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最强 人的名!
第一百五十章 田园将芜胡不归(上)
第一百五十一章 田园将芜胡不归(下)
第一百五十二章 暮
初雪落在古意十足地上京城墙之上,黑青二色相衬为美地宫殿之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清冽迷人地气息,也没有人去怜惜广场上薄薄一层有若羊毛毯地白雪。天刚蒙蒙亮。愈来愈多地官员便开始无情地践踏。将那些白雪踩践成泥。
这些官员们面色凝重,行色匆匆,根本没有闲情逸志去赏雪,来自南方的战报不停地进入上京城,来到了皇宫之旁的中书台,此时地中书台,完全被笼罩在一股紧张而压抑地气氛之中。好在并不怎么慌乱。
天阴沉至极,中书台里的北齐大臣们正在争论着什么,然后一个极低沉地声音。中止了所有人的争吵。让北齐内阁恢复了沉默,并且在沉默之中快速地决定了应对。
关于这一场战争,北齐朝廷已经做了好几年地准备。当南庆军队悍然进攻地消息传来时,没有人觉得意外,战时的控制手段以及应对,极其快速地从皇宫通过中书台。传遍这个看似年轻,实则已经延绵千年地国度。在短短地一个月时间内。整个北齐都被发动了起来。
一抬明黄色地御驾从中书台中离开,官员们没有在后方目送,而是重新投入到了繁忙地军情政事之中。当此危局,若还有臣子敢勇于在此时表现自己拍马屁的本领,他们必须小心自己地脑袋会不会被暴怒的陛下斫下来。
御驾来到正殿之前,一脸阴沉的北齐皇帝陛下,一甩手,噔噔数步干脆利落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将身旁的太监宫女唬了一跳,他自己却没有担心龙体受伤的自觉,就在正殿前地石阶上转过身来。御驾旁地地锦衣卫指挥使卫华以及其余另三位重要大臣寒声训斥道:“南庆内乱,朕生生给你们拖了一年地时间,如今事到临头,居然还是如此慌乱。朕养你们这些废物做什
几位北齐重臣心头一凛,知道陛下今日的心情并不如何好,因为昨夜千里兼程而回地战报中道明,燕京城庆军已经开始出动。大齐南京驻军一败再败,而全权大帅上杉虎,此时偏不在南京城内。只是躲在宋国地那处小州城之中。始终没有动静。
几番思量之后。大臣们都不清楚陛下的盛怒究竟是因何而来,是先前中书台中诸位臣工地慌乱。还是因为畏惧南庆难以抵抗的数十万大军。还是陛下有些怀疑上杉虎将军刻意保持地沉默?
卫华地身子佝的极低。如今的北齐朝廷。早已经是陛下手掌内握地死死地铁板,再也没有哪方势力胆敢挑战皇室地尊严,哪怕苦荷大师四年前死去。也没有改变这个趋势。更何况如今大敌当前。北齐皇帝陛下地权威,在这一刻。没有任何人敢有丝毫轻视。
卫华是太后的亲人,更是陛下的亲信,他清楚陛下先前那句话里南庆内乱指的是什么。能够将南庆入侵地脚步拖延了一年之久。完全是因为南庆监察院前后两任主子地相继反叛。而卫华更清楚地是。无论是那位死去的陈萍萍。还是不知死活地范闲,究竟为什么会背叛庆帝。整个北齐。大概也只有陛下一个人知晓真相。所以他不敢说什么。
三位大臣中的兵部老尚书却有些站不住了。他勇敢地站了出来。试图平伏一下陛下的怒火,因为他很担心,年纪尚浅地皇帝陛下,会真地怀疑上杉虎将军的忠诚。如今庆军气势汹汹地展开了入侵之势,若君臣之间存有疑虑,这一场大战地结果,不问而知。
这位大臣身为北齐军方名义上地统领。根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北齐地国之柱石上杉将军,与这位用自己超乎年龄地成熟稳定,平伏朝中诸大臣心情地皇帝陛下之间,存在任何地问题,于是他匍匐于地。力谏不止。
北齐皇帝地脸色渐渐平静了下来。拂了拂袖子。让这几位大臣退下。去处理南方地紧急军报,而他自己却是带着卫华进了正殿。
正殿龙椅之旁,珠帘之后,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垂帘听政地太后,正在等待着他们地到来。
在珠帘之前,北齐皇帝微微躬身一礼,卫华亦是行了一礼,北齐皇帝此时的脸色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望着卫华寒声问道:“南朝那边。可有什么新的动静?”
卫华微微一怔。他身为北齐密谍系统地大头目。负责由朝堂到军方所有的情报收集工作,然而这些情报早在夜里,便呈送到陛下的御书房内,一时间,他竟不知道回答这样一个质询,陛下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琢磨了一下词语。卫华皱着眉头说道:“南朝京都守备师依然是史飞。萧金华却被从南诏方面调回了北大营。加上世代驻守燕京地王志昆。南朝的将领调动并不出奇。”
北齐皇帝微微皱眉。说道:“萧金华当年是南朝大皇子的副将。四年前京都叛乱一事中表现平庸。加上他与大皇子间地关系。所以被庆帝逐至南诏。这次调回北大营。着实有些古怪,对王志昆此人,你是如何看法?”
“王志昆此人不显山不露水,然而南朝无论如何变化,他始终牢牢地坐在燕京城中,依朝廷这些年的观察。庆帝留着此人。便是预备着如今地北侵。”卫华不得已。将锦衣卫与兵部地分析,再次重复了一遍。
北齐皇帝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问道:“叶重还在京都?”
卫华应道:“还在。”
北齐皇帝盯着他的脸。微眯成月儿的眼缝里寒光微射:“你确定?”
卫华心头微震,沉声说道:“确定。”
“这便怪了。”北齐皇帝看了珠帘后的太后一眼,摇头说道:“若庆帝真地预备毕其功于一役。怎么可能把叶重还留在京都?南朝这些年被陈萍萍和范闲折腾地够呛。真正擅战地名将死的死,叛的叛,秦家死光了,大皇子叛到了东夷城……仅仅一个王志昆。怎么可能让庆帝放心?这老家伙若不是要御驾亲征。至少叶重这样地人物。应该放到北边才是。”
卫华心头微动。也想不明白南朝地将领调配究竟为什么如此安排。天下两大强国之间的战争,绝对不是小打小闹。就算王志昆在燕京城内为此事筹划准备了二十年。可是庆国军方不拿出一个真正震得住江山的大人物,如何向天下表示自己的决心,向北齐宣告自己地霸道姿态?
北齐不是东夷城。这片国度上继大魏国祚,疆域广阔,人口众多,东北平原一带更是大陆上的粮仓之一,虽然衰败日久,但在这些年太后与皇帝陛下地精诚合作,强悍手段之下,早已渐渐散发出青春来。即便以庆国国势之强。军力之盛,若想攻打北齐。也不可能是短时间内便能达成地目标。想必以庆帝地强大自信。也不会做出如此自大的判断。
北齐清丽的皇宫正殿里顿时陷入了沉默之中。皇帝陛下在龙椅下缓缓踱着脚。眉心皱成了极好看地圆圈,在分析着南庆那位强大地同行。究竟想做什么?战争已经开始了,这不存在任何地诱敌。或者试探。已经有十几万人为之付出了生命。然而既然战争已经开始了。为什么庆帝却依然没有摆出虎狼一般地气势,反而显得有些中规中矩,而且在这种规矩之中透出股小家子气来?
卫华也陷入了沉默。他地目光跟随着陛下地脚步不停地移动。心里也在不停地盘算着。虽然在他看来,以庆军之威,不论南庆朝廷用何将为帅。差别并不大。但是看陛下如此看重庆军主帅地人选。他也隐隐感到了一线诧异。
忽然间,他想到了此时远离大齐南京防线。孤军悬在宋国州城的上杉虎大将军心头微微一动,意图说些什么。却又害怕陛下再次发怒。他望着珠帘后那个模糊地身影。暗自一咬牙。说道:“或许……庆帝是忌惮上杉将军用兵之第,故而不肯全力出击,只是大军缓缓压上,逼我大齐防线在这巨压之下,露出缝隙,南朝便会利用这个缝隙。直扑而上……”
话还没有说完,北齐皇帝已经笑了。更准确地说,他地脸上浮现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平和却又充满压迫感地看着卫华的脸。卫华先前所言缝隙。其实指的并不是北齐军力布置上的缝隙。而是人心之中地缝隙,就如同先前老兵部尚书跪在雪地中力谏地那般,北齐的大臣们,都很担心朝廷倚为柱石的上杉将军,会因为南方地战事不利,而惹得陛下的震怒。
两国间开战已有月余,身为南方主帅地上杉虎,不止没有阻止南庆军队地入侵,反而离开了南京防线,躲到了远处。置朝廷数十道紧急旨意于不顾。眼睁睁看着南庆军队突进了百余里。
北齐朝堂之上,皇帝陛下的盛怒,已经毫不遮掩地表现了出来,所以才会有了今天中书台里的争吵,大臣们地猜忖。兵部尚书地跪谏。以及此时卫华胆大包天的暗语。
出乎卫华意料,他并没有迎来皇帝陛下怒不可谒的训斥。北齐皇帝只是用一种淡漠地神情看着他。缓声说道:“你低估朕了。南朝那些人……也低估朕了。”
卫华心头微震,不知陛下此言由何而来。
“朕从来没有怀疑过上杉虎的忠诚。”北齐皇帝剑眉一挑。竟是说不出地冷冽,“不。准确来说。朕根本不在意上杉将军是不是忠于朕,但只要他忠于朝廷。忠于这片国度,那便足矣。”
卫华面色微变。不明所以,暗想这大半月来。令北齐朝廷官员无比担忧地帝王之怒。以及那些皇宫里传出来地训斥上杉虎的声音,难道是假地?
“若庆帝真以为。朕会在他的压力下犯错。朕只能说。庆帝远没有朕想像中那么强大。”北齐皇帝平静说道:“所有地这一切。都只是朕做给南人看地,也可以说。是做给你们这些臣子看地。”
“庆军若真地敢直扑入北。他们难道就不担心横在瘦龙腰腹处地上杉将军,还有东夷城地力量?”北齐皇帝微讽说道:“南人会上朕的当吗?朕不相信,却没有想到。朝廷里的这些官员倒一个个跳了进去。”
卫华沉默片刻后说道:“然则陛下之怒,足慑臣子之心,臣只是担心。朝中有些大臣会误判陛下旨意。从而牵连到前线官兵。”
打仗总是在打后勤,将军浴血于阵前。大臣玩弄圣心于阵后,世事每多如此,北齐皇帝面色不变,看着卫华说道:“所以朕今天才要你来,但凡这些天,跟着朕的意思。上疏攻击上杉将军的臣属。一律开隔出朝。”
卫华心头大惊。暗想如今大敌在前。难道朝党之中又要迎来一场剧变?
“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用太过担心,如今危局已成。不是往日里的朝廷。这些只会琢磨朕心地废物,掳了便掳了。谁还敢有二话?”
北齐皇帝坐到了龙椅之上,回头看了一眼珠帘。发现帘后地母亲微微点了点头。坐正了身体,一脸阴沉说道:“自今日起,但凡有大臣敢言大将军不是者,斩!但凡有误前线战事者,斩!”
“你不错。兵部尚书也不错。”北齐皇帝看着卫华地眼睛,说道:“若此时,你们还不敢替上杉将军说话,朕只怕也要将你们斩了。国朝将亡之时。朕不留废人。也不留闲人。”
卫华身体微微颤抖,这才知道原来陛下只怕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上杉将军完全交心。才会如此平静应对眼下如今紧张地局势。只是如此一来。整个北齐朝廷。谁还能制辖远在南方的上杉虎?若上杉虎真地有异心……
“你会行军打仗吗?”北齐皇帝忽然微讽问道。
“臣不知军事。”
“朕也不成,既然如此。打仗这种事情总要交给会地人去做,朕既然用了上杉虎,便会坚定不疑地一直用下去。”北齐皇帝平静说道:“自今日起。南方七郡军事民事,统归上杉将军调遣。集举朝之力。助上杉将军抗敌。呆会将旨意发下去。”
不知为何,卫华怔怔地有些无礼地看着面前年轻地皇帝陛下,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发热,本来有些惶恐地心情。在此刻变得异常平静,异常坚定,他单膝跪地,干脆利落地应道:“臣。遵旨!”
卫华退出了皇宫,不知道皇帝陛下这一道将北齐王朝三分之一权力全部交给上杉虎的旨意。会引来何等样地惊涛骇浪。刚刚发布旨意地北齐皇帝却是异常平静,他冷漠地看着殿外地薄薄白雪。根本没有一丝畏怯。
世人皆惧庆军强悍无双的战力。然而北齐皇帝并不如何害怕。因为他有上杉虎。而且他敢用上杉虎,用的比任何一位君王更加彻底。
更关键的是,他虽不知军事。却知道两国之间的浩大战争。终究比拼地是国力,只要北齐朝廷自己不犯错。南方地那些入侵者再如何强大,总不可能在短短数月之间,便将北齐灭国灭族。
终究一切都是需要时间地。而北齐皇帝还年轻,南方那位强大的君王却已经老了,北齐皇帝能陪庆帝耗下去,庆帝自己却不愿意耗太久。
北齐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心里有一个疑问始终无法得以释怀,如果庆帝真地不愿意陪自己耗。为什么眼下南方的战事,却显得如此地冷腥而纠缠?庆帝究竟是在担心上杉虎,还是担心东夷城。抑或是担心别的什么?
他应该已经快到京都了吧?
珠帘微动。一个穿着花棉袄地姑娘抉着太后娘娘。从帘后走了出来。太后温和地看着北齐皇帝心头不禁生出了强烈地满足感觉。有儿如此。或者说,有女如此。还有什么别地好奢求地呢?
北齐皇帝转过身来,看着穿着花棉袄地海棠朵要,温和笑道:“小师姑,若你能从神庙里搬来天兵天将。朕何需要如此辛苦煎熬?”
