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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终小屋     长春木txt下载     长春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玉面飞燕(三)

    相比襄阳的森然肃穆,远在千里之外的临安却是彩灯高挂,游人喧嚣,一副热闹景象。

    即便是入了夜,城中的欢声笑语也久久不散;街头巷尾,高声吟诗作对的公子才俊随处可见。他们纷纷沉醉在月色之下,手舞足蹈之余,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刘府,坐落在临安城西,背靠西湖,是城里最大的宅子。刘家主人刘大富人如其名,乃是整个大宋有名的富商。一年里,大宋皇宫里进贡的绸缎,军部采购的铁器,和市井小民吃的官盐大多都来自他手下的产业。

    刘府内院的千金闺房中,时不时传来阵阵娇叹。年方二八的刘大小姐单手托着下巴,坐在小妆桌前,百无聊赖地玩弄着一把寸许长的小木剑。听着外头隐约传来的喧哗之声,她心中有气,将手中的小木剑往桌上一丢,发出“啪”地一声。

    后头正打着瞌睡的丫鬟被惊醒了,迷茫问道:“小姐,怎么了?”

    刘大小姐反问道:“你说怎么了?本小姐被爹爹狠心软禁在这屋里好几天了,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干不了,快要闷死了。”

    如此抱怨的话语,这几天来丫鬟听得也多了。大小姐被禁足在房,她作为一个贴身丫鬟,不仅跟着倒霉,还成了一个受气包,当下只得无奈劝道:“小姐,老爷这么做,也是为了你着想。那个什么‘辣手辣手惜花’不是说要”

    刘小姐脸色一变,“呸”了一声,道:“你说那个淫贼!他真敢在临安撒野么?这可是皇都!咱们刘家,可就在天子脚下!”

    丫鬟吞吞吐吐道:“这奴婢哪里知道。老爷说过,江湖上的人做事,往往不按常理,况且来者又是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淫贼,还是要小心为是。”

    “江湖中人那淫贼就只会些偷鸡摸狗的本事,难道还能强的过皇宫里的请来的高手?爹爹活了一大把年纪,怎么胆子却变得小了?”刘小姐心中满是不甘,接着道:“这离中秋节越来越近,城里新奇好玩的东西琳琅满目,我已经错过太多了。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连中秋灯会都去不成了?”

    丫鬟见她越说越急躁,赶忙道:“小姐,老爷不是说在中秋那日,要请好多艺人来府表演耍戏么?”

    刘小姐仍是失望道:“那有什么用?这种时候便是要越热闹越好。光在府上听戏,有什么意思?”

    丫鬟站到小姐身后,替她揉起了肩背,柔声道:“请小姐稍安勿躁,也许过个一两天,老爷一道命令吩咐下来,你就恢复自由身了。”

    刘小姐叹了口气,道:“只怕到时候,我已经闷出了病来。”想了半天,依旧心中忿忿,嘟着嘴道:“小翠,我饿了,去弄些吃的来!”小翠依言出房,朝伙房走去。

    在刘大小姐闺房的小院外,层层叠叠站了几十名手举火把的家丁,还有分班次巡逻者来回走动,可谓是防卫森严。这些人为了不打扰小姐休息,一言不发,甚至连必要的交流都是用手语代替。

    望着脚下缓缓走过的丫鬟,潜伏在屋顶暗处的一人轻声道:“那个小翠出来了,现下房里就小姐一人。”不远处另一人回应道:“盯紧点,看看四处有什么动静。”

    先前那人沉默一会儿,道:“你说那‘辣手惜花’真的敢来?”

    “哼,这厮在建康府先后做下几桩大案,倒是出了名。那边的衙役无能,竟始终抓他不住。我倒巴不得他来,撞在爷爷我的铁掌上,叫他尝尝筋骨俱断的滋味。”

    “那‘辣手惜花’武功平庸,仅仅是逃命的本事厉害,我看他绝不能在五哥手下走过十招。”

    “那是自然。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咱们奉命行事,可别堕了兰衣卫的名头。你呆在这儿睁大眼睛看着,我去瞧瞧老六那边什么情况。”

    “五哥大可放心,咱们暗哨遍布全府,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五哥“嘿”了一声,身影一闪,在屋檐间几个起落,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翌日清晨,临安府正清司内。

    “报!”堂外由远及近传来一个声音。

    素有“玉面飞燕”之称的女神捕燕赤雪正坐在案前喝茶阅文,被打断后秀眉微皱,清声道:“说!”

    脚步声响,身穿武官服饰的大汉身形迅疾,进堂三步后拜倒在地,道:“大人,就在昨夜,刘家小姐忽然失踪了!”

    “哦?”燕赤雪甚感意外,抬头问道:“那怎么现在才报?”

    “回大人的话,之前兰衣卫围住了刘府,什么人都不让进,直到刚刚才放出消息,说是请大人过去瞧瞧。”

    燕赤雪道:“这等民家的事情,兰衣卫本就不该插手。现在出了事,竟想到我正清司来了。难道他们不知道正清司公务繁忙,只办大案?不过是一个民女失踪,叫他们去找临安府尹吧。”

    “这大人容禀,其实除刘家小姐失踪外,昨夜守在刘府的兰衣卫十二人全被割喉而死,无一幸免。”

    “有这等事?”燕赤雪顿时来了兴趣,放下公文,站起身来前后踱了几步,微笑道:“嗯,这勉强算得上是大案了。去备马吧!”

    当燕赤雪前脚刚到刘府时,兰衣卫副总管孙可辉也正好赶到。孙可辉面色铁青,斜眼看了她一眼,懒懒地一拱手道:“燕大人来的到挺快。”

    正清司与兰衣卫关系一向紧张,燕赤雪自然不用跟他客气。她骑在马上,举起马鞭卷了个鞭花,淡淡道:“听闻兰衣卫的诸位有难,我正清司责无旁贷,马不停蹄便救场来了。”

    孙可辉鼻孔中“哼”了一声,不愿与她斗嘴,骑马径直从正清司一行人身边而过。这时,一名兰衣卫上前与他低声私语一番,不知说了些什么,孙可辉不时抬头向燕赤雪望来,脸上显露出复杂的神色。

    副手王强心生不忿,对燕赤雪抱怨道:“燕大人!瞧瞧那厮!大人与他官位相等,理应平起平坐,怎可如此无礼?”说着一拉缰绳,骏马前蹄抬起,仰天一声长嘶。

    燕赤雪伸手按住了他的肩,摇头道:“用不着跟他一般见识。”顿了顿,又道:“不过,兰衣卫栽了这么个大跟头,不想着掩饰,却把我们这个死对头叫了过来看好戏,实在是让人有些费解。”

    王强道:“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话音未落,只见孙可辉朝他们缓缓而来,面上竟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燕赤雪遥遥问道:“孙副总管有何吩咐?”

    孙可辉嘿嘿一笑,道:“正清司素来能断奇诡之案,燕大人又才识过人,这刘府一案交到你手里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也不顾对面投来的惊讶眼神,接着道:“我兰衣卫这次办事不合规矩,到时候若官家怪罪下来,还望大人美言几句。”说罢,回头高喝一声:“兰衣卫听令!全部上马,回宫!”

    顷刻之间,团团围住刘府的兰衣卫撤得干干净净。

    王强目瞪口呆,道:“他们这是撞上瘟神了么,走的好快!”

    燕赤雪望了眼兰衣卫远去的身影,俏脸上闪过一丝凝重,心想:“看来此次之事比预想中还要复杂一些。”

    燕赤雪曾在宴席上见过刘大富一面,印象中他身材高大,略微肥胖,大约五十岁的年纪。当时他与一众大臣权贵打成一片,一张国字脸上满是笑意,下巴上蓄的短须轻轻颤抖,典型的富贾模样。

    不过今日再见时,刘大富整个人都变了个样。他随便穿了一件棕色长袍,上头还有几块污渍。因为体型爆瘦,显得袍子极不合身。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眶乌青,原本整齐的短须疏疏落落,模样甚是落魄。

    燕赤雪惊讶之余,不留痕迹地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心道:“怪哉,从事发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刘大富就算再如何伤心难过,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变成这副模样。”这时,听刘大富沙哑着嗓子道:“草民久闻燕大人之名,如雷贯耳。如今由大人经手我刘家的案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燕赤雪原本还担心他说话不清,但见他虽然精神萎靡,却神智如常,不由放下心来。她点了点头,神情严肃,道:“贵府突发巨变,我正清司来得匆匆,有些情况尚未了解。本官要细细盘问几句,还望刘老板不厌其烦,如实回答。”

    刘大富点头苦笑道:“这是自然。”

    燕赤雪问道:“听闻贵千金与史大人家的二公子婚期将至,嗯应该就是下个月吧?”她说的史大人,指的是当朝右相兼枢密使史嵩之。

    刘大富道:“不错。草民承蒙史大人厚爱,受他提携与点拨,才创下今日家业。史家二公子与小女一直互有情愫,只是碍于面子,未说出口。今年年初,史大人亲自上门提亲,草民自然是一口答允,心中窃喜之余,仍有些担心高攀不起。如今好事将近,却不料小女竟被奸人掳去,唉”他扶着额头重重叹了口气,神情痛惜至极。

    “那‘辣手惜花’我也听说了。”燕赤雪面露怀疑之色,道:“他不过是江湖上的二三流角色,又怎杀的了兰衣卫的好手?”

    “什么兰衣卫?”刘大富作不解状,接着道:“燕大人说笑了。兰衣卫乃皇宫之中的近卫,怎么会出现在草民的府中?昨夜丢了性命的十二人,不过是草民请的武师罢了。”

    燕赤雪一怔,瞬间明白他是想回护兰衣卫的名声,不动声色道:“现下只有你我二人,事关案情,刘老板还是以事实相告为妙。”

    刘大富沉默片刻,道:“好吧。燕大人明察秋毫,想来也瞒不过你的眼睛。”轻叹一声,道:“草民与兰衣卫总管钱大人略有交情。这次钱大人慷慨派人相助,想不到却遭遇大祸,草民真是心中惭愧啊。”顿了顿,又道:“那我便从头说起吧。”

    燕赤雪喝了口茶,打起精神,道:“刘老板慢慢说。”

    “这月初三,小女刚过了十六岁的生日。隔天一早,就有人送了一封信到了府上”

    “是谁?”燕赤雪赶忙问道。

    “是一个赶集的普通百姓。那封信是一个江湖人士花钱请他送过来的。”

    “那名江湖人士长得什么模样?”

    “草民当时也问了,但那名百姓说,请他送信之人头戴黑色斗笠,遮住了大半边脸,看不出相貌,只知道他身材矮小。”

    燕赤雪提笔在簿子上记了下来,边写边点头道:“不错。‘辣手惜花’身高不足五尺,是一个矮子。”

    “草民不通江湖之事,一开始并没有想到那人的身份。待读完那封信,我不禁大吃一惊,那厮自承身份,坦言是看上了小女的美色,将于八月十五中秋那日请她出府一叙。”

    “哦?他真的这么说?”燕赤雪似乎十分意外,问道。

    刘大富微微一怔,道:“是啊,草民绝不会记错。”

    燕赤雪想了想,点头道:“好吧,刘老板请接着说。”

    “当时我就想,我刘大富辛苦半辈子,膝下只有这么一名爱女,打小就将她看作掌上明珠一般,怎能容此事发生?虽然我刘府中训有家丁,又有一些粗通武艺的镖师,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便决定走访兰衣卫总管钱大人,寻求他手下的高手相助”

    燕赤雪微微一笑,打断他道:“兰衣卫这等皇家近卫,在特殊时期出宫保护王侯大臣是有的,但很少会参与民间之事,看来刘老板与钱大总管交情不浅啊。”

    刘大富打了个哈哈,道:“说不上,不过是借了史大人光。”

    燕赤雪不置可否,接着问道:“那刘老板可还记得兰衣卫来了多少人。都是什么模样?”

    刘大富闻言想了想,道:“来了共有十二人,身穿便服,全都蒙着面,不知具体什么长相。”忽然补充道:“领头之人自称张副将,他详细询问了草民府中楼院的构造,又要了一份建筑草图,说是为了安排人手布防。”

    燕赤雪心里明白,那些兰衣卫把脸都蒙住了,就是为了掩盖身份,“张副将”不过是为了避嫌用的化名罢了。虽是这么想,却也不点破,道:“那建筑草图还有备份吗?能否借我一观?”

    刘大富愣了愣,道:“是有的,回头便让管家给你送来。”

    燕赤雪点点头,抬起玉手记了一笔,同时问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是这月初四。我想那淫贼是怕我府中防卫森严,假意说个日期,让我们以为他真的会在中秋之时出手,却在其他日子里放松了警惕。于是我便提前作了安排,自收到那封信起,我府中每日每夜都有人巡逻,不曾麻痹大意。”

    燕赤雪沉默一阵,问道:“所以防卫刘府的共有两批人马,一批是你手下的家丁和武师,另一批则是兰衣卫的人;而且听你差遣的只有第一批人,是吗?”

    刘大富苦笑道:“兰衣卫的十二名高手自张副将拿到建筑草图后,便销声匿迹,我连他们委身何处都不知道,又如何去差遣他们?”

    “明白了。那这段时间刘小姐身在何处?”

    “草民严令她待在房内,不可出门走动。每日吃饭沐浴都由一个贴身丫鬟伺候打理。”

    “也就是说,自这月初四起,刘小姐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间。”

    刘大富毫不犹豫道:“绝对没有。”

    这时,会客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正是王强匆匆而来。燕赤雪知道他已安排好了一切,便合上了簿子,对刘大富道:“暂且先问到这里,我先去现场看看,若有什么不明之处,再叨扰刘老板。”

    刘大富起身将她送了出去,却不打算一道去现场了,苦笑道:“恕草民身体羸弱,劳累不堪,实在不能相陪了。”又作了一揖,道:“草民这就命管家刘全跟随大人身边,他久在刘府,对府中之事了熟于胸,这点倒是胜过我不少。”

    燕赤雪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无妨,刘老板回房歇息吧。”

    一路朝里走去,见王强脸上阴云阵阵,燕赤雪调侃道:“你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我不过是让你去保护下现场,怎么是这副见了鬼的神情?”

    王强甩了甩头,涩然笑道:“这次案发现场远远说不上血腥恐怖,但”顿了顿,接着道:“卑职也不知该如何描述,就是有一股诡异之感充斥在心,实在是太难受了。”

    燕赤雪精神抖擞,道:“诡异?那说明咱们来对了地方了!”

玉面飞燕(四)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内院外的花园,四周有正清司的带刀捕快把守。花园中亭台楼阁,样样俱全,不过在一片空旷处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体,大煞风景。

    王强停下脚步,道:“大人,已经到了。”

    燕赤雪皱了皱眉,道:“在这儿啊,不过这里和刘小姐的闺房似乎离得有些远。”

    王强点头道:“大人明鉴,还要从那里往前走两个院落才是小姐的住所。“说话间朝旁边的一处拱门一指。

    “有意思“燕赤雪若有所思,很快回过神来,看向了地上的那些尸体。

    她走近几步,忽然发现了什么,道:“怎么,这些尸身全都没有右臂?”

    王强点头道:“是啊!就是在遇害时被人斩去的。”

    燕赤雪又向前走了几步,已经能把尸体的细节看得清清楚楚。正好十二具尸体,都穿着标准的紧身武服。燕赤雪依次揭开他们脸上的黑布,但都是陌生的面孔。与此同时,她发现了这十二名遇害者脖颈中均有一条又细又长伤痕。仔细端详对比了一番,竟然一模一样。伤口附近血迹甚少,她伸手轻轻按了按,微微渗血。

    她转头看向王强,后者神情肃然,道:“卑职之前也注意到了,这伤口好像不是寻常刀剑造成的。”

    燕赤雪回过头,目光下垂,注意到其中一具尸体的左手手掌有深深的老茧。看那老茧的形状,是因为长期握刀形成的。她又翻看了剩下十一人的左手手掌,都是一样的结果。

    跟在她身边的王强见状吃惊道:“难道这十二人都是习惯左手用刀么?”

    燕赤雪道:“天下惯用左手之人本就不多,若这十二人都是左撇子,那也太巧了一些。”

    王强道:“会不会是兰衣卫专门挑了左手用刀之人,派来行动呢?”话音刚落,他又摇头反驳自己道:“那又是为了什么?这也太牵强了。”

    燕赤雪道:“或许这十二人练的是双刀,左右手都有老茧。只不过他们右臂叫人砍去,我们只看到了左手的情形。”

    “不错,兰衣卫中的确是有人练阴阳双刀。”王强道。

    “这些不过是猜测,目前还不好说”刚提到这些人被斩去右臂,燕赤雪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问道:“王强,兰衣卫的人有没有什么特点?”

    王强一怔,疑惑道:“特点?卑职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

    燕赤雪微微皱眉,道:“我记得宫里的近卫身上是有刺青的吧。”

    王强醒悟过来,道:“不错!若是殿前司内卫,则胸口纹有一个虎头,而兰衣卫是右臂内侧刺着一朵血兰花”忽地,他失声道:“右臂上有刺青!”

    燕赤雪望着地上的尸体,道:“偏偏是有鲜明特征的右臂被砍了下来,这真的只是偶然吗?”

    王强眉头紧锁,道:“大人的意思是难道死得这十二人并不是兰衣卫?那原本的兰衣卫又去了哪儿?”

    燕赤雪摇摇头,反问道:“你仔细瞧瞧,这些尸体的断臂处有什么异常吗?”

    王强俯身端详,很快眉头便拧在了一起,道:“按道理说,活人断肢处血流不止,应该会留下好大一滩血污,但但这些尸体出血似乎很少”见燕赤雪眼神中含有赞许之意,接着道:“就像是断气之后,才被砍下手臂的。人死后心脏一停,血脉堵塞,自然出血就少了。”

    燕赤雪点头道:“不错,如果这么推断,就可以确定凶手斩断这些手臂之举,并非为了至对方于死地,而是在扰乱我们的视线,掩盖真相。”

    “燕大人!”两人说话间,一名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小跑着进了花园。看到他手上的布帛,燕赤雪微感奇怪。

    那中年男子向二人行礼后,道:“小人刘全,这府中日常杂务均有小人掌管。”说着将手中的布帛交给燕赤雪,接着道:“这就是刘府的建筑草图的备份,请大人过目。若有什么疑惑之处,小人随时可以解答。”

    那布帛由一根金丝带捆成一卷,入手沉甸甸的。燕赤雪不忙着看,将它小心收好后对刘全道:“刘管家,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倒是有几件事想问问你。”

    “大人请说。”

    “能不能先和我讲讲昨夜发生了什么?”

    刘全点头道:“昨天夜里刚过亥时,小人同往常一样领人在内宅巡逻。当时,府里十分安静,只能隐隐听见外面长安街上游人的喧闹之声。这刘府之中,有三道大门;第一道便是最外面的铁门,第二道是这‘沁香苑’外的木门”沁香苑正是他们所在的花园。“第三道门则是内眷院落外的竹门。小人带着一众家丁,在第二和第三道门之间来回巡视,均没有看到什么异常。”

    他接着道:“快到夜半的时候,我带人经过沁香苑,正好遇到小翠出来”见燕赤雪眼中有询问之意,他赶忙补充道:“小翠就是陪着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当时她说要去厨房给大小姐拿些吃的,我便顺道将她送了过去。后来我在二门外检查一阵,没什么发现后,就率人一齐返回内宅,结果”

    “结果就看到了这些尸体?”

    “是的。奇怪的是,守在花苑门口的家丁竟然全然不知这些尸体是从何而来。”

    燕赤雪环视四周,见这沁香苑中假山嶙峋,树荫遍地,料想在夜里的确视野受阻,但那些家丁也不至于毫无知觉。她按耐住心中的不解,问道:“这么说来,这些尸体是你第一个发现的?”

    刘全道:“正是。是小人与一众巡逻的家丁一起发现的,当时大概是三更天。”说着,叹了口气,接着道:“小人当时大吃一惊,立刻叫人去通知老爷,就在此刻,只听一阵嘈杂之声,一群家丁拥着小翠从内院跑了出来。原来小翠端正食物回到房中时,发现小姐已经不见了。”

    燕赤雪道:“所以发现这些尸体,和小姐失踪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刘全想了想,道:“虽然不是刚好同时,那中间差的时间也绝不到半炷香的功夫。”

    燕赤雪低声道:“那可真是怪了。”

    “不对,如果是杀害这些人的凶手掳走了刘小姐,那这中间相隔的时间也太短了些。”王强低声道。

    燕赤雪点头道:“咱们先去小姐的房中瞧瞧。”

    刘大小姐的闺房处于一处幽静之地,建的极为宽敞,比普通卧房大了三倍不止。院落里栽种着一片青竹,配有石桌石凳,打理得干干净净。推门一看,原来里面还含有一间书房,与卧室打通,之间隔着一层翠玉珠帘。

    燕赤雪在房中转了一圈,入眼处桌椅摆放整齐,门窗完好。窗台上一尘不染,根本没有一点闯入的痕迹。

    这时,那贴身丫鬟小翠被刘全唤入房中。她眼眶红肿,面色憔悴,低着脑袋不敢见人,模样甚是可怜。

    燕赤雪柔声道:“不必害怕,叫你过来只是问问情况,没有要怪罪于你的意思。”见她仍是有些拘谨,燕赤雪便让王强带着刘全先离开。果然,当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二人时,小翠轻轻舒了口气,神色也放松下来。燕赤雪心道:“这姑娘年幼无知,又一直陪着小姐处于深闺之中,难怪不习惯见到男人。”

    小翠悄悄打量着她身上的酱色官服和腰间束着的短刀,流露出好奇的神色。燕赤雪微微一笑,问道:“你跟在刘小姐身边有多久了?”

