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 序幕
颜齐的身手相当灵活,这个海盗一方之王仍然没有放弃早年打熬身体,与人不停搏击格斗的习惯。
他的部下,每年总要有不少人因为陪着他格斗而死,但颜奇乐此不疲,他依靠喜怒不定和杀戮无辜来维持自己凶残暴戾的形象,同时又不断杀戮身边的近卫,以此警告所有人,妄图刺杀他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眼前抵达东藩近海之后,颜奇从舰船的甲板上一直爬上主桅之上,从高高的横桅之下眺望着远方。
不过只有三四里地了,加上身处高处,颜奇很轻松的看清楚了岸边的情形。
大片的宽阔的海滩地带,栈桥,码头,港口区当然不能和绵延百里的泉州相比,但也有相当大的范围和距离,颜奇不太清楚,往北边的南安溪区域附属建筑还并不多,算不得开发成熟的港口区。
泉州的港口区分成好多个大型的码头区,从引船入港到停泊,卸货,装船,补给,修补,都有一套完整的体系,东藩这里,究竟是刚开发不久,除了南安溪这边有一些设施之外,别处都是一片荒凉。
荒凉可能就有陷井,颜奇又看了一会,从桅杆上滑下来。
刘旦早就在颜奇的旗舰上等着,看颜奇下来,便道:“如何?”
颜奇面色凝重,说道:“金鼓严整,旌旗分明,队列平齐如刀割斧削,他们说南安府军是劲旅,没瞎扯。”
刘旦点点头,说道:“从澎湖那里的情形看,我已经知道了。”
整支舰队其实已经在澎湖港口外窥伺一天,但通过对岸防和港口驻守兵马的观察,颜奇和刘旦都感觉打下澎湖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主要还是港口地形险峻,不利大军展开,一个又一个的外岛占了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不打下本岛,对澎湖的防御毫无影响。
颜,李二人还是愿先打下澎湖,夺取澎湖的食水供给,以稳定军心。
舰队在外,有驻守后退的基地,和完全的漂泊在海上,对海盗们的心理是有完全的不同。
但澎湖毫无机会,只能直接硬上东藩了。
东藩也明显不是好啃的骨头,两个海盗王纵横七海,在海上为盗首也有十余年了,他们的经验丰富,见事的角度也是与普通的群盗不同,此前犯漳州,大魏在漳州也有万余厢军,海盗初至海上,码头港口处已经乱成一团,事前毫无准备,厢军被百姓裹挟着亡命逃窜,城守形同虚设,把守城门的厢军击发几次床弩,见海盗未退,已经一哄而散。
再看东藩,与漳州自是截然不同,相差甚远。
岛上的严整,肃杀气息,相当明显,军伍整齐,防备层次分明,码头处一片空寂,并没有主动毁坏,也是显示出岛上军人强烈的信心,一场恶战不可避免。
颜奇喜欢厮杀,喜欢鲜血,不管是自己人的还是敌人的鲜血都是一样。
在鲜血飞溅的场面中,颜奇看到人的头颅飞舞,看到肢体被斩断,看到强壮的汉子被斩断胳膊,躺在地上惨嚎悲呼。
每当看到这样的场面时,颜奇就是一阵颤栗,无比兴奋。
想到即将爆发几万人规模的大战,颜奇在微微颤抖,他舔了舔嘴唇,对眼前一群跪着魏人道:“你们说南安侯病重,这消息是不是真的?”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瘦高汉子仰起脸,说道:“请颜爷放心,俺觉得定是真的。东藩没必要一定要将两位大王引到东藩来,提前放风说南安侯病了,除了自己人慌乱和吸引两位大王过来,还有什么好处?他们在岛上也就几千府军,很多荒僻地方都照料不到,小人们偷偷潜入过东藩,屁事没有。俺们头领叫徐子先给杀了,老窝被端了,这么久时间各地官府都在拿捕俺们,这日子过的实在太苦了……两位大王看俺现在是瘦的很,俺是生生被逼的饿瘦了好几十斤……”
这伙海盗,便是岐山盗仅剩下的余烬。
听到两大海盗王前来东藩的消息后,罗五等人便是又齐聚一处,驾着两艘海船在海上迎候,终于是叫他们等到了颜奇和刘旦一伙。
攻打漳州时,罗五等人就在引路的队伍之中,是以颜奇和刘旦对他们的身份也没有怀疑……而且也装不出来,这伙岐山盗一直在福建和浙江的外海来回躲避,他们无法上岸,前一阵风声紧的时候,上岸便会被围捕,根本连藏匿的机会也没有。
他们只能在外海的荒岛上躲避,这几个月怕是一粒米都没有吃过,都是捕海鸟,海鱼,吃海龟蛋,野鸟蛋来维持生存,一直处于长期的饥饿状态,他们已经瘦弱不堪,两眼中满是凶光,再耽搁下去,这帮人怕是只能自相残杀,互相啃食对方的尸体了。
“你们这一群软蛋,”颜奇眼中显露凶光,岐山盗还有五六十人,派得上用场,他对罗五道:“一会你带人上岸,先在码头结阵,老子不鸣金,你们就一直向前。敢停步,敢后退,老子把你们绑了扔下海喂鲨鱼!”
罗五知道这是必然的事,他们希图的就是能打赢这一仗,运气好的自是能活下来,此后跟着这两个大盗混,不必再担心受怕,惟恐哪一天被逮了去明正典刑。再混在荒岛上,那是真的生不如死,倒不如来个痛快。
罗五连礼都不行,此时要上阵搏命,一切都待回下来再说。
遥望前方,海水击打着白色的沙滩,码头处有很长的栈桥,沿着沙滩,从平原处绵延而下,到海滩上改为砖石所制,一直深入到海水浅处,这样易于叫船只停泊靠边,上下货都会很方便。
这是大航海时代的码头,后世看来很是荒疏,在此时却是文明的标志。
栈桥当然不止一座,泉州怕是有过百座,在石制栈桥中还有木制,更易建造,用于小船停靠和上下人,不承担货物。
另外沿着海滩,在海水拍击之处都是建造了石基,马车和小车人员出入都沿着石基行走,原本大片的荒芜海滩,剩下的砂砾区域已经不是很多了。
再往北方和上方就是方方正正的砖石地基,大片的砖石房舍表明这里是上货和下货的仓储区,再往内,是缓慢上升的地势,似乎大道横亘南北,更深远处到处都是砖石建筑的房舍,出奇之处在于有很多是红砖所制的楼房,似乎有十几丈高,这在大魏,南洋诸国,都是相当新奇的建筑模式。
罗五不知那就是东藩兴业时建造的各种工厂的厂房,当时要建筑码头和造船厂,所以将工厂也建在离港口不远的平原区域,道路纵横,各条小道融入南北官道,往南现在是盐场区,继续往北是农牧区和定居点,再往北是南安侯府区,侯府,军营,上游的工厂,牧区,往中部的道路,皆在道北。
南北再复东西,椭圆形的三百多里的地段,超过百五十万亩的耕地,近十万人的居民百姓和驻军,这就是侯府经营至此的成绩。
罗五没有心思感慨,他和几十个岐山盗用绑腿将自己的小腿绑了,同时把麻履也绑实了,在战场上鞋子掉落是常有的事,他们很有经验,也很有耐心,现在是傍晚,他们拖一会儿上岸,这一夜先熬过去再说。
吕宋来的海盗也明白这些岐州盗的打算,不停的催促他们。
罗五他们不敢反抗,只得加快速度,将行缠绑好了,然后拿着横刀或环首刀,有十几支长?,无有神臂弓和步弓,也无盾牌,他们身形瘦弱,但站起来之后还是显得比吕宋群盗要高很多,他们和这些海盗气质完全不同。罗五等人虽然流离荒岛食不果腹,但仍束有发髻,身形也较这些吕宋群盗要高一些,肤色更是白很多。
吕宋群盗中汉人极少,魏人在海外沦落为海盗的一般也是跟着王直和康天祈,而不是跟随吕宋二盗或蒲行风。
这些吕宋盗,身形矮小,和倭人差不多,只是没有那么严重的罗圈腿,他们面色狰狞,皮肤黝黑,牙齿七零八落,一嘴黄牙看着令人厌恶,头发凌乱如乱稻草一般,有不少人直接用小刀将头发刮光,显露出光头。
这些人穷凶极恶,罗五等人也不是良善之辈,但与这些人呆在一起,也有羊入狼群之感。
他们从侧舷处放下小船,各人从攀索下船,划动船桨,向着东藩岸边划过去。
吕宋二盗对东藩岛的攻势,在这一刻算是正式开始了。
颜奇看到小船划水离开,这时才道:“魏人和我们不一条心,攻下岛来,这些人不必留着,全杀光吧?”
“如能攻下岛来,还是留下他们。”刘旦缓缓道:“我们算是蒲行风的先锋,将来要在魏境攻城掠地,一味杀人,没有魏人依附,长久不了。我知道你喜好杀人,但坏了蒲行风大事,我们也担不住这其中干系。”
颜奇没有说话,但眼中有明显的暴戾之气,刘旦知道他必定会在岛上大开杀戒,不过东藩是立威之地,杀戮再多蒲行风也不会不满,海盗初入魏境,一定要多杀人,这也是蒲行风多有交待的事,只是依附的人,却不能随意杀戮,这亦是蒲行风交待过的。
当下两大盗不再说话,看着海天一色,红霞渐渐降低,隐没在海平面下,而小船上的岐山盗已经在平缓的海滩上停船,并且相拥下船,他们混乱不堪,?尖和横刀晃动在一起,战战兢兢,勉强向前,而四周一片寂静,并没有潜藏在建筑物内或是四周的伏兵疾冲而出,将这些岐山盗杀戮一空。
如此看来,东藩岛上并没有在这海滩上拒敌的打算,刘旦和颜齐一起点头,刘旦道:“且看今晚,若明早魏人岐山盗再入内无事,我等就下令在此下船结阵。”
颜奇没有说话,只是握了握腰间的弯刀,这是蒲行风所送,大马士革出产的精钢弯刀,吹毛断发,已经不知道斩下多少颗头颅,有人说刀锋上隐隐有血线,这刀已经成了一柄凶刀,颜奇听到这话并不恼怒,反而很是得意。
现在这个巨盗无有别的想法,只有满腔杀戮的**,他简直等不到明早了。
……
傍晚时分,已经戒严的福州城万籁俱寂,只有更夫还可以敲响更鼓,在大街小巷中行走。
到处是全副武装,枕戈以待的禁军将士,厢军更多,他们多半在城头箭楼下方的街道上露天而宿。
禁军的待遇要好的多,城头,藏兵洞,或是邻近城墙的民家。
城头已经有了相当多的守备设施,悬户,滚木,圆石,还支起了油锅,准备了柴薪。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表面功夫,昨日海盗大举前来,福州沿海地方很多小渔船都见到了,纷纷回报。
接着安抚使林斗耀下令福州戒严,紧闭城门,同时下令漳州,泉州,兴化军,一律戒严,各处的城守营厢军,江防营厢军,一律按此前的布置,或是驻守关隘江口,或是驻守城防,协助禁军守备,若有荒疏懈怠,战后追责,定定重责不饶。
禁军则分为两部,一部份驻福州,一部份驻泉州,这两处地方是福建路的精华所在,原本漳州也相当要紧,但漳州被攻破一次,精华尽丧,恢复多年尚不及当年一半,此时兵力不足,也只能令厢军守漳州,听天由命罢了。
好在消息陆续传回,颜奇和刘旦并未有至福州或泉州的迹象,大股的船队一直往澎湖,东藩方向去了。
这和事前的判断相同,令得林斗耀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虽然东藩若被攻破,身为福建路的安抚使仍然有失土之责,但水师孱弱由来非一日,并非林斗耀的责任,此次若漳,泉,福三州无事,基本上朝廷也就不会问责,最多有几个御史饶舌,但两府和官家都会置之不理,林斗耀不会有任何麻烦可言。
戒严依旧,但城中人心并不慌乱,各处昏黑,街市无人,达官贵人和富商之家,丝竹弹唱之声不绝,在城头仍然能看到这些人家里灯火辉煌,伴随着声乐传来,似乎还隐隐有酒菜香气传来。
杨世伟身为殿中侍御史,知福州府事,也是福建路的红袍大员之一,地位仅在林斗耀之下,其余诸官,最多只与他相等,不能凌驾于他之上。
这样的身份,晚上是不必上城头来,但杨世伟为官向来谨慎小心,虽然海盗被判定是往东藩去了,杨世伟还是亲自上城,检视城防情形。
各处禁军都安然入睡,怀中尚着抱着长?或横刀,军官们手按障刀或仪刀,跟随大府在城头巡逻。
城头传来的酒宴声响,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杨世伟神色枯寂,他身体已经不太好,但近年来的光景实在不能说太平,使得他不愿在此时辞官,只能勉力支撑。
原本他看中徐子先,也和齐王密谈过多次,两人都有一种感觉,大乱将至,若福建能保持不乱,并且拥有一支数万人乃至十余万人的强兵,则将来乱事一起,可助朝廷平定闽浙东南荆湖,以保南方之地。
福建有得天独厚之利,工商发达,贸易兴盛,若与两浙广州合力,占了大魏一半以上的赋税额度还多。
当然这是迫不得已的打算,以齐王和杨世伟的年龄,身份,自是盼望中枢能够逐渐振作,不复如今这般乱象。
当日商量的情形仿佛还在昨日,而齐王已经下葬多时了,想到此处,杨世伟也是满心悲怆。
夜风颇急,虽然在夏季,杨世伟的从人还是替他系上披风,众人在城上走到东门时,正好遇着一样上城巡查的提刑使郑里奇。
两官相见,彼此执礼,两人俱是深沉人物,先辟退从人,郑里奇方道:“大府其实不必上城,这样算是自欺欺人!”
第三百九十一章 展旗
杨世伟苦笑道:“郑兄何必如此为难老夫?”
郑里奇也是苦笑一声,说道:“真真是没奈何……明知道群盗犯境,我辈衣着朱紫,只能坐视不理,今晚我原不打算上城,在家自己喝酒,越喝越是气闷,我自二十三岁中进士,仕途颇顺,一心想在地方上做好官,凭此再入京为官。现在却是迷茫的很,大魏如此情形,也怪不得原本还算清廉的王越变成现在这般模样,我等忧劳国事,还有什么意义么?”
“且看北伐。”杨世伟道:“若北伐得胜,我要上奏,一则奏请中枢收权,厘清地方政事,肃立威权。二要奏请加派禁军至腹心和东南各处,福建路不必多,再来五个营的禁军也差不多够了。三要重整厢军武备。第四,亦是最要紧的一条,若国家还想要海外贸易的收入,需得花费重金,重建水师,此四奏,虽然还是治表不治里,但若是能表亦不能治,那么,大魏亡国不久矣。”
郑里奇曾经和徐子先密信往还,徐子先的说法亦是和杨世伟相同,他适才口出怨言,却是真没有想到,杨世伟的看法居然和徐子先相当。
而徐子先却是明言不讳,他对北伐的结果看起来相当不乐观,大魏若能不惨败,就算邀天之幸,上天垂顾的气运了。
小败,或停滞不前,便是最有利的结果。
而想获胜,根本就是完全没有可能。
最要紧的关键,不在于禁军不擅战,大魏禁军的体系是太祖一手打造,历经二百多年,禁军虽不及开国时精锐,也不复宣宗时财力充足时那样装备精良,薪饷优厚,而不管怎样,这是大魏以倾国之力打造出来的强军,和西人和北虏也一直在交战,近二三十年和东胡也一直在交战,战场上的经验也相当丰富。
此次北征,更是有一批名将率部北征,军伍,将领,俱没有问题。
可虑的是后勤,财力,以大魏现在的财力储备,后勤能力,根本不可能支撑的起几百上千里的远征,这仗打不到一半,国家的财力就得破产,后勤就会出大问题和大麻烦。
郑里奇在此之前认为徐子先有些危言耸听,现在他才有所感觉,怕是自己和眼前的杨世伟,都是太过于乐观了一些。
夜风吹的两个朱袍大员的衣襟上下翻飞,郑里奇缩了缩脖子,突然道:“大府推荐的那个名医,似乎叫王心源?”
杨世伟皱了皱眉,说道:“确实是此人,建州人,荐他去替明达治病,他不肯,回建州去了,我想这事亦不能勉强,就由得他去了。”
“这事有意思的很。”郑里奇笑道:“南安镇的商团团练,因为护卫地方与建州的总团起了几次摩擦,两边正在对峙的时候,建州的总团遇着从建州逃往福州的王心源一家,抓捕之时,和休假的南安府军起了冲突,两边打了起来,不过由于大队在和商团团练对峙,最终未能大打出手,建州那边死了不少人,府军一个未伤,将王心源带走了。”
杨世伟大感兴趣,说道:“这事当然是提刑使司来管?”
郑里奇冷笑道:“王越不讲规矩的事多了,但那是在建州!他想将手伸出建州,就得问我这个提刑使答应不答应了。这事我派人去现场查察过了,以斗伤杀人结案,那几个府军,移文至南安侯府,令他们查察出人来……明达若复文说查不出来,那我当然也不会真的派人去东藩查案,这事情,王越是吃了亏,这一口恶气,他不想咽也得咽下去!”
发生冲突的地方是建州和福建交界,建州知府王越能查,福州知府杨世伟当然也能查。但两州交界的斗伤杀人案件,结论肯定还是提刑使司来出,王越这个哑巴亏吃定了。
杨世伟心情略好,但还是怒声道:“王攀云越闹越过份了,那些脏的臭的,猫儿狗儿,全罗致麾下,闹到矿山全部停产,我看现在朝廷是腾不出手来,怕地方生事,只要北伐一结束,王攀云这个知府就算当到头了,老资格也不顶用。朝廷在建州一年收铁税过百万贯,全叫他一个人给毁了,简直是不知所谓。”
郑里奇道:“根子还是出在上头,我辈着急也没有用。”
这个“上头”却并不是指两府,两府现在毕竟在操持北伐之事,精力确实管顾不来,而且是务求地方安靖。
但安抚使林斗耀却不能约束麾下官吏,坐视建州被搞乱,自己在府城内和赵王寸土必争,两人只顾争权夺利,每天醉心的是维持自己的权势,对王越这种不顾规矩的地方高官,两人都是着力拉拢,反而不是想着要限制此人,惟恐投了对方阵营里去。
在承平时节,看不出一个人的手腕高低,只有到了真正需要定计决疑掌控大局时,一个人的水准高低,便可看的出来了。
杨世伟也赞同郑里奇的意思,但以他的身份不便直言,当下只道:“贼往东藩去,东藩危矣。然而,老夫感觉,只要明达的病能痊愈,破贼只是谈笑中事。”
郑里奇深沉点头,并未言语。
海盗中五大盗的地位是多年拼杀出来的,其部下基本上是囊括了某处地方最勇武,强悍,敢战的海盗。
一般的杂盗,想进入五大盗的直属阵营亦非易事,如陈于泰,以岐山盗的赫赫威名,不过是替五大盗看守福州门户的恶犬,连被划为直属的资格也没有。
五盗直属,王直的部将多半是跟随多年,随他在大魏外海和暹罗真腊一带活动的部下,多以明州人和广州人为多。
蒲行风的部下,核心的多半是天方人和满刺加人。
而颜奇,刘旦两人,部下多为吕宋人,暹罗人和安南人为多。
今两盗来袭,部众三万余,而眼前的两大高官,对徐子先的期许就是其还能一阵破敌,徐子先的过往战绩太过耀眼,而且两个大员也不愿在临阵之时说晦气的话,只是两人说完之后,良久未语,徐子先的病情,现在众人都不知情,而就算这位南安侯痊愈,是否能率数千兵马,击败海上纵横多年的巨盗,诚为难料之事,无人可以确保。
夜凉风急,两人都觉心思沉重,中枢只顾北方边防,难及地方,地方官吏渐渐开始胡作非为,离心离德,北虏,东胡,西羌,再有南来之海上大盗,大魏的国势,风雨飘摇,难道真的是三百年治乱一循环,现在又到了大乱之时吗?
……
晨光微启,港口处的平地上有一些杂草,阳光一出现,露珠就被阳光给蒸发掉了。
接下来人们逐渐醒过来,他们或趴或卧,就睡在四周都是砖石建筑的平地上。
四处寂寂无声,这些人醒来的第一感觉象是在做梦,四周除了杂草外,到处都是砖石铺成的道路和砖石所造的建筑,模样形式都有些怪,如果他们见多识广,一定还是认不出来这是什么风格的建筑。
和大魏的木制为主,飞檐拱斗,明堂阔大多开间的梁拱建筑不同,亦和倭人,吕宋人,南洋诸国的各种建筑俱有不同。
天方人的圆顶,泰西人的尖顶,亦不相同。
东藩诸事草创,建筑风格就是以实用为主,拙朴厚重,取其厚重,而群盗环伺其间,乍醒之时,感觉犹在梦中。
罗五等人终于又聚集起来,他们昨晚在港口上岸,夜黑前搜索了港口处,然后继续向内,前行一段距离后终是不敢再继续向前,于是留驻原处。
他们知道自己这几十人力量太单薄,若岛上有意,派出人来定会将他们斩杀干净。岐州一战后,罗五等人均是知道南安府军精锐不下禁军,是以对自己若遇敌之后的下场毫无侥幸,他们索性根本不派哨探,也不轮值警备,全体人员散开睡下,听天由命罢了。
到了清晨,所有人都从睡梦中醒来,发觉自己项上人头居然还在,这真是意外惊喜,当下众人再次齐聚,这一次更加小心翼翼,沿着港口前方的建筑继续向前,两侧俱是高大砖石建筑,有不少地方还有生砖的砖胚,成堆叠码,高高的砖窑炉似乎尚有余温。
此外还有木作工厂和船厂,俱在北边,刨开的木花味道还很浓郁,随风吹来。
再复向前,是空地和一些建筑物,有几条道路一直向东,二三里外,就是横亘南北的玉带般的官道,在清晨的阳光下,可以看到有长垒,拒马,箭楼,似乎有大量的人丁挟着弓矢在长垒一带巡逻戒备。
官道之后,便是大片的平原,似乎是有棉田和民宅,棉花已经开花,从远处看过去,是一片洁白如雪的花海,真是难得罕见的美景。
罗五等人至此已经不敢继续向前,只得按颜奇事前的吩咐,继续向前里许后,将准备好的岐山盗的大旗竖起。
颜奇的大旗是黑底上绣白色腹蛇,阴冷恐怖,刘旦则是本国滩神的图像,似乎是与海洋有关,可能是祈祷在海上时一帆风顺。
而岐山盗旗,则是红底绣黑乌鸦,这是陈于泰的意思,是何用意,现在已经无人知晓了。
乌鸦旗立起来后,罗五松了口气,盘腿坐下,他的身后是方圆好几里的空地,足够令海盗布阵,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底下的事,就是祈祷在会战之中能活下来了。
颜奇和刘旦也是一早就醒来,还是刘旦坐小船到颜奇的旗舰上来。
两人合作多年,亲密无间,外界也认为这两人是一体。
事实也是如此,若两人不合力,五盗之中这两人的实力根本不够和任何一方的势力相抗衡,但就算如此,刘旦亦从不在颜奇的旗舰中留宿,并且每次上船,携刀束甲的亲卫先上船,与颜奇部下人数相当,这时刘旦才会接着上舰,若非做好准备,那是绝不会与颜奇会面。
“可以大举上岸列阵了。”刘旦仔细看了看岛上情形,这一次他也是亲自爬上桅杆观看,事关几万人的大战,决定的是这支海盗联军的前途,不可不慎。
这时他们能看到长垒的北部有大股的灰袍军人在集结,都是盘腿坐着,可能是在等束甲或是等着吃朝食。
如果是半夜准备,现在应该已经吃过了早饭了,应该不至于此,因为群盗登船上岸,所费的时间不小,现在是早晨天刚亮,午时应该才能够开战。
至于长垒之处,看来绵延很长,应该是岛上的民壮在守备,因为衣服驳杂,并不统一,而且明显兵器不足,很多人只背负弓箭,并没有长?,或是长刀,横刀等武器。
“岛上兵马确实精锐。”颜奇先前已经看过了,此时盘腿坐在船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慢条斯理的道:“但他们甲胄不多,神臂弓是魏人利器,他们也没有多少。民壮不堪战,不必理会。今次会战,只破那几千南安府军,接着便能杀光岛民了。”
“杀光怕也不易。”刘旦笑道:“必往山中逃奔逃避,我们可没有办法在岛上搜山。”
他们在此前都未来过东藩,但东藩的地理环境他们还是相当熟悉,原本就是一个贫瘠的大岛,开发极差,海盗破漳州时,顺道就能灭了只有几千厢军的东藩,但压根没有人有这想法,除了颜奇可以杀人取乐外,别人破东藩能得什么?亚麻还是鹿皮?
