再降封为侯,现在已经是国姓宗人,不是在籍宗室了。
太祖的秦王也曾立有军功,此次两府和天子给徐子先秦王佳号,用意也是相当明显,甚至可以说两府也是寄望甚深。
诏书之中,言明徐子先为天子之弟,用意也是相当明显。
这种层级的拉拢,并没有太大用处,但天子寄予的厚望也是相当明显,赐佳号,开府重权,无非就是希望徐子先真的能替朝廷稳
住东南。
转运赋税,不使南方诸路陷入内乱,支持北方的战事……天子最大的期望当然便是如此。
对孔和,方少群,陈佐才等人来说,天子的想法是天子的,只有眼前大王受封才是真正的大好事,足令所有人欢喜异常。
接下来的诏书,便是授与秦王徐子先开府之责了。
开府诏书亦是中规中矩,待众人听到:“许王自置官吏,任黜罢免皆便宜行事”的文字时,连陈笃敬等人在内,场中诸人,俱是发出了感慨之声。
倒是林斗耀在微微摇头……原本以为徐子先的开府不光是福建路,附近的江西,荆南,荆北三路,匪盗遍地,乱象频生,地方官员缺乏钱粮,当然无从强军,剿抚两道都无从着手,此次朝廷为了稳定东南计,很该将两湖和江西这三路也纳入徐子先的开府制置范围之内。不过诏书之上,军政方向的便宜行事却是包括诸路,但开府置官遣将的权力,便只局限于福建一路。
这和开国之时,开府重臣节制诸路的情形,相差就甚远了。
不过转念一想,现在国势衰落,今上也非国初太祖的威望,也没有太祖大权在握,口出成宪的权柄,若诸路皆给徐子先开府,朝廷自是担心会俨然成国中之国……福建一路还不大要紧,这一次给徐子先开府,朝廷也是咬牙切齿了,了不起算是福建路给徐子先当藩国,但江南西路,荆南,荆北诸路都不可能交托出去,两湖是产粮地,江西文运昌盛,也是人杰地灵之处,在大魏地位也相当要紧……此时的江西可不是几百年后逐渐衰落的江西啊。
至于两浙路,江南东路,江陵府,这些要紧地方,那就更加不可能交给徐子先来染指了。
徐子先面露微笑……朝廷也真的是抠抠索索小气到家了,不过,天子和两府不给,难道自己不能自取吗?只是这个步调尚不能急,等李开明跑到江西,起了声势再说。
想一想,这李天明真是上天赐给自己的宝物,可以指东打东,指西打西,以之为前驱兼并诸路,真是妙极。
诏书之后,是赐给徐子先黄钺,专征伐,再赐兵车,乐户,虎贲,弓矢等等,不过数量只有六样,朝廷当然不可能赐九锡,自王莽篡汉之后,九锡已经不复上古之意,而是野心家篡位之前的前兆,哪怕是亲王开府,亦不可能赐九锡了。
宣读之后,却是徐夏商这个相国大儒,主动向徐子先行礼了。
亲王不开府是从一品,地位在宰相之下,加开府之后,地位则是在任何官职之上,仅下于天子一人。
“请殿下换上袍服,持朱弓黑矢,令甲士持黄钺立于车之一侧,以警不法,以征不义。”
赐虎贲,黄钺,朱弓,黑矢,就是令王者专征伐,讨伐不义之用,是以徐夏商颁诏之后,乃有此请。
徐子先也并不推辞,接过象征性的一柄漆成朱红色的长弓,此类颜色不经赐与任何人不得擅用,箭壶的普通弓矢也换成黑矢,再有百余从骑充当虎贲,近卫指挥林绍宗持天子颁赐的黄色长斧,这便是专征伐的斧钺了。
再以王纛为前导,徐子先换上衮冕登车,漆成朱红色的兵车亦是从京师船运而来,可能年代久远了,有不少木制的部件都有明显的裂纹,似乎有不少地方都有被砍削后修补的痕迹。越是如此,越是感觉此车不凡,徐子先登车之后,也是感觉心潮澎湃,一时难以平静。
待他举弓矢,立于兵车上巡行福州之时,数十万福州百姓沿途围观,长拜行礼,欢呼之声不绝,待到傍晚时分,有人燃放烟花爆竹,整个福州,有如在年节之时一般欢喜热闹。
第四百八十七章 如何展布
“如此说,李开明应该是跑到江西路去了。”天黑后徐子先就在旧府摆宴庆贺,徐夏商和林斗耀,陈笃敬等文武大吏都不顾疲惫前来赴宴,众人此时对徐子先的礼节已经是执臣下之礼了,方桌之上,只有徐子先一人面南而坐,林斗耀,陈笃敬,郑里奇等人相陪,老相国徐夏商则坐在徐子先的左手,算是地位最尊崇的一位。
听了徐子先介绍的战事经过,各人都是听的胆战心惊,林斗耀说了一句之后,赶紧道:“王上与府军将士两日夜不眠不休,终破悍贼,奏报上去,当可耀我福建路之武威,亦令天子和文武大臣知王上讨贼之难。”
郑里奇也道:“此番交战,是顶着石臼做戏,委实是困难之至,李开明等贼事前就有准备,事机不妙便攀山而走,其沿途还有守备,粮站,大军仓促之间无可奈何,此非人力能挽回,虽有遗憾,也不能不盛赞府军讨贼之功,老实说,下官光是旁听已经听的胆战心惊,两日夜不眠不休,矢石于其上,刀矢加其身,悍贼血勇,府军将士更是虎狼之师,居然以仰攻之姿直趋其上,壮哉,壮哉!”
这一桌四周,俱是府城和整个福建路有名望的官员和士绅,听着郑里奇的话,四周陆续都传来一阵叫好声。
陈笃敬道:“郑大人这一番话,倒是象一篇好文章的开篇……”
徐子先知道郑里奇曾经差一点入选翰林学士,文章水准自不必提,当下便是接话道:“此次战事,府军陆续战死的将士是六百七十余人,重伤将士三百余人,其余将士轻伤者不下两千人。我自领兵以来,战殁将士以此役为最多,委实心痛。为了显耀将士讨贼的武功,也纪念在战场上殒命的将士,我打算在府城外闽江附近,择一高地建祠堂,祭奠阵亡将士英灵,一年四季香火不绝。”
对此议众人当然不会反对,杨世伟颔首道:“祭奠英烈是好事,太祖当年也是这般做的,秦王不愧太祖苗裔。鼓山山脉自城北绕城过城南,山清水秀,人杰物灵,择一善地建祠堂不是难事,此事易为。”
徐子先点了点头,说道:“战乱之后,首要是平乱定人心,尔后抚恤善后,再下来查察不法,靖安地方,最后才能恢复商贸,鼓励农事生产。如此,地方平靖无事,方有钱粮供给军需,足粮足饷,兵马自强,地方也更加无事。这些事,还要配合置官,清吏来进行,否则一个贪污的地方官,配一群贪婪的胥吏,不足成事,足以坏事。既然朝廷授我以开府,首要当在福建路摸索一条路子,对官员,吏员,多加约束,奉公,守法,勤政,这样诸多举措,才能事半功倍。”
诸官都是凝神细听,徐夏商纵然是致仕老臣,此时也是微张双目,目不转睛的看着徐子先,后生可畏啊,徐子先虽然是长于武事的亲王,似乎未谙民政,此时说起来却是层次分明,鞭辟入里,令人赞叹敬服。
林斗耀道:“不管大王如何展布,如今开府福建,军务民政,俱与大王相关,但有王命,下官无不遵从。”
此番开读诏书,其实还有对林斗耀的处置,不出所料,朝廷知林斗耀罪责不重,加上福建已经无事
,若徐子先容不下林斗耀,必定会以开府亲王的身份上疏弹劾,朝廷不必提前做恶人。是以就是严词训斥,并且散官和勋阶都降一等,另外罚俸半年,对俸禄优厚的大魏官员来说,罚俸半年已经是相当严厉的惩罚,加上勋阶被贬,除了免官或是逮问京师问罪之外,这已经是最重的处罚了。
由于徐子先没有表态,徐夏商也是成全了林斗耀的体面,未有当众开读。
其实杨世伟,赵德邦,郑里奇,或是被降勋阶,或是被罚俸一个月到三个月不等,所有福建路的官员都是面上无关,若是真的当众开读,对整个福建路的大局也是不利,徐夏商为官四十年,这点分寸岂能没有?
倒是此时此刻,听得徐子先的展布,仿佛眼前有一幕巨大的画作即将揭开,徐夏商为官四十年,其实早就古井不波,那些擅长吹嘘的官员,做事之前说的天花乱坠,似乎任何事都可手到擒来,结果做事的时候就是错漏百出,往往事与愿违,老相国用饶有兴致的眼光看向徐子先,以眼前这亲王的经历来说,真的是无有错失,难道其所要做的一切,都能徐徐展开,毫无错失吗?
“做任何事之前,首要还是得钱粮。”徐子先并不着急说自己的全部计划,只是用沉着冷静的语气道:“北伐是要紧大事,但福建遭遇兵火大劫,地方已经仿佛是重病缠身沉疴在身,如何还能如健壮人那般跑步行走?摊派绝不可行,便是正赋,也最少要减免三成,以叫地方有喘息之机。”
眼前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其实以福建路现在的情形,估计两府也不会再强行叫福建路摊派了,地方钱粮用在战事上极多,建州残破急待恢复,再行摊派,就是逼民造反,当不至如此了。
不过当北伐事急之时,各路均被摊派,福建路不仅不行摊派加赋,还要减免正赋,一下子削去三成,不仅转运使郑裕民不会答应,两府和天子也绝不会应允。
“这事当然是我和中枢打擂台。”徐子先微微一笑,说道:“我受封秦王,甫行开府,就先和天子,两府对着干,实在是有些惭愧,然而福建情形,如新植幼苗,委实也是经不住摧折了,这是我们的苦衷,非得叫中枢知道不可。”
杨世伟闻言大喜,抱拳道:“秦王殿下有此心,我福建路百姓幸何如之,此事当行。”
赵德邦也道:“王上此举,惠及万民,真仁德之举也。”
郑裕民和陈笃敬等人没有出声,林斗耀却道:“下官以为先上奏战报,观察李开明下一步的举措,将斩首数字等详细情报奏报上去,再言建州残败之事,最后再谈减赋之事,这样较为稳妥。”
这是隐隐并不太赞同徐子先现在就上奏的意思,不过林斗耀说的相当委婉,是以也并未使在场官绅感觉不适。
就算有人泼了冷水,在座诸人都是相当兴奋。
福建路相当发达,若不是赋税过于沉重,地方的士绅商人会获得更多的利润,百姓的生活质量也会大有提升。
在座之人,有的是想自身或家族,也有的确实心怀百姓,毕竟士绅也是人,也未必都是心怀不轨毫无仁
德之心的奸邪之辈。
一旦减赋,则众人和福建路百姓无不受惠,在座之人,当然是对倡议的秦王徐子先感佩至深,当下满座俱欢,赞颂之语,不绝于耳。
“天子对赵王如何决断?”
徐子先待各处安静一些之后,也是悄声问徐夏商对赵王的处断。
处断赵王的诏书,徐夏商当然更是不可能当众宣诏,这是打天子和赵王这一对父子的脸,老相国当不至如此。
“明早老夫去传诏。”徐夏商脸上露出苦笑,摇了摇头,轻声道:“降封为赵国公,赵王世子并诸公子的官职俱免。”
“应不止如此吧?”
“嗯,还有就是免去福建路大都督一职,右迁到江陵任副大都督。”
“坏我福建路大局,战场上先逃,致八万大军惨败,十不存一,就这么轻飘飘的算了?”
听了徐子先的话,徐夏商也微觉尴尬。
以律法来算,赵王这等行径,就算是普通的亲王最少也是黜落为庶民,或是圈禁高墙,甚至若遇到严酷一些的官家或是宰相,赐自尽也不是不可以。
赵王是身份太过特殊的原故,其是天子生父,万万不可能圈禁或赐自尽,按韩钟的意思,不妨先贬为庶民,待朝廷有什么喜事,借着由头再封国公,亦可以对天下人交代。
但天子执意不肯……
天子的坚持,从公来说算是枉法,从私来说却是孝道无亏,大魏也是以孝治国,太祖雄才大略,儒学为治国的根基这一层却是没有改变,既然以孝治国,天子的枉法也算是有强行辩解自洽的理由,是以两府也没有办法坚持,总不能坚持要人子严罚生父,从孝道礼义上来说是说不过去。
将亲王降为国公,大都督降为副都督,在天子看来也算是严厉的惩罚,可以对天下人交代过去了。
“这却是不成。”徐子先对徐夏商道:“此事我自有区处。”
徐夏商心中猛然一惊,赶紧看向徐子先。
徐子先知道对方的意思,摇头道:“我此时不会害他性命。”
这就算底线了,徐夏商松了口气,至于徐子先接下来要怎么做,那自然是随他,旁人不必多管了。
……
宴会过半之后,徐夏商老迈不堪久坐,先行告辞,然后各官员,士绅,名士都纷纷告辞。众人对徐子先都是执礼甚恭,除了徐夏商和徐子先勉强算是对等之外,林斗耀等高官显贵,此时对徐子先已经是执人臣之礼了。
陈笃敬却是故意拖延,迟迟未走,待宾客走的差不多了,才对徐子先略作示意,两人找了一间静室说话。
陈笃敬劈头便问道:“明达今晚说的杜绝摊派,且要降低赋税之说,是不是认真的?”
徐子先道:“岳父大人以为如何?”
陈笃敬适才没有表态,此时却叹息着道:“本朝的赋税负担之重,远超汉唐了。”
徐子先笑道:“也不尽然啊,汉武弄到天下户口减半,不得不下罪已诏,本朝似乎还没有到汉武时的光景。”
第四百八十八章 谋万世
“明达装糊涂试探老夫吗?”陈笃敬道:“汉唐之时仿佛是华夏的上古,中古,工商贸易哪得本朝这般发达?汉时纯以农耕立国,商贸只是对内的流通,西域商道,获利的只是极少数人。唐时的贸易,只有东南一带少数地方获利。本朝的海贸发达,光是数的着的海贸州县就是由广南至山东至津海,除了生丝瓷器之类,尚有纸张,茶叶,绢,布,铁器,漆器,各种货物数不胜数,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万人投身其中。以江南东路平江府来说,其府数县,为贸易准备的棉田就有百万亩以上,丝厂,纺织厂过千家,每家最多用工人过千人。还有我福建路的建州,王越未祸乱建州之前铁场过百家,用工超二十万人,惠及的百姓何止百万。旁人迂腐不知,老夫却是清楚。有一铁场,除矿工铁工之外,尚有帐房,车夫,马夫,骡夫,又有修理,送货,经济,再有相关的酒楼,饭店,供应时蔬的菜农也是受惠……”
徐子先对眼前的丈人倒真的是刮目相看了。
陈笃敬又接着道:“我大魏固然是工商海贸发达,这是承太祖之遗泽,太祖以南统北,是以对商贸之事极为上心,国初之时就定下对南开拓进取,与诸国贸易之事由此而定。就算如此,赋税仍然是太过沉重了。这几十年来,内地多灾害,而海贸受海盗骚扰至深,比如广南东路,海贸规模在颜奇等诸盗肆虐时减少了七成以上,此外荆南荆北,俱有多如牛毛的匪盗,而西北诸路,承西羌,北虏肆虐,河北河东诸路又被东胡所扰,多少村寨城镇被夷为平地。饶是如此,赋税也未减分毫……明达,你是好意,不过今日所言,必遭大忌。”
大魏的工商贸易确实发达,撑起的赋税收入也远超极盛的汉唐,若非有极高的收入,谈何养的起几十万精锐的禁军和百万以上的厢军?再加上十余万人的庞大的文官臣子,此外还有百万以上的吏员,这些官吏和军队花费了七成以上的国赋收入,一旦有兵兴,花费就更是无底洞了。
朝廷盛时,还可以有水利工程等花钱之处,近三十年来,对官吏,军队的恩赏都少了,因为实在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朝廷已经没有办法再支撑起额外的开销,而为了维持眼下的格局,正赋之外的杂税多如牛毛,为了使地方官员效力收税,文宗后又纵容地方官员贪污中饱,地方上的压力和怨气当然与日俱增,这已经成了无可调和的矛盾,积重已久,积弊难返……
陈笃敬意犹未尽,尚有话要说:“今日支持你的,多半是绅士,因为官员可借收税中饱,对减赋减税的兴致不大。也就是杨大府一清如水,所以第一个出声赞同。而林帅臣虽然并不赞同,其反而是一番好意……动作太大,官吏绅士会彼此对立,因为减赋是士绅占着好处,越是家大业大,减的赋税数量就越是惊人,官吏们反会因此受损,是以明达你刚刚开府就要力主减赋,不光是要应对朝廷,也得面对福建路上下人等,委实是有些过于操切了啊。”
眼前尊长也是苦口波心,劝告不止,不过徐子先内心早就有所打算,当下只是微微一笑,徐徐道:“岳父大人所言极是,果然是老成谋国的周到见解。然而我以为,大魏这般举措,这等行事,无非就是拖延亡国的时日,若不釜底抽薪,从根本解决,亡国只是时间问题……岳父勿急,待我说完。我蒙天子信重得以开府,地方军政可以明正言顺的插手其中,加上挟建州大胜之余的余威,此时正是好时机,若不趁此时多黜落一些不合作的官员吏员
,涮新吏治,又待何时呢?”
