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中宫
内廷,长春宫。m.www.uu234.net
总管太监赵进忠半躬了身子,满面带笑,脚步利落地走了进来。
他衣裾扫过门上一副对子:“万象皆春入凤琯,八方向化转鸿钧”。这正是皇帝亲自书写的对联,万千深意皆在其中。
此处为皇后富察氏寝宫。
从先帝雍正爷改养心殿为寝宫,不再住乾清宫之后,皇后也随之从坤宁宫搬出。本朝,长春宫便为中宫所在。
赵进忠客客气气请皇后身边的官女子素春回过了皇后,这才小心翼翼到皇后跟前下跪请安。
富察氏忙一甩帕子虚扶了一把:“谙达快快请起。”
赵进忠是皇帝在重华宫潜邸时伺候的老人儿,多年来一直伺候在帝后身边,皇后也颇为敬重。皇后含笑柔声道:“要不是皇上再三强调太监在宫里的规矩,本宫是怎么都不敢受谙达这个大跪。”
赵进忠被素春扶着起了身,躬了身子赔笑道:“主子娘娘可折杀了老奴。这是奴才的本分,主子娘娘安心便是。”
富察氏点头笑笑:“谙达此来,可是皇上那边有了什么旨意?”
赵进忠又躬身答:“是内务府的事。内府会计司将内三旗待选秀女的名册都按着日子造了出来,交老奴请主子和主子娘娘的示下。老奴尚未启奏圣上,先来长春宫叨扰娘娘,请娘娘的示下。”
选秀,尤其是内三旗选秀,主要是为宫里选宫女子,更似家中内务,更应由皇后主持。
富察氏便点点头:“照本宫的意思,今年倒不必引见了。宫里各宫主位所用的官女子并不缺额,倒不如免了今年的例,明年再一同选看。”
内三旗的选秀由内务府主持,每年一选。这是定例,却未必每年都照实执行。只要各宫并无缺额,宫里又不缺人手,便也有暂免的例。
赵进忠倒不意外,躬身笑对:“主子娘娘最是恭简,这一年免了秀女引见,自然又能为内府省下一笔消耗。”
富察氏扶扶鬓边的通草绒花,垂首笑笑:“前朝后宫,诸事不动则已,若一发动便都需不菲的银子。皇上以朝廷百姓为念,日理万机,本宫又岂敢不帮皇上顾着些家里的开销。”
赵进忠点头称是,却略有沉吟。
富察氏看了素春一眼,缓缓说:“谙达有话,不妨直说。”
赵进忠忙又跪倒:“老奴自然不敢拂主子娘娘的意。只是今年宫里的确出了个缺,所以老奴不敢不报。”
“哦?”富察氏端庄抬起下颌:“哪宫里?哪位主位下?”
“回娘娘的话,是娴妃娘娘位下,有个小名叫五妞的女子,因眼疾看不清东西,被娴妃娘娘交待内务府给送出去了。”
富察氏微微思忖,抬手又抚了抚鬓边。她指上素银嵌米珠的护甲,粼粼滑过如云青丝。
“哪个五妞?”
素春忙上前跪倒:“主子,可还记得去岁内三旗秀女引见,主子曾特特问过姓什么,阿玛是什么官职的那个五妞?其对曰:家里是主管蜜户的内管领下人,阿玛官职为笔帖式。”
17、眼疾
富察皇后点了点头,匀净如白玉的面上浮起淡淡微笑:“原来是那个五妞。m.www.uu234.net说起来也算去年内府三旗所有秀女里最出挑的一个。眉眼标致不说,更难得识文断字,想是她当笔帖式的阿玛从小教的好。”
皇后说着,又看了素春一眼:“本宫想,那样一等一的人,才该拨给娴妃使。倒没想到拨过去还没满一年,倒生了眼疾,且已然打发了出去。”
素春抿了抿唇:“奴才倒是记得,去岁选看的时候儿,皇上也跟主子一样的想法,还夸了她一句,说是‘明眸善睐’。真没想到,竟然病竟然就生在眼睛上。”
赵进忠躬着身,一副恭谨的态度,可是一双眼珠子却是暗暗转了几转。
此时,此处,他知道自己绝不可多言。
皇后见赵进忠并无应对,便轻叹了一声:“也罢,此事终究还需皇上做主。谙达便不必将本宫刚刚的话,御前奏对了,只看皇上旨意。”
赵进忠跪安:“谨遵皇后主子的旨,老奴告退。”
赵进忠走得没了影儿,皇后一甩手将手里的帕子丢在了炕几上:“眼疾?到底是谁害了眼疾?”
素春也是不平:“那位还能暗指谁呢?自然是对主子您不满罢了。”
皇后垂首微微一笑:“嗯,她是想说本宫瞎了眼,才会拨那么个人去她身边伺候。她不喜欢。”
素春便也点头:“可不!她不过是个满洲破落户家的女儿,汉字尚且不识几个。身边多了个汉军旗、识文断字的官女子,且又是个眉眼标致的,她自然觉得扎眼。”
皇后面上笑意浮动。那一抹笑意在她几乎不施脂粉的绢素面上,更显得鲜艳生动。
“只可惜,陪着皇上选看秀女,除了太后,就是只有皇后才有的资格。选什么样的人,拨什么样的人给她使,都是本宫才能拿的主意。”
皇后重又拿回撇开的帕子,仔仔细细攥在掌心里:“咱们满洲人,后宅里嫡庶之分本不悬殊,当年太祖爷在盛京就是同封了五宫大福晋。在潜邸时,本宫这嫡福晋与她那侧福晋都是王府主位,并无汉人妻妾之分,她也一向并不太把我放在眼里。”
“只可惜皇上登基之后,咱们的身份也跟着变了,嫡庶再也不同。她本以为凭她满洲侧福晋的身份,必定也是封皇贵妃,位同副后;最差也是贵妃。哪成想她竟然连贵妃的位分都落了空,硬生生排在了高氏之后。”
素春听了便也笑:“主子说的是。想想五年前那一幕,奴才现在还觉痛快!”
