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卷 29、一心争宠
接下来皇帝在嵩山之上拜谒中岳庙,又于次日清晨登上嵩山之巅,仿轩辕黄帝,在嵩山顶筑坛祭天。www.uu234.net
十月,皇帝奉皇太后驻跸开封府。皇帝虽然在外,然朝政国事一日未停,不断有旨意从行在传回,绕了这样远一个弯子,再传进后宫。
皇帝在此加鄂尔泰长子鄂容安为内大臣,同时调爱必达为云南巡抚。
又有御史参劾张廷玉党援门生,又与获罪的四川学政硃荃联姻,应革职治罪。皇帝用大学士九卿之议,罢了雍正帝许给张廷玉的配享太庙之飨,追缴这几十年来皇帝颁赐之物,免于治罪。一代领班汉臣,终于黯然归田而去洽。
婉兮静静听着这些消息,静静等着皇帝归来。
先帝留给皇帝的政治包袱——鄂尔泰、张廷玉两大朋党集团,到了这一日,在皇帝登基整整十五年之后,皇上终于能从肩上重重卸下。从此的朝堂,将只是皇上自己的朝堂;替皇上执掌朝堂的再不是互相仇视、倾轧的满汉两派大臣,而只是心怀宽广、不存满汉隔阂的九爷傅恒一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格局终能奠定。
婉兮心下替皇上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这口气还没松尽,接着传来的一个消息,却又让婉兮的心紧紧揪起:皇帝命班第赴藏办事,代拉布敦回京钤。
皇上一走两个月,永寿宫上下都知道主子想念皇上,可是却从未见主子如今日这般掩饰不住忧色来。
“主子这是怎么了?”五妞忙抢先来问。
玉叶晚了一步,玉蕤等人便也从门槛外进来了。
婉兮挑眸看了五妞一眼,淡淡道:“你进宫晚,这件事你未必知道。先听我跟她们说,以后再与你解释。”便转向玉叶和玉蕤,“这个拉布敦,正是与傅二爷一起,身在雪域为两位都统衔驻藏大臣之一。皇上这会子派了班第过去,调拉布敦回来,我只怕是雪域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五妞果然听得有些迷糊,“雪域怎么了?主子又为何这样关心这个傅二爷?”
玉叶恼得瞪了五妞一眼,倒是玉蕤上前握住五妞的手:“五姐姐,这会子主子怕是要悬心。五姐姐先别问主子了,等主子心下安定些,主子自然会给姐姐从头讲起的。”
五妞撅了撅嘴:“主子,奴才说句不当讲的话——这会子主子还悬心什么雪域,什么傅二爷啊?这会子主子最应当悬心的是在外的皇上才是。皇上身边就皇后和舒妃两个人,这么一走两个月去,她们两个独承恩泽,这会子是不是在皇上心里早就超过主子去了!”
婉兮不由得抬眸而笑,“你说得对,我是后宫女子,这颗心便该止局促在这小小宫墙之内,整天只记挂着争宠一件事便好!皇上的恩宠,只要争,就一定能争得来!”
五妞吓了一大跳,怯生生盯住婉兮:“主子这是怎么了?奴才难道说错什么了么?”
这还是她进宫以来,婉兮第一次按捺不住,对她这样大声说话。
玉蕤赶紧上前来,“五姐姐,都说了,主子心有所系。这会子主子不是跟姐姐发脾气,姐姐也叫主子独自安静会儿。”
四卷 30、当是修行
玉蕤哄着五妞出去了,玉叶恼得险些将手里的帕子给撕碎了。www.uu234.net
“快点过去这个年!过了正月,主子就张罗叫五妞出宫吧。天天看着她在主子眼前晃,主子不膈应,我都要膈应死了!”
婉兮倒是静静抬眸:“这份儿心,你存起来吧。”
玉叶吓了一跳,忙上前压低声音问:“主子怎么会这样说?难道就算过了这个年,她满了二十五了,还是不能撵她出去?”
婉兮望住玉叶:“先站在她的立场上想想,她在宫外是个什么家,遭遇的又是什么样的环境,你觉着她还渴望出宫回去么?”
玉叶紧咬嘴唇:“她处境是不容易。可惜这是宫里,她是奴才,主子才是说了算的。主子便狠狠心,管她愿不愿意出去,总归过了正月便下旨安排就是!钤”
婉兮倒平静下来,垂眸一笑:“她是奴才,我是主子?傻妞,这后宫里还轮不到我当主子。她既然是皇后指进来的,那我便处置不得。便是关于她的一切事,我都得先禀告了皇后才行。”
“可是你想,皇后时隔十年才将她召回来,又如何肯这样快就遣她出去?皇后便是将她搁在我身边,每一日叫我心下不安生的。她自乐得天天看戏,又如何肯轻易了结这戏码?”
玉叶恼得跺脚,“那主子去求皇上!”
婉兮轻叹一声,“是啊,我是可以去求皇上。可是这后宫里总归是皇后主持,那拉氏这又刚刚继位中宫,我便挑唆着皇上因为一个小小女子便与皇后失和么?孝贤皇后崩逝的故事还没传完,我若又有本事这会子便挑唆着帝后失和,那我真快成狐狸精了。不用前朝大臣上奏本,便是皇太后都第一个要执行宫规。”
玉蕤这会子也从外头回来,上前行礼,“玉函姑姑陪着五姐姐呢,主子放心。”
玉叶便忍不住对玉蕤也有些恼:“亏你还对她那么和气!”
玉蕤赶紧道:“我知道她是个麻烦,可是她在咱们宫里却是不能吃亏的。终究在外人眼里,她是主子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她若在咱们宫里反倒闹起来,那外人谁管你青红皂白呢,只说主子和你联起手来欺负人罢了。”
“到头来,主子便会被人指摘忘本、不念旧情。这会子本来宫里明里暗里多少人等着主子出错呢,咱们总不值当被绊在她这个坎儿上。”
婉兮不由得抬眸,伸手过来握住玉蕤。
“你说得对。难得你小小年纪,心下这般清楚。”
婉兮嘱咐玉叶,“我自己也如鲠在喉,可是再难忍,这会子却也得把那口气生生咽下去。这会子不是咱们跟那拉氏闹开的时候,咱们也没有资本与她分庭抗礼。况且这会子前朝事儿多,咱们更不能这时候去给皇上添乱。”
“便当是修行吧。皇后将五妞送到咱们宫里,便是叫咱们修行的。咱们暂且都得学会视而不见、心如止水。就当是卧薪尝胆,安安静静等着有转机的那一天。”
玉蕤也点头,“是。主子这会子与其跟不值当的人置气,当真不如想着玉壶姑姑。”
四卷 31、去看个人
玉叶委屈得都要掉出眼泪来了。顶 点 X 23 U S
“主子,我怕我学不会!主子便是好性儿的,可是总归我还是这永寿宫里掌事儿的,便每天都要与她打交道。我看见她就烦,叫我每日对着她,当真是磋磨了奴才去!”