    小翠回过神来,侧头想了一想,小声道:“婢子也记不清了婢子从小与小姐一起长大,应该是很久了吧”说到这里,忽然呜咽道:“小姐为人和善,一直待我很好,求求大人,一定要把她从坏人手中救回来。”说罢拜伏在地,连磕了几个头。

    燕赤雪将她搀了起来,和颜悦色道:“你不必担心,这案子既然由正清司管了,我自然会负责到底。小翠,你始终陪在刘小姐身边,请你好好回忆一下,这段时间,尤其是昨天夜里,有没有什么异常之事?”补充道:“一定说细节,越详细越好。”

    小翠依言沉思,缓缓陷入了回忆之中。

    另一边,王强在内宅转了一圈,忽然想起什么,向身边的刘全问道:“刘管家,这内眷院落中可有什么偏门、后门通往府外?”

    刘全神色略显尴尬,道:“那自然是没有的,只有一条道通向沁香苑,过了那儿才有一个偏门。”

    王强“嘿嘿”一笑,道:“我瞧内宅中院落众多,鸟语花香,姹紫嫣红,风景好的紧啊!为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刘老板过的日子,可真叫我羡慕眼红呢!”

    刘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一边陪笑一边道:“是,是。”

    王强忽地眉头一皱,问道:“这么多年来,刘老板膝下就只有一个千金么?”

    刘全道:“不错。”

    王强心想:“难怪刘大富要娶这么多房小妾。他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却偏偏没有一个儿子。换了我是他,可真头疼死了。”

    内宅毕竟是刘府女眷所住之地,王强不好多做停留,便随着刘全返回到沁香苑中。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叫骂声,王强心中正感疑惑,只见一名正清司捕快从木门外疾步走来,脸上竟带着几处瘀伤。

    王强手按刀柄,喝到:“什么事?”

    那捕快脚步虽急,但神色依然镇定,道:“大人,外面来了一队内卫,说要进刘府公干,态度粗蛮不堪,已与守门的兄弟起了冲突。”

    王强身子一震,失声道:“什么?内卫?他们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只见二十几名身穿金色锁子甲,脚踏虎头银靴的内卫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为首一人身材高大,眉目间隐约有戾气翻涌,竟然还是王强的老熟人。

    那人冷笑道:“正清司连堂堂内卫也敢阻拦,难道是想造反不成?”

    王强向前踏上一步,讽刺道:“内卫?我看是假的吧!你说你是内卫,又有何凭证?”

    那人仰天哈哈大笑,道:“凭我这张脸,凭我这身皮,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是内卫?王强,我看你是故意装傻,煽动恶徒攻击内卫,意图谋反!来人呐,给我把他拿下!”说罢,只听“噌噌”声响,一众内卫腰刀出鞘,踏步上前。

    王强针锋相对,拔刀喝道:“谁敢造次!”身后聚集的正清司捕快纷纷横刀在胸,紧紧盯着缓步前来的内卫,一时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声娇喝:“放肆!”双方众人抬头一看,正是燕赤雪。

    燕赤雪面带寒霜,缓缓走近,向那领头内卫问道:“吴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吴将军仰着头,眯起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燕大人。恕我直言,你正清司的手下太没规矩,尤其是那王强,不仅口出狂言,还故意装作不认识本将,阻碍内卫办公。这可是一条大罪,玉大人怕是躲不过连坐之嫌,教导无方之罪吧?”

    燕赤雪转头向王强问道:“动过手了?”

    王强道:“他们这样闯进来,应该是已经把守门的弟兄打倒了。”

    燕赤雪点点头,冰冷的眼神射向吴将军。

    吴将军“哼”了一声,道:“燕大人,内卫是官家的贴身禁卫。内卫所行之事,必遵从圣意而为。这你知道吧?”

    燕赤雪冷冷道:“我当然知道。”

    吴将军接着道:“对内卫动手,就相当于打官家的龙颜!这要是传出去,可不大好听吧?本将军念在正清司这些年颇有功德的份上,不愿大动干戈,只是略施薄惩,可算是仁至义尽了?”

    燕赤雪沉默片刻,脸上阴云密布,淡淡道:“吴将军好一张利口啊。”顿了顿,忽然提气娇喝:“吴正德,你可知罪!”

    吴将军耳边被震得嗡嗡直响,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反驳道:“你胡说什么?我有什么罪?”

    燕赤雪冷笑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给我解释解释,你明明率内卫行事,为何不出示御赐的黄金腰牌?”

    吴正德突然涨红了脸,道:“我”

    燕赤雪打断他道:“怎么,不知道‘不认人脸,只认腰牌’的规矩?我怎知你这张脸不是易容的,这身皮不是偷来的?就凭这个,别说是你,就算是殿前司都点检、内卫大阁领铁飞鹰来了,没有腰牌,我照样可以不认!”

    吴正德膛目结舌,脸色由红转青,冷汗微冒。

    燕赤雪上前一步,接着道:“既然你并不出示腰牌,那守门的捕快怎么知道你内卫的身份?我正清司的捕快忠于职守,兢兢业业,何罪之有?就算这事捅到官家面前,让官家决断,只怕也是有功无过!反倒是你吴将军,仗着内卫的身份,嚣张跋扈,不分青红皂白就无故殴打正清司的衙役。你还有脸说遵从圣意而为,我倒想问,难道方才你所做一切,都是官家授意的?”

    吴正德强笑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还敢狡辩!我来问你,我燕赤雪是何官职,是何品阶,你可知道?”燕赤雪厉声喝道。

    吴正德额上冷汗潸然而下,道:“金武卫将军,从二品。”

    燕赤雪重重哼了一声,道:“知道就好。你不过一个区区从四品的诸卫将军,居然在我面前大呼小叫,毫无礼数为一,居然还出言顶撞,说我强词夺理,该当何罪!”

    吴正德哑口无言,周围众人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被一个女子当众羞辱,令他心中万分不忿。忽地他抬起头来,咬牙道:“那又怎样?当年你父亲燕镇坤可是正二品的‘镇国大将军’,最后不还是一样死在我内卫手中?你莫不是想重蹈覆辙,尝尝我内卫的天刑之威?”

    燕赤雪沉默不语,但她的眼神却愈发冷冽。吴正德喘着粗气,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她要做些什么。

    燕赤雪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冷冷道:“你不提这事倒还罢了。当年先父遭人陷害,冤死于天牢之中。真相大白后,圣上连下数道旨意为先父反正,追封为忠义国公,惋惜之意,溢于言表。后来更是赐下一枚白玉腰牌”一指腰间的玉牌,“若是燕家后人遇到心怀不轨之徒,意欲以旧事相要挟,即可凭此腰牌定其之罪。”说到这里,已是声色俱厉,“时隔多年,吴将军旧事重提,不知是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还是”

    众人忽然听到一阵“嗡嗡”之声,原来是燕赤雪单手握住刀鞘,横在面前,用内力缓缓震刀出鞘。离鞘的刀身发出刺眼的寒光,将她的俏脸印得一片雪白。

    接着传来她如寒风般凌冽的声音:“还是吴将军活得腻了,想试试我的刀法?”

玉面飞燕(五)

    吴正德见此情景,只觉口干舌燥,脑中一片空白,情不自禁地后退数步,连声道:“卑职卑职不敢,卑职不敢不过是一时嘴快,无心之失,还请玉大人宽恕则个。”

    “刷”地一声,出鞘一半的宝刀收了回去。燕赤雪似笑非笑,道:“吴将军终于肯好好说话了。”

    吴正德抹了抹汗,道:“殿前司奉官家旨意前来接手刘府之案,卑职率的这二十余人不过是打个头阵,接下来还会有大批人马到来。”说到这儿,挺了挺腰杆,笑道:“卑职一接到圣意,就火速前来,无意冲撞了正清司的兄弟,也怪卑职太心急了。”说罢,摘下黄金腰牌,捧在手中,道:“御赐金牌在此,请玉大人过目。”

    燕赤雪目光灼灼,稍稍沉默后,道:“不必了,既然是官家旨意,吴将军这就请便吧。”说罢转身离去。

    王强板着脸把各项事务与吴正德交代完毕后,率着一众捕快出了刘府。此时,原本被内卫打晕在地的六名守门捕快已被燕赤雪救醒。王强气往上冲,指着那六人道:“连门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何用!”

    燕赤雪挥手制止他,道:“内卫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况且他们人多势众,我相信这六位兄弟已经尽力了,不必再多说什么。”

    王强苦着脸,低下头,道:“大人,卑职真是被气昏了头唉,请大人恕罪。”

    燕赤雪翻身上马,道:“无妨。吴正德这人能力出众,但性子太过嚣张跋扈,早有谏官在朝上因此弹劾他数次。若非念在往日之功,官家岂能容他至今日?”

    王强上马跟了过去,气道:“大人,既然有那块御赐的白玉腰牌,不如干脆把他一刀劈死算了。”

    燕赤雪淡淡道:“这种气话还是少说为妙。况且刚才那厮被我吓得几乎魂不附体,丑态毕露,你还觉得不消气么?”摇摇头,道:“且不提内卫,还是说说这刘府之案吧。”

    王强诧异道:“大人,内卫已接手此案,还干咱们什么事?”

    燕赤雪回想起小翠那楚楚可怜的神态,和自己对她做下的承诺,郑重道:“正清司断案绝不半途而废。内卫是接手了案子不错,但皇上可没说过不许正清司插手。明查不行,那就暗访,一定要查出个所以然来。”

    王强糊涂不解,问道:“话虽不错,但内卫将刘府围得水泄不通,该怎么暗访呢?”

    燕赤雪嘴角微微上扬,并没有正面回答,道:“别急,我先来问你几个问题。”

    王强道:“大人只管问,但卑职答不答的出来可就难说了。”

    燕赤雪笑道:“答不出来反倒更好。”接着道:“第一问,掳走刘芊芊的人是谁?”

    王强愣住了,心中闪过一些名字,但都觉得隐隐不对。他细细思量一番后,无奈道:“大人,卑职不知道。”

    燕赤雪追问道:“但你已经有了一些想法,是不是?”

    王强点头道:“是啊。原本最该怀疑的人,是‘辣手惜花’,但卑职觉得不像是他。”

    “为什么?”

    “大人还记得死者颈中的伤口吗?那是一击致命之伤,凭‘辣手惜花’的武功,绝对做不到。”

    燕赤雪肯定道:“不错。从那十二名死者的体态特征来看,他们绝非是武功泛泛的庸手。能一招就将他们置于死地的人,武功之高,着实令人难以想象”忽然淡淡一笑,道:“不过你忽略了一点,这也是我的第二个问题:掳走刘小姐的凶手,与杀人凶手,是同一人吗?”

    王强回想起两起案件相隔的时间,细细推算一番,回答道:“先杀人,后斩臂,接着悄无声息地潜入小姐的房间将她掳走,如果那人武功当真了得,一个人在短时间内作下两案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燕赤雪道:“按照你说的假想一下,如果你是那个凶手,在自己有能力潜入小姐房中将她带走的情况下,为什么要去惊动他人,多此一举,谋杀十二位武功好手呢?”

    王强解释道:“只有可能是凶手的行踪被他们发现了,所以”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一丝不对。

    燕赤雪道:“所以那十二名好手在沁香苑发现凶手,与其相斗,随后不敌身亡?”

    王强摇头道:“不会。那十二人定然是散开埋伏,怎么会聚在一起,同时与凶手交战?嗯,可能是其中有人发现了凶手的踪迹,发出警示之声后,与凶手交战,其余众人闻声赶来,全部殒命。”

    “可为何守在沁香苑附近的家丁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呢?”

    王强犹豫了,道:“这”忽然眼前一亮,“会不会是凶手在别处将这巡逻的十二人各个击破,并没有发出什么动静,随后抛尸于沁香苑中?”

    燕赤雪道:“你是说那凶手来回多趟,把不同地方的尸体全部搬运到沁香苑之中?”

    王强苦笑道:“不对,这也太费时费力了,而且还容易留下痕迹,不符合常理。”甩了甩头,道:“大人,卑职也不知道了。这其中似乎很难找到一个真正合理的解释。难道凶手真的不止一人吗?”

    “接下来是第三、第四个问题:那十二名武功好手到底是谁?他们来刘府的目的是什么?”

    王强无奈道:“线索不够,卑职也想不出来。”

    燕赤雪点头道:“这两个问题的确太难了些,那我换一个吧。这些在刘府中消失的人,之后都去了哪里?”

    王强听到这个问题后,瞬间亢奋起来,道:“对啊,他们离开刘府后,一定还会留下其他线索。咱们可以从那边入手,想来必有收获。”

    燕赤雪赞同道:“这刘府千金一案,绝不是寻常失踪之案。其中只怕是有多方势力牵扯,混乱不堪。好在越是复杂,破绽就越多,我有预感,咱们很快就会有新发现的。”

    果然不出燕赤雪所料,回到正清司时,权知临安府事黄佑德已端坐在堂内等候她多时了。寒暄过后,燕赤雪见他脸上带有忧虑之色,问道:“黄大人一早来访,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黄佑德掌管临安大小事务,平时与正清司来往不密,只有当发生大案,临安普通衙役又束手无策之时,才会上门求助。

    黄佑德道:“燕大人快人快语,那我也就直说了。今日清晨,位于湖心岛的湘茗阁内发生一件惨案,一名女子被人割喉杀害,斩去右臂,死状诡异”听到这里,燕赤雪眼中一亮,黄佑德接着道:“下官认为此案疑点重重,临安衙役已束手无策,所以才特地来向燕大人求助。”

    燕赤雪想了想,问道:“湘茗阁,听起来倒十分耳熟。”

    一旁的王强与黄佑德对视一眼,神情有些不自然。当时文士大臣皆风流成性,喜爱作词予青楼歌姬传唱;若是遇到文采、姿色均是出众的艺人,更不惜一掷千金与其相会。而这湘茗阁正是临安最出名,也是最奇特的烟花之所。

    燕赤雪的目光扫过他们二人的脸庞,淡淡一笑,道:“既然累得黄大人亲自前来,想必此案非同一般,我正清司怎么也不好推脱了。”说罢,站起身来,道:“黄大人,请吧!我这就随你去现场看看。”

    时值正午,按理说是青楼酒阁的淡时,但西湖之畔依旧是热闹非凡。一路过去,竟还遇到不少留宿青楼的王侯子弟,均是醉得不省人事,被下人半抱着抬进马车。燕赤雪毕竟是女儿之身,走在这种场合,不禁感到尴尬,不住摇头,暗叹荒唐。

    那湘茗阁位于西湖的一处湖心岛上,还得乘船前往。燕赤雪等人尚未到码头,远远就看见那儿被内卫团团围住。在正午的日光下,他们身上所穿的黄金锁子甲闪耀着光芒,颇为刺眼。

    黄佑德吃了一惊,道:“怎么会有内卫?”

    正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朝几人走来。燕赤雪定睛一看,那人竟是先前还提到的殿前司都点检、内卫大阁领铁飞鹰。燕赤雪心中一凛,铁飞鹰向来守护皇上左右,寸步不离,这次竟然会亲自出宫,倒令她始料未及。

    铁飞鹰疾步上前,拱手道:“前方有内卫办案,请几位大人停步于此。”他身长九尺,体格雄壮,站在那儿宛若一座小山,连日光都挡住了半面。

    黄佑德只觉得眼前一暗,待看清面前之人后,不自觉地退了两,道:“原来是铁大阁领。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惊得内卫亲自出宫?”

    铁飞鹰用手指敲了敲腰间的金牌,道:“内卫自然是遵从皇上的旨意行事,具体的恕我不能相告。黄大人,还请你带着衙役助我封锁码头外围,莫让闲人闯入。”

    “官家?”黄佑德喃喃道。虽然他心中疑惑甚多,但既然飞鹰抬出了皇帝,他便也无话可说,只得转身去抽调人手。

    见黄佑德识趣地离开,铁飞鹰看向燕赤雪,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道:“燕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漫步到湖畔,放眼望去,只见沿湖近处数不清的游船画舫随波飘荡,又隐隐听闻有歌声传来,那艺妓的歌喉甚是动人,唱的是离情:“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一时间,两人皆静默不语。

    过了良久,铁飞鹰望着碧绿的湖水,道:“若无大事,我绝不会踏出皇宫一步。但有些人太不安分,这次官家动了真怒,要让内卫动手给他们收收骨头。”

    燕赤雪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沉默片刻,接着道:“你想叫我别去查刘府之案?”

    铁飞鹰沉默片刻,不置可否道:“此事颇为复杂,牵扯又多,你本就不该趟这浑水。”言语中透露出一丝关怀之意。

    早年铁飞鹰师从燕镇坤,与燕赤雪本是旧识,往日二人以兄妹相称,私交甚笃。后来忠良受戮的惨剧发生,年少的燕赤雪深受打击,憎恨奸臣昏君之余,对身为内卫的铁飞鹰也好感尽失。等她年纪大了,渐渐懂事,心中才明白过来:当时权相史弥远势力滔天,连天子都受他胁迫,铁飞鹰更是身不由已。况且他始终对燕家颇为照顾,若非如此,只怕自己还要多吃不少苦头。

    刚才铁飞鹰对她说话的语气,仿佛就是多年前,燕府院中那棵梨树下,兄长对小妹的关心一般。念及往事,父亲的音容笑貌也闪过脑海,燕赤雪不禁双眸微红,却依然倔强道:“我答应了一个小姑娘,要帮她找回刘家小姐。你知道我说的话,一向都是算数的。”

    铁飞鹰毫不惊讶于她的回答,叹道:“多少年了,你性子真是一点没变。”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函,道:“关于那刘家小姐,我倒凑巧知道一些线索。”见燕赤雪露出一丝迟疑之色,他抖动信封,道:“我知道你不愿欠我人情,那就这样吧,你拿了这张信,就也帮我一个忙,如何?”

    “是什么事?我本领没那么大,只能量力而行。”

    铁飞鹰微笑道:“割喉杀人,一击毙命,伤口不见流血,你就不想知道那神秘高手是谁?”

    燕赤雪心头一震,虽然没有回答,但眼神却出卖了自己。

    铁飞鹰接着道:“就在上个月,建康府发生一起诡案,一位江湖上有名的厉害人物被害,虽然全身伤痕累累,但致命一处却是在喉头,同样伤口不流血。”

    燕赤雪淡淡道:“你是想让我离开临安,去建康府查案?”

    铁飞鹰收敛笑意,神色肃然道:“其实这也是官家的意思。不出一月,临安必有大变,官家不愿你牵扯其中。正好内卫脱不了身,查察神秘高手一事,就请你帮我去办吧。”

    当时正清司除了查办悬案外,更有监察两司之职。所谓“两司”,正是殿前司与侍卫亲军司,其中就囊括了内卫、兰衣卫等。倘若发现“两司”之中有什么出格之事,正清司便可上报御史台,随即由谏官上朝弹劾。燕赤雪心中明白,官家希望自己卖个情面,暂离临安,放松正清司的监察,这样好让内卫放开手脚办事。

    燕赤雪权衡片刻,问道:“你说‘临安必有大变’,到底是什么意思?”

    铁飞鹰转过身去,低下头,嘴唇微微颤动,对她传音入密道:“官家欲指派史丞相出使大理,而有些心怀不轨之人想借此大做文章。”

    燕赤雪闻言心头一跳,登时知道了事情的厉害之处。铁飞鹰这短短一句话,其中的蕴意却颇为深远。史丞相史嵩之乃史弥远之侄,但与其政见不合。史弥远死后,宋理宗开始亲政,任用有才之士,史嵩之便于那时脱颖而出。不知是否是血脉相承,史嵩之虽然才智出众,却同史弥远一样注重功利,贪恋权势。他入朝拜相不到五载,便已声势浩大,隐隐有成为一代权臣的气候。

    宋理宗登基前十年一直受史弥远摆布,不问政事,只靠纵情声色来放空自己。如今他好不容易亲政,立志中兴,岂能容忍又一个“史弥远”出现?于是宋理宗借宋蒙关系紧张之际,指派史嵩之出使大理,意图趁他远离临安,削弱其在朝中的势力。

    当时朝中有主战、主和两派,史嵩之渴望建功立业,自然是主战派的魁首。主和派受他打压已久,皆恨他入骨。他们捕风捉影,听说宋理宗有“削史”之念,便也蠢蠢欲动起来,大有借题发挥,落井下石的意思。这些人小动作不停,自以为掩饰极好,但都被内卫看得清清楚楚。宋理宗知道后,心想自己圣旨都未下达,手下这些大臣居然就先一步动了起来,显然是不把他这个一国之君放在眼里,不由得大发雷霆,这回是下定决心要两边一起收拾了。

    燕家早就受过权力相争之害,所以燕赤雪对于这种拉党结私,明争暗斗之事向来憎恶,唯恐避之不及。当下她再无犹豫,接过那张密函,道:“我答允你了!”