现在虽是大为不同,但料想而知的是岛上的储粮不会太多,海盗又不可能屯田养兵,抢掠一空后只能上船离开,想尽搜岛民而杀之,对拥有千里重山的东藩来说,诚为不可能之事。
“能尽杀南安府军,邀赏于蒲行风,也够了。”
颜奇令侍从取酒来,与刘旦一人一盏,两人碰杯饮了,烈酒顺着颜奇的络腮胡子淋漓而下,濡湿胸口衣襟,颜奇掷盏道:“我部一万七千,你部一万一千,两万八千人要上岸列阵,得赶紧了。”
刘旦应了,说道:“告诉诸人,拉开阵列,各听首领指挥,看旗号行动,不要胡来。”
海盗不可能汇集诸部训练部将,更不可能习阵战之法,吕宋诸国,兵法将道几乎是为空白,毕竟在华夏人移民过去之后,其文明是处于仅比原始部落略高的状态,有很多国家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战事也就是部落间的仇杀敌对,根本没有华夏自先秦春秋之后绵延千年不绝且有几十万,上百万人规模的惨烈战事。
诸盗啸聚海上,打劫商船最多是两三艘船合力,只有上岸劫掠时会汇集几十艘船,数千人或过万人不等。
亦无需整编列阵,无非是从薄弱处抢掠,若遇完整之军,则迅即而退,攻克漳州的群盗超过十万人,然而福建路禁军并厢军三万余人成军而至时,群盗俱退,蒲行风欲一试魏军虚实,小战即败,这才知道大魏非短时可破,于是也引军而退。
海盗不讲军阵,惟以平时的各船首领分率各部,再以平时啸聚时的首领分统各船首领,或每团数百人,或每团过千人乃至两三千人,颜,李二人,只是统率大局,并不能直接分管各部首领。
旗语招展之后,各船上的海盗一起欢呼,他们不是太明白大局,只知道岛上的建筑物颇多,看来是个富裕地方,不似传言中的那般荒凉。
对普通的群盗来说,大计非他们所知,亦非他们所关注,能抢到财货,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很多海盗首领,来东藩之前已经被发下金银铜钱或值钱的物事,那是蒲行风给两个大盗首的,颜奇和刘旦又发下去一部份,但层层克扣后,落到普通海盗手中的寥寥无已。
打下东藩,抢到的东西往怀中一塞,这才是自己真落到手的好处,看到旗语下令登岸,群盗不知岛上防御森严,他们只知道岐山盗上岛后一直无事,还以为岛上防备粗疏,顿时各船上都是欢呼大叫起来。
第三百九十二章 呐喊
在鼓噪声中,一艘艘小船被从大舰上放下,大量的海盗下饺子一般的从船身侧的攀网上迅速往下,落到小船之中。
一艘四桨小船在这种近岸海边可以载运二三十人,大舰上两侧一般悬挂两艘小船,只要往返两三次,一艘大战上要上岸交战的群盗就运送完成。
这是一幕盛景,二百多艘大船在海面上分散,无数四桨或八桨船在海面上如鱼群般飞跃,海盗们运伤娴熟,上下大船的速度飞快,上小船之后,众人协力划动小船,整艘船如飞一般的涌向前方。
有几十艘小型的海盗船,干脆令小船牵引,顺着潮水一直向前,到了岸边还有半人深的时候,船上的群盗纷纷跳下,他们没有时间和耐心去栈桥停靠,干脆就是这样放下船上的人手,等船上的海盗全部下水之后,这些大船才慢慢后退了一些,但几乎还是留在近岸的原处,他们船上留着一些人,摆弄着船上的投石炮或是重型强弩,他们的制弩术应该是和天方人学的,和大魏的床弩不在一个档次上,虽然是几人才能拉动的重弩,有效的射距不过二三百步,战场却是离海边里许之外,海盗在这里摆开,船上的投石炮有效射距也不会超过一里,这些船最多是掩护战败的海盗逃回船上,对这种结果没有人会相信,所以这些人的动作慢腾腾的,只顾看着眼前壮观的登陆场景。
过了一时多时辰后,已经上岸的群盗已经有数千人,这个速度相当的快了。
这些人常年在海上劫掠,不要说驾小船登岸,便是冲撞舰船,跳帮肉搏的事也做过不少,他们身手异常矫捷,虽不成军伍战阵,但个人的武勇和技艺均是相当不错。在海上为盗,体形瘦弱,胆气不壮,身手不强者,亦不可能在这个群体中存活下来。
到此时,太阳高高升起,天气异常晴朗,海天俱是明亮的蔚蓝色,远方绿色和棉花的白色花球都是清晰可见,颜奇已经按捺不住,要先率本部兵马登岸了。
刘旦看了看,岸上的群盗已经聚拢在各自首领的旗帜下,那些旗帜乱七八糟,各色均有,群盗亦是乱糟糟的,最早上岸的群盗和摆在最前的岐州盗尚有几百步距离,其余各盗下小船之后,逐渐会拢,仍然不成阵列。
不过这都不是大问题,刘旦看到的是诸盗俱士气高昂,他们高举手中的旗帜,站立在各自首领的大旗之下,然后高声谈笑,时不时的挥动手中各式的兵器。这些人孔武有力,彪悍敢战,凶残暴戾,每个海盗手中都有人命,这是必然之事,良善之辈无可能留在这样的队伍之中。他们渴望厮杀,抢掠,渴望手中的兵器痛饮敌人之血,渴望抢掠财富,也渴望能得到岛上的女人。
这些人,只有烈酒和女人加上赌搏能叫他们安静下来,如果有人会望气,可以看的出来那一群群的海盗头顶都在冒着黑灰气息,这是杀戮和劫掠之气,他们在海上很久,已经迫不及待了。
“颜兄要注意留些壮丁啊,把壮丁杀光了,我们的部下可不会采摘棉花。”
开了一句玩笑后,刘旦也准备下船登岸了。他的本部兵马分别在几艘大舰上,大约有两千余人,常年驻在吕宋宿务岛上,经常训练,军伍战阵之术已经相当娴熟。这两千多人是刘旦真正的家底,有一些群盗首领是他带出来,也是令行禁令,但毕竟是拥众在外了,只有这两千多人,久经战阵,常年训练,能在军旗之下摆开阵法,也穿着各式甲胄,是刘旦的心腹和真正家底。
刘旦的心情不坏,顺利登岸,这仗已经赢了一多半了,府军虽强,但看的出来具甲装备尚不及大魏禁军,估计也就是强加版的大魏厢军罢了。
颜奇这般暴戾的性子,听着也是一笑,说道:“那便留几千丁壮,采完棉花再杀不迟。”
说罢刘旦一笑下船,颜奇并未着急,他和刘旦的配合便是刘旦先至大阵,集结军伍,一旦厮杀,便是颜奇率部为前锋。
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刘旦终于率两千余兵分乘小船上岸,他的部下全部束甲,各式各样的战甲在近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的部下甲胄有魏军式样,也有倭甲,也有吕宋,暹罗甲,各式各样,几乎俱是铁甲,而将士皆持长枪和长刀,全部以长兵器为主,刘旦身边是数十个持巨斧的近卫,全身精铁甲,护卫刘旦至中军。
刘旦的滩神大旗竖立起来之后,海盗们士气大振,俱是怪叫出声,不一会叫声变啸声,如狂风暴雨,声音环绕,估计连几里外的民壮们都在防线上听的相当真切,应该会闻声而色变。
这时又陆续有群盗上岸,至午时两刻左右,先至者在饮水囊中的水,他们上岸很久,被太阳烤了两个多时辰,身上汗湿淋漓,好在俱是热带地方出来的,并不畏惧炎热,他们上岸时带了些干粮,现在就着清水吃着干粮,有不少人蹲下或是坐着,借此恢复体力。
刘旦下令后至者从两边摆开,将队列充分拉开,整个几里大的战场逐渐被群盗所填满。
至此上岸的群盗已经有两万六七千人左右,刘旦回首一看,见到海面上银光闪烁,他知道是颜奇也上来了。
颜奇站在小船之首,身上是精心打磨过的扎甲,犹如银甲披缚在身,身上真是银光灿然。
这是和天方人学的习惯。天方人和泰西人交战,泰西人早年是骑士制度为主,打仗是贵族和骑士的事,平民不需出战,最多照料战马和帮助后勤,连骑士的随员也是见习的少年骑士。到英国人以平民为长弓手时,纯粹的骑士制度就有些吃力,再到文艺复兴,火枪出现,骑士制度便逐渐消亡了。
在骑士制度消亡之前,泰西人穿锁甲或全身板甲,因为兵力少而精,几乎每个骑士都有家传的厚重板甲或锁甲,他们身材高大,体格健硕,在和天方人争雄的战争里打的有来有回,但当泰西人复兴之后,这种骑士逐渐被淘汰,天方人反而渐渐不是对手了。
毕竟阵而后战,对天方人来说亦不擅长,其沙漠骑兵彪悍勇武,不在哥萨克人之下,但阵而后战,却非其所长。
因为要轻骑兜剿追杀,所以天方人极少披重甲,相比较锁甲和板甲,他们更擅长打造和使用扎甲。
颜奇所部大半甲胄也是天南地北均有,海盗自己不产铁甲,无此能力,多半是抢掠和从各国收购而来,铁甲在这个时代不管在哪国均是军国重器,得来殊为不易。
而眼前多艘小船上的三百余人,全部穿着银光灿然的扎甲,戴铁盔,有顿项护臂与护心等装束,全套铁甲有四五十斤重,每个海盗都是小心翼翼的坐在船身之内,他们的水性好的能在海上飘好几天,被饿死渴死却不会被淹死,他们从孩童时就在海边长大,游泳,潜水,是弄潮的好手,但他们现在穿着几十斤的铁甲,万一不慎落水,瞬间就会沉没到海底,救都来不及急,死的太过冤枉。
小船上下漂浮,近岸的地方海水相对平稳,众人划桨极快,不过一刻钟左右功夫,颜奇和其三百披甲部下皆至岸上。
众人久在船上,上岸后居然有些头晕,颜奇本人亦是,当下就在原地缓缓坐下,喝了几口水后,心平气和之后方站立起身。
颜奇的部下亦相随起身,这些人都是年龄在三十左右,最少在海上十年以上,每个人都手上有多条人命的凶残暴徒,不仅如此,且都是身体相对高壮,孔武有力,束甲几十斤尚能跃起搏杀,他们战场经验丰富,胆气充盈,颜奇带兵喜精不喜多,喜欢和他一样残忍嗜杀的凶残暴徒,这些人身手敏捷,反应快速,若持刀和普通人相搏,十余人都不一定是其对手,再加上全身披挂坚甲,手中持的或是天方长剑,或是天方弯刀,另一手持盾牌,遇敌则结阵冲杀,南洋诸国,他们俱是横行过,十余国间横行无忌,几乎无有当面之敌。
此时刘旦来迎接,颜奇与他也不多寒暄,说道:“两刻之后,刘兄在中军命人击鼓,摆旗令两翼展开向前,中军主阵缓缓向前,我率部于第一阵之后,若敌出战,则我率部乘隙出击,刘兄所部,跟随向前便是。”
这是他二人一向配合的战法,颜奇虽残忍暴戾,却又不是傻子,亲自率自己部下精锐打头阵是断然不肯的。
刘旦的部下为第一阵,厮杀之时,颜奇为相机找到薄弱处,率精锐部下突击,一旦成功,则胜机到手。
他二人纵横海上,其实已经很少需要两人合力,更不需要以这样庞大的军阵和精兵尽出来打仗了。
除非是要在南洋行灭国之战,以他二人的实力,与诸国最少几万人规模的正规军交战,也是尚有不足,便是蒲行风,在满刺加的支持下与三佛齐兰芳诸国交战,屡有斩获,至今也未能获得全胜。
刘旦点头应诺,又指向前方,说道:“看南安府军,他们也列阵好了。”
刘旦略有一些忧色,说道:“他们列阵之快,我前所未见。”
颜奇这才顾得上看东方,二里多外,地势略高之处,也就是横亘南北的大道之前,多面高达数丈的军旗高高耸立,五六千人的军人已经在旗帜下列阵完毕了。
看府军的阵列,前锋人少,越往后则越多,前面单薄而后面厚重,就是一个大三角的形状。
颜奇一看就大为吃惊,说道:“南安府军是不是疯了,他们要攻咱们?”
“看起来是!”刘旦冷笑一声,又指指左手侧,说道:“那边也有大片空地,适才我看到有烟尘扬起来,不象是人扬起的踪迹,派人去哨探,说有骑兵,但人数不多,只有五六百骑的样子。”
“那不必怕他。”颜奇说了一句,还是接着道:“不过我们南洋地界没有骑兵,几百骑兵威力也不小,厚集左翼,多派长枪,这样应该挡的住。”
“击败正面府军就好。”刘旦道:“他们要疯了和我们对攻,这样正好。”
以刘旦看到的情形,府军集结之快,真是他平生未见。
似乎就是旗帜一立,大量的军人就从视线之外出现,尘土飞扬,灰袍将士们手持长?,横刀,持盾,简直是用小跑的速度跟随大旗行军,几乎不到两刻钟时间,不,甚至是更短,就在两万多海盗二里多外,突然就出现了一个三角型的大型军阵。
这些府军当然就是在不远处,但从行军到布阵,速度之快,布阵之速,而且军伍之齐整,真是令刘旦叹为观止。
海盗们不明厉害,只是看到对面的军人人数不多,而且没有多少铁甲,士气反而略有高涨,毕竟他们刀头舔血,杀人再多,也是想杀人又不想被别人所杀,看到对方实力不强,自是士气高涨。
而刘旦却是感觉庆幸,这样的军阵,若配合民壮,长垒,几万海盗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才拿的下来,而群盗虽然有严酷的军法约束,不是一团散沙,却也不是能够执锐攻坚,攻战不下也不气沮的正规军人,若府军真的如此应敌,可能这一仗就要打的旷日持久,群盗不得不分散获取给养,以与敌人对峙久战了。
还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样的强敌不知为何竟是摆出这样的锐阵,而非防守之阵,刘旦不长于军伍战阵,但总不至于连阵列也看不懂。
颜奇亦有相同的看法,看到对面这么藐视自己一方,他的凶悍之气被激起来,但此时已经顾不得多说,颜奇只是抽出腰间所佩的弯刀,点了点头,便是大步走向前方。
在颜奇身后,是三百余浑身散着银光的扎甲步兵,这些步兵都是面空一切的样子,睥睨一切,和他们的主人一样凶悍而残暴,这三百多人紧紧跟随颜奇和那面腹蛇大旗,一并往前方去了。
刘旦回到中军位,看到颜奇的队伍在海盗大阵中如腹蛇般游走着,他的内心不知怎地有些惶恐不安,类似的情形,这样的大战刘旦也经历过多次了,但从未有一次是眼前这样的情形,他勉力凝神,细细思忖了半响,终于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答案。
不管是哪一国的哪支军队,从未有眼前这样的情形。
在沉默中行军,连鼓声也没有响起,在沉默中列阵,在沉默中应旗,然后就在沉默中摆开大阵,等候攻击的时刻到来。
那种沉默而压抑的气氛,那些熟练的动作,那些招展的旗帜,还有军人身后那些沉默的百姓丁壮,这一切都给人不真实的压抑之感。
似乎就是地底里钻出来的不是活人组成的军队,怪不得会给人这种强烈的压抑感。
“总要刀枪底下见真章。”刘旦吩咐自己的部下带着两千多精锐前往左侧,这些部下一半用来准备和颜奇一并破阵,一半和过万的海盗在左拒,在那里他们将要应对可能会突如其来冲击过来的骑兵。
对骑兵交战,海盗们几乎未曾经历过,是以左翼厚重,右翼相对单薄很多。
眼看颜奇将至前阵之后,刘旦歪了歪头,示意令人击鼓。
在阵后有数十面大鼓,俱是自大船带下来,南洋诸国并无击鼓进军的传统,这自然是和魏人学习得来的经验。
而在此时,对面那支一直沉默的军队,突然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怒吼声。
这声音之大令人大吃一惊,刘旦更是鼓起双眼,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适才南安府军还沉默的令人不安,而在此时,这些府军将士似乎是在用尽自己的全身气力,拼命狂吼怒叫起来。
第三百九十三章 呼啸
徐子先起身时,正好是晨光初现,卧室之内还有些晦暗不明之时。
听到他起身的动静,林绍宗等人飞奔而至,各甲士身上的甲叶都在锵锵作响。
徐子先的铁甲已经穿好,束好腰带,悬挂好横刀,护肩,护胫都绑束好了,由于近来重病,胡须根本未曾刮过,整张脸几乎都被胡须给遮住了,全身束甲,以手按刀之后,简直是一个图画中的武夫跳跃了下来,而两眼精芒四射,顾盼之时,凛然生威,那种高贵,文质,武夫形象俱备的气质,真的是叫人用笔触描述不来。
王心源和普通的士大夫家族的子弟一样,少时读书,然后涉猎很广,除了精通医术外,星相术,六卜,画画,书法,山川水利等杂学,多少都要有涉猎。
以相术来说,眼前的徐子先简直就是“真人大家”的标准模样,简直神圣难言。
王心源心头震动,差点将“君侯乃是真龙乎?”的感慨叫出来,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退后两步,只眼睁睁看着徐子先按刀大步向前。
徐子先适前还有一些不适,披甲上身,按刀而行时,可能是肾上腺素分泌加快,整个人的身体都感觉轻快下来了,一种久违的对身体的掌控感又回到了心头,令他感觉无比欣喜。
人大抵就是如此,无灾无病时根本感觉不到身体健康的可贵,当大病初愈时,那种欣喜之感,要比升官发财都要叫人感觉可贵的多,简直是无与伦比。
由于久练杀人之术,每天坚持打熬身体,又兼是青年,徐子先其实好起来比普通人要强的多,此时大步而行,虎虎生风,竟似从未生病一般。
林绍宗两眼带泪,几乎激动的要哭出声来,众多披甲近侍,也是相差不多的感觉。
出得独居小院,到侯府大门的时候,几乎侯府中人都被惊动了,不管是仆役下人,还是文法军吏们,或是留守的官员们都赶了来,众人都知道徐子先要骑马亲至战场,一时间又是担心,又感觉是如释重负。
尽管政务繁忙,每个人内心最为担心的当然还是君侯的身体,当看到徐子先披甲而出的挺拔英姿时,饶是陈佐才已过而立之年,在世间经历颇多,早就自诩铁石心肠,此时两眼都是一红,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陈道坚反而要镇定的多,眼睛虽红,却未流泪,只是和陈佐才大步向前,两人一起长揖,两手抱拳几乎要碰到地面了。
“不需多礼。”徐子先看着两个官员,这都是他倚重的心腹,由于要隔离已经十几天未曾见面了,回想在此之前,几乎无一日不见,病来如山倒,古人诚不欺我啊。
可惜不能由得它病去如抽丝,徐子先心中豪气涌上来,对着陈佐才和陈道坚道:“两位在这里安坐,待我破贼后折返,今晚定要与李公和诸君痛饮。”
两官唯有感泣抱拳,看着有铁甲近侍牵来徐子先的那些大青马,这马是精心挑出来的河唐马,健壮高大,既有冲击力,也很耐驰骋,给人感觉不在天方马之下,他们看着徐子先翻身上马,然后二三十铁甲骑士环绕左右,所有人都头顶兜鍪,脖子间戴着顿项,将脖颈护住,身上铁鳞甲或扎甲,再佩上环铁革带,护心镜,护肩,护胫,网靴,铁手套,上马之后,人人将铁面具亦戴上,这样的装束,基本上是重甲骑士无二了。
每个人的战马,亦是披着牛皮,论起装束,远在铁骑营之上。
看到眼前的情形,陈佐才和陈道坚都是心驰神往,恨不得披甲策马同往。
……
徐子先从侯府急趋,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至花溪一带,看到北堡和大量民壮时,他令林绍宗高举自己的南安侯大旗。
本朝不管是亲王还是公侯无事俱不能开府,立国二百多年来获开府权的宗室寥寥无已,徐子先等若封在东藩,文武体例皆自为,他的侯府也竖立大旗,等若开府了。
旗帜是黑底红色,上绣红日,下绣蓝色海水,别无他饰。
这是海水捧日军旗,是李仪带人研究绘制,意喻十分明显,南安侯军旗之下,海水奉日,海波平靖。
徐子先对此并无反对,大魏禁军的军旗皆是龙旗,象征着是天子亲军,南安侯府自是不能用龙旗,海水捧日相当恰当。
其余各军,营的军旗,亦是与君侯大旗类似,只是加上银星,以区别是军都统制旗或营都统制旗,又或是哨旗,队旗。
这样士兵几乎不用多记繁芜的图案,只要记得银星铜星数量越多的就代表序列越高,听从大旗指挥便是。
只有君侯大旗,并无他饰,简单明了,人们一看就知道是君侯亲至。
当林绍宗奋力举高大旗时,诸多甲士簇拥徐子先继续向前,虽马匹数量不多,但高头大马,在官道上疾驰之时,带起滚滚烟尘,犹如长龙驰骋一般,迅速使得所有人为之瞩目。
看到是君侯大旗之时,很多人还不明白是发什么了什么事,只是奇怪为何有人将君侯的军旗给打了出来。
待看到为首束甲的骑士就是徐子先本人时,很多人从震惊再到欢呼,真的是将全身的力量都迸发了出来。
这种感觉,就象是溺水的人突然看到了来救援的船只,那种欣喜若狂之感,真的是无法用笔墨来形容。
到处是欢腾的人群,大量的民壮放掉手中的兵器或工具,急急跑到官道左侧,看着策马前来的南安侯,确定无误之后,又是新的一轮更大声的欢呼声响了起来。
大量的人在做着各种动作,长揖,敬礼,振臂欢呼,大笑,喜极而泣,在原地跳跃,这种欢腾对华夏的男子是很难得一见的情形,华夏人内敛,不喜欢感情外露,能叫人们做出这些匪夷所思的动作的,实在是因为心里的欢喜太过,已经充盈而出的原故啊。
除了民壮之外,更多的府军将士也忍不住扭过头来了。
徐子先也是已经接近了府军阵列。
他不急下去,先在官道上看着平地上摆开阵列的将士们。
长?如林,密密麻麻的?尖指向天空,由于是锐阵冲击,且南安府军最重视?手的培养,如果是要固守,两翼摆开弓手和神臂弓手,刀牌在?手两侧,中间厚集?手,如此摆开横纵,拉深纵深,就算遇到强敌也根本不怕。
当徐子先至锐阵后时,先看府军队列。
果是按三角突击的箭头摆开,这和府军此前擅长的长?居中的阵法大为不同。
早细看时,见秦东阳在一营锐阵之前,葛家兄弟,金抱一,林存信,李星五等诸将,亦都在各营之前。
这支府军,兵将多半是徐子先一手任用,将士则全部是由他一手训练出来,可谓令行禁止,此次锐阵冲击,大将们亦是听从吩咐,不仅派队头,哨官,都头们在锐阵之前,自己亦是披甲执锐在阵前而立,显见冲杀时亦会冲在队前,看到这样的情形时,不觉令徐子先感觉异常欣慰。
在他的右手侧则是五百余骑的骑兵,张虎臣和高时来等人都在营中,翘首向这边看过来。
这边的欢呼声一直不停,骑兵营的人自然也是又惊又喜,但军法如山,军令禁严,未得军令任何人不得擅离,哪怕是张虎臣这样的骑营都统制,他也没有权力离开信地,只能派出塘马前来,打听消息。
徐子先轻轻策骑向前,穿行在府军大阵的右侧,无数将士看到了他,在欢呼声刚起来的时候,将士们已经忍不住转头观看,但看不真切,还是有很多人颇感怀疑,有不少将士甚至心生愤怒,明知道南安侯还在病中,将领们难道以为所有人都是傻子,弄一个假君侯来欺骗军心吗?
待徐子先距离他们不过几步远时,再脱下兜鍪之后,所有人都能确定,眼前的是真正的君侯,并非是将领找到相似的人假冒。
这种风度仪表,气质神情,还有向人们挥手微笑时的从容不迫的气度,根本不是任何一人能够伪装出来的,常人与之相比相差太远了。
而且将士们看的出来,君侯在此之前虽然不是很黑,皮肤较常人白皙,但由于成年累月在外奔波,皮肤还是晒的略黑,这一段时间久居病床之上,肤色明显变白了很多,但由于胡须养起来了,并没有失去武夫的气概,相反,武人的气息似乎更浓烈了几分。
只是将士们还是有所担心,君侯面色发白,看的出来是很明显的大病初愈的状态,将士们在高兴之余,也是有些担心,今日之战君侯勉力前来,不知是否能够支撑的下来?
过不多时,秦东阳打马来见,葛家兄弟和张虎臣等人也奉命前来,不过大将前来就这几人,海盗已经列阵完毕,随时可能冲杀过来,此时大将宜留守在阵前,不宜轻动了。
秦东阳脸上是又惊又喜的神色,在马上抱拳道:“君侯逐渐痊愈的事我也知道,但真未想到今日能出现在阵前。”
葛存忠原本看徐子先都是斜眼,并不是很恭谨,现在却是毕恭毕敬的向着徐子先行着军礼。
这个曾经的大盗头目,率几十部下横行福建路十余年,与官兵多次接战,和岐山盗也曾经多次厮杀,一生未曾害怕过,但在此时此刻,身边是大量的府军将士,生死存亡可能在一念之间,身后是几万民壮和几万老弱,还有这么多人花费了大量金钱的心血,就在身后。
这个担子太沉,太重,葛存忠根本背不起来,也根本不想背。
“现在好了!”葛存忠如释重负的道:“君侯来了,我等一切均按君侯之令来办。”
秦东阳道:“君侯病体初愈,在阵后观看战事就可。”
“我是不能在锐阵前冲阵了。”徐子先点头,看了看张虎臣,说道:“我与骑营一并行动吧,步营先动,当有良机出现时,骑营侧击其翼,一旦击穿,则战事胜局定矣。”
眼看秦东阳等人想要劝说,徐子先做了一个坚定的手式,神情严肃的道:“这一仗比江滩之战,石桥之战还要重要的多。当年的仗打输了,我能找齐王殿下求助,我的根本伤不着,只要我人不死,恢复旧观是很容易的事。今天这一仗,敌手强,我的基业也悉数在此,而且我也找不到求助的人了。是以此战关系重大,我不在军中,将士不得出全力,多余的话,诸君不必再说了。”
众将皆知徐子先说的是事实,若非如此,侯府中人怕也不会放君侯出来,当下各人抱拳应诺,再次各回本阵。
按此前部署,第一军和第二军皆在三角形的锐阵之中,第一军偏左侧,第二军偏右侧。
各将在策马返回驻位之时,对面海盗的大鼓亦是敲响了。
在震天的鼓点声中,大队的海盗发出呐喊,在多面大旗和各色旗帜的指挥下,向着对面的府军将士们冲杀过来。
诸将策马至阵前时,纷纷翻身下马,接着秦东阳传令,府军正中偏后的位置是第一军和第二军的旗手,两个旗手一起摇动大旗,接着阵中的营旗,都旗,哨旗,队旗,纷纷摇动,所有旗帜先是摇动,同时军鼓声响起,接着大旗再往前点一点,所有将士一起三声高呼:“虎,虎,虎!”