皇后却收了微笑,扬起头来:“所以说到底,她想怎么暗讽本宫瞎眼也好,可是皇上总归是眼如明镜的,永远知道该给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待遇。是她自己不明白,才会将皇上的冷遇当成是本宫,或者高氏的手段。”
“她看不透皇上的心,这才是宫里女子的大忌。所以真正害了眼疾的不是本宫,也不是五妞,是她自己啊。”
18、国舅
正说着话儿,忽见宫女挽春笑盈盈走进来,蹲身请安:“禀主子,九爷回来了!”
皇后登时满面晖光:“小九回来了?快叫!”
少顷一个身着青金色侍卫服色的少年快步而进,正是婉兮在花田里邂逅的那位九爷。www.uu234.net素春和挽春都连忙请安,少年一脸春光,抬手虚扶:“起,都起克。”
他自己进了右次间,却是一撩袍子噗通便跪下了:“皇后主子在上,奴才给主子请安了!不知奴才这些日子不在,主子娘娘吃得可好,睡得可安?奴才虽然在外,一颗心却时时惦记着皇后主子!”
一席话说得皇后竟然两眼含泪。她盯着九爷的头顶,哽咽着道:“你说呢?你一走就这些日子,皇上回来了你却还迟迟不归,本宫这又如何吃得香,睡得安?少不得要时时刻刻为你悬心,总归放心不下你在外头风餐露宿,可瘦了?可病了?”
九爷便忙叩首,已是垂下泪来:“叫主子娘娘如此悬心,是奴才的罪过。”
皇后叹了口气,见他磕头又是心疼,便急忙拭了拭泪,满脸爱怜地吩咐:“还不快起来!这里又没外人,你又何必叩首!仔细磕疼了额头!”
九爷忙谢恩起身。刚站起便被皇后伸手,一把拢到了身边。
皇后亲自用帕子替他拭汗,幽幽叹息一声说:“此刻只有你我姐弟,并无皇后和侍卫之分。”
他也是眼眶一热,复又跪倒:“大姐姐……”
九爷正是皇后阿玛李荣保的第九子,汉译名为:傅恒。
傅恒是皇后的幼弟,他们的额娘故去得早,皇后身为长姐便身兼母职,亲手照料傅恒长大。皇后十六岁被指婚,进宫之后独独放心不下幼弟。弘历体恤妻子,便也时常接傅恒进宫来陪伴。虽是郎舅之亲,可是情分上却将傅恒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的疼爱。
皇帝继承大宝之后,按照宫里的规矩,十岁以上的男丁皆不可入后宫。独独傅恒例外。去岁皇帝又赏了傅恒蓝翎侍卫的差事,更方便他宫中行走。
尤其此时皇后刚刚失去她的嫡长子永琏,一颗心就更悬在幼弟身上,时时牵挂。
姐弟两个说了一会子体己话,皇后点点收了泪,便也回到正事上。
“皇上带你去查旗田买卖一事,你竟查得如何了?”
傅恒扬眉一笑:“大姐姐放心,弟弟自然不敢辜负皇上厚望。京畿旗田私卖之事,弟弟已经颇有了几分眉目,只待皇上召见,弟弟便向皇上当面奏陈。”
皇后微微一喜,随即却有两弯秀眉微微一蹙。
“小九,你要明白这个差事乃是皇上给你机会历练。旗田私售一事,皇上已经关注许久,此番他将这个差事交给你,更是亲自带你去查看,便是有心要抬举你。”
皇后静静瞟一眼弟弟:“你是本宫最爱的亲弟弟,是咱们大清最正格的国舅爷。一个小小的蓝翎侍卫,可不该是你的职分。”
19、期待
傅恒细心聆听,听罢端然肃立:“大姐姐的话,弟弟明白。大姐姐虽然在宫里贵为皇后,可是掖庭人众,皇上的心总免不得要多分几瓣儿。大姐姐与皇上伉俪情深,却也必定要自家兄弟卖力,才能在皇上心中永占鳌头。”
傅恒说罢又是纳头一拜:“大姐姐放心,弟弟必定为皇上,为朝廷,肝脑涂地!”
一席话说得皇后又是欢喜,又是心酸,连忙吩咐叫素春扶起幼弟来,拢在手里:“小九,你终于长大了。”
皇后的两位伯父马齐、马武虽位极人臣,可是皇后的阿玛李荣保除了世袭祖职外,自身不过正三品武职的察哈尔总管。皇后一心希望自己这一支再出重臣,方能与自己中宫身份相称。
皇后的一腔心愿都寄托在几个兄弟身上,其中小九最受皇上疼爱,皇后便也对傅恒寄予厚望。
“小九,你务必要时时事事揣摩皇上心意,不可有半点拂逆圣意,绝不可叫皇上与你生了嫌隙。姐姐便将咱们满门的荣辱、姐姐一身的荣宠,都托付给你了。”皇后殷殷嘱托。
傅恒含泪受了。他明白,姐姐刚失去嫡长子永琏,正在忧虑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再度生下皇子,生怕皇上对她失望之际,便格外更在意家门是否争气。
傅恒不想叫姐姐继续悒郁,便转开个话题:“回京时,一路上倒见了不少送秀女的骡车。算算月份,当是内务府秀女阅看。姐姐贵为皇后,到时免不得又要亲为主持。”
皇后这才笑了笑:“哎哟,我倒险些忘了件大事!”
傅恒一怔:“姐姐这是说得哪里话来?”
