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比抢更好
“君侯确实是这个性格,少年时还有戾气的一面,现在已经看不到了。”李仪点头赞许,脸上满是欣慰之色。
孔和,傅谦等人都是点头微笑,在南安侯这样的主上之下做事,只要持正守忠,未来大有可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还是说回正事……”徐子先笑道:“我感觉还是羊肉较为鲜美,鹿肉较为干硬,而且没有太浓重的香味。”
李仪笑道:“我们北人还是喜欢吃羊肉,猪肉都吃的少。原本以为到福建这边吃不到好羊肉了,谁料澎湖养着十几万头,福建路各地也有放羊的,这才知道自己有些浅薄。”
北人和江南一带都嗜食羊肉,这是华夏食谱变化还没有到猪肉为主的时期。
现在的猪肉已经学会阉割和放血杀法了,要不然的话猪肉腥骚无比,除了极为穷困的穷人之外,富贵人家是不吃猪肉的。
从唐宋之际的菜谱就看的出来,上古之风犹存,菜谱是以蒸菜和烹烤为主,也有很多生食的菜式,生鱼片在此时还是相当流行,人们大快朵颐,还不知道寄生虫之害。
猪肉已经在民间受欢迎,毕竟在古代就是六畜之一,但论起在贵人们的席间,毕竟还是羊肉更胜一筹。
至于鹅,鸡,鸭,也是相当常见的肉食主力,在贵人和民间没有太大区别。
“对将士来说,有肉吃最为要紧,别的都不打紧。”孔和道:“东藩新立,但君侯规定每人每天要有蛋两枚,肉二两,储存多了就改一天四两。远渡重洋购买,委实困难,还好岛上鹿群极多,近来我们开始用粮食和土著换鹿肉,前天刚得了一万多斤熏鹿肉,分发给六千余将士,每人差不多两斤,够吃十天了。”
孔和又道:“若咱们也有几万头,十几万头羊,我就不担心有断肉的风险,也不害怕将士们骂娘了。”
军伍的后勤还是孔和负责,徐子先是打算成立专门的军中后勤部门,但和整个军政体系的梳理一样,暂时还不急。
换个角度来说,就是现在人才储备还不够,要等一阵子再说。
孔和这又是发牢骚了,在座的人都是笑而不语。
很快南安府军会达到九千余人的规模,光是粮食每人每天要保证有三斤的主食,油四钱,盐每人每个月要半斤,加上官吏是一样的标准,还有应役期的工匠灶夫和服役期的各百户的壮丁,每个月光是盐钱就得好几十万文钱,换成贯只有几百贯,看似不吓人,但再加上蔬菜,粮食,肉类,油,加起来光是伙食开销每个月就过万贯了。
这就相当吓人了。
孔和是当家人,看着储钱一天少过一天,不着急是不可能的。
但孔和有一点好处,向来是顾全大都,官吏是基石,军队更是基石。而发钱和发盐,油,粮食给官户移民们,更是事关南安侯府的信誉,孔和再怎么发牢骚,该发的钱,却是一文钱也不曾少给过。
“好在近来从澎湖买羊了。”孔和吁了一口气,说道:“澎湖的羊群够撑很久,我们自己也开始放羊,另外就是养的鸭群也快下蛋了。”
在东藩的海边和各条溪流边上到处都是鸭群,这东西吃的饲料少,花费不高,一个人就能放一大群鸭,成本很低,大多数时候鸭群都是在海边和河里自己找吃的,小鱼小虾小蟹螺丝浮游生物和野草野菜俱可以使鸭子长的肥壮,几个月时间鸭子便开始产蛋,只要摸清规律,放鸭人多用些心思,现在放养的庞大鸭群,完全能负担得起官吏公使人员和军队的蛋类需求。
各种蛋可以补充蛋白质,古人未必懂其中的细节,但是鸭蛋鸡蛋之类的禽蛋能补身体,这一点是人人均知道的事实。
可能后世有人嫌弃鸭蛋没有鸡蛋口感好,只能用盐和各种调料腌着吃,在这个年头说这种话要小心被人打死,现在的人们只会感觉鸭蛋比鸡蛋大,因此更加合算。
“咱们还有十几处猪栏。”徐子先笑道:“农官兽医官亲自照料着,隔一阵就用石灰烧一次地来消毒杀菌,吃的也好,猪很快就能出栏。”
十几处大型的猪栏养的猪有两千多头,而且会开辟更多的猪栏,养更多的猪。
虽然养猪更耗饲料,还要有专人来负责,耗费颇大,但综合算来肯定还是养猪更合算。羊要长时间的放养,虽然这年头猪和羊长成都要一年,但一头羊去掉骨头也就三四十斤,甚至连这个斤重也没有。
而一头猪只要精心饲养,好歹能出百来十斤肉,甚至更多。
这年头是养不出后世那种几个月就出栏的几百斤重的大白猪,可是好歹也能出肉在百斤以上,羊自然比不了,马和牛也没有办法比。
马和牛,驴,骡的生长期更长,用处更大,杀肉吃简直是不可思议,在东藩当然也有律令,禁令牛肉和马肉,有私自宰杀或害死牧畜的,要接受相当严厉的处罚。
另外也有大量的鸡舍,和猪一样,在试养过摸索大规模群养的经验之后,也会大规模的饲养。
这方面一直是李仪在抓,包括牧场在内。
牧场现在已经有五百多匹马,除了三百多匹天方马之外,二百多匹马也是一时之选,精中选精。
徐子先专门写了信给王直,请这个老朋友在北方帮忙购买北方军镇的优质好马。
要高在五尺之上,口数在青壮年,而且受过严格训练的优质战马,普通的马还进不得徐子先的法眼。
这样的购买很缓慢,因为北方在筹划北伐,已经有小规模的边境战事发生,将帅们对战马也一样需求,所以一次只买了几十匹,要等秋天过后,北伐大体上尘埃落定,南安侯府也有了更多可拿出来使用的钱财之后,才会再次大规模的购买。
天方马至,徐子先已经上奏两府,也是对自己提管马政这个官职的一种回馈,更是给各方一种错觉,齐王薨后,徐子先志气消沉,已经专注于东藩一隅。
至于赵王等人信或不信,由其自便,反正要消化福建路的内部,赵王也还得有几年功夫。
便是当年的建州王越,赵王也是费时数年之久乃得成功。
“这些事我也知道。”徐子先含笑看了一眼孔和,说道:“玄平,棉花长成之前,我们还要制造出大批量的水力织机和纺机,好在已经有试验成功的样机,制造起来不难。还要培养出几千工人出来,这是从官户中的妇人中选取了,另外也要一部份男子,照顾机器,更换纱锭,搬运布匹,没男子是不成的。如果成功的话,到十月份会有大份额的回款进来。另外就是茶山,我已经叫人着手准备了,明春到夏,也会有大批收益。桑树已经大规模种植,这个就慢了,没有几年时间,桑树在东藩这样的地方也是长不成大树。”
孔和道:“最少五年。”
现在的桑树还多是苗株,每亩地能种千株以上,然后明春分植,裁剪枝干,待其成长。
如东藩这样气候温润的自然环境是最受桑树欢迎,桑树喜欢潮湿,在炎热的环境下生长极快,到气温低于十二度时则停止长生。
东藩这里几乎是没有低于这个温度的时候,一年之中也没有几天。
所以众人对植桑养蚕产丝也是具有信心,福建路是大魏最大的生丝生产基地,比江南还要多出不少,主要原因便是福建路的气候较为适合植桑养蚕。
在东藩,这个条件当然更适合了。
种植桑树在明年会形成热潮,每个官户家庭都值领最少三十株桑树栽种在自己家的房前屋后,然后在后年时就可以开始试着养蚕,开始时数量不会多,因为树还小,叶子不够大和密,人们养蚕也没有经验。
第四年之后,树木长大,枝繁叶茂,人们就会大规模的试养。
所以在座的人估计是四年时间,而不是孔和保守的五年。
“嗯。”徐子先点了点头,说道:“所以一切的矛盾之处就在于此。我们希望很大,甚至可以收获更多,但我们要做的事也是不少,耗费的钱粮数字更是惊人。所以在此之前,我们要找到一条生财之道,在桑蚕,茶叶,棉布还有豆油都赚钱之钱,先有一个稳固的大宗收入,这很要紧。”
“君侯说的很是。”孔和目光炯炯的道:“然而我们现在的生财之道在哪里?”
徐子先笑了笑,说道:“现在就投入一千贯钱,一个月后赚十万贯,然后稳定在一年一百五十万到二百万贯的收入,玄平你觉得怎么样?”
孔和面无表情的道:“君侯说笑了吧?这种不叫做买卖,这叫抢掠,咱们不是海盗。”
“事实上比抢还快。”徐子先早就想过这事,投一千贯,月赚十万以上,这比后世贩毒还厉害,这种买卖,正常人肯定没有人信,因为这生意真的不仅是抢,是比抢还厉害的多。
这一下所有人都起了兴趣,方少群目光闪烁,显然已经猜到了徐子先要做什么生意,因为已经透露了很多。
专营专利,特许的开发权,此前徐子先已经提过这些话,若是猜不到就太傻了。
只是不管是盐还是酒,或是茶,都要时间周期。
酒要大量的粮食来酿造,虽然利高,但竟争也很激烈。
官办酒家就是把那些民间造的好的,味道口感好的酒给征到转运使司之下,给原主一些股份,大头是官办拿着,然后销售渠道是官府控制死了,百姓若买酒就得纳税。
这样当然是暴利,但周期很长,不过官府又不着急,反正好处都是朝廷的,官吏们但凭规章制度办事就好。
而南安侯府要酿酒,从买粮到调配酒的味道,然后打入官销的渠道,这得相当长的周期,而且本钱并不算小。
若是煮盐的话,在海边是很方便,这个时代除了青海一带有大片的天然盐田,所有的盐都是煮出来的。
井盐是,海盐也是,包括淮东的那些大型的盐场,那些盐水卤井都是要盐户熬煮出盐,朝廷最大的产盐区就在淮东,也就是后世的盐城淮安扬州这一片区域。
煮盐相当复杂,过程也很漫长,并不符合徐子先所说的周期短,见效快,投入低,利润高的特点。
盐城得名,主要就是因为在当地拥有大片的产盐区,也是现在大魏朝廷获利的最主要的地方。
盐铁茶酒专卖,各有赚头,包括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当然更有重头戏是田租和海贸收益。
但大魏最稳定,最持续不断的收入,就是售盐的收入。
一年在千万贯左右,占大魏总体收入的十分之一。
有的时候会高一些,但从来没有低过。
由于国力越来越衰弱,用钱的地方也越来越多,盐价也节节攀升,从仁宗年间的一斤四文钱,到现在崇德年间的一斤四十文,盐价涨了十倍,但获利还是千万贯。
这说明了什么,只能说明百姓盐的摄入量越来越低,同时也是有大量的私盐出现。
朝廷对私盐贩子的处置是相当严厉,超过一石数量就是判斩,几乎没有哪个私盐贩子会低于这个数字,所以盐枭基本上都是啸聚诸多亡命之徒,遇到转运司的辑私营的厢军,动辄就是以命相拼,因为被抓住了,除了年在十六以下,否则几乎都是必定被斩,没有被宽恕的可能。
就算如此,由于私盐是暴利,贩卖私盐的盐贩子却是越来越多,屡禁不止,甚至越演越烈。
就算私盐,也是要熬煮成盐,然后想方设法的贩卖,被杀和被抓的需要安家费用,私盐的盐价,大约是在官盐的一半左右,其成本也并不算低了。
方少群一时也想不透,只能将目光又看向徐子先。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三步并两步
“凤岐猜的差不多了?”徐子先正好也看过来,两人目光相对,徐子先笑问道:“凤岐不要藏拙,说说看?”
“世间赚钱的东西,无非就是量,与人最息息相关的,就是盐酒茶布这几样。”方少群笑了笑,说道:“布,丝,茶,铁,还有油,粮食,我们都在设法努力,东藩是宝岛,最少咱们现在开发的这一块地方就是宝地,这么大的平原,气候温润,最适合作物生产。加上咱们侯府调度有方,各位都相当出色,成功是必然之事。但要说投入千多贯,就能获百万贯利,恕我实在想不出来。我只隐隐想到,君侯怕是要在盐上做文章?”
“我真是服了。”徐子先朗声大笑,对众人道:“凤岐的脑子是动的真快。”
各人都是有些懵懂,傅谦笑道:“盐法我也懂一些,火煮法,是将盐卤水煮开,熬煮到一半加一半水,再熬煮,再加水,再熬煮,如此反复,才得精盐。井盐法也相差不多,除了咱们能在东藩发现青海盐池那样的好地方,不然的话,说投千贯钱得百万贯利,我也想不太明白为什么可以做到。”
傅谦一说,众人索性便是不再想下去,只是拿眼看着徐子先。
孔和却说道:“现在岛上的人也是吃细盐,其实盐饼也可以,省不少钱。”
徐子先摇头一笑,说道:“我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黑盐的质量我是知道的,也是实在穷到没有办法的贫民才会用这个东西,聊胜于无罢了。适才我们吃羊肉,羊肉很鲜美,但如果我叫玄平你用黑盐饼下羊肉,怕是美味就要减去大半的味道了,是不是?”
孔和默然无语,抱拳道:“是我失言了,也不在这么一点开销上。”
“是的。”徐子先道:“盐价昂贵,官府并没有多收多少,因为人们可以用很多办法来减低对盐的需要,用更劣质的粗盐,用盐饼,或是宁愿浮肿些,少吃盐,少吃油。这些东西,是生民百姓最需要的必须品,我们大魏却是用这个来赚钱。朝廷越来越失人心,天下板荡,禁军无力,厢军不堪用,根子上就走错了。不是蓄积更多的民力财力,然后使朝廷多收益。而是竭泽而渔,这样下去,便是恶性循环,便是没有东虏的威胁,朝廷迟早也会陷于内乱而不能自拔。陈胜吴广,大泽乡的故事,距离不远了。”
李仪沉吟道:“其实我大魏对百姓已经算不错了,自大魏建。国至今,并没有大规模的造反,就是明证。”
“但小规模的造反也不断不绝啊。”徐子先道:“本朝的信史长编,自建。国至今,大小超过千人以上的谋反有一千多起,万人以上攻陷州县的也有过百起,现在更是荆湖间遍及群盗,西北一带更是有流贼为患,规模已经达数万人之多,禁军也不能制,因为流贼往来飘忽不定,所至之处贫民皆揭竿响应,斩木为兵,杀掉官吏,抢掠富户,这说明什么,百姓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大魏之所以没有大规模的叛乱,无非就是在荒年放赈,招募壮丁为厢军,这两样政策能坚持下来,方是没有大规模叛乱的最要紧的原因。而朝廷能做这样的事,还是因为一直有海外贸易支撑,若海外贸易萎缩,境内流贼增多,朝廷财赋不足,几年内就会星火成燎原之势,无可复制。这不是危言耸听,近几年来,我注意到泉州,广州,明州,江陵,这些贸易的重镇海外来船和出海的船都是减少了,咱们出境的船减少了两成左右,外来的船少了三成左右,这种趋势会越演越烈,你们知道是为什么?”
方少群道:“海盗为患?”
“不止是海盗。”徐子先道:“海盗没有必要也不会去持续不停的抢掠商船,弄到人人不敢出海,他们还怎么维持?除了海盗外,天方支持的满刺加对兰芳和三佛齐等国的战事,这是最要紧的原因。战事不停,地方不安,人们还哪有心思做生意谈买卖?满刺加想要打下马六甲,那是东西海域的咽喉地方,他们咄咄逼人,又有天方和泰西各国的战事越来越激烈,所以都影响了商业和航道。大魏这十来年,一直不能固本清源,始终做着杀鸡取卵的蠢事,海税外贸收益减少,就对内加税,这他娘的是什么道理?海贸减三成,内陆的瓷器厂,茶农,布商,丝农,各行各业都会受到影响。百姓手中无钱,就不会消费,不消费,就更加赚不到钱。没有工商海贸收益,朝廷不能放赈地方,大量招募厢军,于是地方会更混乱,出现更多的匪盗,连年战乱无心耕作,于是田亩荒芜,待大片地方缺粮之后,会有更多的饥民和乱民出现,这就是由治世变乱世的治乱循环。”
徐子先说的很平静,但各人好象是听到了最可怖的鬼故事,连方少群的脸色都变的苍白起来。
眼前这些人也算是大魏的精英,他们知道徐子先的话是完全的真实,没有虚假,更没有夸张。
事实上大魏已经走在这个的道路上了,这些年的天灾,外患,兵乱,民变,西北和河南最为严重,连荆湖那样的产粮区都有大量的流民和饥民聚众为乱。
这就是治世循环,每隔几百年就会来上一次,然后就是死掉全国最少一半的人,甚至更多。
可以这么说,在后世每个活着的人,其祖先都是有逆天的好运,在一次次的大洗牌中活了下来。
远古人的寿命平均只有三十岁,大量的人死于饥饿和疾病,活下来的都可能是部落里的贵族和最强壮的战士。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和机会留下自己的基因。
但到了王朝建立,确定了帝王将相,也确定了权贵阶层能奴役下层的时候,大规模的治乱循环才是真正的地狱模式。
有西哲说过,中国没有历史,无非就是王朝的轮回。
说的有些难听,但确实是一种形式上的事实。
王朝建立,治世来临,人口滋生,土地不够承担过量的人口,制度崩坏,土地兼并,上层腐化,军队失去战力,然后大乱,或是异族入侵,比如五胡乱华或是蒙古入侵,然后是大规模的屠杀和奴役,或是内乱,沃野千里变废墟,人口损失过半甚至更多,然后经过长时间的战乱之后,损失的人口太多,人心思定,旧有的权贵已经被清洗的差不多,社会财富可以再重新分配,于是新的王朝又能够建立起来了。
治乱循环,所谓的多少个朝代,多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无非就是在这个循环里打转转而已。
“所以我们不能慢慢的发展。”徐子先无视众人崩坏的脸庞,继续沉声道:“如果是几十年前,我们可以从容发展东藩,对外贸易,对内屯垦,三十年间,我们可以把东藩做到比福建路相差不多,过百万人口,千万贯收益,以侯府做到这样的事,朝廷定会封我为王爵,各位也可以衣着朱紫,人的一生际遇,到这样的地步也差不多了,何必追求更多?
“但是并不行,外有海盗,内有大片饥民流民,还有东虏威胁,加上天方和泰西各国,我大魏内外俱困,都面比起当年的蒙古入侵还要危险的多。”
“君侯似乎有些危言耸听?”孔和忍不住道:“我看史书,蒙古入侵之时,北方二三千万的人口被杀的只剩下二三百万人,太祖与蒙古相峙,前后从南方移民数百万人,新建过百个州县,方以国力与之相抗,就算这样也是死伤百万军民方将蒙古驱出华夏,若非太祖横空出世,怕是华夏早就为北虏之奴了。”
“就算如此也不是太可怕。”徐子先微笑道:“北虏的文字都是东拼西凑,其是几十个草原部落集合,没有传承,也没有典章制度,连文字也没有,只有几个口口相传的故事。什么叫蛮夷,这就是蛮夷。用泰西人的表述来说这叫低等文明。而华夏,有典章制度,文字传承,有文明的核心,北虏和我们就是低等和高等,这不是歧视,人有高有矮,有聪明就有蠢的,强行以为人生而平等,这是胡扯。种族之间,也是有差距,有发展的快而好的,也有慢一些的,群体中会有强壮的,聪明的,也有蠢的。各族生于不同的地方,自会有不同的特点,比如近海的,就擅长驾船喜欢冒险,在山里的,会擅长射猎,闭塞保守些。农耕的,会产生秩序和持续下去的文明,因为农耕的特点就是这样。北虏擅骑射,但他们是在塞外苦寒之地,生活很艰难,所以不会如我们这样叫子弟读书,明礼,上进,他们只是骑射而已,更不会有算学,商学,科学,更不会有诸子百家。所以就是有高等和低等。但我们和天方人,泰西人的较量就不同了,他们也有自己的诸子百家,也有算学,有法典,有文明,他们的文明不下于我们,甚至在某些地方比我们强。我们也有比他们强的地方,他们也有比我们强的地方,这很合理。一旦我们输给天方人或是泰西人,我们就彻底完了。北虏进来,华夏还是华夏,天方人或是泰西人进来,华夏的人种可能还在,文明就会彻底消失。天方人征服的地方,泰西人征服的地方,皆是如此。所谓亡国,或是亡天下,区别就在于此。”
在场的人,俱是一时英杰,待徐子先说完之后,他们已经尽明其理。
有人沉思,有人激动,方少群激动的咬着自己的嘴唇,现在他已经深深感觉自己当时决定随南安侯南下,真的是此生到目前为止,最为英明的一次决断。
放眼整个大魏,见事如此明白,如此深远,对危都剖析的如此清楚的人,无非就是眼前这一位君侯!