呼啸如风,气势如虎,整支军队,虽然甲胄不具,装备不精,但一股昂扬气势似有实质,在阵中漂浮向上,直至攀附于军旗之上。
这就是军中的气息汇集而成的“神”,凡人肉眼不能得见,但它似乎真的存在,百战精锐之师,俱有其神,若神堕,则军败矣。
在鼓声和府军将士的呼啸声中,大阵亦向前动了。
大型锐阵之前都有一个个走在最前的锐士,或是队头,或是哨官,也可以是军伍中最得盛名的勇士来任锐阵第一人,这是不可思议的荣誉,懦夫会恨不得缩在人群中不敢冒头,而对真正的勇士来说,这是一种罕见的,难得的荣誉,简直是梦寐以求的位置。
卢文洛就是一个个箭头中的三角箭尖的最前位置上,由于位置是第一人,都头叫人凑了全套的甲胄装束给他穿戴上了,从铁甲到顿项到护心镜,一应俱全,连靴子都是加装了铁板和铁网,手中也戴上了铁手套,可以以手抓敌人的兵器,不会被锋锐划伤。
军中甲胄不多,几乎每套这样的铁人甲都是凑出来的,卢文洛感奋之余,也只有愿自己在冲阵之时,多杀几个敌人,千万不要一接触就被人所杀,或是被箭矢,投掷的枪矛刺死,那样就死的太冤枉了。
其实此次卢文洛送王心源回东藩,算是立下罕有的大功,他自己若不愿意,不会有人叫他来冲阵。
但卢文洛武艺高明,胆气亦壮,他自己愿冲阵,旁人也就没有阻止的理由。
此时双方两边都在擂鼓,彼此向对方进发而击,原本相隔三里余,片刻之后,距离就已经缩减少不到二里,对方从黑乎乎的蚂蚁群般的人群,变成了逐渐可以看到旗号,看到兵器闪烁的人群。
如果是新兵的话,看到这样的场面就难免会胆战心惊,会动作僵硬,会因为一点点的不利就感觉战局崩溃而转身逃走。
所幸的是,包括卢文洛在内的六千多将士全部是老兵了,他们有的是从石桥之战就开始了行伍生涯,现在肯定已经是军官了。
当敌人呼啸而至的时候,府军将士们还在照着鼓点声缓慢向前行走,将士们的士气已经被提到最高,徐子先迂回了一小圈,现在正在骑兵营的前方,所有的跟随的近侍甲骑都融入了骑营之中,只有南安侯一人策马立于骑营最前方,被所有的步卒将士看的十分清楚。
南安侯就在此,就在大阵的右方,在骑营最前,所有的将士都明白,只要敌阵出现缝隙,有可乘之机,南安侯就会率骑兵将士迅猛出击,将敌人瞬间击成霁粉。
第三百九十四章 箭雨横空
双方列阵完毕,大旗挥舞招展,鼓声急促,将士俱提步行走向前,若从高处看,侧双方的兵力相当悬殊,贼众有两万七千余,有两千余留守船上,以防澎湖水师突袭,尚有三四千人守备在澎湖外海未曾跟随。
澎湖有数千兵,群盗留守五六千人,已经足够防御身后突袭了。
两万六千余人,其左拒特别厚实,长矛犹多,贼众密密麻麻,几乎是相拥一并前线。
右拒相比左拒要单薄的多,但相对南安府军还是厚实许多,不仅展开更长,而且纵深更厚。
双方都无后勤辎重,亦无营寨,只有南安府军身后有长垒,只以民壮守备罢了。
海滩东西五里余,南北俱一眼看不到头,双方展开也就是南北三四里,而东西则在五里范围之内,这一片狭窄的战场上摆开了好几万人,兵马相当密集,几乎是很多海盗身后便是大海。
秦东阳在第一军第一营阵前,只是诸将和府军将士都不可能叫将主为第一前锋,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壮实军汉,左手持盾,右手持横刀,大步走在第一军的第一列。
无数军阵无数箭头之前,都有这些类似的汉子,全身束铁甲,将脸庞都挡在铁面具之内,行走的时候虎虎生风,似乎是没有穿着超过七十斤重的铁甲。
这种壮汉,就使得秦东阳想起史书里的那些记录,一个个传奇般的远古军人,那些壮士,似乎就是栩栩如生,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可能那些持盾拿刀的汉子,在汉时就是在鸿门宴上将生猪腿放在盾牌上,以刀切而食之的樊哙。
这样的人,就如一个个行走着的铁猛兽,尽管观察起来,对面阵线更长,纵深更深,那又如何?
怀着这样壮烈的心思,秦东阳大步前行,他亦是左手盾,右手刀,走在队伍之中,若是不众多将士都认得他,怕也是要将这位武将中的第一人,视为寻常军人了。
两军转瞬相隔已经极近,从二里多至里许,再到不到三百步,接着是不到二百步,再下来是百步左右。
徐子先知道府军阵列中的弓手和弩手就要抛射了,南安府军的弓弩手数量并不是太多,魏军禁军每百人中有七十人左右,最少也是有六十人左右的弓弩手。
对游牧骑兵的战争中,魏军就是以重步兵掩护弓手,以此来对抗骑兵,别无他法。
南安侯府重肉搏训练,鼓励将士与敌肉搏交战,不管是?阵中的长?手,或是铁骑兵,又或是刀牌手,俱是准备冲锋陷阵,与敌肉搏的强悍兵种。
但南安侯府的府军中,仍有大量弓手和弩手。
这亦是大魏对外交战的利器,大魏重弓箭,是以民间有大量合格的弓箭手,这是优势,岂可置之不用?那也就是咽噎废食了。
而神臂弓使用轻松方便,威力却是大过弓箭,更是华夏军事发展中最优秀的成果之一,南安侯府的神臂弓不足百,原本配给骑营使用,现在又被集中到两翼步卒之手,配合数百弓手,以对敌进行远程压制。
时过正午,双方俱在向对方移动,海盗的阵列分成一个个纵深极广的横阵,在各色旗帜的指引下飞扑向前,由于缺乏训练,海盗的阵列走了一会就是犬牙交错,混乱不堪,除了保持继续向前的姿态外,几乎叫人看不出来有阵列的存在,就是一大堆人乱糟糟的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在挥舞刀剑,嘶声吼叫。
这些海盗的嗜血,残忍,暴戾,不用怀疑,但他们真的是没有摆开军阵的能力,从这一点来说,他们比起岐州盗来也未高明多少。
当然他们的能力也非江滩之战的那些乌合之众可比,很多海盗首领经验相当丰富,在走到百五十步的时候,一声声吼叫声陆续响起,然后海盗中的弓手迅速在各个横阵的阵角展开,他们一般是背负着两到三个插袋,海盗弓手数量不多,几万人的军中也就几百个弓手,而且多半是使用倭人的那种有一人高的长弓,可能在其中就有大半是倭人弓手,吕宋诸国的岛民,擅长用弓箭的委实不多。
而府军将士,则步态严整,虽然整体军阵略有倾斜变化,总体上却是几乎保持着冲击之前的阵形,几乎毫无变化。
而他们头顶?尖,身后阳光照映,整支军队犹如从佛国中走出的天人一般,趁霞光而下,驾霹雳而来,两边击鼓不停,仅从气势上来说,府军更有正规军的样子,已经将海盗给压了下去了。
“壮哉。”徐子先内心现代人的灵魂似乎在渐渐远去,大战将起,一会就是血肉横飞,他不仅没有感觉害怕或有异样情绪,反而感觉相当的兴奋。
武人在战场上的荣誉感,还有一定的嗜杀的感觉,府军严阵的阵列,更添了几分胜利在望的期盼。
感慨一声之后,徐子先对身边的张虎臣道:“我在这里要言,武人最好的下场和归宿,不是缠绵病榻,在亲人的泪水中离开人世,而是与强敌厮杀战场,浑身被创浴血而死,这样才不负平生。”
张虎臣沉声道:“君侯不是武人。”
徐子先微微一笑,知道是自己失言,摆手道:“东藩府军越强,我上阵的机会就越少了,可能过几年就再也没有机会冲锋陷阵。诸君,勉力而行吧。”
……
这时双方似是不约而同,同时开始射箭了。
箭矢太密集了,以致于遮蔽天空,有不少海盗缺乏约束,情不自禁的抬头来看,接着就被狂风暴雨般的箭矢给射翻在地。
南安府军抛射用的是重箭,由于平时就重视将士弓力的训练,合格的府军弓手,不一定要有多准,准是一个考核标准,但第一标准还是弓力。
军中四弓,步弓就是要臂力和腰力来配合,没有力气,说什么也是枉然。
十个力,在后世是一百五十多磅的强弓,一般的弓箭社根本没有几个人能拉开。在此时的军人却是最基本的标准,拉不开十弓力,还是放弃做弓手的打算罢。
事实上也没有几个人拉不开,军中练力,包括南安侯在内都是用弓力来衡量劲力标准,也用弓力来锻炼臂和胸,腰等部位,徐子先每天早晨都要拉弓过百次,直至大汗淋漓乃止,很多大将亦是如此,拉弓比后世锻炼的几个动作都要更加锻炼更多的肌肉组群,算是一举多得的好办法。
双方的弓手俱在百步之内开始射箭,南安府军的弓力明显更胜一筹,抛射的俱是重箭,落在缺乏铠甲保护的海盗群中,顿时便是射翻了成片的人。
箭雨似乎无处不在,无处不断,落在人的头上,顿时将人射的原地一蹶,然后翻倒在地。
射在脖颈处,则鲜血涌出,人瞪眼捂脖倒下,也很快就死去了。
甚至有重箭落下,劲力太大,又用的是铲子状的箭头,劲力太大,以致将中箭人的脖子射断半边,令人看了之后感觉骇然。
胸前,腹部,腿,臂,无处不可中箭,在暴风骤雨般的箭雨下,海盗们攻击的浪头也被遏止住了,他们向前的步伐明显变慢了。
海盗弓手亦开始还击,不过他们的弓力不足,抛射的速度也不快,但由于海盗人数太多,弓手的数量也远在府军之上,所以看起来声势不弱于南安府军,由于对射时箭矢都在半空飞掠,常常有箭矢在半空相撞,然后一直落下地来。
战场上很快就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鲜血浸润到土地里,然后再被一双双光脚或穿麻履草鞋的脚踩踏上去,地面变得泥泞不堪,血腥气和泥土的腥气混杂起来,令人感觉很想呕吐。
尘土更是扬起来了,海边常起大风,加上雨量充足,原本尘土并不算多,但几万人云集在这么一片战场上,无数人踩踏着地面,尘土还是不停的漂浮而起,整个两边的军阵,都笼罩在浅黄色的尘土之中了。
头目们穿着甲向前,身边不停的有“笃笃”的声响,接着便是惨叫声。
进入八十步前后时,神臂弓也击发了,啪啪的声响加上劲箭掠空,给人的感觉异常恐怖。
神臂弓其实能更早击发,它的射程远过弓箭,不过徐子先以为近距离劲箭射击,可以带来更恐怖的杀伤,而且出其不意。
果然,在神臂弓一轮齐射中就翻倒了几十人,多半是劲箭入体,不是重伤就是死亡,对弓箭的射杀来说,神臂弓果然是比普通的弓箭要恐怖的多了。
到这个距离,甚至能看的清楚海盗们的脸庞了。他们的脸庞多半是惊骇和扭曲的,这些人抢掠百姓或是在南洋活动时,很少能遇着这样阵而后战的场面。
他们只是怀着杀戮和抢掠的心思,又感觉对面的军队人数不多,这才士气高昂,至得箭雨落下,在阵前已经有了不少伏尸之时,海盗们不觉胆战心惊,相互语道:“这股魏人悍勇,我等怕是并不易击败他们。”
海盗士气略沮,并且被射死很多,地面上的尸体被不停的拽开,以免影响大队行动,拖尸之时,海盗们时不时的发出沮丧的叫喊声,显然是没有想到,在弓箭之下就死了这么多人。
而南安府军虽然铠甲也未齐备,但配置锐阵时是靠的越近的有甲,在后方的是绵甲或皮甲,或是无甲可穿。
排头的锐士,皆披重甲,身后的将士也多半有甲,戴盔。
当海盗射箭之时,众人将头低下,用头盔的帽檐和身上的铁甲挡箭,箭矢落在身上,发出当当声响,直接滑落在地了,也有少数人被透穿铁甲缝隙,为箭矢透体而入,但箭矢劲力衰弱,带来的伤害并不算大。
而海盗们弓力不足,待他们将箭矢延伸及远时,大量的府军将士摆动长?,用?尖把射速不快的箭矢直接给拍飞了。
卢文洛不停的挥舞盾牌,他感觉身体劲力还很充足,箭矢对他的威胁极小,只有正面劲箭而至时,他会用盾牌拍飞,或是横在胸前,人缩在盾牌之后,用盾牌挡住大半的威胁。
此时大军推进到五六十步左右,双方的步伐都放慢了,这么近的距离,彼此都看的很清楚了,而府军的左右两侧,海盗们逐渐从侧翼凸前,有将整个府军阵列包围的态势。
这么近的距离,双方弓手还在不停的放箭,箭矢威力更大,更加密集,被射中的人也越来越多,阵列前不停的有人倒下,发出闷哼或痛苦的叫喊声。
卢文洛满头大汗,稍微停了一阵滴落到脚下的汗水不停,显现出明显的水渍。
在这种时刻,所有人都心无杂念,只想着破眼前之敌了。
在阵前怯懦,转身逃走不仅要面临敌人的追斩杀戮,而且事后也不得逃脱军法的惩罚,军队原本就是暴力的组织,南安侯治军并没有用多少斩刑和肉刑来震慑将士,而执法极严,没有宽贷的可能。
只要有人敢在阵前转身还顾,队主即刻可以将其斩首,就算队官不斩,逃往阵后,亦有执军法的镇抚官负责处置,就算侥幸活到战后,也断无被宽恕之可能,定被斩首不饶。
且自身斩首,家人亦被连累,所以哪怕身处白刃如林,眼前群敌如野兽,落矢如雨的战场上,随时都有可能被箭矢射中而殒命,卢文洛也是并无杂念,只有持盾携刀,继续向前。
更多的箭头都是如卢文洛般的勇士,甚至有一些箭头是由哨官,都头来担任。
这些人俱是身披铁甲或多重甲衣,身强体壮,不以铠甲负重为苦,至得五十步内,双方步伐减慢,缓步向前,彼此瞪眼而视,甚至呼气喘气之声可闻,而战场上的腥臭味道也裹挟着所有人,令人感觉不适,同时涌起嗜血的**。
到抵得十步左右距离时,府军尖头锋锐依旧,而群盗已经气沮,他们也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猛烈的箭雨。
在这时府军弓手随大军前行,并未停滞,他们站在府军三角阵列的两翼,仍用弓箭平射,这时用的是轻箭,挽弓平射,箭矢射的又快又急,中人心腹处则必死,诸盗胆寒。
更叫群盗害怕的是神臂弓,箭矢短而劲力奇大,中人则透体而出,甚至能射伤其身后之人,带着碎肉,内脏,血雨向前,令人毛骨悚然。
海盗遇到的还不是极盛时的大魏禁军,若极盛的大魏府军打这一仗,几千人也足够了,诸军皆披重甲,持盾甲士和长?手在前,大量的神臂弓在后,还有蹶张弩,腰弩,床弩于后,万箭齐发,象海盗这种个人武勇强悍,但阵列不得法,缺乏铁甲和盾牌的类似北方杂胡,尚没有杂胡战马轻捷特色的军队,数轮齐射,加上床弩如铁矛般的长箭射穿其阵,几轮过后,海盗们就会崩溃了。
脚步虽缓,但距离也是极为相近了。
南安侯大旗立于阵后,第一军,第二军的军旗随大军前行,吴畏三被临阵委任为护旗军使,他率一哨兵马护卫大旗,缓缓向前移。
因为看到海盗阵列被射的犬牙交错,溃乱异常,吴畏三不觉扼腕叹息,轻声道:“若以方阵待敌,两翼不停齐射,将南北堡的几架床弩移至阵前,未尝不能以弓箭破敌。君侯太过自忖,总愿意肉搏之法破敌,太轻敌了。”
吴畏三说话的声音很小,亦未敢叫旁人听到。说了一句之后,他因为骑在马上,又处高坡,可以看到金抱一在阵列一侧,另外一侧突前的地方是秦东阳。
葛家兄弟,林存信,李星五等人,俱在阵中。
再看右侧里许外,是五百多骑的骑兵,摆开成十余人一列的骑阵,骑营都统制张虎臣的大旗竖在第一排,张虎臣亦在头排,而披着重甲的南安侯徐子先,亦在列阵前列。
吴畏三看的心驰神摇,握着腰间刀柄的右手亦是出汗不已,他虽感觉方阵破敌更稳妥,但身为武人,看到眼前锐阵突前,骑营备战的景像,仍然感觉激动不已。
第三百九十五章 血色海洋
颜奇率三百余人,已经至海盗军阵的前列,在前方有十余个千人多的阵列,由于被箭雨覆盖,已经混乱不堪。
颜奇并不畏惧,他的战甲是精光四射的铁甲,并且有铁盔和盾牌,根本不畏惧魏人的弓箭。眼前战场的情形,倒是令他暴燥和愤怒。魏人军阵凌迫而来,并用弓箭杀伤海盗,这给颜奇一种感觉,眼前的魏军根本未曾将他放在眼里,也未曾将数倍之敌的海盗们放在眼里。这种感觉,令纵横七海多年,杀人无数的颜奇感觉颜面尽失,他内心嗜血的**战胜了些微的胆怯和犹豫,无论如何,海盗军阵厚集,两翼已经向魏军的左右两侧更前方包过去,魏军射手开始专注平射那些包围到侧翼的海盗,但弓手人数少,两侧的海盗各有好几千人,一轮杀伤可能就几十人,威胁并不算大。
在颜奇张着凶目观察的时候,有个精瘦的海盗跑过来,半跪在颜奇面前道:“我家大王询问颜大王,是否顿步与敌中路僵持,右翼将士助守中路,左翼大军斜插敌后,成两面包围之状来打?”
中路突破,左路防骑兵,这是事前定好的方略,很明显是刘旦看到中路有些混乱,是以担心中路会顶不住压力,更不要说向前突击,因此刘旦有些担忧,便提出中路以防为主,待左翼兜过去,两边合力,包围抄掠,这样更容易获得全胜。
“和他说,不要再来烦我。”颜奇脸上满是暴戾之色,眼中也布满血丝,他对刘旦派的人说道:“正面破敌,叫他防好骑兵突袭。”
“是,小人即刻去。”
来送信的是刘旦的心腹,但这心腹也不敢保证颜奇会不会一怒之下斩杀自己。据说颜奇在晚间饮酒时除了仆役,侍女和歌妓外,尚要侍卫保护,这些人被挑中之后都会与家人决别,因为颜奇每饮醉必杀人,却是不一定杀谁,有时杀姬妾,有时杀仆役,有时也会杀侍卫。
这样的暴戾残杀之主,谁能不惧,刘旦派来的人,几乎是屁滚尿流的离开。
两军锋线在此时终于聚集到一处,海盗们在犹豫,对方的锋尖人数不多,没有想象中刀矛长?相交的场面,而海盗的阵列是几百上千人混在一处,前排倒是全部以刀矛长斧为主,后排则什么样的兵器均有,每阵之间相隔几步或十几步,众人在此时互相踩踏拥挤,不愿主动向前,几千双脚在地面踩来踏去,将鲜血踩入泥土,尘土踩踏飘扬,整个战场都弥漫在黄雾之中。
而在群盗身后二里多外是众多的建巩物形成的码头,大海平静如旧,蔚蓝的海水在正午的阳光下散发着光泽,整个大海犹如蓝色的玉石,清澈,透明,而充满着平和之感。在不远处陆地上的人们,却是在做着殊死的搏杀。
在最后时刻,所有的锋锐之士没有丝毫畏怯和犹豫,卢文洛是第一批冲入前方的将士之一,与他冲锋敌阵时的时间相同,不同的小型的三角锋线几乎是同一时期一起冲杀了进去。
所有的锐士俱是持盾荡开前方的群盗,长对方的长矛铁枪长刀都荡开去,然后呐喊发声,将横刀劈斩过去。
被荡开防线的群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前,虽然魏军摆出了攻击的阵列,但是他们也是真的没有想到,眼前的魏军居然就真的没有迟疑,没有反顾,没有停滞,虽然脚步略缓,看来也是要等候阵列更加齐整,待所有魏军将士调整好步伐之后,当先之甲士,以一往无前,奋不顾身之姿,悍然就荡入了诸盗阵中!
鲜血喷晒了卢文洛一脸,他的横刀下劈,斩中了一个海盗的脸庞,直接将对方整张脸都劈斩了开来。
在惨嚎声中,那个海盗倒了下去,另外几支枪矛同时刺向上卢文洛,他的身形却极为灵动,脚步移动,同时继续用盾牌格挡,用多层牛皮和鹿皮蒙住,用精工打造的盾牌防护力不在铁甲之下,但正面被戳刺多下,还是会有被刺破的风险,所以卢文洛并不是将盾牌死死挡住,而是不停的挥荡。
相对南洋群盗,卢文洛可谓身形长大,他肩膀宽阔,腰身却很细,大腿粗实而小腿又稍细,这是长期锻体练力,又每天长跑锻炼出来的身形,在突入海盗群中的时候,他的刀盾不停的转动,不停的杀伤敌人,同时尽量护住自己,不使自己被如林般的刀矛所伤。
在卢文洛破开一个小口子的同时,无数锋锐之士,包括不少府军中的百战老兵亦是同样如此,整个海盗中阵的阵线上,大大小小的阵列同时被南安府军的锋线所击穿了。
在卢文洛身后是三名长?手,其后又是五人,七人,九人,十一人的?手,大半的?手都被集中到锋线上了,在侧翼的一些小阵列中,则安排着刀牌手和弓手,大半的刀牌手仍在锋线之前,少量的刀牌手被安排保护侧翼的弓手。
卢文洛等人打崩一点之后,迅速就有?手跟随而上,南安侯府的训练向来是以长?为核心。若防御,长?手是阵列正中的活动堡垒,长?阵在,则大阵安然无事,长?不在,则阵势不复存。
而在进攻时,长?手亦是锋线的真正主力,他们手持着三米多长的锋锐长?,?尖与长矛类似,但?体稍长,两侧开刃,又有些类似长枪枪头,长?以戳刺为主,也可以挥,抡,在类制的长?之前,那些海盗所用的杂质武器,驳杂不堪,使用的方式亦与真正的军人用?之法相差太远,在卢文洛等突前甲兵的身后,传来不停的惨叫声,?尖起伏不停,不停的戳刺或抡挥杀伤敌人,更大的空隙被打开了。
副营官李朴是葛存忠的老部下,鼓山盗的老人之一,现在任第二营下的营副统制,其身量高大,身高超过魏尺的五尺八寸,也就是一米八五左右,在闽人中是罕见的高大身材,其满脸虬髯,并未戴铁面具,脸上已经喷满了血污,其身上甲叶,亦是挂着缕缕血肉,衣甲已经被鲜血染红。
其年在三十五六左右,为盗十多年,见多了生死搏杀,哪怕身边刀矛如林,他亦十分冷静,左手持盾,右手却是持着夹马棒,这种、马棒十分沉重,重达十二三斤,制式兵器却没有这般沉重的存在,而李朴单手挥动却是毫无困难,他头戴铁盔,身披多重铁甲,有时候有海盗挥刀斩来,他略让一让,任由对方的刀斩在铁甲之上,划出长长的火星,并不能破甲而入。而反手一棒打过去,却是能将任何对手的头颅打凹限进去,脑桨迸裂,吓的四周的人肝胆俱丧。
更多的精兵锐卒,带队的武官,俱是如锋线之前的甲兵一样,蜂拥而入,拼力杀伤敌人,由于战线锋锐,府军将士突前的速度极快,几乎无有海盗能是当面之敌。
秦东阳在第一营锐阵之前,他身后的甲兵都是一时之选,就算如此,诸将亦是将他放在稍微靠后的位置,不使这个统兵大将在第一轮就杀入敌阵。
然而看到诸多将士奋勇冲杀,特别是那些在头排第一的甲兵,个个身被敌血,有好多个已经看不出衣袍甲胄原本的颜色,只看到一个个血人般的甲兵在继续挥击向前,将对方松散的阵列打出了极多的缺口,更多的?手沿着锐士打开的缺口继续前行,亦有锐士阵亡,被多名海盗同时袭杀,有个锐士便是被多支长枪刺中,长枪从铠甲的缝隙中穿透过去,或是刺穿顿项,那个锐士顿时就该气绝了,但居然屹立不倒,稳稳的站在原处,其后的甲兵都绕过他,别的海盗看到如见天神一般,只由着那个浑身浴血的锐士稳稳的站在原地,四周是伏尸遍地,鲜血横流。
这是相当壮观和壮烈的景像,南安府军象是世间最为锋利的锥子,一下子就刺破了敌人的防御,在宣布进军的同时,顷刻之间,鼓声激昂,无数面红旗招展挥舞,将士们奋勇向前,一浪接着一浪的拼力往前攻击,敌人的阵列瞬间被打穿了,整个天地之间仿佛都变色了,战场上黄色的尘土都象是被灰色的府军狂潮给压制住了,随着数千将士奔腾而下,那些铁制的兜鍪,铠甲,兵器,象是阳光下反射的湖面,发出波光闪闪连绵不绝的光芒。这光芒无比耀眼,也无比强大,此情此景,令人感觉山河变色,天地颤栗,连那往常叫人感觉天地伟大的茫茫大海,在此时此刻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而看到府军冲击之态,看到将士一往无回的冲向敌阵,看到那屹立不到的浴血将士,看到继续向前,奋勇杀敌的府军将士们,天地之间,又有什么军阵能够横亘于前,挡住府军将击的攻击呢?