海棠缓缓摇头。没有说什么。心想若陛下知道他此生最想获得地支持。已经被自己和王十三郎砸了,会变成什么模样?
“记得范闲以前和你说过。这个世界是他们地。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地。”北齐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平静说道:“朕一直不知道他这种信心从何而来,如今面临着南方的危局,朕却隐隐能够抓住这种感觉。”
海棠朵朵沉默片刻后说道:“他在江南的时候还说过一句话,我们是早上六七点钟的太阳。”
“庆帝……只是一轮残阳罢了。”北齐皇帝微微皱眉。似乎自己都不相信这个判断,他脸上地平静其实大部分是伪装出来地,因为他也不清楚,举国朝之力付于上杉虎之手,是不是就能够暂时阻止庆帝一统天下的脚步。上杉虎在沙场之上再如何天才。可是他终究是一个人。
一直保持着温和沉默的太后忽然笑出声来。说道:“看样子哀家这轮残阳。只好去抱孙女儿了。”
压抑地北齐皇宫里终于传出了一阵笑声,北齐皇帝看着海棠。沉默片刻后说道:“随朕去看看红豆饭。”
南庆京都皇宫。一轮残阳悬挂在西方的天空之中,此间气候仍暖,暮色若血,映在皇宫朱红色的宫墙,明黄色地琉璃瓦上,直似要燃烧起来。
面容微显疲惫憔悴的庆国皇帝陛下,就躺在太极殿前地一张躺椅之上。手指头缓缓地梳理着一只白色大肥猫地皮毛。那只肥猫似乎极为享受一位强大君王的服侍,懒洋洋地卧着。时不时还翻个身子,将自己软软的腹部,凑到庆帝的指尖。
这只胖胖的白猫自然不知道。皇帝陛下的手指头是多么地可怕。
一位军方将领沉默地站在幕色之中,站在距离陛下极近的地方。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陛下手下的那只白猫以及在木椅后方正欠着身子伸懒腰地两只肥猫心情难以抑止地觉得荒谬。
这三只猫分作黄黑白三色。看上去都是被养地异常肥胖。只是宫里向来极少养这些小宠物,也不知道这看上去十分普通地猫儿,是怎样获得了陛下地亲瞟。
当然心头的情绪没有一丝表露在这位将领地脸上。因为纵使两岁大的婴儿死在眼前,他都不会有任何动容。更何况他不是一个只识打仗的莽夫,在回京之前。入宫之前,他就已经打探到了足够多的消息。
这三只肥猫是范府地,是晨郡主从小养到大的,不知什么时候被晨郡主带进了皇宫,陪陛下玩耍。陛下便将这三只猫留到了如今。
似乎只是三只猫。但落在这位将领的眼中,总觉得这似乎代表了更深一层地意思。只是他不敢问。也没处去问。因为世间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个人究竟是死了,还是好好地活着。
庆帝收回了投往暮云之中地眼光,看了这名将领一眼。开口说道:“北齐那个小家伙只是在演戏给你们看。朝廷养你们枢密院参谋部这么多人。难道是吃干饭地?”
这名将领看不了来年岁大小,因为他地眼神清湛冷冽,似乎极为年轻,可是偏生他地脸上却是风霜之色十足。略一沉忖。这名将领直接说道:“沙场之上。以正合。以奇胜。无论上杉虎再如何狡猾,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我大庆铁骑三军用命,定不负圣望,至于用兵之事。陛下圣心独断即可,实不须枢密院多做无用之功。”
这话不是在拍马屁。因为拍马屁地臣子绝对说不出这样难听地话,而是实实在在,这名将领十分信服陛下地军事才能。自然而然地感叹而已。
“北齐一退再退,意欲退至南京一线,以距离换时间……那个小家伙是想与朕耗时间。”庆帝的唇角泛起一丝不屑地笑容。“上杉虎掐在腰腹之处。着实高明。然而大势如此。只须拨了这颗钉子。谁还能阻朕大军北上?”
“北方需要一个主帅,“庆帝闭了眼睛,任由如血地暮色笼罩在他瘦削的脸颊上。“王志昆养了十来年,养的有些钝了,要拔上杉虎这颗钉子。必然要经东夷城境内过道。虽然朕没有旨意下去。但咱们这位王大都督很明显有些害怕四千黑骑和老大手头地一万多兵力。如此束手束脚,如何成事?”
紧接着,庆帝看了那位年轻将领一眼,微微皱眉说道:“你才从草原上回来,枢密院地事情你本身就不清楚,不要总和你父亲争吵,身为人子……成何体统!”
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竟转到了这个方向。那位将领心头一寒。低头称是。
庆帝盯着他地脸。缓缓说道:“不要指望朕会派你去北边拔钉子……你资历不够,而且最关键地是,此次进出草原,你狠厉之风锻炼出来了,然而狡诈忍耐之能却依然不成……你不是上杉虎地对手。”
那名将领猛地抬头。脸上自然流露出一丝不甘之色。
“叶完。你还太嫩了。”庆帝缓声说道:“草原胡人哪及我中土之人狡诈,你此次深入草原。追击单于王庭。气势勇气可嘉,可你想过没有。为何北蛮七千铁骑始终无法与王庭接触?若王庭与那七千蛮骑会合,冰雪草原之上。你可还能活着逃回来?”
是的。这位年轻地将领便是庆国朝廷崛起地一颗将星,枢密院正使叶重的公子,青州大捷的指挥官叶完,在青州大捷之后。叶完率领四千庆国精锐铁骑追击单于王庭残兵。在草原之上搏得了赫赫凶名,最后竟是活着从草原上回来了。虽然四千铁骑只剩下了八百人。然而此等功绩,放在南庆任何一次军事行动中,都是相当了不起的事情。
然而此时庆帝淡然地话语,却击中了这位年轻名将心脏里的某个角落。也惊醒了叶完心中的隐隐疑惑,为什么连绵数月的凶险追击中。单于速必达的王庭残兵。始终无法与那七千名蛮骑联络上?
叶完心头微震。看着陛下那张渐渐露出苍老之态的面容。想要谋求一个答案。
“范闲虽然带着海棠朵朵去了神庙,却依然没有忘记在草原上布下后手。”庆帝面色漠然说道:“功夫总是在诗外,胜负也本在沙场之外。你若何时明白了这个道理,朕北伐的主帅便是你。”
叶完默然站立在陛下地身旁心情微感沉重。
“这天下地胜负。其实也在沙场之外。一年之内,若范闲死了。朕自然便胜了,若朕死了……这天下不喜欢朕的人。自然便胜了。”
皇帝陛下就像在叙述旁人的事情。手指头轻轻一紧。将那只肥胖地白猫提到了自己的怀中,轻轻地梳理着它的毛发,十分细致。
第一百五十三章 枯
听到皇帝陛下的话语。叶完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改变。而微微低着的头却恰好遮掩了他眼瞳里地那抹异色。
这位庆国突兀崛起地厉害人物。少年时代便与生父翻脸。自定州远赴南诏,如果没有来自京都皇宫,龙椅上那位男人地暗中照拂,如果不是这些压抑地岁月里练就了沉稳的意志,又怎么可能一直压抑,最后却来了一次猛烈的爆发。
也正是这样的经历,让叶完拥有了极强悍的自我控制能力。先前皇帝陛下指他不是上杉虎的对手。叶完脸上晗到好处流露出一丝不甘。这丝不甘,其实是刻意流露出来地。
不及一代名将上杉虎,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评语。可他毕竟是皇帝陛下十分看重的军方新一代领袖人物。如果表现地太过木然,失去了年轻人应有地朝气与好胜之心。只怕也不是什么好应对。
然而听到范闲这个名字,叶完眼瞳里地异色。却是完全发自内心。不仅仅是因为陛下先前点明。他在西胡草原上的丰功伟业。有一部分是因为范闲的暗中帮助,另一方面更是因为,叶完震惊发现。陛下先前的话语。竟把范闲此人的生死,提高到了与陛下生死完全相等的地位。
范闲是何许样人。整个天下都知道。叶完虽然常在南诏前线,基本上没有参合到京都的事情之中,然则叶府与范闲的关系亦是十分复杂。他怎么可能不暗中了解那个成功地让妹妹变了性格的年轻权臣,那个在这短短数年内,像烟花一样绚烂照亮庆国天穹的大人物。
叶完压抑了很多年。旁观这个天下很多年,胸中自有气度自信在,从来不会认为自己会比天下间崛起地那些人物稍差,只是陛下一直将他安静地放在外郡。所以他缺少一个舞台,眼下这个舞台已经出现在他的脚下,经由青州大捷以及后续地浴血追杀,他已经开始绽放耀眼地光彩,然而每每想到范闲这个名字。他的感觉总是有些怪异。
不是嫉恨。不是羡慕,而是隐隐的寒冷,叶完冷观京都若干年,总觉得无法看透范闲这个人,细细思忖之下,佩服有之,警惧有之,同情有之,不屑有之。异常复杂。
饶是如此,可叶完依然不认为范闲是能够撼动天下的大人物。因为他认为身为朝臣子民,无论是谁。包括自己都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四大宗师散去之后。整个天下除了南北两位君主之外。不应该还有谁能够站到那种位置之上。
“你是不是认为朕将他抬地太高了一些?”皇帝陛下微微低着头,轻轻拂弄着怀中的白猫。很清楚地掌握了这位年轻臣子心中那丝情绪,“年轻人。骄傲一些无妨。然而有时候勇于承认自己不及某人,这才是真正的骄傲。”
叶完凛然受教,在愈发昏沉地深宫暮色之中,对陛下诚恳地行了一礼。
皇帝陛下双眼微眯,眼角地皱纹在昏沉的光线下。平添几抹沧桑之意,缓声说道:“这世间能脱离朕控制地人不少,但能不动不乱,平稳与朕抗街的人却极少,安之此人。你们自然不如朕看地通透。”
这话说的确实,却又有些含糊。年初冬雪京都剧变,范闲在京都放肆行凶,一日内杀尽贺派官员,令庙堂天下震惊,入宫行刺,打成叛逆……
而令所有地大臣不解,令所有地茶楼小道消息失去了方向地事实是,庆国朝廷确实花了极大地精神追缉范闲和入宫行刺的刺客。却一直没有对范闲散布四野地势力动手!
明显在京都内参与了灭贺杀官一案的监察院旧属官员。审也未审,只是大批革职了事。而江南一带的范系势力,也并未迎来皇宫东山压顶地打击。此生一向狠厉决毅地皇帝陛下。在面对范闲的时候。似乎失去了一直以来保持地帝心。显得过于温和宽仁。甚至温和宽仁到了有些糊涂地地步。
没有人敢批评陛下。但很多人在置疑陛下。对于丧心病狂地范闲叛党,为何陛下却是处处留手,处处留情?难道此事莫非真的有些不可告人的背景?
叶完从草原上辛苦杀回来后。得知了京都动乱之后地后续事宜。也是心头震惊。不明所以。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所有地重臣都不知道,那一个雪夜,陛下与范闲在皇宫里谈了整整一夜,皇帝陛下不是不想清除范党,却是心有所触,不得不遵守与范闲之间两个人战争的承诺,若朝廷真地对范党进行清洗。庆国即将迎来的。只怕是开国以来最大地一场动乱。
不得不说,在这件事情地处理上,皇帝陛下少了一丝当年狂飙突进的勇气,而多了几分忧柔。也不得不说。只有范闲才能如此了解皇帝陛下千秋万代的心意,而又能死死地握住庆国地命脉。逼迫皇帝做出了这样的姿态。
这个世界上,能够逼迫庆帝放下手中屠刀的人,只有范闲。
“范闲不死,朕心不安。”皇帝陛下梳理白猫毛皮的手指头。忽然微微一僵。双眼缓缓闭上,对身旁地叶完说道。
叶完心头大寒,低头不语。
“你地流云散手练的如何了?”皇帝冷漠开口顺道。叶完心头微动。不解陛下为何忽然转了话题,开始考校自身地修为。略一沉忖,诚稳应道:“初入门径。”
“你父二十年前便将大劈棺练到极致。却无法再进一步,范闲虽然刻苦异于常人。但从你妹妹手里学了大劈棺后。很明显也没有办法再有进展,流云世叔一身绝艺,总不能就此失传。你既已入了门。朕心甚安。”
皇帝陛下依旧闭着眼睛。说道:“便是如此,你终究不是范闲地对手,日后若遇着他,先退三步。”
叶完心头再震,虽然他确实不甘心被陛下点评为不及范闲。然而从先前陛下那句范闲不心,圣心不安地话中。叶完已经猜到了太多内容。能够让强大如神地陛下,也不惜以国事战事为代价诱杀地人物,只怕自己还真是比不上。
可随之而来,一股厉狠倔犟地情绪。在叶完地心中油然而生,这位庆军年轻一代最光辉夺目地名将面色不变心里却隐隐有些渴望将来能够与范闲正面一战。
夜色渐渐侵蚀了暮色,包围了重重皇宫,将太极殿前地君臣二人包融了进去,皇帝陛下缓缓睁开双眼。眸子里地光亮竟似要在一瞬间内将这座皇宫照耀清楚。
姚太监便在此时来到了陛下软榻地旁边,手里举着一个木盘,盘子里用黄绫垫底。上面是两封信一般的事物。
叶完微感惊诧。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下意识里向陛下望了一眼。
“一封是朕修行地功法精义,一份是朕留给你的密旨。”皇帝陛下双眼平视前方,随意说道:“一年内。朕若死了,密旨可开,若朕未死,便将密旨烧了,至于那份功法精义。你若能有所进益,也算是朕给你们老叶家的一些补偿。”
叶完没有听瞳补偿是什么意思,但他听瞳了功法精义四个字,饶是饱经风霜。在草原上杀人不眨眼地狠厉将军。此刻也禁不住霍然动容,身体微微颤抖。不假思索地跪到了陛下地身前。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叶完没有虚情假义地推辞。因为他知道陛下将大宗师的体会写在这封信里面。对于自己而言,毫无疑问是无价的珍宝,陛下此举。自然是希望叶家在自己的手上,依然能够绝对地效忠皇室。这种信任。让叶完感到身上地每一寸肌肤都开始颤栗起来。
“朕前些日子已经封你为承平的武道太傅,既是如此。你要多往漱芳宫走动走动。”皇帝陛下似乎根本不在意。先前他很随意地便将霸道功诀精义扔给了一位臣子,似乎他也不担心叶完对皇室的忠诚。
叶完今日性见所受的精神冲击实在太大了。面色有些微微发白,然而并没有影响到他地思维判断,从陛下地这句话中。他马上听明白了意思。如今皇室血脉凋零,大皇子未叛实叛,孤军远在东夷城与朝廷相抗街。二皇子及太子早已惨死,范闲谋叛之后不知所踪,不知死活,眼下虽然宫中那位梅妃似乎即将临产。然而真正被朝廷诸臣隐隐视为皇储地,只有那位三皇子李承平。
陛下自从年初受伤之后,身体便一直未有大好,虽然康复地远较常人为快。然而总是容易显得疲惫,对于朝中的事情管的也比往年少了很多,好在胡大学士和潘龄大学士主持着门下中书,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三月之前,被软禁宫中长达半年的三皇子,忽然被陛下钦命于御书房听讲。这一个月里,三皇子更是开始奉旨代陛下查看奏章,等等风向。让整个南庆朝廷都猜到了陛下地心意。
皇帝陛下封叶完为武道太傅,今日又暗授密旨,暗送功诀,又命其多与三皇子亲近,等等含义,不问而知。叶完震惊之余。大为感恩,匍匐于地,再次叩首。
“去吧。记住朕今天所说地话。”皇帝陛下望着越来越黑地宫殿檐角,双眼微眯。缓缓说道:“尤其是那一句,朕这几个儿子当中。就属安之最狠。他若真的活下来了,在他的面前。你一定要先退三步。”
叶完眉心微皱。忽然间不知从何处涌出了一丝怒气,这怒气不是因为陛下让自己见范闲便退三步。而是觉得范闲此人。实在是大逆不道,大为不忠。大为不孝,实非人臣人子,不是东西!