陈笃敬这时才明白过来,减赋是徐子先必为之事,顺道着也要把涮新吏治的事给做了。
徐子先此前表态,安定地方,纠拿不法,鼓励商贸,恢复生产,这些事都是循序而行,众人倒是把不太起眼的涮新吏治给忘了,盖因当时徐子先提起要减赋之事,过于耸人动听,所以众人将心思都用在拒绝摊派和减赋之事上了。
陈笃敬恍然大悟,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徐子先沉声道:“岳父大人虽然闲居,其实也明白,如今官风,吏风极为败坏。盖因中枢乏力,京师的御史台,地方的巡按使司,从上到下都有监察纠弹之责。然而坐视官吏中饱私囊的正是天子,御史纠弹有何意义?败坏官风吏风士风的,正是源自中枢的天子和两府,当然也包括御史台在内,这样的机制自是不成,因为权柄来自于上,能赐与,也能被侵夺……”
“明达的意思,是要以下制上?”陈笃敬道:“这是太祖当年的设想。”
“并非以下制上。”徐子先道:“中枢利益,地方利益,向来难以调和。宣宗改祖制,不设地方枢议会,主要想的便是怕地方宗族,士绅,商人纠集一团,对抗中枢。恩出自上,权柄皆由上操,固然造就了宣宗之后的盛世,但上下一同,朝廷和地方其实就扁平化了,所有的兵,权,财,皆汇中枢,一旦中枢乏力,地方不仅离心,不要说进取,连守御也难。我敢断言,若北伐兵败,禁军主力精锐尽失,朝廷不仅无力对抗东胡,也没有办法对内剿贼,最终各地都无自保之力,因为全部是一团散沙。所以中枢和地方的兵,权,财力的分配,既不能如唐时节度使藩镇俨然自成一国,也不能如本朝一般,既允地方士绅抱团,官员在本地为官,形成错踪复杂的地方势力格局,又不能肃官,清吏,以致地方风气败坏,中枢所得有限,地方却是受损严重……”
陈笃敬听的徐子先的话,知道这位好女婿开地方枢议会的决心已定,然而他内心还是有疑虑,当下还是直言道:“我现在知道明达你的用意,然而你是否考虑清楚,如减赋,受损的是官吏,受益的也不仅是百姓,多少士绅,商人之家,定会因此而大受好处……”
“财富是流动的,想均贫富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然而我以为要肃静官场,定吏制,上下法度森严,不能叫人以财势坏法,那么有贫富差距就不是动、乱之源。至于财富分配,则是议会之中,要有相当的官吏,要有生员,名士之类,这些人都是本乡本土,加上有新闻舆论监督,不可将所议之事都倾向于富者。此外,就是厘定律法,比如雇佣工人,此前朝廷在这一块上毫无立法,最多是叫厂主们自觉,于是用童工者有之,或是盘剥者有之,一天上工五六个时辰,做到疲惫不堪,最终却是拿不到几文工钱的刻薄厂主也是有的……”
“那样他下来就雇佣不到人了,人言可畏,人心可畏。”
“是啊……”徐子先道:“还是以道德的力量,但如果大家都趋利避害,有样学样,没有约束,官场能堕落成何等模样,岳父岂不知?咱们福建是工厂众多,不行还能当水手,实在不行还能出海谋生,荆南为什么遍地盗匪,众多为富不仁的士绅,商人,还有贪污不法无有约束的官吏,岂不是主因?”
说到这里,也算是交托出徐子先的本意来了,陈笃敬若有所悟,看来眼前的秦王殿下所图所谋真的极大,不光是本身
的权势地位,更在意的还是变更既有的成法……
“你这是要为后世子孙谋万世啊。”陈笃敬感慨道:“以减赋涮新吏治,整顿官常,然后立议会,给地方世家,士绅,商人说话和公开谋利的场合。以枢议会制约官吏,官吏日常执政,以律法约束士绅,商人,由此大约可以略解痼疾一二。而此后,以官府多余的财力要做的是修路,造桥,广设学校教育贫民子弟,以使教育不被富者垄断,而有养济院扶养孤寡老人,慈幼局养无父母宗族的孤儿,设医院救治无力自救的病患,就算贫富有差,又有何妨,何怕天下不定呢?最后,可通过只对田亩征税,再以厘关,门摊税,关税,商税等诸多税法,对商人征税,升斗小民交税少,那些多如牛毛的杂税,什么经总制钱,河渡钱,屠宰钱之类的,一律罢免,对多田多金的士绅商人则征税多些。就算如此,因总额杂税减少,又不需贿赂官吏,各阶层都得实利,减少支出,地方清民,工商贸易会更加发达,这才是真正的治世了。”
“好一篇大文章,大胸襟,大抱负……”陈笃敬已经听的呆了,简直是被徐子先描绘的远景给折服了。
如果徐子先只是一个普通的宗室子弟,不免要被陈笃敬所笑,笑骂一句小儿真是敢想,一笑就罢了。
这些事说来简单,哪一件是容易做的?
截流中枢财富,安定人心,抚恤地方,涮新吏治,以定官常,然后开办各种公益事业,再确定地方枢议会,鼓励新闻监督,再下来是开设学校,大兴教育,宣扬律法等事,若真的做成了,确实是毫无争议的大治之世。
可是这些事,哪一桩是容易做的?
但徐子先又不是寻常人,很多在外人看来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徐子先又是哪一桩没有做到?
在东藩广开学校,移民的村寨广设官吏,操守,能力,效率都是被去过东藩的陈笃竹等人交口称赞。
军队,官吏,士绅,商人,普通的军民百姓,都是在东藩被治理的服服帖帖,对徐子先的治政整军,都是五体投地的敬服,东藩的治政,如果是换了太平盛世,早就被传扬一时,并会被各州县的大吏们引为典范,甚至中枢两府和御史台,包括礼部吏部等相关的部门会派大员来视察,并且在考察之后会向全国推广了。
陈笃敬想想女婿的能耐,自也是无话可说,这女婿凡事都想的通透明白,还有武力后盾……这一次强攻李开明,府军虽万余却是奋战两日夜,最终击破八万禁军和厢军不能敌的劲敌,十余万贼兵被俘十万人以上,斩首也有几千级,首级就要送往京师以夸耀朝廷武功,徐子先并没有拿这些大魏百姓筑京观的打算,颜奇那是海外来的群盗,有魏人也不多,多半是倭人,吕宋人,真腊人等各国的海盗,用这些人的首级筑成京观徐子先可没有丝毫心理负担。本土魏人,就算是悍贼谋反也是迫不得已,多半是逼上梁山,大魏亲王对此应该感觉惭愧,并不以为是荣耀。至于京师城要这些首级,是替北伐提气,夸耀武功,那也只能由得京师要去便算了。
府军尚有万余精锐,此后还会大规模的扩军,除了东藩财力外,福建路的财力也可以为徐子先所用,这样一来,一年之内,秦王殿下的直属府军可以达到十万人以上的规模,不仅威震东南,放在整个天下也是强藩,足以影响到天下大局了。
这么一个强势的女婿,自己也真是太过于操心了些。
第四百八十九章 且争将来
陈笃敬自嘲一笑,说道:“看来明达你真是算无遗策,倒是老夫太过担心了。”
“岳父,”徐子先两眼都是笑意,说道:“难道小婿这么长篇大论的,就是和岳父闲话家常吗?”
“我明白了。”陈笃敬又是自嘲一笑,说道:“陈家,还有相关的人家,我都会预先吹一吹风,叫他们知道你的打算……”
“有劳岳父了。”徐子先长揖行礼,他的打算没有必要隐瞒,到这种时候,他已经是开府亲王,手握重兵,朝廷在东南一带无法制他,甚至北伐之后,朝廷还得仰赖他稳定南方的局面,保持最基本的财赋来源,这种当口,正要锐意急进,还弄什么扮猪吃虎,韬光养晦做什么?
“既然如此,老夫当然全力配合。”陈笃敬对徐子先的打算当然是乐见其成。福州昌文陈家也是百年世家,子弟众多,有声望的族中长者也是极多,甚至有不少是有功名在声,或是有官职在身。
陈家不管怎样家大业大,也不可能把福建路的官场都吃下来,肯定还是有相当多有能力有声望的族人在家闲居。
这些人爱惜羽毛就只为名士,清流,等闲不会干涉地方政务,或是出没公门请托人事,包揽诉讼,那是最没出息的小家族喜欢做的事。放印子钱,请托地方官,与吏员勾结,败坏政务,曲解刑律,鱼肉乡里,这等没品无良的士绅最招人恨。
陈家不至如此,但也是有相当多的族人闲居无事,若是能在地方成立枢议会,从路一级到州府,再到县一级,每一级最少有几十人的员额,陈家可以在里头占据相当大的份额,如果眼前的秦王殿下能给议员争来相应的身份地位……
徐子先接着说道:“议员就是汉时的议郎,汉时议郎比六百石,掌顾问应对,无常事,正合今日议员的身份。以我之见,县议员可给予九品官职,府州议员,可比八品,一路议员,可比七品。若将来国有议员,最可为六品或五品,此事非我能决断,只能先有简单的初期设想了。”
这样也算只是初期设想?
今晚谈话,是从减赋引起,然后徐子先滔滔不绝,从地方的财权到官风吏治,再到怎么着手进行,怎么彼此制约,包括对百姓的扶助和地方枢议会的作用都想到了,真是事无世细,面面俱到,陈笃敬感觉徐子先在这事上最少想了好几年,甚至是反复推敲之后才有的决断,自己这位女婿,真是所谋至大,所图非小,若叫其成功,大魏虽未改朝换代,其实比当初西汉被篡,汉光武重立宗庙于东都的意义还要为大。毕竟汉之法统未断,东西两汉治政的基础格局未变,东汉承西汉,宗庙不绝,只是将国都由长安改为东都洛阳,而徐子先若是能将眼下这些事做成,无异于更改了宣宗以下的大魏法统,虽然徐子先也是正经的太祖苗裔,若其能成功,甚至鼎定天下,大魏的法统却是偏离了原本的轨迹,不亚于改朝换代了。
陈笃敬深深看了眼前女婿一眼,并未说多余的话,只道:“赵国公那头怎么办?”
赵王虽还未接诏,但徐夏商已经透露了风声,诏书内容已经人尽皆知,是以陈笃敬也不以赵王相称,改称为赵国公了。
“不付出代价,他想拍拍屁股走人,得看我答不答应。”徐子先面色转为冷峻,沉声道:“害死过万人,致精锐禁军尽丧,我福建路地方差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父子却安然无事去江陵享福,甚至还有机会将子弟奉为东宫备储,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所为要小心谨慎,不要落人把柄。”陈笃敬没有问徐子先打算怎么做,他知道徐子先必定会用最好的办法整治赵王,这
些事就不必自己指手划脚了。
……
“秦王?秦王?秦王?”已经降封国公的赵王双目尽赤,语气中也带着癫狂,但嘶吼几声之后,他又是颓然坐下,低下了头。
赵王已经接到确切的消息,他本人降封为赵国公,连带着徐子威这个赵王世子也降封为国公世子,徐子威本身的官职,还有徐子文等人的官职,全部降了好几等。
赵王府算是被一网打尽,连带着朝廷赐给的在福建路的官庄和宅邸也是全部收回,以待来者了。
三十年经营,一朝化为乌有,赵王看着眼前一切,其脸上的表情已经近乎癫狂。
徐子先得开府并不意外,但以中山国改迁为秦国,对赵王的刺激便是太大了。
赵灭中山,而秦灭赵。
这个谕意,现在就象是一个接一个的大嘴巴子,恶狠狠的甩在尊贵的赵王殿下的脸上。
徐子威也是面色铁青,神色十分难看,不过他到底还是有两个儿子,神色尚不算完全的绝望。
徐子文近来倒是淡定的多了,无论发生何事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此时此刻,众人议事之时,徐子文也是手不释卷,就是在各人拍桌打板的时候,他才偶尔移开目光,瞟上一眼而已。
赵王惨笑几声,说道:“秦王便是秦王罢!我这一代,还有你们这一代是争不过他了。不过不妨,且再看二十年后吧。”
徐子文微微一晒,父王自战败之后,果然是锐气全失,已经毫无抗争之心。
这时候还说什么二十年后?
二十年后若没有意外,估计大魏不是亡国便是内乱了,徐子先到时候不过四十来岁,坐拥东南诸路和几十万大军,进可窥天下,退也能保割据一方……如果大魏的乱世和唐末类似,那么很有可能会内乱几十年,在北方和西北,江南,东南,荆北荆南和两广,云贵,四川,各出现大大小小的割据集团,然后混战不休,要么又有强者应世而出,要么就是被北方异族南下一一击败,没有其余的可能。
至于应世而出的强者……以徐子文现在的观察,除了刚拜封的秦王徐子先,还能是谁?
宗室之中,条件得天独厚的不是没有,允文允武的也不是没有。但行事都有章法规矩,早早就打造出一个可以执政,也能行商,还拥有纵横海上和陆上的强军的体系,这个本事,一般的强人可是没有。
最少在眼前是一个也不曾见到。
这一番话,徐子文却是打死也不会说出来,父王和大兄都是那种油盐不进,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禀性,说了也是白说。
“对了。”赵王红着眼道:“着人去搜拿李谷并其家人,有消息没有?”
一个牙将指挥起身道:“回禀殿下,我等未能在府城搜人,郑提刑司派人捕盗营的人来,把咱们困在府中,不准随意外出。”
“那黑矮子也敢这么欺我了吗?”赵王闻言大怒,起身将自己身上的佩剑解下来,怒声道:“这是天子赐我的佩剑,也算是天子剑,你持这剑出去,看谁敢拦。你到李谷几处住处,还有其亲友居住,哪怕严刑逼供,杀伤人命,也得给我把李谷逮回来。”
赵王的心腹幕僚近来已经陆续处理了好几个,李谷先逃之后,底下人心惶惶,几个幕僚,执事,管庄级别的都有意逃走,被有所警惕的赵王发觉。这一下当然不会客气,人俱是杀了,连家小都一并处置了,直接抛在闽江之中,顺流而入直漂入海。
就算被人打捞起来也不怕,脸都用刀剑砍削,根本看不出形貌,等提刑司的人能查出身份再来查办
,赵王一家都到江陵了,为一些人命案子,提刑司的人敢到江陵枷锁国公到福州来问案?
“你们说。”牙将持剑出去之后,赵王惊疑不定的道:“李谷会不会已经被郑矮子弄到手里去了?”