婉兮抬眸,“若你难为,便将手里这样的差事,暂时分给玉蕤去。”
玉叶微微一怔。
玉蕤忙拉住玉叶的手:“主子是怕你为难。你便只将那些不得不对着五妞的差事交给我就是。旁的,我也做不来。钤”
玉叶这才点了点头。
婉兮垂首,“玉叶,备膳吧。洽”
玉叶出去,婉兮悄然叹口气,攥住玉蕤的手,“难为你了。”
玉蕤含笑摇头,“主子别替奴才担心。奴才不难为。奴才一日日在主子身边儿,眼睛看着主子,心里悄悄儿学着,便没什么受不起的了。”
婉兮这才笑了。
坐了一会子忽地起身,“玉蕤,跟我去瞧瞧林常在。”
玉蕤闻言便是一怔。
“主子这会子去瞧林常在?”玉蕤下意识想拦着,却一时不知该用什么理由,便只道,“玉叶去备膳了,待会儿就能回来了……主子若出去了,膳食该凉了。”
终究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啊,便是再稳当,年纪还是小。
婉兮便忍不住笑,上前揽了揽玉蕤的肩膀,“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个林常在过年那会子在养心殿里闹过的妖,永寿宫里自然渐渐都知道了。婉兮明白,宫里人难免心下都记恨了这个林常在去。虽说林常在那会子也是被那拉氏支使得,有些身不由己的味道,可是她在养心殿里跳舞时候的表现,可不只是那拉氏能支使得出来的。
这会子冷不丁听说她要去看林常在,便是玉蕤都一百个不愿意了。
玉蕤终究是玉蕤,虽说第一个念头是不愿意,可是看着主子面上那沉静的微笑,便也慢慢懂了。
她便垂首一笑,“奴才明白了。奴才去拿灯笼。”
后宫里,因皇后和舒妃随着皇上出巡了,皇后的承乾宫和舒妃的翊坤宫便安静了下来。
只是虽说皇后不在宫里,那承乾宫里也还留着皇后的老人儿呢。故此婉兮没直接朝承乾宫去,而是先转去了御膳房。
跟毛团儿一样,当年的小太监刘柱儿如今也有了七品“执守侍”的品衔,如今已是司膳太监里的首领太监了。
刘柱儿一见竟然是婉兮亲自来了,连忙跪地下咚咚咚磕三个响头:“令主子怎么亲自来了?便是有什么事儿,叫宫里的小苏拉太监(15岁以下跑腿小太监)来言语一声就是。便是主子有话想当面吩咐奴才,也只传奴才过去就是。”
婉兮隔着披风浅浅一笑,“瞧你,倒是忘了小时候还管我叫过姐姐呢。如今是七品执守侍了,有了品阶自然不同了,连旧日情分也忘了呢。”
刘柱儿赶紧磕头:“奴才怎么敢忘?奴才在宫里最好的一段儿记忆,就是这一段了……只是那会子奴才年纪小,不懂宫中规矩,还胆敢叫什么姐姐,如今怎么都不敢了。”---题外话---
还有。
四卷 32、回銮
那拉氏继位中宫,按着皇后的身份,承乾宫有了自己的小膳房。m.www.uu234.net可是林常在虽然住在皇后宫里,可是她却没资格从皇后的膳房里传膳。她的膳食,还是按着常在位分,从御膳房统一给出。
婉兮带着玉蕤走进御花园,坐进绛雪轩里耐心地等着洽。
玉蕤含笑道:“这会子正是各宫都在传晚上饽饽的时候,刘柱儿这个时候往承乾宫里去传话,自是最妥帖不过。就算承乾宫里还有皇后的眼睛,却也不会看出异样来。”
婉兮轻垂眼帘:“这个时辰,他们自己也得忙着吃饭。况且这些日子来,皇后不在宫里,他们这些伺候皇后的正是乐得清闲,便是给皇后当眼睛,这会子也都醉眼朦胧了。”
玉蕤使劲点头:“嗯!奴才明白主子为何挑这个时辰出来了!”
不多时,外头便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婉兮朝窗外看了一眼,便是轻轻扬眉。
玉蕤便也提醒道:“……连灯笼都没敢打呢。”
婉兮便亲自凑过去,将自己的灯笼也吹灭了钤。
林常在的小心翼翼,她都明白,也愿意体谅。
十一月,皇帝下旨回銮。
回銮途中,又拜谒了孝庄文皇后的昭西陵、孝陵、孝东陵、景陵,于正定府阅兵之后,一路回转京师。
那拉氏率先回到宫里,进内坐下,宫内留守的官女子和太监便都急忙进殿请安。
皇后位下可有十名官女子,外出却只能带三名。故此留在宫内的是大多数。
一众官女子入内请跪安,眼睛便都不由得绕住那拉氏的肚子打转。
那拉氏便眯起了眼,强自忍着,简单说了两句,便都叫去了。
一别三个月,宫里的女子和太监原本都以为进来请安,主子好歹能给赏一对荷包。却没想到主子非但没有赏赐,反倒满面的乌云。众人退出殿外,都不由得有些丈二和尚。
他们迷糊,那拉氏在殿内还生气呢。她盯着玻璃明窗朝外看,忍不住的黯然冷笑,“人生在世,谁人不想讨赏?本宫便是为正中宫,可是本宫也还是想啊!”
“本宫想跟上天讨得青春永驻,本宫想跟皇太后讨得婆媳情深;本宫更想跟皇上讨得伉俪情深,更要紧的是讨得一个能承继大统,叫本宫在这后宫里彻底安稳下来的嫡子去啊!”