善恶难言(一)

    就在二人说话间,忽地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响。燕赤雪转头望去,只见一大波人浩浩荡荡而来,却被内卫阻拦,双方正在争执不休。见到为首那人的样貌,她哑然失笑,道:“齐王?”摇摇头,对铁飞鹰道:“你的麻烦来了。”

    齐王赵维是宋理宗唯一的儿子,但自小体弱多病,又性子荒唐,所以迟迟未被立为太子。他本也不想做皇帝,于军国大事毫不关心,却沉迷音律,喜好风月。因经常流连秦楼楚馆,他不知被朝中的谏官弹劾了多少次,但依然我行我素,毫不在乎。

    铁飞鹰神色不变,道:“我早料到齐王会来。”

    燕赤雪问道:“齐王和湘茗阁也有交情?”

    铁飞鹰看了她一眼,道:“齐王一直仰慕湘茗阁的李行首,此事人人皆知。今年元宵节,齐王花重金请她上门奏曲,却遭婉言拒绝,闹得不少人笑话。”

    燕赤雪目光一凝,道:“李行首?就是那位人称琴画两仙的李行首?”

    铁飞鹰点了点头。

    燕赤雪远远望见齐王脸上的焦急震怒之色,惊问道:“之前黄大人说,湘茗阁中有一女子被斩去右臂,割喉杀害,难道就是那李行首?”

    “死者虽然身佩李行首的私物,但被斩去了头颅,一时不能确认身份。”铁飞鹰道。

    齐王率人在那闹了一会儿,又有其他一些王公子弟陆续赶到,看样子是来助威的,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燕赤雪心知刘府与湘茗阁两案中间必有联系,只不过现有内卫把持场面,她一时决插不进手。但恶人自有恶人磨,要怎样打发齐王这些纨绔子弟离开,也有够内卫头疼的了。

    燕赤雪与铁飞鹰告辞离开后,立刻上奏官家,说自己身体不适,要休整几日。官家二话不说,自然答应。她妥善安排好正清司的事务后,便一人一马北上,向建康府而去。

    一路上时常能看到饥民流浪,饿死病死之人不计其数。如此景象,当真是与繁华似锦的临安府有天壤之别,燕赤雪触目惊心之余,深感挫败,想道:“原本以为官家励精图治的十年来,我大宋百姓生活安康富足,却不想仍是如此惨状。之前奸臣史弥远把持朝政二十余年,搜刮民脂民膏,蛀空国库,如今想要与民休息,兴废存亡,却是难上加难。”

    这一日,她估摸着距建康府还有十几里路,眼见时至正午,人马疲乏,便打算先投店吃饭休息。不料官道两旁甚是荒凉,走了两里地才看到一家小店。门口竖着一根歪斜的木杆,挂一幅发黄的旗子,上书一个“酒”字。

    行至酒馆门口,店小二便迎了上来,她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对方,道:“好生照看,莫怠慢了它!”那店小二却拦住她的去路,苦着一张脸,道:“这位客官,小店打烊啦!”

    燕赤雪一怔,问道:“打烊?大白天的,怎么会不做生意?”

    那店小二一脸无奈,道:“这不也是没办法么。店里来了几位江湖大爷,把客人都吓跑了。掌柜的说今天倒霉,就先打烊了吧,免得到时候再出乱子。”

    燕赤雪心想这地方荒无人烟,再找一家店怕是不容易,于是推开店小二,径直往里走去,淡淡道:“我就吃个饭,又不惹事,哪会出什么乱子?”

    一进店门,她目光横扫,将其中情形尽收眼底。店中仅坐了两桌,一桌在正中,一桌在角落。正中一桌坐了三人,皆着短打劲装,作寻常江湖打扮。桌上横竖放着三人的配剑,燕赤雪眼尖,看到剑柄上全都刻着“正一”二字,顿时猜到这三人是龙虎山正一教的弟子。

    正一教是由天道祖师张道陵在东汉末年所创,传至今日,已传了三十五代。数年之前,现任天师张正达受宋理宗亲赐三山符,从此正一教一跃而为大宋第一道教。与活跃于北方的全真教相比,正一教戒律不严,门下弟子可娶妻生子,在外行走时,也不必作道士打扮。

    这三名正一教弟子年纪都不算大,此刻围在一起喝酒吃肉,不知是说起什么有趣之事,三人一齐放声大笑,显得十分热闹。与此所相反的则是角落那一桌,只孤零零地坐了一人。那人头大如冬瓜,身子却是极短。他坐在长凳上,只能足尖着地,光看背影,就像是一个十岁孩童。

    燕赤雪不动声色地找一处坐下,心想:“那三个道士气息平稳,吐纳有力,看来内功颇为了得。瞧最年轻一人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竟能有这等修为,正一教果然名不虚传。”又向角落处的背影瞥了一眼,见那矮子左手斟酒,左手举杯,而右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立刻心中断定他右肩有伤,导致手臂行动不便,接着心里想道:“那矮子始终不露正脸,一时间倒猜不出他的身份。会不会是”她摇了摇头,觉得不会这么巧。经过刘府一案后,她对矮个之人有些敏感,总是会想到辣手惜花的身上。

    这时,正中桌上一名正一道士说道:“谈起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感,还是得说龙虎山偏僻了些,哪里比得上江南之地的富饶繁荣?便说那平江府吧,光是富贾人家就至少有上千户,倘若在这里多设一些咱们的道观,传道授业,广收信徒,香火必然兴旺,油水也不知得翻个几倍!”他这句话虽然是轻声说的,但燕赤雪内功精湛,还是听的清清楚楚。

    她抬头瞥了一眼,见说话那人生了一张圆脸,浓眉大眼,看上去倒颇为憨厚,却不想内地里是个贪财之人。

    坐在那圆脸道士左边的一人回答他道:“咱们正一教受朝廷册封,名扬天下,发财是早晚的事。再说师父早就有向江南拓展的心思,这次可不就派我们打头阵来了嘛?”这人身材削瘦,声音也比较尖锐。

    圆脸道士闻言,惊喜道:“此话当真?三师哥,你可莫寻我开心呐!”

    削瘦道士微微点头,“嗯”了一声,道:“此次我们下山,除了赶赴丐帮之约以外,还得顺路考察江南一带的风土民情,不然何必一路走走停停?”

    “嘿嘿,我本来心里还在纳闷,现在算是全明白了。三师哥,你怎不早些告诉我?害得我一直蒙在鼓里。”

    “你动脑子想想,这等要紧差事,为什么师父不叫大师哥、二师哥他们去办,却偏偏派我们下山?”

    圆脸道士侧头略一思索,喜滋滋道:“那自然是因为师父器重咱们了!”

    “照啊!原本师父只说是去建康府赴约,大家一听,顿时觉得这是一件苦差事。后来师父单独召见七师弟和我二人,才稍稍透露更深层的意思。原来他老人家是要咱们做先锋,来江南好好探探,找一处合适的地方,为将来早做打算。这其中的缘由不便令旁人知晓,不然传到大师哥和二师哥的耳朵里,岂不就糟糕?你这人嘴巴不牢靠,我们就打定主意先不告诉你,免得你得意忘形,泄了口风!”

    圆脸道士面露一丝尴尬,道:“原来如此”又问道:“三师哥,不知师父还说了些什么?”

    那削瘦道士瞟了他一眼,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道:“你放心,倘若这次咱们探路有功,回去后师父自然有大赏。”

    圆脸道士摸了摸脑袋,乐呵呵地道:“我就盼着师父他老人家早些在这儿开枝散叶,到时候随便指派我当个小观主,我便心满意足了。”

    就在这时,原本一直没出声的年轻道士皱眉道:“五师哥,你这么说可就太没志气了罢?”言语中略有责备之意。

    削瘦道士也接口道:“五师弟,若没有七师弟的提携,你我焉能有今日?就说这次下山吧,要不是师父看在七师弟的面子上,这等好差事,又怎会轮得上我们?我劝你还是目光放长远一些,咱们二人一心辅佐七师弟,等他咳咳执掌大权之后,何愁没有荣华富贵?”说到“执掌大权”四字时,声音压得极低。

    一旁的燕赤雪听到这话,心中感到一丝疑惑,想道:“这‘七师弟’到底是什么人?那圆脸道士和削瘦道士皆是他的师兄,为何却对他如此恭维?至于什么‘等他执掌大权’,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七师弟’是张氏嫡系,想成为下一代天师么?”她悄悄望去,见那‘七师弟’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俊雅,皮肤细腻,眉目间颇有富贵之相,心中顿时知道自己所猜不错。

    燕赤雪低头想道:“张天师生了两个儿子,算起来长子已三十有余,这‘七师弟’应该是次子张宗嗣。”又想:“张天师不过五十岁的年纪,又精研道家玄功,若无什么意外,至少还能活个三十多年。可他膝下的两个儿子却早已按耐不住性子,暗中结党营私,以争天师之位”念及于此,不禁暗自摇头。

    那张宗嗣听了三师哥的话,面露一丝笑意,嘴上却说:“什么执掌大权?大哥文武双全,聪明才智远胜于我,这天师的位子我是争不过他的。”

    三师哥早就摸清了他的脾胃,回答道:“七师弟自幼天赋异禀,资质与根骨俱佳,乃是真正的修道之人。你在我们这代弟子中年纪最小,但武功却出类拔萃,若不是大师哥早学了几年,又怎会是七师弟的对手?”

    圆脸道士‘五师哥’也附和道:“我瞧师父还是偏爱七师弟多一些,不然这次怎会派咱们下山?”他这人一向嘴笨,但这次却一记命中要害,一下说到了张宗嗣的心坎里。他面露得色,谦虚了两句,三师哥又打蛇随棍上,各种谄谀奉承之言如江水一般滔滔不绝,说得张宗嗣嘴角带笑,连连点头。

    燕赤雪最听不得这种荒唐之言,心中正感烦闷,却听那圆脸道士忽然道:“这丐帮号称天下第一大帮,我瞧也不过如此。咱师兄弟三人几日之前就进了他们的地盘,却没看见一个叫花子出来迎接。咱们好歹是应了他们帮主之邀,千里迢迢从龙虎山而来赴约,怎么说也是贵客的身份,怎能被如此冷落?莫非他们丐帮自视甚高,看不起咱们正一教么?”

    三师哥摇了摇头,道:“这倒不至于。丐帮这次广邀武林同道相聚建康府,幕后所需准备之事相当繁杂,此刻应该正忙得焦头烂额,也难怪没人理会咱们了。”

    他这几句话顿时引起了燕赤雪的注意。丐帮人数众多,规模庞大,帮中之众又大都是些无家无业的江湖汉子。这些人聚在一起,固然是以侠义为名,但有时所行之事,难免会给朝廷带来不小的麻烦。所以朝廷虽不严令禁止丐帮活动,却始终暗中监视。“不知丐帮这次打的什么主意?给他们这么一闹,想必如今建康府中已鱼龙混杂,势必对我查案一事产生不便。”想到这儿,她不禁秀眉微蹙。

    “丐帮家大业大,根基深厚,办这么一次武林大会虽说不易,但也不至于会到忙不过来的地步。我想也许是咱们辈分略低,给排在了后头吧。”张宗嗣端起酒杯,浅浅喝了一口。

    燕赤雪断案多年,于察言观色一道颇有造诣。张宗嗣语调平淡,但暗藏其中的一股不满,却让她一下听了出来。

    那“三师哥”天天揣摩张宗嗣的心思,自然也听出他不高兴,于是道:“江湖上多有倚老卖老之辈,也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到时候群雄相聚,七师弟只需露一手真功夫,何愁不能震慑四方?”他正要说下去,却忽地咳嗽一声,止住了口。原来是店小二捧着茶壶,正向燕赤雪走来。

善恶难言(二)

    “客官,茶来了。”店小二上了些热茶,全程都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生怕惹上麻烦。等燕赤雪报上菜名后,店小二正要转身离开,却听正中桌上的张宗嗣朗声道:“小二,等等!”

    店小二吓得浑身一颤,险些连茶壶都拿不稳。其实正一教声名远扬,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名门正派,张宗嗣三人行为作风也许略显张扬,但绝不是什么凶恶之徒。可像店小二这种村野匹夫,怎知这其中的原委?当时大宋禁止民间私有兵器,店小二一看到张宗嗣一行人人一把明晃晃的长剑,便不由得往最坏处想。若不是看为首的张宗嗣仪表堂堂,不像是流寇悍匪,只怕他早就报官了。

    此刻他被张宗嗣叫住,虽然心中忐忑不安,但见对方面带微笑,似乎没有恶意,便大着胆子问道:“客官有什么事?”

    张宗嗣向燕赤雪一指,笑道:“那位姑娘的账算在我头上罢。”说罢举起酒杯朝她示意。

    原来刚刚燕赤雪进门之时,就已吸引了张宗嗣的目光,他见美人玉面红唇,身形妙曼,英姿飒爽中更带有一丝冷峻之美,不禁大有惊为天人之感。

    张宗嗣出身高贵,相貌英俊,一向以“风流倜傥”四字自诩,以前在江西龙虎山时,就有不少女子对他一见倾心,其中也不乏姿色上乘之辈,但与眼前的佳人一比,顿时显得黯然无光。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惊叹之余,心想:“瞧她一身打扮,似是江湖中人,多半也是要去建康府参加武林大会。不论如何,我得想个法子邀她结伴同行才是。”

    方才他与两位师哥一边说话,一边暗中留意佳人。见她偶尔投来目光,又时而低头露出思索之状,张宗嗣心中窃喜:“她听了我们三人的交谈,一定对我心生好奇之念。”心想自己贵为天师一脉,又相貌出众,轻易便可惹的世间女子动情,这佳人固然绝色,想必也不能例外。于是他借助店小二上茶之机,主动出言向对方示好。

    却不料燕赤雪眉头一皱,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元,递给小二,道:“不用理他。”

    张宗嗣脸上一僵,酒杯仍举在空中,神情略显尴尬。他正想说些什么挽回场面,身边的五师哥却已开口道:“你这小娘子,七师弟明明是一番好意,你怎地如此不给人情面?”说罢,朝燕赤雪上下打量,目光甚是放肆。

    燕赤雪恼他无礼,冷哼一声,伸手抓下一块桌角木料,手腕一翻,朝对方甩去。那圆脸道士哪想到她出手如此果断,哎哟一声惊呼,要想取剑已来不及,只得伸手格挡。

    这圆脸道士名叫周志军,虽然脑子不灵光,又时常口无遮拦,但生来天赋异禀,单论内功之深厚,在正一教年轻一辈中居于首位。若非如此,张宗嗣也不会收他为党羽。

    此时他仓促之间运气于手背,本以为能将那块木料震飞,但甫一相接,便觉得腕部一麻,随即只听“啪”地一声,手掌已不受控制地打中了自己的面颊。虽然他已用真气抵消了大部分劲道,脸上并不觉得疼痛,但终究是当众“自扇耳光”,大失脸面。

    周志军一时愣在原地,“三师哥”王志长却一下霍地站起,伸手从桌面抓起长剑,手按剑柄,肃然道:“姑娘这般动手伤人,是想和我正一教过不去吗?”他看出燕赤雪武功高强,便赶忙搬出“正一教”的名头。

    燕赤雪冷冷道:“正一教挺了不起么?我倒没放在眼里。”

    王志长神情一滞,正要开口,却给张宗嗣拦住了。张宗嗣起身对燕赤雪深深一揖,道:“误会,误会。”顿了顿,接着道:“听说建康府最近有淫贼作乱,在下见姑娘单身一人,心中放心不下。姑娘武艺虽高,但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在下原本想邀姑娘一起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虽是一番好意,却没想到惹的姑娘不快。”说罢,连着自斟自饮三杯,道:“在下心中惭愧,自罚三杯,就当给姑娘赔罪了。”

    燕赤雪淡淡道:“不过萍水相逢,何必对我这般热络?阁下还是管好自己罢。”

    张宗嗣见她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虽然暗暗发怒,但心头的那份火热依旧不减,只觉得这名女子的确有独特之处。当下他也不着急再说什么,坐下身来,又从头开始盘算。

    这时,那王志长道:“两位师弟,想那辣手惜花在短短半月中接连做下五庄淫案,当真是罪大恶极。伏魔卫道,护一方安康,是我正一教的一贯宗旨,我看这次正好顺道,要不咱们师兄弟三人想个办法,联手将这淫贼除了如何?”他这话说得挺响亮,像是在掩饰刚才的尴尬。

    周志军当然也不愿再提“自扇耳光”之事,便顺着他的话道:“三师哥此言甚是。不过听说那厮尾巴夹的很紧,竟一直不露踪迹,想找着他还真不容易。”

    王志长点头道:“丐帮经营建康府已久,帮下的‘大义分舵’便常驻于此。所以建康府里的风吹草动,只有他们最为清楚。不过一直没听说丐帮有什么动作,若是连他们都不知道那淫贼的下落,那”

    “丐帮近来忙于武林大会一事,或许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再加上辣手惜花做下这些案子之后,想着暂时避避风头,所以一直蛰伏在暗处,一时倒也不好找。”张宗嗣话锋一转,接着道:“不过像他那种采花淫贼,想必藏不了多久便会冒出头来。”

    王志长笑道:“不错,一个吃惯了荤腥的人,又怎能一直忍受清淡素食?”剩下两人听了,也不禁笑了起来。过得片刻,一旁的周志军问道:“江湖上都传言辣手惜花个子矮小,却不知他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张宗嗣与王志长闻言均是一怔。仔细想了想后,王志长缓缓道:“那厮行踪诡秘,倒没听说过他具体是什么样貌。”说罢看向张宗嗣,见对方摇了摇头,也表示不知,他便接着道:“说来也奇怪,那辣手惜花之前在江湖上默默无闻,反而是在建康府犯事后才声名大噪。”

    周志军道:“凭他做下的案子,又怎么称他‘辣手惜花’?还是‘辣手摧花’更合适些。”

    王志长认同道:“那厮手段也忒残忍,啧啧我猜他相貌颇为丑陋,加上体若侏儒,长久以来遭世人嫌弃,最后才导致内心扭曲,以奸**杀女子为乐”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只听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高低眼,冲天鼻,歪斜嘴,岂止是颇为丑陋?简直是不堪入目!至于‘长久以来遭世人嫌弃’,那倒是有的,不过‘内心扭曲,以奸**杀女子为乐’却是大错特错了。”

    众人吃了一惊,坐在角落的只有那矮子一人,显然这话是他说的。

善恶难言(三)

    之前那矮子一声不吭,就像是死了一般,几乎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存在。现在他突然开口,周志军离他最近,被他吓了一跳,不悦道:“老兄也太不讲规矩,别人正好好地说话,你怎地随意插嘴?”

    王志长不似他那般愚钝,一下反应过来,朗声道:“阁下是谁?如何知道辣手惜花的外貌?莫非和那淫贼有什么往来吗?”

    那矮子头也不回,幽幽道:“我和他不但来往甚密,而且关系也非同寻常。”

    听他这么说,张宗嗣等人大感奇怪,王志长已手按剑柄,问道:“既然你们关系亲密,那阁下应该知道辣手惜花在哪儿吧?”

    矮子回答道:“是啊,今天早上还见过他呢。”

    “在哪儿?”王志长立刻追问。

    “在客房中的一面铜镜里。”矮子沉默片刻后,低笑一声,道:“没错,辣手惜花就是我,我就是辣手惜花。”

    只听“刷刷”两声,张宗嗣与王志长拔剑出鞘,一左一右指向那矮子的背心。

    张宗嗣道:“阁下这个玩笑开的有些过了吧?”他与王志长互相对视一眼,不知眼前这矮子真的是辣手惜花,还是有意故弄玄虚。

    只听那矮子道:“辣手惜花现在就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若是冒名顶替他,又有什么好处?”

    张宗嗣冷笑一声,道:“阁下还算有一些自知自明。”一身畔的王志长将剑尖往前挺动数寸,已刺破了他背心的衣衫,厉声道:“转过身来,让道爷瞧瞧你的真面目!”

    坐在远处的燕赤雪看似毫不关心,却始终留意着那边的情形。听到辣手惜花自认身份,她不由得大感意外,虽早就有所预料,但还是觉得事情发生的太巧了一些。她盯着那个矮小的背影,心中奇怪道:“辣手惜花明知自己被武林正道围追堵截,再加上身上有伤,怎么会主动向他们说出自己的身份?”转念又想:“虽然按刘府中的线索推断,那十二名兰衣卫绝不是他杀的,但保不准他与此案也有关联。也许他身上的伤就是由此而来,嗯,待会儿需得向他盘问一番。”

    正在这时,张宗嗣见辣手惜花迟迟不动,不耐道:“别拖拖拉拉的!赶紧转过来!”