“不至于。”徐子文此地才合上书,笑着道:“提刑司这阵子忙的很……其实自海盗犯境,咱们福建路的贼寇也多起来了。那些乡里的游侠儿,无赖子,趁着海盗来的风声去打家劫舍,占了不少便宜。提刑司的不良人忙的脚底生烟,却是管不过来。待贼寇犯境之后,就更乱了,四乡八里被贼人所杀的不少,各地的无赖游侠更借机生事,提刑司逮了很多,但抓不胜抓,这阵子的盗案抢案,较太平时节增加了百倍不止。”
治安不靖,不光是提刑司的责任,和安抚使司,还有府州县衙也脱不了关系。若赵王还执大都督府,此时怕是应该应众官所请,派厢军的江防营城守营分驻各方,平定乱事了。毕竟地方上匪盗多如牛毛,他这个亲王大都督也是很没有面子。巡按使司也会上报,地方盗抢案子太多,官员考核一定在下下,这方面大魏中枢也不会含糊。
但赵王此时哪管这些事,当下冷冷一笑,说道:“这事由得郑里奇头疼去好了。”
徐子威也是幸灾乐祸的道:“我听说府城里每天都有几十起抢案,盗案百起都不止,每天都有人当街杀人。他徐子先进府城,封秦王开府,风风光光,底下的人却这么不给他面子,真是笑死人了。”
笑死人了也是秦王,还是开府!
徐子文在内心鄙夷了大兄一句,合上书本,起身准备离开。
“你也预备一下。”徐子先近来对所有事都相当冷淡,赵王反觉这儿子荣辱不惊,且好几件事都是被徐子文说对了,足以印证徐子文的见解也并不俗,最少比那些不靠谱的幕僚还强的多。赵王看着儿子,沉声道:“你藏书过万册,把那些唐宋珍本收在箱笼里收好了,寻常的本子,丢了算了,我们一家子怕是要带过百辆大车的物事,书就不要全带了!”
徐子威叹道:“还好是从海上走,不然的话还真是头疼的紧了。”
从福州到江陵,当然是要走海路,从闽江直接放船下海,到了江陵再雇夫子和车辆,赵王府在江陵也有别院,不管朝廷赐给什么府邸,先住到自己家别院再说。
近日来赵王府已经在准备箱笼,打包行李了。
“儿知道了。”徐子文应一声,接着却转身对徐子威道:“大兄,我知道在外打家劫舍的游侠无赖,颇多是大兄布置出去的。这样杀伤人命,有干天和,还是停了吧。”
徐子威面色涨红,起身怒道:“什么时候,做弟弟的能这么当面指责训斥兄长了?”
徐子文先是不语,片刻之后才道:“我知道大兄是怕到了江陵失了根基,银钱无今日这般来的快,在福州这里趁着市道混乱多弄一些,但我要提醒大兄,徐子先不是善男信女,你给他眼里撒沙子,他只会叫你更加的难过,小弟言语不当,请大兄恕罪。”
徐子文说罢了便转身离开,赵王不料自己长子居然干出这种勾当,一时也是用诧异的眼神看向徐子威。
赵王府即将迁居江陵,无钱可是不行,赵王自觉手头颇紧,如果大儿子能想办法多弄些钱,省得找老子哭穷,这也是一桩好事了。
只是天子亲弟,曾经的亲王世子,居然用这些城狐社鼠来捞钱,赵王亲贵身份,好歹曾为皇孙,当下也是冷冷瞟了徐子威一眼,说道:“你手脚要干净些,闹出事来弄的老夫脸上无光,到时候需仔细你的皮肉。”
第四百九十章 置吏律
出得花厅门,众人纷纷散去,徐子威面色阴沉,看了看徐子文的背影,心中颇为不满。
待到了自己下处,却是有陈敬中和陈敬辅兄弟几人迎上来,徐子威先不言声,坐下之后才沉声道:“刚刚老二在父王面前多嘴,说了很多不该说的,弄的我好生狼狈。我看,咱们眼前这事还是先停了吧?”
“这怎么可以?”陈敬辅当场便是急眼了,说道:“现在咱们暗地里联络,掌握的人手怕不下千人,说停就停了?”
“不停怎么办?”徐子威怒道:“这些鸡鸣狗盗的小人,难道我还管他们一辈子?现在徐子先已经授秦王开府,很快要整顿地方,到时候迎头撞上去,不是碰一鼻子灰。”
“他奈何不得咱们。”陈敬中早就思忖过,此时咬着牙道:“若是说叫咱们带兵马和他堂堂正正的较量,我承认咱们不是他的对手。可是现在整个府州县都乱了,各镇村落到处都是匪盗,咱们拢的人都在城外各镇动手,府城中是看准了大户人家防范薄弱才动手,人手也多是分散的,互相不关连,牵连不到咱们自己身上。现在咱们每天坐地分肥,每人一天最少几千贯,这好一笔财源,为甚要好好的放弃了?咱们最多半个月到一个月后,都是打算迁离福州,不趁着这乱劲多弄些好处,难道等到了江陵受穷?”
除了赵王府降为国公府,赵王一家要奉命去江陵外,信昌侯陈满因为是大都督府副都督,厢军惨败,信昌侯也难辞其咎,他家又比不得赵王府根深蒂固,陈满被直接夺爵,朝廷给他留了四品宣威将军,还指明不得世袭,这一下算是彻底断绝了陈敬中和陈敬辅兄弟未来道路,此后两人不仅不是小侯爷,连个官身都没有了。
这一下两人自是破罐子破摔,侯府虽成了将军府,两个侯府公子却也曾是交游广阔之辈,特别是府衙和提刑司衙门的胥吏相识颇多,捕盗营和城守营的厢军将校更是有不少有交情的。杨世伟和郑里奇虽然为官清正,但风气如此,却也禁止不了底下的人胡作非为。
两人又拉上徐子威,利用赵王府的旧日人脉,暗地里拉拢收服了不少无赖游侠,四处敲诈勒索和抢掠,每天都有大笔钱财进帐。
若是太平时节,这几人也断然不敢如此行事,徐子威大好前程,犯不上用这种手段捞这些脏钱。
但现在赵王府自身难保,信昌侯府也不复当日荣光,倒是利用旧日关系人脉,养着这些盗匪去抢掠,现在各州县都是大乱,郑里奇每天奔忙,逮捕几百人之后却是有几千人冒了出来,这便是福州和附近州县城镇的现状,盗匪多如牛毛,治安极为混乱,当然也是有徐子威和陈家兄弟这样的人推波助澜。
“我心中总是愤愤难平。”陈敬中道:“徐子先曾经不过是我兄弟二人身后小厮般的人物,未料几年功夫居然称王开府,朝廷真的无人可用了吗?要说大兄更曾是亲王世子,当今天子的亲兄弟,居然也要受制于此人,我等一则为钱财,二来也借机给此人一些难堪,沙场上官场上我们俱不是他的对手了,临走之时,给他添些恶心也不差。”
陈敬辅也道:“郑里奇每天逮人关人,也正法过一批,盗匪却是越逮越多,又不会查到咱们头上。再者说,便算是牵连到咱们又如何,难道还会因为这点小事治我们的罪不成?”
徐子威沉吟片刻,说道:“虽然如此,还是要更小心些,你们在外联络用人,通关节,最好不必用我的名义。”
“大兄放心,我们信昌侯府的面子也差不多了,此前大兄联络过的一些厢军将校,他们钱拿的也不少,不必再用王府的名义。”
“至于章达兄。”陈敬中冷冷的道:“我看他近来是被徐子先吓破了胆了。”
“我也是这样觉得。”陈敬辅也道:“章达兄还是太过文质,不似我等,雅集可以,但紧要之时,也敢仗剑杀人。”
徐子威此时倒是才注意到眼前两人,都是圆领短袍,腰间平时的素金腰带也没有系,换了牛皮制的革带,腰间俱是挂着短刀,两人都二十来岁,留着短须,俨然是赳赳武夫的样子。
在两年多前,福州的勋贵子弟还是穿着长衫,以参加赵王府的诗赋雅集为荣,陈敬中,陈敬辅兄弟二人其实文采平平都算不上,勉强算读书识字,诗赋很难成文,越是这样,反是越瞧不起文采同样平平的徐子先。却是料不到在雅集倍受排挤的徐子先却是用手中横刀生生杀出了一条路,短短数年间由破落的侯府世子,转为开
府亲王。
陈家兄弟等人嘴上对徐子先极为不屑,无形之中却是早就有所转变了。
“甚好。”徐子威满意一笑,说道:“我等亲贵子弟,就是要文武兼备。象章达那样,每天手不释卷,与坊间那些穷酸儒生一般无二,简直不成体统。待咱们到了江陵,父王还是会领厢军,到时候咱们再看好了,徐子先能做到的咱们凭什么就不行?他不过就是一寻常人,领兵的本事是有一些,也是时运旺才有这般成就。我就不信,咱们练武,看兵书,凭家世,人脉,哪一条不及他徐子先?”
这话深得陈家兄弟的赞赏,兄弟二人眼珠子都发红了,陈敬中抽刀横刀,手指在锋锐的刀刃上荡过去,其沉声道:“惟愿子威大兄,有一天能统领大军,压过徐子先一头,方能出咱们心中的一口恶气。”
陈敬辅道:“我兄弟一定惟大兄马首是瞻。”
徐子威身边原本不差人手,但落魄之后,很多原本依附的官员将领陆续离去,只有眼前这兄弟二人突然追随,他内心也是大为感动,连连点头,三人眼中都是一团火热,似乎不久后大业将成。
……
徐子先接诏之后,并没有留在福州城中。
建州已经交给秦东阳,刘益等人实行军管,徐子先也无需去建州。真的有什么决断不了的大事,前方诸将也会派人公呈回来,由徐子先决断实行。
他当日就折返了岐州港口,就在港口中的临时居所居住。
说是临时,内里却布置的相当精洁得当,很多精巧细致的家俱,还有庭院四周种的腊梅等冬季的花卉正在盛开,在幽香之中,徐子先也是对妻子和小妹极为思念。
东藩官员,留傅谦和陈佐才等人,配上全套的行政机构,治理起来并不困难。练兵,屯兵,还有水师,主要的根基也在东藩。
财赋收入,在整合好福建路之前,东藩也是最要紧的基地,估计到明后年,东藩一年的收入可达五六百万贯甚至更多。
在真正能在诸路收取赋税之前,徐子先的养兵,养官,养士的钱财收入,当然还是以东藩的收益为主,是以东藩还是根基重地。
现在要做的,就是逐渐将福建路的治政大权拿在手中。
现在不是急的时候,要徐徐为之……
建州一战之后得开府,已经是化龙之战的成功,接下来很多事就是水到渠成。
只有在数年之后面对东胡,他才会感觉到真正的压力。
人站在不同的角度和高度,对事物的看法也是会有所不同。
在此之前,徐子先只看福建路一地,现在则放眼的是整个南方。
虽然诸事繁芜复杂,徐子先却并不是太着急……站在精致的小院之中,闻着花香,心中思忖之时,也是在想念着留在岛上的亲人。
傍晚之时,听闻港口有东藩来船,徐子先步出院落,观看港口情形。
大队的吏员打扮的人流,从大船上蜂拥而下。
孔和也赶了过来,见状说道:“这是李公提调前来的先期人手了。多半是三等吏,也有二等和一等吏。”
“东藩的吏员学校要扩大,并且要开办分校。”徐子先对孔和道:“先在福州择地办一分校,和他们说清楚,一年一结束,操守,能力,家世,都要考校,结业出校,可在我幕府为三等吏。”
“三等吏,”徐子先又沉吟着道:“和他们说清楚,三等吏等若县里的押司勾管。二等里,等若府里的孔目官。一等吏,则视为河泊官,督粮官,管库管,从九品,算是入仕途的开始。吏员无功无过,奉职谨慎,三年一迁,若立功则一年一迁,满三年的一等吏,可以参与我幕府的选拔考试,直接授给官职。此前我幕府官职,多半是有功名在身,比如李公曾经考选过解试举人,还有玄平你,还有陈牢之他们,都有秀才功名。而自此之后,我幕府任官需得先为使,由吏为官,需得奉公谨慎,无不法情事,且立下功劳者,方可为官。何为立功,奉公谨慎无差错,事事能为人先,这是积劳为功。发现错漏或不法情事,奏书于上,这是拾遗补缺之功。节省公帑开销,或为幕府生利,这是开创之功。而抚恤百姓不遗余力者,这是抚民之功。我现在只是泛泛一谈,要结合百户的百户官选任投票之制,对吏员的任命,升迁,黜落,开革,乃至治罪,都要仔细列好章程,要仔细再仔细,不怕琐碎。我能泛泛而谈,你们却不可……这些话,你动笔写信给
李公他们传阅吧。”
徐子先威仪渐重,孔和虽然在财赋之事上还是敢和徐子先顶牛,但王上真的吩咐事情的时候,却也是凛然而遵,细细听完之后,孔和便躬身一礼,然后才思忖着道:“还是大王一惯的想法,事无世细,皆依法度,那么我等商议出来的治吏之法,就叫置吏法?”
“可。”徐子先赞道:“此前我和老相国并福建路官员谈事,说减赋是头等要紧事。其实我内心看来,设官置吏,涮新地方政务吏治,这才是头等要紧的大事。”
孔和赞同道:“大王所言极是,好比是人沉疴在身,当以固本培元为第一要紧,涮新吏治,看似不及军务,财赋要紧,但其实反而是最为要紧之事,甚至在军务之上。”
“对了,很对。”徐子先大为赞赏,笑道:“玄平你现在是真的长进了……吏治不清,就谈不上财计,没有财计钱粮,也无从谈起养兵,更不能使兵民一体。玄平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是斤斤计较你的一亩三分地,对办吏校之事也不反对,我对你当刮目相看也。”
孔和却并没有笑,只是正色道:“眼前这些船每艘都要费钱数万贯乃至十几万贯,大王要新开造的中军舰以上的镇字级大舰,每艘最少要五六十万贯,下官难道能说不开造?有了诸多战舰,海上防捐才收的上,贸易才能开展,才会有更多的钱财。吏校也是,咱们要培养更多的符合规矩的吏员,这学校当然是非办不可。不过下官还是要明言,大王的涮新吏治,不可流于往日,就象是京察,地察一样,流于空泛。而是如东藩岛上那样,从申报身家开始,每年计查,从日常的职务,往来人等,还有生活花销,存款,地产,房产,包括日常帐目,都要有制度可言。按大王的做法,还是要立法。”
“是要立法,当然不仅查是否贪污,还要看是否浪费,舞弊,受人请托,或是昏庸无能等等,置吏法是选拔,再立一法是管束,就叫行吏法吧。其余政务,公务,财计,学校,军队,贸易,工商,仓储,转运,俱要有法度。这些事,仅凭你和李公等人忙不过来,我已经写信给吴先生,还会拜托老相国,熟知秦汉律令和本朝律法的,当一并延请,群策群力来做好这一件事情。”
“是,臣知道。”孔和脸上有一些激动神色,这是徐子先早就有所筹划的事情,李仪,孔和,陈佐才,还有方少群等人早就知道了。
毫无疑问,徐子先是坚信再好的道德也不及律法,口说无凭,以字据为证的那种人。
确定各种法度,甚至各部门俱有法度可依,一切事务依法而行。并不是说对外内对就毫无弹性,只是凡事有法度可依,在法度的范围之内可以有弹性,法度之外,就只能对外不对内。
对徐子先来说,大魏光是有一部魏律是相当荒唐的事,不知道太祖当年为什么对此事极为疏忽?