皇后一笑:“你的终身大事。也是时候了,皇上必定亲自为你指婚。那人,便该从这内三旗的秀女里选。”
傅恒面上微微一红:“大姐姐,这……”
皇后瞟着幼弟,便抿着嘴笑:“按说你的年纪早该成家,只是额娘走得早。我又正位中宫,家里谨慎,千挑万选,倒误了年岁。”
“再者,你别以为这是内三旗的秀女便是委屈了你。八旗秀女是充后宫为主位,或者是皇上给近支宗室挑嫡妻,咱们只是外戚,并无此等资格。不过若是皇上从内三旗秀女里为你指婚,挑的是内府世家的女儿,那也是格外的恩典。”
皇后本是担心幼弟失望,于是小心开解。可是她却哪里知道,傅恒心下却已是悄然泛开欢喜的涟漪。
之前一月,他与九儿几乎每日相见。这一趟勘察旗田私售的差事,九儿才是最大的功臣。
这一月来,九儿的清丽容颜、九儿的聪慧决断、九儿的慧黠婉转,全都深深刻在他脑海里,挥之难去。
这一回若能有姐姐襄助,正好求了皇上将九儿指婚给他,那便更是天随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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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御前
养心殿。www.uu234.net
太监李玉高声宣召:“宣蓝领侍卫傅恒,觐见——”
傅恒忙整衣冠,垂手登上台级。
李玉也忙打千儿请安,寒暄道:“九爷可回来了,皇上好生惦念。老奴也日日盼望九爷早些回来。”
傅恒也对揖:“有劳谙达惦念。我在外头也甚想念谙达。”
李玉忙侧身让开路:“您快进吧,皇上等着呢。皇上早就有示下,说‘若小九回来了,不论何时,你们都要立即报朕知道’。”
傅恒又拱了拱手,便忙整肃而入。
皇帝升坐明间宝座,头顶悬雍正爷手书“中正仁和”匾,正眉眼清肃地迎向他。傅恒心下微微一紧,方进门口便拨袖跪倒:“微臣傅恒叩见皇上!”
座上男子长眸微闪,帝王之气生于骨,便是轻笑,却也不怒自威。
正是花田之时的四爷。
皇帝点头,并不叫起,仍叫傅恒跪奏。他只淡淡问:“旗地私售之事,你查得如何?”
傅恒奏对:“回皇上,微臣已然查实,旗田私售确已成风。微臣此番查勘京畿宗室庄田,亦发现其中不乏宗室无视朝廷法令,起头儿私售旗田。”
傅恒说罢两手高高擎上一份奏折:“具体情形,还请皇上御览。”
皇帝长眉微扬:“呈上来。”
躬身立在明间门外的李玉闻声连忙入内,接过傅恒的折子,同样两手高高擎了,躬身送到御书案前,举过头顶。
皇帝接了,展开略看。片刻已是长眉陡扬。
“去岁朕刚平定庄亲王允禄、理亲王弘皙结党营私案。朕希望宗室以此案为警,人人自省。可是看来朕一片苦心倒不为他们所察,这便又将曾联手忤逆先帝的手段,也想用在朕头上来了!”
先帝雍正因九龙夺嫡一事,背一世骂名,其中更有涉及宫闱,可见编排那些流言的主使皆为宗室大臣。雍正迫不得已亲颁《大义觉迷录》对流言逐一批驳,在位十余年没有一日敢少有懈怠。
“他们也想用这个法子磋磨朕,那他们就想偏了!”皇帝虽则唇角含笑,傅恒却听得满是凛凛肃杀。
“传朕旨意。”皇帝微微扬起头,目光穿过殿门,直达红墙之顶、耀耀碧空。
李玉忙预备纸笔交给傅恒,傅恒就在地上展开纸笔,却自迟疑:“皇上……是否应召张廷玉大人?”
傅恒只是蓝翎侍卫,如何敢起草圣旨?
皇帝哼了声:“不过叫你先历练些。你先写下来给朕看,朕看后自然再交军机处。”
傅恒心下咕咚一跳,已是热血翻涌上来,他忙垂下头,小心蘸饱了笔:“请皇上宣旨。”
“……尔等宗室、旗民皆听旨:自今日起禁售旗地,若敢有违,朕必严惩不贷。”
傅恒笔走游龙,将皇帝口谕一字不落记录下来,心中满是金戈之声。
此时……倒不宜在皇上面前提起指婚之事。
却不想皇帝说完了公事,却忽地侧眸沉吟片刻,然后缓缓问:“……那个小丫头,她,如何了?”
21、暗甜
傅恒心下忽悠一喜,忙深深垂下头去,不想被皇帝瞧见:“回皇上,九儿好。顶 点 X 23 U S此番微臣彻查京畿旗地买卖之事,多亏九儿。她曾女扮男装陪微臣明察暗访,虽酒肆茶楼亦不错过,帮微臣收集梳理诸多风传,方有微臣后来逐一查实。”
一想到九儿彼时飒爽风姿,傅恒一颗心已是甘甜。
他一心想着在旗地这件差事上,多向皇上替九儿美言,为顺利指婚做好铺垫。
他倾心讲述,不辞细节,却愕然见皇帝面上神色却渐渐委顿下去。傅恒心下一凛,忙住了口。
皇帝从御书案后起身,约略松了松肩膀,抬步朝西暖阁走过去:“小九,随我来。”
傅恒忙道“臣遵旨”,便随皇帝到了西次间的“勤政亲贤”。此处为皇帝与大臣密议之地,傅恒心下明白这是皇帝要与他说些体己的话。
傅恒再度下跪,却已不同于在明间宝座之下郑重称臣,这次已是换了更亲近的“奴才”。
皇帝不由赞许一笑。
他自己在明间宝座时说公事,谨守君臣之分,叫傅恒跪奏;可是进了暖阁便闲散了许多,再不称“朕”,只说“我”。
“好个小九,倒叫我刮目相看。”他说着扬扬下颌:“起来吧。”
李玉给皇帝送茶进来,皇帝自在喝茶,也吩咐李玉:“给你家九爷搬张椅子过来。”
皇帝喝完了茶,这才又缓缓挑眸:“那丫头,伤势如何了?”
傅恒却被问得微微一怔。
心下仔细想过方回:“回主子,九儿被蜂子咬的伤,在皇上回京之后第三天已经全都好了。”
皇帝原本面上略有些委顿,此时却不由得长眉微微一扬,放下茶盅,竟自露出微笑。
傅恒见皇帝终于露出微笑,这才悄然松了口气,又道:“此番奴才回京,分别之际,九儿在奴才面前数度嘱咐,一定要奴才回来替她向主子请安。”
皇帝扬了扬眉:“哦?她……还记得我?”