方少群激动的不能自己,说道:“我早就看的明白,将来大敌,不仅是北虏和东虏,更有天方和泰西诸国,现今和以往完全不同,以往汉唐之时,有葱岭沙漠之隔,汉时只知道有泰西诸国,并无天方,唐时乃有天方,唐军为了与天方争雄,安西节度使高仙芝与天方军会战与恒罗斯,唐军因铁勒军背后叛主而败,但元气未伤,高仙芝正欲整军再战,却又遇着安史之乱,结果葱岭以西,不复为唐所有。至唐末,阳关以西诸州皆限于回鹘,而回鹘,臣服的便是天方。待唐亡之后,我大魏兴起,夺回兴灵诸州,但始终还是不得再复西域,就是因为回鹘亡后,西羌诸部皆臣服天方,其后有天方诸国,若我大魏西向,便是要与其诸国交战了。若此,诚为国力所不及。到如今,不光是有西域一个通道,要越几千上万里之远才能彼此交通,现在有舟船之利,由天方泰西诸国下海,若沿途买卖经营,半年可至,若一意东向,两个月便至我大魏之境。这在几百年上千年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可是朝廷对付东虏和北虏这样的蛮夷都难,又怎么会将目光投注到天方人和泰西人的头上?现在的局面,若天方助满刺加灭三佛齐和兰芳,要不了多久,这些地方就全部信奉天方教,成为天方的诸侯国之一,接下又是哪一国?吕宋,倭国,暹罗?我大魏影响所至,华夏文明教养过的地方,几乎都成他人囊中之物了。待天方人到我沿海地方,不断骚扰,传教,占据地方,到时候不要说大魏,就是华夏也完全无救了。”
李仪喃喃道:“我一直关注的是北虏和东虏之事,现在听君侯和凤岐这么一说,才知道另有危机重重啊。”
“是的。”方少群脸色激动的成惨白色,他道:“若不重视,不及早设法,恐怕十年之后,我们在南洋就没有立足之地,二十年后,占城,真腊,暹罗,安南,诸国亦不复存在,三十年后,当我们进入知天命和花甲之年的时候,福建,广东,广西,俱不为大魏所有,甚至是东胡北虏与天方隔江而治。”
“这也太可怕了。”孔和喃喃道:“若真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徐子先面容沉毅,语气也是相当坚定的道:“所以咱们只能赶紧把手头的事情给做好,不要迟疑,不要犹豫,不仅要奋发向上,甚至要把三步路并做一步走才是。”
第三百二十二章 深耕
说话至此已经是二更时分,打更的更夫在侯府外经过,向着数里外的定居点方向走过去。
而众人都没有倦意,甚至精神都是更加的集中。
徐子先叫人知会内宅,送一些宵夜过来,过不多时,有人煮了扁食出来,这东西南方人吃的少,但贵人们偶尔会吃一些,因为走南闯北见识的多,各地的小食都会令家厨学习。
扁食是每人一小碗,聊以充饥,夜晚也有些寒意,汤里加了一些胡椒,使得汤有些微辣,可以驱寒气。
众人一时吃过了,徐子先至此也不卖关子,对众人道:“我有一种晒盐法,可以在海边建筑盐池,我看过了,由花溪往东南方向近二十里,原本也是盐大使和灶夫们煮盐的盐场附近,大片的滩涂地,很容易建筑起盐场,围海晒盐。”
“晒盐?”傅谦道:“想以阳光晒干海水,这怕是很难啊?”
“并不难。”徐子先道:“建高低不等的盐池,不断的引海水入池,来回的搅拌,逐渐结晶……嗯,先建一个池,所费不超过千贯,到时候我们再看。”
众人将信将疑,但也都是知道徐子先向来都是有的放矢,当下孔和最为兴奋,说道:“君侯可知道产量?”
“只会比你想象的高。”徐子先自己也是极为兴奋,这一次因为和傅谦闲聊,他想起一件相当要紧的事,然后观察地形,结合自己所知道的知识,知道事情大有可为,可以说他是最为兴奋的一个。
如果成功,一年是百万贯起的利润,可以高达数百万贯,和朝廷的盐法管制无关,可能会稍稍触及及转运使司的利益,但考虑到朝廷将他放在东藩这样的荒岛上,原本就有些愧疚,只要明面上不是赚的太狠,打压的反而是私盐市场,加上律令允许,开荒法原本就规定岛上宗室有煮盐铸铁开办工厂的权力,若非如此,怎么能吸引人到这样的荒岛上来?
若是此事成了,一年增加几百万贯的收入,加上棉田茶田油坊生丝,几年之后,岛上的收入会高到令人难以想象。
另外还会继续开荒,在一些丘陵和边角地上大量的种植甘蔗。
岛上的天气相当适合种甘蔗,甘蔗会很快生长,并且出糖率相当的高。
不需要很高深的技术,榨糖太简单了,可以在很短时间内就弄出来。
所需要的就是大量毛驴,用来不断的转动机器,这一点来说榨糖机似乎在历史上没有水利带动的,但可以叫傅谦试一试。
如果不成功也无所谓,糖在这个时代和盐不同,盐是身体必需品,不能替代,糖可以不吃也不会对身体有什么不好的影响,食物就会产生糖,只要吃饱饭就会有饱腹的幸福感,饭后甜点在这个时代是少数人的奢侈品。
糖的产量不需要太高,也不必太急,但要保证价优质廉,这样可以迅速打开市场,获得大量的市场分额。
在全国的有钱人,或是中产以上的身份,总是喜欢吃一点糖,喝一点甜汤糖茶之类的东西,就算是普通的农夫家庭,只要不是赤贫之家,过年的时候走亲访友,用糖水煮两个鸡蛋,这是待客的最高礼节。
这个风俗在很多地方一直保持到几百后,现代社会的早期,徐子先的小时候跟爷爷奶奶过年时走亲访友,最喜欢的也就是这一味糖煮荷包蛋。
所以这个市场也并不算小,可能比想象的要大。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孔和颇感怀疑,但对这事只能全力支持。
“到时候你不要难以自持。”徐子先开了句玩笑,不过没隔多久就发觉自己一语成谶。
……
“天热起来了。”徐子先和小妹,秀娘三人一起坐在盐场上方的堤岸上,按徐子先的要求,做了一些冷食带着,支起了烤架烤肉,用油布铺在地上,三人盘腿坐在垫子上,吃着东西,吹着海风,看着眼前蔚蓝大海。
就算有海风吹拂,天也是给人有些炎热的感觉,已经是五月上旬,时间过的很快。
这种新奇的吃法令小妹和秀娘感觉很开心,两个女子都不到二十,在徐子先身边她们过的很快活,南安侯府没有长辈尊亲,没有约束,徐子先更不会管她们,所以她们过的很快活,也很放松。
小妹和魏翼的亲事只是双方都有默契,还没有进入到正式的六礼环节,不过小妹和魏翼日常会有通信,往澎湖的船隔几天就会带两边的信往还,徐子先感觉到明年,小妹十五岁了,差不多可以订亲决定下来,然后再过三年,十八岁的时候出嫁比较好。
尽管在后世还算是早恋,但在这个时代,十八岁出门在权贵家族已经算偏晚了,陈文?今年也就十七,出嫁的时间刚刚好。
在两个女孩子的笑声中,徐子先关注着盐池的进展。
一个个环形的盐池差不多已经快建好了,按徐子先的要求建成高低不同的池子,然后还有引水和蓄水池,也准备了不少合适的工具。
原本的盐大使在煮盐上很有经验,尽管对眼前的事很迷惑不解,但其带着一群盐夫灶夫相当配合,加上征调过来的壮丁,把事情做的很漂亮,徐子先已经决定将其留任。
这么一个大型的晒盐场,用上过百人手也很正常,徐子先估计,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晒盐只要十几天就能完成,一个池子可以产过万斤,眼前十几个盐池,半个月能出产十五到二十万斤盐,一个月四十万斤。
这个数字如果是按官价出售就是一千六百万钱,就是一万六千贯,这距离徐子先投一千贯收入几十万贯相差还是比较远的。
好在现在才花了三百贯不到,如果一切顺利,附近还要建二十多个盐池,用工最多时过千人,但日常维护管理和铲盐装包,不到三百人都足够了。
月产值达到千万斤左右,按私盐价出售,差不多也能达到一年三百万贯左右的纯利了。
这也差不多了,要是再多,朝廷就该着急了。
当然如果再过两年,朝廷盐法彻底崩坏,对各地失去控制,再多造盐池,把出产扩大到两三千万斤,获得五六百万贯的纯利,这也未尝不可。
傅谦对眼前的事很好奇,但是他太忙碌,各处的事情都要他这个匠作司的大佬去奔走。
特别是最近铁器购买不易,岛上开始自己修筑炉房,准备先试用传统的铸铁法,用柔铸钢法,制造弩机需要的精钢,这很不容易,耗费也大,暂时只能小规模的试行。
很多机器,包括水利上所用的机器,如果用钢为铸件,使用的效率和时间都会大大延长,包括膛床铣床之类,都很需要。
另外傅谦在试做螺母,运转水力榨油机,还有锻捶机,都需要螺母。
“阿兄,这真的能出盐吗?”小妹吃着徐子先刚烤制出来的海鱼,脸上满是欣赏之色,但扫到那些高低不同的盐池时,眼神里还是有不相信和担心的神采。
“放心吧。”徐子先适才已经下去过,看到海水逐渐变浑浊,并且有明显的要晶化的迹象,他令人再放一些水进盐,然后再搅拌,接下来就是继续此前的动作,一次次如此进行,很快就会成功。
众人在海边呆了一会儿,秀娘要与徐子先共骑,她坐在马的前部,徐子先坐在她身后,感觉到娇小身体里蕴含的青春活力,闻着少女的香味,感觉自是不坏。
“真希望这一天不要过去。”秀娘近年来都在和小妹一起看书,说话已经和以前不同,此时她眼中有些忧郁之色,看着海天一色的景致,情不自禁的依偎在徐子先的怀中。
“放心吧。”徐子先当然知道怀里的女孩子在担心什么,用力揽住她,策马慢行,轻声道:“文?你见过,是个大度的人,我亦不容后宅失火。我是男子,但精力要用在军政大事上,此生大约就是你们两个女子了。若十几二十年后,我到了中年,想要再纳妾的话,你可以拿我今天的话来堵我。”
“我可不敢。”秀娘娇笑道:“这事也不是我的责任,了不起将你今天的话告诉那未来主母,由她来说。”
徐子先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
……
“春耕浅,秋耕深,”李国柱和黄父,黄母,还有十七百户一千多个男女丁口一并赤足走在田亩之中,或用单马,或用骡,或用牛,众人一起犁地,一起唱着春耕时的歌曲:“春耕如翻饼,秋耕如掘井,春耕深一寸,可顶一遍粪,春耕不肯忙,秋天脸饿黄,耕好耙好,光长庄稼不长草,庄稼不认爹和娘,精耕细作多打粮……”
歌声悠长,充满韵味之感,徐子先和李仪,陈佐才等人站在一旁听着,脸上都露出笑容。
这田地已经翻过几次,灌过水,田都浸透了,粗耕过一次,且是深耕,石灰也烧过了,田里从原本遍布灌木和碎石,上一回就被清理干净了。
然后再一次下肥,这一次大规模的使用了河泥,早前用过一次,此次是河泥和岛上收集的粪便并用。
味道当然是不敢恭维,很长时间徐子先都不愿走近到田亩之中。
到了五月中,播种的时间终于到了。
头一年的田亩还不算熟田,尽管采用了很多办法,但大自然的规律在,徐子先也不愿挑战它。
种水稻的话这个时间也是正好,天气也好,事实上东藩可以种一季早稻,再种一季晚稻。
占城稻早就传入大魏,最少在广州和福州都早就流传开来了。
这种稻在有些地方可以一年三熟,在东藩没有办法三熟,两熟是完全可以的。
如果将来有二百多万亩地,一年种两季稻,每次收六七百万石,两次收一千三四百万石,这个数字是相当的惊人,这是最理想的状态。
徐子先努力到现在,就是想要一种最理想的状态。
第三百三十三章 农官
在深耕之后,李国柱奉命小跑到徐子先等人面前,禀报道:“君侯,现在我们要开始将豆苗分株栽种。”
“你们自做去,不要管我们。”徐子先笑道:“十七百户的刘百户官还在隔离所,他反复发烧,但好歹是挺过来了,你们好好做事,免得叫他在隔离所还悬着心。”
徐子先在数日前曾经至隔离所,探视那些被隔离的病人。
岛上的疫情还是在缓慢的发展着,一个隔离所都不够用了,现在又在建另外一个。
这也是徐子先的坚持,隔离所建的极好,距离最近的定居点也有十来里路,虽然偏远,但风景秀丽,居住条件不差。
所有的服务人员都尽量远离病人,除了大夫们和助手之外,发热病人都是被隔离开来,免得传染时疫。
若反复发烧,就要加长隔离的时间,刘百户这样的病人已经进入二十来天,反复发烧几次,预计就算康复也得再过十天以上的时间才会被放出来。
这些办法算是有效的杜绝了大规模疫病的爆发,但肯定还是会有起伏,另外也无法根治,现有的救治办法只是尽量挽救病人的性命,这也是值得庆幸的事,到目前为止,有一千多人感染了时疫,先后有三百多人治愈出院,但还有七百多人被隔离着,因反复发烧而最终不治身亡的,到现在还没有超过二十个人。
这真的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听到徐子先的话,感觉到南安君侯的温和与善意,李国柱内心十分激动,忍不住抱拳道:“我等一定好好做,我们漳州流民,若不是得君侯救助,现在还不知怎样,若不好好效力,岂非是禽兽不如。”
这种话徐子先已经听了很多次了,当下只是微笑回应,并没有多说什么。
天气很暖和,四周放眼看去阡陌纵横,到处都是在深耕和种植豆苗的人群,一眼几乎看不到头。
几百亩地就给人很空旷辽阔的感觉了,甚至视线最多能看出不超过千亩的范围,而眼前这十七百户的地盘就有五六万亩大,一千多人要在几天之内把所有的豆苗都种植下去,这个工作量也并不算小。
好在畜力充足,肥料,水利都很充足,而且相当的方便。
一户家庭种植一百亩到二百亩,豆苗是早就栽培了,现在长到合适分析种植的时节,每户家庭,每个人都在忙碌着。
田埂上长出了浅浅的青草,徐子先就坐在田埂边上,身上被太阳晒的有些燥热,但还好,不至于叫人汗流浃背。
四周是土地的腥味和粪便,河泥的臭味,还有青草的香气,以及那些分水渠道带来的水冲涮泥土时的味道。
号子声,牛的哞叫声,马的嘶鸣声,还有水流声,不远处一处小树林里鸟儿的鸣叫声也是不停,给人的感觉相当的不错。
护卫们散在田间四周,按着刀在巡行着,司从曹的管理很严格,就算是在这样的田间,四周都是官户农人,护卫也并不懈怠。
事实上十七百户在内的所有百户,不管是猎社男子还是弓箭社的男子,要求和标准就是弓箭不得离身。
就算是在耕作的时候,很多男子也是将自己的弓箭放在田间地头,只要跑十来步就能取得到。
土著们已经被打服,近来也没有再烧荒,双方不仅相安无事,且很多土著部落已经开始与南安侯府进行正常的贸易。
这使得人们更加心安理得的进行着劳作,辛苦是肯定辛苦,赶着牛或骡马耕地,但骡马和牛并不能做细活,培土,浇水,施肥,这些事还是得人来做,不管男女,包括所有能自己走路的孩子都得出一份力。徐子先没有出汗,但很明显,农田里的人们都是很快就汗透重衣了。
但人们的精神相当愉快,喊号子之余,很多妇人都哼着小曲,在经过这一片田埂的时候,人们神情愉快的向徐子先施礼问好。
现在所有人都对南安侯突然现身都不感觉奇怪了,君侯年轻,精力过人,每天陪武卒训练,带着府军翻山越岭的拉练,带着骑兵沿岛骑行训练骑术,巡看海边的小型城堡,查看船场里修复船只的进度,还得去澎湖视看水师,抚慰水师将士,阅看舰队……牧场更是徐子先隔几天就要去一次的地方。
不止一次,人们在黄昏时分看到戴着梁冠,穿着白色或青色戎服,骑着大青马在官道上往返的南安君侯。
高大,年轻,温和,对所有人都面带笑容,亲近而制定了详细的法规律条,任何人不得违反。
温和的笑容之下也有不容触犯的威严,这几个月来,不守规矩,不能安心从事工业或农业生产,浮华浪荡,酗酒生事而被责打军棍,被驱离出岛的也有过百人了。
任何群体都有好人坏人,流民中也有长期混下来而失去了生产能力的无赖混混,他们跟着上岛,却不能安心呆下来,宁愿混日子,对这样的人或家庭,南安侯府也不能容忍,把男子打上一顿,然后丢在船上,一路送到福建,在岸边直接丢上岸,户籍被注销,成为黑户,这就是他们最终的下场。
这种处置并没有隐瞒任何人,南安侯府不要求人们累的吐血,但相对而言,侯府为所有人已经付出了过百万贯钱,这是一笔巨额支出,对朝廷来说都是如此,那么移民到岛上的人显然在头几年也不会有什么舒服日子可过,都要付出辛劳。
再过几年,壮劳力会输入更多,可能会有更强壮更能吃苦的人负责种地,而事实上来说,对这些移民和流民来说种地也没有多苦,在他们的原籍,他们一样要吃这些苦头,并且用劣制的农具,也没有牛马,要将人套在犁上来耕作,汗滴不止,而收获菲薄,甚至不能吃饱,半夜时妇人奶、水不足,孩童饿的直叫唤,这种残忍的景像才是人们生活的常态。
象在南安侯府这里,对这些农人来说简直类若天堂,有什么辛苦是不值得的?
“种豆在这个时候正好。”傅谦真是忙的满头大汗,在田间奔走,教导那些农人按他的办法来种植豆苗。
在他身边是十来个农房的吏员,平均年龄在二十来岁左右,正是好学和能学习的年龄。傅谦是杂学大家,不仅是工匠技艺上的学识过人,农学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但徐子先不能把所有事都交给傅谦一个,大学堂和中小学堂还在筹建,农学堂已经开办,并且招募的全部是二十左右的吏员和生员,只有这些人才有资格入学。
这些青年人学的都不错,其中有陈介,贾胜之,林子壮等人都是一时之学,学习很快,这一次种豆之事,农学堂的学员们出力也是极大。
“肥种要分开。”陈介满头大汗的对身边的农人们道。
他是个矮个青年,福州生员,有秀才功名但已经无心继续附学读书,主要原因和陈道坚一样,都是因为家贫。
大魏的科举制度相比较明清要更合理一些,秀才只是入门,每隔三年考一次发解试,有了举人身分入京会试,如果不得中进士,则举人身份自然取消,要等下一次再重新考试。
秀才没有太多特权,也不会有多少财富,如果家贫者就很难负担一次又一次的举人试和进士试,陈介试过一次,暂时是没有能力试第二次,南安侯府高薪招募人才,陈介在农学上的成就不低,顺利被招募,他是希望在这里赚取一些薪俸,养活妻小的同时能攒出下一次进士试的费用。
不过,到岛上几个月后,很明显陈介的闲暇时间都用来钻研杂学农学,经学诗赋已经被他抛诸脑后了。
这种情形很多,贾胜之,林子壮等人都是差不多的情形,这些年轻人都相当的聪明,只要愿意学就能在很短时间掌握很高深的学问。
就以农学来说,很多人种了一辈子的地,也未必有这几个二十左右的后生懂得的多。
“肥施半掌深,于种苗左侧下。”陈介用袖袍角抹了下额角的汗水,继续道:“半个月后第二次施肥,河泥与粪便各半,粪便不足便专用河泥,上层大半掌深,施肥三分之一,下层一掌深,施肥三分之二。粪肥在施肥前要发酵,用耙耙松,咱们没有起垄,施肥时要小心,不要抛洒浪费。”
贾胜之和林子壮等人,则是帮着农人们分清株苗的长势,将弱苗甄别出来,弃之不用。
这些事在农学上算是简单的学识,但和这个时代的特点一样,技术传播慢,甚至失传,不传。
在这些才智之士面前,种了几十年地的农人们也只能保持敬畏,这便是知识的力量,而在大魏,在华夏,尊重智识之士一直是一种可敬的传统。
“一种要深耕。”傅谦站在田埂上大声道:“要杜绝田鼠为患,一定要小心,大豆株苗的天敌便是田鼠。另外灌溉一定要保持,还有,除草更是每天都要进行,不得懈怠!”