一部魏律,包括宗室,朝官,礼仪,教育,军事,政治,财会制度都无所不包,宪法,刑法,军法,民法,皆在其内。
这其实是和唐朝的做法近式,师承远宗的是汉。
汉初时是人皆苦秦律过于细致琐碎,过于繁苛之余又极为酷烈,秦制之下的秦国百姓已经相当适应秦律,而六国新附之人根本很难适应。除此之外,就是秦始皇用兵不停,大工程太多,劳役多而法度严苛残酷,真是亡国可期了。
汉初之时,算是对秦制的拨乱反正,汉高祖刘邦初入关中时与百姓约法三章,除此之外根本没有成律,此后萧规曹随,以黄老清净无为之道治国,所以汉家开始并不用儒,儒家只占了一个孝,其余都是黄老之道治国,甚至汉武之时要用儒,当时的太后信黄老,对汉武施行儒家治国,颇有滞碍。
汉之后,律令皆尚宽简,地方官要宽简,朝廷中枢也要宽简,唐初只有武德律,然后陆续只是修订,加了令,式,格等诏命,公文于律法之中,对治国来说,可谓宽简之至。
此后列朝,大抵也是相差不多。
徐子先现在要做的就是在选官任吏的同时,将置吏律,行吏律先办好,然后再修刑律,军律等相关的律令,修律事大,徐子先下令召集闽地相关的学者共同参与,一起斟酌,甚至会广发榜文,如当初招募名医那样,在全国境内的各地招募律法名家,一起研究探讨。
这会是大魏境内的一件盛事,当然,只限于对律,令,诏,式感兴趣的学者,至于那些纯粹的儒者怕是无法参与其中。
第四百九十一章 有子
眼前的吏员络绎不绝的从大船而下,川流不息的进入暂时休整的营地。
吏员们普遍穿截短了下摆的黑袍,戴方巾,数百人整齐划一的出现在港口处,也是引发了相当多人的瞩目。
港口停泊了二十余艘船,其中大半都在检修之中。
这里的船只在此之前多半是昼夜不停的运送大军和相关的物资,大战打完之后,大船是用不到了,中小船只还在闽江上继续承担运输任务,冬日的闽江进入枯水期,大船是不好进入闽江了,只能用小船往返,装运的货物和人员不多,了不起多跑几趟便是。
“江面上小船很多,拉纤民夫也是充足。”孔和在一旁道:“建州事毕,但抚恤地方所用钱粮极多,此前福州士绅商人募集的几十万贯的钱粮,臣是做主直接发往建州去了。”
“这个家玄平当的很好。”徐子先先答一句,接着道:“看着这些吏员,我颇有唐太宗当年的感慨。”
孔和道:“太宗皇帝说的是科举取士,可是与咱们这里的情形不同。”
“时势变迁了。”徐子先道:“两汉到魏晋都是察举,所谓九品中正贤良方正,举孝廉,都是士家豪族将官位瓜分,寒门英才不得其门而入,管你多高的才学只能位居下品。司马家至江东,王,谢,恒等诸多头等士族要帮衬相助,否则江东士族人心不附,因为司马氏虽是皇族,在士族品流中定品却是不高。其后刘裕就算当了皇帝,在士族眼里不过是一老兵,其后人虽为皇帝,也不过被视为将种。至唐时,关拢各家彼此声气相连,以婚姻相通,李氏出自陇右,其家和杨家,独孤,窦等诸贵家早就联姻,加上河北的崔,卢,郑等各家,大唐近三百年,虽开科举,所谓英才皆入太宗之手,不过是太宗强行给自己脸上抹粉罢了。及至本朝,开科取士十倍于唐,加上唐末藩镇武夫当国,世家荡涤无存,不是我说,我岳父昌文侯府在福建路有颇多的子弟,有人脉声望,论起真正的权势,比起汉末魏晋乃至唐时的世家,那是差的远了。清河崔氏,终唐一世有二十多个宰相,田亩在河北有过百万亩,晋时江东世族,家养的丁口部曲多则好几万,少的也有几千,这才是真正的豪右世家,大魏不管怎样,也未有这般世家。”
这时诸多吏员也是看到秦王殿下,这些黑袍吏员有的是早年被招募而至东藩,多半是识字的童生,大魏的识字率要比前唐高的多,但毕竟还是不到百分之十,而读书多年,能下笔成文担任吏职的,更是寥寥无已。此前募吏都是将待遇提升,这才吸引了不少读书识字又不能博取功名的青年前往东藩,担任吏职。此后又开设吏校,将大量的青年纳入校中,这些人原本就有些底子,比如是商行店铺的伙计,原本就在学书算,进校之后,学律令,教东藩法度,实习各种吏事,待徐子先一声令下,有不少吏校的学员,算是提前一两个月毕业。
这些青年也是头一批的吏校毕业,出校之后就算三等吏,当然还得挂实习二字,就算如此俸禄也并不低,一年几十贯的收入,就算在县衙的手分,录事,贴书的收入也未必能高出多少。从寒门之子到执事赚钱的吏员,这些青年人经历尚不到一年,命运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对徐子先的仰慕和尊敬之情相当明显,很多人急着跑过来对秦王殿下行礼,竟是在冬天冰冷的海水里滔水而行,急切之态,溢于言表。
至于吏员之中,尚有很多明显的壮实汉子充斥其中,徐子先也是目视他们,与他们视线交接,并且对这些吏员主动抱拳行礼,微笑示意。
这些吏员,多半是
在战场上受过重伤的军人。
地方治安,在大魏是衙前差役,在东藩则是警备士,大魏的厢军职责复杂,也兼有保护地方治安的职掌,由于厢军过多职责,军纪败坏,饷械不足,对维持治安的责任也并不能做好,朝廷这般用厢军,看似节省,其实是更大的浪费。
东藩的治安交给警备士,并且也在组建厢军,将来形成府军主野战,辎兵管运输,工兵管战场作业,沿途的修补道路和搭桥等工程。而厢军只负要隘地方和城池的守备,其余事务并不参与其中。
最多是闽江夏季洪水季时,不管是府军,厢军,工兵,辎兵,官吏,都要参与类似的抢险救灾之事。
治安则交给警备士,徐子先掌福建路后,不打算继续编百户千户,那是在东藩时治政掩人耳目的称呼。
徐子先打算是以百户为一里,设里长,十里为一甲,设总甲,里长如东藩百户,身侧有兵官,农官,工商官,治安官等副手,总甲也是一样,同时每总甲会设养济院,慈幼局,漏泽园等慈善福利机构,再有传递铺,民信局等机构,每里,每甲,都要钉上木牌,写上户主并每丁口的姓名特征,编号齐民,这样对地方的统治可以达到事无巨细皆由官府的地步。
徐子先要借重岳父这样的官绅世家的人脉,但现在所行之事,就是要彻底的精细化的管理,将所有的地方权力,全部掌握在官府之手。
眼前的老兵为吏,多半是负责一里一甲兵事的吏员,负责调查汇总记录所有在册丁壮男子,管理日常的农兵训练,管理地方军械,配合军政司的征兵和善后抚恤等诸多军务。治安官也是由退伍军士充任,俸禄相当优厚,不过任治安官要相对复杂一些,要学习刑律民律等律法,他们是最底层的律法代表,如果出斗殴案,抢案,凶杀案,这些人将会是第一时间到场调查的人,然后才会由提刑司的专业人员介入其中,所以这些退伍的军人不仅要有一身武技和胆气,也得有一定的技能专精。
就如担任财税吏的吏员一般,他们主修的便是税律和算学了。
眼前的吏员们,纷纷而至,再纷纷向徐子先恭谨行礼,行礼之后却是无人耽搁,因为接载的小船早就停泊等候,这些吏员再三行礼之后,便是又纷纷上小船,经由闽江溯流而上,直赴建州。
“他们的履历都报给安抚使司了?”
一路吏员,县里的吏员是县官直接任命就可,府里的孔目押司等官,却得一路安抚使批准,有些杂职吏职虽然只是从九品的小吏,仍需将履历档案送到安抚使司,用印过后才算是正式的吏职。
徐子先开府是能任命将领和幕府官吏,但地方官吏还是要安抚使和州县官员来任命,开府并非真正诸侯,区别便在于此。
但理论是理论,林斗耀此时又怎敢拒绝徐子先的“建议”?
“帅臣俱答允了。”孔和微笑道:“建州诸多吏职,皆按咱们的推荐任命。地方重编里甲,任命里长甲首,这无需帅臣府,咱们派去的一等吏们就能操办了。”
“里长挑选,当然不必专选富人,但也不能用寒苦之家的。”徐子先警告道:“最好是中产之家,咱们给俸禄,当里长不会赔钱,重新清丈田亩后,以田亩收税,且由税官层层负责,里长只是协助,不必倾家荡产支应,所以挑中产之家的人任此职,最为合适。”
魏制也是有里长,一般是在地方挑选宗族有力的富户担任,如果不是这等人任里长,寻常人任里长,怕是有倾家荡产之忧。
因为赋税沉重,且多如牛毛,一任里
长几乎没有空闲处理自己的家计,这是其一。其二便是里长一旦征收不利,就得自己包赔。虽然里长能利用职权压榨地方,但有一些贫户是真的一穷二白,哪怕立站笼,关监狱,挨板子,没钱便是没钱,里长也是毫无办法,只能自己赔补。若是行事不狠辣或是势力不强的里长,一年干下来,家产也基本上就耗光了。所以大魏里长只是规定必须任满一年,就算是豪右强势,任里长时间久了也会感觉吃不开。只有那些近似匪盗的强梁之辈,任里长等若公开抢劫的,才会乐在其中,不会早早辞任此职。
“何不用穷苦之人?”孔和表示不解,说道:“穷而志坚的清贫寒士,必能照顾乡里,处事公平。”
“确实有不少穷且益坚的。”徐子先道:“但就怕更多的人任职之后,急着受贿捞钱,改善家境,玄平,这才是人之常情。所以汉时,哪怕就任一亭长,也要先核算家财,家资不足者,不足以为吏啊。”
……
“恭喜,恭喜。”满面春风的陈正志疾步走向徐子先,拱手笑道:“明达,大喜,大喜。”
陈正志说罢,又是装模作样的道:“是臣下疏忽,该称秦王殿下。”
徐子先已经是开府亲王,国之一品,哪怕是林斗耀,陈笃敬这样的身份亦要执臣下之礼,况且只是有五品散阶在身,无有实职的陈正志了。
“休来胡搅和。”徐子先笑骂一句,说道:“你和燕客,子张兄一样,我都以朋友之道相处。咱们不仅是朋友,还是姻亲,你成心闹这一套,小心我叫人丢你下闽江。”
陈正志吐吐舌头,笑道:“那我可是不敢了。”
徐行伟和魏翼两人也是与陈正志联袂而至,近来福建路算是大事平定,总体来说人心稍定,魏翼现在是岐州防御使兼澎湖县,有徐子先当靠山,一年之内做到州军同知或通判怕也并不是难事,数年内估计就能穿上红袍也并不为难了。
而徐行伟从北伐战场返回之后,徐子先也委以重任,算是赶上了建州一战,在秦王幕府之中,有了一席之地。
陈正志则是妻兄,昌文侯世子,掌握着福建路庞大的文官士绅人脉,这三人,也算是徐子先少有的以兄弟朋友之道相处的好友,有这三人在侧,徐子先心情原本就相当不坏,何况陈正志是从东藩而来,此前流寇犯境之时,陈笃敬自己决意留下与福州城共存亡,却是令陈正志急赴东藩,为昌文侯府留下种子。
结果陈正志人刚到东藩不久便知道当时的中山府军出兵,在福州城下一举战胜强敌,接下来便是老相国公,执诏开府。
陈正志却没有急着折回,其因便是他递给徐子先的这一封书信。
“文,秀娘,都确定有了身子。”徐子先笑意吟吟,脸上的欢喜之色简直掩饰不住。
四周的孔和与赶刚回来的方少群等人也都是笑起来,秦王殿下威仪渐重,城府颇为深沉,且每日操持大事,所谈及的话题无不涉及到大政,都是钱粮兵谷文教吏治学校等诸事,谁知道能看到这位殿下,有笑的合不拢嘴的时候呢?
“文半个月前就确定了。”徐子先又补充道:“秀娘确任没有几天。”
这就是说嫡子会在庶子之前……在场的人若有所思,但在此高兴之时,都不宜说杀风景的话,众人无不上前,向徐子先躬身行礼。
至此,人们最为悬心和迫切的事情算是有了圆满的结果,正妃和侧室都有了身孕,秦王殿下有后,殿下一手打造的幕府,当然也可以继续延续下去,不会有倾覆之忧。
第四百九十二章 指顾间事
“吾有后矣。”
徐子先的内心复杂,委实在普通人之上。
算是三世为人,后世之人,前后两世的徐子先,揉合一处,终是有了这一世的徐子先。
而殚精竭虑,辛苦数年便有眼下这局面,也是不枉前世今生的纠葛了。
妻妾同时有了身孕,对徐子先来说当然更不会在意什么嫡庶,自己的子女一般疼爱便是,至于储位什么的,有嫡则立嫡,无嫡则立长这是古训,将来徐子先的打算是一切均以法度,包括储位也是一样,至于君上是否贤德也并没有太多要紧了,现在徐子先二十余岁,如果上天给他机会,十年之后便是决胜之时,而后最少为三十年太平天子。
到时候国家枢议会和议会成立,自路,府,军州,县,地方分权,法度严明,宗室仍入军队为主,开放报纸监督等事并行,然后只要军权不下移,相权重亦无事,反正有军队,议会制衡政府,而再确立一任四年或五年,两任必得致仕的法度便是。
这些事,在徐子先心里也就是一闪念而过,现在的他,也就只有满心欢喜而已。
众人再三贺喜过后,终于也是坐定了谈正事。
“岐州驻守兵马无需过多。”徐子先对众人道:“我已经令第一军移驻回福州,协防歧州。同时调新编第四军,第五军分别移驻永兴军,邵武军二州,原本的厢军,着就地入营,等候管编训练。”
“至于水师当然全军移驻澎湖,少量将士可以休假,其余诸军,也可以令将士轮休。”徐子先接着道:“大战伤损颇重,受伤将士一律至福州休养,幕府在城中征辟大宅改为医院,给咱们的受伤将士休养调理身体。此事,子张兄一定要办好。”
这些事都是军政司的职掌,徐行伟当然无话可说,当下抱拳应诺。
“我已经下令给金简,多派人手至江西,浙江的山中哨探,确定李开明的踪迹。”徐子先转头对陈佐才道:“继续上奏给朝廷,言明李贼尚未清剿成功,接下来本王幕府将继续追踪剿杀,绝不会养虎遗患。”
方少群微微一笑,说道:“臣下知道,回去就草拟题本。”
追什么追,剿什么剿?这是明显的事,两府和天子只要没有蠢到家,或是一厢情愿到家,都会明白,在徐子先声望和实权未到一定地步之前,李开明定然剿而不灭。
“燕客回澎湖后可以考虑交卸知县了,先留在岐州任防御使,然后我保你为知州……岐州港口这里相当要紧。”徐子先对魏翼道:“李安远知岐州,剿贼之役立功不小,我打算保他为知兴化军。”
这是徐子先谈起战后的福建官场安排了,众人俱是凝神细听。
“吕问贤为建州同知,曾向朝廷弹劾王越胡作非为,李开明起事之初,其便在地方招募乡兵助守各县,虽各县失陷,仍有两县存留,这是吕问贤之功。”徐子先缓缓道:“漳州知府林越在此前颜奇诸盗来犯时惊慌失措,弃城而走,我要向朝廷弹劾他,并保举吕问贤知漳州。”
知兴化军马从业已经老迈,早就和王越一样辞官,此前福建路一
团混乱,两府不及安排兴化军的人事,兴化军只有三县,甫田,仙游,兴化,地处闽江下游,也属福州平原地带的外围,多山少田,地方相较福建路其余各州并不算富裕,只是其拱卫福州,夹在泉州与福州之间,是以当初在此设军。
邵武军则是在汀州和建州之间,境内山脉众多,控扼江西与福建的地势高处,论民生经济地方财富并不要紧,但战略地位相对较高,亦是福建路两个军之一。
徐子先并未有保举吕问贤知建州的打算,而是将吕问贤放在漳州,李安远放在兴化军,这两个官员都是在福建路最早投效徐子先的官员,以秦王刚刚开府,急需建立威信的当口,朝廷不会拒其所请,这样等若两个并无多深厚的关系的军州安插进自己人为主政官员,其后再安插吏员,置军镇守,一切均是水到渠成。
至于建州残败,无论朝廷派何官员前来都会使人畏惧困难,这样安排自己人主政建州,也是较为容易之事了。
魏翼问道:“未知明达属意谁去知建州?”
徐子先笑道:“李镜清如何?”