海盗们越来越难于抵抗了,对面的人确实是少,但他们的兵力虽然是府军的好几倍,却根本没有摆开象样的阵列,而且他们的兵力相当的分散,被拉扯的太长。
在海边上岸,并没有建立营寨,亦无需考虑后勤,只想着一阵破敌,海盗们根本没有后续抵抗的能力和应对不利战局的想法。
在前方的阵列被陆续打穿之后,府军将士如雪崩之时的烈日,将眼前之敌炙烤的无处躲藏,只能纷纷融化逃避,正面之敌开始纷纷避让,逃窜,灰色的府军在杂色的海盗群中形成了显明的颜色,强行融入,并且越来越扩大了追击的范围。
在最危急的关头,颜奇并未后退,他凶悍无比,此时被杀的凶性上来,看到一队队的海盗躲避,逃奔,大量的阵列被打穿,虽然有很多海盗还是相当悍勇,他们不是乌合之众,很多海盗武艺高明,在和府军的对抗中并不吃亏,但他们亏在几乎总是在单打独斗,一个高壮海盗挥用两只短斧,身手异常的矫健敏捷,但前排一名锐士用盾牌架住他,后头三个?手刺头,胸腹和两腿,这个海盗根本闪避不及,顿时就被长?透体而过,发出了骇人的惨嚎声。
颜奇见状大怒,他左手持盾,右手持弯刀,开始大踏步的向前而行。
三百余穿扎甲的海盗,亦在阵中推向前方,有挡路的海盗,便是一刀斩杀。
颜奇和他的部下一边向前,一边厉声喝令所有的在一旁的海盗不得退却,继续跟随,向前冲杀。
这三百余人带动着四周的两三千人,聚集成了一个厚实的阵式,开始向着府军的前锋迎击而来。
“取投矛。”看到有大量银光灿然的海盗出现,葛存忠立刻下令投矛准备,这明显是海盗中的精锐,此战的决胜点,应该就在此时。
葛存忠领第二军偏于府军的左侧,他原本的阵列在第二排中间位置,前排的一个队官战死后,第二排的左侧第一人便立刻上前补位,站在了第一排第一人的位置上去。
这个位置毫无疑问是相当的危险,这也是锐阵战法的特殊之处,侵略如火,攻击极为犀利,开战才两刻钟不到,已经洞穿了海盗的多道防线。
要知道这些海盗的个人武艺并不算弱,甚至是相当的强悍,他们拼力反击,锐兵死伤是很正常的事情,而这样的战法却不能停止,前方一人死,后方一兵补上,再后方依次类似,始终会保持着锋锐强大的攻击力。
此战阵前方倒,后方补,前后则以五重为限。
若后方将士连续向前补上五重而不能最终获胜,打溃敌阵,则战事必败无余,也就没有必要考虑五重阵后敌阵不破该怎么办的事情了。
这就是一往无前的冲锋之阵,在敌人出动甲兵之时,也不能叫南安侯府的府军们稍微停滞一下冲锋的脚步。
府军的阵列始终未乱,一人前,三人后,五人再后,一队,一都,一营,直至全军,六千余人是大三角,其中又有无数个小三角。
无数锐士在前,?手在后,每后牌必有后补锐士,前人亡,后人必将补上,无有人犹豫,亦不会有人后退回顾。
在知道南安侯也到阵中的时候,整个军阵的士气已经被鼓舞上来了,将士们一直在向前冲杀,在刀枪从林之中浴血向前。
在看到敌人精锐尽出时,葛存忠厉声下令,命所有将士以投枪遏敌。
投枪之术,府军早已习之,阵前突破,弓手很难一直跟随,这也是弓兵不足之处,防护不力,肉搏之术不足,若携长?大刀,则难携长弓插袋,若披重甲,则难以挽弓施力,所以一般弓手着轻甲,带胡人用的那种小刀,很难自保,聊以做心理安慰罢了。
此时便是如此,锐阵两翼的弓手并不能直接与箭头前锋一直向前,逐渐落后,开始射箭扰乱海盗两翼。
而前锋遇敌,便要依赖投矛对敌了。
每兵皆在身后带投矛数支,一声令下时,对面的颜奇已经部部赶至,其部下阵列亦很森严,特别奇异之处并不是身上磨出银光的扎甲,而是人人均持有的天方长剑和弯刀。
天方人擅长用驼驼骑兵,北虏兴盛时曾经破天方诸国,一直攻入巴格达等地,天方国势严重受挫。
但天方败而不亡,主要是其地方炎热,北虏骑兵是从高原苦寒之处下来的,不管人和马均畏惧酷暑,而驼骆骑兵则耐旱,在干旱的,千里无人的沙漠中如履平地,双方交战,北虏尚未战已经先输一筹。
及战时,天方人骑驼骆或天方马呼啸而至,彪悍绝伦,除了骑射之法不强于蒙古骑士外,骑术,战法,铠甲,俱不在蒙古骑兵之下。
而地利,马,驼骆,铠甲,甚至天方人优于蒙古人。
当时的天方骑士,用长矛等长兵器少,其弓箭亦不见长,所长者就是用天方剑,骑兵冲杀时,依靠铠甲和锋锐无比的天方剑对敌,居然屡次击败蒙古骑兵,终获胜利,不仅将蒙古人驱离天方境内,更越葱岭前行,从黑山口等多处地方越境而入汉时西域,占了大片盆地和南方的沙漠绿洲区域,将原本羌人,回鹘人,吐蕃人,白兰人俱归化了天方教,成立叶尔羌汗国,亦就是与大魏相峙多年的西羌。其与莫卧尔,帖木尔诸国,皆成天方属国,经过挫折之后,反是因祸得福,因为极剧膨胀中的北虏在大魏这边失败,失去了对幅员万里疆域的掌控,反是叫天方人跟在后头捡了便宜。
颜奇手中的弯刀,是近几十年来天方骑兵所用弯刀,是其奴隶骑兵擅用的骑刀,这种奴隶骑兵从小就被养育在一起,会走路时就接受最为严格的战技和骑术教育,他们的刀也是最高明的工匠用最好的钢锻打而成,就算是蒲行风的身份也只能给颜奇几十把而已。
三百余人的扎甲军,用几十柄钢制弯刀,二百多把天方直剑,拥众向前,颜奇走在队列正中,群盗相随于两侧,众多人开始再次吼叫和呐喊,试图将被府军打落的士气再度鼓舞起来。
与此同时,刘旦率部在左侧加快了行军的速度,中路纠缠交战,海盗阵列摆开的很广,尽可以用左右两边的军阵包住魏人的侧翼,从三面一起攻打,魏人的军阵虽然犀利,但对左右翼缺乏保护,只要兜转过来,胜利便在眼前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败相
但府军将士手中的投矛已经投掷出来了。
一瞬间,仿佛天都黑了一般,天空中满是密密麻麻的短矛在嗡嗡飞舞着,葛家兄弟擅投矛,而近距离的三十步至五十步的肉搏交战时,以投矛杀敌,取其威力巨大,又是突如其来,将取得意想不到的功效。
如果是在高处,可以看到府军将士几乎是在瞬间便投出了数百支短矛,由于葛存忠等人教导有方,府军将士们的短矛都能投到三十步外,沿着中路胶着的战线,最少在第一时间有三百支短矛被投掷出去,后排的其余将士,仍然从身后抽出剩下的投矛,继续向前投掷。
颜奇的军伍,瞬间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这些戴铁盔,穿精铁扎甲的海盗,部列比那些杂鱼要整齐的多,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悍勇之辈,渴望杀戮,无视死亡。
但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伙伴被短矛投中,有人被划破肚腹,内脏和肚肠一齐流淌出来,瞬间有强烈的恶臭和血腥气弥漫开来,这种场景简直比人们幻想中的地狱还要恐怖百倍,哪怕是杀人无数的海盗也多半忍受不了这种恶心和恐惧,更害怕投矛的威胁,很多人忍不住伏下身去躲避。
这种近距离的投矛如何躲的开?
更多的短矛被丢掷过来,近距离的投矛威力大过平射的重箭,哪怕穿着扎甲,矛头仍然能轻松破开甲胄的防御,深入人的肌里,很轻易的就使人重伤。
刺中人的脖颈,人瞬间就死了。
击中面门,人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便死了。
胸口,肚腹,中矛者无不重伤惨嚎,很快也就死去了。
战场上的血腥气更浓郁了,颜奇已经与府军将士短兵相接,他将弯刀舞动,盾牌挥舞,但他也知道沉重的铁矛根本就不是盾牌能挡住的,他只能呼叫身后的部下,尽可能的与魏人的锋线接触纠缠,若退后几步,可能就为投矛所刺穿。
海盗们已经死伤惨重了,三百多甲士冲向前方,立刻被投矛打下势头,而府军攻击依旧凌厉,似涨潮时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不停的扑击着前方。
海盗们的悍勇和武艺终于抵敌不住了,大量的海盗在这样的攻击下被杀死了,更多的开始往后退去。
颜奇与几个府军搏斗,他开始时信心很足,但打了一气之后才发觉,对面虽然只有三人,配合却是相当默契。
一人持盾只顾抵挡颜奇的攻击,两人持?,一左一右不停的夹击。
正中那人,身高比颜奇怕是要高两个头,身上披着铁甲,不停的向下滴落血珠,嘴唇下巴上的胡须极为茂密,其实府军不提倡将士蓄须,一般时间都是要剃短,这是卢文洛,返乡期间没有剃须,上岛之后便备战,更无暇顾得此事,此时颜奇的攻击犹如暴风骤雨,但卢文洛不慌不乱,他的横刀砍崩了七八个口子,已经不能用了,卢文洛索性将横刀丢了,两手持盾牌,半蹲身体,用盾牌挡着这个海盗的弯刀劈斩。
身后的两个伙伴一个是周怀勇,另一人卢文洛并不认得,但两人和他的配合一样默契,三人不仅将颜奇的攻击挡住了,而且将这个匪首给咬住了,不使颜奇有脱身的机会。
有一群海盗上来试图帮助,但被另外的府军给挡住了。
海盗的中阵被打崩了,或者说,是一团团聚集在中间的混乱阵列被彻底打跨了,在列阵而战的军人面前,这些比岐州盗更悍勇,比大魏西部的流贼,荆湖的山匪更凶残的海盗,亦不是堂堂之阵的对手。
挟弓矢持长?,并不就是武人,而束伍成列,令行禁止,杀生报国,这才是真正的武人,才具有武人之德。
这是南安侯徐子先的信念,亦灌输给部下们,府军将士以锐阵击敌,杀敌至今,前锋死伤者不知凡已,而一人阵殁,则后排迅速向前补上,继续冲击,无人犹豫,亦无人返身回顾。在这样军阵的冲击和打击下,在箭雨和投矛之下,纵然府军将士亦是甲胄不厚,兵器不精,却是节节推进,将当面之敌打的溃不成军。
交战至此,战场上态势已经相当明显了,府军的大阵基本保持完整,大三角的阵列一直在向前推进,已经推到西边里许,很多海盗已经被推回到沙滩上,一些海盗慌乱之间慌不择路,开始向码头处的一些建筑物中躲藏。
中军不停的射出箭矢,丢掷投矛,长短配合,杀的海盗魂飞魄散。
地面上积尸很多,双方都有死伤,但每死一个府军将士,在严密的配合之下,最少也杀了对面十人以上,由于冲击太快,杀戮太重,地面上的尸体都逐渐堆积在一起,人死了,血流不止,原本干燥的地面都变得泥泞起来。
很多府军将士不得不暂停脚步,将挡住身后大阵的积尸拖开丢在一边,有一些海盗重伤未死,这时也顾不得给他们补刀,只和尸体丢弃在一旁,由得他们呻吟挣扎。
有海盗在阵后哭嚎起来,有个首领部下几乎死光了,纵然有船亦无用了,他捶击地面,哭叫道:“在南洋海面快活多好,抢何地都无往不利,抢商船最为省力,却到这魏人地界,死伤这般惨重,所为何来!”
哀声一起,便再也止不住,这些海盗,强梁时以杀人为乐,但当自己被人所杀时,怯懦之心使他们完全遏止不住自己了。
葛存忠等人都听到哭嚎声,不觉都道:“此辈说是劲敌,真是令人羞愧,今日和这些孬种厮杀,真是脏污了手中兵器,待打完这一仗,得去南安溪边洗干净才是。”
府军士气由是大振,攻击更迅,虽然两边有大股海盗跑动,激起漫天扬尘,府军大阵却是不管不顾,只有左侧翼弓手不停射箭扰乱敌阵,主力仍然向前,力求完全将海盗正面击穿。
秦东阳至此已经确定步阵能破敌,然而也忧心敌人左翼厚实,他观看左翼情形,估算左翼海盗有一万人以上,阵列虽然混乱,但异常厚实,光是这一部的群盗数目就在府军的两倍以上,是以还不能说已经完胜敌人。
中阵现在是止不住的,亦不能侧向击敌,只能将中间海盗洞穿之后,从其左翼身后转身再击。至于海盗右翼,数目不多,阵列散乱,应该也无大将主持,军心已沮,暂且可不去管他们。
计较已定,秦东阳叫来传令塘马,对他道:“去上复君侯,我军一刻之内可穿敌中阵,再与其后捣其左翼之后,而彼时战起,请君侯率骑兵击左翼之侧背,那时候如铁槌击瓦罐,可以一击破敌了。”
塘马仔细听了,又将秦东阳的话复述了一遍,确定无误之后,这才迅即上马离开。
看到传骑离开,秦东阳心思稍定,大阵在阵前调度并不容易,在此期间左翼海盗会和右翼合力兜转回来。
但秦东阳不愿君侯冒险,骑营越早参战,困难就越大。
只要步阵回转,以海盗阵战之力当然不是府军的对手,到时可以轻松破敌。
……
颜奇且战且退,他身后已经与大海不远。
最危急的时刻,终于有一些心腹部下冲上来,暂且挡住了那几个府军的攻击,但魏人的攻势太凌厉,中军已经跨了。
很多海盗已经在往海中游过去,希望能直接游到大船上。
但开战前颜奇为了稳固军心,下令舰船撤后,连小船也撤走了,舰船距离海边还有好几里,一时间哪能游的回去,就算水性高明的海盗,在苦战之后,还穿着衣袍,怕是也要大半淹死在海里了。
更多的人往左右两侧跑,到处是胡乱跑动的人群,不少人将兵器都丢弃了,赤手空拳的到处乱跑。
颜奇身边的人时多时少,战至此时,三百多持天方剑和刀的部下已经不知所踪。上阵之初,满以意可以带着这三百人,汇同诸多群盗,邀击魏人府军,打断其进攻的势头。谁知道对方如狂涛巨浪,自己这边就象是孩童堆起土坝,妄想阻止如此浪涛,刚一接阵,三百多人被一通投矛就击跨了,当场死了几十,其余甲兵也被淹没,在严密凌厉的府军阵列之前,个人的武勇是毫无用处的,海盗们大半开始逃窜,只有那些强悍而自忖武勇的,或是几人一团,或是数十人聚集一团,还在奋力抵抗着。
在颜奇身边聚集了二十多的银甲将士,还有数十个亡命逃命,看到颜奇又汇集过来的群盗,众人搬来尸体堆积,逐渐堆成了半圆形的长垒,他们将一些短刀,匕首,短剑,短斧投掷出去,伤了好多个未披重甲的府军将士,稍遏对方进攻的势头,也略作喘息。
至此开战还不到半个时辰,对面已经推进了二里多地,已经渐至海边,四周已经可清楚听到海水扑打岸边的声响,还能感觉得到氤氲水气,但对颜奇等人来说,此时除了奋力抵抗之外,已经无有别的心思了。
在与府军对抗的同时,颜奇也一直注意自己一方的左侧,那里还有万余群盗,其中有两千左右是刘旦练出来的精兵,在万人军中这两千多兵马也相当显眼,有大量的长枪手和刀牌兵,在人群中队列不乱,最少是保持着基本的阵列。
此时颜奇已经大为后悔了!
刘旦曾经劝他在无事时训练身边的近卫兵马,最少要练成几千人规模,但颜奇感觉日常在身边留几千人太耗费钱粮,他又不是康天祈,康天祈掌握着倭国航线,原本就是获利颇丰的线路,而又有倭人请他驻守一国,可以收取赋税粮食,养兵的压力很小,加上在倭国大魏的航道上收取海商赋税,收入最少是颜奇的数倍以上。
而颜奇和刘旦两人短视的很,两人近来对海商多半以抢掠为主,现在往吕宋暹罗线路的海商减少了一半以上,剩下的也是沿岸而走,战战兢兢,惟恐被群盗劫掠杀害。
为此,颜,刘二部的诸盗已经在各国沿海抢掠,否则无以自存,原本繁荣富裕的商道被这两人自己毁灭,自是无有养兵之能了。
原以为养三百多精锐也够底定大局了,若吕宋各国与群盗相争,这些兵马也尽够了,可惜今日遇到的是南安府军,却是远远不能与之相敌,相差太远,真是悔之晚矣。
颜奇等人,也是相当疲惫了。
他们披着几十斤的重甲,在战场上先进后退,不停的挥舞盾牌和兵器,抵挡府军的袭击,这样边打边退,汗出如桨,身上的衣袍都已经湿透了,有一些受伤的人,鲜血和汗水混杂着从衣袍下摆流淌下来,很快在脚边洒落,汪起很大一摊血水。
包括颜奇在内,所有人都是口干舌燥,嘴唇里似要冒出烟来,他们早晨划小船上岸时都带了水,但是水早就喝光了,有不少人将空的水囊放在嘴唇边,无非就是倒出几滴水珠,毫无用处了。
府军已经杀至岸边,将士们也都很疲惫了。
在他们身后,大约有超过百人以上的府军将士,或是重伤,或是已经战死了。
一些穿白色短袍的医兵在战场上出没,他们在死尸堆里都在不停的翻捡搜索,只要是自己一方的人,稍有气息的就搬抬下去,看看能不能救治回来,哪怕前方弓矢如雨,刀剑相交,亦不能叫这些医兵停止搬抬受伤府军的脚步。
打到这时,府军也略有些疲惫了,很多战死或受伤的都是队主,哨官,都头级别的武官,看到上司,同袍们满身浴血的搬走,府军将士的心志也不可能不受一点影响。
金抱一被一个海盗砍了一刀,刀伤从左眼一直划到右边的下巴处,整张脸都似乎被划开了,还好入肉不深,只是皮肉伤,但看起来异常的骇人。
他和林存信,李福祥等人分别统部右移,逐渐增加右翼兵力,弓手也从左侧被慢慢调至右侧,葛家兄弟率一些矛手留驻左侧,主力仍然在奋力向前,但前锋兵线有些疲弱了,一时未能粉碎前方海盗最后的抵抗。
而群盗左,府军右侧的海盗越聚集越多,且已经把兵锋延伸到府军阵后侧方了,若叫他们真的兜过去,抚府军之右背而击,左右配合,纵击跨正面海盗,其后仍然将会陷入苦战。
在此之时,秦东阳亲自突前,府军将士的精神复振,锐气再复,又恢复成对海盗穷追猛打的状态。
颜奇咬牙苦斗,指望刘旦能救出自己,他眼前之敌又成了适才那个身高过人,身体毛发很长,象一只人形猩猩般的府军,其单手持盾,不停挥击,颜奇身边有几个拿弯刀或长剑的部下,都被他用盾牌挡住,然后被长?手刺伤或刺死。
而在四周,依托在建筑物四周,或是结圆阵抗敌,依靠武勇和凶悍本能战斗着的海盗们,在最后一轮狂暴的攻击中迅速跨了下去,在颜奇身边再无一团团最后奋战的海盗。除了他和身边的十来人之外,所有人都在奔逃。他们向左右两侧,向海边,向码头处逃窜,在早晨上岸时,这些海盗还踌躇满志,信心十足,充满着嗜血和抢掠的**,现在他们的精气神和体能都跨下来了。
颜奇也在且战且退,在他十几年的海盗生涯中,也曾经有血战厮杀的经历,对眼前的一切他不算陌生,但从未有过一场战事叫他感觉如此的吃力和毫无希望。从府军冲击的那一刻开始,似乎如山峦压迫而至,一切抵抗都被粉碎,都毫无意义。
第三百九十七章 骑阵摧锋
颜奇只能且战且退,可恼的是有一队府军始终紧咬不放,更多的府军在左侧涌向前方,有很多右翼的海盗也被击退了,他们奋力向东南方向跑,距离主战场不仅不接近,反而距离更远了一些。
天空之下,方圆五六里的战场上海盗们已经逐渐脱节,但右侧的海盗是在等左翼的同伴能兜转过来,他们相当狡猾,并不着急,如果能形面合力,不妨回头厮杀,如果打不赢了,那就往东南走,脱离战场,从海边下海,游回船上去。
府军没有战舰,根本无力追击,这些并没有被冲击或包围的海盗们并不是太畏惧,他们目光中显露狡色,丝毫不理会中阵伙伴们的惨嚎和哀告声,不仅没有接近救援,反而脱离的更远了一些。
颜奇知道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刘旦,他们二人合作多年,如果颜奇和他的主力完了,左侧的刘旦也不会好过,那么多船和诺大的地盘,会有小股的海盗接纳船只和地盘,逐渐血拼,厮杀,确定新的霸主,在这样的过程中大海处处都是血腥的战场,秩序全无,会影响到刘旦的收益和与蒲行风的合作。
刘旦必会加快侧击的过程,以此救出更多的人,哪怕这一仗打残了,只要能拖延下去,保留两万人以上的主力,那么明天还可以再战,或是令船只靠岸,撤回大半的主力。
包括颜奇在内的所有人都倾向于后者了,他们已经被杀的丧胆,而魏人的损失明显不重,明天整军再战,无非还是今日之战的重演,若能令大半人撤回,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卢文洛感觉自己的喉咙已经干的要命,简直能喷出火来,但他的水囊已空,并且也没有时间来喝水了。
眼前被困的人两眼布满血丝,神色如同野兽一般,卢文洛在家乡时曾经围捕过野兽,那些凶兽落入陷井之后的眼神,和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是一模一样。
对方的头盔都掉落了,后来又有人递了一顶,但卢文洛看的出来这个人是吕宋那边的人,短发,发质曲折,皮肤很黑,嘴唇有些厚,鼻子很趴,这是标准的吕宋南洋诸国人的长相,看不出来是不是有唐人或魏人的血脉。
这个人目光凶悍,武艺也相当高明,有多次卢文洛试图和伙伴配合来杀这人,却始终都被这人给滑过去了,其身手矫健,反应快捷,犹如泥塘里的泥鳅,很难紧紧抓到手中,更不要说拿兵器去杀伤他。
对方不仅有厚甲,还有盾牌和犀利的弯刀,再加上始终有护卫自发前来保护,卢文洛已经可以确定,对方就是海盗的盗首之一,不是刘旦就是颜奇。
若能擒杀斩首,这将是府军建立以来的第一大功,势必会震动天下。哪怕卢文洛这样心肠单直的粗豪汉子,在南安镇外救回王心源后就一心在战事上,未考虑自己的功勋前途的人,现在也隐隐有所感悟,若再杀得大盗首一人,加上前功使君侯转危为安,自己的勋阶武功,怕是在南安府军的体系内能扶摇直上了。
这便是快到手的前程了,绝不能放过,卢文洛用干涸的舌尖舔着嘴唇,只是苦于还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四周随乱,府军大队却是在将领的提调下继续向前,准备回身击右侧之敌,由于右侧海盗有大量的披甲成伍的战士,并且已经在截府军军阵的侧后,这个转身将异常困难,甚至有绝大风险。
在后队陆续转身之时,卢文洛身边只剩数人,对面的颜奇身边反有十余人,这是有群盗陆续来奔。
颜奇面露得色,喘气良久后斜眼看着对面的长毛巨人,心知对方想要自己首级,所幸有左路军尚在,虽然大体上还是相当混乱,但由于是斜切到府军的右侧方,已经使一意突前的南安府军有些狼狈了。
“骑营当出击了。”徐子先一直在骑营中关注战场情形,府军击鼓之后,在大旗指引下一力向前,突破极速,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令得徐子先也极为激动。
敌人毕竟太多,且强悍狡猾,在府军大阵突前之时,左侧盗匪越聚越多,开始邀击府军之侧,干扰府军重新整顿,不少府军阵列只能临时改变,厚集侧翼,多驻弓手与敌对射,这样的话,锐气易失,军阵之威不显,如果陷入混乱和苦斗,阵战的优势就缩小了,苦战得胜,将士会损失过大了。
一念及此,徐子先哪得再犹豫,当下便令骑营出击。
张虎臣和高时来等人俱策马上前,高时来攀住徐子先的马缰,说道:“君侯且在此歇息吧,看我们去破敌。”
“如果我现在退后,以致战局失利,或将士损失惨重,将来又有何面目再统军?”徐子先以马鞭柄轻击高时来手掌,高时来只得缩回手去,徐子先拨马向前几步,对骑营将士们道:“破敌之机已至,抚其背,击其侧,洞穿其阵,这是骑营的责任,不能再等步营将士返身苦战了,我们要替他们争取时间,甚至以骑营破敌!”
骑营将士,俱是精中选精的精锐,府军挑选已经极为严格,而骑营将士又是在府军中精中先精,都是身长过人,膀大腰细劲力十足,胆略更是过人的硬汉子。
此前对土著一役,骑营已经初显威力,但土著的战力可不能与海盗相比,两者相差极远。
张虎臣知道无可再劝,当下先暗示林绍宗等人一定要紧跟君侯,然后放声吼叫道:“府军步营的同袍们打的极好,我等绝不可落在人后。想要获胜,还是得跑马厮杀!”
摆成成三列的骑营将士俱是怒吼起来,东藩正值上升期,将士们多食多动,每天都精力充足,士气高昂,特别是君侯临阵赶至,更使众骑士增添了杀敌获胜的渴望。
有不少将士回想起来,自己在多天前的惶恐,畏惧,甚至胆怯惧战,简直惭愧欲死。很多人高举长?,横刀,恨不得立刻冲入敌阵之中厮杀才好。
但张虎臣等将领颇有经验,强行按下将士渴欲奋战的激动情绪,缓步慢跑,就算如此,里许距离,不过半刻时间就抵达了战场右侧。
在骑营之前,右翼的群盗已经将前锋伸到府军之后,距离南安侯大旗都不远的地方了。
群盗以吕宋语,魏语,倭语,暹罗语,三佛齐语等诸国语言叫嚣大骂,他们看到中阵伏尸摆满了数里地方,又惊又怒,而在首领提调之下,这些群盗开始侧向攻击府军大阵之侧后。
在二里多外近海滩地方,只有少量的海盗还在坚持,府军大阵已经往左侧前行,但身后被海盗的左侧咬住了,双方渐渐要进入胶着纠缠的状态。
在这时,骑兵出现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南安府军的将士和群盗们都发现了出现在地平线上的骑兵。
骑兵执红旗,穿浅黄色武袍,外罩甲衣,虽数百人,看起来却是衣甲鲜明,队列齐整,以有千骑万马。
待距离只有数百步时,骑营中铜号声响,所有骑兵开始加速。
五百多骑势若奔雷,快如疾电,而声势如千军万马,踏滚滚奔雷而来,前排骑兵,持长?,?尖有红色小旗,上绣踏蛟之虎,这是因为骑营是张虎臣为主将,所以营旗设计如此,大旗则上绣银星和铜星,每排都有持小旗队主,号令排列中的骑兵始络保持着近似的骑速,以保持距离。
此时距击山中土著已经过去两三个月时间,骑营每天苦练不缀,所以奔骑速度虽逐渐加快,却是始终如一,只有稍许的倾斜。
徐子先在骑营的第二排右侧,他的铠甲样式十分鲜明,所有的将士都认得,眼看骑营如雷鸣般奔驰冲杀而来,而南安侯就在骑营阵中,一时间所有的府军将士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很多人面露悲愤之色,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在府军右侧,群盗原本距离较远,后来见左侧与府军纠缠,他们逐渐贴身过来,开始用长枪和长矛与府军交战,双方的?杆和矛杆彼此拍击,府军尚在移动重新整队,并未认真与他们交战,但当看到徐子先策骑出战之时,将士们愤怒的要将眼角都瞪裂了。
在群盗震惊,看着地平线上烟尘滚滚而来,骑兵却整齐一划,犹如整体,铠甲和兵器熠熠生辉,犹如天兵天将策骑降临之时,葛存忠持数支长矛,突然走出阵前,一矛出,立刻将十余步外的一个盗首给洞穿当场,那个盗首惨嚎之时,第二矛亦是跟随而出,快疾如闪电,又是将另一个盗首模样的给刺穿了。
原来葛存忠一直在观察敌人情形,发觉群盗并没有编束军伍,未按人数确定军官,有的海盗拥众多些,在数百上千人中,明显有一个大盗首。
而有的就拥众少一些,或几十人,或几百人。
他们多半就是跟着军旗行走,或前或驻,或是往府军侧翼而攻。
葛存忠的投矛之术,在大魏境内当属第一人,其为盗时,曾经十余人被数千厢军围攻,就是以一手投矛之术震住厢军,凡厢军武官,近者必被投死,无有军官敢向前约束鼓励军队抓捕围攻,最终几千人眼睁睁的看着十余人从包围中脱离。
此时故伎重施,葛存忠早就观察了十余盗首的位置,再三确定,他其实是想投身份更高的大盗首,但那些人多半藏在军阵侧后,最少在百步之外,又身披重甲,投矛投不到,箭矢也很难杀伤,只能放弃了。
葛存忠在阵前孤身而立,完全无视那些近在咫尺的群盗,吐气开声,以矛投人,每投必中,每中必死一人,十余投之后,在近前指挥的一些小盗首被投矛清理一空,海盗气势大沮,不得不后退了。
而在左侧的群盗则是愕然转身,因为骑兵冲击就是正对着他们,并且很快就要冲到眼前了。
刘旦已经在阵中急的跳脚,他恨颜奇不肯编练阵列,导致中阵过万人被南安府军迅速打了个对穿,毫无还手之力。
而当他奋力率部试图挽救战局时,又有敌人的骑兵出现在身后,这一下等若要腹背受敌的是他们,而不是魏人了。
几个海盗首领,多是刘旦心腹,亦从未见过眼前的骑兵冲击之威,他们攀住刘旦,说道:“此时不走,恐怕没有机会了。”
刘旦道:“我若走了,局势就彻底坏了。你们率部上前,一定要击退敌骑,不过数百骑,我们有过万人之多,难道不是他们的对手?”