豆类的种植还是较为方便的,天时也正好。
豆类分红豆黑豆黄豆绿豆若干种,种植范围最广,脂肪含量高,热量高,用途最大,可以做豆腐和榨油的当然是黄豆。
东藩种植的当然是产量更大的黄豆,在北方一般是六月种植,九月到十月收获,是晚豆。
江淮地方则种早豆,二三月就种植,夏天收获。
东藩种植的是四月到五月中,到八月中九月初收获。
如果顺利的话,收获豆类后就不种植作物了,培土,施肥,蓄积地力,到明年土地肥力就相当可观,可以大部份田亩种稻,一部份田亩种豆。
也可以开出更多的土地来种豆子,用来肥田。
第三百三十四章 海外
傅谦嚷了几句后回到徐子先身边休息,一屁股坐下,然后用毛巾擦汗。短短时间,这个曾经不得志的文人变的精干黑瘦,两眼中满是精光,说话果决有力,连傅妻对自己丈夫也是极为满意。
唯一不满的是傅谦曾考虑想纳妾,毕竟现在住的是三进的宅邸,四十多间屋子,除了妻子和几个儿女外,还有雇佣的五六个家仆仆妇,人少了房间显的空旷,可想而知傅谦将来会积攒更多的钱财家业,钱多的话也希望能多些儿孙继承。
此事被徐子先给打消了,筹备中的明法学堂有很多兄弟争产闹到家破人亡的案例,多半是妻生子和妾生子的矛盾产生,厚厚一叠卷宗给傅谦看过之后,他果然不再提起纳妾的事了。
“还得再忙五天不到。”傅谦对徐子先道:“现在有三万多人在田里忙活,每天每人种植五亩左右,由早及晚,一共不到十天时间,我们种植的面积是一百二十七万三千六百二十亩,嗯,差不多是这个数字。”
傅谦半躺下来,喃喃道:“君侯,如果这事不是我自己做下来的,旁人给我说东藩种了一百二十多万亩豆子,就在这短短时间,我怕是以为他是个疯子。”
“移民是从年后开始的。”徐子先也是半躺着,笑着道:“算来也有半年了,这不算什么。”
真的不算什么。
这个历史时空的时间节点相对比较含糊,但还是能判断出来这是文艺复兴百年之后左右的光景,欧洲开始复兴,和天方人争夺东欧到中东的地盘。
在海上欧洲人开始殖民,到处都是他们和天方人争夺殖民地和财富的战场。
各国都开始大发展,商业发展相当蓬勃,原本的小规模的领主制度开始崩溃,大规模的各种行会占据主导力量,再过百年,王室和贵族们都靠边站了,资本的力量开始主导一切。
在资本初兴时,也大约就是这个时间点,英国有了羊吃人运动,并且有了大量的雇工式的庄园。
庄园主们将自耕农家庭组织开除出自己的庄园,开始大量使用雇工。
他们发觉原本要二十个家庭耕作的土地,雇佣五个健壮的壮劳力,使用充足的畜力和优良的工具,获得的生产效率反而比更多的家庭组织要更高效,产出更高。
大量的农民失去土地,被迫到城市里寻找工作,正好资本在兴起,大量的纺织工厂吸纳了壮劳力,海外殖民吸纳了更多破产的农民家庭,大量的英国贫民和爱尔兰贫民踏上了去殖民地的船只,全球殖民开始了。
在东藩,徐子先没有把所有官户变成雇工的打算,但在其后的甘蔗田,茶园,还有豆田,势必会使用大量的雇工,雇工和官户形成良性的竟争关系,这样对徐子先这个大庄园主是最为有力的情形。
小家庭模式的官户是稳定的基石,也是以后官吏的最大来源,更是最好的征兵对象。
他们会以保护所得的一切为目标,稳定,坚毅,敢战。
这也是盛唐时的府兵,唐中后期的节度使也有相当的战力,使用的是职业军人。但唐初到中期的疆域,无数场赫赫有名的胜仗都是府兵们在大将军的率领下打出来的。
唐的府兵来源于自耕农,来源于建国初期的授田,每家每户由国家授给足够小康生活的田地,然后他们替国家服役,自备战马,横刀,骑枪,弓箭,然后替国效力,出身入死。他们就算战死,有子弟继承家业,生活不会困顿,所以府兵们勇于冲杀,保卫他们所拥有的一切。
在府兵冲杀的时候,他们身后是自己的田亩,家人,充足温饱的生活。
当土地兼并开始的时候,贫富不均,上欺凌下,府兵制度便由此崩坏,唐朝只能改府兵为募兵,授节度使长期镇边,这就是祸乱之源。
东藩现在的一切都做的很对,鼓励工商,对外贸易,最大宗的产出是粮食,最多的群体是自耕农,所有的土地在法律上属南安侯府,但人们获得了充足的土地,温饱至小康的生活,男子们势必要为这些甘愿抛洒热血,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府兵制。
更加高端,更多人可以获得更多的利益,比如成立贸易公司,每个投入付出多的人获得的红利就越高。
土地,自耕农,商行,船队,贸易,军队,这是一个更高端的府兵制,会产出一定数量的职业军人,但充满着府兵的责任感。
小小的岛屿,迸发出更强的力量,这并不是奇迹和痴人说梦,而是基于时代的进步。
如果是在千年前的汉唐之际,管制更严,人力更少,船只更少,贸易的幅度小,除了可以做最原始的屯田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而荒岛之上的屯田不会有什么结果,只能在大陆上发展,如曹操和李家那样,曹操是宦官势力和士大夫势力的结合,他的根基不如袁氏,所以他战胜袁氏集团就相当困难,而可以横扫张鲁刘表这些弱势的势力。
到了唐得天下,无非就是源自北魏六镇产生的关陇武装集团的支持,李家屯田养兵,李世民可以横扫群雄,唐军的后勤能力是最重要的原因,没有别的。
如果是那个时代,徐子先现在的身份地位想获得士大夫们的财力和人力支持,几乎是没有任何可能。
群雄逐鹿的时候,慢一步可能就再无机会。
如朱元璋那样顺势而起,剪除群雄,逆天北伐的存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也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平均亩产能到多少?”徐子先坐直身体,傅谦能不顾形象,他却只能稍稍放松一下,那么多人时时刻刻在看着他。
上位者有上位者的荣耀,权力,金钱,但也有无形的束缚。
据说所有的天子坐椅都是四边不靠,官家富有四海,但就是没有一把可以舒舒服服坐着的椅子。
“不好说。”傅谦道:“东藩的气候很适合,豆子也是喜欢暖和的天气,温润些更好。只要注意防虫害,防田鼠,时时锄草,我想每亩一石以上是可以保证,多了不敢说。”
“这还是咱们已经深耕几次,水利做的极佳,还上了河泥堆肥。”傅谦笑道:“很多新田种豆子,能收几斗就不错了。”
“我觉得能到两石。”徐子先道:“咱们可能收几百万石,过亿斤的豆子。”
“现在豆子卖三百钱一石,”傅谦道:“谷子卖五百到五百五十钱一石,油就贵的多了,还是榨油赚。”
“现在粮价还没有到高峰。”徐子先道:“榨油是肯定要的,还可以给各官庄的作坊做一些豆腐分给官户,军队,工厂,船厂,船队,都可以给相当多的豆子,咱们中国的船只向来会在船上做豆腐发豆芽来补充维生素,这个天方人不懂,泰西人也不懂,所以他们经常会得败血症。”
“我明白了。”傅谦道:“豆子保存要脱水,防潮,这事在东藩不好做,但我们能做好,现在就筹建吧,准备建大型的仓库。”
“要比你想的还要大。”徐子先道:“底下还有稻米,棉花,生丝,茶叶,糖,要分门别类,建在军营内里地方,最好找个四面环丘的所在,可以建丘陵上,易通风,防守,防火。”
“好的,”傅谦坐直身体,答应一声,接着笑道:“君侯还真是事无巨细,皆能考虑周全,相比之下我就差远了。”
“当你能综览全都的时候,都势要推着你多想多考虑。”徐子先脸上也有些疲惫,他道:“如果想的不周全,那么最终的结果会叫自己难以接受,还是不要为难自己,凡事多想想,多想几步比较好些。”
“牢之不知道怎样了。”傅谦盘腿坐好,感慨道:“咱们这里算是欣欣向荣,如果船队在吕宋和倭国都先一步建立贸易关系,咱们的布,茶,丝,糖,都能顺利的出售,侯府在东藩就真的发展起来了。”
“此事不必急。”徐子先倒是很悠然,说道:“第一,牢之是个很能干的人,虽然年纪比我还小几岁,但已经历练很久,非一般的人可比了。其二,咱们的货质优价廉,打开销路,甚至供不应求是理所当然之事。”
傅谦点了点头,勉力起身,又是向远方的田亩中走去。
……
“呃……”陈道坚吐了几口酸水出来,甩了甩脑袋,终于是清醒了过来。
福一号经过数日的航行,终于抵达了长崎港的码头。
这一片海域还是和澎湖一样,蔚蓝的海水,简陋的码头,所不同的就是有各式各样的人群,大片的海船停泊在港口各处,船帆有升有降,船只有入有出,显示出与澎湖截然不同的繁忙景像。
几天的船上时间还未使得陈道坚精神和体力崩溃,只是略感不适而已。
年不满二十的后生精神体力都处于人生的巅峰期,陈道坚吐了几口酸水,又痛痛快快的喝了一壶清水,整个人都是缓了过来。
福一号的船长郑绍来,副长林清臣,贸易副使林贵,正使当然是陈道坚,不过众人知道,陈道坚这一次主要是亲身参与,其后会向南安侯汇报,汇总经验,他不可能长期担任正使。
船上的甲板长黄来贵在下令放下船帆,船只在倭国这里会停泊较久的时间,毕竟这一次要建立长期合作的贸易关系,寻找靠的住的贸易伙伴,以在此前的经验来说,倭国这里的大商人很多,但最好是找当地的大名来打交道,这样可以在商业上合作,在当地的很多权益也能够得到保障。
郑绍来指一指停泊在远处一处港口里的船只,俱是大船和战舰,他小声道:“陈正使,那里就是康天祈的船队。”
“他们和倭人是一体吗?”
“也不算。”郑绍来道:“康天祈只是在这里放着一支舰队,其人在琉球居住,部下也多在琉球,平时他向西洋各国来的商船收税,也派部下北上南下打劫商船,但并不是太过份。这一片海域总体来说还是较为安全,因为只有商船不绝,康天祈的利润才不会中断。相比蒲行风,颜齐,李旦三人,康天祈和王直向来都是比较安份的大海盗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隐有唐风
“蒲行风正在满刺加那里,到处烧杀抢掠。”陈道坚道:“颜齐和李旦两人,拥众五六万,这是号称,但估计两人也有三万人之众,去掉普通的水手老弱之类,能战之兵也超过两万人,他们近来比较低调,却是在何处为主?”
“他们近来活动是在吕宋外海至大魏南海一带,他们相当凶残,占据海盗,抢掠吕宋各国沿边地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海船只要遇到他们,水手一律被杀,没有一个能幸免,而且多半被虐杀。”郑绍来脸上满是愤怒和惊惶交杂的色彩,可见在大魏当水手,就算能到船长的层次,提起这些为恶的海盗来,仍然是满怀惊恐。
陈道坚默默点头,对郑绍来道:“下船之后,我去考察商行,拜会此间的大名,你们上岸不要惹事生非,多打听各大海盗的消息,以防不测。”
郑绍来会意,对陈道坚点头道:“陈正使只管去,我们已经提前雇好了通事,在这里也买了一幢商行,有办事的吏员留守。我们停泊好船只,就会上岸和水手打听最新的消息,请正使大人放心。”
陈道坚点了点头,这时府军们纷纷从舱中走出,相比脸色有些苍白,神色有点狼狈的陈道坚,这些军人已经是神色如常,在他们于三个月前陆续上船训练的时候,这些水师官兵可也是狼狈不堪,呕吐,几天几夜睡不着吃不下也是很正常的事。
经过几个月的训练,现在他们已经可以在摇晃的船上吃饭,哪怕吃了呕吐,但船身只要晃的不太厉害了,他们马上就能再吃一顿。
吃饭,喝水,睡觉,尽量保存体力,这是水手们的常识,现在水师官兵们也贯彻的很好了。
福一号最多时带过整整两个都的水师官兵训练,现在由于装满了货物,随行的官兵是一哨人,现在的军制是每队十二人为一旗队,每三队为一哨,每三哨为一都。
此次舱房狭窄,所以只有一哨的将士,连同哨长和哨内军法官,文书,旗手,鼓手,一共四十一人随船前来。
在海上的时候,有一哨的府兵护卫,令得水手们感觉相当的安全,这也是水手们宁愿更拥挤一些也愿和水师府兵们在一起出海最大的理由。
舱房是不够所有人一起睡觉的,水手们都是轮班睡,在海上有一队水手轮值,一队维修补给或是吃饭,一队睡觉。
可能将来的战舰专门负责做战,舱房空间会大很多,因为只负载本舰将士的补给,食物,清水,弩箭,兵器,铠甲,就算要带很多武器和食物,战舰的空间仍然很大,一艘大型战舰完全能带上半个营甚至更多,在此时的天方,一些大型的沿海桨船战舰能装上千人,甚至两三千人。
“正使。”哨官钱叔德向陈道坚敬了一礼,说道:“上岸时我们负责你的安全,我派一个旗队的人跟随。”
“会不会张扬了点?”陈道坚对郑绍来道:“不会弄的这里的大名反感吧?”
“无妨的。”郑绍来笑道:“这里的人员相当复杂,日本的大名力量很弱,日常守备的武士不过几百人,以大名的力量只养的起这么多。若是真的开战,他们可以动员几千上万的农民,叫做足轻,但没有甲胄,武器也粗劣,连咱们大魏的团练相比也是远远不如。守备力量不足,就没有办法维持治安,这里日常都有过千商人和护卫进进出出,为了保护自己,大商人是肯定要带护卫上岸的。”
“原来如此。”陈道坚轻轻点头,这些具体的细节只能是跟随舰队至倭国才能了解。
在小船的牵引下,福一号船身逐渐入港,风帆放下后不久,船身轻轻碰撞了一下,终于靠边成功。
接着郑绍来开发了给小牵引船的赏钱,小船上的倭人打扮相当奇怪,上身短袍,和大魏这边相似,下身却只用白布或蓝布兜住裤裆,看起来相当野蛮。
发式也是蛮夷式样,头部四周都剃光了,只在正中的头部留着发髻,看起来怪模怪样。
人也很矮,平均身高和福建路的妇人差不多,福建路在大魏已经算是偏矮了,倭人中的男子实在是太短小了。
领了铜钱后,小船上的倭人头领躬身致谢,头差不多要碰到小船的船舷,再三致谢之后,这群倭人才驾船离开。
郑绍来道:“他们喜欢咱们的铜钱,倭人岛上铜矿缺乏,没有铸钱,所以咱们的铜钱在他们境内流通,也是官方的货币,他们本身是没有铸币的。在倭岛上,唐时的铜钱都常见到,还跟新的一样。”
“还真是异域风情。”陈道坚含笑答了一句,踏上搭好的跳板,很稳当的走了下去。
在他身前,有半队府兵,另外的半队跟随在其身后。
旗队长持着饰有长矛样式的旗枪,走在最前。
陈道坚知道被挑出来到福一号任护卫工作的应该是府兵中的精锐,这些水师府兵在去年就被募集,在南安那里经过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再经过海上三个月的集训,然后分布到各地驻防,时不时的上船出任务。
水师六个营主力仍然驻守澎湖,随时接令出发。
这一次有一个哨的护卫不仅是专责保护陈道坚,也是要保护福一号的船只和货物安全。
在海上如果遇到一只或两只海盗船,遇到一二百海盗是常有的事,很多闽浙的货船都会遭遇这种事。
相比较从广州出发的货船要经过南沙和西沙海面,遇到的可是颜奇和李旦所部的海盗,危险更大,风险也更大,所以回报更高。
浙江和北方船,还有福建船,往倭国,西洋各国为多,风险也是有,但没有广州出海那么严重。
如果郑绍来等人说的是事实,恐怕广州那边的贸易萎缩的更加厉害,毕竟钱再好赚也不及性命要紧。
和大自然对抗,和未知的风险对抗,是这个时代航海者们的宿命,他们并不畏惧。
但如果每次出海都要面对海盗,可能逃脱,更大的可能是货物和船只被抢,人员被杀,面对这样的风险,敢于出海的人便是少很多了。
陈道坚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蒲行风等三盗,未必是真的要抢掠船只货物,他们应该也知道这样的杀戮和抢掠只会彻底断绝航线,使他们再也无船可抢,而是他们根本性的目标就是要断绝大魏对外贸易的商道,从而将大魏的外贸体系彻底斩断。
从这一点来看,蒲行风绝不是简单的盗匪,很可能在其身后是天方国的贵戚。
天方的政体大体是保持着政教合一的哈里发制,但陈道坚知道,不光是哈里发的职位变换在多个天方家族,甚至还变换过种族,到目前为止,哈里发的位置又回到了阿拔斯族的手中,蒲姓在阿拔斯族中也是贵戚姓氏,这么算来,蒲寿高家族至大魏也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很可能是其家族在大魏的一次布置。
只是大魏一直强盛,这个家族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只能暗中积蓄实力,以待后图。
从盛唐时与黑衣大食的交手,唐军战败之后也并未立刻失去西域和对中亚地方的控制,高仙芝战败后,继任的安西四镇节度封常清继续向中亚进发,多次击败吐蕃和大小勃律等异已势力,极盛之时,唐朝京师长安出发,至大唐西部边境要走一万两千多里,很多中亚的国家都习文礼佛,派子弟轮流至长安供职,俨然就是大唐的外藩。
使大唐失去西域的是安史之乱,唐军势力持续退缩,然后吐蕃势力和黑衣大食支持的回鹘得到了西域和陇右富裕之地,大唐内部的战争对国力的伤害大于一百个怛罗斯之役,连长安都几次被兵火所毁,等唐帝国跌跌撞撞的从内乱中恢复过来,却是发现已经不仅失去了西域,连甘凉兴灵夏诸州都不复为其所有了。
那可是汉家故地,包括五原,云州,也就是后世的包头,土默川,这些河套地区的肥沃土地,曾经是汉家故土,后来被柔然,突厥所占,唐时又全部抢了回来,到中唐之后,这些地方陆续失去,曾经是汉家良家子骑马练习骑射的好地方,逐渐都胡化了。
而天方自唐之后,经过几百年的变迁,现今犹存,并且仍然咄咄逼人,谋划对大魏的进攻。
这是一场文明之争,世仇之争,超过五百年的纠葛,阴谋,战争,文明,宗教,可以说是全方位的竟争。
令人所庆幸的就是泰西诸国的崛起,诸国步步紧逼,弄的天方异常狼狈。
贸易,货物,诸多争斗……
陈道坚心有所感,这是一个奋起的时代,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
他隐隐对南安侯徐子先的话有了明确的认识,现在的时代是一次最关键的变革期,所产生的变化会影响到几百年乃至上千年,这和以前大家关起门过日子的时期完全不同,谁能占据主动,谁便可以掌握未来千年之内的世界。
大魏就算不能掌握世界,最少也该奋起,守好自己的大陆疆域,击败蛮夷,立足大海,抢夺先机。
若是在这个时代被蛮夷得手,泰西与天方决出胜负之后,未来的天下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不管是哪一个得手,对未来的华夏都可能是灭顶之灾。
不一定是屠杀到种族灭绝,但文明为人所掌握,控制,压制,直到融和,消灭,消失。
……
入港之后,到处都是鞠躬致意的倭人。
有光头的穿兜裆裤的水手和力夫们,穿着长袍也一样光头留发髻的商人们,有坐在两人抬小轿中的大商人,也有戴着官的倭国官吏,这很容易分的清楚。
不过倭人的惯例,明显是穿着长袍,虎口还有墨汁染的颜色,但他们也是在腰间悬刀,并且走路时也是虎虎生风,和大魏的文法吏们孱弱的身体和精神,完全是两种类型。
武士也是不少,很多武士系着倭刀,长短不一,还有很多武士举着比长?还要长的长刀,有点类似大魏的纹眉刀,但更窄和更长一些。
长?,长刀,太刀,野太刀,打刀,各式各样,林林总总。
陈道坚总的感觉是,倭人重武,看到武士过来,不管是商人,平民,水手,力夫,或是那些官吏样的人,还有僧人们,都是避让开道路,由武士们按着倭刀经过。
这些小矮子,普遍的个头还没有到五尺二的曾经的禁军最低标准,就算现在南安府军大规模的招兵时,五尺二以下的身高基本上是不会被招募的。
个子过高的,耐力可能会差,但劲力一般不小,也会相当的武勇。
五尺七的身高就是一米八以上,这个身高标准是骑兵和弩手的标准,五尺四,一米七二以上,这是一般府军的标准,到五尺二,就是一米六五以上,这是最低档次的标准线,低于这个身高,也就是成年男子在一米六五以下,只能说明从小到大营养不良,这样的身体无法负荷铁甲,不能坚持长途行军,经历艰苦的战事,事实上个头矮小的也可能出武勇之士,但比例比大个头们就小的多了。
倭人武士们普遍矮小,看的出来这些人在成长过程中都是缺乏营养。
有人告诉陈道坚,倭人信佛的很多,不吃肉的不光是百姓,武士和公卿也有很多素食者,或是只吃海鱼,肉类,包括猪肉和羊肉,在倭国都不太受欢迎。
陈道坚感觉这是一种舆论上的洗脑,事实上还是因为贫弱。
倭国在发觉大银山后,民间和公卿武士的财富都大有增长,在此之前他们始终是一个赤贫的海岛居民,在唐时倭人派遣遣唐使至中国,学习中国的礼仪文化,从文学典章到朝廷制度,包括衣着,陈道坚在上岛之后,发觉除了发式,他们的衣袍格式,鞠躬的样子,都隐隐有唐风。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上国天使
大唐可是没有食素的流行文化,只能说明在此之前倭人实在是太穷困了。
海鱼也不是整条的吃,只是分食鱼块,加上酱煮的萝卜,都用小碟装上,看起来很精美,也使得大魏瓷器供不应求,但份量少就是份量少,所以在倭国见不到胖子,也没有几个大个子。
除了倭人之外,海外诸国的人到处都是。
留着短发的吕宋人,有不少还是华商,移居吕宋已经超过二百年了,连发式也是和吕宋人相差不多。
留着散发的三佛齐人,手持念珠走过,他们肤色黝黑,个头也是偏矮,深目扁鼻,看起来相当怪异。
不管是东洋还是西洋,倭人或是吕宋,还是三佛齐,满刺加,或是真腊人,暹罗人,几乎所有各国的人都能见得到。
但陈道坚发现一件事,所有的各国人中大商人较少,多半是船员,水手,或是伴当护卫之类的身份。
很多各国的商船,主事的还是魏人,君侯,商人,船主,十个里头有七个是魏人,不管是现在的大魏人,还是曾经的唐人,这些人的身份一眼就叫人看的出来,那种气质哪怕在海外百年,仍然相当明显。
用南安侯的话来说,华人在海外,东亚东南亚地方都是掌握着当地的经济命脉,当初陈道坚不是太理解,现在他隐隐明白过来了。
听说有一些大家族,在暹罗,三佛齐,甚至满刺加的华人家族,都是富可敌国,隐隐能影响到诸国的走向,这些年来,满刺加正式列入天方属国之一,连国主都改号为苏丹,回想大魏盛时,三代满刺加国王都曾经入大魏京师朝拜,久住不归,甚至两任国主死在京师,当时的宣宗皇帝令在京师外替他们起山陵,两国之间的交谊不可谓不深。
现在却是完全不同了,华人世家在满刺加受到打压,就算归信天方教仍然被列国不可信的防范对象,想如兰芳那样由华人的世家大族建国,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徐子先还隐隐表示过担心,满刺加的华人很多,在现在的状态下是最为提防的一群人,很可能会招来不可测的大祸。
陈道坚很注意一些满刺加来的华商,和天方人一样,他们也穿着白袍,戴着头巾,虽然一看就知道是华商,但他们尽可能的把自己装饰的如天方人一样。
最令人惊奇的就是天方人和泰西人。
泰西人现在到倭国来的还是极少数,他们多半到满刺加和三佛齐就被拦住了,只能往真腊和莫卧儿那边去,听说泰西人航海能力极强,他们甚至能从吕宋海的另一面过来,现在在吕宋已经有一些西班牙人在聚居,常年驻在吕宋,接收从他们在海外送过来的土产,同时把吕宋的货物带回到那边去。
现在的东西方贸易,应该是属于被卡着脖子的时代,并没有畅通,按照正常的时空发展,现在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抢占了大半的南美,荷兰人在北美的纽约兴建了港口和初步的定居点,或许还没有,应该是初步开始抢占南美的地盘。
南美的白银,黄金,各种香料物产被运回欧洲,同时他们发现了从南美到吕宋的航线,然后从吕宋到中国,中国的货物经这条航线运到南美,再到欧洲,后来直接从马六甲往欧洲的航线开辟出来,然后就是南美的白银涌中国,中国的货物和黄金从马六甲进入欧洲,同时还有锡兰的香料,各国的特产纷涌而出。
可以说,在那个时候是全球贸易的发端,和现在的情形略有不同。
现在也是全球贸易的开始,但更艰难,更初级,更粗糙,也更有机遇。
……
南安侯府在港内有自己的驻地办事处,在将来,可想而知南安侯府会成立自己的贸易组织,叫商行,公司,无关大雅,重要的就是岛上的产业只能官办商业,不可能交给民间组织。
在东藩是不存在民间商贸发展的空间,地盘太小,所有的利润点都被侯府抓在手里,不象在福建路,浙江,广州,凭官府吃不下所有的利益,也没有办法将所有的对外贸易全部官办官营。
南安这里就不同了。
不光是重要的资源都被侯府掌握,私商只能是大陆商人采用合作的办法与侯府建立关系,更重要的,也是徐子先对心腹重臣们吐露过的。
兴产殖业,创办大规模的海军,建立海外殖民圈,这都是未来这个官办公司要做的事。
纯粹的官方组织会太“官方”,受制于国内的律法和很多规矩限制,商行,公司,没那么官方,当然也没有那么多规矩。
大魏或南安侯府的府军,到海外抢掠别国的商船,道义上被指责怎么办?