傅恒便笑:“九儿亲自陪奴才查勘,就说了是主子临走前的托付。奴才想,若不是心里以主子嘱托为重,她一个姑娘家又岂肯穿上男装,陪奴才办了那么多事。”
皇帝微微垂首,目光滑过茶盅上的纹样,轻哼一声:“等阅看的时候儿,她若是见了上座的是我,必定就不那么想了。她说不定还会怨恨我。”
傅恒小心转了转念头,便一笑道:“主子不必多心,九儿最识大体。”
皇帝神态却越发轻松,扬扬手:“你也累了,跪安吧。”
傅恒退去,殿内只剩皇帝一人。他回想着傅恒前面的话,不由得含笑歪了歪首。
小九只道九儿的伤是蜂子咬的,一个月的朝夕相处,却不知九儿别处有伤。
他敲敲桌角:“吩咐御膳房,朕今晚要多尝几品甜饽饽、蜜果子。”
22、入宫
婉兮进宫引见那天,晴空湛蓝。顶 点 X 23 U S天儿好得就如同四爷从花田里,越走越远的那天。
内三旗秀女们乘坐的骡车鱼贯从神武门进,统聚在东栅栏处等内务府官员排车。
有清凉的风从筒子河上来,吹散了一路奔波的躁气,婉兮不由得挑开车帘,深吸一口。抬眸望去,眼前便已是连绵的红墙金瓦,一派皇家气象。
婉兮抚了抚身上水绿色的长衫旗装,悄悄算了算时辰。如果按照这个时辰等在东栅栏这边儿的骡车数目,她大约今晚就能回家了。
她自己是笃定了必定撂牌子的,于是心下轻松,可是其他秀女的骡车却都一排谨肃之气,看过去就叫人紧张。
宫里规矩严,没有秀女敢私自下车、攀谈的。婉兮也只能悄悄儿打量了周遭几辆车。
秀女骡车排序都是按着旗份,既然与她排在一起的,便多半同是包衣正黄旗内管领下的秀女。跟这些出身相近的女孩儿在一处,婉兮更觉自在了许多,便瞄着左近一辆车,偷偷拈了枚酸枣子丢了过去,“哒”地正打在对方的车窗上。
那边厢车帘缓缓挑起,露出一张苍白的俏脸来。那女孩儿晃晃悠悠朝婉兮的方向望过来一眼,见婉兮一脸的促狭,便瞪了婉兮一眼,便要将窗帘放下。
婉兮没觉尴尬,反倒因为那一瞪而笑了。她喜欢这女孩儿的性子。
她便回手从手边的包袱里抓出几样酸枣子、蜜果子,用帕子包在一处,呈掌心大的小包儿,瞄着左右不注意,又扔进那车子里去。
对方隐约传来“哎哟”一声,想是车厢狭窄,竟被小包儿给砸着了。
婉兮在自己车里捂住脸,偷偷地笑开。
秀女进宫,实则是大黑夜的就已经在神武门外等候。直到天亮,宫里才开了神武门叫秀女们车进来。所以这大半天的,如果身畔不备点吃喝,自然是会白了脸。
可是进宫引见是大事,秀女们哪个都怕吃了喝了到时候在御前出丑,所以都宁肯饿着肚子。婉兮倒是不在乎的,于是临走时私下背了些酸枣子,又抓了几个黄米面的蜜果子。酸枣子解渴;黄米面最顶肚子,咬一口便能顶上半天。
邻车那女孩儿一脸苍白、兼之晃晃悠悠,显见是快饿晕了。她丢过去这几个酸枣子、蜜果子,希望能帮到那女孩儿,祝她心想事成。
承乾宫。
娴妃的家下女子塔娜急匆匆走进,见了娴妃便急忙蹲礼:“禀主子,内三旗的秀女已经都进宫了。”
坐在南窗下炕上的娴妃那拉氏不由得冷冷一笑:“又来了。每三年一回外八旗选秀,却每年就是一回内三旗的引见!都道外八旗的闺秀难防,依我看反倒是内三旗这帮贱蹄子才最是防不胜防!”
塔娜知道主子这是又想起了痛恨的几个人:头一个就是包衣出身的贵妃高氏;二一个则是便是同为包衣出身,去岁刚生下皇子的嘉嫔金氏。接下来或者还有刚被撵出去的官女子五妞。
23、防备
身为主子陪嫁的家下女子,塔娜小心替主子分忧:“主子且放宽心。m.www.uu234.net虽说贵妃娘娘和嘉嫔娘娘同样都是包衣出身,可她们总归是重华宫潜邸出来的老人儿,才能获封贵妃和嫔位。如今皇上登了大宝,包衣出身的就算得了皇宠,也没有资格获封高的位份,总要从答应、常在熬起。等熬到主位了,怕也都人老珠黄了。”
娴妃这才松泛了些,斜身靠住迎枕,靠住南墙明瓦暖窗,微微阖上眼。
“嗯,话虽这样说,可是我总不能不防。”
“你倒说对了一事,如今从皇后始,后宫里凡是得些脸的主位,都是重华宫潜邸里的老人儿。既是老人儿,便都是先帝雍正爷指的,没一个是皇上自己选的。先帝爷爷的脾性你还不知道?跟咱们皇上哪里是一个路数?所以我倒担心,如今皇上选秀终于可以尽着自己的心意,挑选自己喜欢的人了。”
塔娜听着也是忍不住皱皱眉。
主子说的没错,不说别人,头一个就是皇后。皇后天性简素,可不最合先帝雍正爷的性子?可是现在的皇上爷,可是凡事最爱华美的。虽说皇上表面也说敬重皇后的简素,可是敬重又如何等同于喜欢?
更叫塔娜心烦的是:自家主子可不也同样是先帝爷指婚给皇上为侧室福晋的!若依先帝与皇上性子迥异,那主子岂不是也……不合皇上心意?