    燕赤雪抬头看去,只见张宗嗣等三人手持长剑,将辣手惜花从身后半围,三个剑尖抵着他的背心。看清他们的脚下所站之方位,燕赤雪秀眉微皱,心道:“这是有名的‘玉清剑阵’,能以三名一流或二流好手之力围困一名顶尖高手,何必用在负伤的辣手惜花身上?若是一个收不住,真把他刺死了,岂不坏了姑娘的好事?”想到这儿,她已抚上了腰间的刀柄,准备立刻出手干预。

    就在这要紧关头,只见那辣手惜花缓缓地转过身来。在场众人看见他的相貌,都猛地的浑身一震。燕赤雪立刻别过头去,那一瞥却还是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果然是高低眼,冲天鼻,歪斜嘴,这些加在一起,组成了一种不能直视的丑陋。她一生中见过不少凶恶淫邪之脸,却没有一张丑得如此纯粹,令人惧怕、厌恶的同时,更有一种凄惨悲凉之感涌上心头:不知是前世做了什么孽,今生才摊上这一副皮囊。

    张宗嗣连退三步,手腕带着长剑颤动不止,口中道:“你你什么东西?”眼神中的惊异之色褪去,剩下满满的憎恶与厌恨。

    辣手惜花道:“我相貌奇丑,本不愿见人,你们却偏偏不信,岂不是自讨苦吃?”语气波澜不惊,似乎早已适应了这般目光。

    张宗嗣冷冷道:“真是笑话,你当我们愿意见么?长成这种样子,简直就是污了别人眼睛,若是换的我,早就自行了断了!”

    辣手惜花淡淡道:“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使命背负在身,怎能轻易自尽?”

    “使命?”张宗嗣踏上一步,朗声道:“不错,道爷正有匡扶正义,除魔卫道的使命。你丧心病狂,屡屡祸害女子,今日是留不得你了。”

    辣手惜花笑了一声,缓缓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吞吞地喝了一口,随即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一,不管信还是不信,建康府的那些案子并不是我做的”张宗嗣重重地“哼”了一声,明摆着是不信。辣手惜花不理他,伸出第二根手指,接着道:“第二,你们不可杀我,至少今天不行。”

    话音刚落,只听劲风呼啸,一柄长剑已经架在了他的项上,持剑的王志长轻蔑嘲道:“好大的口气!要不咱们试试看,我这一剑下去,你是死是活?”

    “三师哥,且慢!”张宗嗣一摆手,道:“这厮狡猾的紧,说不定有什么阴谋诡计,咱们先别冲动。”王志长立刻收剑,点头道:“还是七师弟心细。”

    张宗嗣道:“你为人品行虽然差到极点,但脑子却没什么问题。明知撞在道爷手里就是死路一条,为何还是这么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难道还有什么帮手不成?”这话是向辣手惜花说的,但他却目光斜视,一点也不愿看到对方的丑脸。

    辣手惜花摇了摇头,道:“我在等一个人。”顿了顿,接着道:“那人有求于我,我便让他先替我办一件事作为交换。我们约好了今日午时于此相见,倘若你们现在一剑将我杀了,待会儿他来之后,肯定不高兴。那人武功很高,到时候只怕你们都得倒霉。”

    这番话当真是叫人目瞪口呆。正一教的“玉清剑阵”威力之强,非绝顶高手不可敌。然而一位绝顶高手,又怎么会有求于本领低微、恶名在外的辣手惜花?况且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是看不起正一三道的武功。

    张宗嗣自幼就被人称为武学奇才,一直以来都给捧在云端,最是受不得遭人看轻。此时,他已是怒火中烧,厉声道:“胡吹大气!道爷现在就取你一条手臂,瞧瞧一会儿那位‘高手’能奈我何?”说罢,右肩微动,正要将长剑举起。与此同时,坐在不远处的燕赤雪身形一晃,刀已出鞘。

    小小酒馆,眼见又要发生巨变!

    便在这时,只听一阵“呜呜”作响,忽有箫声传来。这箫声悠扬婉转,宛若凤鸣,听起来似近似远,飘渺若虚。众人皆是一怔,辣手惜花却道:“是他!他来了!”语气甚是轻快。

    张宗嗣三道一听到这箫声,浑身上下一阵发热,心中顿时一惊,只觉对方用内力催动音律,摄人心神,这份修为着实了得。先前他们对于辣手惜花口中的“高手”颇为不屑,然而现在却一齐沉默,暗暗运功提防,如临大敌。

    燕赤雪内功精湛,更胜正一三道一筹,听到箫声后体内真气自行运转,产生抵抗,倒不觉得有什么异状。她细细听去,觉得箫声之中毫无敌意,吹箫者固然真气精纯,绵长不绝,却也没有那种非要压人一头的霸道之气,倒像是在招呼行礼。

    燕赤雪低头想道:“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就是说不可以貌取人,这一点是绝对不错的。但我记得爹爹曾说过,音律一道不似外貌,就如奸恶之辈弹不出凛然之歌,淫邪之徒奏不成素雅之曲;一个人的品行如何,多多少少会在他所弹奏的歌曲之中体现出来。光听这箫声,似乎来人生性清雅豁达,潇洒自如,颇有魏晋遗风。”但心底还是略有怀疑,一来她于音律一道无甚研究,二来觉得父亲所言,也并非完全正确,不然他当年为何会错信于人,最后冤死于天牢之中?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工夫,箫声转低,最后渐渐不可闻。众人不住地往门外看去,却始终不见人影。张宗嗣三道又不禁动容,均想道:“光凭箫声,全然无法确定那人的方位,这”

善恶难言(四)

    终于听见脚步声响,接着一道巨大的影子迎面迅捷而来。众人定睛一看,那是一名年轻男子,身着白袍,作公子打扮。他身材修长挺拔,只是手中还提着两人,远远看去,才显得他的影子特别臃肿宽大。

    便是霎那之间,白袍公子已飘然进店。他环视四周,见气氛颇为紧张,微微一笑,道:“大伙儿都是站着吃饭的么?这样岂不是太辛苦?”

    张宗嗣三道原本以为来人一到,就是一场恶战,但此刻见那白袍公子神态和善,语气轻柔,一时间面面相觑,颇为手足无措,不知是先下手为强,还是静待其变。

    正当三道犹豫之时,白袍公子将手中两人往地上一放,转向辣手惜花,作了一揖,道:“在下来的迟了一些,还望见谅。”辣手惜花道:“不打紧,来得晚总比压根不来要好。”目光看向地上的二人,喜道:“看起来你答应我的事已经办成了。”

    那二人被点了穴道,瘫在地上一动不能动。其中一人做书生打扮,青巾布衣,另一人顶着光溜溜的脑门,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和尚。燕赤雪见那书生、和尚二人身不能动,四颗眼珠子却贼溜溜地直转,再联想到他们的打扮,不禁心道:“这二人莫非是”想到这儿,忽地发觉一丝异常:此时小酒馆中明明有八人,但除去她自己外,燕赤雪却只听到了正一三道、辣手惜花、书生、和尚的六道呼吸。她潜运内力,细细听去,这才捕捉到那白袍的气息,只觉对方一呼一吸,虽然极轻,却悠长连绵。这正是内功深厚,精气内敛之兆。她顿时心生警兆,想道:“这人内功好厉害!若是真动起手来,不知我是不是他的对手?”

    另一边,张宗嗣见那白袍公子将己方三人晾在一边,不禁心中有气,于是双手合握剑柄,剑尖朝地,朝他大剌剌地一拱手,道:“在下张宗嗣,正与两位师兄在捉拿淫贼。阁下进来这么横插一脚,不知是什么意思?”一般江湖人士自报家门时,不仅要提及门派师出,还得点名自己的辈分排行,但张宗嗣只报了个姓名,显得颇为傲慢。

    不过那白袍公子也不气恼,他嘴边带笑,深深一揖,道:“久仰龙虎山‘登云子’的大名,张天师嫡传一脉,原本就都是了不起的人物。至于‘诏静散人’王道长,和‘玉灵散人’李道长,在下也是闻名已久。正一教在外行侠仗义,在下本不该插手,然而这其中另有一番是非曲折,只怕几位尚不知晓。”

    这两句话说的不卑不亢,礼数周到,按理说挑不出一点毛病。但当张宗嗣朝那白袍公子仔细看去时,心头忽地涌上一阵没来由的怒火:只见对方剑眉星目,方面薄唇,实在是生了一副清朗英秀的面容。张宗嗣一时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生气,想道:“这人长得比我俊么?倒也未必。他武功比我高么?那又怎样?”

    正当他思索之际,身畔的王志长一拱手,向白袍公子道:“看阁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至于那什么是非曲折,不妨说出来叫我们听听。”他给对方一下叫出道号,以为自己名头的确很响,心中甚是高兴,语气也变得极为缓和。

    白袍公子点头道:“那是自然。”说罢,朝辣手惜花一指,问道:“各位口中的淫贼说的就是这位么?”

    王志长“嘿”了一声,道:“那还有谁?难道你的意思是,这辣手惜花不是淫贼?哈哈!”说到最后,忍不住笑了两声。

    白袍公子微微一笑,道:“他是淫贼,却不是你们要找的淫贼。”

    王志长闻言一怔。一边的李志军已经给绕住了,不解问道:“三师哥,他是什么意思?”

    只听白袍公子又问道:“你们干什么找他麻烦?”这个“他”指的是辣手惜花。王志长听了心中略有不悦,想道:“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口中应答:“当然是因为他在建康府犯下的几桩淫案。”

    白袍公子摇了摇头,道:“不对,若是为了那几桩案子,你们就找错人了。”

    这时,张宗嗣早就按耐不住,厉声道:“胡说八道!今日我师兄弟三人在此除魔卫道,你却一再为那淫贼出言开脱,意欲何为?我瞧你来路不正,多半不是什么好人!”说罢,他向前踏上一大步,手腕一抖,长剑平平向那白袍公子刺去,隐隐带有雷鸣之声。这起手一式深得名家风范,气势果然不俗。

    众人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燕赤雪背依墙壁,双臂将宝刀抱在胸前,眯了眯眼,心道:“这姓张的剑法挺不错,嗯,正好看看那白袍公子如何应对。”只见那柄长剑递出一半,忽地“嗡嗡”之声大作,剑尖向上一弹,直指对方心口。这本是正一教“五雷穿心剑”中的一记杀招,燕赤雪见到之后,不禁眉头一皱,暗想:“凌厉有余,却沉稳不足。他干什么一上来就用这样的招数?”刚想到这儿,便见那白袍公子右臂一扬,一只白色的大袖管自半空拂过,张宗嗣手中的长剑忽地不听使唤,一下脱手,给卷了过去。

    张宗嗣大惊失色。他一身本事全在一柄长剑之上,如今眼见武器落入敌手,他赶忙向后跃起,以防对方乘胜追击。其实他的武功虽然不如那白袍公子,却也不至于瞬息之间就给夺了兵器。只是因为他受怒火所扰,出招时心浮气躁,导致生平最为得意的“五雷穿心剑”威力大减。

    王志长与李志军虽没料到师弟一招落败,但他们共练剑阵许久,心意相通,二人一左一右,同时挺剑向白袍公子疾刺,打得正是围魏救赵的算盘。

    “玉清剑阵”需三人同使才成气候,可王志长与李志军二人进退有序,配合娴熟,一时间两柄长剑化作两道光幕,倒也不容小觑。忽地听闻白袍公子一声清啸,伸手抽出腰间所束的玉箫,在身侧挥了个半圆。王、李二人顿时感到劲风割面,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

    白袍公子一摆手,朗声道:“且慢动手!”说着目光扫过,问道:“几位道长,正一教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深明大义,是不是?”

    王志长与李志军二人屏气凝神,举剑当空,一时迟疑不决,并不上前抢攻。

    白袍公子微笑道:“天下之事皆抬不过一个‘理’字,大家既然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何不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等在下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几位再做评判也不迟。”说罢,用拇指与食指捏住手中长剑的剑尖,将剑柄向着张宗嗣,道:“张道长,在下不惯使剑,这柄利器就还给你吧。”

    张宗嗣望着眼前不断颤抖的剑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哼了一声,不作回答。一旁的王志长赶忙上前替他接过长剑,心想:“我师兄弟一会儿三剑合璧,你还能讨得了好么?”

    那白袍公子找一处坐下,缓缓道:“方才我说辣手惜花和那几桩案子没有关系,并非信口开河。几位不妨先听听这二人有什么话说。”说着食指轻弹两下,隔空解开了那书生与和尚的穴道。

    胖和尚因哑穴被点,已经憋了许久不能说话,此刻重获自由,破口大骂道:“你奶奶的,点老子麻穴就够了,干什么还要点哑穴?”一旁的书生愁眉苦脸,伸手往和尚那光溜溜的脑门上拍了一记,道:“少说两句行不行?要是刚才人家点了你的‘神庭穴’,你哪里还有命在?”胖和尚怒道:“这嘴长在老子身上,干你什么事了?”

    “我解开二位的穴道,可不是让你们说废话的。”白袍公子从怀中掏出几张盖了指印的薄纸,抖了一抖,道:“白纸黑字,都是你们签过字,画过押的供词,劳烦两位再当众说一遍吧。”

    书生与和尚对视一眼,沉默不语。白袍公子翻动纸页,笑道:“怎么?难道要我替你们念出来么?”

    “罢了,罢了,大丈夫敢作敢当,我们自己说就是了。”书生一拍大腿,道:“没错,建康府的五桩大案,都是出自我们‘猎花双怪’之手。”

    此言一出,众人都勃然变色。原来“猎花双怪”是江湖上最为臭名昭著的一对淫贼。之所以称之为“双怪”,并非说他们外貌有多怪异,而是指他们的喜好。这两个淫贼只爱江湖女子,于大家闺秀,千金小姐等毫无兴趣,此为第一怪。其次,他们一人扮作潇洒书生,一人扮作酒肉和尚。遇上心动女子之时,由酒肉和尚先唱黑脸,潇洒书生再唱白脸。有时二人太过入戏,反而会发生书生英雄救美,痛打和尚之事,此为第二怪。

    燕赤雪点了点头,心道:“这二人受衙门通缉已久,今日落网,也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知那白袍公子是如何将这两个祸害揪出来的?”想到这儿,心中多了一丝好奇,暗暗打定主意:“不忙着揭露自己身份,暂且先静观其变。”

    只听辣手惜花嘿嘿冷笑道:“本来我还在奇怪,怎么到处都有官差在寻我,原来是你们猎花双怪做下的好事。你们两个用我的名头在外招摇过市,奸**女,日子倒是快活的很呐。我与二位素不相识,可谓井水不犯河水。可你们却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坏我名声,不知是何道理?”张宗嗣一行三道听了这话,都面露古怪之色,心中暗暗好笑,想道:“什么叫作‘坏你名声’,难道你本来名声很好吗?”

    那书生回答道:“素不相识虽是不错,但我们二人看你不顺眼已久。”胖和尚随即附和道:“不错,你这家伙当婊子还想立牌坊,简直可恶至极!”

    辣手惜花道:“愿闻其详。”

    书生道:“听闻你曾说,采花一事须得两厢情愿,若是女子不愿意,那便不可勉强。不知是不是?”

    辣手惜花点头道:“我的确说过。就像‘**’二字,是以情为先,欲为后。当然有情无欲,固然不美,但倘若只有欲,却无情,那岂不就和畜生一般下流?”

    胖和尚神情茫然,向那书生问道:“秀才,他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书生道:“他骂我们两个是畜生。”胖和尚一怔,随即恍然,破口骂道:“我看他才像畜生,奶奶的,简直就一个矬地钉,矮冬瓜”

    书生止住他的谩骂,朝辣手惜花道:“你这人尽会胡说八道。大家都是采花之人,既然享了艳福,就理应受世人唾骂,谁像你这厮那般假清高。难道这些年来,你都是和人家先谈情,再办事的么?凭你这般相貌,谁看到你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吧?”

    原来这辣手惜花行事奇特,下手目标不是深闺怨妇,便是苦难女子。她们饱受丈夫冷落,甚至是虐待,却又因为种种原委,不能做出和离之举。这些女人一肚子苦水无处倾吐,辣手惜花便趁虚而入,讨得她们欢心之后,双方就做了露水夫妻,往往事后这些女人对他也并无怪罪之意。这过程中辣手惜花易容改面,所以也没人见过他本身的丑陋容貌。虽然他的所作所为有悖伦理道德,被扣了一顶淫贼的帽子,但本来名声不算太坏,江湖人送他“惜花”二字,便是指他爱惜、怜惜那些可怜女子。

    燕赤雪略知此中情形,所以之前与刘大富谈话时才会露出意外之色。据刘大富所说,辣手惜花在信中坦言看上了刘芊芊的美貌,但刘芊芊是千金小姐,照理说不对他的胃口。由此看来,那封信的来路也有蹊跷,不一定就是辣手惜花写的。

    只听书生接着道:“我们二人就是看不惯你这般假惺惺的模样,于是决定想个法子叫你出丑。正好我们路过建康府,看上了几个俊俏又风骚的小娘子,然后便”

    白袍公子轻咳一声,打断他道:“这一段就不用说了。”

    书生正说得双眼发亮,似乎十分兴奋,但遭到白袍公子喝止,只好住口不言,显得颇为失落。过得片刻,他道:“我们二人顶着‘辣手惜花’的名头风流快活,事后也没人发觉不对。我们二人正沾沾自喜,今日又想去秦淮河畔找点乐子,却没想到给这位擒住了。”说着朝那白袍公子一指。

    众人听了事情经过后,皆觉得猎花双怪为人荒诞无耻,竟为了这种缘由,祸害无辜女子,当真是丧心病狂,罪不可赦。

    这时,张宗嗣长剑在手,心中又有了底气,道:“猎花双怪与辣手惜花都是为人不齿的淫贼。就算这次建康府的淫案并非辣手惜花所为,谁又能保证他以后不会做出这等罪孽?我看不如借此机会,将这几人一并除了,也算是一件大功德。”王志长与李志军皆称是。

    白袍公子皱眉道:“岂能以未造之业给人定罪?”

    张宗嗣冷笑道:“阁下是下定决心要回护那淫贼,与我正一教作对么?”说罢朝王、李二人使了个眼色,三人同时挪动脚步,踩正方位,摆出“玉清剑阵”。他之前吃了个大亏,这回一心求稳,也不主动出击。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一个清朗娇柔的声音喝道:“等一等!”正是一直冷眼旁观的燕赤雪。因为她许久未曾说话,这一开口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燕赤雪向那白袍公子问道:“听说阁下助人洗脱冤屈,是因为有事相求?”白袍公子一怔,随即点头道:“正是。上月初,在下有一位至交好友给人害死在建康府。此事扑朔迷离,凶手作案时又不留痕迹,在下追查许久,却一筹莫展。后来碰巧遇上了这位朋友,他说自己掌握了一些线索,不过要在下替他做一件事来交换。”这属于私人之事,白袍公子本可避而不答,但不想他却如此坦诚。

    燕赤雪闻言后不禁微微皱眉,只觉对方的话中蕴含着什么重要信息。她朝白袍公子深深望去,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白袍公子洒然一笑,道:“在下姓林,名子言,大理人氏。”

    燕赤雪眼神一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原来是林林公子,久仰大名。”

    林子言见她神情有异,知道自己身份已被看破,笑道:“不敢。不知姑娘是?”

    燕赤雪摘下腰间的玉牌,举起向众人展示后,道:“燕赤雪,临安正清司指挥使兼总都头。”

    一时间小酒馆内鸦雀无声,谁也没料到这名年轻貌美的女子竟是大名鼎鼎的神捕“玉面飞燕”。张宗嗣想到自己刚刚的种种举动,不禁额上冷汗直冒。

    燕赤雪环视众人,淡淡道:“建康府淫贼一案,应由官衙审查处理,岂可如同儿戏?你们这般私自处决嫌犯的性命,视王法为无物,当真是胆大妄为。”这话明摆着是向张宗嗣等人说的。

    张宗嗣脸皮发胀,道:“这我等也是也是心系百姓,见不得这等奸恶之人为害乡里,才一时间做出激愤之举。燕燕捕头,我们无意妨碍官衙查案,只是想在旁出一份力罢了。”

    燕赤雪哼了一声,摇头道:“出力?出什么力?你是提供了什么重大线索么?还是找到了关键证人?依我看,你对本案毫无贡献,却在这里瞎凑热闹,给我平添了不少麻烦!”