众头目无奈,分别率部向前,这时骑兵已经奔驰极近,尘土和海边特有的砂砾被风带起,此时风向正对群盗,砂砾灰土拍打在他们脸上,令很多人眼都要睁不开了。
张虎臣大喜,叫道:“这是风云相从,正助我军!”
说罢,将手高举,用力一挥。
急促的喇叭声响起,所有的军旗向前连续侧点了两下,所有的骑士都是血脉贲张,将马速提升到最快!
轰隆隆的马蹄声犹如雷鸣,穿浅黄色戎服,穿束战甲的骑士犹如在云雾里奔驰杀出的从天国下凡的天将,策骑向前,?尖星星点点闪烁亮光,给人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在这样浩浩荡荡,仿佛无边无际的骑阵之前,又有谁敢做当面之敌呢?
几乎还相隔二百步远,海盗们都直接崩溃了。
他们没有将主约束,更没有经过坚强的步阵抵抗骑兵冲击的训练。
大魏禁军在北方经常有这样的训练,重步兵在前,弓手在侧后或两翼,遇敌骑而广竖?林,厚集阵列,以防被重骑兵一战破阵。
后北虏衰退,重骑兵风光不在,魏军行伍也逐渐有所变化,以横阵对敌为多,一个又一个的横阵间隙很小,弓手和弩手集中在各阵两角,彼此会合,推进之时箭矢如雨,敌骑缺乏破阵之法,只能被弓箭掩射败退。
后东胡再出重骑兵,魏军的步阵对敌又显得吃力了,多次吃亏,事实证明,纯粹的步阵不管铠甲怎么厚实,弓箭如何犀利,仍然不是骑兵的对手。
步骑夹杂,列阵而战,是对付游牧轻骑最好的办法,但如果游牧轻骑又有农耕区的支持,单人多马,配备重甲,摇身一变成为重骑和轻骑混合的骑兵,亦可列阵而战,或是强行破阵,轻骑则剿杀两翼,截阻援兵,威胁粮道,纯粹的步兵对这种重骑和轻骑夹杂的骑兵军队,那是相当的吃力,只能是败多胜少了。
眼前群盗,根本未经过正经的训练,当看到铁骑冲击之时,未等接战,诸部就已经先行崩溃了。
数百骑奔驰之威,未当面者很难想象,以一个未见过战马冲刺的普通人而言,就单骑独马向其冲来,仍有恐怖之感。
若数十匹马,则有地动山摇之感。
数百匹马齐冲,再加上枪?如林而至,前排骑士俱披铁甲,给人的压迫感是如山峦压至,令人呼吸暂停,根本无力思索与兴起抵抗之心。
一瞬间,仿佛是春天时太阳升起,残雪迅速消尽。
第三百九十八章 得意洋洋
过万人的贼众左阵已经一片混乱,大半的人将眼光看着骑阵,他们极为害怕,但又忍不住不看。
接着一片哀嚎之声,群盗开始混乱,奔逃,普通的盗众是这样,连刘旦练过的两千披甲兵也是被裹挟着,在一片乱兵之中,阵列都被冲乱了。
此时步阵得以摆脱左侧盗众的夹击,从容调头,开始准备冲击群盗左翼。
右翼方则暂明不管,其攻势不强,根本不足为念。
徐子先策马在第二排之侧,手举横刀,他的内心亦是无比激动。这么多天来缠绵病榻,身为一个青壮年,又是首领人物,身上肩膀上的责任无比重大,且在强敌来袭之时,病倒之后心中的焦虑之感无人能够体会。
陈文?,秀娘,小妹,这几个最亲近的女子的形象每天都在他的睡梦中出现。前世不谐,今生再负?
而府军,移民,各种基业,又岂能轻易抛弃?
病床上的徐子先,简直有若被人放在油锅里煎一般,那种万般难受而无计可施,甚至无可出力的无助之感,这一世他都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此时挥舞长刀,与将士一起呼啸向前,跨下战马奔腾驰骋,跃过所有的障碍,冲向那些面目狰狞的来犯之敌,将那些杀人犯,强盗,恶棍,恶心的人渣一律杀光,这就是徐子先现在最想做的。
持弓矢以卫国家,这才是武人之德!
在最后关头,几千强盗勉强举起大刀,长斧,长枪,汇集在一处,他们的军阵简直糟糕透了,有的地方相当厚实,几乎有几十排的纵深,有的地方则是十分单薄,只有五六排深,几乎是纸扎的一样。
张虎臣是一个有经验的骑兵将领,并且相当的有天赋,他指挥骑兵冲击之处,也正是群盗最为慌乱,阵列最为单薄之处。
第一排的骑兵冲至时,贼众已经相当慌乱了,双方的长?长枪长斧交杂在一处,长长的?杆和诸多长兵器拍打在一处,一下子就发出噼噼啪啪的剧烈震响,骑兵冲击的速度极快,在速度的带动下,骑兵们的长?冲力亦是步阵的长兵器无法抵挡的,?矛相交时,大量的盗贼被直接刺穿了,他们的兵器被击飞飞向半空,或是直接弃手落地。他们身上的甲胄象是纸糊的一样,根本无法挡住在高速行进冲刺中的?尖一击,骑兵不会直接捅刺,只是轻轻一划,被划中的盗匪就如纸扎的一般,要么胸腹被切开,要么就是被当场击飞了。
在这样冲刺的过程中,骑兵不会紧紧握着自己手中的长?,因为冲击力太大,如果握的太紧,或是夹在肋下,很大可能是因为冲撞力太大把自己撞落下马。骑士不惧刀枪,而畏惧的是落马,高速冲击之时,落马之后伙伴们也没有办法停下战马的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马将伙伴踏成一团肉泥。
而落入敌人阵中的骑兵,就象是被拔了牙齿的老虎,只能任人欺凌了。
很多骑兵是将长?虚握,轻轻划过,若是正面刺中,则只有迅速弃?了,若是弃?太慢,剧烈的震动之下,很有可能将自己的手腕震断。
就算如此,在一片矛杆和?杆的断裂声中,还是有不少骑兵的虎口处血肉模糊,这便是破阵长?骑兵要付出的必然代价。
亦有相当多的骑兵直接冲刺而出,他们眼前的敌人或滚或爬,避让开来,叫他们根本来不及戳刺,而且第一排的骑兵要紧的不是杀敌,而是冲破当面之敌的防御,所以骑兵们并没有减速,持着长?继续冲向前方,前面的贼众则如潮水被神力分开一样,迅速的就让开了通道,稍微迟缓一些的,则难逃被长?刺死的命运了。
第一排破阵之后,海盗们就崩溃了,第二排和第三排的骑兵迅速跟进,他们用横刀掠过,很少劈斩,因为会影响身形和控制战马,当面之敌,只要被刀锋掠过,毫无疑问的会重伤或被斩去头颅。
徐子先并非第一次率骑兵冲阵,但在这样严整的骑阵之中冲击敌人尚是第一次,他身边的骑兵虽然是近卫,但都是从骑营中出身,经历过严格的铁骑兵冲阵的训练,他们并不慌乱,也不急燥,如果长刀掠过时有敌人绝不会放过,若没有敌人,便相随而冲,并不着急杀敌斩首。
骑兵冲击速度极快,几乎是电光火石一般就从盗贼群中冲杀而过了,徐子先几次伸出横刀,但都没有划中敌人,只能带着遗憾与骑兵同伴一起跑过去了。
除了少数第一排的骑兵被敌人的长枪刺中落马外,大半的骑兵毫发无伤的冲阵而过,在骑阵之后,留下大片的伏尸和四处奔逃的群盗,从这一刻起,被从侧背重重一击之后,群盗的左翼亦没有什么建制可言了。
骑兵们冲出几百步外,到了府军出发时的中阵战场附近,他们在这里重新集结整队,有长?在手的骑兵重新编组在第一排,两侧则已经是长?脱手,手持横刀的骑士们了。
在激昂的军号声中,骑阵再次冲击,铁骑踏阵之声超过了千百面的大鼓,这时天空从炽日万里突然变成浓云遮日,五百多铁骑踏地之威似乎令天地变色,山河战栗,马蹄带出大片的泥土和青草,在地面上跳动翻飞,还有一些被血渍浸泡过的土地,在半空中散发着诡异的紫红色。
海盗们大半崩溃了,少量的几百人的束甲贼众可能在军官的约束下,还想尽量的抵抗,他们尽量聚集在一起,用长枪长刀对外,他们的阵列相当密集,他们也相当强悍,骑兵冲击没有叫这些束甲的贼众崩溃,他们发出叫喊,连嗓子都可能叫出血来了,这并不能逼退敌人,只是给自己壮胆罢了。
骑兵们则沉默着,在张虎臣和高时来等人的率领下,并没有直接去冲厚集长枪的敌阵,而是从其阵百步之外跑过,去冲另一股有千人以上聚集的贼众处,敌人阵列单薄,缺乏意志,又是上一次冲刺的重演,长?和横刀之下血肉翻飞,群盗如羊群般的奔跑,被杀戮,荡涤,几百骑兵冲击过后,身后留下了一条血肉模糊之路。
第二轮冲击后,更多的海盗聚集在了一起,他们或几百人一股,或千多人一股,彼此靠近,眼神中满是惊惶恐惧,他们多半是面色黝黑的南洋人,可能是暹罗,可能是真腊,可能是占城,安南,多半是吕宋人,他们身形矮小而壮实,擅长使用大刀大斧,他们劲力充足,胆气过人,能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无视风涛,抢掠商船,在相隔几尺远的时候从自己的船上跳过去,这足以说明他们拥有过人的勇气。
他们是人渣,杀戮老人和妇人,包括孩子,甚至他们以杀人为乐。
但在此时此刻,他们的信心被完全的击跨了,这些南洋诸小国的海盗们,此前从未见识和经历过骑兵冲击,在这样的威势之前,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抵抗,他们完全跨了。
有一个海盗被长?刺中了嘴巴,满嘴的牙齿都掉光了,他张大嘴巴嚎哭起来,整个嘴巴处血肉模糊,后来他的口鼻都被鲜血盖住了,呼吸困难,在一片尸体和重伤的群盗之中转圈,然后倒了下去。
更多人的吓的胆战心惊,他们人挤着人,不敢露出丝毫空隙,很多人被自己人的刀枪给割伤了,然后他们看到骑兵们再度穿过,再度冲入一片空地之中,战马打着喷鼻,骑士控马回转,他们又开始重新列阵了。
这是何等叫人胆战心惊的事啊,这一下战场上不仅有血腥气,还有很多尿骚气了。
很多信佛的盗众闭目仰头,向着佛祖祈祷,这些如杀神般的骑兵千万不要冲向自己所在的阵列。
整个左翼被拦腰切断了两次,并且大量的盗贼逃散,大片的人群象是混乱的蚁群,有很多地方蚂蚁们聚集在一起,缓缓后退,也有很多散乱的群蚁,他们漫无目地的奔逃,甚至是往长垒所在的地方跑去了。
在骑兵冲锋时,府军将士们也发出吼叫声,当然是提气的,振奋的叫喊声。
此前贼众的左翼给府军不小的威胁,也使得府军将士憋了一肚皮的气,这其实是锐阵不足之处,易于突破,但如果敌人是自己一方的几倍,且拥有强悍的贼众和首领后,看到阵列被突破,仍然在寻找胜利,锐阵的两侧缺乏保护,调整阵列也较为困难,这就是很明显的缺陷了。
若以鱼鳞阵,虽然也有犀利的冲锋,但两侧会摆开多个方阵应敌,那就是另外不同的结果了。
可是今日之战,有进无退,破敌之速,决心意志之坚,当然还是以锐阵为最佳。
战场上血腥气很重,烟尘弥漫,卢文洛身后的府军将士已经调整好阵列,但他没有,他已经脱队了,身边的伙伴已经重归队列,在军官的怒吼下向着左翼抱团的海盗冲过去。
卢文洛并没有重归战阵,他的刀彻底砍崩了,已经不知道丢弃在何处,他本人就拿着一面千疮百孔的破盾牌,盯着此前那个穿扎甲的海盗首领不放。
颜奇相当狼狈,他身边的人都跑散了,看到骑兵冲锋之后,海盗军心彻底崩溃,现在海面上如下饺子一般的人头涌动,海边还有很多人在匆忙丢掉兵器,脱掉甲胄或是衣袍,很多人把鞋子在海水里脱掉,现在海水冲涮,岸边全是靴子和鞋子,简直是一场灾难。
颜奇也已经不再想着胜利,这一场战事打的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开始时以为府军很强,会陷入苦斗,但更多人想的是打败南安府军之后突破民壮的长垒,然后怎么分兵抢掠,居住在什么地方,抢掠到物品怎么瓜分,在岛上留多久,怎么搜捕徐子先,蒲行风很看中这个大魏君侯,如果能生擒或是斩首,将会是大功一件。
现在一切都毁了,到这时颜奇才明白双方的差距有多大。
一群海盗,号称诸王,在南洋横行,甚至拥众一处有灭国的能力,但在大魏这里,随意一个君侯练出来的侯府府军,就能将两个海盗王者的部下打的落花流水,而骑兵之威,更是颜奇难以想象的威势,简直是如天威,如天罚,当骑兵滚滚而至,前排的长?平放,?尖向前之时,连颜奇这种杀人无算的巨盗,在那时候也是感觉有了尿意,他很难想象,如果?尖是向着自己,那又当如何呢?
无论如何,现在颜奇只想着能逃走,逃到海边,脱掉札甲和靴子,游回船上去。
到船上便安全了,大魏现在还没有水师,连这个无比厉害的君侯也没有强大的水师,这是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地方了。
但人群阻塞了颜奇逃走的道路,现在连左翼也要崩溃了,同时那个长毛巨人一直跟过来,直到颜奇被堵在一帽房舍之前,四周是乱糟糟的人群,颜奇怒吼大叫,却根本无人理会。
到此时,卢文洛终于放心了,他看到颜奇是空手,索性就丢了盾牌,去了兜鍪,在丢掉铁盔的时候,汗水象瀑布一样流淌而下。
这时候卢文洛才感觉到极度的口渴,大战在正午前后爆发,现在才不到一个时辰,刚刚浓云遮蔽,现在太阳又出来了,人们象是在大锅里被炙烤的兽肉,滋滋冒油,每个人身上都是油光灿然,仿佛汗水都流光了,现在是在流油一样。
在颜奇眼前是一个长毛巨人般的人物,卢文洛根本不象是个闽人,身高六尺左右,身高过人,满脸虬髯,在不怀好意的向前走的时候,一边走一边卷起袖口,露出黑耸耸的长满长毛的粗壮臂膀。
卢文洛得意洋洋,又从容不迫,他盯着这个盗首很久了,感觉这厮不是颜奇也是刘旦,反正是一个大盗首,他怀着建功立业受赏的心情,也怀着打猎时看到猎物在捕兽夹子里挣扎的快感,大步走向颜奇。
第三百九十九章 无尽杀戮
颜奇已经慌乱了,向来只有他用这种表情去杀戮别人,他喜欢用小刀慢慢剖开人皮,喜欢当着妈妈的面杀掉她们的儿女,那些人的表情越是绝望和愤怒,他就越是开心。
但此时他象是被脱光衣袍丢在人群中的小女孩,那种害怕和无助简直令颜奇感觉羞愧欲死。
两人相隔还有半丈远时,颜奇终于撑不住了,他想转身逃走,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卢文洛猛冲上来,他一靠近,就抡起拳头,抡圆了挥打身高体形都远远不及自己的颜奇,拳头如暴雨般的落下来,击打在颜奇的脸上和头上,几乎是很短时间内就把这个有赫赫凶名的盗首给打蒙了。
颜奇想躲,他的身形也很灵活,但他穿着重甲,在战时能保护他的好东西此时成了累赘,他闪躲不及,只能尽量拿胳膊来挡,可是他根本挡住这长毛巨人势大力沉的拳头,在连续多轮的打击之后,颜奇的头部和脸部被多次击中,象是被巨槌敲击过了一样,颜奇的眼珠子都被打凸起了,牙齿掉了一半,整张脸都歪了,然后满脸鲜血的倒在地上,陷入了半昏厥的状态之中。
在卢文洛殴打颜奇的过程中,不是没有海盗想来救援,但骑兵此时又轰隆隆的再度冲击,那些散乱的海盗已经跨了,就算有人认出是颜奇在被攻击,也根本没有人敢于过来救援了。府军主阵再度集结,已经向着海盗左翼冲击了,大局已定,更多的人想着的就是赶紧奔逃,已经无心他顾。
野兽般的卢文洛喘着粗气,半蹲在昏倒的颜奇身边,看着这个匪首发呆。
这一次从休假,到救王心源,再于阵中任锐士突击,卢文洛回想了一下,不仅没有紧张之情,相反他觉得异常兴奋。
他感觉自己天生就是干这个的,不管是从军还是杀人,这天生就是自己该干的事情。干这些事,他不仅没有负担,没有犹豫,甚至他感觉到强烈的快乐。
当然卢文洛从未想到要杀人取乐,有的人天生是壮士,有的人则就是人形的野兽,杀戮中有快感,有人是杀掉强壮的敌手,有人则是以杀戮弱者,包括妇孺为乐。前者是天生的战士,后者不过是掩饰自己是无能之辈的懦夫行径罢了。
卢文洛狠狠喘了一回气,他想找水喝,但四周都一片混乱,有海盗就在他面前几步远跑了过去,并且非一人如此。
根本看不到水囊,倒是丢了一地的铠甲兵器,放眼看去都是这些亮闪闪的玩意。
有一些海盗为了躲避或吸引府军将士的注意,将随身的金银丢了下去,这些金银器在南洋各国很受欢迎,丢满一地后当地的官兵就不会追敌,而是只顾瓜分这些金银去了。
可是在府军列阵之后,将士们踩着金币或银锭行军,根本无人低头,更不要说转身回顾。
所有的缴获的战利品,都要上缴,然后侯府会颁下赏赐,任何私藏战利品的人,不管官职高低,或是立功于否,即时开革,若有伤害同袍,战前动摇逃走等恶劣行为的,则定斩不饶。
南安府军的军规虽然严密,但相当合理,进入府军内一个月后,所有人都会适应,并且自觉遵守了。
眼看四周都是乱哄哄奔逃的海盗,卢文洛还是有些担心,若有一群海盗过来架着这个被打晕的盗首逃走,那自己就白费心思和力气了。
他在地上找着一柄弯刀,受不释手的抚摸了好一阵子。这刀相当冷硬,看的出来是精钢所铸,并且经过多重的锻打,比起闽铁所制的横刀还要精芒四射,并且刀身上有精密细致的花纹,一柄闽铁铸成的横刀最少值八贯钱,而眼前这柄长弯刀,怕是最少要值好几十贯,甚至是百贯钱了。
天方弯刀相当名贵,这是人所皆知的事,卢文洛有些遗憾没有找到刀鞘,虽然府军一切缴获要上交,但铠甲兵器,原则上是发还给缴获人员使用,这也算是一种鼓励将士的潜规则了。
此时他没有时间多想,走到昏到的颜奇身前,将刀锋放在其脖间,用力一按,鲜血溢出,接着在切断骨头时费了一些力气,但并不大,卢文洛提起首级站起身来,四周奔散逃走的海盗看到后吓的骇然,都往更远处跑散了。
他提着血淋淋的首级,在腰带处插上没有刀鞘的弯刀,兴高采烈的跑回队列之中去了。
……
这时候,刘旦不见踪影,他抛下的束甲将士和大股的海盗汇集在一起了,只剩下几千人,他们猥集在一处,把长矛向外,人互相挤在一处,阵列变得异常厚实。
跑马三轮过后,战马已经汗出如浆,而左翼群盗集成几个大型的圆阵,骑兵硬冲会有死伤,张虎臣下令所有将士慢慢重新排阵,等候时机。
大势已去,右翼诸盗也乱成了一团,很多人开始直接往海里跑去了。
此时府军主力亦冲至左翼,速度很快,前排将士提着明晃晃的横刀和长?,铠甲亦在炽热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大量的无甲将士亦持?提刀,还有不少将士将投矛取在手中,准备随时投掷。
弓手和弩手们跟随大阵行动,他们也很疲惫了,胳膊酸疼,但还是默默持弩挟弓,跨步相随。
这时府军将领的激励声也陆续起来了,海盗的鼓手都跑了,只剩下府军鼓手仍然在敲打着激昂的鼓点,有武官大叫道:“此战已胜,现在让我们杀光这些混帐东西。”
叫喊声引来很多将士此起彼伏的叫骂声,由于府军全部是闽人,众人也不用官话,叫骂声不是福州方言便是漳,泉一带的方言,也有建州人,叫骂声中,铁器甲胄相击之声相随,接着双方逼近到百步内,弓手和弩手们又在射箭,海盗们也发出呐喊,步阵相接,他们的胆怯好象减少了,在喊声中不再战栗,他们恨不得杀跨眼前的步阵,好回到海边,要么击阵等天黑,要么就可以乘机跃入大海中逃命。
这时双方的长?长矛相交了,长兵器在半空中抡打着,拍击着,双方的决心和意志都很高,叫喊声也很高亢,盗贼们想求生,府军们要得全胜,双方都用尽力气挥舞手中的兵器,两边形成了巨大的金属森林,双方穿着铠甲的人都聚集在前方,府军阵列整齐,海盗彼此推拥,阵列都相当密集,他们喊叫,狂叫,瞪眼,跺脚,跳跃,甚至哭泣,人类所有的情感都用在这样的场面中了,因为事关自己的性命,可能一瞬之间军阵崩溃,自己一方会成为被人杀的伏尸遍野,没有人能够逃脱。
这使得很多人在呐喊之余,也在泪流满面,但这一刻任何杂念越多的越方,其实就对自己一方没有信心,而相当明显,海盗们厚集阵列不过是想自保,胜败其实已经很确定了。
刚开始的战斗还算是有序,双方都是前排的将士在进行白刃战,后排的将士还不能上前厮杀。由于人数太多,长矛和长?几乎形成了密集的从林,没有鸟儿能从这样的密集矛尖形成的从林中飞出去。
一接触时,海盗的锋线还算完整,但很快海盗的接触线开始弯曲,变形,有人怯懦,有人胆大,多半的人希望是别人顶在前头,没有军伍训练,没有有经验的武官指挥,海盗的阵列很快就变得七零八落。这是任何个人武勇都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情。
很快缺口就出现了,有一些海盗被击倒后没有人补位,这时秦东阳亲率部曲临时从大阵中突出,他们先投掷投矛,将缺口扩大,很多海盗倒下,四周传来贼众们的惊叫声,然后秦东阳手持两柄横刀,迎着海盗飞舞的兵器向前突入,他身披重铠,不惧划砍,根本没有理会那些削砍过来的兵器,几步之内,他已经冲到贼众阵中,并且连续砍翻多人,为了主将不被敌人所围,秦东阳身后的近卫和整哨官兵如潮水般的灌入,用手中的兵器往左右挥砍,这样就生生打出了一个豁口。
在更多的府军将士涌入后,原本还在三侧打击秦东阳的海盗们开始溃败,他们在阵中背转过身,不停的被府军将士用长?捅死,锋锐的?尖有尺许长,两面开刃,刺穿人体后形成了巨大的创口,这样的长?近距离用力戳刺,就算披着铁甲也得小心被刺死,况且在阵中的海盗不比在外围的凶悍,也没有厚实的铁甲,长?戳刺对他们是灾难,几乎中者必死。
金抱一也是打出缺口的悍将,他手中持两支短?,遇人便刺,他的铠甲并没有影响到他灵活的身手,这个老牙将是老南安侯亲自挑中的,脾气暴烈,身手矫健,是个典型的武人。在海盗阵中,他很快就杀的全身浴血,并且在他的率领下,先是整队,然后是整哨的府军也杀了进去,这个大型的,两三千人海盗聚集起来的圆阵,几乎在接触之初就很快被打崩,并且很快就溃散了。
府军打穿一阵后,在诸多武官的带领下继续向前,林存信,不急不燥,始终稳着大队,这是个在东胡人铁骑下仍然率部坚守,部下如同长垒,以防守厚实,酷似岳峙而闻名的义军首领,其也是将门世家出身,在此役中,他没有太多亮点,但也没有一星半点的缺失遗憾。
更多的缺口打开,海盗崩溃,一群老厢军军官带着部队展开了,此时已经没有必要保持锐阵阵形,在军旗调动下,一个个都和营汇集成横阵,在战场上驱赶杀戮着那些混乱的海盗。
有人器械投降,也是迅速被杀死了,此时根本无暇看管俘虏,也分不出人手。
府军步营如同推土一样,将散乱的海盗如碎土一般推动,碾压,最终剩下的海盗聚集在一处,哭声大作,此时已经分不清有甲或无甲,有长兵或短兵了,他们彼此推挤,却不敢投降,涕泪交加,悔不当初,却也找不到该抱怨的人了,颜奇和刘旦二人早就不知去向,只有一些还算有威望的大盗首和众人一起被围着,做着最后的困兽犹斗。
骑兵已经缓缓离开,去冲击右翼那些成群的盗贼了,那边传来如雷般的马蹄声,一样的杀戮情形再次上演,右翼的盗贼最为薄弱,意志最差,他们已经成片的跪下投降了。
不得不说,这是南安府军建立以来遇到的最强对手,不光是人数众多,还有相当多的披甲海盗,更不得不说这些海盗身手都很不错,而且胆色过人,打到现在,才有一次超过百人的海盗下跪求饶,以乞活命,若是换了江滩之战时的对手,早就有千人以上的无赖子们在看到骑兵如墙而至的时候已经崩溃求饶了。
海盗没有经过太强的训练,甚至谈不上有效的指挥,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主动邀击,找到机会就杀伤敌人,甚至打成这样,诸多海盗还不肯求饶,在左翼的海盗还勉力抱围,希望能杀到海滩去求活。
海面上的舰船似乎是逼近了一些,有不少海盗游到了船上,他们驾船来接逃难的兄弟,对这些舰船,南安府军确实是毫无办法。
对一个海贸发达,又是东南沿海有造船出海传统的国家来说,自己的海岸线任别人驰骋简直就是一种耻辱,府军们愤怒的瞅着海上,一边在四周兜剿那些散乱奔逃的敌人。
有不少海盗往左右侧更远的地方跑了,在求生的时候,他们一时逃不到海边,就只能先从陆上绕道而逃。
这时徐子先派人传令,长垒后的民壮悉数出动了,他们挟着弓箭,百人一团的从长垒处蜂拥而出,呼啸着奔向南北两侧,开始兜剿那些乱跑的散乱海盗去了。
最终有两三千人的群盗被兜在右翼,府军分散重围,群盗密集防守,很多人骇的大喊大叫,一张张原本穷凶极恶的脸庞,现在已经都扭曲了。
府军并没有扑击,而是将弓手和弩手,还有投矛手都聚集在一起,先用投矛直掷敌外围有铠甲者,再用神臂弓和步弓不断的射杀海盗们,有往外突围的便是以府军迎击,迅速将他们斩杀。
到黄昏时,战场上到处是伏尸,血腥气大的吓人,在海边被杀的人也很多,潮水扑到岸边时已经是赤红色了,看到这样的场景,简直不类似人间,很多民壮矗立在高坡处,看到这样的场面都不敢近前,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场景就算自己是获胜者一方,这也是相当残酷和令人恐惧的场面了。