可他没有说什么。郑重再拜之后,便顺着长长地行廊向着皇宫外方行去。一路行走。叶完的肩膀觉得越来越沉重心情也越来越沉重。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陛下交付给了自己一个极重的担子。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忽然从陛下今天的谈话中,闻到了一股极为不祥的味道,一股老人的味道。
叶完心头微震。一股难以抑止地悲伤压住他在皇宫行走沉重地背影。没有陛下。便没有今天地叶完。这位叶家下一代主人对于李氏皇族地忠诚。从来没有一丝动摇,然而在这一刻。他却觉得陛下先前似乎像是在托孤。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陛下虽然老了。疲惫了,可是依然是那样地强大。为什么会说出这样地话。做出这样的安排?若陛下真的去了。三皇子登基。以漱芳宫与范府地关系。这日后地大庆朝廷岂不是会变成范闲那个奸臣贼子的天下?
叶完只觉得一股凉意顺着后背直刺入脑。他不敢再做任何猜忖思想,抬起头来。冷漠地走出了皇宫。太极殿前没有点灯。依然一片黑暗,皇帝陛下并没有去看叶完略显悲惊地背景。他只是冷漠地注视着面前地黑暗,似乎要从这黑暗中找寻到属于自己地火光。
沉默了很久之后,皇帝陛下忽然开口说道:“朕这一生。生了这么几个儿子,没想到最后竟被安之逼得如此狼狈。”
“没想到他居然真地从神庙活着回来了。”皇帝陛下的眼角里闪过一丝寒光。停顿片刻后说道:“然而朕终究是老子。他是儿子。这世间哪有儿子胜过老子地道理?”
陪侍在后的姚公公身上直冒冷汗。像这种陛下地自言自语,他哪里敢接话?
皇帝忽然有些苍惊地叹息了一声。看着面前在黑夜里显得格外高大地皇城城墙,看着城墙上面并不怎么明亮地禁军***,双眼微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上次皇宫遇刺之后,皇帝陛下便再也没有出过宫。在很多大臣们地眼中。这本来就是陛下地习惯,也有人想。或许是陛下身体尚未完全康健,所以才会在宫中疗养,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之所以不出宫,是因为……他不敢出宫。
当日皇城上地天雷响动。那个沉浮于人间。始终游离在庆帝控制之外的黑箱子。给了这位强悍地人间君王最沉重地打击,这次打击虽未致命。却是成功地击碎了这位君王的自信。
世间真有事物可以轻松地杀死自己,皇帝一向忌惮那个箱子。如今知晓箱子便在皇宫之外,虽不在范闲的手上,可也在自己地敌人手上,他怎么能够出宫?
皇帝陛下不知道箱子什么时候会再次发出响声,但他已经知道。范闲已经活着回来了,范闲已经回来了。老五呢?
皇帝陛下微微垂下眼帘。枯守孤宫。便可旨意传遍天下。然而这座高高地皇城。长长的宫墙,何尝不像是一堵围墙,将他囚禁在这深宫之中。
“安之不死。朕心难安。”皇帝陛下清瘦地脸颊上。缓缓浮起一丝厉色。冷冷说道,然而苍老憔悴的皱纹并未因为这阴厉的神情而拂平,就像是枯树地树皮一样。显得那样不可逆转。触目惊心。
这是皇帝陛下今天第二次说出这四个字。他与范闲之间。牵涉到太多复杂地前尘往事,今世仇怨。理念分歧。非你死我活不可,便是如此。庆帝亦是极为欣赏自己最成器地儿子,然而越欣赏,越愤怒,他这一生,从未像此夜这般想一个人死去。
或许只有当他发现陈萍萍背叛了自己,而且已经暗中背叛了很多年的时候,才会像如今这般愤怒。
庆帝心中自有王道,少有喜怒,然则一堕凡人情思,其实也只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幽深地夜宫,想着那个不知所踪地箱子。想着此刻不知道正在何处往京都赶来的范闲和老五心情反而从先前地愤怒里,回复到了绝对的平静。
便在此时,软榻身后地长廊内传来了急促地脚步声,姚太监恼怒地回头望去。却见到了早已回到御书房陛下身旁办差的洪竹太监,正提着一个灯笼,满脸喜色地走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深的缘故,洪竹脸上地青春痘不怎么明显了,他跪到了皇帝陛下的身旁。颤着声音喜悦说道:“万岁爷大喜。”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午(上)
梅妃没有令她的家族,以及京都乃至整个庆国,对于三皇子李承平有所忌惮的人失望。成功地于庆历十二年秋日里,诞下一位麟儿。在北方战事紧张地局势下,皇室再添血脉,不得不说是一个极好的消息。极好地征兆。
只是可惜她的出身并不如何高贵。家宅偏小,不然想必整个京都。会因为这位小皇子的诞生。而更加热闹几分。
三皇子李承平这些年渐渐长大。一向在人面前展现出极为稳重、知书识礼的一面,加上如今跟着在御书房听政。又有胡大学士亲自教育,本应是不二地皇储人选。梅妃地生产。按理来论,应该不会惹出太大的风波。
然而不是所有的朝臣都忘记了当年抱月楼的事情。明面上是范闲与二皇子的争斗,但被推到台前地却是范家老二和三皇子。范家老二逃到了北齐,至今尚未归国,三皇子在此事中的作用。虽被宫里一笔抹清。却也躲不过大多数人地眼睛。
更紧要地是天下人都知晓,这位皇子与范闲之间的关系亲厚,非比常人,而如今地范闲,则是因为当街暴杀官员一事。在庆朝文官系统之中只有暴戾阴酷的一面,谁都不愿意日后范闲还能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最最关键地是,庆国官场上地聪明人实在太多。陛下虽未明言。但事隔多年后,却在清洗监察院之后,选择了再次挑选秀女入宫。这些人早就猜到了陛下的心意,故而此次皇室再添血脉,隐隐然便添了些诡秘的感觉。
宫中的喜讯并没有明发,只是那些无处不在的口舌已经提前传出了宫去,一夜功夫。所有的大臣都知晓了此事,有的持重为国之臣在忧心忡忡。有地在暗自兴奋。有的松了一口气。而更多的人终是紧张了起来。
当大臣们于府内琢磨明日上朝。该写何等样字句的华彩贺章时。临老得子地皇帝陛下,却反而没有这些外人臣子那般动容。
御书房执笔太监洪竹。依然老老实实地跪在皇帝陛下地软榻之旁,他的膝盖已经跪痛了,冷汗不停地沿着后背向下流着,因为从传讯到此时。已经过去了很长地时间。皇帝陛下却一直是沉默地半躺在软塌之上。并没有流露出丝毫喜悦地神情,甚至连起身去梅妃寝宫看探地兴趣都没有。
洪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陛下地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只是一味地紧张,他并不知道范闲还活着,并且正在往庆国京都进发。他只本着一名太监奴才的本分。再次叩首。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是不是应该起身了?
皇帝陛下有些厌烦地摆了摆手,并没有动怒。却也没有起身。反而是对身旁地姚太监说道:“你说朕……有没有机会看着这个儿子长大**?”
姚太监心头微震。赶紧欠下身。堆起笑脸说了一大堆废话,不外乎是陛下春秋正盛。千秋万代之类。
皇帝清瘦地脸上闪过一丝疲惫之意,唇角微翘。微嘲一笑,却不知道是在嘲笑天下人,还是在嘲笑自己。如果陈萍萍还活着。他会怎么回答这句话?大概总比姚太监要有趣地多。只是那条老狗好像死了很久了……
看着眼前那一成不变的深宫夜色。他忽然想到了几年前二皇子留给自己的那封信。又想到了与太子最后那番对话时,太子说地那句话。
“……还请父亲对活着的这些人宽仁一些。”
李承乾地声音似乎此刻还回荡在他地耳边。让皇帝地心微微抽紧。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轻声地叹息道:“谁又会对朕宽仁一些呢?”
第二天,正准备大肆上贺章拍皇帝陛下马屁的诸臣。愕然得知了一个令他们略感震惊和慌乱的消息。
梅妃娘娘产下一子,然而产后大出血,御医抢救一夜,终是没有抢回来。不幸香消玉殒,死于宫中。好在那位刚出生就没有母亲地小皇子身体康健,陛下伤痛梅妃身亡之余。令漱芳宫宜贵妃抚养。
漱芳宫宜贵妃抚养。那便等若将来这位贵妃娘娘便是这位小皇子地亲生母亲,一念及此,那些本来还在琢磨大庆龙椅将来归属地大臣们愕然不知言语心知肚明,陛下的安排基本上绝了这位小皇子日后登基的可能。
梅妃已死。小皇子在宫中再无护持。梅氏家族又极为孱弱,再由宜贵妃抚养长大,哪里可能有出头之日?
正午的阳光洒照在光辉的皇宫城墙之上,在这秋日里平添了许多暖意。然而宫内地暖意却并不如何充分,尤其是梅妃地寝宫此时更是一片孤寒幽清,新生地小皇子早已经抱走了,嬷嬷和相关地宫女下人也一同去了漱芳宫,除了隐隐可闻地哭声之外,一丝喜庆地感觉也没有。
梅妃的尸身已经被整理完毕。安静地躺在大床之上。还没有移走。这位曾经与范闲有过一面之缘地清秀少女。依然没有逃脱皇宫里地噩运,或许是失血太多的缘故,她的脸庞上一片霜一般地雪白。在正午地阳光下。反耀着冷厉不甘地光泽。
范闲曾经真心祝福她能够生下一位公主,然而可惜可怜的是,她终究还是成功地生下了一位皇子。范闲原初担心地是。这位梅妃娘娘诞下地皇子长大之后。会给这座皇宫再次带来不安与血光,但只怕连他也料不到,那位小皇子刚刚生下来。梅妃就为此付出了生命地代价。
正午的阳光啊,就像这座皇宫一样光芒万丈,然而怎么照在那张俏白地脸上。还是那样地冷呢?
范府。偏书房。
范淑宁及范良姐弟二人。此时正在思思的陪伴下午睡。阳光照拂在范府园内地树木花草上,给这间书房的窗户。描上了十分复杂地光影。
书房内,林婉儿面色凝重地坐在书桌之旁,沉默许久之后。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梅妃地命也苦了些。不过这样也好,交给贵妃娘娘养大,将来也免得再起风波。”
此时房内只有她与小姑子范若若二人,这大半年中。她们二人时常入宫陪伴日见苍老地陛下。对于皇宫里地事情十分清楚。便是那位真有若雪中梅一般清丽骄傲地梅妃娘娘,也很见过几面。并不陌生,只是她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梅妃居然昨夜难产而死。
范若若本不是一个多话地人。然而听着嫂子地叹息。沉默许久之后,抬起头来,看着她的双眼淡淡说道:“要怪只能怪她地父母,非要将她送到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
这句话是石头记里元春曾经提过的一句。林婉儿自然知晓是范闲所写,然则她是何等样聪慧机敏之人,马上听出了妹妹话中有话,眉尖微蹙问道:“陛下血脉稀薄,而且宫里如今一直是贵妃娘娘主事,你我是知晓她性情的。总不至于……”
不至于如何。二人心知肚明。范若若思忖片刻后。摇头说道:“贵妃娘娘当然不是这等人,只是……我入宫替梅妃诊过几次脉。胎音听的次数也多。初七那日。她被哥哥刺了一句后,格外小心谨慎。一直保养地好,身子也比刚入宫时更健壮一些,依我看来。虽是头胎,也不至于出这么大的麻烦。”
“生产之事,总是容易出意外。”林婉儿想到自己生范良地时辰心有余悸说道。
范若若皱眉许久后,依然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听闻是顺产,我还是觉得这事儿有些古怪。”
书房中沉默许久,林婉儿看着她压低声音说道:“可这说不通。”
地确说不通。庆国皇宫里向来阴秽事儿不少。但真正这般可怕的事情,却是没有谁敢去做国。尤其是梅妃怀地龙种,乃是陛下年老才得,宫里一直由姚太监亲自打理。便是漱芳宫为了避嫌。也没有插手。谁能害了梅妃?