    张宗嗣给她一顿数落,心中既是不甘,又是愤怒。原本他以为可以借此“匡扶正义”之举,在美人面前表现一番,但谁知到头来却是自讨没趣。他越想越是不忿,觉得自己面子尽失,于是掏出一块银元宝重重放在桌上,脸色铁青道:“我们走罢!”说着便转身就走,竟连一句场面话也懒得再说。王志长与李志军二人以他唯首是瞻,虽然觉得太过急促,却也只得一同灰溜溜地离开了。

善恶难言(五)

    林子言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回想起张宗嗣离别时对自己的一瞥,其中似乎深含妒恨之意,心中甚是不解。却听燕赤雪道:“林公子,请你过来坐,我有话对你说。”他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到对方那张桌旁坐下了。

    两人那桌正好对着窗户,往外望去,是连绵不绝的青丘。一阵凉风拂过,忽然夹杂着雨点落下,溅在窗沿,碎落一地。

    林子言起身将轩窗关拢,同时笑道:“多谢燕姑娘及时亮明身份,替我免去一场大麻烦。”既然燕赤雪叫他为“林公子”,他便也以江湖称谓回应。燕赤雪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道:“不必客气。那张宗嗣为人骄纵,行事嚣张,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教训他一番。”林子言应答道:“是啊,也不知为何,他老是与我作对。我可不记得之前有得罪他呀!”

    雨势渐大,黄豆般的雨点砸在窗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林子言回身坐下,喝了一口茶,见燕赤雪秀眉微蹙,面露迟疑之色,微微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好端端的大理侯爷不做,跑来大宋干什么?”

    燕赤雪的确有这个疑惑,只是正在想如何措辞提问,却叫对方一下点破了。她沉默片刻后,道:“中原山河壮丽,风景如画,林公子前来游玩欣赏,也不足为奇。”言下之意,似乎另有所指。她停顿片刻,问道:“林公子先前说有一位至交好友在建康府遇害,不知是怎么回事?”林子言叹了口气,缓缓道:“我与那位好友只见过一面,却交情匪浅。当初,我和他在秦淮河畔的一间小亭中相遇”

    林子言正是当今大理国皇帝的异姓兄弟,位居一品的“潇侯”,也是明教众人口中的那个“林公子”。他这半年在大宋,当然也不只在游山玩水。

    当年高氏在大理倒台,一些族人畏罪出逃,同时带走了“大中国公”高盛泰遗留的五张长春令。那时大理皇帝段智祥忙着稳定政局,巩固皇权,直到这两年才动用人力去搜寻这些高氏余孽。近来有消息传来,这些高氏族人活跃于宋蒙边界,似乎是在策划一件大事。于是林子言奉命北上,除了巩固在大宋境内构建的情报网外,更被期望于找回五张长春令,同时破灭高氏余孽的阴谋。

    此刻,林子言将自己与明教“二圣四王”如何相遇,又与暗潮如何相约于半山寺,之后暗潮身亡,自己又如何遭人误会的经过与燕赤雪一一叙述完毕。燕赤雪凝视着他的脸,眼睛一眨不眨,似乎是在判断所闻之言的真伪。

    过得半晌,燕赤雪问道:“你说那晚你在城外半山寺外等了大半夜,却根本没见到暗潮护法?”

    林子言点头道:“当时我就觉得纳闷,暗潮为人守信重义,就算真的俗事缠身,无法前来相见,至少也会遣人通报一声,绝不会无故爽约。”

    燕赤雪低头不语,心中想道:“若他所言不假,暗潮多半在前往半山寺的途中就遇害了。事后凶手将他的尸体移运至半山寺,是为了混淆视听,栽赃陷害。”思索片刻后,她对林子言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这次离开临安,正是为了此案。待入驻建康府后,我便会即刻着手调查线索。”略微停顿后,接着道:“林公子,若有你相助,想必事半功倍,但我们各为其主,其中只怕多有不便之处。”

    林子言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微微一笑,道:“大理与大宋世代交好,互为兄弟之国。我虽是大理人,但敬仰大宋文化,颇有亲近之情。”他举起茶杯,笑道:“况且朝堂之中的纷纷扰扰,实在繁复不堪。燕姑娘,你瞧我现在一身布衣长袍,活脱脱便是一名江湖俗人,又如何能与那种高深之事扯上关系?”

    大理派密探渗透大宋核心腹地,截获情报,套取消息,而大宋又何尝不是一样?这其中的种种,自然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讲。而且正如林子言所说,迫于蒙古的威压之下,大宋与大理两国关系日渐亲密,只要没有什么出格之事,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燕赤雪心道:“他身份敏感,我本不该与他有太多交集。不过他能以江湖人士自居,倒的确省了不少麻烦。”想到这里,她淡淡一笑,宛若寒梅初放,道:“林公子一路游山玩水而来,是流连西湖美景也好,眷恋秦淮妩媚也罢,我若一定要过问,难免有僭越之嫌。不论其他,你我二人于暗潮一案却是目标一致。只要齐心协力,不出一月,一切必定水落石出。”说罢,举杯与林子言碰了一下,两人算是达成了共识。

    一口将茶水饮尽,燕赤雪目光扫过辣手惜花的背影,向林子言问道:“那人说自己掌握线索,不知可信几分?”林子言微微沉吟,道:“虽然他做过不少荒唐事,却不是狡猾奸诈之人。他应该没有骗我。”燕赤雪点头道:“你既然信他,想必其中自有你的道理。”想了想,接着道:“这辣手惜花是官府的头号通缉人物,但既然他于破解此案有益,那再多留他几日倒也不打紧。他这一条线,就由你跟着追查下去吧。”

    林子言笑道:“谨遵姑娘吩咐。”燕赤雪脸上一红,这才察觉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把对方当作下属,用了施号发令的语气,一时略感窘迫。

    正在这时,一阵滂沱大雨来的甚急,砸在屋顶和窗上,发出急促的“哗啦啦”声响。

    林子言忽地神色一动,反手拍出两掌;与此同时,小酒馆中又有一道宛若闪电般的寒光掠过,随后只听“啊啊”两声惨呼,猎花双怪背心各中一掌,双腿齐膝而断,鲜血狂涌,倒地不起。原来自从被解穴以来,这二怪一直打着脚底抹油的算盘。他们刚才见林子言与燕赤雪聊得正欢,又有大雨之声掩护,便想依仗轻功,悄悄溜走。但他们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看低了别人。林子言与燕赤雪同时出手,他二人就算再练二十年武功,还是走不脱的。

    林子言见“猎花双怪”血流一地,不断低声哀嚎,问道:“不知燕姑娘打算如何处置这两个家伙?”燕赤雪道:“本来是想把他们押入牢中,再行审问,不过既然他们如此不老实,便直接叫建康府的衙役来收尸吧。”说罢一步一步上前,手中的单刀正缓缓淌落着鲜血。

    “猎花双怪”大惊失色,吓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燕赤雪用刀背将他们敲得晕了过去,又点了腿部止血的穴道,却没有真的动手杀人。不过她下手颇重,“猎花双怪”呼吸微弱,胸口几乎没有起伏,就像是死了一般,一时半会儿绝不能醒转。

    她转过身向林子言道:“事不宜迟,我现在便动身前往建康府。一个时辰内必有衙役前来收拾残局,你们早些离开,别到时候又起事端。”这个“们”字指的还有辣手惜花。林子言点头答应。

    燕赤雪又从怀中掏出一张寸许长宽的纸片,递给他道:“这上面印有剪刀状的燕尾图案,你若有事找我,便去城西吴家大院的西墙根画上这个图案。我看到之后,当夜必会在秦淮河畔的醉月阁恭候大驾。反过来倘若是我想找你,也是一样。”

    林子言接过纸片,细细看了一眼,点头道:“明白了。”又问道:“为什么挑在那醉月阁见面?秦淮河畔的夜晚,只怕太热闹了些。”

    燕赤雪道:“越是人多,反而越容易隐藏。”她似笑非笑地望过来,接着说道:“再说,你们男子不都喜欢去那种地方么?风花雪月,岂不美哉?”最后一个字尚未落地,她身形一闪,已离店而去。

    林子言脸上微露笑意,暗暗默念道:“玉面飞燕,玉面飞燕!”虽然对方刚才的那句话中带着些调侃讥讽之意,却也让他心中燕赤雪的形象多了些俏皮,而不单单是那么冷冰冰的了。

善恶难言(六)

    店外马嘶声渐渐远去,辣手惜花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林子言看了他一眼,道:“燕姑娘说,她只是把你放在我这儿寄留几日,可没有彻底放过你的意思。”

    辣手惜花脸色微变,瞧了瞧地上“猎花双怪”的惨状,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道:“我和这二人不一样。他们祸害女子,而我没有。”说到这儿,他似乎释然了一些,随即又笑着说道:“再说落入‘玉面飞燕’手中,也算是我的一生之幸。”

    酒馆的掌柜与店小二不见踪迹,想来是早先看见情况不对,就一声不响地溜走了。林子言往门前的柜子里放了几锭银两,算作补偿,之后大袖一挥,笑着说道:“女神捕的话还是要听的,我们快走吧!”

    建康府有八座城门,正东边的就是有名的玄武门。二人自此入城,辣手惜花在脸上抹满了湿润的黄泥,化身成了一名乡下匹夫,虽然身材依然滑稽,但好歹遮住了丑陋的五官。

    建康府内酒楼林立,各个皆有三层之高,与之前的山野小店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林子言挑中了一家“熙春楼”。原本迎接的伙计嫌弃辣手惜花打扮穷酸,拦着不让进,后来看见“林侯爷”甩出一只金元宝,这才罢休。

    “熙春楼”内有包厢两百多间,每日可接待近三千客,着实热闹非凡。林子言找了半天,才发现一处僻静雅间。两人坐下后,点了一壶酒和几盘小菜。

    等辣手惜花三杯酒下肚,林子言笑着问道:“我替你办的这件事,可还算令人满意吧?”辣手惜花点头道:“你不仅是守信君子,对人礼数也极其周到,我心中非常感激。至于你我二人之间的约定,我自当奉行遵守。”喝了杯酒,又道:“你想知道的线索,我需从头说起,不然就像盲人摸象,难免有以偏概全之嫌。林子言神情严肃起来,道:“在下洗耳恭听。”

    辣手惜花道:“建康府固然有秦淮河之媚,却一向不为我所喜,正因它靠近北方,沾染了太多的肃杀之气;临安府坐拥西湖之丽,但是在天子脚下,功利氛围又太过浓郁;我唯独喜爱平江府的轻快柔和,所以近年来一直在那里附近走动”他说话文邹邹的,没有市井粗鲁之言,倒像个读书人。这一点始终叫林子言心感疑惑。

    只听辣手惜花接着道:“七月月初,在一场大雨之后,我漫步于平江府外的一条乡间小道,忽然见到前方人头攒动,颇为热闹。那里地处乡野,无村无店,本不该有如此人气。我心中感到好奇,便上前查看。只见路边有若干用破碎红砖搭成的简易瓷窑,躺在里面的不是什么瓷器,而是几名衣不蔽体的丐女。一名男丐懒洋洋地坐在前面,手持一块长方木牌,上歪歪斜斜地刻着几个字:‘一次九文’。当时我见那几名丐女浑身伤痕累累,神智不清,宛若禽兽一般给人摆弄,心中当真是悲愤交加”说到这里,他忽低一怔,轻声笑道:“林公子,这话从一个淫贼口中说出来,是不是有些不大对头?”

    林子言微一迟疑,道:“你行事古怪,而我又对你不甚了解,其实不好多做评判。古人曾曰:‘人之生也固小人。’却又曰:‘人性之善也,尤水之就下也。’人之本性是善是恶,委实难言。但你见到那几名可怜的丐女,心中没有其他杂念,反而起了恻隐之心,足见你善心未泯。”

    辣手惜花拿起酒杯微微晃动,一时怔怔出神,低声道:“是善是恶?我我也不知道。只是只是我曾亲眼目睹心爱之人含恨而死,那种凄婉欲绝的神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自那之后,我一见到女子的可怜模样,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旧爱的身影,是以我才奋不顾身,竭尽所能也要让她们重新快乐起来”他的声音平静又低沉,诉说之余,别有一番荡气回肠之感。

    过得片刻,他回过神来,讪讪道:“惭愧,是我说的太远了。”林子言轻叹一声,道:“无妨,请接着说吧。”辣手惜花点点头,喝了口酒,道:“我当时见到那般景象,虽然气恼,但却不想鲁莽行事,于是便隐忍不发。后来我暗中察探,发现像这种的‘寮子’竟然不止一处,而更让人吃惊的是,那些看守收钱的男丐,居然都是丐帮中人。”

    林子言眉头一皱,朝辣手惜花的脸上望去。只见他虽然黄泥遮面,但一双眼睛却睁的老大,透露着愤怒与不屑之情,不像是装出来的。

    “都说丐帮以侠义为名,常有扶贫济困之举,谁想到暗地里会做这种勾当。我当时心里气不过,便寻到他们平江分舵,找舵主理论。我本以为只是些低辈弟子因贪财而鬼迷心窍,做出这等无耻行径,但谁知那姓柳的舵主面上笑嘻嘻地让我稍坐喝茶,背地里却叫手下人把我围住了。我武功不行,幸好轻功还过得去,伤了条胳膊,却也保住了性命。”辣手惜花说到这里,尚未提及任何有关暗潮护法的信息,但林子言十分耐心,也不出言催促。

    “我孤身一人,想要和丐帮过不去,那简直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后来我想起年轻时交的一位朋友,他此时在丐帮中已混出了头,于建康总舵任以要职,我便打算去找他说明这个情况,让他从内部清查。我在相约之地苦等了两日,最后却见他浑身是血,踉踉跄跄而来。”

    “原来丐帮起了内乱,他被亲信之人反叛偷袭,一刀插在胸口。本来是必死无疑,但他的心脏天生偏左,那一刀却是刺歪了”听到这里,林子言不禁心中疑惑,想道:“丐帮内乱?那他们怎么还有工夫举办什么‘武林大会’?这可相当奇怪。”

    “当时他受伤太重,只得运行龟息之法,给别人看去,就像是一具尸体。这本来是一件不幸之事,但他却因此听到了一个大秘密。”说到这儿,辣手惜花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

    林子言知道对方说到要紧关头,是想稍稍卖个关子,于是微微一笑,顺着意思问下去:“什么大秘密?”

    辣手惜花道:“当时他迷迷糊糊中听到一人说:‘怎么这么急着动手?’偷袭他的叛徒回答道:‘夜鸦林那边出了点乱子,上头叫我们把这儿处理干净后,赶紧过去帮忙。’先前那人吃了一惊,道:‘夜鸦林?岂不就是那三位大人物今夜会面的地方?出了什么事?’叛徒回答道:‘别急,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个魔教恶徒想要强闯会场,结果给当场击毙,上头是叫我们去清理后事的’我那朋友体力不支,听到这儿就两眼一黑,没了意识。等到再醒来时,已是一天后的傍晚。”

    林子言眉头紧皱,低头思索一阵,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朋友遭人偷袭受伤的那夜,是不是七月十六?”辣手惜花点头道:“正是。”又道:“后来我们听到明教暗潮护法的死讯,都觉得和此事有关,十有**他就是那个给当场击毙的‘魔教恶徒’。”

    林子言只觉眼前迷雾重重,心中想道:“暗潮明明与我相约在半山寺见面疗伤,怎么会去夜鸦林?难道是在途中发现了什么怪异之事吗?”他沉吟片刻,问道:“那‘三位大人物’,又都是谁?他们在夜鸦林会面,是为了什么?”

    辣手惜花摇头道:“我不知道,我那朋友也毫无头绪,他压根就没听说过有人要在夜鸦林会面。”

    林子言道:“我想有一件事他应该心中有数。”

    “什么事?”辣手惜花问道。

    “丐帮内乱!”林子言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请带我去见一见你那位朋友,我要问问他丐帮到底怎么了。”

苍穹月悬(一)

    燕赤雪翻动着卷宗,看得很快,却也看得很细。一遍阅览结束后,她向后靠在椅背上,俏脸略带薄怒。那天半山寺住持报案之后,等衙役赶到现场,死者尸体居然已经不翼而飞。明明是一桩凶杀案,但建康府提刑司却连最重要的遗体都找不到,简直荒唐。提刑官草草判了个悬案,备注仅短短四字:“江湖纠纷”。

    毋庸置疑,暗潮的尸体是给明教收去了。燕赤雪忽然想道:“既然建康府提刑司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过尸体,铁飞鹰又是怎么知道暗潮身上伤口的模样?莫非内卫在明教中也布有线人?”

    明教,一直是让大宋朝廷头疼的两个字。宋徽宗宣和年间,方腊起义,便是靠明教的“二宗”、“三际”之说鼓动人心。虽然一年之内,方腊就兵败身亡,但这也引起了朝廷十足的警惕。之后朝廷屡屡出手打压明教在中原的势力,但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尤其是福建与广南两路,拜火信徒不计其数。几年前,宋理宗册封江西龙虎山的正一教,就有借道教之力,制衡明教的意思。

    如此说来,官家为了实时监察明教动向,令内卫在其中安插眼线,倒也不足为奇。燕赤雪微微点头,又想起之前张宗嗣三人提到的有关丐帮之事,心中想道:“上月明教二圣四王在建康府齐聚,难道只是为了赏秦淮河夜景?而且算起来差不多是暗潮遇害的同时,丐帮正广撒英雄帖,召集武林群豪来此相会,这是巧合,还是其中另有关联?既然有关明教暗潮一案的线索少之又少,不如从丐帮侧面入手,说不定就有意外收获。”

    正想到这儿,忽地听见脚步声响,一名衙役小跑进院,向她禀告道:“燕都头,你让我们盯梢的那二人在‘熙春楼’呆了一个时辰,现在往城北那边去了。”燕赤雪点点头,道:“城北?具体什么地方?”

    那衙役神情尴尬,低下头去,道:“这属下无能,跟着他们进了北市之后,眼见人头攒动,没过一会儿,竟然跟丢了。于是于是属下让人继续寻找,自己先回来给大人报个信”

    燕赤雪轻叹一声,道:“罢了,这本就不是件容易差事。也不必费工夫接着找了,那人武功高得很,多半是发现了你们的行迹。”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那衙役神情沮丧,应答一声后,转身离去。

    “等等!”燕赤雪叫住了他,想了想,道:“去请卢知府过来一趟,我有事要问。”

    这时,外边院中忽地另有一衙役朗声禀告道:“燕都头,卢知府来访!”

    燕赤雪微微一怔,心道:“来的挺是时候。”抬头道:“请卢大人进来吧!”

    过的片刻,一名身穿绯色官袍,体态臃肿的中年胖子快步走入堂中。他深深一揖,毕恭毕敬道:“下官卢永,参见燕都头。”

    燕赤雪瞧他面色通红,略微气喘,似是仓促间赶来的模样。她请卢永坐下了,问道:“卢知府急匆匆地前来,可是有什么大事?”

    卢永神色颇为拘谨,道:“燕都头这次来访建康府,下官似乎没提前收到什么消息,这”

    燕赤雪看了他一眼,道:“卢知府不必紧张。我低调出行,本是不愿让太多人知晓。实不相瞒,我是奉官家口谕,替内卫来查一桩案子。”

    卢永吃了一惊,奇道:“官家?内卫?”

    燕赤雪道:“卢知府看上去很好奇,要不要我具体说给你听听?”

    卢永赶忙摇头,道:“不用不劳燕都头费心,下官心中有数,燕都头既然来建康府查案,下官下官全力配合就是,绝不多会多问一句。”建康府是大宋境内仅次临安的经济文化重镇,知府卢永坐到这个位置,背景也是不小,但他却对眼前这位“京官”十分忌惮。

    燕赤雪淡淡道:“卢知府深明大义,这些话原本就不必多说。”轻轻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她接着问道:“不过我这里的确有一件事需要卢知府相助。”

    “燕都头请吩咐。”卢永道。

    燕赤雪道:“朝廷里有规矩,凡是像丐帮这等江湖大帮派,所处之地的官衙务必实时监察,每月作以卷宗汇总,卢知府应该知道吧?”

    卢永点了点头,道:“建康府官衙中有一名总管李阳经手此事,与丐帮中所伏的线人每月联系,丝毫不敢懈怠。”

    燕赤雪听他这么说,心中略略松了口气,道:“如此甚好,请卢知府将那些卷宗拿来让我瞧瞧吧。”

    卢永脸上稍有难色,道:“启禀燕都头,那些卷宗都给封存在库房之中,不得轻易调动。倘若燕都头对那些卷宗有兴趣,只能随下官前往库房之中再行阅览,多有不便,还望谅解。”

    燕赤雪原本只是试探他一下,见他遵守规矩,心中甚感满意,点头道:“正该如此,那我便亲自去一趟吧。”

    库房所处之阴凉僻静之地,因为其中藏有纸质卷宗,附近还配有防火设备,一应俱全。卢永替燕赤雪打开库锁后,便静候于外。燕赤雪迈步走进,目光环视四周。只见库房之中颇为开阔,放了十二排大木柜,每只木柜又分十二层,上面放满了卷宗,摆放地十分整齐。一侧角落设有一张桌案,上面文房四宝具备,想来平日李阳就在这里面办公。

    燕赤雪凑近细看,不论是桌案、木柜,还是卷宗,皆是一尘不染,显然是经常有人打理。她自右往左,自前往后,一排一排地看去,这些卷宗从十二年前的一月开始积累,再往前的应该是放不下而封存于别处了。

    她随手拿起一册,上面写着“端平元年七月”。看到“端平元年”四个字,燕赤雪微微一阵恍神。那年,官家给父亲昭雪沉冤,赐下白玉腰牌;同样也是那年,大宋意图收复旧都开封等地的“端平入洛”行动以惨败收尾。时光如白驹过隙,十年后的今天,燕赤雪心中不禁感到一丝好奇,想道:“不知那时的丐帮发生了些什么?”