在战场右侧,令人心酸的杀戮快结束了,海盗们数次扑击都被打退了,弓手都换了好多轮,后来很多弓手是一边甩着膀子一边继续射杀,距离太近了,就是单方面的屠杀而已。
有好多神臂弓拉开太多次而损坏了,后来干脆调集一些胆大的民壮,在包围圈的几十步外用轻箭平射。
尸体越堆越高,但没有人下令停止,于是射杀一阵之后,有府军上前把外围的尸堆拉开,接着再用弓箭射杀那些剩下的海盗。
南安侯徐子先没有留在骑兵阵中,骑兵们连续冲杀多次,将士多有折损,同时战马损失也不小,剩下的人又饥又渴,他们成建制的停留在战场上,有一些人去找水喝,战场上尘飞土扬,气味难闻,叫人感觉异常焦渴,后来一些民壮和火兵赶过来,他们带来了大量的清水,骑兵先喂马,自己随后饮水,清水顺着喉咙流下咽喉,似乎要着火般的喉咙终于清凉下来,这时候他们才感觉全身酸痛,身上多少负了伤,简直叫人痛苦难忍,而在受伤之初,他们并未感觉到痛,那是肾上腺素在疯狂的分泌,现在战事基本上结束了,疼痛被加倍和放大了。
医兵们和医官们已经直接赶到战场上了,有的重伤员血流不止,根本不能有一分钟的耽搁。
清创,止血,消毒,一般来说外伤就是这样处理,是不是能活下来,主要就看第一步做的怎么样,如果伤员在止血和消毒之后能挺下来,多半就能活下来,成为一个有经验的,身上有致命伤痕的老兵,这是军中最宝贵的财富。
有一些骨伤的,比如摔下马来跌断臂膀的,跌断足,腿等部位的,就用夹板固定,这个时代,如果是粉碎性骨折,将来必定会成为一个瘸子,骨科也没有办法,但如果只是跌断了,中医在这个时代的正骨接骨术,可谓是世界第一,在骨科大夫的处理之后,痊愈之后会与常人无异。
轻伤员们在等候着,在等候的同时,他们也在观看着另一侧数里外的杀戮。
求饶,哀嚎声不停,海盗们已经彻底失去抵抗了。
府军将士翻过尸堆,脚踏在血泊之中,死的人太多,地面已经成了彻底的紫黑色,都看不出原色来了。
第四百章 去心魔
他们将大量的海盗带出来,喝令在原地跪下,接着拿横刀或障刀砍掉或割掉他们的首级。
南安侯已经下令了,年在十六以上的海盗,一律杀无赦。
这些群盗,在海上将良善水手,商人绑起来扔下海喂鲨鱼时,笑成一团,对受害人毫无怜悯之情。
他们在岸上抢掠,杀害老人,妇人,儿童,毫无怜悯,也不曾愧疚过,今日被杀,也是真正的罪有应得。
天黑之后,再也没有群聚在一起的海盗了。
最后的圆阵是被箭矢生生射跨的,府军越过的尸体堆成小山一般,鲜血还在沽沽而流,几乎每个死人身上都插满箭矢,最后调集了过千善射民壮,不停的自外围往里射箭,不顾海盗的求饶与哀告,一直到再也无人站立时才停止。
到最后,几千民壮打着火把,在四野追赶那些狼狈奔逃,四处躲藏的群盗,民壮和府军沿着十几里的海岸线拉开,不少想趁着半夜逃奔向大海的海盗被赶回去了,或是被当场射杀。
起更前后,火兵和民壮们向前方送清水和食物,很多府军将士从早晨列阵,中午厮杀,一直到天黑之后,体能几近透支,只是大敌尚未肃清,勉力在支撑而已。
很多人的嘴唇都干裂了口子,整个嘴唇上布满了血纹,张嘴说话都很困难,有一些被替换下来的将士缓缓持?而行,目光游离,简直象是在战场上游离的孤魂野鬼,很难叫人相信这是一群打败了数倍强敌,在生死大战中活下来的忠勇将士。
到清水和热食送上,很多人坐在地上吃喝,开始时简直味同嚼蜡,毫无滋味,后来府军们的眼中逐渐有了生气,有人开始盘腿坐着,低声谈笑起来。
方广十余里的地方,侯府大将们用一万多民壮配合府军封锁和搜捕,府军轮流退下来休息,到子夜过后,搜捕暂停,将士们只是封锁海岸线,同时骑兵配合长垒,封锁入内的道路,以防有大量海盗潜入民居,逃到畿内,或潜入山中,造成日后搜捕困难,旷日持久。
下半夜时,长垒处突然有数百身影扑过来,一边冲一边呐喊,声势极大。
但民壮和骑营早就有准备,宿值之人根本未睡,不会被惊,更不会慌乱。当下灯火大炽,无数火把点亮后,那些扑过来的群盗犹如飞蛾扑火,自寻灭亡,劲矢射了两轮后,伏尸满地,剩下的群盗如潮水般的退走了。
天明之后,人们陆续都醒了,由于轮值警备,每隔半个时辰就换一次班,几乎没有人能睡好,到天明时醒来,穿着铠甲或武袍的人们并不感觉清凉,早晨的天气除了海风吹拂时感觉一丝凉爽,若吹不到,便还是感觉闷热,天气不好,半空中阴云密布,看起来一场暴雨将至了。
这时很多人才突然醒悟过来,原来昨天就和海盗打过了,并且战胜了对方!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很多人醒悟过来之后,身上的汗水湿、濡也不觉得难过了,透支了精力体能的府军,一下子就变的神采奕奕。
这时人们才又闻到强烈的血腥气,由于死人太多,虽然有海风吹拂,在花溪的出海口这里仍然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鲜血流淌到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强烈的血腥气犹如实质,简直是要从人们的鼻子里钻到脑袋深处。
而放眼看去,从长垒到海边,到处都是姿态各异的尸体。甚至海水里都有尸体漂浮,他们可能是游到半途体能不支死掉的海盗,这些弄潮儿死在海水里,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很有可能是慌乱下海,不及除鞋脱袍,原本就在战场上消耗了一定的精力,然后慌乱下海,衣袍湿透后影响体能,因此毙命在海中,说冤枉,也不冤枉,此辈在海上不知道造孽多少,真是天道好还。
大量的浮尸引来了鲨鱼群,在海面上竟逐,一时间海水尽赤,令人望之心惊。
海滩至长垒,仓房,工厂等各处都有尸体,也有一些侥幸未死的群盗,在天明后已经知道无法奔逃至海边,也无力或无心在岛上潜藏,他们三五成群,如行尸走肉般行走着,很快被府军喝令跪下,束手就擒。
徐子先昨晚之后一直在大旗之下,入夜行后,他提起的精神泄了下去,身体顿感不适。
这很正常,大病初愈就消耗了大量体能,昨天冲阵数次,他刀杀三人,身上征袍亦染血,到晚上不适时,诸将慌乱,林绍宗和金抱一,吴畏三,高时来等人跪坐在徐子先身边,众人帮他除袍卸甲,以免身体高热,秦东阳和葛家兄弟等人主持战场,金抱一亲自打了一桶清水,众人在长垒下替徐子先擦抹身体。
徐子先当时笑道:“我曾想过要侍女美姬替我洗浴,却没有想过,一群满脸胡须,胳膊比美姬腰还粗的壮汉,浑身浴血,却在这里服侍我洗浴,简直等若恶梦了。”
众将俱笑,但感觉徐子先身体疲软,笑了一阵后又停止了。
后来王心源被一队骑兵打着火把带过来,把脉之后,王心源道:“无妨,就是透支了一些体力,现在不能煎药,服一颗温补的丸剂,好生休息就可以了。”
其实徐子先若不勉强上阵,那么再养两三天也就彻底痊愈了,现在这样,恐怕要再过十来天才能彻底康复,但此时大胜之余,人们眼眉处都有欣喜和放松之意,王心源也不是蠢人,也就不说这些杀风景的话了。
现在王心源声名盖过陈长年,已经被岛上之人视为神医。
武人虽然不惧生死,无视刀斫?刺,但总是还希望能被神医救治,免死于阵上。况且各人都有家小,总会有被医者救治的那一天,所以众人对王心源这般的神医都很敬重,当下唯唯诺诺,有人赶紧搭了一个帐篷,安顿好了,请徐子先入内休息。
王心源虽说叫徐子先好生休养,但他哪能睡的着?
此役至关要紧,可以说东藩在短期内都无大敌了,甚至可以说,下一步就是要考虑在大变之前的进取了。
两大海盗王者败亡,此后除非蒲行风亲至,不然的话康天祈都不足惧,此战足以证明府军的战力,足可威慑一时。
就算是蒲行风,也得考虑以自己一人之力,是否能真的打下东藩了。
此战过后,最少三年之内不会有外来的势力考虑以武力征服东藩了,而三年之后,蓄满力量的东藩足以对外攻伐,就算是蒲行风,又何惧之有?
此役的意义,大过当年的江滩一役和石桥之役,完全是一种本质上的蜕变。从此之后,不仅不惧海盗,亦不需惧朝廷了!
大魏朝廷,中枢现在就是以最基本的威望在延续维系,而花溪一役打完,东藩对朝廷尽了守土之责,南安侯府当为首功,若朝廷针对南安侯府,人心向背,必定不在朝廷一边。若朝廷想以武力威胁,其水师力量尚不及南安侯府,如何攻伐?
可以说,徐子先从重生至此,一直活的战战兢兢,现在终于不复恐惧。
这是徐子先的一个心魔,数个灵魂早就合而为一,唯有此事一直挥之不去,不可以用恶梦来形容,而此时此刻,哪怕是子夜时听到海盗如狼嚎般的叫喊声,亦不能叫徐子先为之动容。
在辗转了很短时间后,原本在外披甲侍立的林绍宗原本害怕君侯会睡不好,岂料子夜过后,帐内就鼾声大作,鼾声竟是一夜未停。
至天明时,秦东阳,葛存忠等人来复命,在十余里的地方搜罗了大约两三千人左右的海盗残余,已经看管起来,海边海水里的浮尸也不少,而海盗的战舰,不仅未往前,反而又退后了一些。
除了大约有三四千人左右浮海游水逃走,昨天上岸的海盗有两万五六千人左右,现在俘虏不到三千人,其余的两万多人当然不可能全死了,整个海滩上定然有不少漏网之鱼,此外也会有不少海盗往内陆逃窜了。
徐子先穿着月白色的圆领窄袖武袍,腰间连带也未系,脸色略嫌苍白,这是多天未出房门的原故。
但他已经虬髯满面,一时也没空去剃,原本徐子先胡须并不茂密,宗室中也没有人留须的,而徐子先此时,已经俨然于武人无二了。
诸将虽然悍勇杀敌,但对着病体未愈的南安侯,却是凛然生畏,众人夜间都没有卸甲,此时按着刀半跪在徐子先身前,军中无跪礼,只是众人不可俯视徐子先说话,又不好盘腿而坐,加上南安侯威仪日重,所以下意识便是如此。
“着左辅李公安排民壮择地挖大坑,将海盗尸体尽速埋藏。”徐子先沉吟片刻,说道:“不可耽搁,以防瘟疫。着府军将士将重伤诸盗斫首,死去群盗亦斫首,在盐场附近择地巩京观,以为来者之警。投降诸盗,年十六以上,从盗未满半年者,先行关押,待将来令其服苦役赎罪。年十六以上,从盗一年或以上者,皆斫首。年十六以下者,关押,将来服役赎罪。着骑营将士并民壮,并第二军的全体府军将士,沿海滩展开,往内搜索,百里乃止。此后再有漏网诸盗,以骑营,警备士兜剿便可以了。”
如此安排,当然十足妥当,而现在被俘的近三千人,还有最少漏网在逃的几千人,一瞬间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南安侯对海盗态度异常严厉,几乎不将这些人当成正常的人类看,而魏人律令中,对海盗也几乎是如此,没有什么宽恕的可能。
这些人都是穷凶极恶,特别是来自暹罗,安南,吕宋,或南洋诸国的盗贼,由于盗首是颜奇这类人,他们杀人毫无顾忌,上岸杀戮,在海上杀掉整船的人,这样的人,被斫首就是律令森严,天道好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在场诸将俱是点头应诺,也有人可能会觉得杀戮太惨,而且岛上人丁并不充足,但转念一想,此辈除了关押强行服役外,难道还能融入到移民群体当中不成?留下他们,只会使人心惶惶,这些人都是享乐惯了的,真的叫他们扛起锄头早起晚归,怕是还不如一刀斫首痛快呢。
当下众将轰然应诺,而昨天大战,第一军出力最多,第二军打的要轻松些,由第二军配合民壮,也是最适合不过,可见南安侯在阵中策马杀敌时,亦在观察战场情形,就算在病中也是神明不灭,智识高明,众人一念及此,心情便是更加放松的多了。
等李仪,傅谦,孔和,方少群等人赶到的时候,徐子先已经在帐外悠然踱步了,他吃了早饭,正在消食,神态悠然之至。
而海滩上,俘虏们已经被盘问过了,只有百余多少年和从盗未满半年的被拉到一边,正在号哭庆幸,群盗互相指摘,也无可隐瞒,剩下的两千多人被府军几千人分别拉开,一都府军斩数百群盗,另外的府军持长?按横刀戒备,群盗昨天已经被杀破了胆,一天一夜打下来,嘴唇干裂,饥渴欲死,浑身脱力,已经疲惫不堪,根本兴不起抵抗的念头了。
在海盗被一排排杀头时,民壮们响起轰然叫好之声,闽地沿海居民,没有不恨海盗的存在,特别是府军和移民中有很多漳州人,对海盗更是切齿痛恨,在府军将士切下人头时,沿岸很多民壮俱是看到了,并没有人同情或是感觉杀戮太惨,只赢得了一阵阵的叫好声。
诸多文官吏员亦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只有方少群是西北诸路人,他们和北虏西羌打了多年,彼此间割人头太多了,倒是方少群知道西北诸路一直觉得南人文弱,现在他才隐隐感觉,此前北方和西路诸路的人,怕是小瞧了南人的强悍和坚韧。
北人悍勇,但不能持久,南人看似文弱,一旦有了组织,却是更强的凶悍善斗,比如浙人或闽人,甚至是广南西路的人,还有荆湖人,这些人都是晋时和唐时五胡乱华和战乱时移居南方,都是整个宗族几百几千人持械南下,沿途不仅要对付北方的杂胡追兵,还要面对当地的夷人和土著,一路披荆斩棘南下,结寨自保,自成宗族,论起坚韧善战,实不在北人之下。
“此战过后,当以全力造船。”方少群看着海上,敌舰一时并未走,海面上几百艘船乱成一团,也不知道在做何打算,他沉声道:“此次交战,府军精悍,骑兵骁勇,便是民壮也可圈可点。府军大胜,斩首当过两万级,实乃大魏对海盗的第一大胜,君侯必将名震天下,成为众人瞩目的南方海上重镇。而名不符实者,就是我军水师太过孱弱,战舰才二十余艘,实难当大用。而如此大战,水师未得与敌交手,也是一大缺憾,要赶紧补上。”
徐子先连连点头,赞道:“凤岐心思灵动,已经将我所思考虑在内了。”
傅谦见徐子先拿眼看自己,连忙道:“还有甲胄,匠作司将全力以赴,尽快给全军将士都装配上扎甲和板甲,还有拉丝机,若能成功,人人一领锁甲在短期内是能做到的。”
锁甲其实是比绵甲要好,就算绵甲镶嵌铁叶,防护力也就是和锁甲相差不多,但锁甲要拉丝成环再镶嵌起来,比起锻打加铁叶的绵甲费时费工,价格也贵很多。但锁甲防护力不差,又很轻便,是弩手和弓手贴身穿着的最好防护了,绵甲防护和锁甲相差不多,然而绵甲要比锁甲重一倍还多,此役受伤甚至战死的将士,怕是多半没有铠甲防身的,傅谦此说,也正对徐子先的心思。
第四百零一章 或给开府
“舰船之事,我们也会尽力为之。”傅谦道:“现在所制船只,俱是以战舰规格来试造,不分福船,沙船,或广东船。桅杆多以四桅,前冲角,后城楼,置八牛弩,床弩,或是试制投石机,以备万全。但现在只能造百吨左右的小船,按君侯令是如此……”
“不必着急。”徐子先摆手道:“宗旨是要尽量早些建成水师,但此等技术之事,不是急着蛮干就能成功的。我的目标,是要建成千吨大舰,以此为核,广置八百吨,六百吨,三百吨位的战舰跟随,如此舰队,方可无往不利。”
众人听的心驰神摇,真是壮心不已。
“海盗折损太甚。”孔和这时看着海上,说道:“怕是无力将战舰全部开走了。”
“你不要想太多。”徐子先笑道:“他们会将战舰凿穿,或是放火,不会留给咱们的。”
现在海盗未走,可能是惊魂未定,逃回去的不过几千人,人数太少,茫茫大海风险极大,操船的人手不足很可能会出事,而且就算有水手,船上人手不足,在大海上也就毫无用处了。
孔和的想法在场的人均有,一艘三百吨的正经战舰,造价最少十五万贯,配上人员装备,比如八牛弩和投石机,最少超过二十万贯以上。
海上三百艘船,中军舰级的最少也有好几十艘,这是千万贯的家底,要是能将这些船弄过来,这注横财大的令人呼吸困难。
可惜,府军在陆上无敌,却是拿海上之敌毫无办法。
孔和感慨良久,说道:“这可真是望洋兴叹了。”
众人俱笑,但看向海上的眼光却更是热切,也有一些紧张和急迫了。
府军陆上再能打,要灭群盗,还是要凭水师说话。
此时杀俘亦杀的差不多了,李仪将要去督导民壮继续追剿残敌,同时要处理打扫战场,当下向徐子先告辞,并对众人告诫道:“诸君莫要急燥,一年多前,我等哪曾敢想正面击败吕宋二盗?那是齐王,安抚使,并全福建的禁军和厢军都没有办到的事情。今日我等能完成此事,上慰天子,下抚百姓,足以青史留名。将来之事,必能水到渠成,勿骄勿燥,但做好手中之事,则事必遂矣。”
李仪方面美髯,虽不习武事,但此时颇有大将之风,口中缓缓发语提醒众人,却是极为温和,令人如沐春风,不觉叹服。
当下李仪先去,接着傅谦率民壮亦去兜剿残敌,同时也是保护上游各处的工厂,以防被逃窜诸盗破坏。
孔和和陈佐才,陈道坚,方少群等人则侍立在徐子先身边,至午时,王心源亲自熬药,请徐子先喝了,虽然天气炎热,汤药难以下咽,徐子先还是一饮而尽,仿佛在饮甘霖。
陈道坚等人是自侯府前来,战前胜负难料,他们若闻败迅,将带着公文档案和侯府小姐并妾侍秀娘一并离开隐藏,所幸早晨时战胜的消息传到侯府,沿着侯府中间,所有人都在欢呼鼓舞,两个青年女郎,更是感泣流泪,高兴的不知所以了。
后来小妹拜托陈道坚赶紧前来,徐子先病体未愈便亲至战场,小妹和秀娘当然不能放心,所幸的是王心源早早被接过来,令她们在侯府中安心不少。
天黑之前,搜捕暂告一段落,火兵们今天大展厨艺,杀了几十头猪和大量的鸡鸭,民壮们可以用肉汤和白米饭佐餐,足以饱肚。而府军将士,不分将领军官,俱赏给肉食,每人均吃的嘴边流油,今日肉食畅开供给,不复有二两或四两之限,几乎人人都吃的眉开眼笑,万岁之声在篝火边持续不停的响起。
入夜后,府军将士和民壮轮值,这一夜却是异常安静,几乎没有什么动静可言了。
第二天近午时,海面的船只毫无动静,显然还没有撤走的打算,有府军在半夜来报,可能有过百海盗在南边的海边脱光了游入海水中,他们擅长游水,虽然一两天未进食,但游上几里根本不算什么,他们从南边下海,一直游到海军舰船处,然后浑身哆嗦着攀上船只,接着便是嚎啕大哭起来。
这动静被岸边的府军将士发觉,但没有水师,也就无船追击,只能望而兴叹了。
徐子先知道后,说道:“如此说来,三五天内海盗尚不得走,不过今天应该开始凿船了。海上是东南风,若放火烧船可能会引发整只舰队着火,秦东阳和葛存忠等人计较,也想用小船去纵火,但南安侯府只有十来艘小哨船,怕是起到的效果相当有限,还会折损将士,想想得不偿失,也就放弃了。
横亘在海上的船只就象是一根硕大的木刺,深深扎在了侯府文武官员,当然也包括徐子先在内所有人的心里。
不过也有好的效果,大胜之余,府军将士,包括武官在内不免有骄娇二气,看到海上的船只之后,骄气之气也是被打下去了不少。
休息两天后,虽然并未痊愈,徐子先的身体也是恢复了不少,在秦东阳等人的陪伴下,去观看海边京观。
这是特意挑出来的地方,在花溪南数里外,海边礁石林立,怪石嶙峋,岸边一片青绿,很多灌木长在巨石之上。
这里虽然也是海滩,但根本不宜当成码头港口,水面礁石多,岸边石高险峻,无法大规模的运送货物人员。
但筑成京观,在这里就相当合适了。
“人头有一万九千七百多颗。”秦东阳面色有些阴郁,不管海盗有多么可恶该杀,一阵而斩首近两万级,这个成果说出来是为将者的光采,但对个人来说,想想自己率部杀了那么多的人,情绪定然会十分异样和复杂。
在场诸将,也是差不多的表现。
在那一瞬间,徐子先也有些彷徨,他在官道上绕行良久,眼中满是那些闭目或是圆瞪两眼的群盗首级。
大量的首级被堆放在一起,天气炎热,虽然在海边也吸引了大量的苍蝇飞舞,几乎将整个首级堆给盖住了。
这样的场面,普通人看一次怕就是得做恶梦了吧,就算是在场的全是杀人无算的悍将,此时也有些害怕了。
“派人多割些草,在首级顺风处燃烧,熏走群蝇。”徐子先道:“过一阵子就暴晒风干,看着没这么吓人了。”
“还是会吓人。”秦东阳沉声道:“来往诸盗或百姓,怕是见之而心惊胆寒。”
“百姓不会害怕。”方少群在一边插话道:“恕在下直言,东藩有此京观,日后海商会蜂拥而至的。”
众人初时不以为意,但转念一想,也是纷纷点头。
百姓确实不会怕,死的是群盗,又非良善百姓。
而海商行船至此,看到这样显明的东西,足以增添对东藩安全的信心。而群盗听说有些京观,除了蒲行风这样的大盗,怕是没有海盗敢觊觎东藩这里了。
方少群微微一笑,说道:“君侯想的不是以东藩代替泉州或明州,这二十年内都办不到。但东藩正在航道之上,一年到头没有几艘船来停靠,这也是相当的不正常。若此,仅此役过后,在东藩停靠的海船怕是最少增加百倍以上,光是这一点,咱们这一仗就打的太值了。”
众人俱是眼中发亮,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海船前来,不可能光停靠一下便走,补充食水的开销,停靠的费用,还可以使用东藩的仓库。
此外就是会与东藩贸易,或是在这里建立商行,代售点,彼此间也会贸易。
这样的话,整个东藩就活过来了。
此后不光是南安侯府一家在这里开发做买卖,而是千百家商行一处。
虽然短期内比不得江陵,明州,泉州,广州,但在几年内成为海上贸易的重镇,商贸发达,人丁会陆续移民前来,整个侯府的实力也自是会水涨船高。
加上自己的工厂,诸多特产所带来的收益,几年内南安侯府的实力变迁,可能会超过在场所有人的想象之外。
“大善。”葛存忠抹着下唇的短须,畅快笑道:“看来我老葛也有不赚昧心钱而发财的那天了。”
要创办公司,各将俱有股分的事,徐子先已经同诸将谈过了。
侯府开垦全岛,徐子先不打算放开私田。
郑成功经营东藩,官田一部份,将士分田一部份,允许移民自行开垦是一部份。
后来私田超过官田,徐子先认为是郑成功的赋税收的太重,导致官田无人肯种。而私田则多半落入将领,还有逃往东藩的达官显贵之手,这也使乾隆之前,东藩的人口一直在十几二十万人之间。
后来放开私田垦地,大量闽地百姓自行赴台,到处开地,结果几十年间人口暴涨到三百万人。
但如果早年就对官田实行补助,包括种子,耕牛,耕马,农具的帮助,但收的赋税和私田一致,最多略高一些,那么很显然,大开发的速度会明显的增快,徐子先没有郑成功那么急迫,或者说他判断的更加准确,知道怎么做更为合适。
放开私田,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官员将领和权贵大量开垦,他们拥有更多的钱财,雇佣更多的人手,侯府对全岛的控制会减弱,官员和将领会耽于自家的围垦,财富的分配和对权势的追求会腐蚀现在这个尚处于上升期的群体,为害太大了。
而成立公司,对外开拓,以分红的形式来取代分给将领官吏田亩,这显然是更为合适的手段。
葛家兄弟在江湖十余年,未存下超过一千贯的钱财,大半的钱财用来周济穷人,或是分给部下,安顿部下的妻小,自己则几乎是两手空空。
徐子先对这样的行为很是敬佩,但他还是直言不讳,希望自己的部下能够同富贵,对这样的话,就算葛大也不会反对。
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徐子先又看了京观一眼,大量的头颅堆成的小山真是令人感觉恐怖,哪怕自己是决策人,感觉也是一样。
在这一瞬间,徐子先甚至问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了呢?但很显然,这件事已经不可能停止了,在内陆和沿海岸地方还有大量的海盗在逃窜,围捕还在进行,很多民壮将养的狗都牵出来了,沿着海岸和内陆地方到处是人声和狗的叫声,那些海盗为了逃命,在荆棘和灌木从中狼狈逃窜,他们没有吃食,可能连水也喝不上,丧命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待将这些人的首级都斫掉,送到这边,这一次斩首的数量也大约就出来了。
最少在两万级以上。
“君侯,待海盗船退走后我们就能报功了。”秦东阳对徐子先抱拳道:“可能君侯能位至国公?”