抢占殖民地,烧杀抢掠,总不能说是南安侯的官兵去做这种事?
公司就不同了,半官方,大股东就是南安侯本人,但具体做事的人又没有真正的官方身份,相当的方便,灵活,还易于控制。
一声传召,就能把公司总督叫回来训斥,或是换人,按几年一界换一个总督,配属的官员,将领,军队,经理,还有文员们,殖民地的官员属吏,还有那些外围的势力都是由官方配给,不怕他们会想着独立,因为大半的核心权力在母国政权手中。
这就是公司开辟的好处,荷兰,英国,都成立过向海外开拓的公司,比起各自的国公和大贵族们亲自下场要强的多。
办事处的主事者是一位二等吏员,这也是徐子先在侯府规划上的一次小小的变革。
整个南安侯府现在的吏员人数是五百多人,已经相当庞大。
这是因为徐子先采用了比大魏更精细,更具活力的管制体系,尽管大魏不是那种皇权不下乡的粗疏管理,但相较而言,官吏系统还是繁琐庞杂而缺乏效率,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混乱。
这是改制未成功的后遗症,徐子先只是要将其再次梳理一次就可以了。
徐子先将吏员分为几个大体系,一种是军吏,军中的司法人员叫军法吏,普通的军中司书校书人员称为军吏,他们将为未来的军队管理体系打造牢固的基石。
军政,军法,军谋,后勤管理体系,这些体系的建立需要大量的军吏,相比较大魏的军事管理体系,这样的划分更专业,更细致,更高效。
另外就是有令吏,枢机房和诸房人员,各曹的办事人员,按标准等级划分,比如三等吏,负责某件具体的事务,是办事人员。
二等吏,负责某件事情的主导,比如眼前这个办事处的主管吏员。
一等吏,则是官员的副手,不光是负责具体的行政事务,也要负责与官员会商,确定事务的流程,甚至建言献策。
吏员积劳可以获得奖励,但要升等就相对困难,只有在本职工作上表现的相当出色才会有这样的机会。
一等吏员,积劳和获奖若干次之后,通过文墨律令的考核就能够提升为官员。
官吏并非一体,但官和吏的界限被再一次的打破了。
这才是徐子先认为的官吏之道,官员此后不再经过考试获得官位,而是吏员,吏员从任职那天起就要考试,文法律令考试合格后方能为吏,然后通过立功升等,通过会推投票才能升职,靠裙带关系或拍马奉迎是肯定不行,而希望一考定终身,一次考试就获得为官的权力,这对很多不擅长考试,家境也不能维持长时期苦读的聪明人来说,并不公平。
徐子先现在并不是要废弃科举,他是想把科举官视为选举官,更高的学历,标准更高的操守,更广阔的视野,可以在读书人,普通人,吏员中选取,限定考试次数和人数,他们可以用更高的视野来确定事务的发展方向,但真正的实力就交给事务官去做。
科举官可以务虚不务实,也可以务实,看实际的权力和地位,也看自身的能力。
他们会是一种标杆和道德上的榜样,可以看出国家的大政方针的走向,不再蝇营狗苟,华夏的文明传承,确实有出色之处,掌握了先哲学识的人可以坐在高位上,但理应看的远,懂的多,为国民在道德,技术,哲学,外务包括军事上指明正确的方向。
军吏和令吏之外尚有法吏,专学律法,大魏的提刑司相当专业,但也是弊病,过于行政化。徐子先是希望将法吏扩大,分别为提刑,靖安司,法司等诸部门,负责刑侦,检查,判案等,将原本的提刑司和大理寺划分的更严谨,更专业,并且杜绝用路提刑,府提刑,县提刑这样的划分法,而是分为中央,地方,各聚集区,基层法司,中层法司,高层法司,不管是问案,审断,判决,都是由专业人员来完成,并不受当地官员的约束和指挥。
军吏,令吏,法吏,分别为一二三等,按等级划分薪俸等级,每个人都拥有一定的权力和上进的渠道,这才是徐子先心里最好的官吏之法。
将法司,军队,日常行吏,考核,稽查,财务审核,廉政,分门别类的设立好,确定完整的规章制度,而不是如此前那样的含糊不清,这才是最要紧的。
比如吏职,大魏的吏职就是含糊不清,模糊无比,诸多名义的官吏不分,吏员职责不分,正经的经制吏有的地方超编,有的则严重不足。
每个县衙都会有雇佣的师爷,衙门内外充斥帮闲,那些小人多半是无赖之流,朝廷加十文税,给他们上下舞弄一下就成了五十文,乃至一百文。
吏治不清,向来是王朝末世的标志性的产物,徐子先希望能永远杜绝这一点。
完全不**不利用权力的官吏是不存在的,给予一定的约束,使政府永远在较为良性的基础上运作,这是最理想的状态。
由于薪俸很高,有上进的希望,并且南安侯府的高层已经明确表态,今年冬季会有相当丰厚的年末奖励,海外的外派人员,视表现会有翻倍的奖金,这使得很多真正的聪明人都甘愿被派驻海外,并且乐在其中。
前来迎接陈道坚的就是其中的一份子,二等令吏张伯甫满脸的精明干练,身量中等,穿青色短袍,下摆还掖在腰间,走路时大步迈向前方,走到陈道坚身边时,他远远便是拱手一礼。
“见过陈大人。”
侯府现在的秘书阁左辅李仪被视为官职最高的官员,然后是右辅,接着是各司曹的司判们,如果按品级来算,李仪大约算五品,右辅六品,判各司曹算从六品或七品,不管是几品,地位肯定是远在吏员之上,张伯甫的礼仪相当恭谨,也是主动施礼。
看的出来南安侯府在倭人这里算是有了初步的影响力,在张伯甫行礼的时候,很多倭人和行商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眼光。
陈道坚年方十七,尚不满十八,年轻俊秀,衣着得体,身形高大匀称,显示出完美的中华上国男儿的风采。
至于读书的秀气,长期为官养成的些许贵气,更是令得陈道坚仪表出众的同时,风度,气质,也是相当的出色。
沿途不仅是商人,倭人武士和行人们在瞩目这里,那些妇人们更是用迷醉的眼光看着这边,互相议论,发出阵阵娇笑。
陈道坚这样的俊俏小郎君,又是大魏官员的装束,引起这样的骚动,并不值得奇怪。
很多倭人交头结耳,有个老倭人道:“看到没有,这便是上国天使。”
第三百三十七章 倭人
更引人瞩目的还有那一队的护卫。
大魏禁军和厢军的装束各有不同,但基本上是唐军以下的传承,袍服,头巾,兜鍪或笠帽,阔口裤,麻履,或是草鞋。
魏军水师实力犹存的时候,也曾经有水师官兵至倭国,装束和南安府军却是截然不同。
水师官兵着蓝色箭袄,束腰,短袍,着皮靴,袖口和前胸有铜钉装饰,前胸有铭牌,标志着士兵的身份等信息,若有将士战死,摘下铭牌,列入死亡名单,方便纪录和抚恤其家人。
而肩膀上则已经有军衔标识,魏军也有简单的识别体系,所以府兵们对军衔标识并不算陌生,只是徐子先设计的要稍微复杂些。
新入伍未完成全部新兵训练的,无军衔标,是彻底的新兵。
入伍训练完成训练的,则是肩膀上有一颗铜钉,是三等兵。
入伍满一年的,二等兵。
入伍满一年以上,并且参加过实战的,一等兵。
事实上一等兵里很多都是副队官,队官级别了。
副队官等同一等兵,队官则有一颗铜星,副哨官亦是一颗铜星,哨官,副都头,两颗铜星,都头,三颗铜星。
到营统制便是一颗银星,军都统制是两颗银星,也是目前南安侯府府军的最高军衔。
从三等兵到一等兵,然后是队官级,哨官级,营官级,最后是军将级。
徐子先没有打算用尉,校,将这些级别,毕竟队官级到营官级,所任职务,级别,一目了然,没有必要再起一个新的体系了。
成建制的正规军,哪怕是只有一个小队,给人的冲击力也是相当的大,当陈道坚和张伯甫进入路边的房舍之后,整个小队散开来护卫,路边的行人在经过时,还是忍不住看这些精锐的士兵。
陈道坚进屋之后才发觉这是一幢和式的房舍,从房门进去有脱鞋的地方,然后踩着几级阶梯后踏到木板上才算是真正进了房舍。
张伯甫道:“咱们修了这个院子,主要还是看中四周有大片的空地,等侯府拨款再到,咱们就雇佣当地人开凿石块,修筑外墙,箭楼,仓房,将来有大宗货物进来,不可能一直在货船上等着,先卸货放在这边仓库储存,慢慢出货,可以从容的多。”
陈道坚道:“这种法门我福建路商人早就有了,我知道兰芳国都是这样出来的。”
在大魏对外贸易的早期,海外移民也有,但人数并不多。
后来魏商逐渐发现,每次急着把船上的货物全部出脱很容易被当地的土著和贸易商人压价,这样利润就被分薄了。
于是很多漳泉的商人分成两队,一队人在国外驻守,雇佣当地人当伙计,建造商行店铺出货,时间久了,一呆几十年,在当地开枝散叶,想回来都没有办法了。
在早年,很多漳泉商人就算死在国外,也要托人将棺木带回来,这是一种执念,在几十年,上百年之后,他们的后代都逐渐在外定居,并且建立祠堂,于是就真的成了海外游子,再也无法返回了。
甚至人数逐渐增长,又因为资本雄厚,掌握了政治军事大权,成立自己的国家。
在印尼群岛,马来半岛,华人先后立足,掌握当地的经济命脉,扩展人脉,滋生人丁,并且逐渐走向独自建国的道路。
如果不是欧洲人先后来到这个岛,用更先进的商业行为和资本,还有强悍的武力征服了当地,华人将先后掌握这些地方,没有例外。
“陈大人说的对……”张伯甫笑道:“这间屋子是用来和当地商人,官员谈事的,所以咱们也入乡随俗,弄了这么间屋子,连椅子都没有,大伙只能盘腿坐着谈事。”
陈道坚笑道:“这是倭人和咱们大唐学的,大唐晚期咱们汉人才普及了胡床椅子,渐渐从盘腿变成坐在椅子上谈事。”
“也得与时俱进吧。”张伯甫感叹道:“倭人还真是一根筋。”
“这样也是挺好的。”陈道坚倒是无所谓,在来此之前他已经有所准备了。
这间房舍也挺好,从外间进来,进入不大的空间,很干净,和港口处的拥挤杂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室内插着花,有香炉冒着烟,屋中满是香气,干净的原木地板散发着香气,墙壁上挂着一些汉字和汉画,陈道坚也知道,虽然倭人颇为自负自大,但对汉学和汉人的字画也是情有独钟。
就象茶,围棋,香,还有插花,这些东西在倭人中的上层形成了传统,被视为文雅和有内涵的象征。
在来倭国之前,陈道坚也学习了一些倭人做的诗句,那种徘句确实有些精品,看起来相当不错,但陈道坚有点感觉,就是倭人骨子里很悲观,任何事情都最终走向悲剧的结果。似乎他们骨子里头都有些轻视生命,或是淡漠,或是感觉死亡才是最终的结果。
这使得倭人的徘句大多冷清,淡漠,给人一种伤感和淡淡的漠视死亡的感觉。
这毕竟是一个岛国,他们有妄自尊大的一面,也有自卑和孤独的一面,作徘句的时候,大抵他们是敏感的,孤独的,也是没有自信的,感觉整个岛和自己都可能随时会倾覆。
陈道坚希望他们能有更多的务实的一面,事实上现在倭国过的不错,商业发达,这里是肥前国的一部份,和巩前国等六国加起来百万石高,都属于大内氏这个大名的领地,六国近海,很多海港,商旅发达,论粮食收入并不高,在倭国很多过百万石的大名中并不出色,但由于有了海外贸易的加成,富裕之处不在京都等重镇之下。
从陈道坚上岛之后所见,很多倭人表面看上去气色都相当不错,很有礼貌,骨子里似乎有些骄傲和矜持。
这并不奇怪,在华夏早期,汉时曾经给倭国女王赐印,但始终未建立起牢固的宗藩体系,这对华夏四周小国皆臣服的情形来说,倭人的强悍和自尊可见一斑,哪怕是在唐时接受了华夏所有的一切,其国却始终未真正融入在朝贡体系之内。
这一点是和朝鲜,安南等国截然不同。
“请大人稍待。”张伯甫叫人上了茶,然后道:“已经叫人去通知大内氏的重臣了。”
“这个氏族,似乎在倭国源远流长,是个贵族氏族?”