娴妃倒没留意塔娜的神色,自顾闭着眼又道:“况且内三旗选秀,与八旗选秀,总归标准不同。八旗选秀,首重家世门第、阿玛官职、贤良淑德;却不重相貌。所以皇上纵然选了,为的也不过是朝堂,倒未必就是皇上自己喜欢。”
“内三旗选秀却不同了。内三旗都是皇上自家的奴才女子,自然不在乎家世门第,皇上尽可按着自己的心意,挑眉眼标致的。”
娴妃说着不由得又想起那个五妞,可不就是被皇上夸了句“明眸善睐”嘛!
娴妃便霍地睁开眼:“这回咱们总要防患于未然。你去盯着些,多听听内务府和敬事房那边的动静。今年若有被皇上多看几眼,或者亲自问过话的,你要一个不漏,都给我先打听了来!”
秀女引见都是按着旗属,先满洲佐领,再旗鼓佐领的次序进行。约到午时,终于排到内府正黄旗下旗鼓佐领内管领,婉兮在车里大大伸了个懒腰,这才下车。
之前邻车那女孩儿也下了车,见了婉兮,主动先点了个头,随后便脸红了。
婉兮看得欢喜,主动凑过去,悄悄拉了拉那女孩儿的手:“姐姐面色好些了。”
秀女车上和衣襟上都悬着牌子,上头记着某旗某官某人之女某氏。婉兮一瞟之下,见牌子上只写着:“陆士隆女,陆氏,年十七,小名语琴。”
不合规矩。
婉兮心下一动,不由得低声问:“莫非姐姐……是汉人?”
24、排单
那那女孩儿咬了咬唇,没说话,却已等于是默认了。www.uu234.net
婉兮忙看向左右。
秀女们已经陆续下了车,正都左右顾盼。女孩儿家的心思都是一样,总想看看周遭有没有出现眉眼极为出挑的,也好心下做好暗暗衡量。
婉兮一看之下,便急忙上前将那女孩儿马车上的牌子扯下来,藏进她自己袖筒,然后低声嘱咐那车夫:“先离开。”
然后又伸手将那女孩儿别在衣襟上的牌子给翻转了过去。
那女孩儿惊愕,低低问:“这又何故?”
婉兮左右小心打量这诸位秀女,压低声音急促回答:“宫里选秀,历来只选旗籍女子。你是汉人,断无资格。虽说既然来了定有上头的主意,可是这些秀女都不知道,免不得有谁看你碍眼,或者会用这个坑害于你。”
那女孩儿妙目一转,已是不自禁反握住了婉兮的手:“倒未曾想会遇见这样的你。”
婉兮眨眼一笑:“我虽在旗,也是汉姓人,自该帮你。”
语琴定定看婉兮襟上的牌子,深深点头:“婉兮,这样好的名字。多谢你。”
少时内务府官员已经编定了排单,高声诵读。秀女们被分成五、六人一排。婉兮被分在第六排、第四名。
官员念完排单,走过来前前后后将一群秀女都看了一遍,小心嘱咐:“都记着,待会儿阅看只站不跪,便是见了皇上和皇后也不必请安、不用说话。万勿自图表现,贸然言行,犯了僭越!”
“主子们手上自有签牌,跟你们衣襟上佩带的内容一致,主子看完自有旨意,你们不必私下议论打听,只听天命即可。”
“阅看毕,皇上赐宫宴,自有人引你们去领宴。领宴完毕,上头的旨意便也已有了,或记名叫复看,或撂牌子各自回家、悉听婚嫁。都听明白了么?”
按照排单次序站好了的秀女们都盈盈拜了下去:“谨遵大人教诲。”
语琴排在了婉兮后面,为第七排、第六名秀女。婉兮悄然回头朝她眨了眨眼。
御花园,皇后端坐延晖阁上,淡淡垂眸,看向楼下一排排被引到楼下的秀女。
每次一排,敬事房太监便会端上朱漆大盘,呈上这一排秀女的排单和签牌。皇后依次看过,或叫记名,或直接撂了牌子。
皇后凤仪端庄,恪尽皇后之责,可是心下却不时揣度皇帝用意。
今日初看,皇帝竟没来。皇帝叫赵进忠来回话说,将初看之事全交给她,由她来选。
素春看出她略有迟疑,今早替她更衣时便宽慰:“皇上这是爱重主子,凡是主子做的决定,皇上无不满意的。”
“再说娴妃娘娘不是本就不满主子挑选的人么?这回更好,皇上干脆全权都放给主子一个人看了,正好叫那位好好气上一回!”
“话虽这样说,”皇后扶了扶头上钿子:“我可以不计较娴妃,却不可不计较皇上的心意。从前选秀,皇上必定亲临,这一回忽然不去了,这背后恐有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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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初看
皇后微微侧眸。www.uu234.net
赵进忠忙上前打千儿:“主子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低声问:“选秀乃国之大事,皇上纵国事缠身,怕也该有旨意来。”
赵进忠便一笑:“主子娘娘自是最知主子心事:养心殿那边刚送了消息来,皇上口谕,曰‘往年秀女手臂有伤者皆不用。可朕以为,内三旗选秀为充宫中女子使用,纵手臂有伤又有何碍?况手臂有伤,多为劳作所致,更显女子勤慧。故今年凡手臂有伤者,皆可记名,待复看再行定夺。’”
皇后不由扬扬眉:“哦?”