李镜清便是李明宇,也是昌文侯府小辈中的杰出人物,颇有文名,且为官行事练达,原本就是观风使兼闽清知县,去年被保举为同知漳州,其在京师时曾以监察御史里行,以清廉敢言闻名。
这样的人选,徐子先当然有私心,但用来抚恤战乱之后百姓流离的建州,相当是朝廷都会赞同的人选。
这样连续布局,福州这样拥有十一县的重镇当然动不得,杨世伟的资历摆在那里,又和秦王向来亲厚,加上官声极佳,百姓爱戴士绅信服,只要稍加渗透帮助,掌控福州府城并不难。难的是接下来十余县陆续换上亲秦王服,愿意受幕府管制的亲民官,再逐渐掌控地方……这就需要昌文侯府的配合了。
所以李明宇与徐子先关系不坏,加上徐子先亦要向昌文侯府示好,李明宇知建州,相当恰当与适合。
“极好。”魏翼笑道:“如此一来,泉州也是指顾间事。”
一旦福州,漳州,兴化军,建州全在掌控之中,到时候寻个由头,弹劾掉邵武军,汀州,泉州诸州主政者,再指派官吏充实各军州,等若就是整个福建路到手了。
“王上掌福建路是顺理成章的事,朝廷也不会故意顶牛。”方少群在一旁晒笑道:“赋税是否能留在福建路用,这才是关键之处。否则肃官常,清吏治,富足地方,收取的赋税仍然九成以上交中枢,我们辛辛苦苦,所为何来?”
“朝廷必定会将摊派取消。”魏翼皱眉道:“但王上想减赋,难了。”
“此事我自有打算。”徐子先道:“减赋势在必行,最少是三成到四成。”
方少群冷冷一笑,徐子先此前说是要减三成,现在好了,三到四成。
只要朝廷中枢还在,天子还在,两府还在,福建路就算有开府亲王,朝廷宁愿先设后废,甚至把福建路打烂,减赋也是绝不会允。
从文宗时起,为了维持一亿贯的国赋,坐视地方官员贪污舞弊,只要能实额交上赋税就是能
员干吏,多少清正官员终其一世不得升迁,或是不能任亲民官和实务官员,只能任词林官,谏官,就是朝廷有这默认的心法在。
现在大魏表面上还是大一统的国家,赋税额度还是有一亿贯,但在方少群这样的有心人看来,大魏的国力早就被透支,地方上烂透了,现在是透支国力,勉强维持,这样的透支当然维持不了太久,为什么急于北伐,想毕其功于一役,还不是国力撑不下去了?
天子,两府,朝官,地方上的有识之士心里都是清楚的很,再这样下去是万万撑不住的……刘知远为什么迎合天子,这个曾经的大参也是聪明人,历任地方官和京官中最重要的转运使一职,刘知远也是相当清楚,大魏是内囊都上来了,委实顶不下去了。
南方多群盗,北方多胡骑,重赋之下,人心皆欲反。
再撑下去,十年还是二十年都不敢说,北伐之议是将全部的精锐禁军当成赌注,一注之下是赢是输,总还有一线之明。
当然,以刘知远或韩钟,还有天子的见识都未曾想过,胡人兴起也速,衰亡也速。其实此时的东胡也未有当初的锐气和急迫,若再坚持十几二十年,很有可能东胡就如他们的前辈一样,突然的就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但东胡坐拥辽东平原,从大小凌河到浑河辽河,大片的膏润之地和百万人丁,确实也不是寻常的蛮夷之国,是以徐子先在局外人的角度感觉再顶一下可能坐视其败,但身为局中人的大魏天子和朝官们,又怎敢赌下去?
是以赋税之事,是大魏的国本,只要允一路减免,天下诸路,哪一路不是似在沸汤里煮着,只要一允福建路减免,立刻就是天下骚然。
徐子先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这是穿越者的优势。北伐战败之后,先是江南东路这个最富裕的地方请减免赋税,而且当年江南东路解递往中枢的赋税不足七成。
此后各路有样学样,到后来很多地方连五成赋税也不足额解递了。
福建路倒是一直坚持到最后,直到李开明杀入京师,赵王父子赶紧手忙脚乱的截流赋税钱粮,匆忙募集兵马,结果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只要北伐之事底定,徐子先打算先截留下四成左右,这就是四百万贯,其中部份折为粮食给府军自用,一部份是真正减免到百姓头上,给福建路的百姓喘一口气。
至于朝廷,北伐兵败后就是半死了,无需考虑太多了。
此时不必说这个话,徐子先只道:“我是时候回福州了。”
先前回岐州港,是给福州方面一个缓冲期,也是看有多少官员会实心投效。另外便是要在岐州迎接陈文和秀娘……最近这一段时间,徐子先不会回东藩岛上,岛上事务交给傅谦等人主持,连李仪也是要到福州来协助徐子先主持大局。
而恰在此时,传来的却是两个妇人俱都怀孕的消息,孕妇在怀上身子的初期不宜惊动,以防流产,这个道理是古人也明白的,这一下陈文和秀娘都是不可能再乘船前来,徐子先高兴之余,又是颇为失望。
第四百九十三章 接令
“福州还是乱糟糟的。”徐行伟道:“我的意思,地方治安不靖之前,明达不宜轻至福州,以防意外。”
魏翼颇为不满的道:“郑提刑虽然和我们一条心,但他行事实在是太不得力,前几天我叔父写信给我,他天刚擦黑的时候出门会客,刚出门坐车就有一股强人上来抢劫,还好随侍的家丁得力,打跑了贼人……这可是在福州府城啊,明达,子张兄,我们从小到大是在福州城里长大,哪曾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现在那些卖肉燕,扁食,肉粽,煎牡蛎的小贩子都不敢在天黑后出摊了。其实,就算是白天也一样有人抢掠,那些偷儿,就是明目张胆在路上偷窃,甚至在青天白日翻墙抢掠,乃至奸、淫妇女,哭叫声到处都有。”
徐行伟也是皱眉道:“我家每天都派壮丁在街上巡逻,捕盗营的人太不得力,捕了一批又冒出来更多的,自我记事时起,福州就未有如此混乱的时候。”
“郑里奇并不是不得力。”徐子先道:“他是老刑名,老提刑,将来福建路的治安我还要倚重他,再耽搁下去,郑提刑的威望就提不起来,将来想用他也难了。至于福州之乱,不仅是福州,建州是军官,你们去建州便知道了,大量百姓壮丁从贼,李开明啸聚十来万壮丁,连家小是好几十万,都是搜刮的大户绅粮的家财,地方空虚破败到极处,若非驻军镇守并实行军管,建州变乱要比福州厉害百倍。至于福州盗匪为患,不光是流寇犯境带来的流民和破家的百姓为盗,而是赋税过于沉重,百姓苦于赋役久矣,能忍的就忍,不能忍的,原本就非良善之辈的,当然会借机生事,以求一逞。提刑司的差役,捕盗营的厢军,原本也就能应付承平时节的光景,而以眼下情形,却是超出了提刑司的能力,郑提刑非不出力,亦非不想出力,实在是无能为力耳。”
这一番话说的徐行伟和魏翼等人俱是点头赞同,徐子先阖目沉吟片刻,说道:“原本是想着叫福州再乱一阵,以叫人知道厉害,现在想想还是偏颇了,受苦的无非是百姓,深宅大院的人又何以为苦?我已经到了眼前这般身份地位,也无需用这些小道伎俩来行事了。子张,你执我之令,我叫林绍宗协助你,这就对福州实行军官吧,犯禁为盗者,皆以军法从事。”
徐行伟身形一震,说道:“这是要杀的福州人头滚滚啊?”
“当然先下晓瑜知会,”徐子先笑道:“不教而诛不行,但说了不听,杀之也无可悯之处了。”
徐行伟知道这也是徐子先的苦心深意,自己从北伐战场返回,虽然军政事在讨建州的战事上立功不小,自己这个主官也接受了考验。但在幕府和军中,徐行伟的资历都是太浅,此次再平福州之乱,杀伐决断,算是给了徐行伟在幕府中最坚实的一步台阶,此步走稳了,日后再有展布,也就从容的多了。
“臣只有多谢主上信任了。”平时闲谈,徐行伟和魏翼都是与徐子先彼此以字相称,这几人都是少年好友,徐子先坚持如此,魏翼和徐行伟等人也不会过于拘束和紧张。
但有任务交办下去,徐行伟还是毕恭毕敬的站起来,举两手至眉间,长揖后再接令。
徐行伟接令后就出门,不再有片刻耽搁,魏翼也有事情,送徐行伟出门后,魏翼就直接坐船回澎湖。
只有徐子先,方少群在屋里,陈正志放松了很多,翘着脚笑道:“子张兄总是这么一本正经,这一次平盗乱的事交给他,还有开辟幕府在府城的基业,征辟房舍,我看,有的是世家大户要头疼。”
“不光是头疼,还会脖子疼。”徐子先看看方少群,转头对陈正志道:“大兄知不知道,城中有一些勋贵子弟,借着四方混乱,趁机招揽诸多无赖游侠,在福州府城和四周城镇村落大肆抢掠,或是绑架,或是勒索,或是偷盗,或是明抢,而厢军捕盗,城守诸营,这些勋贵子弟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就算不敢公然枉法,但私通消息,给便利,这些总是能做的到。是以贼乱难平,也是有这其中的关碍在。”
陈正
志初时还不以为意,听到后来,肃然道:“这其中有没有我们昌文侯府的人?”
“这当然没有。”徐子先道:“昌文侯府家规甚严,怎会有子弟做这样的事。我今日和你说起此事,是要你回头先去和岳父大人打个招呼,此次不仅是要痛杀盗匪,对涉案的勋贵只要查有实据的也会以法度来处之,城中勋贵盘根错节,如果有人找到岳父大人请托,请他务必不要揽事上身。”
“我明白了。”其实陈笃敬前一阵还见过徐子先,但徐子先没有当面说清,反是叫陈正志带话,陈正志听闻之下已经明白过来,当下笑道:“我会苦劝父亲莫触怒秦王殿下,虽然疏不间亲,但外戚干政是大忌,最好令得父亲大怒,用几杖打我几下才好。”
徐子先闻言大笑,对陈正志道:“大兄果然是聪明人,不必多说便明此间雅意。”
便是方少群也忍不住瞟了陈正志几眼,徐子先要在福州大开杀伐,其中颇多勋贵子弟涉足其中,也肯定有不少武将和文官吏员,杀伐之下,人们不敢怪罪徐子先,对秦王殿下心存畏惧,但对陈笃敬等人则会心生抱怨,特别是寄望陈笃敬救援的勋旧人家,往常都有交情在,若陈笃敬坚持不救,则必定会使人心不满。而此前闹出动静,陈家在事发前就表明态度不涉足军政之事,那么怨气也不会往昌文侯府去。
“幕府安排,未知王上有决断没有?”众人散去之后,方少群对徐子先道:“不知道王上是按天策府旧例,还是按此前大魏开府的规矩?”
“此前我东藩就有诸司,和旧例取长补短,斟酌办理吧。”徐子先道:“旧例有可用之处便用,但还是要切合眼下的实际,不必太多拘泥。”
“希望大王早定幕府。”方少群神色严肃的道:“多少人也是翘首以盼了。”
徐子先轻轻点头,知道方少群这样不重功名利禄的人方而敢说实话,而对很多人来说,封妻荫子,升官进爵都是渴盼之事,这是人之常情,也不必为此小窥于其人。
……
徐行伟奉令之后便带着属员,从吏,匆匆赶至港口。
岐州这里相当太平,天清气朗,港口处船泊不多,很多大船初至便走,小船则穿梭港口内外,如游鱼往复,更是显得忙碌异常。
除了运粮,运物资,还要搬运士兵,吏员,来往商行人员等等,也有一些从东藩出来的百姓,还有零星往东藩去的,多半是此前家人就在岛上,此时战乱平息,又开始陆续往岛上去。
徐行伟是一司主官,幕府一开,李仪最少是三品或从三品,徐行伟多半能赐给四品冠服,去年他还只是六品武职,一跃成四品,际遇之奇,也是恍然若在梦中。
越是如此,其忠枕之心越坚,平素行事也是奉公唯谨,并且不畏烦难,在王府幕中虽是时间不长,也是颇得人望,很受众人的敬服。
到海边时,军政司已经有两个科长带着二十余名吏员跟随,其中一等吏数员,剩下的都是二等和三等吏。
幕府的一等吏,等若从八品或正九品的官职,二等吏最少也是从九品,三等吏就是录事,贴书一类的吏职了。
众多的吏员都是类似的短黑袍,只是凭着幞头样式,腰带等细微处,可以明显看出吏职高低。
徐行伟对自己的部下相当满意!
一声令下,不管是在做何事,或是有何难处,甚至眼前的人并不光是军政司的人,还有一半是军法司的吏员,只要命令一下,便是立刻前来报道。
徐行伟要用的人手肯定不止眼前这些,等他到福州城中时,城中现有的官吏只要他当用的便可以随时抽调。
到码头时,有两艘小船已经准备好了,这些船就是闽江上惯跑的小型货船,也可以在近海打渔,一根桅杆,配双桨或四桨,有风吃风,无风划桨。
有一些胆大的闽地渔民,划着这种小船一样敢到澎湖或东藩一带打渔,福州本地的渔获,多半就是这些中小型渔船捕获而来。
两个船老大和十来个伙计已经等在船边,这两艘船是中等船,每艘能运送一百多人,眼前不过二三十人,船上诸人俱是面面相觑。
“稍待片刻。”徐行伟对船家温言道:“尚有府军将士要相随上船。”
“有军爷上船最好不过。”一个船家看这官人并没有架子,大着胆子道:“咱们往海上时,巴不得多运一些打过仗的军爷。他们身上有煞气,挡着那些海里的精怪,不敢起风起浪出来作怪。”
另一个船家也道:“那些府军将爷,真的是身上有杀气。他们杀海盗,杀贼寇,也是咱们福建路的好汉子,就是看人的眼神冰冷冷的,怪吓人的。”
徐行伟听的微微一笑,虽然他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话,但府军的形象极佳,且得到百姓的认可,这也是令幕府官吏相当高兴的事情。
徐行伟和部下们没有等太久,军队集结和准备都是极快,众人站了不到一刻钟功夫,在喇叭声中,两个都的府军将士已经列队而来。
“第一军第一营第一都奉命前来,请徐司官下令。”
“第三军第五营第二都奉命前来,请徐司官下令。”
两个都的都头都是黑面长身的汉子,特别是第一都的都头卢文洛,更是军中赫赫有名的勇士,身高明显比身边的伙伴高出一头,闽人身高比北方人要矮一头,但府军将士都是在壮丁中精中选精,平均身高在禁军来说也是合格。
徐子先当初挑兵的时候,尽可能都是挑高大壮实的汉子,矮个子可能也有力大无穷,擅长技击搏击的,但毕竟是少数。个高体壮者,胆气也较常人为壮,训练之后再上过战场,便为精锐兵马。
卢文洛在一群高大汉子中还明显露头,身形也较常人魁梧的多,脸上毛发从生,明显有刚剃过不久的痕迹,却又是长出了不少毛发,整个人看起来象是一只黑猩猩一般。
徐行伟笑道:“卢都头便是在战场上斩颜奇首级的壮士吧?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是好一条好汉子。”
“战场上是万人同心协力。”卢文洛被人夸的多了已经颇知如何对答,当下抱拳道:“职下不过侥幸得手而已。”
眼前的卢文洛和诸多府军将士一样,穿着略有破旧的灰短军袍,众人从东藩出征已经近月,在此之前还在岐州潜藏过一段时间,再加上来回换防驻防,根本没有机会更换桨洗衣袍,每个人身上都是一股血腥味和汗馊味。
府军将士的眼神也是异常冰寒,两个都其实都不满员,第一都折损了三十余兄弟,当时攻坚北营,两昼夜不眠不休的奋战,每个军的每个都都拉上去强攻,攻城先登是死伤最为惨重的战法,虽然贼寇的大营不是城池,但建筑在山坡高地,高深险峻,光是在填壕的过程中就死了不少府军,待仰面而攻时,更加吃力,贼寇则是居高临下,用各种手段守备。
事实上若不是借助地利之便,怕是贼寇就算守备营垒,在府军锐利的攻势之下也根本坚持不到两昼夜那么久。
卢文洛的声音有些沙哑,其余的将士们也是一样,其实这阵子大家不缺觉,也不怎么爱说话,很多人的袍泽好友或是战死,或是受伤,战死的已经在战场上焚烧尸身,然后由军政司的吏员带走,或是给家人带回安葬,军政司主持军仪葬礼,或是送到东藩或南安的陵园之中,和其余战死的袍泽葬在一处。
现在福州这里也传言要修筑祠堂和墓地,对这个决定府军将士们更加拥护,他们对葬在东藩并无异议,只要和袍泽兄弟们在一起,何处不是家乡?但若在福州高、岗山峦之上,与兄弟们葬在一处,居高临下,家乡亲人在望,这样若是英灵不灭,岂非是一桩乐事?