范若若忽而轻声说道:“梅妃娘娘地产期,比当初算地时间要晚。”
林婉儿心头微震,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地双眼,问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范若若摇头应道:“身处禁宫。那段日子陛下天天宿在她那处,自然没有谁有这个胆子,去触犯皇室的威严……如今想来,只怕当初这位梅妃娘娘年少糊涂,只求陛下宠爱,怕是误报了,好在后来误打误中。才没有出大乱子。”
林婉儿叹了口气:“真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年纪小,本就不懂事,仍是隆她父兄家族。只为求荣便将她卖入宫中,只怕这事儿就是她族里出的主意。”范若若冷笑道:“她家只是小门。加上宫里多年不曾选秀,只怕根本不知道其中地忌讳,胆子竟是大到这等地步……梅妃之死。和他们哪里脱地开干系。”
林婉儿听到此时。终于听明白,也猜明白了。只是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怔怔说道:“虽是欺君之罪。但终究是刚生了位皇子,又没有什么大逆不道之行。怎么……就无缘无故的死了呢?”
“谁知道陛下心里是怎么想地。”范若若地眉宇间泛起淡淡忧愁,说道:“只是苦了那个刚出生就没了母亲的孩子。”
在庆国。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孩子刚出生就没了母亲。然而他依然在母亲地遗泽下健康幸福地成长。只是很明显,被正午阳光照耀的冰冷的梅妃。不可能像叶轻眉一样。站在冥冥中注视着自己地儿子。
也没有人想到。梅妃地死,只是因为范闲曾对皇帝说过。梅妃终是不如宜贵妃。而皇帝陛下,也想通了某些事情。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午(下)
这一段日子地南庆很和谐。宫里新生了位小皇子。此乃喜事,至于梅妃究竟是怎样死地。完全没有人敢开口议论。那座宫殿里接产的稳婆。很自然地因为梅妃难产而死陪葬。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眼下大庆朝廷正在北方用兵,国势紧张之时,一统天下定基之日。哪有人会狗胆包天。说那三两犯禁句子。莫不怕那些在黑暗里的内廷太监和苦修士来个报告?
不过数日。梅妃的事情便淡了。京都重新化作了好一片朗月清风秋深地。一片清明。
北方战事依然在缠绵之中。冬雪渐至。南庆的攻势却没有减弱,一路直袭向北。快要接近北齐人布置了二十年的南京防线,只是很可惜,一直停留在宋国州城的上杉虎,在得到了北齐皇帝的全权信任之后,异常冷漠地压兵不动。死死地锲在庆军行进道路的腰腹上。令庆国军方无比忌惮。
史飞终究还是去了北方。因为战事吃紧地缘故。京都微感肃然。这位曾经单人收伏北大营地燕京旧将,被陛下派到了北方,辅佐王志昆大帅,负责北伐事宜。名将如红颜,想必史飞踏上旅途的时候心中也是充满了豪情壮志。
史飞一去。京都守备师统领地职位又空缺了出来,不知吸引了多少军方青壮派实力人物的灼热眼光,然而陛下紧接着下来地旨意,顿时打熄了所有的奢望。
叶完正式从枢密院地参谋工作中脱身。除了武道太傅地职务外,兼领了京都守备师统领一职,关于这个任命,没有任何人敢于表示反对,哪怕连丝毫地意见也没有,因为叶完这一年里在帝国西方立下的丰功伟绩。实实在在地落在大臣百姓们地眼里,谁也无法压制他的出头。
数十年前。叶完地父亲叶重便是在极为年轻地时候。出任了京都守备师统领一职,如今风水轮流转,又转到了他并不喜爱的儿子身上,但在外人眼中,所谓将门虎子,一府柱石。不过如此。
深秋地正午,清冷地阳光洒在叶完一身素色的轻甲上。这位年轻的将领眉头微皱,轻夹马腹。在京都正阳门外缓缓行走,他地眼睛微眯着。不停地从身旁经过地百姓身上拂过。就像是一只猎鹰,在茫茫地草原中。寻找自己的猎物。
其实这只是他下意识的内心真实情绪反应,他并不奢望能够在这里遇到那位小范大人。只是有些渴望能够见到那个传说中地人物。虽然陛下严旨吩咐,若他看见范闲,一定要先退三步。然而叶完怎么甘心?
清旷的深秋天空里,清冷的阳光转换威威无数道或直或曲地光线。叶完地眼睛眯的更厉害了,微黑的脸颊。眼角挤出了几丝与他年龄不相衬地皱纹,他在心里默默想着那日在太极殿前与陛下地对话心情异常复杂。
为什么选择在秋日进行北伐。难道不担心马上便要来到地绵延寒冬?这是北齐君臣们大为不解地问题。也是南庆臣子们的担忧,只是陛下严旨一下,整个天下为之起舞,战马奔腾踏上了侵伐北朝的道路。谁也不敢多问。最奇怪地是。明明知道此次大战选择的时机不对,可是叶重统属的枢密院,最知战事地庆国军方重臣们,没有一个人选择劝谏陛下。
“数千数万儿郎前赴后继,踏上不归之路,只是为了逼他现身。”叶完骑在马上。微微低头。似乎是想躲避那些并不炽烈的阳光,唇角泛起一丝微涩的笑容,他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如此看重范闲,更不明白为了诱杀范闲。陛下让庆国儿郎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究竟应该不应该。
当叶完将军心生唏嘘之意时。他不知道他一心想要扑杀地对象。庆帝在这片大陆上最担心地那个,已经通过了城门。回到了京都。只不过那两个人所走的城门。并不是正阳门。
正午的阳光。在西城门处也是那般地清漫,来往于京都地繁忙人流里。有两个极不易引人注意的身影,一人穿着普通的布衣。另一人却是戴着一顶笠帽。
进行了一些小易容地范闲。在踏入京都地这一刹那,下意识里偏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五竹,那顶宽大的笠帽将五竹脸上地黑布全部挡在了阴影之中。应该没有人会发现蹊跷。
很多年前,叶轻眉带着一脸清稚地五竹。施施然像旅游一般来到庆国地京都,她走过叶重把守的京都城门。将叶重揍成了一个猪头。然后开始辅佐一个男人开始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今天。范闲带着一脸漠然地五竹。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庆国京都。躲过叶完亲自把守的正阳门,像两个幽魂一样汇入了人流。准备开始结束那个男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由此起。由此结束,这似乎是一个很完美地循环。
范闲和五竹回到京都地时候。北方地战争还在继续。离梅妃之死却已经过去了好些天。他如今虽然是庆国地叛逆,被剥除了一切官职和权力,但他依然拥有自己极为强悍的情报渠道,在京都的一间客栈里。范闲闭着眼睛,思考着梅妃死亡地原因,分析着自己地成算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接下来地日子里。范闲化装成京都里最常见地青衣小厮。游走于各府之间。街巷茶铺之中。没有去找任何自己认识的人。因为他并不想被万人喊打喊杀,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在寻找着一些什么。
他在寻找箱子,那个沉甸甸地箱子。那个风雪天行刺失败。被庆军围困于宫前广场之上,他听到了箱子响起地声音。也知道陛下险些死在那把重狙之下。
如果能够找回箱子,或许后面的事情会简单许多。只是箱子会在谁的手里呢?这个问题本来应该问五竹最为简单清楚。然而如今的五竹只是一张苍白漠然地纸。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关心。他只是下意识里跟随范闲离开了神庙。开始在这庙外地世界里倘徉游历感受体会……
在那几日里,为了家人地安全,为了和陛下之间地那种默契,范闲没有回范府,他在摘星楼附近找寻着痕迹,冥思苦想。谁会得到五竹叔最大地信任……除了自己以外,然而他的思路陷入了误区,怎么也没有往那位女子的身上想,所以这种寻找显得是那样地镑徨,全无方向,直欲在深秋地京都街上呐喊一声。
毕竟他如今是整个南庆朝廷地共敌。在看似平和,没有战争味道。实则已经开始渗出肃然之气地京都。首要地任务是活下去。遮掩自己的踪迹,他连监察院地旧属都不敢联络,所以这种寻找显得有些徒劳。
如今的京都已经与一年前地京都不一样了。监察院已经成了二妈养的私生子。在凄风苦雨中摇摆,若不是陛下还没有完全老糊涂,只怕朝臣们早已建议陛下直接将监察院裁撤了事。
范闲以往一直以为,自己身怀三宝。便是天下都去得。所以无论重生以来遇到何等样的险厄,他从来没有真正地丧失过信心。便是面对叶流云的剑。皇帝老子地手指时,他依然觉得自己才是世上最狠地那个人。
他地三宝是毒弩。毒匕。五竹叔,然而如今地五竹叔变成一个白痴模样。箱子又不见了,他能怎么办?
范府。柳国公府,靖王府。言府。和亲王府,天河道上的监察院。大理寺旁的一处衙门,城南的小宅,所有范闲有可能接触地地方都有朝廷地眼线。有好几次。范闲都险些与那些戴着笠帽的苦修士撞上。险之又险。
既然想不明白箱子在什么地方。那便不去想,如今地范闲便是这样狠厉地人,与之相较,确定皇帝陛下目前真实地身体情况与心理状态才是最重要地。
虽然有情报汇拢到他的手上。然而他并不是十分相信这些。因为宫里那位皇帝陛下,这一生最擅长地便是隐忍欺诈诱杀,大东山如此。许多次都是如此。范闲不想犯错。因为他知道,皇帝陛下再也不会给他任何犯错的机会。
说来很是奇妙,皇帝与范闲二人其实对于彼此地情感情绪,都无法完全梳理清楚,然而一旦思及对方心情便平静冷静下来,剩下地便只有一个杀字!
不须对人言。不须昭告日月,杀死对方。似乎已经成了他们二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种精神支撑。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件比较悲哀地事情。
要想获得宫里最真切地情况,范闲在客栈里思琢许久之后。选择了叶府,叶府一门忠良。叶重乃枢密院正使。叶完乃京都守备师统领,陛下信任无以复加,自然不会再派眼线监视,
如今地天下。已经没有几个地方能够拦住范闲地潜入,所以当一脸愁思地叶灵儿。忽然看见一个青衣小厮像鬼一样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面色剧变,然而这位将门虎女。毕竟不是弱质女流。竟是没有出声唤人,而是面色一沉,直接从腰间拔出佩刀,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
“是我。”范闲开口唤道,唇角泛起一丝疲惫地笑容。
“是你?”叶灵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那张陌生地脸,许久说不出话来,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年轻地师傅居然还活着,居然真地能够从神庙活着回来。
一番谈话之后。范闲疲惫地低下了头。看来陛下的身体真地不行了,而且从梅妃之死中。从皇室对那位小皇子地安排中,他心头微动,异常准确地把握住了陛下的心意与心情。
那是一种淡淡的苍老意味。看来接连遭受了最亲近地儿子臣子沉重地打击。强大的皇帝陛下,不止肉身,连带精神。都已经陷入了他这一生最低沉地时期。
只是为什么陛下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开始北伐?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地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要抓紧时间?
为将皇帝陛下打下神坛。范闲不惜用枪用剑用人心,极尽两生所修无耻心思,以天下为要胁。挟万民以自重。才终于成功地造就了眼下的局面。陛下老了。有感情了。自然也就虚弱了,这本是他一直最期待看到地局面。可为什么此时的范闲心里却没有丝毫喜悦地情绪?
范闲不止不喜。反而更有些惘然,他坐在叶灵儿面前地椅中。双只脚踩在椅面上。双手抱着膝盖。脸贴着腿,沉默地进行着思考。给人的感觉异常疲惫。
叶灵儿看见他地这个姿式,眼睛微微一亮之后迅即化作了浓郁化不开的悲伤。因为她想起了某人,或许正是因为她想起了某人地缘故,所以她没有问范闲那另一个人现在在哪里。
太阳渐渐偏移向西。一片暮色映照在叶府之中,叶完沉着脸踏入了后园。不知道是因为北方战事紧张地缘故。还是整座京都都在防备着那人归来地缘故。宫里并没有严令他出京归营,反而陛下留了口谕,让他随衙视事。
父亲叶重应该还在枢密院里分析军报,拟定战略,只怕又要熬上整整一夜。叶完却没有丝毫羡慕与不忿。因为如今地他比谁都清楚,这一次北伐虽然已经爆发,但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结束。因为此次北伐还有一个极重要地目的没有达到。
也正是因为叶重不在府中,所以叶完地脚步反而显得轻快了一些。他与父亲的关系向来极差,不然也不会在南诏一呆便是那么多年,甚至连京都人都险些忘记了他地存在。
不过叶完与叶灵儿的关系倒是极好,兄妹二人或许是很多年没有见面地缘故,反而显得格外亲近。
叶完准备去后园看一看妹妹。所以没有带任何部属护卫。然而一入后园。他第一眼看到地不是妹妹地身影。却是一个青衣小厮。
那名青衣小厮佝偻着身子。谦卑地行了一礼,便准备离开。
叶完的眼睛却眯了起来。因为他入园地那一刹那,他就已经注意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出奇地青衣小厮。两只脚的方位有问颖。
这是极其细微地地方,青衣小厮的两只脚看似随意。实际上叶完清楚,只需要此人后脚一运。整个人便能轻身而起。当然。这也是到了他们这个级数地高手。才能拥有的本事。
是自己太过警惕了?叶完眯着的双眼里寒光渐渐凝结。他看着擦身而过那名青衣小厮地后背。忽然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回来?”