“可是上天不叫本宫如意,皇太后和皇上好像也从没真正在乎过本宫的心意,故此连贵为皇后的本宫都讨不来赏,他们一个个当奴才的,凭什么就敢认定自己就可以笃定来讨赏?”
塔娜和德格对视一眼,心下也都跟着难受。
其实宫里人也都是往好里想,都是希望皇后陪着皇上出去三个月,又是刚继位中宫,便如新婚燕尔一般。说不定三个月回来,主子便心愿得偿,肚子里坏了嫡子回来呢。
同样是皇后,继后终究比不上元后,可是若自家主子能顺利生出嫡子来,养大了,继承了大统,那自家主子的福气便也超过元皇后去了啊。
他们只是不知道,主子在外这三个月都经历了什么。---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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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卷 33、眉间成雪①
十月的雪域,已是寒风刺面了。www.uu234.net总要穿了厚厚的皮袍子才能挡住寒意。
可是在正当午时分,阳光清透而炽烈,却又觉着皮袍有些热了。
玉壶将皮袍闪掉半边,露出一边肩膀手臂,将那皮袍的袖子随性缠在腰间。
头顶的金花帽也有些戴不住了,她便将那厚厚毛皮做成的帽子向头一旁歪了歪,只将那金丝缎做成的飘带在下颌系了个疙瘩,防止帽子被狂风吹掉便罢。
前方就是她每日要去的圣湖。圣湖幽蓝,尽头是上接碧空的雪山,圣洁沉静。
那时候她刚随傅二爷抵达雪域,傅清的政务繁忙,她不想给他添麻烦,又不爱一个人在行署呆着,这便自己出门走走。意外发现了这样一片雪山和圣湖,她原本为美景所陶醉,在湖边小睡片刻,做了个梦。梦中便又看见了那个男孩子苍珠……
梦里的他依旧是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眼清澈依旧,没有沾染时光的尘埃,也没有刻下仇恨的阴霾。
他望着她笑,就站在那片圣湖尽头,雪山脚下。
她想涉水而过,她想走到他面前去,她想对面对他说一声“对不起”。可是圣湖的水好深,她拼了命地跋涉,却怎么都没办法走过那片湖水去。
甚至在湖心之时,那原本澄澈如镜的水面下,忽然卷起了幽暗的漩涡。漩涡如蛇,缠住她双脚、脚踝,再到膝头……她被席卷而下,无法逃脱。
她惊慌之下,只能抬头望向苍珠,惊慌地叫着苍珠的名字。
那一喊,梦便醒来。她这才知道原来只是一个梦。
她坐起身来,抬眸望向湖水尽头、雪山脚下。
不知是梦未全然醒来,还是因为苍珠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故此她定定望过去,在清透的阳光之下、雪山幽幽的山影之中,她仿佛还能看见苍珠。
湖水里印着他含笑的眼睛,山影葱茏,仿佛是他高大的身姿。
她那天在圣湖边坐了好久,回去才发现脸都晒破了皮,之后的三天都只觉胸闷气短。
傅清无奈地看着她,含笑道:“你初次来这雪域,我知道你高兴,却也要控制着自己。平地上来的人,若头几天便过于兴奋,接下来便会一场大病。总要多呆些日子,才能尽数适应这里的气候、水土。”
她努力地笑,没告诉他,她不是太过兴奋,她只是在看见了苍珠。
之后傅清的政务一天比一天繁忙,雪域的形势也一天比一天紧张,她眼见二爷长眉紧锁,便是夜晚入睡枕边也放着腰刀……她却半点都帮不上忙。
她唯有每日都到那圣湖边去,心中呼唤苍珠。
雪域人对佛有着叫人惊愕的虔诚,她自问做不到他们一般,故此她便不去拜雪域的神庙。她只去那圣湖边去寻找苍珠,将自己的心事都只说与苍珠去。
“……苍珠你还记得么,你是二爷的贴身侍卫,你曾说过若有人想要伤害二爷,就得先从你的尸首上踩过去。若你不死,二爷便必定不死;就算你死了,可是你若还灵魂不散,你便也会用你的最后的魂魄护卫二爷。”
四卷 34、眉间成雪②
山湖之间,她拢住嘴唇,大声呼唤。顶 点 X 23 U S
她虽然知道苍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她虽然知道苍珠已经离去十数年了,可是她这会子满心的忧虑和无能为力,除了苍珠,她还能说与谁去?
若苍珠还活着,这会子傅二爷在雪域遇到困境时,苍珠就是这片土地生长的人,凭苍珠的保护,或许还有多一些法子。
她大声地喊着,却不敢直抒心意,她怕会被人听见,怕被雪域郡王的手下知道原来朝廷的钦差大臣也心存了惧意去。
她便只能将心中的万语千言都只能化作单音节的吼声去,叫外人听起来不过是在聆听远山的回音洽。
可是她相信,苍珠若在天有灵,他一定会听见。眼前这一片圣洁的雪山和圣湖,一定会将她的心意转达给苍珠。
苍珠,若你还在,请与我同在;若你不在,便请将你的智慧和勇气,经由这雪山圣湖,留给我钤。
尽管二爷从不与她说起军情的紧张,尽管周遭人的本地言语她并不能完全听懂,可是她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直觉,她知道,形势已经迫在燃眉,雪域郡王的反叛已然箭在弦上!
这位年轻的雪域郡王,是老郡王的幼子珠尔默特那木札勒。老郡王舍长而立幼,那木扎勒承继郡王之位后便将兄长当成心腹大患,多次上疏朝廷,言兄长攻打他。他的目的是想借朝廷之手除掉兄长,夺取兄长的领地,可惜皇帝看穿了他的意图,未逞他所愿。
而雪域曾经为蒙古王爷所领,故此准噶尔始终对雪域虎视眈眈。多次借“进藏熬茶”的名义,到雪域各大寺庙施舍重金,并暗中与上层王公结交,鼓动雪域反叛朝廷,归于准噶尔。
那木扎勒因长久未得朝廷支持,终于定下反叛之心。这会子便连“塘汛驿站”都已截断,朝廷政令无法送达,雪域的军报也无法送出。
她眼睁睁看着傅二爷为了等朝廷的政令,一个晚上双鬓皆白。
玉壶再拢起两手,凑在唇边,朝山湖呐喊。
在宫里时,她是沉静缜密的女子,不仅有能力自保,还能帮衬得上自己的主子。
从前以为那宫墙之内便是这世上最残酷的战场,都是近距离缠斗,勾心斗角,杀人不见血。可是直到此时身在雪域,才明白那宫墙之内不过只是这天地之间太小太小的一个犄角。
真正的沙场,真正的人头落地,都是在这里。
而在这里,她竟然没有能力帮上二爷任何。除了尽一个女子的温柔之外,她竟什么都做不了!