将士们并不畏惧打仗,也不是太畏惧战殁死亡,但人之为人就是有那么一点念想,有一些执念,有一些需要拿来开解自己的东西。
所幸的是,王上不管是南安侯,或秦王,或开府秦王,在这方面向来都是做的极好,绝不会叫将士们失望。
第四百九十四章 封城
卢文洛行过一礼,又对徐行伟道:“徐军司主持各般事务都很上心,对咱们打仗的兄弟们极好,咱们都是敬服的。”
此时林绍宗亦赶了过来,众人彼此见礼,林绍宗和他在徐子先身边的表现一样,不喜张扬,沉默内敛,唯双目中有英气勃发。
两艘海船载运着数百人入江,从港口处要绕过岐州岛,再转向闽江另一侧,就可直抵府城外不远处的码头。
江面上船只众多,岸边有不少往建州运送物资人员的中小船只,岸边的纤夫在冬天还是衣着单薄,他们喊着口号,将船只往上游拉动着,冬天的闽江水很浅,风力不足的话船身重而难行,非得纤夫拉动不可。
江水缓缓流淌,人们看到船队,看到岸边的行商车队,看到络绎不绝的来往行人,看到山峦和从林,看到人和驴马象是剪影一般的在闽江岸边行走着,沿着官道走向远方,或是攀向山峦,往兴化军或泉州去了,又或是往闽清一带的港口码头而去,或是直接从江边走向府城,而福州府城,也恢复了原本的大气雍容之感,城基就有好几尺高的城池,四周有官道,村落,稀疏的林地和开辟好的田亩,也有聚居而成的村落城镇,还有往来不绝的人群,城头之上军旗招展,有不少厢军城守营的将士在城头扛着长来回走动戒备……最少从外观看来,福州大抵上是恢复原貌了。
“还是差的远了。”徐行伟就是福州人,怎么会看不出来现在和以往太平时节的不同?
商队减少了九成以上,闽江上只有秦王幕府动员的船只,渔船和商船几乎绝迹。因为闽江边芦苇纵深,很多强盗就是利用芦苇荡来藏身,并且用小船通行两岸,和对江的甫田,兴化等县的盗匪彼此连根错节,互相隐藏形迹。
要说剿贼,其实在提刑司的提调下,两边的州县都在剿贼,但贼多如牛毛,并且由于战乱的原故,很多宗族中的士绅耆老都是富人,早在一个月前风声不对的时候这些人便带着家小离开福州,现在地方空虚,宗族空虚,州县的厢军原本也是有不少,但在赵王提调之下几乎聚集了各州县所有的驻守厢军,建州一战,七万厢军几乎尽丧,现在还有近五万人被看管在建州……他们是在阵前降敌,并非是被俘,若非如此,也早就该放回来了。
厢军被征调,地方士绅离开,这才是州县空心化的原由。州县一空,光靠那几个衙前差役能做什么?很多城镇村落,白天还好,晚上已经成了盗贼的乐园。
“我们先定福州。”徐行伟对林绍宗道:“福州和周边一定,然后再回头兜剿其余各县,大局可定。”
“末将听徐大人的安排。”林绍宗很沉稳的道:“我临行之际王上说了,特拨四百到五百匹战马,由随行府军将士乘骑,以加快剿贼的效率。”
徐行伟点点头,说道:“这是下一步,暂且还用不上。”
二百多府军将士和官吏行至福州府城门之前,立刻引发了诸多的瞩目关注。
此前也是有不少府军将士入城,也有官吏入城,但主要是进入府城中的南安侯旧府,用来关防警备,保护徐子先本人的安全。
尔后徐夏商传诏之后,徐子先却并没有在旧府居住,而是返回岐州港口,一晃半个月过去了,眼看这一年将过,众人却不知道秦王殿下是何打算,待看到这么多幕府中人赶至城门口时,众人便是极为关注,不知道这些府军将
士为何而来。
“每个城门派驻一队人,令守城厢军配合,此后严查往来人等,无里甲具保文书不得入内,若遇图形画影的盗贼,立刻拿下。粮车,菜农,每日检视后统一放出城中,外来客商,行人,无文书者一律不得擅入。”
城门之下,徐行伟接连下令,其果决坚毅之态,令得很多府军将士都深感意外。
“传令守备旧府的将士,会合捕盗营,城守营厢军,守备各坊坊门,入夜之后,开始在城中各处,拉网搜捕!”
徐行伟一入城便是雷厉风行,根本没有丝毫犹豫。
用少部门府军监督厢军守城门,至傍晚城门就直接关闭,不给外来贼人可乘之机,内城的贼人也根本跑不掉。
然后调守备南安旧府的府军,配合新至的府军在一起,调动城守营和捕盗营的厢军,沿各坊戒备,在城中设立很多固定的守备点,把很多不法之徒活动的空间给挤压掉。
这两手已经是抢足先机,事前也并不知会提刑司或安抚使司,足见徐行伟的胆魄和担当。
既然主官下令,府军将士们也不会迟疑,当然两个都头分别派好几个队官,福州府城共有五门,并无瓮城,城墙方圆十一里左右,对矫健彪悍的军人们来说,在城头分散奔跑速度极快,在徐行伟下令不到半个时辰,所有的城门防备已经易手。
“我现在去提刑司,”徐行伟对林绍宗道:“绍宗你亲持大王手书,去安抚使司见帅臣,言明我们接管防备是为剿贼诸事,非有他意。”
林绍宗默默一点头,并无他语。
这样接管城池,林斗耀只要不是蠢猪当然知道发生了何事。
其实早在多日之前,郑里奇和杨世伟就请求秦王殿下派府兵平乱,但当时徐子先婉拒了这样的要求,现在盗匪越闹越过份,城中百姓已经无法忍耐,官吏和士绅也苦于盗匪横行……没看徐行伟和魏翼这样的勋臣官绅家族,都在组织人手防御巡逻?城中局面稍放一下就到如此地步,更是坐实了无有秦王坐镇便不行的言论,对秦王殿下全部接管福州防御也是有相当好的舆论助力。
秦王以开府亲王之尊,原本就兼任福建路大都督府大都督,对福州和整个福建路的防御和治安都负有责任,接管府城的城防,查察纠拿处置盗贼,无论如何都是名正言顺之事。
“林帅臣会配合的。”徐行伟没有多解释,好在林绍宗也没有要解释的打算,军人只遵守军令便可以了。
看到这个青年将领策马离去,没有丝毫的犹豫,徐行伟脸上也是显露出满意的神色出来。不管怎样,秦王殿下身边多英才,这一次侍从武官开始逐渐外派历练,估计也是和大扩军有关,新军已经训练超过三个月,逐渐要派出武官去从军训司手里接管部队,将领要熟悉将士,将士们也要熟悉自己的长官,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准备之中。
眼看着府军将士在城头逐渐掌握厢军,并且派出府军和厢军一起在城门守备,徐行伟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便是翻身上马,他是福州本地人,曾经无数次出入过眼前的城门,而以眼下的身份策马入福州,更是叫徐行伟有一种异样之感。
马蹄踩踏在青石板构成的路面上,滑出火星,得得的马蹄声中,城门附近的厢军将士,路过的百姓行人都用敬畏的眼光看向这个青年官员,这明显是秦王幕府中的高层,虽然只是一袭圆
领蓝袍,也没有戴官员的展脚硬幞头,而是戴着黑色的软脚幞头,身形高大,脸庞俊秀,肤色白皙,象是一个读书有成的官绅士子,但所有人都没有怀疑这个人在现在这个时候对福州城的执掌……在马蹄声中,人们突然醒悟过来,秦王开府,整个福建路已经转换了所有的军政格局。
一样的太阳升在高官,一样的建筑,一样的人群,但人们突然明白和醒悟过来,一切均是大有不同了。
……
“接管城防了?”看着眼前肃立如松,对自己虽然行着秦王幕府的军礼,脸上却毫无什么恭谨表情的青年军官,林斗耀微微一笑,说道:“秦王既然开府,福建路军政大权皆归大王,本官虽是安抚使,亦当凛然遵令行事,接管城防之事,当然按秦王的意思办。底下对城中治安有何展布,亦是按秦王殿下的意思来办就可。”
林斗耀又笑道:“既然殿下开始有所展布,那么我要再问一句,殿下何时入城,预备住在那里,日常公事,在何处办理?”
“殿下的住处,是打算入住旧赵王府。”林绍宗一脸坦然的道:“赵王旧府是文宗皇帝下令修建,用的是国帑,赵王被废,王府当然要由朝廷收回,秦王殿下是福州惟一的亲王,他住进去,是否合情合理?”
林斗耀干笑一声,不置可否。
这当然是徐子先要报复,彻头彻尾,毫不掩饰的报复。
赵王和南安侯府一家,相争三十年,彼此间已经斗红了眼,根本没有什么血脉亲情。赵王若胜,徐子先怕是连命也未必保的住。
当然,以林斗耀现在的想法,怕是赵王父子也未必能这么轻松离开。
只是赵王已经接诏,现在公事上众人已经只称其为赵国公,徐子威是赵国公世子,若无意外,赵王府会在十来天内腾空宅邸,同时准备海船,放船出海,前往江陵。
这个老对手终于落到这般地步,林斗耀内心却是毫无幸灾乐祸之感。说来说去,赵王是完了,此后权柄全无,连府邸也保不住,秦王殿下的报复可谓不留余地。而他这个一路安抚使,不仅得不到枢密副使的官职,用不到那一柄清凉伞,便是福建路的权势也大为缩水,此后也就是随堂伴诺,听令行事罢了。
秦王殿下的行事风格,林斗耀至此算是领教到了,不发则已,一发则是绝不留手,如暴雨雷霆。
“绍宗你再去知会杨大府和郑提刑等人。”林斗耀摆手道:“城中一应事物,若有要吾等配合的,但请发话便是。”
“诺,多谢帅臣大人。”林斗耀诸事配合,也在徐子先的意料之中,林绍宗亦未在脸上显露得意的表情,先谢过一声,接着道:“执掌一路,安抚一方,这样的重臣,殿下身边并没有。只要帅臣真心与秦王殿下合作,未来的东南大局,还是有帅臣的一方天地。”
林斗耀眼睛一凝,说道:“这是绍宗你自己的话,还是秦王殿下的话?”
“当然是殿下的话。”
“本官知道了。”林斗耀沉吟片刻,突然道:“你们人手是否足用?本官尚有百余亲骑,皆得力听用之人,可以调派给你们指挥使用。”
“那就谢过帅臣了。”
封闭城门,索拿所有可疑人犯,所用人手必定不少,林斗耀派出自己的亲卫出来,首先是表态,其次是出力,这一下,算是彻底投靠过来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捕盗
“他娘的,事情大了。”
饶是公侯世家的勋贵子弟,在此时此刻,陈敬辅也是忍不住唾骂了一声。
宗室街上,很多勋贵和家族子弟都站在箭楼或鼓楼之上,看着街面上川流不息的官兵和秦王府军,时不时的爆出一阵阵喝彩声响。
近来府城盗匪之多,已经是令勋贵之家都感觉到有威胁的地步了,很多大家族都是动员全部的青壮子弟,执长,长刀,铁矛,挟弓箭在街面上或府邸四周巡视,将那些目光不善,贼眉鼠眼的不良之辈远远赶开。
好在虽然此辈敢于翻墙抢掠大户,对真正的官绅之家还是不怎么敢动手,至于勋贵府邸,宗室街这里,更是没有盗匪敢于真正前来打主意。
一则是这些人家拥有大量的刀枪弓箭,子弟也多半习武,几十家一声吆喝,连健仆一起随时都可聚集成百上千人,抢这些人家所获当然极多,可是风险也是太大。
另外便是安抚使司,知府衙门,还有提刑司,每个大衙门都派有兵丁在这里巡逻,以防不开眼的盗匪真的抢了哪个宗室国公之家,或是把某个世侯家族给抢了,那样的话,可是本朝开国以来的第一大丑闻。
虽是如此,城中气氛一天紧过一天,说是贼寇被赶走,老相国也颁了诏进了城,岂料局面反而闹到有些不可收拾的地步,各人的心头怨气也是不小。
这一下府军突然进城,控制城防,同时驭使所有衙门的差役和厢军士兵一起上街,整个府城之中,气氛热烈之至,大半都是如宗室街这里,喝彩之声不绝。
陈敬中铁青着脸,看看鼓楼另外一侧,其父陈满和母亲李氏都在楼上,父亲和几个幕僚清客正在说着话,母亲则是一脸笑容……陈满的副都督已经免了,世爵也失了,好在还颇有家财,已经派了清客到江陵,准备寻看房舍,预备此后就在江陵安身,不再返回福州。陈妻极为不喜秦王,对举家搬迁的决断也是十分赞同,眼看城内外匪盗要被平定,可以举家搬迁了,李氏自是满脸笑容。
陈敬中一脸不快,只是未如陈敬辅那样口出恶语。
眼前已经聚集了过百厢军和一百多府军将士,旧南安侯府就在这条街上,聚集人手相当容易。此外就是地方里甲派的壮丁,铺兵,更夫之类,用来领路。
府军俱是骑马,所有人俱披甲,军官是鳞铁甲,士兵则是扎甲,所用兵器多是长,横刀,还有一些人持短弩,也有十余人将弓箭横放在马鞍前,两眼用警惕的目光看向四周。
在天黑之前,有人送来百多支火把,府兵将士和厢军次第将火把点亮,看样子是准备夜捕了。
“咱们的人能不能躲掉,就看今晚。”陈敬中转头对陈敬辅道:“总是叫你手脚干净些,不要亲自和那些人结交,你说什么留下伏笔,为将来有所预备……这一次我有些不好的感觉,咱们怕是要沾包。”
“怕什么?”陈敬辅一听这话,脸便涨红了,怒声道:“我陈家祖宗不仅是有武勋授爵,还是武宗皇帝的舅氏,身上有宗亲血脉,若非如此,岂能被归为福州宗室之类?盗匪指证,他徐子先就敢刁难我等不成?就算有事,我了不起和他到京师大理寺打官司便是。”
陈敬中叹一口气,知道兄弟和自己一样,对徐子先是嫉妒到了骨子里,也恨到了骨子里。现在他已经没有别的想法,只盼着这些厢军和衙差,里甲壮丁们办事不利,陈敬中也研判过大局,现在府军主力尚在建州,一部份调往岐州,澎湖,东藩,新军尚未得用,这时算是徐子先手头力量较为空虚分散之时。
这也是难免之事,一般的势力,在退缩聚拢时是强悍的,一旦击破某一方面的敌人,比如猛然打下很大的地盘,新的实力没有补充上来,旧有的力量反而是被分散了,也是较为虚弱的时候。