“嗯。”张伯甫道:“从倭国有文字记录提到这个家族,差不多有好几百年了,他们自称是某个神话时期的王子之后,并不是倭国的源姓或平姓,算不得真正的华族,所以不能任大将军,但极盛之时,也曾经组成幕府,掌握大政。现在是足利义满为将军,执掌幕府,但大内氏尚有长崎港口,贸易兴旺,财力雄厚,其麾下有大量脱产的武士,这还是小事,要紧的是康天祈在背后支持大内氏,所以将军对这个大名十分倚重,对外是战是和,采取什么态度,基本上是视大内氏的态度来决定。”
张伯甫兴致勃勃的道:“对咱们大魏,倭国人倒向来是态度亲和,咱们定都江陵的时期,倭国又派了几批遣魏使过来,后来迁都至京师,其使者就少至了。就算如此,服饰式样,包括口音,他们都学了不少。这二百多年下来,倭人的语音都和咱们的吴音很相似,但在下以为这只是表面的亲近。倭人很自傲,近年来咱们大魏重北方,不重水师,倭人便以为大魏衰落了,连咱们的态度都改变了很多。近来天方人过来很多,其在满刺加三佛齐一直在扩张,倭人贵族中有很多人近来在研究天方教,抵触的多,但不似以前那样一提起来就充满鄙视。所以,这些变化,陈大人不得不察。”
陈道坚默然点头,他还满身疲劳,身上酸痛,腹中空空,胃还在泛酸,但这些事情都是他的工作,张伯甫已经搬来了大量的文件给他过目。
这个办事处有很多人,人员好几十个,显然不可能全是吏员和商人伙计,其中会有军情司的人在这里收集情报。
对军情司陈道坚毫无偏见,甚至很欣赏这些人的工作,但当厚厚的卷宗搬过来时,看到事涉天皇,公卿,将军,幕府,幕府的家老,武士,各处大名的情报时,陈道坚还是感觉到了一阵剧烈的头痛。
“多备一些浓茶来。”跪坐了一会后,陈道坚终于选择倚在墙壁上继续看,同时下令多准备浓茶上来。刚到倭国的第一个时辰就陷在卷宗之中,甚至没有时间多看风水景致,这对很多普通人来说不可思议,但对陈道坚来说这很正常,因为其在徐子先身边多日,他知道南安侯就是这样处理事情的,先了解情报,风土人情,甚至当政者的特点和处事的风格,了解充足之后再考虑如何着手进行自己手头的事,最后象剥笋一样,把真相和执着一点点剥开,最终可以达到自己的目标和目的。
这一次的目标就是和大内氏签定商约,南安侯府给予对方一定的好处,对方对南安侯府提供商业信息上的帮助,提供本土倭商的合作保障,同时保障南安侯府商船在这里的安全。
如果与大内氏合作成功,就等于彻底打开了倭国的市场,这是最难也最省事的办法。
若只是以自由贸易的方式在这里立足,逐渐打开市场,那么很可能要花费更长久的时间,更多的精力和金钱。
还很有可能出现若干种不可测的反复。
这个时代是大航海时代刚开始的时候,海上不仅充斥着海盗,在贸易的诸国之间也充满着不可测的变数。
就如荷兰人曾经在日本赶走了西班牙人,然后在日本袭断贸易近百年,但幕府一决定闭关锁国,荷兰人就被毫无怜悯的赶走,甚至在过程中充满血腥和暴力。
这个时代可不是有了最起码国际贸易准则和规则的时代,权力才是一切,商业活动不可避免的受到权力更迭和统治者意志的影响,对这一点,徐子先看的相当清楚。
陈道坚就是为了这个目标前来,他才十七岁多些,考过秀才生员,很有把握考中举人,也很有可能中进士。
如果不是因为家贫要奉养祖母而至南安侯府应聘为吏员,他的人生轨迹是现在考中了发解试,然后在明年去京师应试,如果中进士,要视他的科名名次来决定未来,很有可能在四十岁时,他就身为绯袍,成为一方大员,但也很有可能一生没有太大的出息,成为大魏普通的官僚中的一员。
现在他身为倭国,为了南安侯府在倭国的贸易扩张做着前期的准备,陈道坚已经准备好了,在这个年龄出海至海外做这样的事并不叫他感觉困难,甚至兴致勃勃。
窗外的护卫们开始游弋走动着,四周的倭人明显增多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老人
“一艘船,就是那艘福一号。”一个中年人半跪着在阶下,一个白发老者盘腿坐在屋中,看起来是六十来岁,但仍是腰背挺直,老者隔着窗子钓鱼,中年人跪坐在阶下禀报事情,他跪的很不舒服,膝盖下有很多砂砾,但这个中年人连一点不舒服的表情都没有敢显露出来。
这里是筑前国的一片海湾,也有港口和码头,船只不多,但明显都是战舰。
很多水手和士兵模样的,穿着五花八门的衣袍,看起来相当的散漫,他们在沙滩,港口,居酒屋和船上来回走动,喝酒笑骂,他们都是目露凶光,彪悍轻捷,人人均是带着各色的武器,哪怕是在嬉闹时,手中也始终按着刀柄。
他们的目光带着挑衅,松开的衣袍内是满是伤疤的身体,他们多半是古铜色的皮肤,有魏人打扮的,也有南洋各国土著打扮的,也有光头留发髻的倭人。
“福一号?”老人收起钓杆,虽然毫无收获,却并没有显露沮丧之色,显然钓鱼对他来说就是无聊时的消遣,若他愿意,那伙一脸凶戾之色,按刀而行的汉子会蜂拥而至,跃到海里徒手抓鱼,然后放到鱼钩之上……只要他愿意而已。
“是的,福一号。”中年汉子轻声道:“长约二十七米,宽五米多些,二百多吨,是艘中型福船。这船有年头了,应该最少有二三十年。”
“南安侯府的家底不算丰厚啊。”老人笑了笑,脸上的皱纹都被笑容带动了起来,看起来真是慈眉善目。
跪着的中年汉子却是将头更低了一些,眼前的这位可是海上五大盗之一,哪怕是和王直一样做事有底线,但到底是大海盗出身,年轻时便杀人越货,手中不知道有多少条人命。便是现在,所有人的性命俱是在其心念之间,一念之间,便是可以令千万人或生或死,论起真正的权力和在海上的力量,倭国的大将军也远远不及康天祈。
若康天祈愿意,随时能攻上倭人的本土,倭人只能召集所有的大名抵抗,就算陆上打赢了,海上打起来倭人的水师可万万不是康天祈的对手。
事实上海上五盗兴起的过程,也是大魏水师衰败的过程。
在半个世纪之前,东胡人给大魏的压力还不大的时候,大魏还能负担一年几百万贯的水师开销时。
那个时候大魏水师还有十余万人,战舰超过千艘,是大魏沿海到倭国吕宋兰芳满刺加三佛齐等多处地方最强大的海上力量。
那个时候,倭人对大魏敬畏有加,恭谨万分。
有相当多小股的海盗,但看到大魏水师的旌旗出现在海平面上时,海盗们就会望风而逃。
王直,康天祈等人的出现,是和大魏水师的衰败脱离不了关系,一荣一枯,一兴一衰。
至如今,就算当年那支大魏水师再出现,五大盗若联手的话也是五五开的都面,海盗们照样也是有一战之力了。
但兴衰有常,现在颜齐和刘旦都在衰落,他们被限定住了,只能杀鸡取卵式的抢掠,使自己的地盘越来越缩水。
能抢到的银钱变少,忠心的部下也就越来越少。
海盗是以船队的形式存在,一旦主脑的威信下降,很多海盗头目会带着船只离开。
王直在内附招安的过程中走了三分之一的部下,一大半人都跑到倭国来投奔了康天祈。
很多王直的部下和首领一样,希望过上安稳的生活,这是已经抢到充足的钱财,只想退休养老的心理。
但也有很多还完全没有抢够,也可能是这些人就希望过着无拘无束的海上生活。
康天祈有诸多儿子,并且放在很多船上历练,康茂才是其长子,已经在海上近四十年,统驭着康天祈最精锐核心的部属,所以康天祈没有王直那样的退路和养老的难题。在倭国这里,康天祈等若一方大名,他要住多久就住多久,待到他年老到不能理事时,康茂才会率领他的部下,并且奉养老父。
所以康天祈理解王直,并且配合对方招安,但大魏朝廷和康天祈自己都明白,若无明显的变化,他是绝对不会招安的,没有这种可能。
“来了个小郎君,”中年男人继续道:“姓陈名道坚,这个人我们打听过,确实是南安侯身边的近侍心腹,生员身份,一直在南安侯身边,这一次被派到倭国来,就是想和大内氏合作,出售东藩的棉布和生丝。”
“他们也要织丝吗?”康天祈眼中显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缓缓道:“这倒是个好消息……我知道,那个徐子先做事是很认真精细的小家伙,他要真的养蚕织丝,咱们生丝这一块,算是有了好卖家。”
中年男人毕恭毕敬的道:“不过南安侯那边,还没有派人和咱们接洽。”
“会来的。”康天祈笑了笑,说道:“南安侯是一个知情识趣的人,他能派人因为棉布来找大内家,也会来找我,生丝就算不全给我,也会给相当大的份额,我也不会全吃下来,咱们彼此都要有数,不能把事做的太过份了。”
屋中尚有几个人,听到这话,都是轻笑起来。
“就怕不容易谈的成。”中年男人大着胆子道:“这一次满刺加的那个什么艾卡优素福,带着百多人到筑前国,说是要和倭人谈盟约,我看他趾高气扬,倭人拼命奉承……”
“这没办法。”康天祈道:“那个艾卡身后是满刺加,满刺加好歹有几百条船,十万将士,他们身后又有莫卧尔国,还有天方国,再加上蒲行风他们,倭人知道是惹不起他们的。”
“以小人对倭人的见解,他们甚厌天方,也不喜欢与他们交结,只是天方人势力越来越盛,小人害怕倭人迟早会投向天方和蒲行风。”
“你不懂。”康天祈挥了挥手,令这个部下退下去。
在房舍内的一角,还端坐着两个大汉,一个四十余岁,相貌与康天祈相似,显然就是康茂才,而另一个三十来岁,虽是跪坐也不掩武勇气息,满脸虬须,看起来十分勇悍。
“小人也不懂。”三十来岁的汉子对康天祈道:“来此之前,小人也担心倭人会有反复,满刺加那里一两年内会分出胜负,一旦满刺加征服了三佛齐,天方人就真的进来了,到时候诸国将何以自处?怕是一连串都会倒下来,到时候蒲行风和满刺加人合力过来,咱们该如何办?论国力,大魏当然远在满刺加之上,但和天方相比略有不如,还有东胡人之患,对南方边患无法投注太多国力。若天方人和蒲行风开始打大魏南方的主意,咱们又当如何?”
“终不能和天方人同流。”四十来岁的汉子面色坚毅,沉声道:“到时候咱们两不相助,我等就在倭国这里安身便是。”
“若天方人连大魏也攻伐下来呢?”
“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茂才兄意志坚定,令在下佩服。”
说话的是邓七,他当然是奉命前来,王直和康天祈也是一直有联络,双方在很多事情上都要互相协商进行。
邓七也并不觉得天方人能拿下大魏,他宁愿相当东胡北虏的机会更大一些。
毕竟天方国要应付诸多方向的危机,虽然天方有很多盟国,甚至是仆从国,但那并不是其直接的力量。
在天方本土,哈里发的权位并不巩固,土耳其人是其境内超过天方人的新兴势力,欺凌哈里发,甚至更易哈里发都是常有的事。
在天方国内,发生过次数大规模的内战,从白衣大食到黑衣大食,再到绿衣大食,其国力其实也在一直的衰落之中。
再加上面临泰西诸国的攻击,其国内的力量相当分散,满刺加被拿下之后,其国力也并没有太大的增长,以十几万人加蒲行风,最多就是骚扰大魏的南方,想一路攻到北方,也得问问大魏的百万厢军和六十万禁军能不能答应。
“倭人的习性你们还不是太了解。”康天祈缓缓道:“畏怀而不怀德,谁展现真正能灭其国的实力,他才会真的服你。天方人再强,只要没有灭其国的能力,倭人是不会真的服从他,并且尊重他的。倭人真正畏惧和警惕的是蒲行风,在这事上,他们要看咱们的想法,所以他们会吊着天方人,等着咱们和天方人之间搅清楚……南安侯府在这事上算是个搅都的,这事说到底还不是他们能参与的。”
康天祈到底是纵横七海的大盗,几句话的功夫,便是将眼前之事分析的清楚明白,众人一听便是知道,这个老海盗头目说的一点不差。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有些话,当着王直的心腹邓七,康天祈父子也是不方便说出口来。
和蒲行风,刘旦,颜奇,还有王直,这五大盗曾经见面会盟,划分地盘,但彼此心里都是明白,五大盗有两位是大魏人,康天祈和王直二人。而颜奇是吕宋人,据说有汉人血统,但其思维方式和日常交往多以吕宋人和南洋各国的土著为多,和魏人不是太亲近。
刘旦则是吕宋和暹罗的混血,常居吕宋,和颜齐已经合流。
蒲行风则是彻底的天方人,深目高鼻,眼眸都是绿色的,身形高大,皮肤白皙,从人种上来说,天方人和泰西人倒确实是属于一个人种,双方没有太大的区别。
魏人出身的海盗王者中,康天祈和王直风格类似,虽然早年免不了好勇斗狠,烧杀抢掠,但当他们势力成型时,他们更多的是垄断商道,征收海上贸易税来维持庞大的舰队。
而刘旦和颜奇还有蒲行风三人,则更加乐于去直接抢掠,其中蒲行风自行其事,颜奇和刘旦势力最小,近年来日趋衰落,两人索性就结盟合作了。
康天祈和蒲行风之间,算是两大强者的对抗,康天祈直接的部属加上在倭国的势力,也能凑起十万人的大军,与蒲行风在满刺加的势力相差不多。
两人一个信奉佛主,一个是天方教徒,彼此间有过合作,更多的还是潜在的对抗。
康天祈说的并不错,倭国人就是在等候决断,而南安侯府这时候一头撞过来,等若是半个大魏官方的身份,整个巩前国的形势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第三百三十九章 他们的道
“父亲。”康茂才沉声道:“要不要告诉大内氏我们的态度?”
“还不急。”康天祈道:“为父在海上几十年,学到的东西有很多,但最重要的无非就是两个字,谨慎而已。”
“不必急,不要慌,只要将自己的事做好,外来的威胁无非就是威胁,无关紧要,如春风拂面。若感觉自己虚弱了,需要他人的帮助,那么外来的威胁就是冬天的风霜了。”
康天祈闭上眼,对身边的邓七道:“你过几天回平岛时,告诉王直吾兄,劝他不要介入大魏北伐事太深,那帮子人,心如山川之险,心黑手辣,咱们海盗的那点子事,跟他们根本就没有办法比的。”
邓七沉声应诺,抱拳而出。
待邓七离开之后,康茂才方向康天祈道:“父亲,儿子一直奇怪,与天方合作始终不在父亲考量之中,不知道是何道理?”
“是何道理,你小子想不明白吗?”
“是不是怕为后人非议?”康茂才笑了笑,似乎是不以父亲的想法以为然。
当海盗的,已经是彻底臭了名声,还怕这些?
天方人当然给康家开过条件,相当优厚,也十分吸引人。若康家也为天方所用,那么兰芳和三佛齐等国肯定抵敌不住,天方人的意思,就是要将这些国家并那些大岛上的土著,一律归化为天方教徒,可允其自立,但要归天方教所有。
天方人则派蒲行风等人出战,并且出巨额的资金,助康家打造兵器,训练将士,一举拿下倭国,使康家成为倭国之主,也不要康家和倭国成为天方教化之下,只要将来天方再打大魏,康家掌握的舰队和倭国的民力物力,助天方人和蒲行风一臂之力。
康天祈森然道:“我少年不学好,好勇斗狠,杀伤人命,只能流亡海上。我不抱怨朝廷,也不觉得大魏亏欠我。自家选的道路,有什么可说的?但我当年在外,在海船上抢掠别人,杀害良善,内心岂无亏欠?我也曾被人所伤,伤口化脓,长蛆,发烧,疼痛不堪,当时只想着,哪怕是受斩绞之刑,我也想回家乡,死在大魏国土之上。我这辈子,曾落魄过,也风光过,现在算是赫赫有名。我知道,康家的祖祠里不会有我的牌位了,但宗族中人私下提起来,也不得不面露得色,毕竟,我从一个亡命徒,变成了倭国一方豪强,拥众十万,战船过千,人哪,就是这样,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到这个时候,大伙儿可是记不得我做了多少恶事,只知道我是一方诸侯,若我愿意,大将军,节度使,三品显职唾手可得。族中的人提起我来,怎能不眉飞色舞?我死之后,你不必请内附,但朝廷一定会接纳我遗骨到族中墓地安葬,族中人也会接纳,若世间真的有灵,我到得地下,先祖会打我一通棒子,骂我不成器,做了不少恶事,但也不得不说,我康天祈是个汉子,没有使家族过于蒙羞,不负这个姓氏。可若是我投附了天方人,祸乱我大魏,灭我汉人社稷,绝我宗社……天方人什么德性,你还不知道?此后谁家还能有祠堂?若是这样,我死后也是蒙羞先人,还有什么脸面见我康家的列祖列宗?我这一生,脸厚心黑,现在老了,看起来慈祥可亲,但人人还是畏惧我,因为知道我谈笑间可杀人。但我这一生至此,仍然有畏惧之事啊。”
康天祈还是头一回与儿子这般谈心,说到最后,康茂才已经悚然动容。
他沉思良久,终是对父亲一抱拳,说道:“大人放心,儿将来就算部下星散,死于刀下,逃亡海上,亦不能为天方人所乘。”
“这般最好。”康天祈重重的叹息一声,说道:“老夫少时,大魏还是强盛,谁敢打大魏的主意?现在好了,东胡人越来越嚣张,王直老儿招安时说好了的,听召不听宣,表面臣服,不听朝命。但北伐役起,王直还是愿意为朝廷所用,其船队替朝廷运送军械,人员,粮草。王直啊,也是盼着朝廷能打一次大胜仗,抽出空,腾出手来,好好再经营水师,在海上重振声威。干他娘的,这厮为了老来子,什么也不顾了。不过,老夫也是这般想的,若大魏真的再强了,凭老夫现在手中的实力,也弄个节度使,风光还乡,岂不快哉?现在屈身在这倭国,堪比大名又怎样,螺丝壳里做道场,好似锦衣夜行,好生不爽快。现在那南安侯,象个宗室里出色亲藩的样子,有人说他是少年的齐王,我看不然,他比齐王果决,心里不象是个把规矩和纲常当回事的人,这样的人,才有当霸主的资格。”
康茂才道:“父亲的意思是我们帮他们一把?”
“不!”康天祈道:“我们不出手,看他派出来的人怎样,是不是够成色,不光看南安侯本人,也要看他使的人。要是唯唯诺诺,胆怯怕事,就不堪扶持。你要记得,什么样的主上,用什么样的部下。那什么赵王,也想着要招揽我,你不看看他派的什么样的人过来?要不是有点香火情,老夫直接将他派来的人捆了沉海。什么黄子亲王,儿子是天子,做事没有章法,胡作非为,以为血脉高贵便了不起?却忘了,天子,兵马强壮可为之,这话可永远有理!”
到此时,康茂才方知道有人说自己父亲老了是多么可笑的笑话。
老而弥坚,心性坚定,意志强大,这才是能纵横七海,成就一番事业的海盗之王!
……
康家的动向,陈道坚并不知道,但倭国这里暗流涌动,却是相当明显的事情了。
至晚间时,陈道坚挑灯夜读,大体上了解了倭国这里的动向。
室町殿那里,对外贸易,还有对大魏,天方,满刺加,三佛齐等诸国都没有明确的态度。
从感情上来说,可能幕府将军更倾向于和大魏保持良好的关系。
毕竟从遣唐使开始,倭国便开始学习华夏的典章制度文教之道,包括建筑和茶道在内,俱是向大魏学习。
倭人的高层,可以轻松流利的书写汉字,能做汉诗,甚至能用汉语来对话。
倭人的典籍,多半是用汉字写成,虽然杂以本国文字,不似渤海国和朝鲜国,这两国的典章制度是完全的汉文书写,他们都没有本国的文字。
而倭国有本国文字,使用七成左右的汉字,高层可以用全部汉字来看书,写诗,对话。
不过陈道坚不以为这种文化上的联系能使倭人放弃现实的考量,这很复杂,也能够叫人理解。
大魏在持续不断的衰落,天方人咄咄逼人,虽然天方在本土也面临各种压力,随时也可能分崩离析,但最少在目前的阶段,其看起来还是庞然大物,凛然不可侵犯。
倭国的高层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和南安侯府的合作看似是一件小事,但容易被看成在天方和大魏之间做出选择,其慎重,迟疑,相当的可以理解。
是以当张伯甫返回驻处,向陈道坚禀报大内家暂时没有见面的计划时,陈道坚也并没有显露出生气等负面情绪。
“大内家的意思恐怕就是不过问,也不保障什么。”张伯甫相当生气,说道:“此前我们已经花了几千贯,从其武士到管领老中,家老,几乎人人都曾经送到,这可是几百万钱,且是大魏的特产,字画,古董,在倭国这里更是值钱的多。东西收了,却不替人办事,倭人自诩信义无双,看来也是吹牛的多。”
“事涉大政,送礼是无用的。”陈道坚合上卷宗,笑了笑,又捏了捏鼻梁,对张伯甫道:“若其大将军,各家大名未能达成协议,最要紧的是大内盛达这个家督是怎么想的,是选择现在就对抗满刺加和面临蒲行风的威胁,还是虚与委蛇,拖延时间?”
“更关键的便是,我们南安侯府还没有展现出叫其尊敬的东西。”陈道坚若有所思的道:“棉布,生丝,包括盐茶糖,这些东西咱们正在努力,可都还没有成功,从商业上,咱们是有潜力,可是人家只是看到咱们的宣扬,未见实物。若是你是倭国的大名,你愿意现在就投下重注吗?至于水师,军队,人家更是只听咱们自己说,也未见咱们的舰队出现在倭国港口。所以轻视咱们,甚至不把咱们当盘菜,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是这个道理。”张伯甫低了低头,小声道:“但轻视还不算什么,我听一个小者说,天方使团中有蒲行风的人,知道咱们南安侯府派人到这里,天方人估计是要和倭人交涉,让大内家把咱们全部斩杀,以确定合作的基石。若是如此,小人的性命不打紧,怕就大人也有风险。”
陈道坚很沉稳的道:“你怎么看?”