诸人都是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徐子先,国公就算不得开府,对属官和公府下臣的封赐权也会大很多,比如侯府长史官只有七品,公府就是五品了。
若如此,徐子先在岛上对很多官员的任命就算是有了进一步的合法性,当然最合法的还是朝廷给南安侯府开府权,这样不管是国公还是国侯,开府之后,任命自己的属吏官员和将领,都属于朝廷认可的合法行为。
目前来说,南安侯府任命的官吏将领,只有在侯府任职,或是团练任职,都会在朝廷的枢密院和兵部,吏部有档可查,算是正经的朝廷官员。
若在岛上任命的官吏将领,则算是南安侯府自行任命,前者官员休假回家,一样能穿官袍,用仪从,而后者则只能穿便袍,不算官身,彼此间是有差距的。
徐子先笑道:“想开府就算了,齐王当年立那么大功,两代齐王可谓是朝廷在东南的柱石,还不是一样没有开府?东藩了不起就是对付一些海盗,又不能威胁社稷,朝廷诸公一定是这般想的,开府,开玩笑罢。”
众将这一次却是未笑,朝廷诸公将眼光一意放在东胡人身上,甚至北虏西羌,甚至是西北流贼都比东南海盗更重要。
但东南是财赋地,明州泉州福州广州,这诸州创造的财富占大魏赋税一半以上。
难道要真的等群盗扰乱东南,大魏失了一半财赋地,才知道水师有多重要,海盗对大魏的威胁有多大?
当然,不给开府也是国策,从开国至今到大魏中间的仁宗朝,开府权一共授与不到十次。除了开国时期外,就是曾经奉命经略旧营州地的某位国公奉命开府,但朝廷对旧营州地的开拓进取还是失败告终,那位国公的开府权也被收回去了。
此次大战,斩首超过两万,大败来犯的海盗王者。以王直一人,朝廷也算是重视的,节度使,大将军授之,可见也并非完全无知。
而徐子先一战几乎打跨了两个海盗王者,对朝廷来说也是毫无疑问的大喜讯。
加上东藩开发之功,牧场建立,徐子先的提管马政事也完成的极好。
再加上以前的功劳一直未得到公平的封赏,朝廷这一次再装聋作哑,怕是两府自己都感觉无颜面对天下人了。
不管天子怎么想,两府一定会力主给徐子先晋位国公,实封户数也会增加。
朝廷没有太多资财,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实物赏赐,若真的加封国公,这层障碍打破了,估计徐子先的官职也得往上升了。
第四百零二章 大胜后
从野战医院出来之后,徐子先也是面色凝重。
里头气味难闻,充满着一种难言的感觉,对徐子先的身体相当不利。
王心源力劝徐子先莫进去,却是白费功夫,时隔两天,按徐子先的习惯,必得去探视受伤的将士了。
重伤者一百七十余人,轻伤者七百余人,这种轻伤还不是擦伤或划伤那种小伤,而是断指,身体被刺了个血洞,或是中了敌人的投掷兵器。
也或是小腿骨折,胳膊骨折。
这算轻伤。
只要将养几天,基本上就恢复正常了,这就算轻伤了。
府军的损失也真是极为惨重,近千将士负伤,而还有近二百人在低烧或高烧,他们的伤口经过包扎处理,但很难完全康复或痊愈了。
有人肚肠溢出,不得不截去一段再缝起腹上的皮肤,熬过发烧这一关,才算逃出性命。但此后不能做重活,稍一运动就会腹痛,这是本时代无法解决的病痛。
而截掉大腿的,或是砍下胳膊的,身体炎症反应极重,持续高烧的,比比皆是。
在医院里,才知道人身体所有的地方都能受伤,有人被射中眼睛,成了半瞎。有人喉咙中刀,缝合后已经不能再说话。
有人整张脸被劈开来,形状异常恐怖。
有人断手,有人断脚,有人肚破肠流。
在这里,徐子先面色凝重,他不会伪装成笑容满面的样子,因为他能感同身受,将士们也不会要求他来伪装。
在战事最激烈的时候,南安侯亦挥刀冲在第一线,这就够了。
有这种经历,才是将士们最信任的主帅,也有资格说一句多谢诸君苦战,乃有我军大胜。
所有重伤致残者,此后当然是南安侯府养起来。
“警备士里的队官哨官,诸百户军训官,征募官,或是治安官等等,或是在各房,司,曹当吏员,你们这些家伙,等着过好日子吧。”
在听到南安侯这样的话之后,尽管知道是必然之事,在场的重伤员还是安心了不少。
“你们在阵中的表现,队官会逐极上报确认。若得勋章,自会有更多的奖励。我不会令将士寒心,所有人都会得到妥善的照顾。”
这样的事,徐子先不是第一次做了,而且所有人都对他极为信任。
哪怕是重伤垂死的将士,对南安侯都是充满敬佩仰慕,没有情绪低落,不理不睬的人,这个时代,徐子先这般身份高,血脉尊贵的大人物,还没有被打落凡尘,人们对他充满敬畏,特别是东藩岛上的人,对徐子先的尊敬和信任已经是烙在了骨子里头了。
徐子先本人情绪倒是有些低落,每次大战之后,总是有自己熟悉的名字和脸庞,从府军中彻底消失。
不管是战死还是转任民职,看到忠勇的部下被迫离开,对主将来说都是很难接受。
在长垒处,民壮们已经开始填平壕沟,拆除木栅,但在短期内会保持封锁用的箭楼和一些鹿角拒马,毕竟还有不少海盗在岛上逃窜,在剿灭大半逃窜海盗之前,岛上会保持相对低一些的戒备水准。
同时李仪等人已经令官吏在民壮之中宣谕,岛上这几天会陆续宰杀一些猪羊鸡鸭,同时下令人多射猎一些野物,给所有参战的民壮补充肉食。
另外参战民壮,不管是射过箭,还是帮着抬尸,挖坑,或是搜捕逃窜的群盗,在完成任务之后,每人都会赏赐两贯钱。
对普通人来说,两贯钱已经算是厚赏,加上这些日子吃食是由官中供给,在海盗威胁之下人们胆战心惊,现在妻小被安置在安全地方,民壮男子有官员吃食,妻小也得到照顾,参战之人,还有额外的赏钱,他们还能希望什么呢?
一时欢声雷动,十几里的长垒处到处都是欢笑的人群。
对府军将士来说,除了伤感重伤或战死的同袍之外,也是被这种欢喜的气氛所感染了。
不管怎样,府军击败了强敌,获得了极高的荣誉,战胜强敌,保卫国土,护卫住家乡的亲人,还有什么比这种荣誉更令军人兴奋和骄傲呢?
一些轮假的军士并没有急着进入军帐休息,他们长久的在长垒,荒野,海边,还有战场上徘徊。
很多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奇怪,有骄傲,兴奋,也有后悔,惶恐,还有一些伤感。
海滩到长垒处的大片的平原上,血腥气还相当浓郁,连带着南北两侧的一些建筑都是,很多厂房内都躲着海盗,他们在那里被射杀或是斩杀,墙上有箭孔,地面有血绩,砖石建筑都多少被毁损了一些。
码头处也是一样,到处是血迹,打扫战场的民壮还在捡拾海盗丢弃的兵器,还有从尸体上剥下来的扎甲和锁甲,还有皮甲。
海盗没有绵甲,但零碎的护身物也不少,皮腰带,皮制的护腕,铁手套等等。
大量的刀枪和棍棒,还有弓箭,箭矢,投矛,都被从原地捡拾起来。
这些兵器,完好的直接交给府军的武库,有军吏负责清点入库,但府军基本上不用这些外来的非制式兵器,长短不一,过于混杂,不利于军阵展开。便是步弓,府军也只用大魏制式步弓,制造的流程和劲力,大小,基本一致,重箭是铲子型,近距离能射断人骨。轻箭三角形,也是穿甲箭,五十步左右的距离,轻箭也足以破甲致命。
这些兵器,多半会陆续发给警备士和各百户团练,将来操练练兵时所用,但大抵也是用长?,长枪,配合盾牌,短刀,用弓箭和投矛当远程杀伤,近距离用长?居中,刀牌居前或侧翼,这样的军阵大体上就是南安府军的破敌之法了。
破损的,交给将作司的军器曹修补,制式兵器留用,非制式的下发。
如果军器太多,也可以考虑出售,但暂且肯定还是远远不足用。
此外就是将破损严重,不好修补的干脆融铁使用,岛上现在可是相当缺铁。
铠甲则是甲杖曹负责修补,补好之后,发给府军将士穿戴。
秦东阳的铁鳞甲上有好多破洞,徐子先看到之后,说道:“看来此战真是凶险,秦兄铠甲也是多处破损了。”
秦东阳面色沉毅的道:“相比效无甲的将士,我等很是幸运了。”
徐子先叹息一声,说道:“将士无甲,是我的过错,和你无关。”
诸将此时围拢过来,俱是面色沉凝,但听着徐子先的话,金抱一道:“君侯为我等已经倾尽所有,凡事也不能一下子就成功。若半年后群盗来,怕是要被我们杀的更惨了。”
徐子先哈哈一笑,郁结的心思稍微缓解了一些。
在长垒之后,医院另一侧有几十个帐篷,内里放置的都是阵亡将士的尸体。
府军一往无前,前者死后者继,在冲厚阵的同时,有很多将士在与敌人一接触下就直接战死了。
这也是徐子先最为难过的地方,要知道都是老兵劲卒和队官,哨官,甚至都头级别的站在最前列。
那些勇士,可能从石桥之役时就相随左右了,这一次的战事,可谓是东藩的生死大战,所以众将舍生忘死与敌搏击,打赢这一仗后,死伤多少都是值得,但不论如何,徐子先也不能不为之感觉黯然神伤。
战者将士,除了先锋冲阵而死外,在被左翼群盗攻击时也是死伤最多的时候。因为被攻时是侧翼身后,多半是无甲或披轻甲的将士,在弓矢和长刀长枪的攻击下,将士死伤颇重。
这也是此次杀戮很惨的原因所在,府军除了一百七十多重伤将士外,已经阵亡的达四百一十余人,加起来有五百多人将彻底从军中离开,简直是勇士之殇,亦是徐子先这个南安侯之殇。
徐子先一时不语,救治伤员,很多工匠在打造木制的棺材,将要替阵亡将士举行葬仪,现在不少军吏在寻访阵亡将士的家人,相信有不少在岛上,若不在岛上的,也要派人去接过来,天气炎热,入棺之后下葬之期也不能超过七天,时间很紧迫了。
众将簇拥着徐子先矗立之时,李朴策马赶至,身后亦有一个长大军汉,相随跑步前来。
李朴在破阵时受了伤,此时胳膊还是斜吊在胸口处,见他还要行礼,徐子先赶紧道:“就不要行礼了,你来有要紧事说?”
李朴根本不在意自己所受的伤,脸上满是兴奋之色的道:“君侯,此次还是有很大的收获……卢文洛,赶紧跟上来。”
长大军汉已经去了铠甲,只穿着灰短武袍,也有多处破损,身上还有多处被包扎着,显是受了极多的伤。
徐子先颇为动容,赞道:“好个汉子,身上的创口都在胸前,是破阵的锐士吧?”
“是第一营的锐士。”李朴道:“始终冲杀在前。”
“甚好。”徐子先大步走到葛存忠身边,解下他腰间水囊,扔给卢文洛,笑道:“壮士,先赏你一袋酒喝。”
卢文洛解开水囊,果然闻到扑鼻酒香,府军对各种军规都能适应,惟一不适应的便是相当严格的禁酒令。
得了酒,卢文洛真是意外之喜,比赏他两贯钱还叫他高兴。
这厮也是大胆,当下便是仰脖子喝起来,动作虽大,却是喝的涓滴不剩。
葛存忠被搜出酒来还有些尴尬,此时也忍不住拍掌道:“狗日的好样的,到俺们第二军来吧,酒没得少你喝。”
秦东阳板着脸道:“卢文洛立下大功,当然要留在第一军,没得商量。”
李朴笑道:“葛爷果然藏着酒……刘军主身上肯定也带着……卢文洛是立下大功了。”说着,转头对卢文洛道:“别喝了,将首级拿出来。”
卢文洛屁股后头就别着一颗首级,他前天就斩下来了,此后奉命搜捕人犯,忙碌至今天才有轮休,这才想起来对上官报告斩了一个大盗首的首级,然后李朴知道了,命海盗中的俘虏确认,这才知道眼前这厮砍下的是颜奇的脑袋!
此前的那些首级,当然也是叫群盗辨认过,并没有颜奇和刘旦的首级在内,众人都以为刘旦和颜奇要么都跑了,要么就可能在逃窜的群盗之中,谁知道颜奇已经被斩杀了呢?
金抱一看向大海,那边的大量的海盗船只仍然在近海地方停泊着,丝毫未动,他笑道:“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一直不毁船,也不肯走了。颜奇首级被斩,未必有人知道,可能还是要等他或是刘旦回去,逃窜中人,要是有刘旦,这乐子可就太大了。这两股盗贼势力,等于是被我们一仗击破了。”
众人无不感奋,确实是如此,若刘旦亦死,吕宋二盗就真的全毁了,群盗就算拥船而回,多半是空船,甚至船只也没有办法全带回去,势力削减大半,此后要在群盗中不停的厮杀内争,最终再确定盗首,没有十年八年的未必能出的来。
群盗之首,有的是风云际会,有的是纯粹的运气,有的就是如养蛊一般,要不停的厮杀斗争,才会有盗首出现。
现在这个时期,南安侯府又怎么会容忍再出二盗之类的人物?
王直内附,康天祈无进取心,且安守倭国地盘,浦行风在三佛齐战场脱不得身,这么一来,赫赫有名,搅动一时风云的海上五盗,除了蒲行风一人还有威胁外,竟然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不要太过乐观。”徐子先看了一会颜奇的首级,卢文洛这个长毛野人,居然就是将这颗面目狰狞,已经散发恶臭的首级悬在腰间革带上两天?还真是个野人啊。他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将颜奇首级送到福州去吧,他们那里也会辨识,颜奇在入侵漳州时被不少人所见,会有人证实的。至于刘旦,这人我知道,风格和颜奇不同,看到战场情形不对,他想的不是能打赢,而是保全自己。这人会设法溜走,被困住或被杀的可能性不太大。”
徐子先又看了看海上,摇头道:“这两天他们在犹豫,可能真的在等颜奇,但等了两天,他们不会再有耐性了,明天就会毁掉一部份船只,估计是留在一处,用小船放火烧毁吧。”
秦东阳道:“这几天将士昼夜观察,发觉海盗船队有所增加,看来是这里战败之后,澎湖那边的海盗也过来了一些。”
“他们来此有何用?”徐子先笑了笑,说道:“大队主力都惨败了,来一两千人济得何事?不过是失了指挥,上下惊慌失措罢了,不必理会了。”
这时徐子先又看向卢文洛,想起这人名字耳熟,想了想,说道:“我记得送王先生到东藩来的是一队休假府兵,队主就是叫卢文洛,是不是你?”
“是属下。”卢文洛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这种神情在他满是大胡子的脸上显露出来,真是颇具喜感。
卢文洛道:“属下斩了颜奇的脑袋,身为锐士披坚执锐破阵,立下战功,但都不及属下将王先生护送到东藩,治好了君侯的病,更令属下等人高兴。”
“你的心意我明白。”徐子先内心涌上一阵感动。
这些粗豪汉子啊,如果你是虚情假意,他们最多敷衍你,真到了要人效命的时候,可能彷徨四顾,根本找不到一个肯出力担责任的部下。
而你只要真心对他们,确实对他们充满信任,把他们的生活安排妥当,真心对他们和他们的家人负责,那么这些质朴的汉子,为主上抛却头颅性命,也会视为理所当然。
现在不是后世,后世的人未必会把上位者的负责当一回事,只为视为自己的付出理所当然的回报,那种性命交托的主君与部属的关系,只存在于现在这个时代,或是之前的那些风起云涌的时代。
而在华夏被胡人统治过后,秩序崩溃,文明倒退,升米恩,斗米仇,恩将仇报的事也未必就少了。
而此时的华夏,质朴,厚重,恩义必报的美好信条还使人信任,主君可以信任部下,部下当然也信赖和拥戴对自己负责任的主君。
“卢君两大功,一是送王先生前来东藩,这是对我个人的私功,当有重谢。二是斩颜奇之首,沮海盗之气,当为此役首功。”徐子先对秦东阳等人道:“下一步就是计功,侯府要给将士们的赏赐奖励,不可拖延。”
这也是南安侯府的宗旨,将士立功,就得在战后第一时间开始计功酬劳,军官们负责统计,军政和军法人员负责审核和复核,也会听取将士们自己的意见,最终形成决议,有的功劳提足了,可以进入讲武学堂,成为军官后备。
有的则升为队主,哨官,等候更多的资历成为正式的武官后备。
有的则不适合当武官,甚至连队主都不适合,那么就赐给勋章,将来转任他职的时候,勋章会相当的有用。
此外就是赐给酒肉,赐给休假,都有固定的流程。
如卢文洛这样的大功,则最少要赏赐过百贯,另外该有的奖励,则是一样也不会少。
秦东阳抱拳一礼,转身对孔和道:“一切还要有劳孔兄。”
孔和正色道:“理所应当,份内之事,将士执弓矢杀敌,抛洒鲜血,理所应当受到厚赏。”
众人都微微点头,孔和是钱财上的大管家,平时真是锱铢必较,甚至侯府用度孔和也会克制,反正他知道徐子先有私房体己,所以公帐开销,有时候一拖很久,弄的小妹都大为不满,孔和也是置之不理。
这样一个大管家,比一般富户家庭里的管帐先生要尽责的多,岛上一切财赋收支,开销入帐,都是清清楚楚,井井有条,并且绝不容浪费。
而到了赏赐军人的时候孔和绝不会拖欠,每个将士都会在最快的时间内,拿到属于自己的奖励。
东藩得以保存,军心可以不堕,徐子先罗致的这些文武大员们,还有岛上的各色吏员,驻军,各定居点的施行设置,俱是形成了合力。
“各疏散点暂时还不必急着撤销。”李仪对众人道:“尚有不少海盗在海岸边妄图逃窜入海,也有一部份窜至内陆,最少还得搜捕三五天,确定没有大股的十人以上的盗匪聚集,到那时差不多就能把疏散点撤销,将百姓全部护送带回了。”
傅谦点了点头,又道:“台中那里,不光是疏散,还有勘探铁矿,煤矿之责,尚不通消失,不知道如何了。”
徐子先知道那边已经确定有矿,只是要确定开采的浅矿脉地点,同时勘探确定道路,用最近最省力的办法,至台中择一处适合地方,建造港口。
陆路相通,暂时还没有这个力量,从台南地方至台中,虽然只三百多里,最近的拉练休整点才一百五六十里,但多是丘陵,滩涂,灌木荆棘从生之处,很多地方就是用刀子硬砍出来的。
历史上开发台湾,福建居民先至台南,后十几二十年后才陆续有人驾舟船至台中和台北,开垦荒地和土著的社地,逐渐定居,几十年时间人口至百万,乃设立三府一州,台湾开发至此才算成功。
徐子先没那么多时间等候,建州之乱影响汀州,闽铁已经在跳崖式的减产,真是时不我待啊。
东藩的铁矿相对劣质,储量少,矿石质量差,但以焦煤炼铁,诸多先进的办法可以改进铁质,只要把产量提起来,抢夺此前的市场,扩大对海外出口,又是一年几百万贯的大生意。
在集中力量的前提下,台中选址,开矿,运输矿石,立高炉,熔炼精铁,制造铁器,俱非难事。
难的就是交通,还好东藩四面环海,台中地方想在岸边如台南这般发展有些困难,不过立下港口,运送铁器和人员,慢慢发展出集镇,城市,三五年时间,差不多也就见成效了。
朝廷此前百年时间亦未能发展的地方,其实精心研究,多下功夫,这个岛的发展要比内陆还快的多。
这就是仰仗大航海时代的贸易利润,若以东吴时也曾有吴军至东藩,那时候想发展这个大岛实在太不合算了。
就算在唐时,连荆湖两路,湖南湖北还有大量的未开发的土地,荆蛮之地经济落后,人丁稀疏,是宋时一直不停的往两湖移民开发,至明时荆湖乃成华夏的粮库,粮食出产甚至超过江南地方,大魏亦开发两湖,但目前为止,也就是做到了不缺粮而已。
徐子先又将目光投往海上,仍然是帆船成片,给人一种沉甸甸的压迫之感,这种感觉冲淡了东藩一切顺利带给他的喜悦。
在这个时代,掌握海洋的才配称为王者,这一点徐子先的认识远远超过普通人,乃至是天子或是两府高官。
可能两广,闽浙,会有一些士大夫对此也有一定的认识,但他们也不会想到,这个时代,是未来三百年内国力强弱定调子的时期,赶的上,就是二百年内的强国,赶不上,就步步落后,始终不得迈向第一的宝座。
南安府军在陆上能打赢这帮畜生一百次,甚至府军在年前完成扩军之后,蒲行风来了也不害怕,完全可以打一打。
但海上却始终是敌人的天下,南安水师太弱小了,象是刚出土的幼苗,这一次通盘的战斗计划,徐子先完全没有考虑过水师出战,就是那么一点家底,打光了也就没有了。
这些话,却是不必和大胜之后的官吏将士们谈起,徐子先只能将忧虑深藏心底。
第四百零三章 搜捕
看着传来欢腾声响的岛上,刘旦黑着脸,恨恨的道:“明日凿船走。”
等了两天,也算是尽到了盟友的义务,这鬼地方刘旦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他的两千部下,费了好几十万贯钱的代价,备甲胄,精铁铸兵,好吃好喝供养,训练,哪知竟不是南安府军的一合之敌。
当时在乱军中,刘旦亲眼看到府军气势如虹的杀过来,当面无一合之敌,那些府军动作大开大阖,杀敌如砍瓜切菜,彼此间却又配合无间,一人倒下,身后立刻有人补位,没有丝毫的迟疑和犹豫。
整场战事,到刘旦趁乱逃出去时为止,府军倒下和重伤的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人,而几次将数倍之敌打崩,打到海盗不能成列,完全溃败为止。
接下来就是一边倒的围剿和屠杀,府军要付出的代价更小了。
刘旦把包围澎湖的船只兵马都撤回来了,这两天陆续有一千五百六人游水渡海返回,加上澎湖的几千人,还有留守船上的人员,加上未上岸的水手,加在一处,也就只有六千多人了。
三万多人威风凛凛而来,沿途所有的商船无不望风而避,大魏沿海地方,倭国,这些水面上都没有见到各国朝廷派出来的水师,水域之上,根本看不到任何敌手。
甚至到了倭国外海时,康天祈还派了人来致意,有个倭国大名,派了使者过来慰问,带了清酒,那矮子毕恭毕敬的,看着就叫人觉着好笑。
到了大魏边境,没有水师,海面空旷,刘旦和颜奇感觉就和在吕宋暹罗一带没有任何区别,他们是王者,是当之无愧的大海之王,所谓的朝廷不过是陆上的老虎,到了海上,哪怕是大魏天子,也只能看着他们为所欲为。
但海上再得意,群盗到了陆上,整个局面就翻转了过来了。
那些罗圈腿的海盗,被人宰鸡杀狗般的杀戮着,毫无还手之力,刘旦的两千部下,颜奇的扎甲军,都不是南安府军的一合之敌。
对方就是这样,扛着旗,持?,相当快速,但也很冷静的杀过来。他们阵前一人,阵后的人越来越多,长?和盾牌手分配的相当合理,弓手使用的相当得当,神臂弓和强弓射出来的箭矢令海盗们血流成河,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他们冲杀的十分坚决,一人阵亡或重伤,立刻有人补上,阵列如磨盘一般,不停的磨掉海盗们的血肉和所有的勇气。
在此之前,海盗们从来没有和这样的对手打过仗!