    翻开泛黄的册子,一行行清秀的行书跃然纸上。半晌之后,燕赤雪将卷宗轻轻放回原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当年大金覆灭,大宋得以一雪靖康之耻,宋理宗借机提出举兵北上,收复失地,受到举国上下千万军民的一致支持。江湖中的各大帮派也纷纷响应,其中以丐帮为首,自告奋勇地派出精英弟子万余人,潜入北方沦陷之地刺探地方军情。一时间军民一心,群情激昂,大家都抱着建功立业的决心,然而最后

    燕赤雪摇了摇头,缓步走开,接着往下看去:“嘉熙元年”、“嘉熙二年”

    这时,她的目光突然间定格了。

    “卢知府!请进来!”

    卢永应了一声,急忙小跑着入内,问道:“燕都头,怎么了?”

    燕赤雪回过身来,双眸灼灼地望着他,道:“卢知府,自绍定五年起,每年每月的卷宗都给分类整理于此,无一遗漏,怎么却唯独少了今年七月的?”

    卢永眼神扫过,果然“淳四年七月”的那一格空空如也。他大惊道:“这这怎么回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燕赤雪语气平静,道:“那位李阳李主管现在何方?请他过来说话吧。”

    卢永定了定神,招呼了几名衙役,将命令吩咐了下去。他勉强笑了笑,道:“燕都头,也有可能是李主管将那一册卷宗带出去修订了。”

    燕赤雪秀眉一挑,道:“是吗?可我记得卢知府曾说过,卷宗封存于库房之中,不能私自调动啊。况且”她朝库中的那张桌案一指,道:“李主管平日在这里办公,为什么会将卷宗带出去修订呢?”

    卢永一时哑口无言,张了张嘴,额上微见冷汗,最后嗫嚅道:“下官也不明白。”

    过了半炷香的工夫,一名衙役前来禀报道:“两位大人,属下率人搜寻了一遍,没有在衙门里找到他的踪迹,更有人说今天压根就没见到过他。”

    燕赤雪眉头大皱,心想:“暗潮遇害乃是上个月,也就是七月之事,但库房中偏偏少了这一月的卷宗记载,而就在这时,一直掌管此事的李阳又不见踪迹,这几点加在一起,怎会是巧合?”当下她手抚刀柄,大步向外走去,同时下令道:“全城通缉李阳!派人去通知城头驻军,叫他们加强戒备,严密盘查出城之人,绝不能”

    话音未落,只见远远奔来一名衙役。他脚步未停,口中就道:“两位大人!李”说到这儿,一口气息不顺,猛地咳嗽起来。燕赤雪一挥手,真气灌入他背心穴道,问道:“李阳怎么了?”那衙役立刻好转,道:“两位大人,李主管一家五口全部给人杀死在家中,上至八十老人,下至十岁孩童,无一幸免!”

    卢永“啊”地大叫一声,大惊失色道:“怎么会!是谁这这么大胆,害死朝廷命官,是不想活了么?”

    燕赤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她最不想听到的消息,虽然尚不清楚对手是何人,但李阳一死,就说明他们彻底抢到了自己的前头。不过这至少证实了一件事:对手绝不想让自己看到那份卷宗。换言之,暗潮一案必定与丐帮有关。不知道七月这一月之间,丐帮到底发生了什么?

    稍稍整理头绪后,她转头对卢永道:“卢知府,真是不巧,今天只怕得多耽误你一些时辰了。请陪我去李府中走一趟吧。”卢永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脸,点头道:“不碍事,不碍事。”

苍穹月悬(二)

    李府位于城南一隅,距繁华之处甚远。燕赤雪与卢永率人赶到时,已有衙役将李府团团围住。燕赤雪入内后边走边看,见府中空间虽小,但布置精巧,整洁大方。联想到库房中卷宗、桌案的摆置,她心中判断李阳应该是个喜好洁净,细致耐心之人。

    燕赤雪问道:“李府中连个下人也没有?”

    卢永回答道:“李总管为官清廉,家境又不算殷实,所以没有雇佣下人。”

    燕赤雪道:“真是难得。”

    她不紧不慢地在周遭逛了一圈,之后向陪同身旁的捕头问道:“案发现场在哪儿?”

    “在书房,请二位大人跟我来。”那捕头道。

    一靠近书房,便能闻道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卢永的脸色已是煞白,燕赤雪对他说道:“卢知府若是身子不舒服,也不必进去了,就在外头等着吧。”卢永摇了摇头,道:“李主管在卢某手下做官,这次他全家遭遇不测,我也有失察之责,所以所以我务必亲力亲为,将功抵过才是。”

    燕赤雪点点头,道:“那也由你。”说罢,推开了虚掩着的书房房门。

    空气霎那间变得粘稠起来,只见地上脚朝外,头朝内躺着五具尸体。自右往左分别是身穿官服的李阳,李阳妻子,身材佝偻的李阳老母,和一男一女两具矮小童尸。血流了一地,已然干涸结块,呈现黑褐色。据此推断,案发至今,至少已有七八个时辰了。

    燕赤雪踩着厚厚一层暗红,缓缓蹲下身,细细看去。五具尸体的喉中各有一道一尺来长,开口宽大的伤痕,周边布满血渍。她伸手翻看伤口,指上触感有些坚硬。检查一番后,她确定那是刀伤。死者脸上的表情各异,有的淡然,有的愤怒,有的惊怖。这说明凶手出刀很准,一击命中要害,令死者在短短一瞬流血而死,只留下生前凝固的神情。

    这时,身后脚步声响,卢永忍受不了房中的惨烈场景,掩嘴匆匆而去。燕赤雪不去理会,望着一地的尸体,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似曾相识之感,想道:“在临安刘府之中,那十二名好手脖颈之中的伤口细长,又不流血,与此手法大相径庭,绝非刀伤所致。那么到底是哪里叫我觉得那么熟悉呢?”她想了一想,又朝地上的五具尸体看去,猛然间醒悟了:“割喉而死,为什么都是割喉而死?”

    杀人之术五花八门,就算是一击毙命,亦有不少独特手法。当今武林高手杀人,有点死穴的,有用内力震碎心脉的,有用棍棒击打头颅的,也有以兵器刺入胸膛心脏的,但如割喉这一类的,却是少之又少。不仅如此,和刘府的死尸同出一辙,如今这五具尸体颈中伤口的长短、深浅、宽窄竟然全是一模一样。要知同一人分别写自己的名字两次,前后字迹都不能完全相同,何况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出刀取人要害?

    可谓熟能生巧,凶手一定是在这门杀人技术上下了苦功夫。然而又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一遍一遍地训练自己割人喉咙的本事呢?燕赤雪脑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答案,却又不愿多想。她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回过神来,重新查看屋中线索。

    书房中给翻的很乱,一张木案上堆满了杂乱不整的卷册。燕赤雪走上前去,没发现什么与案情有关之物。她站在案后,望向门口,心中想道:“李阳素爱整洁,肯定不会自己把屋子弄得这么乱。”环视四周,觉得室内空间不大,凶手若是杀人之后再四处搜寻什么,难免会被尸身绊住脚,鞋上也会染上血污,狼狈不堪。

    于是她接着想道:“凶手没有一开始就杀人,而是先翻箱倒柜。那他在寻找什么?就是‘淳四年七月’的那一册卷宗吗?”这背后似乎没有别的解释,对手是想彻底销毁与暗潮一案有关的线索。

    她又想道:“凶手一定没能找到那册卷宗。于是他从府中别处带来了李阳的妻子,老母和一对儿女,胁迫对方吐露出那册卷宗的下落。”

    想到这里,燕赤雪心中又不禁感到疑惑:“那最后是凶手如愿以偿,得到消息后杀人灭口,还是李阳眼睁睁地看着一家老小被屠杀殆尽,仍是宁死不屈?”这一点却无从证实了。李阳作为知情者,是必死不可的。凶手为了斩草除根,不管有没有得到那册卷宗,都会把李阳一家老小杀得干干净净。

    燕赤雪轻叹一声,望着李阳至死依旧坦然平静的面貌,想道:“从种种细节来看,李阳应是一位兢兢业业,清正廉洁的好官,却不想落得这般下场。”心中又隐隐升起一种忧虑。李阳一家是昨夜遇难的,然而那时自己还未到建康府,足见对方动作之快。可自己微服出行,并未大肆宣扬,对方又是如何得知消息的呢?

    正低头思索间,她忽然瞥见李阳的右手压在身下,露出半个捏紧的拳头。燕赤雪心中一动,上前拉出他的手,微微扳开四根手指,却没见到掌心藏有什么物什,不由好生失望。但她又注意到李阳的拇指搭在食指上面,捏拳姿势不像常人,十分怪异。

    燕赤雪将李阳的尸身扶起,这才发觉他的拇指是向斜上方指去,心中一阵激动,想道:“人之将死,留下的线索一定十分重大。”她赶忙朝李阳所指方向望去,却是一面光秃秃的墙壁。

    此刻她心中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墙后藏有暗格。”可走近伸手敲了敲,却是发出沉闷之声,不像是空心的。她疑惑地回头看了看,登时恍然,想道:“这些尸体是给凶手移动过了,不然又怎会这么整齐?”于是她立即四处张望,只见四面墙上皆是空荡荡的,只有一边歪歪斜斜挂了四幅水墨画,均给割了去了一半,想来是凶手疑心画中藏有夹层,于是划开检查。

    燕赤雪上前看去,画纸都是单层的,其中一幅墨色较新,画的是一副山水,半山腰有一间寺庙,山脚则是一片柏林。她从地上捡起下半截,其上还提有一首诗曰:“夜饮东坡醒复醉,鸦翎羽箭山桑弓。林断山明竹隐墙,中原北望气如山。”她微微点头,心道:“未必是好诗,但气势还是有的。”她又耐心观察一阵,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处,不禁疑惑道:“李阳究竟想表达什么?”

    在屡次查看,确认暂时没有其他线索之后,燕赤雪推门而出。屋外的气息清新,让她整个人都有些放松下来。

    卢永脸色苍白,站在一边,双目望地,下盘似乎有些虚浮。他见到燕赤雪出来后,赶忙迎了上去,问道:“燕都头,怎么样?”

    燕赤雪反问道:“卢知府感觉好些了么?”

    卢永面显尴尬,道:“下官身子羸弱,见不惯血腥的场面。燕都头巾帼更胜我等须眉,真是令人佩服。”

    燕赤雪道:“卢知府过奖了。”顿了顿,问道:“卢知府和李主管往日交情如何?”

    卢永闻言,脸上露出哀伤之意,道:“李阳与我同在建康府为官已有五年之久,私交向来不错。他这人生性淡泊名利,喜爱吟诗作画,曾经是有名的才子。他平日里还经常赠画于我”

    “喜爱吟诗作画?”燕赤雪心中想道:“画工的确不错,可是这吟诗却”正在这时,她脑海中蓦然间闪过一道灵光,原本紧皱的眉头一下松开了。

    卢永好像也感觉到了燕赤雪身上的气势变化,问道:“燕都头,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燕赤雪摇摇头,道:“没事。”沉默片刻后,问道:“卢知府,你之前说李主管每月都会和丐帮中的线人联系?”

    卢永点头道:“是啊。不过为了保证机密不被泄露,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单线联系,旁人全不知情。”

    燕赤雪道:“那就是说如今我想找那线人,也是不可能的了?”

    卢永想了想,道:“那倒不一定。也许李主管会把有关信息记录存放于一个安全之处,这两日让提刑司查封刘府,里里外外都搜查一遍,若是有什么消息,下官一定通知燕都头。”

    燕赤雪道:“很好。”接着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卢知府,之前我们去的那个库房,除了你与李主管外,还有其他人有开锁的钥匙吗?”

    卢永微微一愣,道:“没有了。”

    燕赤雪闻言后,心中一凛,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

    李府留有建康府提刑司的人收拾残局,燕赤雪回到住处,稍作改装后,悄悄往城北而去。

    李阳临死前留下的谜题已然解开。那幅画上的四句诗词对仗不公正,前后意境也不相符,不是李阳文笔太差,而是因为它是一首藏头诗。单取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便是“夜鸦林中”。

    “夜鸦林”是一个地名,指的是位于建康府外紫金山山脚的一片柏林,因时常有乌鸦夜啼而得名。燕赤雪虽然不知道李阳留下这个地名是何用意,但想来这条线索应该十分重要,于是便打算亲自去探查一番。

苍穹月悬(三)

    过得半顿饭的工夫,她行至林外,驻立观望,只见古柏参天,枝叶相接,其间略显阴森。抬头向远处望去,夕阳沉落紫金山,模模糊糊地能看见半山腰处有一座寺庙,正是半山寺。见此情景,她心头一震,想道:“这不就是李阳UU小说的那幅画吗?”

    半山寺与夜鸦林,这两者又有什么联系?难道说暗潮的真正毙命之处,乃是在这夜鸦林中?

    林中有一间老旧小石亭。燕赤雪朝那边缓缓走去,心想:“这里也就如此一处可供座谈之地,不妨去瞧瞧有没有什么线索。”

    亭中有一张圆形石桌,三张石凳,上面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燕赤雪伸出手指轻轻一触,想道:“若真是长久无人打理,积灰应该厚上许多。倒像是不久之前,有人为了什么事而将此清扫干净。”

    她左右看了一圈,甚是仔细,但却没发现什么异常。燕赤雪心有不甘,又看了一遍,忽然目光瞥过一根石柱,发觉上面有一块颜色不大对劲。

    石柱原本应是灰白之色,但那一块的颜色却深了些,有点像是棕灰混合。燕赤雪抬手一抚,心中立即明白了,原来那里是给人刷上了一层桐油漆。她手上微微使力,油漆脱落,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只见上头有一条又细又长的剑痕,深达半寸有余。燕赤雪凑近一瞧,发觉剑痕挺新,边缘光滑整齐,心感奇怪,想道:‘如此不费力气地划入坚硬的石柱中,非得是一把宝剑不可。但寻常长剑两刃薄,而剑脊厚,既然深入半寸,这切口绝不该如此之窄。”

    一时想不通此节,她也不强求,朝那条剑痕延展的方向望去,心想:“倘若真有人在这里动起手来,应该还有其他痕迹才是。”四下盼望,她忽然“咦“了一声,朝近处的一颗柏树走去。那柏树青灰色的树干上分布着几道长短不一的划痕,与刚才石柱上的相似,皆有半寸来深。柏树毕竟与石柱不同,不能一样刷桐油漆来掩盖,但那几条剑痕太细,若不是燕赤雪看得仔细,绝不能轻易发现。

    燕赤雪缓步向前,左右身畔的柏树树干上皆有剑痕,并渐渐趋于密集,看来的确有过一场恶战。看着或横或竖的细窄划痕,她联想到刘府中十二名死者脖颈中的伤口,猛地醒悟:“是剑气!那神秘高手并非用利剑杀人,而是剑气!”

    正想到这里,忽然听闻背后两丈外有细微声响,燕赤雪吃了一惊,要知当世高手,可在瞬息间进退数丈,轻易取人性命。她不假思索,刷地反手一刀,攻敌以求自保。

    但这一刀却落了空,她回身看去,只见十步外站着一名白袍公子,脸上笑吟吟地,正是前不久刚分别的林子言。

    林子言笑着道:“幸好我有先见之明,站得远了些,不然只怕已成了姑娘的刀下亡魂。”

    燕赤雪回刀入鞘,答道:“你若是早点开口说句话,我也不用拔刀了。”接着问道:“你来这干什么?”

    林子言道:“调查线索。这夜鸦林似乎挺有故事。”

    燕赤雪问道:“线索?辣手惜花告诉你的?”

    林子言的神色略有些严肃,点头道:“不错,事情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他将之前与辣手惜花的谈话从头到尾和燕赤雪说了一遍。

    燕赤雪听后,思索一阵,随即朝他招了招手,道:“你过来,看看这些。”

    林子言伸手在树干上抚摸,随即皱眉道:“你说这是无形剑气?不知是哪一路的武学?”接着摇了摇头,道:“说来惭愧,我对剑道不甚了解,不过我有一位挚友,乃是用剑高手,倒可以向她请教。”燕赤雪问道:“她在建康府么?”林子言道:“在临安。”

    燕赤雪道:“那便不用麻烦了。”顿了顿,又道:“如今已经可以确定,暗潮之死与丐帮脱不了干系。如果顺着丐帮的线索往下查,应该能找出那晚在夜鸦林中密会之人的身份。”说到这里,她不禁秀眉微皱,道:“当时暗潮正前往半山寺与你赴约,却为何半路闯入夜鸦林?”

    林子言摇摇头,道:“这也是我觉得费解的地方。暗潮不是多管闲事之人,除非”

    燕赤雪接口道:“除非那事和他自己、或是和明教有关。你的意思是说,丐帮的夜鸦林密会牵扯到了明教?”说罢,她神色略显凝重。

    林子言见她面露难色,笑道:“也不一定真是如此。燕姑娘何必烦心?只需动用提刑司的人,把丐帮那些长老都请出来问一问,就什么都清楚了。”

    燕赤雪摇头不语,心想:“丐帮作为江南之地的第一大帮会,与官府之间关系复杂,很多事情都是见不得光的。如果我一上来就动用提刑司之力,只怕反而会造成不便。况且”她同时又觉得卢知府这人颇为可疑。

    李阳一案,凶手杀人灭迹的时机恰到好处,说明他本身对燕赤雪的行踪目的十分清楚。这样一个消息通达之人,必定知道提刑司“卷不出库”的规矩,但他却直奔李府而去,杀死李阳一家老小,向他逼问卷宗的下落,似乎早就知道那一册卷宗已不在库中了。这说明凶手很有可能曾到过库房,查找之后,不见卷宗踪影,才又去李府行凶。

    但早些时候,燕赤雪去库房之时,曾用心检查过门上之锁,并未发现什么损坏之处。入门而不破锁,唯一的解释便是凶手开门的钥匙。但只有卢永和李阳是钥匙的主人,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这时,林子言见她神色不快,也猜到其中有些难处,于是道:“燕姑娘,我听说丐帮今夜在城北钱府有一个’首脑大会’,不知你可有前去拜会的兴趣?”

    听他这么说,燕赤雪不禁微微一笑,想道:“我们一不是丐帮中人,二不是首脑,何来‘拜会’一说?只怕是‘凑热闹’,但‘凑热闹’三字虽然好听,又不如‘窥探’、‘刺探’来的贴切了。”这等类似行为,她之前断案时也有做过,所以并不觉得有何不妥,道:“也好。”想起林子言刚刚叙述的‘丐女’与‘内乱’等事,她“哼”了一声,一拂衣袖,道:“看来丐帮最近挺多事啊,我们就去瞧瞧到底有什么花样。”她早已打定主意,今晚不论如何,都是以江湖规矩办事。想来丐帮固然人多势众,但自己与林子言二人联手,再不济也可全身而退。

    正因当时少有平民骑马,燕赤雪为了避免身份暴露,便徒步而行,不过即使如此,速度也不逊马匹。“玉面飞燕”中的那个“燕”字不仅是指她的姓氏,更是称赞她的身轻如燕,轻功了得。不过林子言在旁大袖飘飘,宛若闲庭漫步,全程也未落后。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两人便到了城北。远远地就看见钱府的黑影,能有周围其他府邸宅院的六七倍大,占地甚是开阔。林子言道:“这钱家老爷果然家财万贯。在寸土寸金的北市给他圈下这么大块地来,真是不容易。”

    燕赤雪道:“钱老爷是在秦淮河畔开馆子的,最不缺的就是铜子儿。若没了他手下的产业,丐帮在建康府还混得下去么?”

    林子言微微一笑,道:“这么一个大财主,居然是丐帮弟子,却也着实有趣。”

    入秋以来,天渐渐暗的早了。此时天空乌云遮月,四下一片昏暗,但钱府四周打着几十盏灯笼,甚是明亮。两人悄悄靠近,见正门口站着两名守卫,又有几队丐帮弟子绕着钱府来回巡逻,戒备可谓森严。

    林子言趁两队人马交替的那个空当,取出一枚铜币屈指一弹。他用了高深巧妙的少林七十二绝技“无相劫指”指力,叫那铜币初发时无声无息,但飞到半空,突然加速,发出尖锐地呼啸之声。一众丐帮弟子听见异响,立刻转头去看,林子言与燕赤雪二人自然毫不迟疑,借这机会飞身越过外墙。

    林子言与燕赤雪小心翼翼地摸进府中,一路上虽然丐帮所布暗哨密集,巡查机警,但凭借这二人的本事,岂有避不开,躲不过之理?