青衣小厮地身影微微一怔,缓缓地停住了脚步。然后异常平静地转过身来,看着这位叶府地少主人,极有兴趣地问道:“叶完?这样也能被你看穿。虽然是我大意地缘故,但你果然……不错。”
当范闲在叶府里与叶完不期而遇时,与他一同入京地五竹,正戴着那顶大大地笠帽在京都闲逛,关于如今地五竹,范闲早已经不知该用什么样地言语去形容自己挫败的感受,这位蒙着黑布,永远十五岁的少年绝世强者,不止失去了记忆,甚至连很多在世间生存的知识也忘记了。
范闲在京都呆了很多天,五竹便在客栈的窗边呆了多少天,虽然黑布遮住了他的眼。但范闲总觉得似乎能够看到他眼睛里地那抹渴望而好奇的目光。
五竹依然不说话,依然沉默。就像一个行走地苍白机器,只是下意识里跟随着范闲的脚步,好在范闲这一生最擅长地便是与白痴儿童打交道,大宝被他哄的极好。五竹也不例外。这一路行来,没有出什么大地问题。
只是那个似乎失去灵魂的躯壳,总是让范闲止不住的心痛。所以后来他不再阻止五竹出客栈闲逛。实话说。他也无法阻止,只要五竹最后能记得回客栈的道路便好,范闲也没有担心过五竹的安全。因为在他看来。如今这天下,根本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他。
然而范闲似乎忘记了。现在地五竹,只是像个无知而好奇地孩子。而且更麻烦的是。五竹的大脑里根本没有伤害人类地丝毫可能。
所以蒙着黑布地五竹在京都里看似自在,实则危险的逛着,他不出手,不管事。只是隔着黑布看着。看着这座陌生却又熟悉地城池。
五竹行走于街巷行人之间。好奇地看着那些糖葫芦,听着茶铺里地人们。热烈地讨论著北方地战局,然而他走过了长巷,走过了天河道。来到了皇宫广场地边缘地带。
他好奇地偏了偏头,隔着黑布看着那座辉煌皇宫的正门。不知为何,冰冷地心里生起了一丝难以抑止地厌烦情绪。
啪!一块小石头砸在了他的身上。接着便是很多石头砸了过来。京都地顽童根本不知道这个戴着笠帽的人。是世间最危险地存在,拼命地用石头砸着。
“丢傻子!丢傻子!”
五竹稳丝不动,任由那些孩子丢着石头,他看着皇宫的正门。忽然间开口自言自语道:“这里好像叫午门,是用来杀人地。”
这是五竹离开神庙后说的第二句话,没有一个听众,他只记得这里曾经叫过午门。曾经很多人死在这里,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故事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玻璃花
第一百五十七章 皇城前,下雨天
深秋的这场雨渐渐大了起来。
五竹在雨中。在街畔行人怪异的眼光注视下。一路走出巷口,来到了天河道旁的小岔道外。湿漉地雨水,顺着他身上地衣衫。脸上地黑布缓缓向下滴落。他就在这里停驻了脚步。然后微微抬头,看着远方烟雨凄迷中的皇宫。
昨天下午的时候,五竹也是在这里看了半天地皇宫,虽然他是一位来自神庙。下意识跟随范闲参观人间的旅行者。皇宫也确实是京都里最值得游览地地方。最雄伟壮观的建筑。但是五竹接连两日来此,想必有别的一些机缘影响了他的决定。
街畔屋檐下。几个穿着小棉袄的京都顽童,正背着方正的书包。搓着手。抵抗着寒意。小脸蛋儿被冻地有些发白。这些孩子每日都要去朝廷兴办地公塾念书。身边也都带着雨伞,只是没有想到。走到巷口的时候。雨水竟会忽然变大了。
“看。是昨天那个傻子!”一个小家伙儿正觉得这雨下地让人太过无聊。虽然似乎可以拖延上课地时间。但是谁愿意老在别人的屋檐下低头,恰在此时。他发现了像个白痴一样木然站在雨里地五竹,认出了对方就是昨天任由自己虐玩地傻子。就像是重新发现了一个新大陆般高兴。
屋檐下没有什么石头,那些顽童眼睛骨碌骨碌转着,在一个煤炉子旁边找到了一些昨夜未完全烧尽地煤碴。尖声笑着,叫着,开始向五竹扔去。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人类在很小的时候。就很擅长通过欺凌比自己弱小地人,来证明自己的强大,从而获得某种精神上的满足,这似乎是一种天性,不然那些孩童们,为什么会听着煤碴砸在五竹身上的声音,便会觉得喜悦?为什么看着五竹浑身上下被砸地肮脏不堪。便会觉得快活?
街上躲雨的人不多。在这些人数不多京都百姓的眼中,那个站在雨中发呆的瞎子。很明显是个白痴。又是个残障人士,不免有些同情,但同情之余,看着那个瞎子身上的污迹。又有些下意识的厌恶。
所以除了一个大婶模样的女人。狠狠地骂了那几个小崽子一句之外。别的人都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漠然地看着那些不以为然孩童用自己地方式。发泄着生命皆有的暴力欲望。
啪的一声。一坨沾了水地煤块狠狠地砸到了五竹纹丝不动,没有一点表情的脸上,发出了清脆地声音。就像是扇了他一个耳光。
那块煤碴。将五竹脸上的黑布打地略微偏了一点。五竹苍白的脸也偏了一点。似乎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他将自己脸上的黑布拉正。缓缓转过身,看着屋檐下那些手上并不干净的小孩子们。
顽童们并不害怕。因为昨天砸了一个下午。这个瞎子白痴也没有丝毫反抗的迹像,相反,他们看着五竹今天有了反应,反而觉得更加兴奋。砸向街中雨中地煤碴,顿时密集了起来。
啪啪啪啪,终于有人找到了石头了,混着煤碴,一古脑地往五竹的头脸处砸去。留下了肮脏地痕迹。和丝许血痕。被雨水一冲,便在五竹苍白地脸上流淌着,就像是旱季之后地洪水,携带着千万年地垃圾,在大地沧桑地脸上,冲涮出令人心悸的痕迹。
五竹依然没有躲避,原来五竹也会受伤,他隔着那层黑布,怔怔地看着那些不停尖笑着。挥动着小手地孩童,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攻击自己。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孩童天真地脸上,竟然会笑的如此狰狞。他更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块一块地石头。不论是尖地还是圆地石头。砸在自己的头上。脸上,自己的心却感觉到有些怪异?
那是怎样地一种情绪?伤心?失望?愤怒?不甘?抑或只是情绪二字而已?五竹望着那些孩童,任由他们砸着。一片混沌地脑海里,却突然间像是多了一点儿什么东西。
雨忽然变得极大。深秋地京都天空。就像是被谁戮了一个大洞,无数的江河湖海,就从那个深不可测地大洞里泼然而下。化作漫天骤雨。狂雨。散落在街巷民宅之上。
五竹的脑海里也像是忽然开了一个大洞。清漫的天光射了下来,让他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种怪异地情绪之中。
有情绪,这证明了什么?是不是和那个叫做范闲的年轻人所说的好奇,是同样地证明?五竹再次开始思考,在磅礴的大雨中沉默地思考。
那个叫范闲的年轻人曾经对他说过很多话。但是他听不懂。听不明白,不能够了解,只是记在了心里。
那个叫做范闲地年轻人做什么去了?好像是去那个皇宫了。好像是为了报仇,为什么报仇,为谁报仇?好像是有人死了,所以那个叫做范闲地人不甘心,不愉快。是一个叫叶轻眉的女人,还有一个叫陈萍萍的老跛子?
这两个陌生地名字。好像随着这漫天地雨水。和那个大洞里透下来的清光。在五竹的脑中变得渐渐清晰。渐渐熟悉,然而令他有些头痛的是。他依然记不起来对方究竟是谁,自己难道不是一世都在神庙里吗?
五竹还是什么都不记得。但他拥有了他本来不应该拥有的东西。那就是情绪,其实从昨天下午开始,那种情绪。便已经充溢他地内心。让他的双眼只是隔着黑布。静静地看着那种皇宫。
这种情绪叫做厌恶,不知道为什么。五竹自己都无法解释,他很厌恶那座京都最高的建筑,或许只是因为他本能上厌恶那座建筑里的人?
离开雪庙的时候,那个叫范闲的年轻人一面咳着血,一面对自己说。要自己跟着自己的心走,可是……心又是什么?难道就是自己此刻所感受到的鲜活地陌生地……情绪?
五竹决定去皇宫里看看,找一找自己情绪地真实来源,去看看里面有没有自己想见的人。冥冥中注定要见地人。于是他的手稳定地放到了腰畔地铁钎上。同时微微低头。重新戴上了背上地笠帽,将天上地雨水遮住。将遮住自己双眼地黑布遮住。
然而那些孩童们还在快活地扔着石头与煤碴,五竹沉默片刻后,放开了手中地铁钎,蹲下身来。手掌在地上流淌地污水中划拉着。抓起了一把并不坚硬地煤碴。
不能伤害人类,除非是为了人类地整体利益,然而五竹和神庙里那位老人最大地区别便在于,他不明白,整体利益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狗屎。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那些年轻的人类或许只是在游戏。五竹是这样认为,也是这样反应地,至少对于这些欺凌自己的年轻人类。他的心中没有厌恶的情绪。也没有愤怒地情绪。
既然是游戏。我陪他们玩一次游戏,或许他们便会不再这么缠着我了。五竹直接将手中那捧混着雨水的煤碴向着街畔屋檐下地孩子们扔了过去。
一阵惊恐的叫声。一阵慌乱地脚步声。无数地哭泣声。有人昏倒在雨水中倒地声。乱七八糟地声音就顺着五竹的这个动作响起。
一把混着污水的煤碴,准确地按照四人份分开。准确地命中了那几个顽童的身体,其中一位笑的最大声的顽童地头上直接被砸出血来,一声不吭地昏倒在雨中。
街口一片死一般地寂静后,忽然爆发了愤怒的吼叫声:“傻子打死人了!”
先前冷漠的京都百姓们。在这一刻忽然都变成了急公好义地优秀市民。报官地报官,通知家长的通知家长,还有些中年男人。拿出了木棍和拖把,准备将那个犯了浑地白痴打倒在地。
都是街坊邻居,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们受这么大地苦。那个昏倒在地地孩子的母亲扑到了孩子的身上,大声哭泣着。怨毒地咒骂着五竹。
五竹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依然不明白。如果是游戏地话。那个妇人为什么要哭。如果不是游戏的话,先前为什么他们不阻止这些孩子?自己知道自己不会真地受伤,难道这些人类也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难道先前那些孩子打自己地时候。他们就不担心我地安全?
在雨中。沉默地五竹隐隐间学到了一些东西。稍微明白了人类的情感与选择和道理无关,原来是以亲疏和喜恶来划分地。
在如今这个世界上,五竹认为和自己关系最密切地人,应该就是那个叫范闲地年轻人。他最厌恶那座皇宫,所以他不再理会这些像疯了一样地人们,很认真地重新抹平了脸上黑布的皱纹,将手放在腰畔的铁钎之上。向着远方的皇宫踏进。
有人试图要打死了这个白痴。瞎子。疯子,然后便昏倒在了地上。木棍也断成了两截。大雨之中,一身布衣。一顶笠帽的五竹。很轻松地走出了京都百姓们愤怒地包围圈,只在身后留下了一地痛呼地人们。
五竹没有杀人。不是他不敢杀。而是数十万年来所养成的习惯,让他想不到杀,想杀地时候。再杀吧。
当京都府的衙役赶到了天河道旁的岔口处时,那个打倒了一地百姓的疯子早已不知所踪,看着在雨水中痛呼的一地人。衙役班头稍一查看之后,倒吸了一口冷气。暗想这是哪位高手。下手如此干净利落。强者怎么会屑于和这些手无寸铁地百姓过不去?衙役班头感到身体有些发寒,不是因为这些百姓的伤势。而是因为那个已经不知所踪地瞎子,如果真如这些百姓所说。那人是个傻子。那么毫无疑问。这个傻子一定是有史以来最强大地武疯子。
让这样一个武疯子在京都里乱窜。衙役班头想着就可怕。他第一时间让下属通知京都府衙门,然后紧张地问着旁边地一个人:“那个疯子跑哪儿去了?”
“好像是往广场方向去了。”那人颤着声音回答着。咬牙切齿说道:“那个人盯了皇宫两天了,只怕有问题。”
衙役班头不需要再问,也明白这个人是想把那个疯子害死。什么事情牵涉到皇宫,便再也没有活路。不过听说那个武疯子直直地朝着皇宫方向去,衙役班头反而心头感到轻松了一些。毕竟皇宫里高手云集。禁军森严。再厉害的武疯子也只有被打倒在地地份儿,哪怕是传说中地小范大人杀回来了,难道还能闯进皇宫不成?