若非如此,陈敬中也不敢乱打主意……徐子先到岐州去,在陈敬中看来也是明智之举,现在福州的势力尚未真正降服,城中内外一团混乱,要是徐子先住进来有什么闪失意外,反而会使得大势发生不可预料的变化。徐子先在岐州,陈敬中是看准机会,一则是狠狠捞上一票,为江陵的闲居生活做提前的打算和准备,二来是在福州这边的江湖人身上有一些念想,万一将来有什么反复,陈家兄弟跟着赵王父子再折返回来,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或是压根无人可用。
谁料秦王府的反应如此之快,动作又是如此之大……
陈家兄弟左右顾盼,却是发觉整个府城都动作起来了。秦王府动员了城中一切能
动员的力量,厢军,衙役,私兵,铺兵,里甲壮丁,大量的火把点亮了福州府的夜空,整个府城象是被火给点燃了,到处都是火光,令人无可遁形,而狗吠,马嘶,人吼之声中,也是开始有不少藏匿起来的盗贼被捕获了。
就是宗室街这里,也是有不少盗贼藏在暗巷之中,入夜前后,早就有无数更夫民壮打着锣,下令百姓一律返回家中,不得藏匿闲杂人等,商人居于旅舍,外来人员要提供可供盘查的身份证明,否则一律拿捕治罪。
白天时府城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查办盗贼相当困难,下午之后,所有街道巷子人流逐渐断绝,一些无家可归的外来之人顿时显形,根本无处藏匿。
陈家兄弟等人俱是看到无数盗贼束手就缚,他们多半是短袄截衫,打扮的身手利落,很多人手持横刀,弓箭,短剑,长矛,却很少有人敢于反抗。
偶尔有群盗聚集,呼啸反抗,然后府军骑兵迅速赶过去,密集的马蹄声犹如狂风暴雨一般令人感觉心惊肉跳,接着便是杀戮声与盗贼们四散而逃时的惨叫和哀嚎声。
城中这样的情形并非一次,几百府军象是不知疲惫的机器,从傍晚时分开始搜掠,整个城里出动了数千人,在方圆十几里的城池中来回拉网兜捕,到下半夜时,被捕的盗贼已经超过千人,多半是凶狡强横的模样,令人看了触目惊心。到了黎明时,大半潜藏的盗贼都被擒获了,因为此前提刑使司拿捕过不少,后果也并不如何严重,多半是枷号,或是鞭打,杖责,群盗为患,地方官都感觉是施政出了问题,是以只要不啸聚为贼,处理时倒是并不如平时那般严重,是以看到府城中拉网擒贼,很多盗贼走投无路之下,只能选择投降了事。
天色微明时,火把俱未熄灭,府军开始督促厢军和衙差,还有里甲壮丁,沿着街道里坊,开始每家每户不停的盘查。
徐行伟和郑里奇轮流出现在各坊的坊门前,听取各处擒贼的汇报,郑里奇面有疲色,毕竟年过五旬,彻夜不眠委实消耗精力,但徐行伟进城之后雷厉风行,令行禁止,其行事果决,性格坚毅,从实际的战果来看,动员的兵力不过五千余人,但由于调度得法,一千余贼悉数被擒,再沿里坊盘查居民,仍能查出来不少漏网之鱼,效果如此,足抵郑里奇此前一个月的努力,身为提刑使司,郑里奇颇觉惭愧,自然也只能勉力支撑,尽全力配合徐行伟行事了。
“老大人若疲惫,可先休息。”徐行伟对郑里奇道:“此后细致功夫,可能要延误到午前,再下来就是晓瑜里甲,提防外来人员,小心盗贼再混入府城。每里甲每一户,都要编门牌号,将里甲牌号,户主姓名,丁,口多少人,形貌特征,所为何营生,全部写在牌上,哪怕勋贵之家不得免,连家主带家小常住的奴仆亦需书写牌号,这样外来之人很难藏匿。先肃府城,再将厢军带出城去,沿府城四周和沿江四周盘查清剿,再复至各村镇和闽江对岸,大约十余天后,福州和兴化军一带的贼患当平。至于泉,漳两州和各军州的盗贼,俟府军进驻之后,大抵也会如现在这样的手段来清剿,设吏,重编里甲,大抵可以底定了。”
郑里奇若有明悟,看来秦王殿下是要借此事来行靖安地方之说,当日秦王初至福州,开府之时就言明,减赋,肃官,清吏,靖安地方,诸事之中当以减赋为先,不料从现在看来,治安和清理官场,置吏,这几件事估计是要行在前头了。
若是如此,郑里奇内心反是隐隐有些担心。
匪盗由来,无非是赋税沉重,原本就有很多人心怀不满,借着贼寇犯境的机会,很多胆大的人成群结党的聚众滋事,甚至偷盗,抢掠,绑架,乃至杀人。
这其中有一些是积年老贼,也有一些是有样学样的穷苦人。
若不能减赋,光凭**,只能见效于一时,想长治久安,恐怕相当困难。
但这样的事,郑里奇也不便多口,眼前这后生其实是故交之子,徐行伟的父亲徐演仁,叔徐演达都是郑里奇熟悉的好友,但此时徐行伟奉王命前来,其又是秦王殿下的知交好友,所受之令是秦王亲口下令,郑里奇又何必多口饶舌呢。
很多勋贵人家看热闹到半夜,然后众人疲惫,纷纷睡去。
过辰时之后,搜捕之声不停,很多人又跑到鼓楼瞧热闹。
这时街面上出现意外,搜捕出几十盗贼之后,一队厢军鼓噪起来,虽然早晨时幕府的吏员赶过来,安排了早点吃食,但厢军们很少这样日以继夜的做事,就算有安抚使司,提刑使
司,还有府衙的吏员在场,并且有秦王幕府弹压坐镇,这些丘八还是忍不住鼓噪抱怨起来。
一众吏员赶紧劝说弹压,几个厢军营指挥级别的武官却不是太上心去管,只咧着嘴在一旁看热闹……眼前这事,诸多武官毫无好处,甚至有好多厢军武将和盗贼头子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络和关系,他们恨不得眼下这事搅和黄了才好。
陈敬中和陈敬辅兄弟二人脸上都显露微笑,眼前看热闹的武官中,颇有几个和他们兄弟都暗中有联系,众人彼此递过眼色,都是有默契于心的感觉。
这时林绍宗率第一都的将士骑马赶至,与徐行伟等人会合。
“厢军鼓噪,”徐行伟对林绍宗道:“应该如何处置?”
林绍宗一脸平静的道:“今日剿贼,形同战场对阵,阵前鼓噪不听将令,形同阵前叛乱,将领弹压不力,等同谋叛,当一并处死。”
郑里奇在一旁听着吓了一跳,眼前厢军有城守营的,也有从外头调来的江防营的官兵,他和杨世伟等人也知道厢军并不完全可靠,这和捕盗营不同,捕盗营日常驻在府城,受提刑使司管制,郑里奇规矩较严,且捕盗驻守比较有油水,捕盗营的武官和将士不大可能与群盗勾结,而城外厢军则很难避免。
不过在郑里奇看来,厢军武官和将士虽是可恶,但毕竟是国家经制之师,可用大都督府行文调查定罪,现在居然要加以诛杀,却是出乎其意料之外。
但郑里奇喉头涌动几下,却并没有出声阻止。
与匪盗内外勾结,鼓噪闹事,说是军前叛变,以军法处置,这道理也并非说不通。
在郑里奇犹豫之时,林绍宗却是已经下令了。
卢文洛咧嘴一笑,脸上显露笑容,他手臂挥动,第一都麾下的府军将士散开队形,下马,持长,架盾,举长弓挟箭,缓步向前。
无人击鼓,但将士缓步而行,身上的甲叶不免哗哗作响,时不时的传来金铁交鸣之声。
宗室街上,很多勋贵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不免都是目瞪口呆。
“长,刺!”
很多里甲丁壮和被征调的民壮都散开,府军将鼓噪厢军和厢军武官逐渐逼在角落,诸多厢军从不屑到愤怒,再到惶恐。
卢文洛却毫无犹豫之感,彼辈徒领俸禄,毫无用处,这也算了,反而勾结贼寇祸害地方,杀之无异。
军令声中,第一都百余将士架起长,连呼万胜,声音直震云霄,再下军令,则长手并力向前,形成弓步,左右手拉开,将长并排刺向前方。
盾手架于两侧,弓手则于其后拉弓而射,魏军弓手要求和标准原本就极严,府军犹有胜出,一都之中,魏军弓手和弩手占七成,秦王府军也有五成,数十弓手射向没有甲胄护身的厢军,近距离使用重箭,铲子形状的重箭直入人体,几轮过后,对面的厢军要么被刺死,要么被射死,街角之处,鲜血横流,连同指挥级别的武官在内,过百厢军在顷刻之间被刺死或射杀。
接着卢文洛下令上前补刀,将那些垂死呻吟的厢军一律补刀杀死。
四周被系捕的盗贼,诸多民壮百姓,围观的勋贵宗室,不论男女,俱是看的目驰神摇,胆战心惊。
府军执行军法,这种雷厉风行,果决狠辣的作风,和大魏一向的官风和作法,完全就是两种概念!
郑里奇也是为之心惊,叹息良久之后才道:“怪不得秦王殿下能无往不胜,军法严苛至此,令人难以想象。”
“这是士风,民风,厢军的军纪败坏的太厉害。”徐行伟道:“其实下官在幕府之中,很少看到府军将士因犯军法被罚,更不要说被判死罪了。因为府军一入军中,受到各种军法约束,且从不宽恕,看似严苛,其实长在军营的人反而不会轻易犯法,更加不会阵前犯法。而厢军较少约束,平时就散漫惯了,就象眼前这事,阵前鼓噪不听军令,和哗变叛乱有什么区别?在他们眼里,只不管是小小的闹事罢了……”
郑里奇道:“只盼秦王殿下早些收编管制所有厢军,以免再出今日之事。”
徐行伟下令征调大车,把被杀厢军武官和尸体集中到一起,检查身份,上报秦王幕府备案,然后将尸体拖到城外,有家人的可以令其领尸,无家人的,便在闽江边掘坑掩埋。
做这些事的时候,四处的街道里巷均寂寂无声,虽然天光大亮了,所有人都不敢随意出门。陈家兄弟在鼓楼之上,两眼发直,身体战栗不止。
第四百九十六章 江边
福州平盗之事,持续两天,所逮盗贼超过千人。
第二天时,秦王徐子先又派府军五百余人至福州城听徐行伟调派行事,府军剿贼开始往府城外行动。
连续数日,骑兵在各个村镇和闽江边纵横往返,铁骑的马蹄声经常踏碎人们的美梦,令无数人自睡梦中惊醒。
到了十二月二十五日,祭灶日已过,这一天徐行伟决意将捕获的二千余盗贼,除去十六岁以下的少年人,打了板子后关押起来,估计是判处三年左右的苦役,十四岁以下的一样打板子,交给宗族带回严加看管,再犯事便与成年盗贼一并处置。
其余有数百人是被裹挟从贼,翻墙进屋,或是打人伤人的事也没做过,饶是如此,杖责过后也是最少判五年以上的苦役。
这些人加起来有千余人,或放或关,或是直接押解到东藩铁矿去做工去了。
在平盗之时,从上游建州也是陆续有船下来,大量的被俘虏的厢军和俘虏们开始被押解而下,人数在万人以上。
络绎不绝的俘虏队伍也是引发了府城人们的瞩目和注意,很多俘虏都有家人,沿途赶过来,不免涕泪交加,他们是赶过来送寒衣,日用品,吃食。不过赶上来之后,很多人反而是放心的多了……秦王府给这些俘虏的吃食,是要比他们日常吃的还要强的多,当然不会和府军吃的一样好,但最少都是有干有稀,每天都能吃个肚饱。
这些俘虏,不论建州百姓,或是被俘厢军,一律以阵前降敌之罪,秦王徐子先都给他们判了三年苦役,外加十年流放。
若其家人愿意,可以在两年之后申请赴东藩,军司会赐给开荒田亩的资格,编户齐民,编为东藩里甲,成为东藩移民的一部份。
至此福州士绅百姓心中才是明白,虽然秦王殿下开府之后,整个福建等若封地,但秦王殿下,显然也是不可能放弃现在对东藩的开发。
很多人都并不知道,东藩开发已经到了一个快要收获的时间点,棉布,茶叶,甘蔗榨糖,铁矿山,铁场,生丝,皮货,各种获利之道经过近两年时间的布局,在未来的一两年内会迸发出极大的力量,获利千万,不下于福建路赋税的收入,徐子先又怎可能会放弃?
就不谈利益,东藩这样的大岛,扼守福建沿途地方,控制多条重要的航道,以徐子先后来人的身份,又岂会掉以轻心?
连续数日,都是有大量的俘虏被押解往东藩,李仪,孔和,傅谦,秦东阳等高层都是负责统筹调度,不少福船自东藩赶来,将俘虏押解往东藩去。
二十五日时,徐子先亲自赶至福州城外,并未入城,主持对一千多盗匪的斩刑。
消息传开来时,府城中不论是高官显贵还是普通百姓都感到震惊。大魏用刑律相当谨慎,地方官要斩一个罪犯需重重报备,州县一级无权判斩刑,只有一路提刑可以对重刑犯判斩,但要上报京师的三法司,也就是御史台,大理寺,还有刑部复核。御史台是看是否有官员勾结,枉法等情形存在,以备弹劾。刑部就是提刑使司的最高部门,刑案最终的定论,审核,便在刑部各司。
待刑部复核过后,还得再由大理寺进行最终的审核,大理寺诸寺丞要对刑案终审,并且诸丞会签,一致通过之后,案子才会真正办成铁案。
最终也不是由官员们来处死罪犯,三法司复核之后,由天子亲笔勾决,一个乡间黔首,他的性命却是由天子亲自下笔才能从世间抹去,这是对人命的敬重,所谓人命至贵,便是体现在这样的刑律和具体执行的手段上。
只有战时用军法,包括平定盗案也是用军法,对盗贼,流寇,北虏东胡等外敌,俱用军法,一
阵斩首几千上万,亦属寻常。
眼前江边的一千多人便是徐子先下令以盗案来处决,从律法上来说无可挑剔,地方军政主官以盗案行军法,斩杀再多朝廷也无话可说,最多会有御史上疏,某大臣残忍嗜杀,杀戮太过有伤天和……也真有地方军政长官被御史用这样的罪名弹劾下台。
林斗耀与杨世伟,郑里奇等大员一并出外,至闽江边去拜见秦王殿下。
“帅臣可劝过殿下?”杨世伟看看四周,从官道到田野都是瞧热闹的人群,一次斩首一千多级,在福建路也是从所未有的大事,百姓最喜欢看这样的热闹,甚至很多士绅商人,原本对这种事不感兴趣的,这一次也是坐马车,或是坐着软轿,混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一并赶向行刑之所。
“已经说过了。”林斗耀坦然道:“下官此后前途都在殿下身上,该劝的还是要劝。我对殿下言道,战阵杀戮再多,比不及此次行刑斩首来的轰动,此事只怕是对殿下的形象有损。朝廷,坊间,都会传言殿下太苛,有残民暴戾之嫌。”
杨世伟道:“殿下没听进去吗?”