她恨自己,恨自己在这样严峻的时刻,无能为力!
她恨自己,在这样的时候只能空空向一个故去了那么多年的人,这样孤绝地祈祷。
她不知道皇上已经下旨,令班第入藏,代替拉布敦;因塘汛被截断,皇帝的诏书根本无法抵达雪域。傅清和拉布敦已成孤军,被围困在这高原之上,十面埋伏、风声鹤唳。
对着这雪山、圣湖,她不敢说出心里话,也不敢掉下眼泪。只有那单调的“啊”声,只有山水的回音。
她喊累了,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泪眼朦胧里,又看见了苍珠。
那面孔黧红的少年,用那样清澈的眼睛,立在雪山之下、圣湖之畔朝着她微笑。
仿佛说:我在,别怕。
四卷 35、眉间成雪③
越是这样朦胧之间看见苍珠,越是这样仿佛听见苍珠的语声,玉壶便更是难过。
她不是小姑娘了,她是年过三十的成熟女子。她更是经历过二十年后宫争斗的人,她早知道这世上一切都要靠自己,没有虚幻的信仰可以救命。
……她便越是清楚地认识到,苍珠已经不在了。她便是再希望苍珠还能护卫在二爷身边,却也只能是一个虚幻的想望罢了。
虚幻再美,也终究承托不起半点重量;现实再残酷,也得自己抹干眼泪,恨恨咬牙醒转回来。
她努力想要爬起来洽。
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
她心下激灵一跳,几乎下意识便抓起地上石块,兜头便要砸过去钤。
她以为,是反叛终于爆发,是有人来捉拿她了。
她宁肯死,也绝不可以活着成为那反叛者的人质,绝不可以用自己来叫二爷为难。
若她一击之下不能砸伤对方,她便一头撞死便罢。
可是石块还没等落下,她倒是先看清了来人。
两鬓斑白的男子,一双眼幽深如深潭。是她从年幼之时,便悄然藏进心中的眉眼。
她一个轻喘,手中的石块已然落下,眼角一湿,险些落下泪来。
“二爷,您怎么来了?”
抵达雪域已快一年,可是二爷从未有一天不埋首政务。他没时间陪她四处走走,她也从来没有过一声怨言。
她可以自己走,可以自己去看这雪域的天地、山湖。她又不是小姑娘,她从来都分得清轻重。
可是心下,终究还是存着一点子女子的心事——终也还是希望他能抽那么一点子时间陪陪她啊。
这心思揣了太久,久到她自己都要摁灭了,可是却没想到二爷竟然出现在了眼前。
是她眼花了么?
她连忙抬手揉了揉眼。
一向在宫中都被人称作“姑姑”,在主子眼里永远是老成持重的,可是她在二爷面前,却永远都是个言行青涩、手足无措的小丫头。她这会子揉着眼睛的模样,不自知落在傅清眼里,反倒有天真烂漫的可爱。
傅清便笑了,伸手拉下她的手,“不用揉了,你眼睛看见的是有血有肉、活的我。”
玉壶满面通红,忙问:“二爷怎么来了?”
这会子已是火烧眉毛,二爷跟拉布敦片刻不敢松懈,怎么二爷还能寻出来,并且一路寻来了湖边?
傅清却没答话,只抬眸凝视那雪山、圣湖:“原来你每日里都是到这里来了。在看什么?每天看相同的一片风景,不单调么?”
玉壶轻轻咬住嘴唇,转眸看住他。
傅清挽住玉壶的手:“我不该问,都是我的错。自从来了雪域,我便没抽过一天的时间陪过你。你在行署中独自一个难免寂寞,却又不便远走,便每日里只能来这样一片地方罢了。风景每天不同,再单调也不寂寞……寂寞的是你的心才是。”
玉壶眼圈儿一热,忙别开头去:“二爷说错了,我没有。都说雪域的雪山和圣湖,自身都是神明的化身,我便每日来寄托心事,为二爷祈祷,为朝廷祈祷。”
傅清轻轻回眸:“我的神明,却在身边。”
四卷 36、眉间成雪④
玉壶呆住。
二爷说的是……?难道是……?