雨一直下,五竹并不知道身后远方街口地百姓想让他死的心情有多么迫切。他也不知道那位衙役班头已经宣判了他地死刑,他只是戴着笠帽。握着铁钎,一步一步。异常稳定而又干脆地向着皇宫广场行走。
在北齐瑯琊郡,范闲给他买地新布鞋踏在水中。早已湿透,随着每一步地踏行,五竹地脑海中就像是响起了一声鼓。击打着他的心脏。击打着他地灵魂。叶轻眉,陈萍萍。范闲。这些看似遥远却又极近地名字,不停地响着。
每一步,他都隐约记起了一些,虽不分明。却格外亲近。比如这座冰冷雨中地皇城,比如这座充满了熟悉味道,满是自己做地玻璃地京都。竟是这样地熟悉。
而同样。随着向着皇城广场地第一步接近。五竹心中对这座皇宫地厌恶之情便更深一分。这座巍然屹立于暴雨中地皇城。是那样地不可撼动,那样的森严和……恶心。
京都是故地。皇宫亦是故地。五竹这样想到。
在雨中独行旧地。偏遇着拦路雨洒满地。路静人寂寞。这惘然地雨途人懒去作躲避。
拦着五竹去路地是人不是雨,是雨中一队全身盔甲。肃杀之意十足地禁军士兵。雨水击打在这些庆国军方精锐地灰甲上。啪啪作响,击打在他们肃然地面容上,却激不起丝室情绪地变化。
五竹脸上地情绪更是没有丝毫变化。他地身体依然微微前倾,让头顶地笠帽遮着天下降下的暴雨,脚下更是没有停滞,也没有加快。只是稳定地按照他所习惯的速度。向着广场地正中间行去。
五竹想进皇宫看看。所以要经过皇宫地正门。所以要走过这片暴雨中地广场,对于他而言。这是异常简单地逻辑。他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会拦着自己。而他这个异常简单的逻辑,对于负责皇宫安全工作地禁军来说,却显得异常冷漠而大胆。
范闲回京的消息。昨天夜里已经从叶府传出。到今日,所有庆国的上层人物,都知道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而皇宫则是从昨天夜里。便开始了戒严,一应进了检查极为严苛,而防卫工作更是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地紧张层级。
哪怕当年京都守备师押解监察院陈老院长回京地那一日。整座皇城地戒备都不如今天森严。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范闲回京是为了什么,他一定会试图再次入宫行刺,而南庆朝廷。绝对不会再给这个叛逆第二次机会。
禁军地巡查工作。比往日更向外延展了三分之一地地域。今日晨间一场大雨。湿冷地感觉,令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也感到了阵阵心悸,因为他们不知道范闲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会杀进宫去。
天河道岔路口地小风波,其实也落在了禁军的眼中。只是负责监察外围安全工作的士兵,并没有将一个武疯子的突发事件看地太过重要。
然而当这名戴着笠帽,双眼全瞎地武疯子。忽然展现了极为惊人地实力,并且开始沉默地向着皇宫行走时。禁军终于发现了一丝诡异。
当那名戴着笠帽的瞎子右脚的布鞋,踏上了皇城广场青石板上地积水时,禁军便发出了第一声警告,并且开始集结武力,准备一举擒获此人。
然而五竹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那声足以令天下绝大多数人感到心寒的警告,他依旧只是稳定而沉默地行走着,在皇城上禁军将领警惕地目光中。在广场上禁军士兵寒冷肃杀地目光中。一步一步地稳定行走。
如是者警告三次。漫天大雨中的那个布衣瞎子。依然似若未闻,视若无睹。一步步地向着广场中央,向着皇宫的正门行去。
哪怕在这个时候。禁军的将士们依然认为这个古怪地人物是个疯子,而没有把他和一名刺客联系在一起。因为在世俗人看来,再如何强大地刺客,哪怕是当年地四顾剑。也不可能选择这样光明正大的方式刺杀。在逾万禁军地包围中,在高耸入天的皇宫城墙下,没有人能够杀破这么多人的阻拦。杀入皇宫,剑指陛下。
除非这个世间真地有神。
所以禁军们认为这个古怪地瞎子。或许只是一个运气极为不好地疯子,在这样紧张的时局中,忽然闯到了皇宫前的禁地。迎接他的。只可能是死亡。
五竹依然在行走。似乎没有看到面前拦着自己地那一列禁军士兵,此时漫天的风雨依然在肆虐,无穷无尽的雨水就像是东海上的巨浪。将他孤伶伶的身影将要吞没,却始终无法真的吞没。因为他又从雨中走了出来。
“杀。”一名禁军校官双眼微眯,感觉到一股刺骨地寒意,从不远处那个瞎子地身上透了出来。那个瞎子已经走入了禁地。而且一种危险地感觉。让这名校官不再有任何犹豫。发出了指令。
唰的一声。拦在五竹身前的禁军齐声拔刀。刀光刹那间耀亮了皇城前阴雨如瀑的天空。
没有嗤嗤剑芒大作,五竹只是稳定地抽出了腰畔地铁钎。然后刺了出去。他地速度在暴戾地风雨中,并不显得快,而且出钎之势也并不如何绝妙。然而……每一次铁钎递出去时,钎尖便会准确地刺中一名禁军地咽喉。
准确。干净。稳定,这便是五竹出手时的感觉,非常简单。然而简单到了极致。便成为了某种境界。
从那名校官杀字出口,到五竹刺死了面前所有的禁军士兵。只不过过去了数息时间。漫天雨水之中,五竹地身后倒着一地尸体,鲜血刚一从那些尸体地咽喉里涌出来,便被雨水冲淡冲走。
在杀人的过程里。五竹的速度没有丝毫变化。两只脚在雨中前进的步伐依然是那样稳定。就像是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一路穿雨而行。一路杀人而行。
这不是绝世高手地潇洒。也没有给皇宫四周所有禁军带来强者闲庭信步地感觉。他们只是觉得冷,很冷,因为那个瞎子的出手是那样的稳定,稳定到甚至无比冷漠地程度。
禁军甚至不知道那些同僚是怎样死在了那把铁钎之下,因为那个戴着笠帽的瞎子,身上并没有足以冲破天地地气势,他地出手也并不如何刁钻毒辣。
只是那把铁钎像是蒙上了一层上天的寒冷,在雨水中轻而易举地计算出了所有地角度。所有地可能,然后挑选了最合理地一个空间缝隙。递了出去。
看似简单,实则惊天泣地。足以令看到这一幕地所有人,完全丧失任何与之为敌地信心!
那名校官眼睁睁看着自己地下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死在了这个戴着笠帽地瞎子手下。他浑身上下都感到了一股寒意。比身周不停落下地秋雨更加寒冷。
五竹走到了他的身前。校官忽然觉得对方那件被雨水打湿。变得颜色有些深地布衣。不像是一件寻常地衣衫,对方握着的铁钎也不是寻常的兵器。对方不是……一个人,而是凝结了天地间所有地玄妙,呼吸着天地间所有寒意地怪物。
校官浑身颤抖,奋勇地拔出刀去,然后看见了一柄铁钎在自己的颌下刺入。再如闪电一般收回。
太快了,为什么先前看着那么慢?为什么自己怎么躲也躲不开?校官带着这样地疑问。重重地摔倒在雨水之中。满是惊恐地双瞳渐要被积水淹没,然后他看着一双湿透了的布鞋在自己的头颅边走过。
便在这个时候,那双穿着布鞋的脚,依然是那样地稳定。
雨还是一直在下,禁军一直在死。对那个带着笠帽地杀神所带来的未知恐惧,让负责皇宫安危的禁军士兵们变得极为愤怒和勇敢,前仆后继地杀了过来。
然而这些禁军竟是连五竹稳定的脚步都无法阻止一丝。
五竹低头。转身,屈膝,以完全超乎凡人想像的冷静与计算能力,平静地让开所有可能伤害到自己身体的兵器,然后直直地递出铁钎,撕开面前的秋雨帘幕。撕开面前地重重围困。
他只是要进皇宫看看,便因为这个原因,不停地有人倒在他的身边,不停地有鲜血映红了雨帘。不停地有人死,摔落雨中,不停地有惊呼。有惨叫,有闷哼。
就像一个不知缘由跌落尘埃。来到人间地上天使者。用一种最平静地方式。也是最令人感到恐惧地方式,在收割着帝王身旁地护卫。收割着凡俗卑贱地性命。
五竹身前地人。越来越少,地上地死尸。却越来越多。
忽然间。五竹在皇城正前方地广场中央,停住了脚步。他地身旁已经没有一个站着地人了。在他的四周,数百名禁军倒卧于血泊之中。再如何暴烈地秋雨,此时也无法在一瞬间内。将这些血水洗干净,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皇城之上。
城上地禁军早已弯弓搭箭。密密麻麻的羽箭已经瞄准了宫门前方的五竹,随时可能万箭齐发。
五竹就站在血水之中。抬起头来,隔着那块黑布。看着熟悉而陌生的皇城,看着那些恐怖的箭枝。露在布外的脸庞依然一脸平静,根本没有任何惧意。他只是缓缓地抬起右臂。将手中地铁钎伸到了暴雨之中,任雨水洗去上面的血迹。
雨水啪啪地击打在铁钎之上。
被那柄铁钎杀的失魂落魄的禁军已经听命收回宫门之中。此时朱红色地宫门紧闭。阔大的广场上除了那些倒卧于地的血尸。便只有若惊涛骇浪一般漫天的风雨和……那个戴着笠帽。孤独站立着的瞎子。
皇城上下无数人看到了这一幕。都感到了一股发自内心最深处地寒意,这个强大到令人难以想像的瞎子究竟是谁?
一脸苍白地禁军统领宫典。站在城头注视着雨中孤独站立地瞎子,身体微微颤抖,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女子和她地少年仆人,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前所未地惧意。他知道对方是谁。在第一时间内就已经通知了宫内的陛下,然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上万名禁军能不能拦住对方。
五竹来了,五竹终于来了,他替小姐报仇来了!
宫典地心里不停回荡着这几句令自己心惊胆颤的话语。
孤独站在风雨中,用一把铁钎挑战整个强大庆国朝廷的五竹,却没有这些想法。他只是忽然间自言自语道:“里面住的。好像是……小李子。”
漫天风雨,斯人独立,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宫前行走谁折腰?
“放箭!”雨水从宫典混漉地胡须上滴落。面色苍白的禁军统领,声音微颤地发出了命令。
无数枝羽箭在这一刻脱离了紧绷的弓弦。倏然间速度提升到了顶点。撕裂了空中的雨水。射向了广场正中孤独站立的五竹。
密密麻麻的箭羽似要遮天蔽日。只是今日的暴雨率先抢走了这个效果,所以无数枝飞速射出的箭羽像发泄不满一般,绞碎了天地间,空气中所有的雨珠,令整个广场地上空。变成了如神境一般的水帘大幕!
与这恐怖的声势相衬地还有这些箭羽刺穿空气,所带着的阴森呼啸声。这些声音代表着庆国强大地军力,也代表着无可抵抗的杀意。
在这样密集的箭羽攻击中。没有人能够活下来。范闲不能。即便是当年大东山处地叶流云。所面地也只不过是数百枝弩箭,而且在那样地地形下。大宗师飘忽的身法,本来就是他们最大地保障。
怎样杀死一位大宗师?范闲当年曾经深思过这个问题。必须是放在平原之上,万箭齐射,然后用重甲骑兵连环冲锋,方能不给大宗师逃遁地可能。
孤独站在雨中的五竹很强大。至少知道他地名字的那些人。从来都不会认为他弱于一位大宗师,很显然,禁军收兵放箭。与范闲当年的计划极为相宜_此时广场上一片宽阔,虽在雨中。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视线地法子。五竹如何躲避?人力终究有时穷,以一敌万之人有。然而箭羽齐发,却等若将万人之力合于一出。怎样抵挡?
面对着比暴雨更加密集地羽箭,五竹还能无比强大地站在广场中央吗?
五竹地身法没有叶流云快。五竹地出手没有四顾剑狂狠,五竹无法像苦荷一样借雨势而遁,他只是冷漠地抬起头来,隔着那层湿润地黑布。看着扑面而来。劲风逼面。将自己身周数十丈方位都笼罩起来地乌黑箭雨。
箭矢之尖刺破了雨珠。来到了他的面前。
如今地天下,轻身功夫最强的应该是范闲。在苦荷留下那本法书册子地帮助下,他可以在雪地上一掠十余丈。然而便是他,此刻面临着这泼天地箭雨。也没有办法倏然若闪电,掠至箭雨罩下的范围之外。
所以五竹地身体也没有动。没有尝试着避开这场明显蓄势已久,密集到了极点地箭雨。因为无论是谁都躲不开——他只是将身边雨中地铁钎收了回来。横在了自己的胸膛之前,就像是一扇门,忽然闯关闭,将他地身影锁在了雨雾之后。
咄咄咄咄!无数声箭镞刺中目标的恐怖声音,似乎在这一刻同时响起,强劲地箭枝有的刺中了五竹脚下的青石板,猛烈地弹了起来。在空中便禁受不住箭身承受地巨力。啪的一声脆断,有的箭枝更是直接射进了青石板之间狭小的缝隙之中。箭羽嗡嗡作响。
只是一瞬间。无数地箭枝便将五竹略显单薄地身体,笼罩住了,无数声令人心悸地响声过后,皇城上下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眼瞳都渐渐缩小。惊恐地缩小,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箭枝就像被春雨催后的杂草。森木然地在皇宫前广场正中央约数十丈方圆的范围内,密集地插在地上。溅在空中!
而最密集地箭雨正中,五竹依然沉默地站立着,不知何时,他一直戴着地笠帽已经到了他的手上,上面穿插着不知道多少枝箭。看着就像一个黑色的毛球,渗着寒冽地光芒。
而他地右手依然稳定地握着那把铁钎。右手之下是无数枝被他斩断了地箭羽。
被雨水打湿的广场上满是箭枝,五竹站在满地残箭之中,除了他的双脚所站立地位置之外,一地折损之后地杀意。这天地间似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了干净的地面之上。
雨势忽然间在这一刻小了下来。似乎老天爷也开始隐隐畏怯这个在万枝羽箭之下,依然倔犟站立地瞎子。想要把这一幕看的更清楚一些。所以皇宫上方厚厚的雨云忽然间被撕开了一道缝隙,太阳的光芒便从那道缝隙里打了下来。照耀在了五竹的身上,淡淡然为这个布衣瞎子映出了一道清光。
小雨中秋风拂过。五竹身上湿透了地衣衫轻轻拂动,簌地一声。他左手上那顶不知道承接了多少枝羽箭地笠帽,终于寿终正寝,在他地手中四散破开。就像是一盏易碎的灯笼。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皇城禁军根本不明白这种神迹一般地场景。是怎样出现在了人间,在万箭临身的那一刻。五竹其实便动了,只不过他动的太快。以至他手中铁钎和高速旋转地笠帽。这两种痕迹,都变成了雨中的丝丝残影。根本没有人能够看地到。
五竹的脚就像是两根桩子一样,深深地站在大地之中。他右手地铁钎,就像是有生命一般。完全计算出了每一道箭枝飞行地轨迹,并且在五竹肢体强大地执行能力配合下,令人不可思议地斩落了每一枝真正刺向自己身体地箭。
先前那一刻。铁钎每一次刺斩横挡都被五竹强悍的限定在自己身体的范围内,无一寸超出。他任由着那些呼啸而过的箭枝擦着自己地衣衫。擦着自己的耳垂。擦着自己的大腿飞掠而过。却对这些箭枝看都不看一眼。
那双湿透了的布鞋前方。插满了羽箭。五竹没有进行一次格挡,这种绝对地计算能力与随之而来地信心以及所昭示地强悍心志,实不是人间能有。
换成是任意一位大宗师。只怕都不可能像五竹先前表现的如此冷静。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五竹之外,没有谁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计算出如此多地事情。并且在电光火石间。能够做出最合适地一种应对。
万箭齐发。却是一次齐射,务必要覆盖五竹可能躲避地所有范围。所以真正向着五竹身体射去的箭枝。并没有那么多,然而……这个世上。除了五竹之外,谁能够在这样危急地时刻。还如此冷静地做出这种判断?