    钱府中院落众多,又有曲折幽深的花苑园林,宛若迷宫一般令人头昏脑胀。林子言伏在屋檐,问道:“燕姑娘,你说这丐帮首脑相聚,具体会在哪一间屋子?”燕赤雪朝不远处的大殿一指,道:“既然是首脑聚会,他们一定会挑最气派的一间吧。”其实丐帮创立之初,力求一切从简,吃饭少有鱼肉,衣着常见补丁,便是所谓的首脑聚会,也只在乡间破庙中进行。但如今丐帮沾染世俗的奢靡之气,也开始讲究排场面子,燕赤雪的这一猜却是半点不错。

    终于二人跃上大殿屋顶,环顾四周,颇有“一览众山小”之感。林子言笑道:“这钱府正厅,跟大理皇城中的什么‘养心殿’、‘正和殿’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了。”燕赤雪没去过大理,但一直听说大理皇城十分朴素,其实临安皇宫也是一样。照理说临安没有皇宫,只有“行宫”。因为当年靖康之变,宋高宗一路难逃,最后落脚临安,对外宣称是“南巡”。临安不是皇都,而是“行在”,意思就是“天子巡行所到之地”。宋高宗做出此举,乃是为了显示北上收复故土之决心。宋高宗之后的几个皇帝,有励精图治的,也有沉迷享乐的,但都深铭高宗遗训,绝不擅自大兴土木,修缮扩建住处,是以临安皇宫始终相对简陋。

    这时,忽闻不远处有一人道:“许长老,帮主他们已等候多时了,快请进吧!”

苍穹月悬(四)

    林子言与燕赤雪抬头向院中望去,只见一名身材壮硕的中年汉子迈着大步朝正厅走来。他身穿棕色锦衣,手中握着一根镶着金丝的铁杖,一看便知身份不低。

    见那许长老果然踏入这座大殿,燕赤雪轻轻掀开一块青瓦,缝隙中立刻透出橘色的暖光。林子言凑过去往下一瞧,心中登时大感意外。原来里面或坐或站,足足有四五十人,若都是“首脑”,那未免也太多了些。他细细看去,只见厅中摆了十三张凳子,却有八张是空着的。正中首席坐着的那人方额阔鼻,须发半白,脸上神情木然,看不出是喜是怒,显然颇有城府。自首席而下,左右两边面对面各放有六张凳子,只坐了五人,剩余的丐帮帮众都站立四周,一动不动。

    林子言抬头对燕赤雪道:“你来看看,这里面坐着的几个人,可都认识么?”燕赤雪嘴角略带微笑,点头道:“好。”说罢,俯身上前。燕赤雪平时极少露出笑容,林子言见到她的神情,微微一怔,心中好奇道:“她在笑什么?”

    原来刚才燕赤雪看着林子言聚精会神的样子,心中想道:“这位林侯爷当真是不拘小节,‘扒瓦偷视’之举是江湖小贼的行径,他不仅不露排斥之意,竟还做的有模有样。”当下感到十分有趣,浑然没想到自己的身份也不低,与林子言同为“梁上君子”,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她往下看了一会儿,道:“嗯,坐在首席的那人就是丐帮帮主郑弘义,我见过他的画像,其余的就不清楚了。奇怪,丐帮有六大长老,五大舵主,算上帮主与副帮主两人,共有十三位首脑,怎么却只来了寥寥几人?”

    这时,那许长老已经在厅中坐下了,拱手向坐在正中的郑弘义道:“属下为办理武林大会事宜,来的有些迟了,请帮主恕罪。”

    “在座的各位哪一个不是忙于此事?许长老以此为借口,未免有些太逊了吧。”坐在郑弘义侧手的一名尖脸汉子道。

    许长老脸上微微一红,道:“只因事发突然,还请孙副帮主见谅。”

    坐在一旁的一名圆脸胖子笑嘻嘻地起身道:“许长老一向是守时之人,偶尔一次迟到了,那也没什么。况且许长老最近为了帮中大事四处奔波,十分辛苦,孙副帮主若是要以这么一件小事责罚于他,只怕有些不妥。”

    孙副帮主“哼”了一声,道:“钱舵主听错了吧,我什么时候提过‘责罚’二字了?”

    林子言听那胖子被称为“钱舵主”,心想:“难道这胖子就是钱家老爷?供了那么多钱,丐帮就给他个便宜舵主当当,倒像是一场不赔本的买卖。”

    之前丐帮帮主郑弘义一直不动声色,现在眼看副帮主要和长老、舵主打起嘴仗,清咳一声,缓缓道:“这段时间帮中大小事务繁杂,大家不如将斗嘴皮子的力气省下来,好好想想该怎么办事吧。许长老来的也不算太晚,这不还有那么多人没来么?”

    既然帮主发话,其余人自然不再多说了。一时间厅内十分安静,四五十人各个都沉默不语,好似都睡着了一般。林子言暗暗点头,心想:”丐帮的规矩挺严,叫那些站着的帮众全都像木桩一样一动不动,也真挺难。”

    过得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仍未有人前来,大厅中还是空着七张凳子。尖脸短须的孙副帮主打了个哈欠,道:“我瞧今天咱们这会也不用开啦,六大长老、五大舵主,连一半人都没来齐,大家不妨就这么散了吧。”等了一会儿,见没人接口,孙副帮主接着喃喃道:“最近可真是怪事连连,帮里总有人无缘无故地就失踪,钱舵主,对不对啊?”

    钱舵主脸色微变,笑道:“副帮主什么意思?我怎地没听说过有这回事?”

    孙副帮主向钱舵主那儿瞟了一眼,道:“你建康舵下的掌事杨小六呢?他怎么没来?还有,你身后的那些骨干弟子中,好像多了不少生面孔啊。”

    钱舵主神色一紧,接着笑道:“副帮主真是好眼力。杨掌事出远门办事,真不凑巧,十天半月是回不来的。至于我建康舵骨干弟子的升迁贬谪,是由一年中所作的功过所定,公平公正,绝无徇私舞弊之嫌,不劳副帮主费心了。”

    这时,一名白发长须老者站起身来,朗声道:“有四位长老、两位舵主同时缺席,我想一定不是巧合,说不定是遇上了敌人。帮主,我看这次首脑大会不如改日进行,先由属下带领一些精明能干的弟子出门探查一番再说。”他年纪虽大,但中气充沛,说话声音极为响亮。

    郑弘义摇了摇头,道:“戚长老不必如此心急。”一旁的钱舵主咳嗽一声,起身附和道:“还请戚长老少安毋躁,其实此次的首脑大会十分重要,有大事要议,不可轻易延期作罢。”

    戚长老一怔,道:“既然是首脑大会,那非得六大长老、五大舵主到齐了,才能一同共商大事啊。”

    钱舵主也不正面回答,反而问道:“大家可知咱们要商讨的这件大事是什么?”他这话一出,众首脑神色各异。林子言从屋顶看去,发现除帮主郑弘义面无表情外,孙副帮主面色阴沉,嘴角带有冷笑;戚长老左顾右盼,神情疑惑;许长老微微低头,可见愧色;而钱舵主和身畔的另一位舵主面带微笑,似乎早已知晓一切。

    林子言心中想道:“那钱舵主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是打的什么算盘?”

    只听孙副帮主沉声道:“虽不清楚钱舵主说的大事具体是什么,但我想一定是和这次的武林大会有关。”

    钱舵主一翘大拇指,道:“不错!”顿了顿,接着道:“我丐帮身为中原武林的第一大巨头,受无数江湖豪杰所敬仰,虽然风光无限,但肩膀上的担子总是重了些。自上一任帮主以来,本帮投身于卫国大业,建功无数”

    孙副帮主打断他道:“这些年来大家有什么作为自己都清楚,还请钱舵主长话短说吧。”

    钱舵主站起身来,朗声道:“好!那钱某就直说了。原本这次武林大会的目的是号召群雄,联手抗蒙,但考虑到丐帮的现状,却要改一改了。”

    戚长老忍不住问道:“改什么?”他对此十分关注,一下站得笔直。

    钱舵主道:“那便是昭告武林,我丐帮从今往后,身在江湖,心在江湖。至于什么军国大事,却是暂时不去掺和了!”

    “什么?”戚长老吃了一惊。

    屋顶之上的林子言与燕赤雪相视一眼,皆是神色讶异。十年前,丐帮身先士卒,率领群雄抗击鞑虏,深得人心,从此一举成为中原武林的龙头。若钱舵主所言不假,那此次武林大会,反而像是丐帮的“退隐大会”,如此一来,江湖中的局势只怕又要风云突变。

    孙副帮主早就有所预料,此时环顾四周,冷冷笑道:“钱舵主果然好计谋!”

    原来丐帮中分有“卫国派”和“保帮派”两系,前者力求遵循老帮主遗志,保家卫国,光复河山;而后者觉得丐帮这些年损耗太大,应当暂居幕后,修生养息。原本“卫国派”势力颇大,六大长老中的章、风、王、梁四位,与五大舵主中的吴、戴、黄三位,都是坚定不移的“卫国派”拥护者,但这七人今日都不在。

    孙副帮主脸色铁青,问道:“今日没来的那些长老、舵主,都给钱舵主私下请去‘喝茶’了吧?”

    钱舵主微微一笑,道:“都是帮中的弟兄,我自然不会难为他们。不过你也知道,那些人性子太倔,还是得找个僻静之处,让他们自己好好想想才是。”接着道:“孙副帮主细心谨慎,戚长老老沉稳重,兄弟们一直摸不清两位的心思,所以便想借这次的机会,特地问一问。”

    孙副帮主点头道:“原来如此。倘若我们回答的叫你不满意,那又会怎么样?”

    钱舵主笑道:“孙副帮主不是糊涂人,我想这就不必明说了。”

    孙副帮主转头看向一直没出声的郑弘义,道:“在这件事上,帮主也是和钱舵主一样的意思么?”其实他心中也很明白,若没有帮主本人的扶持,钱舵主又怎能在暗中做下这些手脚?

    果然听郑弘义轻叹了口气,道:“孙兄弟,这些年来,咱们丐帮自己流了多少血汗,你也清楚。是时候该往后退一步了。”

    一边的戚长老闻言后,坐下身来,道:“既然帮主都这么说了,我这么一个老头子,还能有什么异议?那些给钱舵主请去的长老、舵主们,都是帮中的核心人物,还望帮主早些将他们放了吧,莫要伤了弟兄之间的和气。”他声音不如之前响亮了,但如此说来,也算是表明了态度。

    钱舵主接口道:“放是早晚会放的,却也不必太急。”说罢,他转头望向孙副帮主,是在等他的回答。

    孙副帮主低头不语,似是在沉思。

    钱舵主是做惯生意的人,看出孙副帮主是在权衡利弊,于是他转头对郑弘义拱手道:“郑帮主,孙副帮主一时间想不过来,请容属下替他梳理分析一番。”郑弘义点头道:“准。”

    钱舵主回过头来,脸上尽是油滑的笑容,道:“今日咱们兄弟就把话说开了吧。孙副帮主,老实说你和其他那些长老、舵主不同,你年轻时做过秀才,知书达理,大家都十分佩服。这些年来,帮中的弟兄为了这件大事,分作两派,一直争论不休。如此下去,只怕最后咱们丐帮非得裂成两瓣不可。”

    孙副帮主点了点头,道:“此言不虚。”钱舵主精神一振,接着道:“帮主和我们这些弟兄商讨下来,觉得长痛不如短痛,需得狠下心来,一次弄个清楚才是。我们事先没能和副帮主通气,也实属无奈。帮中的一些长老和舵主性子太烈,往日一与他们说起此事,便要吹胡子瞪眼。其实大家哪个不想奉行老帮主的遗训,精忠报国,驱除鞑虏?只是近些年来,我们丐帮损失太过惨重,却是到了非退不可的地步。”

    见孙副帮主沉默不语,钱舵主问道:“副帮主,十年前,我丐帮尚有八大舵,每一舵皆有精锐弟子近万人。可如今只能勉强凑齐五舵,精锐弟子加起来总共不到五千人,我说的可有错?”

    孙副帮主摇了摇头,道:“没错。咱们常年派遣精锐弟子前去北方沦陷之地刺探情报,构建据点,但鞑子查的紧,损失的确不小。”

    钱舵主接着道:“是啊!那些精英弟子,都是咱们悉心培养,百里挑一的好手。这么一波一波地送出去,结果最后连尸身都找不回来,叫人有多心痛?”

    厅中众人听了,都暗自点头,更有人面露哀色。丐帮原本是一只伏在江南的猛虎,但经过这十年的消耗,已经大为衰落。虽然帮主和一干长老仍旧威名远扬,但少了那么几万精锐弟子,他们对于一些地带的掌控变得越来越薄弱。

    钱舵主接着道:“况且咱们帮里人数众多,这么多张嘴巴一起吃饭,又谈何容易?之前弟兄们靠着用性命换来的消息,卖给朝廷里换口饭吃,还算不打紧,但现在鞑子做事越发精细,咱们往往讨不了什么好,丢了性命,却也没拿到重要情报,这么一来,吃饭穿衣又成了大问题。我钱某人舍不得自家兄弟受冻受累,便慷慨解囊,资助了帮中不少棉衣干粮,这也不是假的吧?”他说这话时,环视四周,倒不像是单单问孙副帮主的。

    厅中另一位柳舵主道:“钱舵主视金钱为粪土,这是大家都打心眼里佩服的。”

    钱舵主笑道:“过奖!可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那些将‘忠、义’挂在嘴边的长老和舵主们,好像从来不曾想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问题。倘若真到了那一天,咱们丐帮可就沦落成一群叫花子了,还谈什么精忠报国?”转头向孙副帮主问道:“副帮主,你说是不是?”

    孙副帮主神色平静,点头道:“其实你刚才说一切都极有道理。所谓厚积薄发,只有准备充足之后,才能一举出击,达到原本的目的,这也是我的一贯想法。”听到这里,钱舵主面露笑容,却不想孙副帮主话锋一转,道:“但说句大不敬的话,帮主这次的所作所为,却是有些不齿于人了。”

    钱舵主神色一变,刚想喝止,郑弘义一挥手,道:“让他说下去吧。”

    孙副帮主脸色肃然,提高声音道:“帮主,咱们丐帮自创立之初就定下了三十六条帮规,其根本无不是围绕着‘忠、孝、仁、义’四字”

    刚说到这里,忽然夜空中传来一声似狼嗥如虎啸般的咆哮,接着远远听见一人怒吼道:“我是梁长老!我要见帮主!你们瞎了吗?干什么还拦我?”

    接着听见棍棒挥舞之声,由远及近,一个黑影一路打进院来。他手持一根沉重的熟铜棍,挥起来劲风割面,势大力沉,想要阻挡他的丐帮弟子不敢靠近。

    林子言伸长脖子看去,发现那梁长老身材极其魁梧,站在夜色中,宛若一座小山。他的影子不断颤动,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有些像是受了伤。

    此时,厅内一片哗然,钱舵主的神色有些慌乱,立刻对身边的两名亲信使了个眼色,那二人会意后悄悄离开,不知是去做什么。钱舵主又凑上前向郑弘义道:“帮主,这”

    郑弘义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朗道:“梁长老,我就在里面,请你进来吧。”林子言从上面瞧见他的举止动作,不禁想道:“这个郑帮主可也真沉得住气。”

苍穹月悬(五)

    只听“砰砰”脚步声起,梁长老一言不发地走进大殿。里面众人不知怎地,一下安静下来,只剩下梁长老那粗重的喘息声,异常刺耳。

    终于,梁长老走到了屋顶二人的目光所及之处。林子言看清之后,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梁长老披头散发,浑身血污,胸前和背后各有一道又长又宽的伤口,正不住地往下淌血。

    梁长老将手中的熟铜棍往地上一顿,“铿”地一声,那块青砖顿时粉碎。他直直地凝视着郑弘义,沉声道:“帮主,真的是你吗?你真的下令要杀了我?”他身上血流不止,但气息仍是平稳,足见内功深厚。

    此话一出,林子言心里立即明白了。原来以帮主郑弘义和钱舵主为核心的“保帮派”不止是将梁长老等“请去喝茶”,而是撕破脸皮,打算铲除异己,彻底一了百了。但如此一来,六大长老变成了两大长老,五大舵主一连死了三人,丐帮中最厉害的一众高手,霎那间少了一半还多,岂不是元气大伤?

    郑弘义淡淡一笑,道:“梁长老受了伤,请坐下来歇一会儿再说吧。”抬手招呼道:“来人,给梁长老奉茶!”

    梁长老好似不闻,瞪视着一旁的许长老,道:“许兄弟,说句良心话,往日老哥哥待你如何?”

    许长老霍地站起,道:“梁长老,我最初入会之时,就是由你引荐。这一路走来,你对我的种种好处,我一直记在心上。”

    梁长老道:“但你今夜用计将我等一众长老、舵主困于破庙中,害得我险些丧命,岂不是忘恩负义之举?”原来之前许长老以帮主之令将他们诱骗至一处偏僻之地,耽搁了许久,这才来的迟了一些。

    许长老面有愧色,道:“大丈夫敢作敢当,不错,我这么做的确对不起你,但”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坚定起来,道:“此事有关咱们丐帮的前途,是不可不为。个人恩怨与之相比,就显得太轻了。”

    梁长老仰头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凄凉悲痛之情,随后目光望向郑弘义,道:“帮主啊帮主,原来你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杀个干净,是为了丐帮的前途,当真是深谋远虑,用心良苦呐!可怜章长老,王舵主他们,为了丐帮辛苦奔波了一辈子,最后竟然饮恨惨死于荒野破庙之中!”听他言语间的意思,那些被困的长老、舵主都已丧命,只有他不知如何逃了出来。

    郑弘义沉默不答。钱舵主上前一步,道:“梁长老,自古以来,凡是除旧迎新之时,哪有不死人的?我们也不是不与你讲道理,可你顽固不化,一意孤行,倒头来自取灭亡,也怪不得别人。”

    梁长老转头盯着他,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咬牙切齿道:“钱人达!都是你这种奸猾重利的小人在蛊惑人心!我丐帮数百年来的名誉,可要毁在你们手上了!”说罢,大吼一声,朝他扑去。

    钱人达见梁长老神色狰狞,来势凶猛,不禁也吓了一跳。但他脸上的惧色只是一闪而过,立即打了个手势,身后八名骨干弟子跃上前去,与梁长老交手相斗。

    那八名弟子身手了得,均手持铁棍,将梁长老围在中心,似乎是用了什么阵法。梁长老虎吼连连,却始终不能破阵。钱人达面露得意的微笑,道:“梁长老,你穿的这身衣服,拿的这条兵器,都是我钱某花银子弄来的吧?你既然看不起我钱某人,那便将这衣服、兵器还给我吧!你若脱得赤条条的,我便也不来为难你了。”

    梁长老闻言,怒气上涌,破口骂道:“畜生!我要取你狗命!”只是他流血甚多,这一动怒又泄了真气,手上露出破绽,被两棍打在肋下。只听“喀喀”两声,梁长老两肋具断,一时间剧痛钻心,坐倒在地。八名弟子见状,伸棍压在他的背上,令他动弹不得。

    林子言见梁长老疼得额上冷汗直冒,却紧要牙关,一哼都不哼,不禁佩服他的硬气。虽然丐帮内乱,轮不到他来插手,但梁长老这般惨状,却也让他起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想法。

    燕赤雪听林子言呼吸有异,似乎是正在潜运真气,猜到他心中所想,于是拉住他的手,略一摇晃,轻轻道:“静观其变。”

    梁长老身不能动,却仍是用嘶哑的声音骂个不休。钱人达笑嘻嘻地上前,凑近了对他说道:“梁长老,你们这些老家伙,武功是挺高,功劳也是有的,但见识还是太短。帮主早就动了杀心,你怎地一直不知?”

    梁长老微微一愣,突然觉得心口一凉,低头看去,一把匕首已插入胸膛。钱人达面带笑意,伸手快速一抽。梁长老大叫一声,向后倒去,片刻之间已然毙命。

    大片的鲜血涌出,染红了青砖,一位资历深厚的长老就死在眼前,可丐帮帮主郑弘义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依旧惜字如金,一言不发,厅中的气氛变得更为凝重。

    钱人达将匕首上的血迹擦干后,缓缓走开,转头向孙副帮主问道:“孙兄弟还有什么话想说么?”他刚杀了一人,现在脸上容光焕发,特别精神。

    孙副帮主站起身,森然道:“钱舵主若是想用一样的法子来对付我,怕是不太容易”说到这里,忽然感到双腿一软,不可思议道:“这这茶?”伸手一扫,将桌上的茶杯打落在地。

    钱达人笑道:“孙兄弟不必紧张,茶中的确有些东西,不过并非毒药,而是麻药。你武功很高,若没有这杯茶,钱某还真没胆量离你这么近说话。”

    之前喝过茶的戚长老一听茶中有药,急忙对郑弘义道:“帮主!这”

    见郑弘义点了点头,钱人达笑道:“戚长老是自己人,给他上解药吧!”一名骨干弟子立即奉上一枚药丸。

    孙副帮主冷冷地看着戚长老一口吞下药丸,并不说话,脸上也未显惊慌之色。

    钱人达对他道:“孙兄弟,你何必像梁根发他们这般固执?钱某对你向来钦佩,帮主也一直把你当作左膀右臂。你若是能顺从大意,此事一过,我钱某一定给你磕头赔罪,不敢怠慢。”说着就深深一揖,以示诚意。

    孙副帮主斜眼看着他,道:“顺从大意?你是要我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如今梁长老等七位首脑死于自己人之手,这一切又该如何揭过?”