雪域的阳光,是这世上最弥足珍贵的清透,无遮无碍,宛若最坦白的心、最热烈的告白。
傅清轻轻勾起唇角:“不用怀疑,说的就是你。若世间当真有度母,我的度母就是你。”
玉壶双颊登时滚烫钤。
“二爷浑说什么……这山这水都有灵,都该听见了。”
傅清却轻轻摇头洽。
他是傅恒的二哥,虽说年纪相差甚大,也不是出自一个母亲,可是终究是兄弟,便眉眼轮廓之间颇有几分相似。
只是因为傅清年岁更大,身为庶子这些年也没有过傅恒那样的年少得志、仕途顺遂,故此傅清的眉眼之间更多了一丝沧桑和隐忍。
便是这一丝沧桑和隐忍,反倒更显出中年男子独有的沉静和睿智来。
这样的男子,即便只是一个侧面,都是她看不够的啊。
这么多年来,她虽然是傅家的家生子,可是十四五岁便陪着孝贤皇后入了宫,在宫中蹉跎了二十年去。虽终与二爷相守,可二爷家中并非她一个,二爷早已有了嫡福晋、侧福晋和儿女。况且二爷常年带兵在外,故此她出宫一年多年与二爷相守的月份,便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这一点子时光,她便连二爷的侧脸,还都没有看够。
傅清含笑侧眸,正好撞见她痴痴凝视的眼。傅清难得面颊一红,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她的面颊:“傻丫头。”
顿了顿,他搂过她的肩,叫她的头能舒服地倚在他肩上。
他柔声道:“此次来雪域,家中人都有预感,必定是一番极难的差事。嫡福晋、侧福晋她们也都替我担心,也都心意殷殷,但是她们却也只能留在府中哭泣。”
“没有人有你这样的胆量,敢陪着我一起来;更没有人有你那样的心胸,为了能陪我来,竟然肯自请下堂……你如今已经不再是我的格格,可是你却成了我身边、心上唯一能相依为命的人。”
傅清静静凝视玉壶:“……你小时候,我便记得你。只是那会子你年纪太小,我便是喜欢你,却也从不敢透露半点,以免委屈了你。更何况我不久就成了亲,我就更不敢对你再存什么心思。”
“更何况……”
傅清说到这里便停住,不再往下说。
玉壶心下便也是明白。更何况她早早便被孝贤皇后亲自选中了,注定是要陪嫁进宫的。
“可是我一直没忘了你。”傅清轻轻捏住玉壶的手,“你是咱们家的家生子,我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的福晋和侧福晋都是父母之命,若说我第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反倒是你。”
玉壶急急垂下头去,心跳早已慌乱。
二爷是武将,一向都是大将之风,极少当面这样言说儿女私情。可是二爷今儿这是怎么了,是被这雪域的阳光晒暖了么,难得竟然也肯说这样的话了。
雪山静静,圣湖幽幽,两人便是不再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并肩,却也心下满足。
玉壶的羞涩终于散了,这才道:“……二爷,我是来见苍珠。”
四卷 37、眉间成雪⑤
玉壶说罢,傅清却并没有意外,反倒眼中闪过一丝薄愠去。
那神色一闪即逝,快得叫玉壶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
玉壶忍不住仔细去看。
傅清有些狼狈,极力别开头去,最后还是闷哼了一声:“我自然知道!”
二爷这是……在吃醋么洽?
因两人年岁相差不小,傅清又是武将,故此两人相处之时,傅清表现出来得总像是个豁达的兄长,倒从未曾表露过吃醋之意。眼前所见,叫玉壶觉得惊奇之外,心下也是不由得悄悄绽开了欢喜的花朵。
这才是夫妻之情,心有所动才会有这样的吃味钤。
玉壶垂下头去,噗嗤儿轻笑出声:“难道说二爷早知道我来做什么,故此才能这样容易便在此处寻着我。”
傅清轻哼一声:“如今外头不安稳。你是我的人,我如何能叫你一个人在外头?便是我自己无法跟出来,便也必定叫人暗中护着你。”
玉壶莞尔,“那二爷又是怎么知道我是来看苍珠?”
傅清不由得轻叹一声,攥紧了她的手,“手下人说你每日在湖边拢唇大喊,声音里印着悲苦。我便再是个武夫,细忖之下便也不难一样一样儿去猜罢之后,就猜中了。”
傅清也轻轻阖上了眼:“苍珠便是这片雪域生成的人,故此来了这雪域,便是我自己都无法不想到苍珠去。你是初次来,就更难免如此。”
玉壶垂下头去,眼角终究还是滴下泪来。
这么久了,她独自一个在湖边呼唤苍珠,并不敢落泪;可是这会子当着二爷的面,她终于可以放下顾忌和防备。
“二爷……我愧对苍珠。”
傅清深深点头,“何止是你?其实欠他最多的反倒是我。我若当年没有在那王公鞭下救了他,他便也不会誓死跟着我,不会随我回到平地去,不会进咱们家……就也不会遭遇后来的冤枉,不会送了命去。”
傅清喉咙间也有轻声的哽咽:“……苍珠将是永远站在你我身边的人。你若心里有苍珠,我便是吃味,却也毫无怨怼。”
玉壶终于轻声笑了,“奴才心里从来没有过苍珠。我便是来看苍珠,一是愧对,二是想念,三更是求他在天之灵护卫二爷。”
傅清这才笑了,将玉壶揽紧。
这天地,这雪山与圣湖……便仿佛,她、二爷、苍珠,三个人又在一起了。
回到行署之后,便是夜晚,二爷也不敢懈怠,依旧去与拉布敦研讨形势。
玉壶却起身坐到妆奁前,前后散开了自己满头青丝。
她将浑身上下代表女性的衣物、饰品全都卸下。面上洗净,再无妆彩,坦白露出被晒红、破皮的脸颊。
头发也按着男子的模样,编成男子的辫子。
站起身来,从镜中看着自己。
已经不再是宫里的献春、玉壶,甚至不再是宫外的闻杏。
此时镜中的,是一个雪域男子。
眉眼之间的羞涩,一点点变成硬朗、坚定。
她对着镜中的人微笑。
“苍珠……从这会子起,我便是你。”
“苍珠应该护卫在二爷身边。你虽不在,还有我。”
四卷 38、眉间成雪⑥
玉壶决意成为苍珠那一刻,傅清与拉布敦也已达成了共识。
“……皇上的诏书已然数月不达,咱们的奏折如果不出意料,便已是都被扣住。朝廷不了解咱们的处境,皇上的圣意咱们也无从知晓。咱们便已是断了线的风筝,此时被围困在这高原上,已在绝境。”
傅清望住拉布敦,“那木扎勒叛乱一起,凭咱们手中这点兵,不啻螳臂当车。若想活命,只能做那苟且之事,向那木扎勒投降……可是你我都受朝廷俸禄,从小便学忠君报国之书,又如何能做那叫自己不齿、令家人蒙羞的事去?”
拉布敦也是登时起身:“傅二爷说得对,若是叛乱终起,你我等不来朝廷援军,便是无力平叛,便也必得此一身性命,回报朝廷罢了!终归不能苟且偷生,终归不能雪域失而你我二人还能觍颜归!”
傅清便笑了,伸手与拉布敦相握:“说得好。唯有一死,回报朝廷!”
两人心中主意已定,这会子心反倒平静了下来钤。
傅清道:“便是咱们决意一死,却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反倒便宜了那木扎勒去!咱们不如以咱们的性命,换那叛贼的脑袋去!便是咱们死了,也叫叛军群龙无首,待得朝廷大军赶到,平叛也容易些。”
拉布敦也是慨然点头:“我也做如是想!死了也要拉几个垫背,一个便不亏,两个还赚了呢!”