说话之间,皇后目光飘下窗棂,影影绰绰瞥见花影背后一个石青服色的身影。
若是换了旁人兴许一眼还认不出那人,可是皇后便是微微一皱眉,回眸瞟了素春一眼。
素春亦是皇后陪嫁的家下女子,一看之下便也懂了,急忙蹲了蹲身,便脚步匆匆下了楼去。少顷回来,已是低低偷笑。
皇后屏退左右,素春这才伏在耳边回禀:“是九爷。九爷说上回向主子请托的那个女子,正在今天选看的名单里。九爷已经亲自去远远看了,是第六排第四名秀女。”
皇后一听也不由得微微扬起秀眉,忍不住轻笑。
小九真是长大了,今天特地换班入宫当值,就是为了寻那个女子,总要亲眼看见她记名了方肯放下心。
皇后不动声色地朝小弟的方向端了端茶杯,叫他安心。
虽说皇后还没亲眼见到那个女子,可是听幼弟说了那女子的种种,尤其是这回旗地的差事办得好,又幸得那女子襄助,于是皇后这颗心里倒是有心成全的。
反正幼弟身边尚无女眷,若那女子家世合宜便请皇上指过去当正室;若是家世实在卑微,指过去做侧室也同样可以给幼弟长脸。
恰见又一排秀女被引入御花园中,敬事房太监高声唱名:“第六排秀女恭请皇后娘娘凤眼阅看。第一名秀女……”
皇后放下茶盅,端然坐直。目光略过旁人,直朝那第四名看了过去。
按着排单和签牌,皇后喃喃咀嚼了一下那个名字:“婉兮?”
宫中引见秀女规矩严厉,秀女们皆穿旗装,却重淡雅,绝不可穿彩绣氅衣。发式也多是一根大辫子,有些在两鬓簪花而已,皆因旗俗未出阁的姑娘不可梳髻,更别说要做那阔大架子旗头了。妆容亦要素淡,不可浓妆艳抹。
而视线里这个叫婉兮的姑娘,衣着装扮在一众秀女里又是更为素淡的。她的旗装上别说没有彩绣和纹饰,便连领口袖口的滚边都没有。只是清凌凌的一抹水绿到底。
再看她头上,只黑亮亮的青丝,脑后垂一根大辫子。左右耳上各垂下三只素色耳钳,倒似非金非银非珠。甚至连左右两鬓也是空着,连一朵花儿都没有。
可是也唯因如此素淡,方更显出她眉眼灵动。眉色淡雅飘逸,如青岚云雾;眼却漆黑透亮,宛如最上等的墨珠。盈盈立于花影婆娑里,却叫人想到水畔的芦苇亭亭。
皇后不由得垂眸微笑。小九的眼力一向叫她这个当姐姐的放心。
皇后便道:“第六排第四名秀女,记名,留宫待复看;其余,皆放回。”
敬事房太监张明一怔,急忙上前跪倒:“回主子娘娘,此名秀女不合规矩。”
26、她傻
皇后都被唬了一跳:“怎么说?”
张明俯首道:“回娘娘的话,此名秀女手臂有疤。顶 点 X 23 U S”
“原来是这个。”皇后抿嘴一笑:“往年是不合规矩。不过今年,皇上刚传了口谕,改了。”
可张明却还是跪地不起。
皇后蹙眉:“还有什么?”
张明左右看看,压低声道:“她……傻。”
皇后一怔,禁不住猛然一拍桌案起身:“你胡说什么?!”
这女子是幼弟看中的人,若她是傻的,岂不是说幼弟竟然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更别说还帮幼弟办成了那么要紧的差事!
皇后不得不担心:难不成是有人看不过自己弟弟刚办好了一样差事,便有人想要利用这事儿来从中作梗?
张明哪里知道皇后心里想的是什么,早已吓得连连叩头:“主子娘娘宽宥,奴才也是职分所在,不敢不报。”
皇后深深吸气,缓缓坐回去:“她若傻,她所在的佐领又如何敢报上来?既然上了花名册,能送进宫里来引见的,便都是合规矩的才是。”
张明伏地不敢起身:“主子娘娘说的是,可是此名秀女不是在家里就是傻的,而是,刚……刚刚傻的。”
皇后霍地回眸,耳上左右各三的东珠金片的耳钳子彼此撞击,泠泠有声:“这又说的什么话?!”
张明只得再度叩头:“回娘娘,是此前一路从东栅栏引进来,宫里的门槛高,她一时紧张,竟没迈明白,结果教门槛绊住,一头直接摔到地上……奴才急忙人查看,虽无大碍,可这秀女醒来却已是口吐胡言……”
养心殿,皇帝在东暖阁南窗炕上,倚着大迎枕,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看着侍卫处的排单。
李玉为首的太监们皆立在门外。
毛团儿小心瞄一眼李玉,又瞄一眼。
李玉便皱了皱眉,悄然上前拎了毛团儿的衣领子走到外头去低声问:“你个小猴儿崽子,今天这是怎么了,浑身不得劲儿,生虱子了么?”
毛团儿嬉皮笑脸地抱住李玉的胳膊:“我就知道我第一个瞒不过万岁爷,二一个就是瞒不过师父了。”
毛团儿是见过婉兮的,今儿是选秀的正日子,他原以为皇上必定忙三火四第一天就去了,可是没想到皇上却压根儿就没去。
“……皇上刚登基五年,因皇后等主子的册封是乾隆二年的年底才办,所以前两年皇上压根儿就没选过秀。后头这三年,皇上为表重视朝堂,每年选秀都是亲临的。可今儿,怎么就不去了?”
“话说就算不去也行,可好歹是有个要紧的事儿啊。可您看皇上在炕上翻那侍卫簿子,根本就是有一搭无一搭。”
李玉也叹口气,却抬手就劈头盖脸给了毛团儿两下:“皇上的心意,也是咱们当奴才的敢随便揣摩的?皇上不去,自有皇上的道理。”
忽听皇帝叫:“李玉。”
李玉忙松了徒弟,脚步轻快跑进去。
皇帝指了指侍卫排单:“小九他……今儿特地换班进宫来了?”
27、擢升
皇帝唇角轻轻勾起,点了点头:“传朕旨意,蓝翎侍卫傅恒,纵年少之姿,然心系社稷,亲赴民间,不辞辛苦,查明旗地私售之事,使朕来得及防微杜渐,方不违了祖宗规矩。以此功绩,朕擢傅恒为头等侍卫。”
李玉都张了张嘴,却连忙俯身接旨,忙转身去军机处传旨了。
一路上李玉心下都是激跳:九爷还不到二十,如今不过是四等的蓝翎侍卫,这就被皇上连越数级擢为头等侍卫,武职正三品啊!