“并非空穴来风。”张伯甫面色苍白的道:“我看大人今夜就登船走,脱离险境。”
“那你就成了笑话了。”陈道坚脸上浮现出笑容,他对张伯甫道:“你以为真的有人透风给你?花的钱不作数,透风给你无非是两个用意,一则是告诉咱们,倭人的犹豫和不友好来自蒲行风的压力,和他们自身无关。二来试试咱们,看咱们是怎样的反应。这一次就算真的叫咱们跑了,以后还怎么谈合作?遇事则逃,象个当使臣的样子吗?”
“可是我等身在异国,又有何办法可想?”
“倭人的习性你不懂。”陈道坚道:“咱们若能解决最好,解决不了,也该留在这里切腹,向我们的主君谢罪,也向主人家谢罪,给人家带来了麻烦……这就是倭人的习性。办不了事,就拿命抵。”
张伯甫瞠目结舌,说道:“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他们的‘道’,”陈道坚道:“他们生活在自己这圈圈里,活的也挺好。”
“那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陈道坚突然笑起来,说道:“既然在这里,就用他们的道来解决事情……你把驻处所有的人集结起来,我派人传令到福一号,调所有的水师战兵前来。”
“好!”张伯甫出于意料之外的没有推托,也没有胆怯畏惧,他咬着牙道:“当初选调人到这里,就说了不比在东藩安全,既然出来了就要搏一把,我听陈大人的。”
“甚好,”陈道坚安然道:“水手们愿来的,告诉他们每人赏钱二十贯,这事我作主了。战伤,战死的,按府军的例子办,给抚恤钱,给他们的家人养老。不愿来的,也绝不责怪,水手原本就不是战兵,没有义务执?交战。”
“是,小人立刻去办。”
第三百四十章 动员
倭人这里不知道是没有报更人,或是更夫忽略了这一块地方,陈道坚估算了一下时间,估计现在才是起更时分,也就是九点左右的光景。
由于这里是贸易港口,来往的船只不一定是白天入港口,也有傍晚才入港,然后开始紧急的装卸货物,所以港口处不可能如别的地方那么安静。
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有很多人往来,所以福一号的人赶到这边来,相隔不到十里的地方仍然相当繁华,天黑了仍然行人不绝,附近有很多酒楼,明显都是有妓家出入,因为陈道坚除了听到酒徒特有的喧闹声,还听到妇人的娇笑声,还有腔调很怪的乐器声。
他走到门前,光着脚向外看,推开门窗,到处都是低矮的房舍,酒香,吵闹声,搬动货物的号子声,装满货物的大推车从眼前被推动或是用毛驴拉动着走过,更多的时候是那些低矮的倭人充当驴马来拉车。
这是一个相当贫瘠的国度,整个岛上全部种着稻田,稻米几乎是他们惟一的主要作物,所以连大名的俸禄收入也是用大米的石数来表示。
十万石,二十万石,四十万石,一百万石……相当的简单明了。
有多少粮食,养活多少家臣,养活多少武士,这也是相当明了的事情。
除了少数逆天的强人之外,基本上岛上的势力就是按石高数来说话,很难有例外。
将军可以更换,还有摄政关白,太阁,但不管哪一家势力掌握倭国,天皇谱系却一直没有更换过。
下克上可以,但始终坚守贵族体系,打来打去,闹来闹去,岛民就安心当自己的岛民,足轻到武士,老中,家老,大名,一切都是血脉说了算。
这是一个奇异的国度,眼前这低矮的房舍,都是仿着大唐的建筑,却是显得低矮,廉价,货不对板。
陈道坚深刻口气,俊俏的脸上显示出与其相貌和年龄不相称的决心。他没有佩带障刀或仪刀,尽管按他的身份理应佩带这两种刀,仪刀更多的是礼仪用处,文官们都是多半佩此刀,那些管军大将,节度使,大将军和太尉们在穿着武袍时多半是带仪刀。
或是狭窄短小的障刀,无比锋锐,下手无回,一般是用来战阵拼命时用。
横刀要更阔和更厚重一些,大开大阖,劈斩陷阵所用。
最为传奇的还是陌刀,大唐四刀中最具传奇的长刀,如墙而进,当者粉碎。
唐末之后,这种铸刀术其实未失传,但因为其太过昂贵,大魏朝堂采用神臂弓为利器后,更多的用横刀和长?,取代了昂贵而较为难练的陌刀。
这也是太祖之后的禁军策略,更重远程,轻近身肉搏,忽视骑兵,这其实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若说骑兵和养马地的关系,根本无关紧要。
唐人初时也无马,几十年间战马多至近百万匹,无非就是马政得当。
另一时空的元末明初时,起义者斩木为兵,依靠皖北的养马场就建立了骑兵队伍,刘福通三路北伐时,元军多路溃败,多少个蒙元世家的蒙古将领,战败死于战场之上,正经的蒙古骑兵,在决心战胜他们的农民军面前溃不成军。
红巾军的北伐军和东路军,一路杀到关中,四川,太原,再从太原杀出塞外,降开平,从草原一路杀到上都,再杀到辽东,这是相当出色的战略穿插,并不是流寇,打到哪儿算哪儿,红巾军北伐军一直有明确的目标,并且坚定的为实现目标而努力着。
相比而言,明末的李自成,张献忠,革左五营等,就是完全的跳梁小丑。
陈道坚手握横刀,感受着刀身的沉重,刀鞘的平顺光滑。
不远处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另外两个队的护卫散开成长队列,混在车队和人流之中,赶到了馆舍之外。
陈道坚还看到有三十多个水手也跟着赶了过来,他们没有束甲,也没有武袍,穿着各式各样,有人戴头巾,有人戴帽子,有人索性就光着头,用簪子将头上的头发固定住了。
三十九个护卫,三十多个水手,加上十来个馆舍的男子,不到九十人,所有人都在此了。
“我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过班超出使的故事。”陈道坚对众人道:“班超是汉朝的使臣,出使到西域,正好遇到匈奴人的使团,匈奴人多,势大,不讲理,当地的国主对投向汉朝和匈奴有些犹豫。在这种危急关头,班超率使团的三十多人,袭杀了匈奴使节,由此将都面稳定下来,此后其更成了稳定西域重臣,一生功业,千年流传。”
不远处来了一队倭人,光着腿,使劲的喊着号子经过。
陈道坚提高了声音,大声道:“人生到不了百年,老死床上可能才四五十岁,能活到六十以上的寥寥无已。今日不搏,又能多活几年?无非老病侵凌,死时还后悔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却没有抓住。诸君,敢于我去袭杀天方使团否?”
“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张伯甫振臂道:“这件事做成了,老子最少也是升到一等,每年薪俸加百贯以上,你们也是一样,人人均有机会!”
“干了!”
“天方人,杀多少老子也不嫌多。”
“要咱们的性命,咱们就先宰了他们。”
领队的哨官没有参与众人的嚷嚷,只是对陈道坚道:“我等奉命护卫使团出使,临行前就得军令,一切行动皆听陈大人的指挥。”
“甚好,”陈道坚道:“你们自是破敌主力,此番立功,声名将直达于君侯案前。”
哨官脸上涌现一股兴奋之色,在水师任哨官的也多半是老兵,很可能从最少的几百武卒之中出身,有胆略,勇气,毅力,志气,方能从普通的武卒直到哨官的位置上。
哨官之上,就是副都头或都头,到都头层级,可就成了最低指挥序列的武官,而不是带头拼杀的武官了。
“给每人一碗酒。”陈道坚知道士气已经起来了,眼前的这九十人杀气腾腾,男子们仿佛已经闻到了血腥味道,壮勇,强悍,嗜血,残忍,暴烈,已经差不多到了火侯,相差的就是最后的一碗酒了。
馆舍中当然储存着大量的好酒,这时候也不是吝惜的时候,张伯甫带人取了十来个碗,倒满了,所有人分饮这一碗酒。
陈道坚也是与众人共饮,满满一大口下肚,这是反复蒸馏过的好酒,虽然还不是烧酒,但比普通的黄酒度数要高的多,但还是很绵柔,可是一大口下肚,一股热力不可避免的从腹中出现,并且翻腾上涌。
这一次是袭杀,不是堂堂战阵,所以不需要保持着冷静,事实上就算是堂堂之阵合战时,有时候有一些九死一生的任务,比如攻城时先登,或是挖掘地道,或是成为游兵死兵,都是选取选锋锐士,临阵之时,饮酒一碗,可以助长血性和胆略,毕竟出阵杀敌,能平安回来的寥寥无已,正常的勇气已经不够。
夜色之中,不到百人的队伍从馆舍出发了,天方人是住在大名府邸外的驿馆里,其实就是一个家老的宅邸,腾出来给天方人居住。
在不远处就是用石块堆出来的底基,高达丈许,经过迂回的小道是石砌的城墙,再从堡门进入,就是领主大名居住的城堡。
城堡高达十余丈,色泽以黑色和白色为主,底基出是石砖所砌成,和院墙一样,开着有射箭用的箭孔,武士可以在院墙和城堡的底基向外射箭,在正门外,如果遇到战事可以用削尖的木栅再做一层防御,使敌人难以破门而入。
石基之上,便是数层高的城堡,以木制为主,大名和其妻妾家人,多半住在城堡之中。
这种小型城堡,底基坚实,防御上是易守难攻,倭国现在遍布大名,经常互相攻伐,所以在居住上只能委屈这些领主们,什么深宅大院,花园美景是不要想了,只能屈居于城堡之内了。
大内盛达,便是当代的大内家的家主,年约五十,和武士们一样,剃着光头,脑后留着发髻,只是其鬓角抹着花蜜调和的香油,看起来有些油光粉亮。
这是贵族的礼仪,包括其身上宽大精致的袍服,锈着精美的花纹,手中的折扇片刻不离手,加上洁白的丝袜,精致的佩刀,无不一鄣显着这位正三位大纳言的高贵身份。
由于不是平,源两姓出身,大内家在势力最强的时候也未曾觊觎过将军之位,在室町足利幕府成功掌握实权之前,天下纷乱,大内家不是没有机会,但传统使大内家无法突破既有的格都,只能选择支持足利氏登上将军之位。
这样也不坏,大内盛达对眼下的一切很满足。
就是肥后的康天祈叫他有些天烦意乱……大内家只有很少的脱产武士,其实各家大名都差不多,如果不是战乱频繁的时代,大名们都不会花费巨资去养那些脱产的武士,耗费太大,得不偿失。
武士在和平时期也可以当属吏官员来用,可以当会计,当仓储人员,当农官,管理人员,还有外交等等,都需要人手。
几百上千的武士,只有少部份完全保留着武士的职责,事实上就是如此,在德川幕府的后期,很多挂着武士名头的“武士”根本不会舞枪弄棒,他们可能是财务人员,或是管理人员,总之并不算真正的武士。
大内盛达身边簇拥的人,多半就是管理人员,武力值连替他开门的小者都比不上。
只在在城堡内外持长?或长刀值守的,才是大内家真正的武装人员。
整个城堡约有百多人在护卫,这座城堡叫清漪阁,并不堂皇大气,可能兴造的前任家督认为低调些更有好处。
相比什么天守阁之类的,这个城堡的名字相当的谦虚低调。
大内盛达习惯晚睡,近来更是睡的很晚。那些天方人似乎是戒律不准饮酒,可是使团到了这边,从早到晚都在烤羊肉,喝酒,每天都闹腾到很晚。
四周的倭人俱是敢怒不敢言,这些天方人其实很少来自天方本国,多半是满刺加人和蒲行风的人。
这些人要么是海盗,要么是满刺加的军人,他们彪悍勇武,一个个脸上都是凶戾之气,百多人的使团就将四周折腾的不轻。
为了防止他们闹出更多的乱子,大内盛达示意属下找了几十个妓、女,每天到天方人的驻地去伺候起居,其实就是主动给他们送女人,免得祸害了良家妇人。
大内盛达每次站在城堡的第三层,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天方人在驻地做什么,每次他都紧皱眉头,脸上满是阴郁之色。
第三百四十一章 踏步向前
大内盛达的臣属们知道他的不悦,但没有人摸的清楚这位家主最真实的想法。
大内家的决断会影响到室町,进而影响到所有的大名,包括倭国的国体在内。
大多数人会反对和天方人合作,进而接受天方的宗教和文明。
倭国受到华夏的影响比他们自己想象的还要深远的多,但他们也知道断然拒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特别是大内家也摸不清楚康天祈对天方人到来的态度,是合作,还是对抗?
一群家老,老中跪伏在大内盛达的脚边,感觉家主还在窗前凝视。
今天家主凝望远方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一些?
室内燃烧着香烛,整个室间是一种清香淡雅的味道,倭人的贵族从遣唐使的时代算起都有好几百年了,论起雅致,享受,还有礼仪,应该不在大魏的贵族之下。
大内盛达久久站在窗前,其实已经稍微失仪,倭国的大名照样困于规矩之下,行走站立俱是要有威仪,不可以失态。
一个家老稍稍立直身体,微微轻咳一声。
“都起身来看。”大内盛达转过头来,脸上神色可堪玩味,他道:“魏国人,往天方人的驻地去了。”
所有人都呼拉一下站起了身体,走到窗前,观看远处的情形。
各人都是看到,一个穿青袍的大魏官员打扮的少年人走在队伍的正中,身形高大,借着火把亮光可以看到是一个俊俏的少年人,其手握横刀,大步而行。
三十多个披甲持?,或是持横刀,持弩、弓的甲兵,分列在队伍的前头两侧。
其余几十个魏人,或是长?,或是横刀,或是弓弩,形成了一个尖锐的三角箭头。
决绝,一往无回,无人长歌或叫嚣,但倭人显贵们明显感觉到了一股决心和意志。
“魏人也如此决死吗?”大内盛达受到了一定的震动,他的年龄和大名的身份,已经使大内盛达经历过若干次生死交关的大事,支持室町导致的战争,家族内若干次以刺杀为结果的阴谋,天方人的压力,蒲行风的压力,康天祈和王直的压力。
但看到魏人持长?和横刀一往无前的向前而行,这种事,对大内盛达来说还真的是头一回。
至倭国和筑前国的魏人很多,在筑前国还有一处著名的长垒遗迹,这是北虏在大魏太祖兴起之前,曾经从朝鲜跨海攻击倭国时的遗迹,北虏被倭人称为元寇,元寇在这个时空只入侵过一次,十余万人登岛,北虏占小部份,大部份是女真仆从,朝鲜人,还有渤海国人,契丹人,这些仆从军也是彪悍勇武,擅长弓箭骑射。
北虏是打算征服倭国,然后将朝鲜,倭国混为一体,征调倭国和朝鲜的人力财力物力继续南征。
这个打算却是破灭了,在上岛后不久突遇大风,整个舰队被毁灭,上岸的几万人失去后勤补给和断了后路,在长垒前被几十个幕府大名和源氏大将领所领的公方军队击败,几万人丧身海滩和长垒之前。
这次事件给了倭人很强烈的信心和暗示,就是本土很难被征服,大国也不可畏。
后来大魏、建、国,一路北伐将蒙元驱出中国,就算如此,倭人也失去了对大国的敬畏心理,不复唐时那种毕恭毕敬的学生姿态。
大魏立国之后,四周的小国俱来朝贡,接受册封,甚至很多小国册立太子,新君继位,都要上报大魏,获得允准后才有法理上统治权。
但倭国不是,从来不是。
魏人在倭人眼里,有些懦弱,自私,胆怯。
很多大魏商人确实也是有类似的小毛病,内斗,自私,见利忘义。
这给了倭人很多口实,很多倭人公卿和智识之士,甚至是一些和尚,都是在感慨魏人和唐人是两回事,虽然也是华夏,也是衣冠之族,但两者之间有差距。
倭人还不至于如清朝那样自称衣冠在倭,但对魏人的轻视已经相当明显了。
大内盛达也是在此时此刻,才感觉到魏人也有骁勇不惧死的豪杰好汉。
一个家老喃喃道:“我原本以为这个使者敢剖腹就是难得的勇士了,不过我也知道魏国人没有剖腹谢罪的传承,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居然敢来攻击天方使团。”
“我等应该派兵去援助使团吗?”
“使团间相攻,我们没有这个义务相助哪一方吧?”
“我感觉置身事外,事后再问罪魏人使团,逼这个少年官员自杀,此事可以了结。”
家老们议论纷纷,最终将目光投向大内盛达。
大内盛达微微一笑,说道:“魏人是有这般的传承,君等忘了班超投笔从戎的故事了吗?”
“可我们不是西域小国!”一个家老抗声道:“这样置我们的颜面于何处?”
“时势变迁,不可拘泥古人故事,但也没有必要强自出头。”大内盛达用悠长的语调道:“把今天的事告诉康天祈,蒲行风的人被杀,他来决断吧。”
在场众人顿时了然,康天祈才是最需要决断的一个。
和蒲行风是走向对抗,撕毁盟约,还是继续合作,甚至倭人的决断,也是得看康天祈的意思。
康天祈的实力不足以扫平全倭,但他的舰队能使倭人不能再做一文钱的买卖,这也是不可忽视的事实。
这些家老大臣们叫的凶,但如果说此后被封锁海岸,一文钱也赚不到了,他们准定会闭上自己的嘴巴,一个字也不敢往外迸。
如果一直穷下来,倒没有什么,富起来之后,享用不断,各国的珍奇物品,新鲜货色不断的来到,每天都有钱赚,每天都有好东西享用,甚至倭人公卿贵族们还享用着南洋各国的漂亮妇人,要是一切断绝的话,他们将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家督英明。”一个老中伏下身段,趴在地上道:“臣下一切都听家督决断。”
“家督英明。”众人一起伏下身去。
“先别急着称颂。”大内盛达笑道:“这边还没打出结果来呢,魏人有决死之心,突袭而来,胜算是大,但天方人也彪悍勇武,胜负犹未可知。”
……
陈道坚觉得自己的心快跳出腔子里来了,耳朵里简直是一直响着砰砰砰的心跳声。
他的手心在出汗,后背也快被汗水濡湿透了,在大步迈向前方的时候陈道坚突然在怀疑自己。
好好一个生员,在大魏也是天之娇子,可以当吏员,也可以办学,为什么会走到异国的土地上来,与异国人做生死搏杀?
在这一瞬间,陈道坚差点儿丢掉手中的横刀!
但在最后一刻,他还是紧了紧右手,将手中的横刀握的更紧了。
南安侯,宗室血脉,贵胄子弟,每一战俱在队列之前,陈道坚亲眼目睹过好几次大战,他们这些文官吏员也一直接受完整的军事训练。
这是徐子先的理念,法先秦两汉和盛唐,文可为相,武可出将。
先秦两汉到盛唐,士大夫根本不分文武,除了少数谈玄论文之士,文可安邦定国,武可提枪上马,这才配得上“士”这个字。
先秦之时,除了王侯公卿,负责朝廷日常运作的是士,出征异国,催锋陷阵,勇往无前的,也是士。
后人自称士大夫的,只能提笔,不能上马,徐子先并不认为这是合理的情形。
制度上可以区分文武,而强迫文人不识稼穑,不懂兵戈,武人大字不识几个,这都是不正常的情形。
得益于这样的理念,陈道坚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一直强身健体,学习骑术,锻炼刀术,现在的他,长身而立,在暗夜中借着火把的亮光往前方而去,最终抵达目标所在之地。
听到内院的吵闹声,还有闻到酒菜的香气,陈道坚没有丝毫犹豫,横刀所向,重重的劈向单薄的门户。
咔嚓声响中,木门被劈斩裂开,陈道坚再顺势一脚,已经抢先杀了进去。
三个队的水师府兵相随于其后,每队两刀牌手,两长?于前,四长?于后,四弓弩手于后两侧。
队列整齐,兵器的寒光耀眼,长?如钢铁森林,如林而立。
“踏步向前!”
“踏步向前!”
院中传来府兵们悠长的口号声,还有天方人和满刺加人惊惶的叫喊声,接着海盗们推翻篝火,抽出近在身边的兵器,这些使团中人除了少数是天方来的真使节外,大半是蒲行风的部下或是满刺加的军人。
相对来说,他们虽然喝的醉醺醺的,有些人都快站不稳了,但在遇袭的第一时间,这些人还是能做出最正确的反应。
还是晚了。
三个旗队的府军有十二个弓弩手,其中有三个神臂弓手,现阶段来说南安侯府的神臂弓还是太少,但徐子先除了少量装配骑兵外,大量的神臂弓都被列装了水师将士。
“射手,射!”