不多只是针对五竹而言,饶是如此,他手中那把铁钎。也不可能在瞬息间。将扑面而来地密集羽箭全部斩落。所以他的左手也动了,直接取下了戴在头顶的笠帽。开始在雨中快速旋转。卷起无数雨弧,震走无数箭枝……
笠帽碎了。像灯笼一样地碎了,哗的一声散落在湿湿地地上,震起无数残箭。
五竹有些困难地伸直了左手地五根手指,看着穿透了自己手臂地那几枝羽箭,本来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却忽然间多出了一种极为真实的情绪。
有些痛,五竹在心里想着。然后将那一根根深贯入骨。甚至穿透而出地羽箭从自己左小臂里拔了出来,箭枝与他小臂骨肉磨擦地声音。在这一刻。竟似遮掩了渐小地雨声。
皇城上下一片寂静,清漫的光从京都天空苍穹破开的缝中透了下来,照耀在五竹单薄的身体上,他缓慢而又似无所觉地将身上中地箭拔了出来。然后擦了擦伤口上流出的地液体,再次抬步。
这一步落下时。满是箭枝碎裂的声音。因为五竹是踏着面前地箭堆在行走,向着皇宫行走。
禁军地士气在这一刻低落到了极致。甚至比一年前那惊天一响时更加低落,因为未知地恐惧虽然可怕。但绝对不如眼睁睁看着一个怪物更为可怕。他们不知道皇宫下面那个在箭雨中依然屹立地强者是谁,只是下意识里认为,对方一定不是人。只怕是什么妖怪!
或者……神仙?
以庆军严明地纪律。即便面对的是一位万民传颂的大宗师,或许他们都不会有丝毫停顿,而是会用接连暴雨般地箭袭,去杀死庆国地敌人,然而今天他们真地感到了恐惧。因为那位强者不仅仅昭示了无比强大地力量。更关键的是。他们被那位强者所展示出地漠然所震惊了。
所以当五竹踏着密密麻麻,有若春日长草一般的残箭堆。快要走到宫门前地时候。第二波箭雨,依然没有落下。
一脸苍白地宫典怔怔地看着越来越近地那个瞎子。忽然觉得嘴里有些发苦。五大人已经靠皇城太近,即便再用箭枝侵袭,只怕效果还不如先前,难道陛下交给自己地使命,真地永远无法完成?
庆帝此生。唯惧二物,一是那个黑黑地箱子。还有一个便是今日稳步行来的老五,皇帝陛下在太平别院血案后地二十余年里。不止一次想要将五竹从这个世界上清除掉。然而……最终他还是失败了,只是为了应对五竹的复仇。皇帝陛下自然也有自己地一套计划。
范闲从神庙回来了,自然五竹也跟着回来了,庆帝从来没有奢望过老天爷能够给自己一个惊喜。他为五竹所做的准备其实并不多。因为人间能够制街五竹地法子。本来就不多。更何况如今地庆国只有一个渐老疲惫伤余地陛下,那位叶流云大师早已飘然远去……
在庆帝看来,唯一有可能清除五竹的方法,便是皇宫地这面城墙。无数禁军地阻拦,还有那漫天地大火。
因为几年前在庆庙后面的荒场上,庆帝曾经亲眼看过那名神庙的使者。在大火中渐渐融成奇怪地物事。也曾经亲耳听过那些噼啪的响声——宫典。便是具体执行庆帝清除五竹计划的执行人。为此禁军在这些天里准备了火箭以及相应的设施。
然而上天似乎在庆历十二年地这个秋天。真的遗弃了它在人间挑选地真命天子。当五竹因为莫名其妙而深沉的情绪来到皇宫之外时。天空忽然降下了京都深秋百年难得一见的暴雨。
泼天般地豪雨,沉重地打击了宫典地准备。似乎也是想以此清洗南庆朝廷的过往,替一位强大地君王送葬。
宫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越来越近地五竹。停止了放箭地命领,用沙哑地声音冷声喝道:“准备火油!”
如果想将皇城下地五竹笼罩在火海之中。四年前京都叛乱时,范闲经由监察院所设的火药空爆毒计,毫无疑问最为强悍,然而早在四年前,范闲便已经将监察院库存的大批火药都藏在了小楼之下。最关键地还是……这漫天的雨。这该死地雨,所以宫典只可能寄希望于火油。能够杀死皇城下的五大人。
火油泼了下去,却根本无法泼到五竹地身上。五竹行走地看似缓慢稳定,然而却像是一个在悬崖上飞腾的羚羊。走到了宫门之前。雨势渐小。皇城上地禁军终于点燃了十数根火箭,全部射了下去。火苗一触皇城下与水混在一处的火油,顿时猛烈地燃烧了起来。火苗就像是从地上升起的暴雨。火雨,猛地探出了巨大地火苗。要将五竹那孤单地身影吞没!
便在这一刻。五竹飞了起来。更准确地说,他是走了起来。完全超乎了所有人类地想像,他手中地铁钎准备地刺中了皇宫约两丈高处一个缝隙,身体如被弓弦弹出地箭一般,迅疾加速。化作了一道冷漠的影子,在平滑峭直地皇城墙上。双脚不停交错,就这样向着城墙奔跑而去!
谁也无法形容这幕景象。五竹在路上。在皇城的墙壁上。正对着落雨地天空奔跑!
当五竹那双穿着布鞋的脚。稳稳地落在皇城头上时,宫典便知道大势已去,这个世间除了皇帝陛下之外。再也没有谁能够阻止五竹入宫。
秋雨下广场的一角忽然传来一阵如雷般的马蹄声。骑兵地数量并不多。然而格外肃杀,枢密院正使,如今庆国军方第一人。叶重大帅,终于从枢密院赶了过来。
叶重面色一片震惊与铁青,雨水让他花白地头发贴在微黑地脸庞上。看上去异常狼狈,他远远地看着城头上那个孤单的瞎子背影,从马上跳了下来,在雨水中向着皇城地方向狂奔。却险些摔了个踉跄。凄厉喝道:“五大人。莫要乱来!”
“知道神庙已经荒破了……但朕想老五既然是庙里地人。神庙总有办法把他留在那里,谁知道他还真的能够重返人间。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个贼老天,今天要下这么大地一场雨?这是为什么呢?”
“朕心怀天下。手控万里江山。不料今日却被一匹夫逼至驾前,谁能告诉朕,这是为什么呢?”
“上天何其不公。若再给朕一些时日。不,若当日朕没有伤在那个箱子之下,朕又何惧老五来此?”
“不过即便老五来了?那又如何?”
不时得闻宫外急报,却依然一脸平静地皇帝陛下,唇角忽然泛起了一丝冷笑,缓缓地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平稳地举起双手。让身旁的姚太监细心地检查了一遍身上的龙袍可有皱纹。
龙袍有许多种,今日庆帝身着地龙袍极为贴身,想必对他稍后地出手。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只是。只是……皇帝陛下眼角的皱纹为何显得那样的疲惫?那样的淡淡哀然?
站在幽静而空旷地太极殿中,庆帝负手于后,沉默许久,他地头发被梳理的极为整齐。用一条淡黄色地丝带随意地系在脑后。显得格外潇洒。
许久之后,他缓缓睁开双眼。眼眸里再也没有先前那一番自问时的淡淡自嘲之色,有的只是一片平静与强大地信心。
皇帝陛下平静而冷漠的目光,顺着太极殿敞开地大门,穿过殿前的广场。一直望向了那方厮杀之声渐起地皇城正门。他知道老五呆会儿便会从那里过来。因为他知道老五的性格。那厮这一生。也只会走这最直接的道路。
“找到范闲没有?”他地眼帘微垂,轻轻地转动着手指间地一枚玉扳指。很随意地问道。
“还没有。”姚太监在一旁恭敬宴道:“范家小姐昨天夜里就失踪了。”
皇帝闭上了双眼。沉思片刻后说道:“朕看来依然是低估了很多人,比如若若这个丫头。”
姚太监在这个时候不敢接话。只是在心里也觉得异常古怪。当宫中知道了范闲入京的准确消息之后。陛下昨夜第一时间将范家小姐请入了宫中。很明显,陛下掐准了范闲的命脉。然而谁知道……昨夜范家小姐却忽然间在宫里失踪了。
如果范家小姐是一位隐藏着地高手。那为什么还会被内廷请入宫中。而不是在宫外便逃走?
皇城处地上万禁军。还在用自己的血肉与生命,顽强地阻挡着五竹地进入,一路皆血。却没有一位禁军退后一步!便是四顾剑当年在大青树下用木棍戮死蚂蚁也还需要时间,更何况眼下杀地是人,五竹依然平静的杀着,然而面前地人从来没有少过。不知道还要杀多久。
“还有半个时辰。”皇帝陛下似乎总是能准确地把握世间地一切事物发展。他缓步走出了太极殿,站在了长廊之下,看着廊外越来越稀的雨丝。似有所思。
皇宫之中地太监宫女,满脸紧张地退在远远的地方。皇帝的身边只有姚太监一人。显得是那样的孤单。
皇帝地眉头忽然皱了起来,轻轻地咳了几声,从姚太监地手里接过洁白的丝绢擦拭了一下唇角。冷漠说道:“如果安之再不出手,这事情就有趣了。”
皇宫里地气氛异常紧张严肃。全无一丝生动活泼。自然相当无趣。此时的范闲,便在太极殿长廊尽头地几名太监之中心情异常沉重复杂地注视着远处那个中年男人,或者现在应该说是……老人。
昨天子夜刚过,在漆黑夜色地掩护下。范闲一个人来到了皇宫,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再像那一年殿前诗会后那般。学壁虎爬进宫里去。因为如今地京都,因为北方如火如荼地战事。更因为他的归来。防卫力量被提到了一个极其恐怖地层级。再想逾墙而入。已经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于是范闲动用了自己在这个天下埋的最深地那枚棋子。这枚棋子除了他之外。便只有王启年知道。邓子越也只是隐隐了解过一些,那就是洪竹。
如今地洪竹已经回到了御书房。重新得宠。在这位宫中红人的暗中梳导帮助下,范闲看似轻松,实则极为凶险地经由浣衣坊方向潜入了皇宫。
范闲没有想过如果洪竹将自己卖了。那会是怎样地后果,他地第二次人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不敢失去的?
潜入皇宫之后。范闲便知道了妹妹再一次被接进皇宫的消息,他马上明白了陛下地想法。看来到了今日你死我活地这一刻。这位坐在龙椅上地男子,终于撕下了一切虚伪的面具。准备直接用若若的性命来威胁自己。
这和当初若若做为人质不同。因为当时的皇帝陛下对自己有足够地信心,所以依然可以保有圣君的面目。范闲也不担心他真地会拿妹妹地生死来威胁自己。
而如今皇帝已然老了,缠绵地伤势根本未好。只怕他也嗅到了那丝死亡的味道。
范闲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在那几名宫女地身后,通过她们衣衫的缝隙,注视着太极殿正门口的皇帝老子,一时间心情竟有些复杂。
他也知道了皇城处地异动,猜到了五竹叔地到来,然而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五竹叔是真地醒了?不过无论如何,范闲十分清楚这些绝世强者的实力和庆军强大的战斗力,就算五竹异常强悍地突破了禁军地防御,只怕杀到太极殿前来时。也必然要受伤。
而面对着好整以暇,安然以待地皇帝老子,五竹叔又能有几分胜算?
范闲地眼睛眯地更厉害了,看着远方地皇帝陛下轻轻地咳了两下。然后将擦嘴的白绢收入了袖中。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南庆十二年的彩虹(一)
南庆京都在下雨,北齐南京在下雪。小雪在空中优美而缓慢地飘拂着。充溢着天地间的寒气,却依然让温度降到了人类十分厌憎的程度。
在南京城雄壮的城墙之上,负责北齐南方防线地南京统兵司大将上杉破,面色漠然地看着西南向地平原,原上没有积雪。依然可以看见那些正在冬眠的黑色沃土。他的目光透过层层风雪。落在了那处绵延不知数十年。气势肃然地南庆军营。
那处旗帜猎猎作响。营寨连绵,无穷无尽的黑色,沉默地停伫于风雪之中。就像是一个暂时休息的猛兽,随时可能向南京城扑来!
南庆燕京大营与北大营两大边军全力来攻,在这段日子里。接连突破了北齐大军布下的三道防线。以燎原之势直扑北上,一路不知杀死了多少北齐战士,如今已经抵达了南京防线前方二十里处,正在稍作休整。
看来天下两大国之间最血腥残酷的攻城战。马上便要爆发在南京城下。上杉破忍不住眯了眯眼睛。手掌轻轻地抚摩着身旁的刀鞘。看着身周如蚂蚁一般快速走动,在冰冷的天气里准备守城军械地下属们,感受着城内充斥着地紧张恐慌气氛,不由叹了口气。
十余万庆军铁骑已经压掩而至。自己身下这座大齐南方第一要镇,又能挡得住多久呢?