想他阿玛李荣保,纵为国丈,除了世袭的职位之外,也不过才官至武职正三品的察哈尔总管……这位九爷未及弱冠,已与他阿玛平级。
李玉走进军机处的时候儿还在想:九爷唯一的特别之处便是皇后娘娘一奶同胞的亲弟弟,皇上如此抬举,也只因为与皇后娘娘的伉俪情深吧!
等李玉走了,皇帝才伸手召唤毛团儿。毛团儿心里有鬼,进门的时候险些也卡在门槛上,最后简直连滚带爬骨碌到皇帝面前的。
皇帝也无奈地笑,伸脚踹了他一记:“果然是个团儿!”
毛团儿连连叩头:“主子,奴才再也不敢了。”
皇帝哼了一声:“知道你今天皮一定痒痒,你师父去传旨了,朕这有个往御花园去的差事,你领不领?”
毛团儿的眼珠子叽里咕噜地转,想了半晌才一个头磕下去:“主子吩咐!”
皇帝却说:“嗯哼,赵进忠也去了这么大半晌了,该回来了。你就去把他叫回来。”
皇上怎么说这个?毛团儿脑袋又有点转不回来,不过转了几圈儿之后还是定下来,他又磕了个头,倒退出了暖阁,朝御花园撒腿就跑。
延晖阁上,皇后瞪着张明,也着实委决不下。
一边是选秀的规矩,一边是幼弟的请托,两边她都不能不管。她坐下略想了想,然后道:“素春,传膳。”
素春明白主子的意思,忙蹲身:“是!”
随即三个背着桌子的膳房太监连忙鱼贯上楼,将膳桌解下,一字排开。传膳太监便鱼龙似的穿梭于延晖阁和御膳房之间。
皇后用膳与皇帝一致,皆用整份儿膳,便光是传膳也忙了有小半个时辰。
楼下的秀女引见便也暂停,皇后高坐沉思,任凭张明在地上跪着,未曾叫起。
就这会儿,毛团儿来了。上来先给皇后请跪安。皇后这才略笑了笑:“你怎么跑来了?皇上可是有旨意?”
毛团儿眨眼一笑:“主子娘娘是想问奴才的师父哪儿去了吧?回主子娘娘,奴才给主子娘娘和九爷道喜了!奴才师父就是办这个事儿去了!”
皇后一听皇帝竟然擢了傅恒为头等侍卫,也是一时喜不自胜,站起身来伸手抚住心口。
眸子一转,已是眼含热泪。
皇上,果然是她最可依靠的夫君。她的心事,他总是最懂。
28、欺君
皇后得了这样大喜,午膳自己只简单吃了两口饽饽、喝了一碗汤,余下的便叫全都赏给了毛团儿。m.www.uu234.net毛团儿忙不迭磕头:“奴才叩谢主子娘娘赏克食!”
膳桌撤去,皇后已是拿定了主意。
皇后用膳,婉兮与语琴等秀女也早已被带到了御花园旁僻静宫苑,等着领宴。
语琴忙捉住婉兮避到墙边,终于可小声略说两句体己的话。
语琴捉着婉兮的衣袖,藏不住满眼的担心:“你还好么?怎么说摔就摔着了?”
婉兮目光呆呆望着语琴,只傻笑:“呵,呵呵。”
语琴瞧着婉兮这副样子,已是急得险些坠下泪来:“怎会这样了!”
婉兮这才悄然打量周围,暗暗在袖口内掐了语琴一把。
语琴微怔,随即却见婉兮眼中呆愣倏然尽去,灵光依旧。语琴这才心下一动,随即已是懂了。
“难道你竟然是……”
婉兮忙摇头:“姐姐别说破,说破了,我可欺君大罪。”她朝外又望望,慧黠一笑:“幸亏今儿皇上没来,所以我这不算欺君哟!”
语琴也只得无奈而笑。
婉兮望住语琴:“方才我故意绊倒,姐姐却是当真担了心,不顾自己冲出班列来照看于我。姐姐这片心意,小妹铭心难忘。”
语琴方叹口气:“你没事就好。再说你之前也是同样帮我。”
有太监走到廊檐下高声宣布:“宫宴已备,园中秀女按次入席,先谢恩后领宴,宴罢可至内府官员处支领车费,每人银钱一两。”
婉兮眸子一转,眼角已是闪出泪花:“姐姐必定留宫的,小妹领宴完毕便要去了。这一宴也许是你我最后的相聚,此后便是红墙永隔,再难相见。小妹唯有祝愿姐姐,在这宫中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语琴也坠下泪来:“你怎知我必留用,你就必定叫去?”
婉兮含泪而笑:“姐姐是汉人,既能选秀,必定是有朝廷的安排。况姐姐已年十七,必定不是第一回阅看,怕应是往年已记名,今年只是复看。以姐姐美貌仪态,必定留用,便是将来身登主位,亦是可期。”
语琴举袖拭泪:“我也同样不期待什么主位。如果可以选,我也宁愿回江南去。”
婉兮摇摇语琴的手:“既然此时已然身不由己,姐姐不如多想好的。小妹纵在宫外,也会替姐姐遥祝。”
说着话,已陆续有敬事房太监前来传旨,将皇后吩咐记名的告知。果然语琴便在其中。
一听有语琴,旁边一个女子不由得走过来,朝语琴衣襟上的牌子看过来。
之前在延晖阁下,语琴依着规矩不得不将牌子再翻回正面来;离开后因只顾着与婉兮说话,来不及再背转过去,便叫那名秀女一眼给瞄着了。
那秀女便是一声惊呼:“她是汉女!这是欺君之罪!”
29、怒笑
塔娜一路疾走,进了承乾宫门,已是忍不住抿嘴笑了出来。www.uu234.net
娴妃打量着她:“得了什么消息?”
塔娜蹲安,忍俊不住:“回主子,这回选秀可热闹了!刚进顺贞门就有个被门槛卡摔了的,竟是摔傻了;接下来在皇后留牌子的秀女里,竟然还混了个汉女!”