哨官在队伍的最右侧,在水师府兵们冲入院中的第一时间,哨官的命令随之而下。
十二个射手,三个弩手先发射,他们相对简单的多,此前神臂弓已经放好了五支箭矢,并且拉好了弓弦,他们平端着弩、弓,神臂弓有瞄具,在相隔不到二十步的距离几乎没有射偏的可能。
三支短箭最先飞掠而出,直中对面三人的面门和胸口。
第三百四十二章 时隔千年的杀戮
那是几个满刺加人,黑,个头偏矮,棕色卷发,眼中满是暴戾凶残的神采。
这些人可能是蒲行风的部下,也可能是满刺加的军人,他们必定手中满是鲜血,在自己中箭时,他们发出骇人的叫喊,还挥舞着天方弯刀向前冲,但几步之后他们也软倒了,躺在地上抽搐起来,并且很快失去了进一步动作的能力。
另外的射手也是平射出箭,距离太近了,几乎无人射偏。
几个天方人可能在罩袍下穿着铁甲,相对于大魏的铁甲,公平的说,天方人的冷锻甲经过千百次的捶打,并且在编织和制造工艺上比大魏要精密细致的多。
他们的甲散发着冷光,铁叶穿的相当紧密和厚实,但设计的相对巧妙,并不太影响到披甲战士的行动能力,所以这些家伙在罩袍下穿着铁甲,这些铁甲坚固,灵活,价格十分昂贵。
几支箭矢插在这样的铁甲上,对甲胄内的人没有造成丝毫伤害,最多是刺破皮肤的皮肉伤。
这些人在地上滚动起来,但他们没有还手的机会,神臂弓又开始劲射,弓手们在平射,速度也是极快。
一分钟射十六箭,这是合格的精锐禁军弓手的标准,在南安府军中,这个标准只会更高,不会变低。
密集的箭矢和近距离平射,威力巨大的神臂弓瞄准那些有铁甲的天方人……在二十步左右的距离,神臂弓可以轻松破甲。
天方人的惨叫声也传出来了,他们还开始叫喊,说着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语。
魏人没有人理会,对这些人,可以视之为野兽,在场的军人们可能对高山土著都能加上几分怜悯心,毕竟土著们安份在山里,是魏人移民到东藩打扰了他们,而且土著除了偶尔割人头外,安份守已,不会坐着船到几千里外去抢掠别人家里的财富,杀掉老人和孩子,杀掉男子抢走妇人,做出这些禽兽不如的事情时,就可以把做这种事的人视之为禽兽。
在用箭矢压制的同时,六面刀牌扬起,几柄阔刀,飞斧砰砰砸了过来,这是对面的反击,也有些短矛。
天方人当然也有弓箭,在天方人武力强盛的时代,他们的突骑兵,重甲骑兵,弓骑兵,轻骑兵都相当著名。
快马弯刀,那是人们对天方骑兵的印象,其骑兵也确实相当犀利。
但那都是过往的事情了,现在天方骑兵被泰西人的翼骑兵横扫,根本就不是对手。他们的弓骑兵使用的还是长弓,在马上驰射需要长时间的训练,现在根本没有多少合格的弓骑兵了。
天方人更著名的就是重甲步兵,他们的铁甲坚固厚实而相对灵活,在天方人横扫四方,打出千万平方公里的领土过程中,重甲步兵也是他们的克敌利器。
但现在所有的一切均是不在,他们只能看着魏人怒吼,看着华夏的利器神臂弓一箭一箭的劲射,那些短而有力的箭矢全是精心打制,这种弩对重甲骑士都有强烈的杀伤,那些固执的泰西人禁止使用弩,认为这太不公平,但他们弩相比神臂弓根本就是粗制滥造的货色,大魏的神臂弓是一项杰作,在强弩成就之前,魏军就是用这种强弩横扫北虏铁骑,力拒东胡,现在这三支神臂弓就射的对面魂飞魄散,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盾牌上前了,长?开始刺出,神臂弓和步弓开始向远方掩射,那些仓促间听到动静扑过来的天方人被仰面射中,重重的栽倒下去,发出闷哼声,跑过来越急,倒下去便是越快。
弓手们都经过六个月以上的新兵训练,然后漫长的时间每天都在训练中渡过。
可能在他们入伍前只是普通的猎手,或是纯粹以兴趣玩过弓箭,大魏各地的弓箭社不少,但现在已经缺乏活力和组织。
但军中的弓箭手训练办法不同,虽然说最少要两年以上才能训练出精锐的射手,但南安府军的弓手相对有过一些基础,训练的时间和力度也远远超过厢军和禁军,他们还不是太成熟,最少命中率不是太高,但这十来个弓手,还有水手和驻所人员中的弓手也逐渐跟了进来,二十多人散成了一个半圆形,不停的掩射着四处奔来的天方人,随着对方不断的倒下去,弓手们的信心越来越足,他们手中的箭矢也越来越具有杀伤力。
而长?手们也在发挥作用了,零星的抵抗被粉碎了,不到三十人的府军始终是最强力的攻击输出。
旗队长们不停的高呼军令,在哨官的指挥下,刀牌手和长?手们配合的天衣无缝,盾牌架,放,长?刺,架,收,府军们犹如行动着的绞肉机,将眼前一切毫无意义的抵抗彻底粉碎!
愤怒的叫声,惨叫声,哀嚎声,唾骂声,垂死的呻吟声,铁靴踩在人身上踩断骨头时的咔嚓声。
南安侯府的甲胄还很不足,前排的府军将士穿着绵甲或是半身甲,后排的一些水师将士穿着武袍,或是纸甲。
纸甲相对要便宜的多,制造工艺也较为复杂,不停的锻打而成,可以防远处的弓箭,斜着划过的长刀,但没有办法防劲箭和近身的戳刺劈砍。
一个水师将士不停的挥刀奋战,身上多处被创,但他浑然无惧,当后面的人们发觉他全身浴血将他拖拽下来时,纸甲和武袍已经沾在一起,并且和身上的创口紧紧相贴合,这个哨有一个军医,军医用剪刀剪开衣袍,试图清创止血来救治,但这个府兵口中低低诵念着佛号,很快就停止了呼吸。
尽管是剿杀,是绞肉机般的虐杀,还是陆续有府军将士受伤退下,或是战至身死。
当出现几个空缺后,水手们持着长?或举起刀牌走向前列。
当一个水手也倒下后,陈道坚不顾阻拦,自己也站在队列的一角。
他的前方是几十个天方人和满刺加人,他们面色狰狞,身上散发着恶臭和血腥味,整个院子里的味道大抵是这样。
海盗们一年也不洗一次澡,天方人在沙漠里生活惯了,尽管天方教有洗身的教义,其实就是拿水抹一下。
他们用香料为多,身上散发着怪味,满刺加人身上的味道更是恶臭无比。
加上血腥味,地上还有很多屎尿,人死时排泄出来的,或是吓出来的。
相隔十步都不到,陈道坚仿佛能闻到这些人的口臭味道,他的内心感觉无比烦燥,恨不得立刻单独挥刀冲过去。
“陈大人,稳住。”一个队官手持有黑色小旗的长?,对着陈道坚道:“你为何要冲上来?”
陈道坚抓着横刀的手越发稳定了,他道:“职责所在。”
旗队长咧嘴一笑,说道:“那是俺们武夫的事。”
队列越逼越近,天方人和满刺加人被逼到墙角,他们半躬着身,眼中露出凶光,时刻准备着向前方冲上来。
“我也是武夫。”陈道坚将手中盾牌高举,荡开敌人挥舞过来的弯刀,脸上显露出明显的笑容。
“刺!”
哨官的命令似乎就在耳边传过来,所有的旗队长,长?手同时怒吼起来,长?向前方刺出,命中目标,对方惨叫,徒劳的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在很短的时间过后便是倒了下去。
“踏步,向前。”
又一次传来命令,再次戳刺,举盾,挥斩。
鲜血不停的涌出,整个庭院地面终于都是被濡湿了,陈道坚的靴子上也是溅满了鲜血,他用力踩在泥泞的血泊之上,却是感觉内心无比的安定。
又有府兵将士被拖了下去,有个粗壮的水手顶了上来,他喘着粗气,手持长?,脸上的肌肉似乎都扭曲了。
陈道坚看了他一眼,说道:“放轻松,我们要赢了。”
“是的,我们要赢了。”
水手单调的回复了一句,脸上的神色似乎平静了许多。
天方人成建制有组织的抵抗是被彻底粉碎了,陈道坚都站在队伍前列,这极大的鼓励了士气。
府军们一鼓作气,不断前压,天方人虽然有一百多人,但他们是被突袭的一方,仓促间已经死伤惨重。
弓手和弩手还在不停的掩射,天方人原本就不擅长弓弩,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
满刺加人用短弓,绵软无力,根本不具威胁。
他们的投掷兵器的手法也很粗糙,根本不能和建制之师的投矛术相比。
他们被打的节节败退,死伤惨重,在庭院中的抵抗一结束,剩下的人被分割开来,在花园,在廊檐下,在房间里,他们不停的被斩杀,搜出来,拖到外间斫下头颅。
开始有很多人求饶,他们是很强悍,在遇袭的第一时间就开始抵抗,但他们根本不是对手,哪怕是在最混乱的情况下,水手和驻地的吏员也没有混战,他们始终跟在府军队列之后,或是投掷,或是射箭,或是在有缺位的时候上前补位,这是长时间训练的结果。
府军们训练,吏员们也训练,在南安镇上的时候就是如此,到东藩也是一样。
在福州训练,在澎湖训练,在东藩也训练。
在岸上训练,在船上也要训练。
日常行为举止,体能,阵列,队列,技击,配合,小队配合,哨配合,每个都之间的配合。
什么样的地形用什么样的阵列,没有花巧,比如在今天的这个场院,用的阵法就是很明显的类似鸳鸯阵的阵法,这种战阵之法适合小规模的巷战,适合这样的突然发起的短兵相接。
天方人和满刺加人被砍瓜切菜般的杀戮,简直是单方面的屠杀。
哪怕是天方人溃败人,混乱了,南安府兵还始终保持着小队队列,并且刀牌手始终在队列的最前方。
弓手,吏员,水手,依次排在身后。
一直到战事差不多要结束了,杀戮进入尾声,前后被拖拽下战场的府兵和水手们,加起来不到十人。
而天方人付出了死伤过百人的代价。
府兵们开始在战场上寻找活人,并且将几个白袍男子拖出来。
张伯甫已经将人认了出来,那个叫什么优素福的正使,三十来岁,看起来象是个贵族,身上中了几支神臂弓的箭矢,射穿了他名贵的铁甲,他受了重伤,身上全是鲜血,但是在苦苦哀求,希望能被俘虏,然后叫家人纳金赎买他回去。
这是天方人和泰西人交战的传统,双方都有千年的贵族传承,很多骑士的血脉和全欧洲的全天方的王室贵族都能攀上关系。
抓到重要的俘虏不杀,大体上不是什么骑士精神,因为杀俘和金币过不去。
一个大贵族,要到几万十几万的金币都很正常,一个普通的小骑士想活命也得付出好几百金币的代价。
如果能灭掉对方的国家,当然不必搞什么俘虏赎买,但当时的情形就是交战持续几十年,上百年,几百年,甚至是几代人都在交战。
双方都明白无法灭亡对方,只能获得更多的实际利益。
优素福就是希望魏人能明白,他的家族很有实力,有很多财富,能用整箱的金子将他赎回去,这是惯例。
但魏人们听不懂,就算听懂也没有意义,大魏没有这种传统。
一个府兵将士走过去,抽出障刀,将刀刃放在天方人的脖子后,然后用力按下去。
除了骨头给了一点阻力,切下脑袋并不难。
一个空洞,血肉模糊,鲜血狂喷,对这些府兵们都适应了。
府兵新兵训练的一项重要内容便是斫斩头颅,几乎没有人在新兵期没受过这种考验。
所以到了他们成为老兵的时候,基本上都是斫人头的老手了。
很多人还在遗憾,可惜现在没有新兵训练,否则他们就可以站在一旁,指导那些战战兢兢的新兵们将人头斫斩下来。
“打扫好,全部杀光。”陈道坚的横刀指向地面,他的脸上被划伤了,添了一道长长的疤痕,对此陈道坚并不在意,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脸太俊俏,有些过于文气和俊秀。
现在这样很好,伤疤是男人的标识,陈道坚不会故意在自己脸上划条口子,不过在这样的实战中获得这样的伤疤,他感觉并不沮丧,恰恰相反,他感觉很好,甚至隐隐的有些兴奋。
惨叫声逐渐停止了,整个诺大的府邸到处都是鲜血和尸体。
陈道坚对张伯甫道:“和这个家老说一声,他府邸的损失由我们南安侯府包赔,叫他放心好了。”
“这个府邸修葺怕是要过千贯。”张伯甫脸上满是兴奋之色,不过还是点头道:“听正使大人的,我会向户房报批。”
“孔玄平那里我会解释的。”
陈道坚提着横刀,雪亮的刀尖上还在滴落着鲜血,想到千年之前的班超,他突然大笑起来。
第三百四十三章 岛上日常
“魏国人还真是悍勇。”一个家老全程看完了厮杀的过程,同时看到无数人撞击房舍,推翻那些名贵的屏风,毁掉画满了画作的窗子,将精致的廊檐撞毁,踩踏在原木的地板上,留下一个个血脚印。
同时到处都是箭疾,整个前院的布景算是都毁了,大半的房舍也毁了。
他当然要全程看到尾,这毕竟是这个家老的房舍。
尽管内心滴血,这个家老却也是由衷的感叹道:“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魏国人就能做生意,还有养蚕织丝,除了这些事他们和唐人是两回事,汉唐人的慷慨悲歌,一诺轻死,和魏人是两回事。魏人太文弱了……但我想我还是看错了。”
众人七嘴八舌,大体上都是对眼前这几十个魏国人的表现表示赞赏。
毕竟是在倭人的地盘上,这么一往直前的杀掉了天方人的所有使节,这就使倭人不必站在一个尴尬的立场上。
虽然要负保护不力的责任,但毕竟是魏国人动的手,天方人和蒲行风的怒火应该向魏国人,向南安侯府发泄。
倭国人的道理就是这样,很简单,绝不会出错。
等各人乱七八糟的表达过看法,大内盛达只沉声道:“派人和南安侯府的人谈判,此后我们会安排商人和他们合作,包销他们的棉布和生丝。给的价格也是市价,不会高,也不会低。”
“家督考虑清楚了吗?”
“是的。”大内盛达道:“如果今天这个南安侯府的官吏没有提刀冲在最前,我们还要等一等后续的发展。再看看,不必急。但今天这个官员提刀在最前,补位在最先,我想我明白了那个南安侯是什么样的魏国王侯,他的将来肯定不可限量。提前做一些投资,对我们来说不会是最坏的结果,很可能恰恰相反。”
“家督英明。”
这一次所有人都伏下了头,毕竟大内盛达说的就是所有人的想法,每个人的见解大抵相同,在那一刻,和南安侯府合作的心思,基本上都是固定下来了。
……
“南安侯府的正使提刀冲在最前?”康天祈哑然失笑,摇头道:“我以为他们会想办法,会和天方人一较高下,但这个结果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大内家估计会和南安侯府合作了。”康茂才对倭人的了解相当深刻,他向康天祈道:“我们怎么办?”
“你想怎么样?”
“儿子也想和南安侯府合作。”康茂才神色谨慎,语气却是很坚决的道:“儿子感觉,王直看好的人不差,但知道这一次南安使团的表现后,我感觉王直可能还是看轻了南安侯。”
“说的甚好,甚好。”康天祈大为欣慰,说道:“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枉我悉心教导你一场!以小见大,从部属也就能看的出来主公是什么样的人。我听说南安侯在迭次大战里都冲杀在前,此前还有些不太相信,以为是有人故意美化他。现在看来,估计这样的事在南安侯府也是经常发生,都习以为常了。若是这般,我们与南安侯府的合作,现在就可以考虑了。棉布,由他自做,原本就不是我们的买卖,生丝,给他逐年增加份额,他赚的多,会感激我们的。其余各项买卖,都由得南安侯与倭人合作去做,我们不参一股,也不去多事。”
康茂才道:“就是南安侯府底子太薄,听说他们是将南洋水师吃了下来,不过几十条船,咱们在筑前驻的船都不止这些。南安侯府在四处买船,还有他们在学着造船,等一切上了头绪,他们一年能赚个几百万贯,大半投到水手和造船上,十年之后差不多能有和咱们差不多的规模,那时候才谈的上结盟对抗。”
康茂才神色有些阴沉的道:“就怕蒲行风不会给咱们这么久的时间。”
“你能想到的,那个南安侯也能想的到。”康天祈道:“前一阵有更详细的情报,南安侯府大小哨船有一百多条,福船和龙灵船,水?船,还有广东船,战舰,加起来一共三四十艘,大型战舰有四艘,南洋水师两艘,原本的陈于泰两艘,中型战舰十余艘,战舰共二十艘。其实力还是远远不足,但以老夫估算,这两年他们还会自造战船,在各家大船场加购,也可能找王直购买战舰,老王直已经用不着那么多战舰了,人老了不在筋骨上,在野心上。不过也不一定,王直还是靠着朝廷那边,朝廷对南安侯府可是大大的不喜欢,王直不会做那么犯忌的事……”
康天祈叹口气,脸上的皱纹都似乎深了几分。
大型战舰,最少是三百吨以上的战舰,设计出来就是为了多装运士兵用来战争,和福船等各种船只不同,被称为中军舰的大战舰被称为同安船,福建同安是著名的造船基地,杨家,李家,林家,很多造船的大世家都在同安有大型的船厂。
在这里每年都出产大量的福船和水?船,小哨船,普通的渔船等。
广东也有大型的船厂,船型以广东船闻名。
江陵的船型被称为沙船,适合沿海岸线航行和在江面河面上执行漕运任务,这也是江陵早年的地位决定的。
后来江陵那边也开始仿造广东船和福船,形制上差不多,这又是繁荣发达的对外贸易所促成的变化。
同安战舰,也就是中军船一般是长四十二到四十五米,比普通的福船要长出近十米。宽七米,一般的福船是宽五米。
深三点一米,这是船舱的舱体结构决定的。
大型的福船,深可达七米左右,虽然长和宽可能就是和中军舰差不多,但船体结构不同,相等的福船吃水量会更大,载运重量也更大。
这样的一艘中军舰,要抢上风,在海上争风夺秒和敌人争斗,设计的原理就是虽大而灵活,其吃水只有二百多吨,载重量不过百吨左右,比中军舰小一截的福船也能在这些指标上超过它。
其尾部有城垛和敌楼,可以使士兵居高临下的射箭和与敌战斗。
在中部桅杆有用来射箭和了望的望斗。
在尾部,中部,前部,分别列装床弩和八牛弩,这种海战的利器令得普通的海盗望风丧胆。
在大魏水师强盛的时候,拥有长过百米宽达十多米的巨型战舰,据称这种战舰还是平底沙船,在江陵船厂建造,可吃水达千五百多吨,一艘船上装运过千人,这种平底船一般来说不能出海,但江陵宝船可以在海上行船,并且八面来风,而且由于是平底船,水深水浅都可以走。
这样一艘巨舰,每艘船上装载的八牛弩和床弩过百具,一般的海盗船根本不敢靠近。
到现在为止,这种巨型沙船被认为是夸大的神话,因为从常理来说巨型的平底船到了海上很快就会倾覆。
有人说是古人的奇特技术,对这一点来说也是很多人存疑。
造船业发展了几百年,反而不如当初的古人,这一点也叫人实在难以接受。
大魏海贸发达之后,江陵船厂有相当长的时间承担内河漕运和沿海漕运任务,也是生产沙船为主。
突然一下宝船就断了传承,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但后人还是知道,江陵曾经生产出一大批近海交战的平底船,也是相当庞大的战舰,可能是五六十米长,宽十米以上,有敌楼和大量的弩机,足以震慑一切不轨之徒。
大魏水师的强盛也并非是一日之功,大量的战舰,煞费苦心巧夺天工的设计,但衰败起来也委实是太快了。
徐子先和他的南安侯府,正在努力恢复往日的荣光。
但康天祈不能确定,这个时间是多久。
蒲行风最多两年左右就会杀回来,而且一旦满刺加灭三佛齐,则航道就完全落入天方人的手中。
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受到影响,正常的贸易会萎缩一半以上。
仅凭南洋各国和倭国的购买力,撑不起现在这么庞大的贸易格都。
所有人都会受到严重的影响,哪怕是势力很强,舰队庞大,拥有过百艘百吨以上战舰的康天祈,也是一样会受到致命的打击。
“现在只能等待。”康天祈最终道:“但愿这个时间不要太久。”
……
时间很快进入到五月下旬。
在五月二十那天,岛上进行了一系列的庆祝活动,连昌文侯府也派人送了一些礼品上岛。
对倭人的交接成功了,棉布生丝,还有茶盐糖都谈好了,倭国最具实力的大名大内氏已经确定了和南安侯府的合作。
甚至有福一号回来的时候,一个大内氏的老中随船到来,到别院拜会了徐子先。
那个老中相当恭谨,穿着华美宽大的长袍,带着高耸的梁冠。
这当然也是和大唐学到的东西,只是倭人略作了改变,他们的天皇甚至也穿着柘木染黄的衣袍,这当然也是和大唐学的。
那个老中戴着高冠,穿着长袍,亦步亦趋的拜见了徐子先。
对大魏的王侯,倭人充满恭谨,对东藩岛发生的一切,那个老中也是大开眼界。
徐子先并未太刻意,倭人畏威而不怀德,与他们友好是没有用处的,只有加强自己的实力,叫自己一方的实力始终能压制他们,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能用实力压服倭国,倭国就是最好的盟友,他们会设身处地的替你着想,为你奔走效力,甚至死伤自己的部属也在所不惜。
倭国人也会是最好的部下,忠诚,大胆,豪勇,为了主君可以牺牲一切。
但前提是自己的强大,若你落魄了,消沉了,实力下降了,那么这些忠诚的好部下,最好的学生,可以毫无顾忌心理的反咬一口。
这就是养不熟的狼,当你需要它看家护院的时候,最好是手里随时提着棍子。
这个消息令昌文侯府也感觉不坏,在整个岛的格都中,昌文侯府没有伸过手来,但在棉布贸易中,昌文侯府会获得相当大的利润。
这是对徐子先在政治人脉上的支持,还有早前投入的几十万贯钱,包括在匠人,技工,移民之事上的配合与帮助换来的。
棉布生意如果大有可为,对昌文侯府来说当然也是天大的好消息,再好不过的好消息。
而距离棉花成熟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很快了。
岛上的定居点兴造并没有停止,只是没有那么庞大的规模了。
更多的瓦工木作被派到几条溪流的上游,在那里在两个月内会兴造起大面积的纺织工厂。
大量的水力织机和纺机会被逐渐建造和安装好,水流会带动轴承,然后转运棱机纱锭,将皮棉纺成棉线,然后织成设定好的布匹。
水流不停,纺机和织机不停。
这是水利纺织,英国在十七到十八世纪开始,从珍妮机开始。
珍妮机的原理相当简单,原本的纺织机,特别是用手摇动的都是横放纱锭,而如果同时放置几个纱锭,用一个纱轮同时带动多个纱锭,纺织的效率就会一下子增加好几倍。
如果将机器增大,多层纺织,从八个纱锭到八十个,也就是相当简单的事情。
这就是珍妮机,看着是很简单的思路,事实上从有思路到建造成功,原发明者英国人哈格里斯夫从想到这个点子到把这机器造出来,用的时间是一天。
在此前华夏的黄道婆,单脚踏机,其原理还是节省人力而不是提高效率,珍妮机才是真正的破时代的发明,从那之后,毛纺业,棉纺业,成为影响未来几百年的工业的基石。
在珍妮机之后才是水力纺机,需要建造高大的厂房,用水流带动织机和纺机,原理上也很简单,也需要大量的工人照料那些机器,只是比每人一部织机要高效的多,产出也是要大的多。
对建成工厂造出水力机器,徐子先向来没有丝毫怀疑。
这东西的原理都相当简单,一个历史系的大学生当然学习过,甚至徐子先能画出珍妮机和水车织机的草图。
当然不可能把每个零部件的构造都画出来,但大体的工作原理和模样是相差不多,或者说,几乎没有偏差。
一群普通的工匠都能按徐子先的吩咐把水力织机给造出来,更不必提还有傅谦这个杂学和匠学的大宗师在。
试验机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试制过了,并且运作良好。
现在则是开始大规模的兴造厂房,规划机器的安装点,大规模的制造业需要详细缜密的规划,英国人的工厂一般都会有几百部机器,几千个工人,东藩的纺织工厂可能会有更多的机器,更多的工人。
毕竟是以两大侯府上百万贯的投入来做这件事,光是人力就有好几百人工匠和好几千的壮丁,在目前来说,这件事投入最大,花销最大,连李仪和孔和都每天带着人在工厂附近督工,每天需要的食物,工钱,包括购买机器和原材料的费用,孔和都是不打丝毫磕绊就下令拨付。
所有人都明白,现在是十几万亩的棉田,几百万斤的棉花,未来是百万亩以上的棉田,几百万石的棉花产量和几百万匹上千万匹的棉布。
若不是徐子先规划出来的这个宏伟蓝图,昌文侯府当初也不会迅速上了套。
甚至徐子先怀疑,他和陈文?的婚事,是不是陈笃敬也是拿这事当了筹码来说服昌文侯府的族人们?