    钱人达微微一笑,道:“这还不容易?鞑子高手夜袭钱府,意图将我丐帮首脑尽数围歼。大家肯定不会束手待毙,所以一起浴血奋战,杀退敌人。但这么一场恶战下来,总得死那么些人,是不是?”

    孙副帮主听后,哈哈笑了起来,讥讽道:“钱舵主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佩服佩服!”顿了顿,接着道:“但百密必有一疏,钱舵主,你真以为自己这次是算无遗策了么?”

    钱人达眯起双眼,道:“哦?论做事周密,钱某又哪里及得上孙兄弟?还请你赐教。”

    孙副帮主虽然浑身无力,但却丝毫不显颓然之态,回答道:“钱舵主,你们舵下的总掌事杨小六,在上月遭人暗算,险些丢了性命,你可知道么?”

    钱人达心中一凛,道:“我怎不知有这等事?真是奇了。”他看着孙副帮主,皮笑肉不笑地道:“听孙兄弟的意思,杨小六现在性命无恙?”

    孙副帮主道:“不错。那时他身受重伤,和我讲述事情原委之后,我立刻安排了一处隐秘之所,让他静养至今,以免再让那些心思险恶之徒出手加害。”

    钱人达直视着他,道:“我说为何孙兄弟今晚始终如此镇定,原来是早就和杨小六通过气。”

    孙副帮主答道:“在下虽然做了些准备,但奈何钱舵主足智多谋,又英雄过人,令人防不胜防。”他这么说,是在反讽钱人达茶中下药的小人行径。

    钱人达抽出匕首,走上前一步,道:“孙兄弟过赞了。”伸手一划,孙副帮主的胸口立刻多了一条血口子。钱人达这一刀下去,马上向后撤了一步,见对方果然毫无反手之力,才重新走近,笑道:“废话也不多说了,阁下是真的打算铁了心和帮主作对么?”

    孙副帮主“哼”了一声,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虽然不算什么大英雄、大豪杰,却也不屑与不忠不义之人为伍。”

    钱人达将匕首抵在他的心口,道:“很好,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说罢,缓缓向前刺入。

    孙副帮主眉头微微一皱,道:“钱舵主,我趁早提醒你一句,现在你可不能对我动什么手脚”

    钱人达一听他开口说话,手上动作立即慢了下来,原本一直存在于心中的疑团又浮现上来:“这姓孙的一向细心谨慎,既然他对今晚之事早有预料,难道就没做什么后手吗?”

    孙副帮主接着道:“我早就托了一位靠得住的朋友,将帮中发生的变故一五一十地写了下来,然后印了两百份小册子,并与他约定每天早上,在城中的一家包子铺门口碰面。倘若有一天他没见着我,就会将提前印好的册子散出去。一百份传给丐帮弟子,另一百份传给建康府中的武林群雄”

    钱人达闻言后大吃一惊,转头向郑弘义道:“帮主,这”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丐帮内乱可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他们残杀一众长老和舵主之事更不可外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钱人达今晚固然是出尽了风头,但这一切都是帮主郑弘义提前授意的,他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此刻面临这么一桩大事,他当然拿不定主意。

    郑弘义双眸中精光闪动,对孙副帮主道:“我丐帮家大业大,正所谓树大招风,难免会引来诽谤非议。但我想不论是我丐帮弟子,还是武林群雄,都能明辨是非。况且有我这个帮主坐镇,又岂能容许他人对我丐帮恶意抹黑?”顿了顿,他露出一丝笑容,道:“孙副帮主,你曾为丐帮立下不少功业。今晚大家力抗蒙古高手,你更是身先士卒,勇猛无畏。今后我丐帮上上下下,均会将你视为榜样,铭记于心。至于你的那位朋友在这建康府中,要找一个人又有多难呢?”说罢,朝钱人达一挥手。

    钱人达挺起匕首,向孙副帮主阴森森道:“你先走一步,等我捉了杨小六,便送他来见你”

    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厅门被人撞开,之前离去的两名亲信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口中喊道:“有敌袭!”

苍穹月悬(六)

    钱人达一愣,心中不禁茫然,之前他派这两名亲信率人去破庙清查,为的是确认除梁长老之外,再无“漏网之鱼”。m.www.uu234.net结果这两人神色惊恐,一身狼狈地跑了回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敌人又是谁?怎么有胆子袭击钱府?

    正在这时,忽地听见“嗖嗖”几声,紧接着厅中烛火尽数被暗器打灭。殿外乌云掩月,光线甚微,郑弘义隐隐看到有三个黑影从门外窜入,赶忙喝道:“有人进来了,大家小心!”同时身影一晃,快步来到烛火架前,右掌拍出,真气所到之处,瞬间炙热,一排蜡烛随即亮起。

    他刚做完这一番动作,微感后脑有风,立刻一个闪身。敌人一刀劈空,紧跟着往斜上一撩,砍他腰侧。郑弘义借此空当,已抽出一根约手臂长短的短杖,往腰间格挡。“锵”地一声,刀杖相交,敌人身影微微一顿,又疾攻而来。

    此时,他已看清厅中景象。三名敌人都身穿黑色斗篷,面戴鬼面具,使用单刀。他们手上戴有手套,浑身上下,不露一寸肌肤。除了自己这边的一名“黑斗篷”外,戚长老和许长老正联手围攻一人,剩下一人却身形飘忽,只可见一个黑影外包裹着一团白光。那白光一与人触碰,立刻溅出血来。

    钱人达不住地往角落躲去,一边将身旁的骨干弟子往前推,一边慌乱地喊道:“大家不要怕,快结莲花阵御敌!”奈何敌人出手太快,他这一句话刚说完,又有六七人被砍刀在地,喉头鲜血狂喷。

    另一边,许长老的“灵蛇杖法”精妙多变,一伸一缩,宛若毒蛇出击,身侧的戚长老使一条软鞭,正挥地虎虎生风。丐帮六大长老各有所长,均是武艺高强,若真要论个高下,死去的梁长老可排第一,许长老则是当之无愧的第二。许长老与戚长老二人联手,绝不会弱于一名绝世高手。但那黑斗篷出招诡异至极,手中之刀又快又怪,刚拆了不到三十招,戚长老“啊”地一声大叫,手腕鲜血长流,软鞭脱手。他兵器一失,许长老立感压力倍增,不到三招,只觉两肩一痛,手中铁杖拿捏不住,掉落在地。

    许长老侧眼看去,一边郑弘义仍在苦斗,而钱舵主与柳舵主已被制服,原本厅中的四十余名骨干弟子全部被杀,有股浓烈的血腥味正弥漫开来。他长叹一声,心知败局已定,只是心底依然不解,不知这三名“黑斗篷”是什么来头?

    突然之间,只听上方传来“喀嚓”一声,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尘土飞扬之中有两个身影从天而降。厅中众人都大吃一惊,他们都自恃武功了得,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根本没发现屋顶还藏有两人。

    这二人一男一女,男子穿灰色宽大长袍,外貌潇洒俊秀;女子着黑色紧身竖褐,容颜冰雪清丽,正是林子言与燕赤雪。

    原来方才“黑斗篷”出刀杀人之时,燕赤雪发现死者都是咽喉中招,不禁大感怀疑,觉得这与李府凶手的作案手法异常相似。同时林子言见厅中血肉横飞,丐帮弟子一个个都死于非命,心中不忍,两人略略商量之后,决定立即出手。

    林子言心知“黑斗篷”的刀法不容小觑,所以人尚在空中,便双掌相错拍出,一招“风扫落叶”,以内力回护全身。果然有一名“黑斗篷”挥刀向他抢攻,但撞上了他的真气,身形一滞,速度瞬间减缓。

    林子言平稳落地后,右掌向前一推,接着左掌跟进,两股掌力合并,直奔对方而去。那“黑斗篷”脚步一滑,从侧边绕过,接着举刀攻来。但林子言连连挥掌,掌力时而曲折,时而平直,不论对方走位如何刁钻诡异,皆笼罩在他的掌风之下。黑斗篷刀法固然高强,但受困于强劲的掌力,始终进不了林子言身遭一丈以内,一柄五尺单刀又如何砍的到他身上?

    一旁的几人都看得呆了,许长老不禁喝彩道:“好厉害的少林‘追风掌’!好深厚的内功!”

    许长老见识不凡,林子言使得正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追风掌’。说起少林派的高深掌法,多为世人熟知的是“般若掌”与“金刚掌”,而“追风掌”却名气不大。这倒不是“追风掌”有什么地方落了下乘,而是因为这路掌法对内功的要求过分严苛,十分难练。若没有林子言这般深厚的内力,就算掌力再强,也无法做到聚而不散,难免有违“追风”之名。

    正当林子言两袖飘飘,出掌如风之际,另一侧的燕赤雪已化身为一道黑色残影。她与那名“黑斗篷”以刀对刀,以快打快,互相抢攻,旁人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有密集的金铁相交之声不绝于耳。

    突然之间,“叮叮”声响缓了下来,逐渐变得越来越稀疏。与此同时,一滴一滴的血花从两团黑气中飞溅而出,戚长老看得眼花缭乱,抚着长须向身边的许长老问道:“是谁受伤了?是那小女娃子吗?”许长老一会儿看看林子言,一会儿又转头去看燕赤雪,道:“女娃子刀法厉害,已占了七成上风了。”

    过了半柱香的工夫,除了“呼呼”风声外,已全无兵器相碰之声,燕赤雪身边的青砖染上了一圈猩红,却不是自己的血。与她交手的“黑斗篷”喘息粗重,出刀速度明显减慢,燕赤雪心知胜券在握,矫喝一声,一道刺眼的寒光闪过,黑斗篷持刀的那条手臂脱肩飞出。

    忽地厅中一暗,烛火又给打灭。燕赤雪猜到对方心生退意,道:“想走?没那么容易!”正要上前擒拿那名受伤的“黑斗篷”,猛然间斜侧里有股劲风袭来,她心中一凛,抬手挥刀格挡。“哐”地一声脆响,手中之刀与一件金属钝器相撞,自己的虎口连同半条手臂都给震得发麻。

    便是这么一瞬,许长老与戚长老等已重新点起烛火。林子言走到燕赤雪身边,低声问道:“刚才怎么了?”燕赤雪摇摇头,道:“没事。”她抬头一看,那三名“黑斗篷”果然已经趁机逃走。

    燕赤雪纵身追出殿外,徒见茫茫夜色。她四处搜查了一番,并未发现有新鲜血迹。那名“黑斗篷”断了一臂,血流如注,但在刚刚那一瞬,就用了什么手法止血包扎,居然没留下一点线索,足见手法之老练。

    无奈之下,她只得反身回到殿中。林子言问道:“怎么样?”燕赤雪答道:“那三个家伙做事挺干净,暂时没看到什么线索。”

    林子言伸手向上一指,道:“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燕赤雪抬头望去,只见横梁上钉着一柄单刀,连着一条断臂,正不断往下淌血。

    “咳咳呼呃呼呃”,厅中传来一阵时而沙哑,时而尖锐的吸气声。林子言与燕赤雪转头看去,只见丐帮帮主郑弘义脸色惨白,虚弱地坐在正中的凳子上,一手用力捂着喉咙,指缝中不断溢出鲜血,看来是刚刚在交战中,要害中刀,性命难保。

    他口中有血沫不断涌出,断断续续地艰难道:“你真是算算的妙啊还是让你你赢了”这句话他是看着孙副帮主说的。

    许长老见郑弘义的声音越说越低,知道他大限将至,心中不禁难受,上前道:“帮主”

    “别过来!”郑弘义喝道,但随即神情渐渐放松下来,气若游丝道:“我我我是丐帮帮主,我要重振丐帮,号令群雄我是丐帮帮主,你们都得听我的我才是丐帮帮主”声音最终低不可闻。

    林子言觉得郑弘义的所作所为过于很辣,所以对他并无好感,但见到这么一名威震江湖的大人物毙命于眼前,心中也颇有感慨。他与燕赤雪对视一眼,同时又觉得疑惑。郑弘义一手杖法使得出神入化,刚才与那名“黑斗篷”相斗许久,始终没有落得下风,怎么突然之间会给一刀砍中要害?在烛火熄灭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燕赤雪环视四周,视线扫过许长老、戚长老等人的脸,心想:“刚才在黑暗之中,是谁向我突袭出手?”看向孙副帮主的时候,她的目光稍作停顿,想道:“这孙副帮主也是个厉害人物,不声不响,后发制人,到最后自己占了所有好处。若不出意外,他就是丐帮的下一任帮主了。”

    正在想到这里,一旁的许长老朝两人拱手道:“丐帮遭逢大难,有幸二位朋友恰好经过,助我等共退强敌,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他果然是老江湖,这么短短一句话,轻描淡写的带过了刚才发生之事。

    林子言还了一礼,道:“不敢。我二人无意间闯入贵帮之地,多有叨扰,还请恕罪。”

    许长老见他武功高强,却态度谦逊,甚是满意,点头道:“好说,好说。我瞧公子在‘追风掌’上的修为已达大成之境,莫非是少林派天鸣方丈的得意弟子,‘河洛金刚’华凌风、华大侠?”因为少林七十二绝技绝不外传,所以许长老对自己的猜测十分确信。他接着转头对燕赤雪道:“那这位想必就是华夫人了。久闻不如一见,二位郎才女貌,珠联璧合,果然不愧为江湖上的一段佳话。”

    许长老的话还未说完,林子言已觉得十分尴尬,悄悄望了燕赤雪一眼,见她侧过头去,恍若不闻,但原本白皙的脸颊却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虽然许长老言辞恳切,态度恭敬,但林子言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占这个便宜比较好,于是解释道:“在下姓林,名子言,阁下怕是认错人了。”

    许长老一愣,惊奇道:“什么?你你不是华大侠么?”

    林子言笑道:“不是。在下久仰华大侠的威名,但与他从未见过面。莫非我与他的长相有些相似吗?”

    一般来说,江湖上叫错别人名字,是一种不敬之举,但许长老见林子言未露不快之意,也松了口气,道:“惭愧!我见公子仪表堂堂,年纪轻轻,却身负少林绝技,这才犯了糊涂,还望林公子莫要怪罪。”

    两人说到这里,燕赤雪的神情已恢复如常,问道:“刚才那三名‘黑斗篷’武功了得,不知是什么人?”

    许长老反问道:“不知姑娘是”

    燕赤雪道:“在下姓燕。”

    许长老与戚长老等众人一听她姓燕,又联想到她的外貌武功,吃了一惊。许长老神色微变,道:“原来阁下是燕”

    燕赤雪一摆手,道:“叫我燕姑娘罢!今晚按江湖规矩办事。”

    此言一出,众人都松了口气。许长老点头道:“那好。实不相瞒,关于那三名‘黑斗篷’,我也是一头雾水。他们出刀奇诡,与江湖中常见的刀法大相径庭。我瞧他们不像是武林中人,更像是专门受训的杀手,但但这样的人,怎会和我丐帮有恩怨呢”

    此时,原本没出声的孙副帮主站起身来,朝林、燕二人一拱手,道:“那三名‘黑斗篷’残杀帮中四十余名骨干弟子,又害死了郑帮主。若非二位及时相助,想来我们剩下的这些人也难逃毒手。我丐帮初逢大变,有很多事情都还没搞清楚,但这些年来,丐帮深受江湖中人的敬佩,从未树敌,要说真正视我丐帮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那便只有蒙古鞑子了”

    孙副帮主吐字有力,整个人精神抖擞,看样子在刚才那段时间里,他已经用内力化解了麻药的药性。

    听到“蒙古鞑子”四个字,许长老与戚长老不由得回过头向钱人达看了一眼。巧的是他刚才也说过“鞑子高手夜袭钱府,意图将丐帮首脑尽数围歼”这样的话。

    钱人达半倚着一处墙根,身上沾满了鲜血,脸色白的像纸一般,连连摇手,道:“不不是,这跟我没没关系我也差点就死死在他们刀下了。”这话倒不假,他被刚才的血腥场面吓破了胆,说话也不连贯了。

    孙副帮主重重地“哼”了一声,面带沉痛,道:“倘若六大长老齐至,与我等一起联手御敌,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如今我丐帮我丐帮”环视四周躺落一地的尸体,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许长老等都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响。众人转头望去,只见黑暗中闪烁着无数火把,正在快速靠近。

    “副帮主!我来迟了!啊这这怎么回事?”为首之人大概四十岁年纪,一脸络腮胡。他见到厅中情景后,顿时大惊失色。

    孙副帮主摇头道:“却不必提了。尤老三,外面情况怎么样?”

    尤老三狠狠地朝着钱人达瞪了一眼,转头向孙副帮主道:“禀告副帮主,属下带领绍兴舵的弟子,将钱府内外的反叛之众一网打尽。另有杨掌事率兴元、隆兴两舵的弟子在城中搜捕钱人达手下的逆党,以保没有漏网之鱼!”

    孙副帮主点点头,道:“有劳你了,请再另派一队人马,去城北的关公庙,收收敛遗体。”

    尤老三“啊”了一声,惊道:“难道章长老与程长老他们已经”

    孙副帮主沉默片刻后,肃然道:“不论如何,惨剧已然发生,等一切调查清楚之后,任何参与其中之人都将按罪行罚,绝不姑息,定要还大家一个公道!”接着他俯身拾起郑弘义掉落在地的短杖,将其横着捧起,对众人朗声道:“郑兄弟虽然做了些糊涂事,但他毕竟是咱们丐帮的帮主。如今他被来路不明的敌人杀害,我们非得为他报仇雪恨不可。俗话说群龙不可无首,在这困难当口,我便接过这根‘莲花杖’,暂代帮主一职。只是我孙某无德无能,待他日寻得真正有才识之人,自当退位让贤。”

    燕赤雪望着他手中的‘莲花杖’,若有所思。

    丐帮众人听他说完后,“嗡”地小声议论开来,其中有人高声道:“论资历、武功和见识,帮中还有谁能比得上副帮主?我们大伙儿谁都不服,只服你来做帮主!”

    人群中立刻响起不少附和之声。许长老等剩下的首脑有的心虚,有的羞愧,也均默不作声,未提出异议。孙副帮主见状,将莲花杖系在腰间,拱手道:“那便多谢各位兄弟的抬爱了!”

    此时,人群中有一人道:“眼下还有一件要紧大事。几日后就是武林大会了,到时候该如何向群雄交代?还请帮主拿个主意啊!”此话一出,群丐面面相觑,脸上都泛起苦色。

    本来举办这种武林大会,不论是何动机,都得做得风风光光地,向江湖中人一展雄姿。但现在因为两派内斗,帮中的长老舵主死伤过半,连旧帮主郑弘义都给不明不白地抹了脖子。以丐帮所剩的实力,又如何能领导群豪,抗蒙卫国?这其中的原委若真的说出去,只怕会令天下英雄耻笑。

    孙副帮主双眉一挺,巍然而立,正色道:“我丐帮纵横天下百余年,享誉武林,做下了多少大事?出尽了多少风头?但世间之道,从无一帆风顺的道理。风光够了,难免就叫你栽个跟头。此次劫难之后,我丐帮虽然陷入低谷,但只要不忘初心,不畏艰难,东山再起不过是早晚之事。大丈夫做事一向行得正,坐得直,倘若别人问起发生了什么,咱们堂堂正正,以实相告又有何妨?况且,想看咱们的笑话,他也得有那个本事,难不成当我孙某的这对铁掌是吃素的么?”

    听得他这一番义正严辞,群丐皆是欢声雷动。

    正在众人热情激昂之时,孙副帮主转身朝林子言与燕赤雪道:“林公子,燕姑娘,二位出手相助之德,孙某铭诸五内。以后若有什么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尽管吩咐,孙某绝不敢推辞。”这几句场面话说的固然好听,但其实言辞中却有送客之意。

    燕赤雪本来就无意插手丐帮内务,毕竟此行的主要目的乃是打听“夜鸦林密会”的相关情报,于是回答道:“孙副帮主太客气了,不过用不着等到以后,我现在就有一件事想请教。还请尊驾借一步说话。”

    孙副帮主一怔,目光看向林子言。

    林子言微微一笑,道:“我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孙副帮主道:“好吧,二位请随我进里屋说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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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木介绍:
一百五十年前,有一人勘破了“长春木”的奥秘,从此掌握天地大道,留下传世神话。
一百五十年后,北疆蒙古咄咄逼人,南域大理蠢蠢欲动,中原赵宋王朝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在这三国纷争,烽火漫天的时代,不管是朝堂中的王侯将相,亦或是江湖中的芸芸众生,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
成吉思汗的一众子孙能否如愿一统天下?
大理皇帝段智祥能否真的逐鹿中原?
陷入危机的赵宋王朝能否反败为胜?
深陷爱恨情仇的江湖儿女又该何去何从?
······
而那令无数人津津乐道,贪恋向往的“长春木”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
长春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长春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长春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