两人又是握拳大笑,满面豪情。
两人商定了主意,次日便要起事。
夜深人静,傅清送走了拉布敦,立在这雪域的夜色里,独自静了一会子。
雪域十月深夜的风,寒得刺骨。
便是这样深浓寒冷的夜,抬眼去看,也能看见那雪山之上,圣洁的雪顶。
心如高山之雪,圣洁千年不化;身如岿然之山,便是死都要高高挺立,绝不折腰。
身为武将,对于死,他早已置之度外。便是这一次重来雪域,他心下甚至已经有所直觉。
此时的犹豫,只是因为了那一个人。
他若必死,他却无法用自己的性命去护着她安然而退。
这一世累得她对他钟情这些年,终得相守,却前后不过这数月短短的时光。
他如何对得起她?
若还有半点转圜的余地,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换她平安离去……只是此时雪域已成绝境,那木扎勒已经彻底切断雪域与平地的交通。想要离开,插翅都难。
他仰头望向苍茫夜空,不由得在心底嘶吼:“苍珠,若你还在,我还能将她托付给你。便是雪山高原,我也相信你有本事带她逃出去。可是如今,我该,怎么办?”
傅清心下难平,身后房门静静一开。
一个声音悄然轻唤:“二爷。”
傅清一震。
这嗓音熟悉,又有些陌生。
熟悉是因为它就是她的嗓音;可是陌生却是因为她故意闷了嗓子说话,将声音憋粗。
他收拾心绪,缓缓转过头去。
雪域寒夜,映入他眼帘的,是那门中露出的温暖灯光。
而灯光里,却是一个男子,盈盈而立。
——她明明想站得豪迈,可是那样的灯影里,她却仍是身影娉婷,扯得人心疼。
四卷 39、眉间成雪⑦
疑问堵在喉咙间,傅清夺步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就要冲口问出来。www.uu234.net
可是,他却没张口。
她为何要在这会子变成男装,为何要在衣饰细节间着意去模仿苍珠当年的样子……他还用问出口么?
她的心意,这一刻,他如何能不了然洽?
他咽下疑问,攥紧了她的手,努力只挂起一抹微笑。
“苍珠?还少了一样。”
玉壶也没想到二爷并未追问,她便准备好的一肚子的回答,便都用不上了钤。
她只能傻傻望着他,傻傻地问:“少了什么?”
傅清勾唇一笑,拉着她的手走回房中。
一室灯光,用光明和温暖隔绝了外头的黑暗和寒冷。
便仿佛,明日的危机和凛冽还都远隔千里之外。眼前依旧温柔乡里,情深缱绻。
他立在这样的灯火里对她微笑,用尽他这一辈子的柔情。
“……还少这个。”
他探手进自己腰上鹿皮兜囊,取出一个小小油纸包。打开,摊在手上。
玉壶垂眸去看,却见原来只是一枚小小珠子。
不大,不过指肚大小。
形状也不算十分好,甚至都不是正圆。
珠子上拴挂的红绳,已经十分陈旧,甚至都看不出了本来的鲜红,变成了近黑色的暗红去。
“这是?”她抬眸看他。
他眸子一闪,那光芒中裹着一丝狼狈,更有双倍的怆痛去。
“这是苍珠留下的。”
他抬眸望向她来,“是从前他挂在脖子上的。他被行刑那日,是被弓弦绞颈,那弓弦也磨断了他脖子上的红绳,这珠子便跌落尘埃……”
傅清说到这里,眼睛已是充血而红。
玉壶更是死死攥住皮袍的袖口,指甲几乎要洞穿那皮料去。
傅清缓一口气:“他受刑的时候,我没敢去看。后来一切结束,我去替他收殓,才在他身边的泥土里发现了这个……我便这些年一直都贴身带着。”
“带着它,就是还带着我这辈子亏欠他的;带着它,就仿佛他还在我身边。”
傅恒眸中已是含泪,吸了吸鼻子,侧开头去,“我知道你这些年也都没忘了他,成婚那晚我本想将这珠子给了你。只是……我也小心眼儿了,我也还是不想在咱们婚后,叫你还带着他这物件儿。故此我还是给收了起来。”
“一直,就收到了今天。”
傅清收回目光,重又深深凝视玉壶,“今日,既然你已经打扮成了他的模样。那今日便是我将这主子交给你的最好时机。”
傅清说着亲自将那红绳绕过玉壶的颈子,将那珠子戴在了玉壶的颈子上。
红绳的长度,正好叫那珠子能紧紧贴着皮肤。玉壶这一刻眼中有泪……仿佛,苍珠真的就在身边。
傅恒努力地笑:“就算到这会子,我也还是忍不住小心眼儿。你便听我说:这珠子是青色,代表苍珠;可是我的名字里何尝没有一个‘清’呢?那这珠子便是代表我跟苍珠两个人的。”
他温暖的掌心,按着那珠子,在她颈子间又按了按,“戴着它,便是我跟他一起,不论天涯海角,都陪着你、守护你。”
四卷 40、眉间成雪⑧
这一晚玉壶睡得甚香甜。
她梦里与二爷共乘一匹骏马,奔驰在这雪域的草原之上。
雪山皑皑,圣湖幽蓝,她回眸望着他微笑。
他们是要去哪儿呢?
是傅二爷终于腾出了闲暇陪伴她了么钤?
还是那木扎勒的反叛已经被平息,朝廷援兵及时赶到,如今雪域又是一片安宁了?
抑或是,傅二爷驻藏大臣的差事完成了吧?皇上终于命他们回京洽。
她想着,如果是这样,那她回京之后要办的第一件事,便是设法送信进宫,求令主子帮她与傅二爷重归夫妇名分去……
虽说她身份低微,小小一个女子还要出尔反尔,叫皇上下旨赐婚,又要恩准下堂,这又要再度赐婚……可是想来凭二爷的平叛之功,皇上也不会计较才是。
当然,更要紧的是有令主子啊。令主子总有本事说顺了皇上的耳朵,说欢喜了皇上的心去。
若此,她便又是傅二爷的内眷。即便只是格格,却也又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就好。
她笑起来,伸手想摸摸二爷的下巴。
却一伸手,整个身子一震,竟是猛然醒转来!