“殿下其实听进去了。”林斗耀道:“但殿下反而把下官说服了。地方不靖,官员贪污舞弊,吏员上下其手,百姓中有很多无赖子刁滑难制,起因是地方赋税沉重,但和官吏风气不振,对地方管制不严,文恬武嬉,乃有多如牛毛的土匪,盗贼,无赖子,游侠,地痞一类的人物,只能痛加整治,与涮新吏治,整顿官风同时着手方可。”
这时有两个营的府军押解着人犯自府城而出,四周的田野里都站满了人,人们被气势所慑,一时没有人敢交头结耳的议论,人虽然多却寂寂无声,只有冬日的风吹过田野,吹过村落和房舍,从林梢之上呼啸而过。
徐子先驰马先至江边,人犯络绎不绝的押过来,徐子先只是瞟了一眼,对眼前的事情并不是太感兴趣。
李仪刚从东藩赶至,正好遇上了这一场大热闹,毕竟是文官,不掌杀伐,李仪对眼下之事颇感压力,但其也知道徐子先对盗贼处置一向有规矩,事实上道理众人都是懂得,大魏此前最少在福建路是以工商立国,地方商业发达,士风难免浮滑,加上赋税沉重,出海也是一种选择,人们对官府的敬畏心和认同感逐渐降低。
乱世当用重典,徐子先的领地将从东藩一地扩大到福建一路,治福建路,先治福州。
“殿下,傅谦后日至。”李仪不安的看了一眼江边,大量的府军将士充任斩刑刀手,此前还令过江的俘虏挖了十几个深过丈许的大坑,一切都是触目惊心。
徐子先点点头道:“造船之事要紧,傅牧之免不得要来回奔走。”
东藩的棉田,豆田,稻田,陆续在开垦之中。人力充足之后,买牛,马,驴,骡诸事一直在进行之中,农具充足,只要划好地块,叫新至之人在约书上签字或是按了手印,然后各人都算分到田亩,从房舍,牧畜,到农具,田亩,新至移民都是借贷,此后几年要用收入来抵。还完了债,就是缴纳一定额度的收入给王府,等若是国赋。徐子先定的赋额并不算太低,毕竟开发东藩所费极多,他需要看到回报和收益。但也绝不算高,最少相比朝廷的正赋和多如牛毛的杂税,生活在东藩的人们应该是感觉到了天堂。
此外就是矿山和铁场,还有种植甘蔗,冬天的时候田地里的事少,各百户也在组织人们到处择荒地种树。
桑树要多多的种,越多越好。
还有打理茶山,东藩的气候相当适合种茶,未来茶叶也会是收益的大头。
这个时代各国的人们都习惯了喝茶,虽然喝茶的办法千奇百怪,各有不同
,但茶叶的需求量是逐渐上涨,任何情况下,茶叶都不愁销路的硬通货。
瓷器,茶叶,生丝,这是大魏对外贸易的三大拳头产品。
东藩还有盐,棉布,瓷器是不打算去做,毕竟江西那边几十个镇子都有大量的瓷窑,有现成的配套的大规模的产业链,抢生意很难。
东藩有好几种拳头产品,加上一些产品做贸易的配套物品就可以了。
年前事情不多,各处都逐渐清闲下来,只有矿山铁场依旧火热,铁场已经储备了大量的精铁,傅谦准备在中部找合适的水流,兴造大规模的铁器工场,制造各种铁器,销售内地或出口海外。
傅谦在年前另外的工作便是主持兴造大型战船,在今年夏末秋初时,东藩港口陆续有四艘中大型战舰下水。
所有战舰都装备了冲角,装备了大量的床弩和投石机。
“咱们主力舰达到了四十四艘,”李仪不看江边的情形,很是专心,也颇为高兴的对徐子先道:“还有四艘年后下水,主力舰可达四十八艘,其中八艘是五百吨以上的大舰,船首和船尾都装配了三弩的巨型床弩和投石机。”
徐子先点头道:“所以水师扩编也是迫在眉睫了,不能船只陆续下水,却没有将士操持。”
李仪道:“新式战舰预备试造两艘,五百吨,按殿下吩咐,新船侧舷装床弩,前后装大型火炮……火炮试铸和新舰制造,是军器司此后工作的重中之得。”
徐子先当然知道,这都是他的吩咐。
徐子先下令铸炮,只是要求铸成大型的重炮,同时设法改善火药质量,傅谦能不能做成,也并不是太着急。
把床弩换成重型火炮,战舰造大,只是为了承载更多的将士,更适合去执行冲角战法。
李仪很是欢喜的道:“明年夏天之前,大型战舰可以超过四十五艘,中型战舰四五十艘,小型舰百十艘,普通的商船超过二百艘……”
东藩的船场规模极大,此前一年多时间一直在招募匠人和锻炼熟练工人,加大船场的规模和储备材料。
现在铁场已经储备了大量精铁,造船用的各种铁器都会相当充足,另外会有足够的布料,这些都是岛上储备充足的物资,加上此前的准备,接下来的造舰工作会异常的快捷和迅速。
此外便是从泉州林家等民间船场订购的舰船在明年会陆续交付,这使得东藩水师舰队的实力会猛然上一个层次,此前的战舰多半是百多吨的小船,中型和大型战舰加起来有四十多艘真正的战舰,其中有一部份还是接收的朝廷的南洋水师和缴获的海盗船,若非如此,东藩舰队的实力还要更差一些。
待到明年夏初之时,舰队实力会暴涨,战舰数字近八十艘,水师人数会超过万人,到时候是五个军还是六个军,得看具体的财政情形,但徐子先的想法便是多多益善。骑兵也是尽可能的扩充,所募新军将士,哪怕是战马数字不足,用杂马和骡子来训练,也得先充实和扩大骑兵队伍。
水师,骑兵,都是扩军的重中之重。
相形之下,陆军在徐子先心里的地位并不是下降了,而是陆军组建和扩充更容易,只要兵器和铠甲生产到位,开府之后,福建路的男丁,甚至江西和荆南的男丁都是徐子先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陆军的征募,编成,训练,束甲,授兵,这些都是有一整套的流程在,军政司和军训司合力之下,只要物资到位,钱粮凑手,半年之内编成十几二十万人也不是难事,而水师,骑兵,这些都是高技术兵种,在秦王幕府有足够的财力爆出一百个军或是二百个军的陆师之前,先将技术兵种配置到位,这才是最要紧的。
第四百九十七章 幕府
“殿下令傅谦抽身前来,是不是要设置幕府了?”这个问题较为敏感,哪怕是方少群那样敢于直言的人也不曾当面询问,也就是李仪这样的超然身份可以当面向徐子先询问。
不管开幕之后如何,李仪肯定是幕府的第一重臣,这一点不光是徐子先认可,整个官吏团队,包括军方高层也是都相当认可。
秦东阳和金抱一,吴畏三,高怀仁等大将俱是旧南安侯府的牙将出身,李仪可是侯府的长史,老侯爷亲自从北方带回来的侯府掌事人,他们身为武夫,对李仪充满尊重,李仪本人也值得这一份尊重。老南安侯在时,李仪就是殚精竭虑替侯府效力,后来又扶着徐子先这位少主,当老南安侯刚过世的时候,主少府疑,上下人心不安,要不是李仪掌舵撑着侯府,不等徐子先奋发,南安侯府早就跨下来了。
后来又是少年牙将入府,李仪带着人协助徐子先管着那帮子少年人,不管是高时来还是金简,或是林绍宗,李朴,田恒,这些少年牙将中的佼佼者们,对李仪也是心服口服。
甚至很多武官原本并不识字,还是徐子先和李仪等人,每天晚上带着他们挑灯夜读,他们现在能看简报,写文书,看兵书补习为将之道的知道,这也是拜李仪所赐。
然后便是外来诸将,刘益,葛家兄弟,张虎臣,李存信,李福祥,董瑞祥,李星五等人,陆续进入侯府之后,也是认可李仪这样的文官首领,因为其行事不偏不倚,而且待人接物都是温和中有着坚持,行事公正,为人谨慎,不象孔和那样掊克,也不似傅谦那样专注技术,公事上反而不是太上心……
至于官员和文吏们,几乎都是李仪一手调教出来,李仪为长史的时候,现在的很多重臣要么不在侯府,要么穷困潦倒,根本没有想到过会有今日。
“公不问,我也会说的。”徐子先眯眼看着江滩,这时所有人犯都被押解到江边了,有不少人犯的家属被隔开在远处,已经在跪拜嚎哭。徐子先不怎理会,同情心自是会有的,但有的事情非同情心能左右。福建路地方已经相当富裕,其实机会颇多,就算负担沉重,一般人也绝不会当盗匪去抢掠,绑架,杀人。这些人原本就是乡间的地痞无赖,为恶虽不多,但足够扰乱人心,干扰地方的治安,乱世当用重典,福州用军法处置这些盗匪并无不妥,乱世之时,结众为匪盗的时候,就该想到可能会有这样的下场。
这时擂鼓到第二通,大量府军将士用长将闲杂人等赶开,过百人执刀准备斩首,有辎兵抬着筐子来,里头都是放的刚磨好的雪亮的横刀。
徐子先在此时却缓缓道:“开府建制,我已经想好了。”
这时鼓响三通,有军政官在大声下令,同时传来四周人们的惊呼声。
李仪也看了一眼,只看到江边有光着膀子的府军将士在用横刀斫斩人头,大量的盗匪要么瘫痪般的半软在地上,要么还在哭嚎求饶,要么已经吓的魂飞魄散,根本就是半死人了。
第一排被斩的多半是挣扎求饶的,因为斩起来费力,那些吓的半死的留下来,在体力消耗时再斩那些老实顺从的。
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第一排百余盗匪被扯下头巾,散开头发,拉长脖子,然后被一刀斫砍下了首级。
行刑的府军眉头也未皱一下,他们经验相当丰富,在斫砍的同时自己身形已经向后退却,没有叫血喷溅到身上。
第一轮斩毕之后,帮手的辎兵将士开始把第二轮拖到前方。
四周传来惊呼声,那些人犯家属们哭叫的更凶了。其实无赖子们很少有关注和重视家庭的,只是一千多人,好歹会有
相当多的亲属,他们虽然不贤不肖,亲属总不能无视他们的死活。但不管怎样的哭嚎哀叫,这些人都不能迫近半步,有几个过于激动的男子想向前冲,毫无例外的被府军的长给刺伤了。
看到外围警备的府军用长的尖刺伤想前冲的人,在场所有人都有所警惕,看来府军并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的会执行军纪,对扰乱法场的人,可以当场刺杀。
而在更外围警备的是厢军城守营和捕盗营的官兵,法场之中有好几十个曾经的厢军军官,他们被突审出来与盗贼有勾结,结果当即被宣布与群盗齐罪,根本未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当场擒拿下来,剥去官袍,然后秦王幕府判其死罪,与群盗一起受刑。
还有很多武官,从指挥级到队官级,超过百人被免了官职,直接革职斥退。
原因很多,贪污,不称职,奉公不谨等等。
福州城中五千人左右的厢军,被免职革退的军官有二百多人,被斩的有近百人,几乎是把武官团队给完全洗了一遍牌。
现在又有传言,等府军调一个军或是两到三个营的兵力进府城之后,日常的防御,治安,全部由秦王幕府负责,厢军则全部调出,革退一部份老弱不称职的,剩下的厢军一律编为警备士,然后要调到东藩接受三个月到半年的训练,要考核合格之后才能改编成警备士,就是那些穿灰袍的东藩军人,接着他们会被调到各处驻守,维持当地的治安。
对这些安排,城中的厢军并不是太乐意。他们的俸禄不高,从不曾领到实额军饷,总是被上司克扣,但他们一直驻守在闽江边或福州府城里,不管是在村镇还是在城里,他们都会有一些额外的收入,这比驻在其余各地的厢军士兵要好的多。
但厢军们此时已经被吓破了但,仅是与盗贼勾结,分了一些脏钱,这些军官就被毫不留情的给杀掉了,这令得厢军破胆,他们根本就不敢再抱怨,甚至不敢流露出有丝毫的怨气,他们战战兢兢,已经等着被秦王幕府做下一步的安排了。
李仪没有多看这样的场面,其实东藩对颜奇等群盗一战,李仪等文官也亲临战场,光是后来的京观就有近两万颗首级,李仪不是畏惧,也不是害怕看到人被斫首,被剥夺性命时刻的丑态,他只是不欢喜看到大魏治下的百姓被杀,虽然这些人其实有取死之由,甚至有很多人叫人恨的牙齿痒痒。
“幕府设政事厅,设政事官三人,主政事官负责协调文武,辅助秦王殿下处理幕府下一切军政大事,再有两位政务次官,辅助政务官,一分管民政,一应建造,贸易,工商,屯田,农事,水利,治安诸事,皆掌之。一分管军政,一切军令,军政,军训,军法,军谋,后勤诸务,皆掌之。”
李仪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李仪定然是政务官的首选,不必多考虑,两个次官,多半是一孔和,另一个当是秦东阳。
“政事厅之下就是设民事部和军事部两大部,与两部并行的是侍从司,廉政司,还有内情司,此三司一掌侍从护卫,拱卫殿下,受殿下直接的管制,廉政司顾名思义,便是掌官吏奉公守法,杜绝贪污,浪费,懈怠公务,俱在查察之内。内情司对应军情司,不过军情司对外,内情司主要是防范敌人对我们内部人员的渗透,拉拢,或是派过来奸细,间谍等情报人员,由于职能特殊,内情司也是直接受殿下掌控。”
此时鼓响二通,又有过百人被斩,百姓惊呼的声响犹如麦浪起伏。
徐子先已经没有兴趣再耽搁下去,决意和李仪等人先行进城。
在无数人眼光瞩目之中,秦王在过百骑兵的护卫下,
也在大量文吏的簇拥之下,先行折返回府城之内。
“民部之下,设公务司,也就是类似京师政事堂之下的东西两房,公务司内设总务科,秘书科,承发科,档案科,通信科,审计科,内保科等诸科。这也是新加的部门,等若是此前枢机房的强化。除此之外,设民政事,农政司,工商司,匠作司等诸司,与此前大致相同。军事部则掌军令,军政,军训,军法等诸司,亦与此前相同,没有大的变化。诸司主政之人,在下执侍从司,陈佐才掌廉政司,陈道坚掌内情司,陈介掌农政司……这就是最大的变化了。”
徐子先,李仪,方少群,陈佐才等人在李朴的护卫之下回到老南安侯旧府,这座府邸外貌依旧,内里却是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老南安侯闲居无聊,喜欢整治园林,所植树木,除了徐子先留下记忆之处以外,大量的几人合抱的大树都被砍伐一空。
这是安保护卫必需要做的事,现在侯府庭院和后园都显得空旷,但并不寂寥,过百文吏和大量的披甲将士在府中巡逻,穿梭,官吏们行色匆匆,侍从将士则是神情严肃,在府邸四周四处巡逻,小心戒备着。
福州的冬天在这个时代也并不温暖,众人在大堂坐着,仆役用铜盆生了几个炭盆,急匆匆的端进来放在房间四角,房舍里顿时暖和了许多。
“我并无疑问。”李仪笑意温和,虽然眼前的新官制和诸司,包括政事厅和各司的设置都是方少群和陈佐才等人辅助秦王殿下搞出来的,但此前徐子先有过亲笔信给李仪,彼此沟通过大体的细节,所以李仪并不感觉有什么意外,他只是对徐子先说道:“此后殿下是常驻福州,东藩那边的幕府人员,机构设施,是否要大半迁来福州?”
“此后不仅是福建路为主,也要兼顾其余各路,福州已经算是较偏远了。”徐子先想了想,说道:“东藩诸司当然也要陆续迁过来,并且要持续不断的培养人才,为将来管制江西等诸路做好准备。就以眼下来说,漳,泉,兴化,福州,建州等各军州,我们要陆续将真正的地方实权拿在手中。这需要本地的官员,士绅,商人阶层的配合。我的打算,是在东藩成立行军司,设行军司主政官,将来福建路,江西路,荆湖南路,只要拿下来的地方,就是仿东藩例,设行军司,派政事官,设立诸司,如此这般,可以使幕府之下的诸司行政运作通畅……”
李仪这一下彻底明白了,虽然安排吕问贤,李安远,李明宇等亲近的官员到各军州为官,然后派出可以由安抚使司任命的官吏赴各军州,但这些官吏肯定还是要隶属于秦王幕府之下。设立行军司,名义上还是幕府之下,连名称都相当合适,毕竟幕府就是主持战事为主,朝廷知道了也是可以用东藩军屯一体的体例来解释。而行军司设在哪里,就可以慢慢直接架空当地的官员,将各路,各府,军州,各县,直接归于幕府的直接管理统制之下。
到时候将兵权,财权,赋税,民政,军事,工商,俱在行军司的管理之下,就算朝廷名义上还派出州县正印官,对幕府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
以徐子先坐镇东南的威势,还有府军的实力,地方上的官吏和士绅们会做如何的选择,已经是不言自明。
“臣彻底明白了。”李仪站起身来,毕恭毕敬的道:“殿下的这诸般举措都是甚好,原本臣还担心,我等悉数离开东藩而走,怕是东藩现在的大好局面会有反复,如果按此设置,政事官可主政一方,又不会尾大不掉,又不会耽搁政务,东藩的诸多举措,工商贸易的发展可以持续再进行下去,臣真的放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