到了今日此时,刘旦回想起当日战场的情形时,还是忍不住全身战栗。
什么是正经的军人,什么是经制之师,什么是虎狼之师,什么是正经的战兵,只有在当日东藩的战场上经历过才会明白。
言语是无力的,只有刘旦才明白,不要说几倍于府军,就算叫他带着十万海盗,只要本质上没有发生变化,他也不愿再回到对南安府军的战场上。
他的感觉是完全被碾压的,那种无力感,被人按在地上肆虐凌辱,毫无还手之力,在海上的威风和随意都一去无返,这对曾经所向披靡,全无对手,只忌惮蒲行风一人的刘旦来说,简直是挥之不去的恶梦。
估计在多年之内,他都不想也不敢再踏上大魏的国土了。
等候了两天,收拢了所有部下,但只剩下六千余人,如果三百余艘船要全部带回,每船才二十来人,对百吨左右的船只来说,二十来人就够了,甚至极限的话,十来人都行。
但从东藩驶到吕宋一带,那些三百吨到五百吨左右大小的战舰,水手需要轮班休息,每船二十人是肯定不够的,且有很多海盗纯粹的劫掠为主,根本不是合格的水手,这样一算,人手更是捉襟见肘。
刘旦知道只能凿穿一些船只,老旧的小船为第一批,然后一些中型船只,估计要凿沉百艘左右,六千人驾着二百艘左右的船只返回,还是相当空虚,茫茫大海风浪极多,任何人,包括常年在海上的海盗也不敢说能驾驭住狂暴的大海,意外随时能发生,不能再带走更多的船了。
而且刘旦也知道,这一次的惨败,折损了两万多人,颜奇估计是完了,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他的几百精锐部下全完了,刘旦的损失也极为惨重,心腹部下也死的差不多了。
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刘旦得驾驭好自己的部下,不使部下内乱,然后再镇压住四周的那些野心家,防止余部被蚕食吞并。
就算如此,哪怕是得到蒲行风的支持,刘旦也是明白,回去之后,怕是要让出相当大的地盘,他现在的威望降到谷底,手中的实力所剩无已,最少在三五年内他都恢复不了元气,估计最好的结果,就是蒲行风惦记他的功劳,强行撑着他海盗王者的名头和地位,几年之后,能恢复到拥众过万,并且再有一些心腹追随,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先从老旧的小船开始。”时近傍晚,在船上似乎还能看到岸上的人在奔走忙碌,象是一群群的蚁群一般。
昨日有海盗看到了在南边岸边高处的京观,两万颗头颅被摆放在一起,真是蔚为壮观,如果这是海盗自己干的,他们当然会夸耀和高兴,而此时此刻,摆放的是他们身边伙伴的首级,想想自己也是死里逃生,很多海盗看到京师后呕吐不止,甚至战栗,哭泣。
刘旦不得不下令不再派船到南边搜救躲藏起来的部下,而且,明天他也准备离开了。
大海的潮水拍打着船身,刘旦趴在船边观看了一会岸上的情形,又看看茫茫无际的大海,内心稍定。
不管怎样,大魏没有水师,南安侯府的水师缩在澎湖里不敢出来,已经不被刘旦放在心上了。
他现在更想的是希望明天有更多的人逃回来,但刘旦也知道希望不大了。已经两天时间,断食断水,饥饿催跨人的体能和意志,他们如老鼠一般潜藏着,只是因为被抓到后必死无疑,如果南安侯府愿意生俘这些人,不将他们斩杀,估计潜藏的海盗们早就同来投降了。
一切都差不多完了,想到自己多年的老伙伴颜奇的脑袋可能也在那京观堆上,刘旦不知怎地,突然就是想笑。
那厮嗜血好杀,残忍暴戾,他被斩首时,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
刘旦真的很想看。
可惜没机会了。
……
傍晚时,各处的火兵都点燃锅灶,开始烹煮食物。
伤兵营的食物最精细,但肯定不合那些厮杀汉子的胃口,多半是煮的细粥,容易消化,受伤将士不能食大荤的食物。
那些百战将士,如何忍受的住,况且今天还每人赐酒一杯,秦东阳替君侯宣谕,海盗未去,庆功尚要迁延时日,待疏散点的百姓回来,侯府赐每家酒一壶,肉一斤,共同庆贺此次击退强敌,历经此劫之后,东藩算是真正自立了。
而府军将士,警备士,官吏,百姓,俱是众志成城,特别是民壮,亦筑长垒,挟弓矢备战,虽未参战,后来射杀战场上成团的海盗,搜捕逃亡散乱海盗时,民壮们出力也是不小。
此时数百火兵分置各地,不仅给府军将士做饭,连民壮的饭食也是一并做了,香气飘荡十余里地方,令所有人都面带笑容。
酒不多,肉不少,连很多轻伤员都扶着被吊绑起来的胳膊,或是扶着拐杖,一步步挪出来,找到自己的部队同袍,众人一并说笑着等候开饭。
卢文洛这一次斩颜奇,加上护送王心源回岛,治好了南安侯的病,一件是公战大功,一件是对南安侯的私功,其实也算是为公,若无南安侯痊愈,战事结果,殊难预料。
有此功勋,众人俱知卢文洛必要升迁了,但以府军体制,也没有说队主一下子升到都头,乃至营官的先例,这样的升迁太快,府军强调整体,对被提升的人和其统驭的部曲都不算好。
卢文洛当被赏赐重金,同时进入讲武学堂学习,出来之后就是见习的都头,差不多就是如此了。
张仲德归队后直接入队厮杀,并未去警备士队中报道,他的队主就是卢文洛,一时也无人理会。
此战张仲德杀死数人,斩首三级,也立了功,卢文洛叫他安心,此后必会申报他的功劳,争取能留在府军之中。
人们在起哄,林凤山和周怀勇把卢文洛压在身体,笑道:“赏钱下来,本队人人有份,每人十贯钱,你应不应?”
“老子要在东藩买院子,打造家俱,还要打金银头面,准备彩礼说亲,算算最少一二百贯,谁知道上头赏多少?给你们百来贯,老子怕要精穷了去。”
“放屁。”周怀勇和林凤山两人的力气才按的住卢文洛,其实也是卢文洛并不曾太认真发力,当下两人一起笑骂道:“光是治好君侯,请来王先生,你最少赏千贯,你当君侯是寻常人?有这大功,没有千贯说的过去?”
卢文洛笑道:“你们这些混帐东西,我们八个人做得这事,有重赏能少得了你们?”
“不管,必定是你拿的最多,还有斩了颜奇,也会有重赏。”
众人笑骂一气,好歹卢文洛答应一人分五贯,众人也不是当真,当下放过了队主,待酒菜送上来,各人都欢呼着冲过去,先不及吃肉,倒是将每人一杯酒领了,众人都是一碰杯,然后眉开眼笑的将酒饮了。
众人盘腿在地上坐着,大战刚止,码头港口处还到处都有血污,这两天民壮开始陆续将浸透了鲜血的泥土铲起来再覆掉,消除痕迹。
也有很多人在看着海上的舰船,由于海盗未去,所以警备级别还很高,每人赐酒都一杯,很多人脖子一仰就喝光了,毫无感觉,卢文洛就是不停的在舔嘴。
过了一会儿,卢文洛看到北边有人策马赶过来,他和整个旗队已经接到命令,这两天陆续有工匠技术人员和吏员赶过来,府军出动一个都的兵力,全部配给马匹,工匠吏员们要赶赴中部,那边勘探铁矿和煤矿已经很久了,下一步要确定距离,准备建造简易港口码头,运输工具和人员过去,开始修路和建造基地房舍。
全队的人都知道要开拔,不过众人也没有意见,府军不是那种打赢了仗就骄傲自满的骄兵,事实上武官们已经在开始敲打将士了。
剩下的府军,照常训练,看守海滩港口,守备军营,牧场,还会有相当多的府军将士,配合骑营和民壮,继续搜山捡海,搜捕那些还没有落网的海盗。
今天又送了三百多颗首级到京观处,估计还在逃命的海盗也不多了,在炎热的天气下,水源都被看管住了,没有人能轻易喝到水,只要两天,这帮家伙自己都要脱水而死了。
事实上这两天就有不少海盗冒死去溪流边,被早有准备的府军将士一一杀死,他们已经疲惫不堪,又饥又渴,被杀时连抵抗的能力也没有了。
“东藩会更好的。”看着夕阳,卢文洛又舔了舔嘴唇,由衷的道:“我等府军将士,还有各人的家眷,也会更好。”
……
半夜时,李国柱和黄家老丈等民壮还在海边搜捕。
他们从南安溪港口处巡行到花溪,划给他们的距离大约是十余里路,他们要沿着海滩到岸上二里纵深的地方,仔细搜捡那些灌木和稀疏的从林,还有一些不多的建筑物。
沿途还有几条小的溪流,东藩南部这里,大大小小的有名字的溪流有二十多条,有的是汇聚在大溪流里出海,有的是有单独的出海口,现在每条溪流都有民壮和府军还有警备士们看守,那些逃散的海盗们就算渴死也不敢去溪流边喝水了。
昨天正午时,天气炎热异常,就算坐在大树底下吹着海风都叫人汗流浃背。
东藩的南部就是这样,异常炎热,中部要好的多,夏天都不会叫人感到太过炎热,冬天又很暖和。
李国柱已经听说过这事,他也随官吏去过中部,不过相比荒凉的,刚刚进入开发程序的中部,他还是喜欢南部,这里有大片平整的已经开过荒的土地,到处可见的溪流里总有鱼可捕,溪水清澈甘甜,再热的天,洗把脸,痛饮一番,也就没有那么热了。
对海盗们连口水也喝不上,李国柱对此并不表示同情,他的同情心还没有那么泛滥,甚至他只有快意。
这帮家伙,渴死算是好的了,最后的结果定然是被捕获,他们不在溪流边边喝水边被射死,然后斫下人头,丢到京观上,要么就是被长?刺死,横刀斩死。甚至有海盗会死在土著们的手里,听说土著们也动员起来了,南安侯府派了多名官吏和各社的社首会面,要求他们派出精壮男子在山中和丘陵地带搜捕,不必进入缓冲区,也就是官道的外围警备线,只要有海盗进入且被土著搜捕成功,每个土著社首都会得到一石粮食。
这是**裸的诱惑,没有哪个土著部落的首领会拒绝。
李国柱和黄老丈,还有何百户所领的二百多百户下的民壮,再加上一个哨的府军,一个哨的警备士,三百多人拉开长长的队伍,几乎每人手中都有火把照亮,各人没有看海面,也没有看那些地势险峻处的礁石或海岸线,海盗要是潜到那里,会不顾生死的跳到海里,游到船上就算成功,游不到也淹死了。
这几天有不少海盗尸体在海面上浮现,现在只能置之不理,岛上有小船,但数量不多,而且不能到海上去冒险,现在海面上的群盗肯定憋了一肚皮的气,看到小船就象是鲨鱼见了鲜肉,怕是会群起而攻。
李国柱心情挺好,参加搜捕队的人有火兵提供吃食,他分到一条鸭腿,配蒸干的一斤米饭,晚餐一般不用吃这么多,当年哪怕不是流民的时候,李国柱在漳州种地,晚间没有活做,人们会在黄昏时把小桌子搬出来吃饭,天黑前就吃完,不会吃很多,因为天黑不久就直接上床睡觉了。
男子们做重活时,一般是农忙时会成为一家吃的最好和最饱的人,哪怕是老人和孩子都要让给当家男子先吃,这不是大男子主义或是不疼怜幼小,不敬老人,而是生存的压力考量,男子们若不吃饱,谁来做那些沉重的农活?妇人和孩子们吗?
在这个时代,那些现代的标准是套不上去的。
李国柱很少在晚上吃这么饱,刚吃完时他感觉肚皮沉甸甸的有些难受,不过巡行到子夜时,他就理解为什么给各人吃这么多饭了。
连续两个多时辰,搜捕队的成员象篦子一样在海边和岸上来回的巡逻行走,期间用火把在灌木堆里拖出两个海盗,他们的嘴唇已经干裂了,神智不清,处于半昏迷的状态。
几个府军走过来,简单的问了下姓名,知道不是刘旦之后,直接就把这两人斩首了。
有一队民壮过来,他们专门负责把首级丢掉京师,尸体深埋,很快现场除了两滩血迹外,一切都象是未发生过。
第四百零四章 自己的船
随行的吏员登记数字,后来一脸笑容的拍了拍胸口处的登记表,笑道:“已经超过两万级了。”
“罕有的大胜。”何百户一脸笑的道:“北伐时,有咱们的消息提振北方士气,也算不坏。我看,咱们君侯以后不是君侯了,应该是国公了。”
“最好不过。”一个警备士道:“要不然的话,两府和官家就太他娘的小气啦。”
四周传来低沉的笑声,徐子先在京师斩杀大参,因为血脉相近,还被人传言是储君的备选,结果深为天子所忌,其后这长久的时间一直被天子强行压制,否则以徐子先的迭次大功,特别是剿灭岐山盗这个福建路的心腹大患,虽然加了实封官户,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若是换了一般的宗室国侯立下这样的大功,直接就授给国公了。
“南安公?”
“应该不是。”有内行的人道:“本朝国侯一般是双字,到了国公初授,一般是授小国国公号,到了年资渐长,威望日隆之时,就换大国国公。比如赵王,开始授国公是莒国公,后来授楚国公,最后封郑王,再改授赵王。”
“弄的这般费事做甚,诏使都要跑多少次。”
“繁文缛节,是没有必要,我想天子也没有想在这事上多费心思,加上咱们君侯功劳足够,估计是直接授给大国国公了事。”
“齐楚魏韩现在俱有了,不知道会是哪个大国国公号了。”
“反正是美号就行。”
李国柱柱着长?在海边行走,时不时的注意脚下的阴影处,防着有海盗突袭过来。搜捕工作也不是完全没有风险,这几天已经有超过二十人的民壮和府军被海盗突袭,好在只有几人受了轻伤。
海盗们在暗处躲避,食水不给,加上大战后消耗的体力未被补充,又吓破了胆,所以看似凶猛扑出的动作,其实都是孱弱无比,扑出来也多半就是求速死了,不必太在意,只要小心谨慎就行。
李国柱摇摇头,突然自失一笑。
朝廷,天子,两府,还有什么安抚使,赵王,他都无所谓,也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南安侯痊愈了,继续在东藩岛上。
不管是君侯还是国公,又或是什么别的名义,只要君侯在岛上,一切都不需要害怕,只要按着指引去做事便是了。
在岛上他已经有了居住的地方,两间门房里堆满了农具,残留着新鲜泥土的味道,三间厢房,三间正房,有堆积粮食谷物的房间,有灶间,李国柱和妻子两人带着两个孩子,居住的相当舒服,他们有地方遮风避雨,家俱都是新打的,不到半年时间,还有新鲜木料的香味。
回想起当流民的岁月,朝不保夕,冬天下雨时全家都被淋湿了,李国柱搂着妻儿在雨中嚎啕大哭。
这样的日子李国柱这一生一世不想再经历了,所以在海盗来袭时,他持着一柄磨亮的旧?,带着自己的弓箭在长垒前备战。
他决心不后退半步,若自己死了,侯府也完了,妻儿很可能活不下去,活不下去也好,这污糟的世道不如死了痛快。
而若李国柱死了,侯府还在,这便更好了,家人会得到抚恤,会有人照顾妻儿,直到儿子长大,顶门立户,李国柱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大多数在长垒备战的民壮都是一样的想法,所以当海盗突袭时,民壮阵列没有丝毫波动,很轻松的将试图穿过长垒往内境躲避的海盗给挡住了。
当时民壮有一些死伤,并不严重,这两天连续的搜捕陆续有一些受伤的,并没有人战死。
所有人都很开心,甚至李国柱这一生一世也没有这样开心的时候。
娶亲时很开心,但想到从此顶门立户养活妻儿,开心的时候总有些心思沉重。
生儿子时当然也开心,但生活的重担逐渐压的李国柱喘不过气来。
然后就是无休止的苦难,海盗来袭时的逃亡,流离失所,到南安侯府揽工做活,安置东藩,从此过上了想都不敢想过的富裕生活。
这时候李国柱当然是无比的开心,可是这种开心就象是在梦里,总有一点儿不真实的感觉。
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来的太快,而且全部是别人的恩赐。
当击败海盗之后,李国柱特意到京观处去看了,两万颗头颅堆积在海边,这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景观,那种恐怖怕是能叫大男人吓尿了裤子。
但李国柱没有丝毫害怕,他不仅不怕,反而在京观处看了很久,最终居然是开怀大笑。
旁边驻守的府军还以为这汉子吓傻了,要过来搀扶他,李国柱一边摆手,一边离开,他还是忍不住在大笑。
在大笑而行的同时,李国柱还用力踩了踩地面,感觉到大地的坚实。
这一瞬间,他心有所悟,然后一种愉悦之感似乎是从腰部袭到心头,他全身颤抖,战栗,然后眼泪夺眶而出。
在那一瞬间,李国柱明白了,这一切均是自己争取来的,是自己奋力拼搏来的。他跟着工匠烧砖盖屋,他开出定居点的地基,和驴马骡子一起拉石碾子压平土地。
他用刀不停的削砍灌木,将那些野草葛藤都砍光,再放火从定居点烧到外围农田,然后每天早晨天微亮时就开始到外围烧荒,耕地,修造水渠,每天到天黑透了才回家。
相当辛苦,也相当值得。
就算如此,还是有一种虚幻感叫李国柱心里始终不能踏实,等到了击败大股的海盗,看到那如山般的首级时,李国柱才真正为之开怀,心里似乎落下了一颗大石,他知道一切都不是虚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如果还有人不相信东藩发生的一切,不信任身边的一切,那么也是简单,叫他到京观处去看看就行了。
这才是真正的真实,血淋淋的真实,如果有人敢过来拿走众人现在拥有的一切,李国柱就叫他去看看京观,看看他是否能够承受这样的代价。
而李国柱敢,并且毫不犹豫。
子夜过后,人们获得一刻钟的休息时间,有不少人坐在海边的缓坡上休息,夜色很好,月光皎洁明亮,星空璀璨,夜晚的海风吹过来,令人感觉相当的凉爽惬意。
很多人的衣袍都被汗水濡湿了,海风吹拂过来,使身上的炎热感也减轻了很多。
不少人开始谈论收豆子和棉花的事,眼前这事估计还要忙一两天,接下来估计就是骑营,警备士,还有一部份府军继续负责搜捕残余海盗了。
大半的民壮,除了少数人被调到中部去修港口码头和修路外,大半的人要开始到农田里去收获了。
先收豆类,收完豆类可能休整三五天,同时将豆子在阳光下暴晒,然后开始收获棉花。
众人议论纷纷,有的想多种些稻子,因为东藩的气候,稻子最少能一年两熟,如果顺利的话未尝不能一年三熟。
算帐的人算一算口水都要下来了。
当然一年三熟的要求和标准太高,福建路早就引入了占城国的稻种,这种稻就叫占城稻,传说中有人一年三熟,其实一年就是种两季,收获两次。
就算只两季,仍然是人们难以想象的收获。
南安侯府的目标在短期内是开出更多的荒地,这连李国柱也知道,而更长久的目标当然是占领更多的地盘,南方的大片岛屿,北方还有天下最大的平原之一,更辽阔的土地。
陆地就是这么大,当你占了足够大的地盘,引导百姓分流,使人均土地维持在最少几十亩的水准时,随着工业更发达,吸纳更多的人口,最终就是双赢的局面。
当然这可能还需要很久,最少在李国柱们的眼里,他们现在考虑的就是种豆还是种稻,或是扩大棉田,获得更高的收益。
对普通的百姓来说,这真是令人头疼又幸福的寄望了。
“有火光。”
李国柱一直眯着眼盘腿坐在地上,在这一瞬间他猛然站立起身,先是用怀疑的目光往海上看了一眼,接着便是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道:“海上有动静,有火光,有火船在撞向敌船!”
“是有,我也看到了!”
“是水师?”
“是不是朝廷派水师来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何百户看了看海上,又转身对众人道:“朝廷最后的水师在咱们手里,在澎湖港口里头,君侯叫他们不必出战。福州那里我们也听说了,那些大人物根本没有考虑过来援助咱们东藩,布置的防御计划,压根没有将东藩算在内。海盗还没有来,福州泉州各处都戒严了,禁军部署到各军州,压根没有哪个大老爷想着要派船派兵到咱们东藩来。他们就算派一个军的禁军配几个军的厢军,几百条福船和渔船总凑的出来?不过没有人管咱们,这不是我在骗大伙,事实就是如此,打完这仗,有人回福州时就都知道了。”
众人知道何百户说的是事实,这事情上头没有必要造谣惑众,福州那边确实也没有那种有挡当的胆子又大,威望又足够的领头的人物。
在福州那么复杂的情形之下,又有哪个大人物会冒险派出普通的商船和渔船,带着原本就不够多的军队前来东藩助战呢?
“那会是谁的船呢?”
“没有别的可能。”何百户断然道:“这是我们自己水师的战舰,是他们杀过来了!”
……
海上的火光先是星星点点,象是星光倒影融在海里接着便是火光大作,接着杀声也起来了。
徐子先,秦东阳和葛家兄弟等诸将都被惊醒了,众人会合在港口上方,在月色下原本有人打着火把照亮,被徐子先下令熄灭了,这样更容易观察到海面上的情形。
象是有人打开了某个魔盒,魔法出现了。
整个海面原本是平静的,只有星光月色的倒影,到出现动静,还有喊杀声之后,整个海面象是突然开了盏灯,不,是比灯火更加明亮,璀璨的多。
无数只小船瞬间被点燃了,可能在黑暗中这些小船已经潜至海盗舰船的身侧不远,接着有第一艘船被发现了,海盗发出惊嚎和喊杀声,但距离太接近了,小船起火了,狠狠撞在一艘大船的船身一侧,浸透了桐油和放满了柴草,甚至还洒上了一些火药的小船不比爆炸物更差,一点火时,整个火光膨的一声就起来了,整个小船成了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令人感觉恐惧的火炬。
徐子先等人看到,有好几艘小船在爆炸般的起火后,近距离的船上人员未及躲闪,身上瞬间着火,整个人犹如火炬般燃烧起来,他们迅速挣扎着跳到海水里,但被火那么烧过之后,人很难在海水里逃生,估计直接就淹死在海中了。
这是相当壮烈,无比壮观,也无比惨烈的场面。
纵火船的人被烧着绝非一两例,而是几十上百例,看到一个个火人从船上跃下,岸上的人几乎都是目瞪口呆,甚至热泪盈眶。
这样的攻击相当有效,很多火人在临跳海之前还把挠爪铁索固定在海盗船上,这样火船会被吸附过去,引火物靠近木制的大船后,就算船舷侧边有海水也是无用的,海船都是由彻底干燥透了的木头制造,没有干透的木头制船不能持久,在郑家水师穷途末路时,主要是清廷海禁和荷兰人勾结后,郑氏水师用半干的木头造船,那些船都很劣质,很容易损坏或沉没。
海盗船当然不是那种劣质的船,非常干燥,还要定期涮漆保障干燥度,在引火船靠近后,不到几分钟时间这些大船也都燃烧起来了。
更多的人形火炬出现了,大船烧起来之后,很多海盗在猝不及防之下被烈火吞没。
很多人发出骇人的惨叫声,然后挣扎着从船上跳下去,砰然一声之后落在海水里头。
有海盗趁着火光用船上的投石机向小船攻击,投石机发出砰砰的震响,石块大半落在海水里头,激起水柱,少量的石块打在了已经起火的小船上,蓬的一下,整个小船和引火物都被炸开了,到处都是放烟火般的燃烧着的柴薪,似乎是将整个海面都点燃了。
徐子先看的屏息静气,握着腰间障刀的手都捏紧至骨节发白。
此时此刻,简单的分析一下就能明白眼前的袭击者肯定是来自澎湖的南安水师,没有第二种可能。
福州,浙江,这是最近的两路,驻军都不多,江陵驻军多,但相隔太远,而且隔了好几路,就算要出兵还得朝廷允准。
福建路倒是能够直接出兵过来援助,但以徐子先得到的情报,还有对林斗耀和赵王的了解来说,要是东藩被攻克了,林斗耀会有些郁闷,但最多也就是郁闷个几天,然后会想办法和赵王争夺东藩的遗产。
赵王怕是要敲锣打鼓,在家里唱几天大戏。
就算赵王碍于身份,不好做的太过份,毕竟是堂叔父,争权夺利为此杀人别人都不好说什么,但堂叔斗不过堂侄,堂侄死在外敌手里,堂叔在家里兴奋的跳起来,这个话传出去多少还是有些丢脸,想来赵王不会表现的太高兴,但徐子威,徐子文诸兄弟,怕是真的要高兴的疯癫了。
徐子先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这帮人,除了内争之外毫无本事,老实说,就算是内争他们也不是对手。现在徐子先想的是夯实根基,真正的根基,所以他暂且退避,现在根基已经牢固,且待福建路内乱的那一天,到时候,给这些鼠目寸光的鼠辈看看,什么叫王者降临。
而眼前,海面上如烟花盛放,无比璀璨,无比绚丽,眼前的奇景,是将士们用忠诚,用性命,用痛苦,用鲜血来演奏的最壮丽的奏鸣曲,只有这些忠勇的将士,才会在没有军令的前提下冒险来此一搏,而且相当明显,他们成功了。
大量的战舰起火了,经常涮漆和涮油保养,原本就是干燥的木头制成的巨舰,在火攻面前是无比的脆弱,只要火光一起,基本上就是没救了。
虽然四周都是水,取之不绝用之不尽的海水就在脚下,但怎么取用呢?火舌先是舔着船舷,然后烧到甲板上,那时候甲板上的人还感觉火势不大,但若不在此时就跳海逃生,基本上连逃生的机会也都会失去。
因为火苗舔到甲板上之后,蓬的一下,整个甲板带帆索器物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全部烧起来,到这时整个舰船都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很多人到这时才想到逃海逃生,但是已经晚了,于是在徐子先等人的眼中,大量的海盗从火光最旺之处跑出来,全身浴火,成了一个移动的火人,他们惨叫着跑到同样火势旺盛的船舷边,猛的跳下去,十个有九个都会死在海水里,因为他们已经受了严重的烧伤,神智不清,被海水一激瞬间就昏迷,直接便淹死了。
除了少数幸运儿,身上的火刚着,跳下海之后火被扑灭了,他们在海里奋力游水,希望离战场远一些,可惜事与愿违,整个海面上到处是战场,从火光起来之后,就几乎不停有的小船靠向大船,到处是燃烧的巨舰,每艘大舰都是几百料甚至近千料,每艘船燃烧起来等于几十条小船在燃烧,熊熊燃烧的巨舰释放喷溅着火星,火光冲天,似乎直冲霄汉,几艘十几艘巨舰一起燃烧,简直是世间的奇景,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景观更壮丽,更令人心旷神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