是有马蹄咯噔,可是眼前不是青天朗日,没有雪山圣湖,更没有二爷的容颜!
眼前只有狭仄的车厢,只有马粪刺鼻的味道。
她心下狠狠一惊,伸手按住颈间的珠子,忽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猛地大喊:“停住!”
不顾一切推开车厢,抬脚便奔,结果直接从马车上滚落在地。
眼前是一队蒙古商队,她嘶声大喊:“我现在在哪里?我离开行署已经有多久了?”
她后来才知道,她这是跟着一队来自准噶尔的蒙古商队朝北去。
这会子朝廷来的官兵、商旅已经都被那木扎勒下令困住,不准往南走。只有来自准噶尔的商人,尚可经过严格的盘查向北而去。
傅清是用尽了他在雪域的所有钱财,才将她藏进车队,带出城来。
玉壶听完,朝南撒腿就跑。
漫天阴霾,预示一场暴风雪的到来。可是她顾不上,只知道必须要奔回二爷身边!
她不知道具体还有多远,总之朝着那个方向。边跑心内便发疯一样的呐喊,“二爷,你骗我,你骗了我!”
她昨晚怎么会睡那么沉?吃食无恙,一切都无恙,她身上只是多了一颗珠子。
是二爷借着这珠子,涂了香药在上头,才让她睡得宛若死人!
他一生光明磊落,却在这最后与她耍了一个心眼儿。
他是为了保护她,可是……她却怎么能由得这个心眼儿,让她与他就此天人永隔!
不行,不行啊,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她化身苍珠,便是学不会苍珠的身手,但是留在他身边,至少也能为他挡一枪、阻一箭去也好!
不然她来雪域做什么,做什么啊?!
不是说好了么,这一世既然相遇,总要生死与共啊!
她怎么可以,一个人,活下来?
钦差大臣行署。
风雪终于喧嚣而降。
傅清立在木楼上,向北远远遥望。远处只有青黛色的山峦,还有呼啸而至的风雪。
除此,什么都看不见了。
手下禀报:“郡王那木扎勒到——”
四卷 41、后悔放你走
雪域十月里的事,传回京中时,已是十一月了。www.uu234.net
这个月皇帝回銮,那拉氏和舒妃随驾而归。
六宫众人都在私下议论,那拉氏和舒妃谁肚子里怀上了皇嗣,婉兮却都顾不上,在宫里只焦急地等着雪域的消息。
玉壶与她的通信,便是路途艰难,从前怎么两个月也有一封来。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就忽然断了,几个月都没有音信。
婉兮心下便直觉不好洽。
大清江山东西南北数千里,朝廷与边疆之间的维系,全都依靠驿站传递。若驿路传递断了,那遥远的边疆便成了断线的风筝,谁都不敢保证风筝一旦断线而去,将飘向哪个方向,那片疆土将最终发生何样的离乱。
若这次书信中断便兆示雪域生变,婉兮便日夜都要为玉壶和傅二爷担忧钤。
宫里其他人都明白婉兮的心情,便没有在皇上回銮之后,拿那拉氏和舒妃的事儿到婉兮面前聒噪的。唯有五妞不明就里,这便忍不住到婉兮面前嘀咕。
“……主子,各宫都在打探消息,想知道这回究竟是皇后还是舒妃有了孩子。主子怎么坐得这么稳当啊,也不叫奴才们出去打听打听?”
婉兮眯眼盯住五妞,“不如我去向皇后请安,再去看望舒妃。当面看清楚,便什么都知道了。你陪我一起去,如何?”
五妞面上便涌起喜色,“自然好!主子,奴才伺候主子更衣。”
婉兮砰地一拍桌子立起:“可是不管是皇后有了孩子,还是舒妃有了孩子,又有什么分别?谁有了孩子,又与我有何相干?为什么这会子身在后宫里,这会子就非得去关心这些?”
五妞愣住:“主子……这宫里有恩宠才能有孩子,有孩子才能有倚仗,才能固宠,才有将来啊。”
婉兮凝住五妞,含笑点头:“你也算是此中的明白人了。你若能获皇恩、得进封,你必定是后宫里活得明白剔透的宠妃去!”
五妞惊得面色一变,“奴才绝没有此等用心!”
玉叶闻声从外头走进来,使劲忍着满肚子的火气,只上前低声与婉兮耳语:“主子,毛团儿从养心殿打听回来了……”
等了这么久的消息终于等回来了,婉兮却反倒脚一软,竟都站不稳,跌坐下来。
她抬眸望住玉叶,用力地笑:“我知道玉壶没事,是不是?傅二爷和玉壶,都吉人天相,他们两个,一定都没事,是不是?”
婉兮下意识闪躲玉叶的眼睛,站起来开始胡乱地忙起来,“……既然驿路重开,既然朝廷的大军已经进驻。那玉壶和傅二爷一定就要回来了。我这便去跟皇上请旨,叫玉壶进宫来看我。”
“我好想她……她进宫来请安,我便怎么都得留她多住几天。什么劳什子的宫规,我不管了!我非要她还跟从前一样,在咱们宫里陪着我说话,守在碧纱橱外在我睡不着的时候给我讲故事……”
“主子……”玉叶上前抱住婉兮,也是泪下。
婉兮死死忍着泪,盯住玉叶:“我后悔了妞,我后悔了让她出宫。我真应当狠心些,让她永远留在宫里陪着我,让她哪儿都去不了。”---题外话---
谈到乾隆时代,大家更耳熟能详的是那些野史、花边新闻,可是对于那个时代真正值得传诵和铭记的却知之甚少。便如这一段,为了维护雪域的统一,三百年前曾有人那么慷慨赴死。作为一个作者,既然写乾隆时代,我就有义务写出来,叫大家都知道。尽管这不“小言”了,可是我相信亲们会明白,这比写几章小言更有意义。明天见~~
四卷 42、一线生机
“主子先别着急,啊。m.www.uu234.net”
玉叶抱住婉兮,先抹去自己的眼泪。这会子主子更是急痛攻心,她便得比主子更冷静些。
“主子您先别哭,听奴才把话说完。雪域传回来的信儿,只确定傅二爷和拉布敦的尸首,两人都已经慷慨殉国……除了二位大人之外,行署中从死者,还有千总两名、兵四十九名、商民七十七名。因逆贼用了炮火,故此那些尸首残缺不全,尚无法确定玉壶是否就在其中……玉壶目下,生死未卜。”
婉兮捉住玉叶的衣袖,抬眼定定望住玉叶的眼睛。
“玉壶尚且还有一线生机么?”