塔娜小心觑着主子神色:“按说……这两个本来是秀女里最标致的两个;且面相都是汉姓女。”
娴妃细眼一眯,随即便是拊掌而笑:“妙,真是妙。”
她转眸窗外,望向长春宫的方向:“她以为这回皇上不去,由她独掌大局,正好显示中宫威仪了?我倒看她如何收拾这局面~”
少顷,娴妃身边又一家下女子德格面色微沉,急匆匆进来:“禀主子……刚听见消息,皇上下旨,擢皇后的弟弟傅恒为头等侍卫!现旨意已下到军机处去了。”
“什么?”娴妃一拍桌子愤而起身:“皇上,皇上,你竟然这么抬举她母家!”
塔娜便也不敢再笑。
娴妃回过眸来:“是谁看破汉女身份的?”
塔娜忙答:“是满洲佐领的秀女,叫凤格。”
“凤?”娴妃仰头眯了眯眼:“一个小小的包衣秀女,也敢叫凤?”
那边厢,毛团儿也打着饱嗝儿跑回养心殿。进殿之前,他先扶着宫墙好一顿憋气儿,生怕待会儿在御前失了规矩。
不过皇上眼前是规矩,皇后眼前同样是规矩。皇后赏的克食,他就是撑死也不敢不吃完啊。
李玉见他回来,先将他拎到一旁审问:“赵进忠都回来复旨大半晌了,你却去哪儿了?”
毛团儿好悬没哭喽:“不是徒弟不想回来,是皇后主子赏了克食……”
李玉也只好叹了口气:“快进去吧!皇上问了好几回,显是对赵进忠的回奏并不满意。你可机灵点儿,拣皇上想知道的,好好儿说!”
毛团儿进暖阁,噗通就趴地下了。皇帝哼了声:“吃饱了?”
毛团儿这才一颗心咕咚回到原位儿上,他满脸带笑:“奴才谢主子、主子娘娘的赏。”
皇帝微微扬眉,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毛团儿眼珠子滴溜一转:“主子恕罪,奴才不敢欺君。奴才今儿皮痒痒,就是好奇九儿姑娘是否也来引见。可是奴才借着领克食的当儿,仔细看过了排单,却没见小名叫九儿的。”
皇帝这才微微眯起眼,眸光扫过毛团儿的脸:“你看仔细了?”
毛团儿吓得连忙又是磕头:“奴才就算撑死,也不敢不看清那排单。”
皇帝霍地起身,绕着暖阁走了一圈儿。“秀女里,可出了什么出格的事儿?”
毛团儿一转眼珠儿:“回主子,有。听说有个秀女绊在顺贞门的门槛上了,摔傻了……”
皇帝长眉陡然一挑,却是扬声一笑:“好啊,原来是这个!可叫朕知道了!真是大胆!”
他说得狠,面上却已笑意涌动:“留牌子了么?”
30、含沙
御花园里,一众秀女都朝语琴看过来。www.uu234.net
婉兮上前一把捏住凤格的手腕,低低道:“我若是姐姐,便不说这掉脑袋的浑话!”
凤格倒吓了一跳:“你……你不是摔傻了的那个?”
婉兮低声冷笑:“是了。姐姐可知道,傻女就算打伤了人,也不必责罚。”
“你想干什么?”凤格虽不服气,可是却也不由得压低了声,“再说,若要论掉脑袋,也该是她!”
婉兮这才松了松手:“姐姐怎不明白,她今儿既然进得来,便必定是有朝廷的安排。否则若真的是混入汉女,掉脑袋的便绝不止她一个,而是报上她名的佐领、统领,甚或一应内务府官员、宫殿监太监,都要一同都掉了脑袋!”
婉兮说着还故意朝延晖阁的方向瞟了瞟:“况且就连皇后也留了她的牌子,难道你是想说皇后也没瞧出来?!”
凤格这才吓得满面苍白,朝众人一摆手:“没事了,是我瞧错了!是这个摔傻了的不合规矩,咱们旗人都该称名不举姓,就她牌子上非前姓后名,我还以为是汉女呢~”
一场风波眼见就要消弭于无形,却忽然听见墙外一声清叱:“是谁在此喧哗吵闹,扰了娴妃娘娘的兴?”
园中一众太监和秀女听了,忙都跪倒:“奴才给娴妃娘娘请安。”
娴妃扶着塔娜的手,踩着足有六寸高的大红缎彩绣凤头元宝底旗鞋,步态婀娜地踏入园门,朝地上的秀女们挨个看了一眼,方虚抬了抬手:“都起来吧。”
在此处主持宫宴的敬事房太监忙上前再跪倒:“回娴主子,是内三旗秀女赐宴于此处。方才……是一点小误会。”
娴妃也没理那太监,径自走到凤格面前,亲自伸手拈住她衣襟上的牌子,仔细地看了:“原来你就是凤格啊。”
那凤格已是紧张得战战兢兢:“回娴妃娘娘的话,奴才就是凤格。”
娴妃便笑了,回眸看塔娜一眼:“听听她这嗓子,刚刚隔墙听着还那么脆生生的,连树上的神鸟都给惊飞了。可是这会儿,却这么捏着嗓子了?”
塔娜附和:“主子说的是。神鸟有功于我大清,太祖钦命宫中设索伦杆尊飨。这位姑娘却高声喧哗,惊飞神鸟,必当问罪。”
凤格大惊,已是吓得失魂落魄,伏地叩头:“娘娘恕罪,奴才真不是有意的。”
娴妃怜悯地盯着凤格:“那你倒说说,方才喧哗什么?若你有理,本宫倒也可酌情处置。”
凤格抬眼再看婉兮一眼。此刻她已经顾不上婉兮的警告,只求自保。
她深深垂首:“回娘娘,奴才,奴才是瞧出了那陆语琴是个汉女!”
“哦?”娴妃顺着凤格的目光看向语琴去。
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媚婉约,是娴妃这位满洲老家族所出的格格怎么都学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