南安侯府的棉布主要会用来出口,这方面竟争不是很大。
首先大魏境内拥有良好的种植棉花和纺织的传统,这和境外的情形不同。
很多南洋的土著,树上能结椰子和香蕉,他们躺在树下等着果实成孰就不会饿肚子。过于炎热的天气影响了人们劳作的**,优越的自然环境使他们很难饿肚子,这使得他们在耕作纺织这些事上远远不及华夏人。这也是华人到了这些地方就能迅速打开都面,进而掌握当地经济命脉的原因所在。
当然他们还是要穿衣服,甚至要求和标准也并不低。
还有倭国,占城,真腊,这些国家也很热,但他们一样需要好棉布来裁剪成各式衣袍。
他们可能会种植棉花,也可能坊布,但规模和产量跟不上。
松江布也是一样的情形,大魏本土拥有良好的传统,不代表没有需求,事实上需求量还是相当的大。
当然出口也是松江布赚取巨额利益的方式之一,从明到清,松江布一直出口到日本和吕宋,销量很大,算是主流的产品之一。
现在大魏的松江布就是未来东藩布的竟争对手之一,徐子先对此毫不担心。
事实上他就担心棉花的产量会跟不上,大规模的水利纺织厂很容易建造成功,大规模的收获棉花就难说了。
一场连续几天的大雨,把将要开花的棉花全部消灭不是难事。
棉铃虫,各种植物病虫害。
台风。
在后世这些事都会很叫人头疼,在现在这个时代,徐子先不敢保证自己不遇着这些倒霉的事。
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棉田的一切都相当良好。
主要还是有充足的人力,在没有充足的农药和肥料的情形下,只能将人力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棉田里巡视,锄草,除虫,一刻不停。
五月的天气炎热起来了,清晨时,徐子先戴着白色的幞头,骑上自己那匹大青马,穿着纱制的猎袍,腰悬障刀,穿麻履,策马而出。
他的马鞍两侧放着箭囊和弓箭,在经过花溪的第一大道的时候,很多经过的商人,伙计,水手,府军将士,官吏,众人纷纷在道路两旁向徐子先行礼。
原本的中寨到商业区,划成了第一大道。
往海边港口的直道是第二大道。
往南安溪别院的是第三大道。
从第一百户到第六十百户,从第一大道到一百零七道,东藩的命名风格可以看的出来徐子先的行事风格。
简单明了,甚至是粗暴。
就是要叫人好记,好上口。
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看着简单,其实反而更难。
天气渐渐炎热,但徐子先出门的频率并没有减少,看上游的纺织厂,看筹划中的甲胄司和兵器监的选址,巡视农田,看牧场,甚至亲看到马棚看那些宝贝牧马。
筹划中小学堂,开始建造大学堂。
到福州各处张贴榜文,招募吏员,将吴时中在东藩讲学的事情到福建全路,接收生员前来大学堂求学。
每天的日常事务也很多,南安侯府的吏治和规划刚上头绪,军事训练和改制也在进行之中,一切都很忙碌,欣欣向荣,可是也是足够的忙碌。
每天的清晨和傍晚,人们都能看着南安侯出现在各处,似乎随处可见。
在人们躬身行礼的时候,眼神中已经没有太多好奇和惊喜,而之而起的是深深的崇敬和信赖。
这种东西相当珍贵,并不容易得到,但徐子先明显是拥有了这些珍贵的信任之情。
有时候在傍晚时,徐子先会令好几个百户的弓箭社紧急集合,几百上千个青壮男子,携刀,背负弓箭,身上背着两大袋满满的箭囊,里面装满着射猎用的重箭和轻箭。
徐子先会带着他们到丘陵深处射猎,并不深入山中,但一样能猎得大量的猎物。
最多的还是鹿,现在每个月能稳定的获得过千张鹿皮,等于每个月一万五千贯的收入,相当可能,一年增收近二十万贯。
徐子先没有动员几千或上万人去猎鹿,那样可能一下子得到十几二十万张的鹿皮,几十万贯的收入。
但那又怎样?
整个鹿群的生态圈就毁了,受影响的还有那些猎鹿为生的土著。
这些鹿群留着,猎掉那些跑动不快的老弱,发挥的就是狮子和老虎的作用,这样很好,也能控制下鹿群的规模,不叫它们吃掉太多的植被。
动员弓箭社的百姓参加类似的活动,要紧的还不是打猎。
在打猎途中,各百户的男子被十二人一旗队,三队一哨,三哨一都被编成府兵的编制,他们编制严整,号令森严。
每个百户都会有百户官,两个总旗官,十个小旗官。
到了会猎时,这些村庄里的小旗官到百户官们都会成为队官,哨官,都头。
其实徐子先在划定百户,确定官职的时候,就是有着这种考量。
这就是民间团练,真正意义上的团练。
被组织,被武装,被信任的民间武装,他们有组织性,有自卫能力,有进取心,有抱负,有着对东藩的忠诚。
这很好,这不该被提防和警惕,甚至是该被扶持。
当一个文明扁平化,散沙化时,它就没有了抵抗外敌的能力,集权化之下一切权力和资源被集中了,如果**了,停滞了,它的反抗能力就消失了,它也失去了自我净化的能力。
在先秦两汉到唐,中国尚有活力,但还是免不了王朝更迭,但总体来说还是勃发进取,外敌不足为患的时代。
到了元宋明清,内部的自我循环和净化停滞了,所有的财富,知识,权力都被集中了,于是失去了对抗外敌的能力,这就是统治者有意识的将所有人散沙化了。
一团散沙是没有办法聚拢起来反抗外敌的,没有任何机会。
第三百四十四章 盐
徐子先指着脚下的海滩,笑着对魏翼道:“这里就是盐场,嗯,咱们的盐场。”
魏翼已经没有这方面的麻烦了,接近月底,他的休沐日有两天,加上政务清简,准确的说是没有什么急着要办的政务,澎湖距离东藩这边不过几十里水程,魏翼要了一艘小哨船,单桅独帆,飘然过海,两个时辰不到,他便从澎湖县衙抵达东藩。
魏翼至东藩的第一时间便知道徐子先在出巡,在他赶上巡行队伍后,林绍宗将他带到徐子先身边。
眼前是一片荒芜,但在海滩和岸边有一排房舍,还有大片的炉灶,还有堆积成山的干柴。
魏翼使劲摇头,忍着笑道:“上个月明达你给我写信,当时不是说要围海晒盐?我看你的信,笑了半个时辰才停下来。后来我想起你什么事都做的成,我又后悔了,笑自己笑了半个时辰。再下来我叫下人磨了墨,写了封信给子张兄,然后一边写又一边狂笑,这事太可乐了。现在你给我看这个煮盐的盐场,你这玩笑开的太大了。”
魏翼说话的时候,徐子先自己也是笑了不停,也是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陈佐才,林绍宗等人俱是微笑起来。
南安侯威权渐重,不仅在岛上有崇高的威望,而且威仪也是越来越重。
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大半的人都称徐子先为君侯,能称呼他表字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甚至连陈笃中,虽然在此前的移交诸事上都相当配合,但随着威权被削,所有的权力荡然无存,原本徐子先称其为九叔,陈笃中称徐子先的表字,现在见了面,也就是淡淡的叫一声君侯就罢了。
人越是往高位走,则朋友越少,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少年的朋友不同,徐子先和魏翼,徐行伟的友翼来自十二三岁的少年时,那时候的友情没有什么杂质,哪怕是宗室或勋贵士绅家族出身,彼此间还是少了很多计较,只是纯粹的友谊而已。
徐子先有小妹和秀娘为伴,内宅里是叫他休息放松的地方,但在外面,能叫他感受到纯粹的友谊的人,已经不超过一掌之数了。
“看到那一片海滩没有?”徐子先指着大片的用砖石围起来的海滩,说道:“那是卤水池,那是引水池,那是化晶池,我们把海水不断引进来,点卤,然后再晒干,引水,搅拌,晒干,最后出盐。你来的正好,这两天差不多就能出盐了。”
魏翼顺着徐子先的手指看过去,发觉海边好几里的地方都被砖石结构给包围起来了。
盐池有高有低,在低的地方已经有了明显的白色痕迹,按徐子先的介绍,那里就是已经半结晶化的海水了。
“重要的就是太阳的阳光折射,风,还有水,还有不停的搅拌,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只是在此之前没有人想到。”徐子先脸上有一些得意之色,在这个时候肯定是没有晒盐法的,晒盐法在历史上是南宋末和明初时小规模使用,到明中后期才有推广。
但晒盐法有局限性,到万历年间才小有推进,其后朝廷和官府并没有推进的意思,其后的清季也是如此。
到现代,在海边用晒盐法才成为主流的取盐法,这实在是一件叫人遗憾的事情。
煎盐法和晒盐法之比较起来相差太远了。
按照种类划分,在明代,盐有海盐、井盐、池盐、硝盐、河盐、岩盐等六种,其中海盐产量为诸盐之冠。明代主要有长芦、山东、两浙、两淮、福建、广东等海盐产区。明代海盐的制作方法有煎盐法和晒盐法两种。
徐子先考虑过这事,最后感觉就是,用几百斤的大锅煮盐煎盐,官府易于控制官盐,杜绝私盐,要是晒盐法普及了,海边的百姓都可以随意得盐,官府怎么控制产量和营销呢?
“煮盐煎盐,就是眼前这些办法,用盘铁,铁锅,每丁每日夜不停可得三十斤,”徐子先继续道:“盐铁专售,后来将铁放开,盐却一直没有。晒盐法,我考察了一下,此前有小规模的推行,后来都陆续放弃了。朝廷明知可以用这种省人力,省铁料,省柴薪的办法,却不肯推广,燕客,你以为如何?”
魏翼笑了笑,说道:“铁盘重过万斤,铁锅重过百斤,而且朝廷有严令,任何铁场,矿山,私铸铁盘,铁锅者,绞。在此严令之下,谁敢擅作非为?近几十年,私盐猖獗,主因还是朝廷威权渐失,而且苛捐杂税压榨细民,以致民不聊生。百姓活不下去了,自然是宁愿拿脑袋来冒险。哪怕是二十年前,盐法还是相当成功。朝廷一年一亿多贯的收入,在盐法上是每年最少过千万贯,哪怕是现在私盐猖獗亦是如此。”
“那是朝廷提升了盐价所致。”徐子先道:“文宗年间,盐价还在一斤四文到六文,成宗年间涨到十余文,现在细盐已经到四十文一斤,黑盐饼都得二十文一斤。私盐成本在三四文一斤,是因为铁具要加价购买,还要隐匿行事,就算如此,私盐卖二十文一斤都是暴利,朝廷一年最少要砍几百颗盐贩子的脑袋,还是屡禁不止,何也?利润太多,以致无法禁绝。现在盐价腾贵,百姓大半是吃不起细盐,多半用黑盐,有砂砾于其中,粗劣不堪,就算是这样也是往锅里放一点就行。我在福建路时,那些赤贫之家的妇人,小腿粗的如腰身一般,按一下便是一个坑,什么原因,就是缺盐?那些黑盐根本就不能当盐来用,何况还不敢放足。”
魏翼默然点头,说道:“还好澎湖人不至于缺盐,随便抓几只海鱼煮一煮,盐份就补足了。”
“但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徐子先道:“人人都以为福建路近海,所以就有足够的盐?那是笑话了。我这边叫人煎盐,对照盐池,便知优劣。朝廷为了敛财,二百多年不用晒盐法,简直是一种罪过!”
徐子先有一点愤怒,不,其实是很愤怒。
煎盐煮煮团盐,办法很多,但产量就是不高。
一户人家昼夜不停,一天出盐不过几十斤。
还得浪费多少柴薪,污染环境大气,另外还要大量的生铁来支持煎盐的器具。
人力物力财力耗费极大,出产很小,这样的做法并不是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而是为了满足统治者们的需要。
从人类开始结伴互助开始,身高体壮的占据了话语权,那时候还相对公平,因为高大有力胆壮的男子获得更多的猎物,他们可以成为酋长,获得对部落的支配权。
人们分配猎物,分配果实,酋长们获得最好的一份。
人们交易,狩猎的部落将猎物拿出来,与擅长采摘的部落换取果实。海边的部落用鱼来换肉,有肉的拿出来换粮食。
这也很公平。
后来人们发觉可以采集贝类当成一种等价货物,用贝类来促进更大范围,更多种类的物资交易。
再下来酋长们年老体衰后不再退位,他们用货币买通那些身强体壮的战士,叫他们保护自己,同时把酋长的位置一代代的传给自己的子孙。
然后这些人被称为贵族,他们将权益传给自己的子孙,自己也是终身享用,他们和部落的巫师合作,编造出很多神话来维系这种不合理的制度,接着他们被冠以很多好听的名号,公,侯,伯,王,最终成为皇帝。
这很不公平也不合理,在一代代的王朝之下有太平盛世,似乎人人都过的挺好,但酋长们的利益始终是被放在第一位。
当百姓们没有办法遏制上层的贪欲时,指望酋长们自己让渡权力和利益,这根本就不现实。
就以现在的情形来说,对大魏的高层们来说,盐利才是第一位的,其余的都是虚假的东西。什么人心,什么百姓的利益,都抵不过一年千万贯的收益。
哪怕现在私盐猖獗,一年处死几百上千的私盐贩子,朝廷的收益始终还是在千万贯以上。
至于百姓身上是否浮肿,孩童是不是因为缺盐而长成了大脖子,对这些事,又有谁会真的关心,谁会真的在意呢?
愤怒无济于事,事实上此前的徐子先也没有过多关注过这些事。
他生在侯府,虽然南安侯府是有名的破落户国侯,但徐子先从小到大也没有缺过衣食,他吃的很好,每餐都有鱼有肉,他也有锦袍可穿,事实上一年四季总有几个件袍服换着穿。
南安侯府再落魄,生活水准仍然远在普通人之上,更不要说那些赤贫之家相比了。
此前的徐子先不会把自己放在百姓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而现在的徐子先可以,甚至除了愤怒之外,他也有解决问题的办法,眼前大片的盐池就是明证。
围海造盐田并不是没有本钱,眼前的这盐田投了上千贯,还只是诸多盐场中的一个,将来可能要投十几二十个,甚至更多。
“我的盐夫,平均算来一天能出盐好几百斤,一个是几百斤,十个几千斤,百个几万斤,千个几十万斤。我有足够大的海滩,足够多的卤水,足够大的化晶池。如果一天几十万斤,上百万斤,这是多少钱?”徐子先笑了笑,对魏翼道:“但是我不能做的太过分了,大魏私盐市场大约是四五百万贯,最多不超过六百万,我把价格下调些,用官盐最好的质量,卖私盐的价,私盐会被扫的无地藏身失去利润空间,对朝廷无害。但如果我一年卖过千万贯的盐,抢的就是官盐的市场,不,其实官盐还是会大受影响,但影响不能太大,不能超过二百万贯以上。所以我会向荆湖云贵两广福建这些地方销售,这里的私盐最多,官盐原本就不怎么卖的动。买、官盐盐的,是贵人,官吏,士绅,豪商,他们不值得省那几十文的盐钱。一个成年男子,一天六克盐就足够了,一斤盐够一百人吃一天了,我就是把盐卖一百文一斤,对这些人也没甚影响。我要帮助的,也要赚钱的就是最贫苦的百姓,原本他们也不会买、官盐盐。嗯,就是这样办。”
魏翼没有多说,他只是在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对着徐子先道:“急民所需,想民所想,明达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无需多说。”
“嗯,我感觉放松多了。”徐子先笑了笑,说道:“我此前太紧张了,变化永远比计划来的多,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做最多的事,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如果盐田这事做成了,实在是……实在是减轻了我太多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