玉叶也是含泪摇头:“奴才当真也想不出来。只是奴才心下总想着,玉壶等了傅二爷一辈子,终于得以相守,便是傅二爷自己决定赴死,却也定会竭力保玉壶一线生机。钤”
婉兮深吸一口气,坐下。
“仔细与我说说,傅二爷殉国前后。”
细细辨别那过程的前后,说不定还有机会寻得玉壶生死下落。
玉叶道:“……傅二爷以朝廷诏书到达,派人请郡王那木扎勒赴行署跪接圣旨。那木扎勒被傅二爷成功诱至,登楼而上。”
婉兮轻轻眯起眼,仿佛那片阴云密布之下的雪域,已然呈现在眼前。
“傅二爷果然有勇有谋!那一刻身在雪域,已成孤军,却还能想到法子将那木扎勒诱至……那木扎勒本越是狡猾之人,竟然肯被傅二爷诱至行署,都是因为傅二爷的主意拿得好,且干净果断。”
“那木扎勒既然已经截断塘汛,令朝廷与雪域之间的通信断了数月,忽然听闻朝廷诏书到了,他自然心生疑窦。既有可能怀疑有诈,却又担心当真是朝廷还有法子与雪域书信往来,这样他的行迹便会全数败露。故此他尽管心疑有诈,却还是忍不住要亲眼前去验证是不是真的有诏书来。”
玉叶点头:“所以雪域那会子情势已经十分危急,那木扎勒本已是对傅二爷甚为防备,可是他那天还是去了。”
婉兮轻轻摇头:“他就算去了,外头一定安排手下,一旦情势有变,必定玉石俱焚。”
玉叶眼中已是含泪:“正是如此。拉布敦手捧假的圣旨,那木扎勒在刚跪倒在地,傅二爷便手起刀落,将那木扎勒人头砍下!”
“可是那木扎勒留在楼外的手下,便以火枪、火炮发动攻击。傅二爷身中三枪,本尚且还有一线生机,可是傅二爷却不愿苟活,更不愿落入叛贼手中,便挥刀自刭……”
婉兮紧紧闭上眼,眼角泪水滑下。
“傅二爷原本可以不死……他不是死在叛贼手中,而是挥刀自刭……”
婉兮为傅恒殉国而落泪,心思却又不由得沿着傅恒之死前后努力思忖。
她一把抓住玉叶:“傅二爷身受重伤,若有人及时赶到,说不定傅二爷还有活下来的希望。可是傅二爷宁肯死去,宁肯挥刀自刭……是不是就是为了不成为那个人的累赘,就是想叫那个人能独自逃生而去?”---题外话---
亲们早~~
四卷 43、有人笑,有人哭
既然玉壶生死未卜。www.uu234.net
既然还没确定找到玉壶的尸首。
既然傅二爷殉国之前还曾有过那样一个空当……
“那我就宁肯相信玉壶还在人世!”
婉兮腾地站起,疾步朝外去,“我去养心殿求皇上。不管生死,他们都一定要找到玉壶。我总归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玉壶尚且有一线生机,我决不能叫她一个人流落在雪域……钤”
她疾步朝养心殿去,心中无声悲哭。
傅清殉国,朝廷必定加功进爵,为他子孙后代世袭。可是玉壶呢,玉壶现在甚至已经都不是傅清的格格。便是朝廷如何恩恤,却也都与玉壶无缘洽。
她便千万不要做傻事,千万不要一个人流落在雪域……
那样的地方,人情迥异,她一个人要怎么才可能活得下去啊?!
婉兮奔到养心殿,却发现自己已是来迟之人。
皇后那拉氏、舒妃等人原来都已先到了。
虽然一时六宫齐集,神色却是与婉兮不同。她们陪着皇帝说话,面上都带了些喜色。
婉兮这样带着一脸悲愤走进来,殿内的众人都抬眼惊愕望过来。
皇后那拉氏抬眼看罢,轻笑一声:“令妃这是怎么了,竟然是铁青着一张脸来的。怎么,你是不愿意听见舒妃遇喜了?”
婉兮脚步一顿,心下狠狠一撞。
抬眼迎向那拉氏去,然后再转向舒妃,转过众人,最后望住皇帝。
皇帝眉尖掠过一丝尴尬去,起身朝婉兮伸手:“令妃,你先坐下。朕一走这三个月,中间有许多事,总要一件一件与你们说。”
婉兮却收回目光,只淡淡抬眸迎上舒妃去,努力一笑:“舒妃遇喜了?我真是后知后觉,这里给舒妃道喜了。”
舒妃便是坐着都是小心翼翼,说话都是慢慢悠悠,对着婉兮缓缓抬眼,静静一笑:“多谢令妃。我的孩子,也是姐妹们的孩子,这喜便非我一人之喜,而是六宫姐妹们的同喜。”
婉兮目光掠过六宫众人。可不,不管她们心里怎么想,可是这面上都是一团喜气,当真都是六宫同喜呢。
婉兮努力地笑,只是这一会子心里更重的是玉壶的事,故此那笑总有些勉强。
“舒妃说的是。十一月是皇太后圣寿之月,接下来又是过年,皇嗣的到来更能为宫里增添喜气。”
尤其是九阿哥去年夭折,大阿哥今年薨逝,两个皇子的离去给皇室子嗣一事上蒙上了太多的阴影。一个新生的孩子,的确可以冲开这些阴霾去。
只是婉兮只觉自己的心下反倒更是坠坠沉重。
那拉氏勾起唇角,“令妃说得高兴,可是这脸上却怎么摆着这样一副面孔?难道令妃嘴里说的与心里想的,并不是一回事么?”
那拉氏站起来,走到婉兮面前,近距离凝视婉兮神色。
“从前宫里遇喜,都是皇上潜邸里的老人儿。这回舒妃遇喜,倒是头一个皇上登基之后选进来的新人。这宫里,眼见着也要一代新人换旧人,你自己也是新人,难道你就不高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