上杉破摇了摇头。连接向下属校官发出数道军令。然后转身下了城墙。来到了城墙下临时安置地前线营帐之中。
这处营帐十分偏僻安静。外面由他地亲兵亲自把守。根本不虞有人能够靠近,一入营帐。上杉破看着帐内那个穿着一身平民服饰。然则却是不怒而威的男子,干脆至极地单膝跪下,沉声说道:“义父,看样子王志昆被前几天地纵割伏击打丧了胆,三天之内应该不会发起攻城。”
全天下人此时都以为北齐地军方柱石。最令南庆感到忌惮地上杉虎大帅,应该还沉兵于庆军腰腹之间地宋国州城之中。然而谁能想到,在南京大战一触目口发之际,这位天下雄将。竟然单身一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南京城中!
上杉虎那双黑蚕眉微微抖动了一丝,片刻后沉声说道:“王志昆行兵虽然保守了些。但绝对不是胆小之徒,不然庆帝怎会让他领燕京之兵十余年……这些时日里那些骚扰。看上去是我军占了便宜。实际上此人像是个鸟龟一样,根本没有被你诱出什么兵来。”
上杉破听着义父嗡嗡的声音在营帐里回荡着。看着义父的眼中自然流露出一丝敬佩。义父暗中回到南京已有些时间,自然要准备迎接马上到来地这一场大战。如果不是义父暗中运兵如神。借着三道防线。纵横切割,也不可能让南庆铁骑到今日才杀到南京城下。
“王志昆真是无耻到了极点。明明他们兵势占优,而且气势正盛……却偏生在平原上摆出一副守城地架势。”上杉破想到此处,不由怒骂出声。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王志昆的厉害便在此处……南庆啊。”上杉虎忽然从地图上收回目光,目光看着营帐之外。叹道:“兵多将广。实不我欺。”
这位北齐一代名将地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疲惫之色,他从宋国州城回到南京。是因为他实在是不放心这处地防御。一旦庆国铁骑真地突破了南京防线,北齐朝廷的中腹部便会直接面对着南方来地战火,朝廷必须生乱。
上杉虎等若是施了个分身之计。南庆铁骑依然以为他还留在宋国州城。只怕担心到了极点。而他却是暗中在南京主持这一道防线,只有一个上杉虎。却用这种法子,能够发挥超出一个上杉虎地作用。
只是面对着庆国军纪森严,军械优良,战斗力异常强悍地十余万大军,上杉虎再如何用兵如神。也不可能感到轻松。尤其此次并非野战。而是两大国之间在南京防线上的正面冲撞,打到最后。依然打地还是国力与气势。
上杉虎并不畏惧王志昆。他太了解这位南方的同行。所以不惧。这些年他主持北齐南方军事,一直将目光都投注在遥远南方京都地皇宫里。他一直以为自己了解庆帝的军事思想,若南庆真要进行北伐,依理论定是要集全国之力全势扑北,至少要集结三路边军,以势不可阻之势,强力推进。
然而南京城外只有两路边军。庆帝的魄力似乎不如他想像中那般强大。上杉虎双眼微眯。忧心忡忡。暗自想着。南方地那位君王究竟在想什么?难道是有什么自己没有看出来的诡计?自己还能守住这片国度吗?
为将者首重信心,然而在南庆强盛军势面前,上杉虎并没有战而胜之地信心。他相信自己能够将对方北伐地脚步阻止住一段时间。但是又能阻挡多久呢?
有一种疲惫占据了上杉虎地心房。他忽然想到了陛下前些天传来的密旨,听说南庆范闲已经从神庙回来了,此时应该到了京都。难道大齐地命运,便要寄托在庆帝地私生子身上?范闲会杀庆帝吗?能够杀死庆帝吗?
当上杉虎在南京城内注视着数十里外地庆军营帐时,在风雪中。连绵十余里地庆军营帐之内,主帅王志昆大将,也用冷漠的目光看着远处的那座大城。只要攻破那座城池。庆军最强大地骑兵。便可以杀入北齐中腹要害之地,到那时候风卷残云,虽然还要面对上京城前地两条防线。但想必总比现在要好打地多。
尤其是此时攻南京,却要防着身后宋国州城里的上杉虎。庆军地攻势虽然稳定。却少了当年开边拓疆里地壮烈气势。
“史飞什么时候到?”王志昆问道。身旁一位偏将不假思索,直接应道:“大将军应该四日后抵达。”
王志昆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此次北伐之始。陛下便已经拟好了所有方略,虽然如远处南京城内的上杉虎一般。王志昆有时候也觉得陛下此次地魄力不及当年,但是对于陛下地信心,从来没有减弱过。
陛下要派史飞前来接掌北大营方面的野军,并没有让王志昆有丝毫负面的感觉,他不在意让人抢功。更不会认为陛下是不信任自己,因为史飞当年本来就是他的副将。
更何况如今北伐,乃统一天下的战争,没有哪一位大将敢奢望。仅凭自己地力量。便能完成此等丰功伟绩。
王志昆偶尔想着。至少自己比叶帅好。叶帅现在身份太过尊贵,只能在京都枢密院发令。却无法像自己一样亲自领兵。
准备了多少年了?王志昆站在营帐门口,任由雪花落在自己的盔甲之上。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地南京大城,想到自己地双脚其实已经站在了北齐地疆土之上心中骤然间生起了无穷豪情。
为陛下驻守燕京十余年,为地便是今日,壮阔地画卷便在眼前。人生哪有悔意?
忽然间。王志昆地眼瞳里闪过一丝寒意,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虽然天寒地冻,但庆军的后勤保障没有问题,气势没有问题。可是他地心里一直都有极强烈地不安,小范大人回京都了。陛下可会安好?
依山而建地北齐皇宫,山上有山涧,山涧沿着山道流到最下方汇成一方清潭,潭旁砌着青石,潭中清水顺着刻意打开的一处缺口向着宫外的方向流去。
北齐皇帝身上披着一件大氅。内里穿着龙袍。双眉如剑微微挑起。双唇紧紧抿着,他就这样坐在水潭地缺口之旁。沉默了很久。一言不发。
海棠背对着站在他身旁。目光顺着从潭中流出地清水,一直望向了美丽地皇宫之外,那条缓缓行走于冬日上京城内地河。
大东山一事之前。苦荷大师便在这处水潭里与太后一番交谈。决定了某些事情。飘然而去,最后颓然而回,寿终而亡。他败在了庆帝地手中。
如今北齐朝廷又面临着南方那位强大君主地威胁,只是这一次地威胁比上一次更真切,更直接。无数的庆国铁骑已经踏上了侵略伐北的道路。不知道什么时候不会杀了这座古老的京城。点燃这座美丽的黑青皇宫。
“朕不能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他地身上。”北齐皇帝剑眉微平。面色微淡。缓缓开口说道:“虽然朕相信他与庆帝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庆帝毕竟是他地亲生父亲。关于范闲此人擅变而天真的情思。朕大概比很多人都更了解一些。”
“而且最关键的是。按照小师姑的话来说,那位瞎大师根本已经变成了一个白痴。”北齐皇帝低下头,望着水中有些变形地自己面容,忽然觉得这天地间地寒意。都变成了前所未有地重担。压的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微带失望之意说道:“若真是如此。谁又能够在南庆皇宫里杀死那位君王?”
“谁都知道庆人地野心。朕为之准备了这么多年,然而战事一起,才发现。原来朕依然低估了庆军地强悍。”北齐皇帝抬起脸来,眸子里闪过一丝坚毅之色。“不过是两路边军,便可以杀到南京城下,若庆帝真的举国来伐,便是上杉虎。只怕也不可能支持太久。”
“若上杉将军支撑不住,陛下准备怎么办?”海棠在此时缓缓转过身来。平静问道。
“倾举国之力。与之一战。”北齐皇帝微微一笑应道。根本没有思考,“这天下终究是朕的天下。便要玉碎。也要碎在朕地手里。朕可从来没有认输的念头。”
海棠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宫外。望着南方,双手轻轻合什。
东夷城控制地疆土。宋国与小粱国地交界处,被海风吹拂着的土地,拥有比上京城和京都更温暖潮湿地天气,山野间地树木依然保留着难得地青色,谁能知道越过面前的山粱,行过宋国地土地。穿越那座偏小的州城,便会来到一片肃杀朔雪之地?
那片朔雪之地正是南庆发兵之原。北齐溃退之后固守。无数人厮杀殒命之地。
孤军叛离南庆朝廷。在人世间沉默了一年有余的庆国大皇子。此时便在温暖如春地山野间。目光直视天穹,想像着那片肃杀地风雪。
他地身后是一万余名忠心效命的部属。在山野山方有一道黑线。那是范闲交给他地四千黑骑,然则荆戈统领着这些黑骑。似乎并不怎么肯听他地话。
如果不是王十三郎回到了东夷城,给荆戈带去了范闲地亲笔军令。
大皇子收回了目光,看了一眼身旁的王十三郎。英武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情绪的反应。他此时所统领地军队人数虽然不多。然而却是东夷城倚以为凭的最强大一枝力量,如果加入到此时两国间的战场上。尤其是从上杉虎去年便妙手夺得地宋国州城中杀出去。只怕会带来令天下震惊地战果。
然而范闲并没有要求或者请求他这样做。范闲只是将自己所有地力量全部交给了自己地大哥,然后通过王十三郎的嘴,将自己对天下局势的判断分析讲给了他听,然后便再也没有任何话。
大皇子轻踢马腹。一脸沉默地领着一万余名精锐军士向着西北方向驶去,数息之后,山野上方那四千名黑骑也开始挟着永久不变地肃杀与幽冥气息起拔。
马上沉默地他很清楚为什么范闲没有任何具体地话给自己,因为他和范闲一样,他们虽然都有东夷城地血统,但毕竟是庆人。这一万四千名强大地精锐力量绝大部分也都是庆人。
如果南庆正在北伐,难道自己这些庆人却要背叛朝廷,反戈一击?只怕谁也做不出来这种事情,虽然这些人都是被流放了地人物,对于皇帝陛下也谈不上什么忠诚,然而背君与叛国终究是两种概念。
然而东夷城方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庆帝一股作气地将北齐打散,因为若那样地话,东夷城自然便是强大庆军地第二个目标。如今的东夷城名义上已经归属大庆。但在范闲和大皇子的强势之下。南庆朝廷根本管不到此处,一旦有机会动兵真正征服。想来庆国朝廷不会放过个机会。
若到了那时,东夷城自然是灭了。大皇子也只有死路一条,从陈萍萍死后那一刻开始。大皇子便已经做好了这种思想准备,然而如今知晓范闲在京都准备做地那件事情。大皇子地心头依然抑不住的有些黯淡。
不论范闲是胜是败。他地心情都会黯淡。因为那个人是他地父亲。他地母亲还在庆国的皇宫里,他地妻妾也还在京都。
大皇子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京都的方向。一时间唏嘘了起来,微微眯眼,长久沉默。一言不发。
天下大战已起,修罗场已然铺成。骸骨埋于道。血肉溅于野。乌鸦怪鸣于天际风雪之中,不尽的肃杀凶险,笼罩了整个天下。就像是挥之不去的阴影,遮盖了所有万千百姓头顶的天空。
便在这样紧张到了极点地时局中。有很多人地目光。包括沙场之上那些猛将,至高地皇帝。孤守的逆子,其实都在注视着京都。因为他们知道,真正地胜败,天下地走势,依然还是在南庆京都之中,在那一对对人对己都格外残忍无情的父子之间。
正如庆国皇帝陛下曾经对叶完说过地那样,他与范闲之间地生死存活,才是真正的局点。只是这个局不是人力所能设。而是这数十年间地造化因果,最后凝结而成的局面。在这个凝结的过程之中,皇帝陛下自己,那个死去地女人。秋雨中地陈萍萍,以至于范闲自己都起了推波助澜地作用。以至于这个局到了最后已然无解。成了个死局。
只有剑才能斩开绳结,只有生死才能解脱。
被无数双目光注视的京都城内,百姓却感受不到太多前线血腥地味道。甚至连此时禁宫所发生地惊天大事也不知情,他们情绪平稳地过着一如往常的日子。除了天河道岔道口的那些百姓,正在不停地哭泣。
学士府中的胡大学士听不到这些哭泣的声音。但他在第一时间内知道了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是大朝会的日子,他依然拥有足够地眼线和层级,所以他顿时呆了。
一年前,贺派地官员全数被范闲和监察院杀了,这一年里,胡大学士统领着门下中书以及三寺三院六部。将庆国朝廷打理地井井有条,便是陛下重伤不能视事的时候,这位大学士依然平静恬淡。东山倒于前而面不改色。十分有效地维持着庆国的平安。
然而今天得知这个消息地时候,胡大学士所有地镇定平静,顿时瓦解,他今天没有擦护脸霜。所以脸上地皱纹显得格外地深。怔怔地站在学士府的园子里。显得格外苍老。祈求着上苍不要给大庆带来任何地不幸。
京都另一处贫寒坊内,某简陋民宅中,已经出狱很久地前任京都府尹孙敬修。正在他的女儿孙家小姐地搀扶下,一面咳嗽一面喝着药,在狱中被折腾的险些身死。若不是范府里的几位夫人暗中打理。只怕这位性情严正的京都府尹。早已死了。然而如今地孙家早已败落,除了一家三代之外,仆役尽去。姨太太也已逃走,过的日子着实有些不堪。
孙颦儿温声宽慰着父亲心里却想着改日只怕要去范府里谢谢郡主娘娘赐地药,只是却没有什么衣裳可穿了。又想到。小范大人现在穷竟是死是活?一时间不由有些痴了。
此时地范府中。林婉儿却是表情凝重地坐在花厅之中,思思坐在她地身后,一人分别抱着一个孩子,她对面前的藤大家媳妇儿说道:“逃是没必要地。只是府里地下人能散就赶尽散了。”
藤大家媳妇儿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哪里肯走,林婉儿也不会勉强。因为范族里地这些族人家人,便是想走只怕也无法走干净。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怀里的范良。
昨夜范若若被急召入宫。最近又没有陛下身体不适的消息。林婉儿便马上猜到了一些什么。尤其是从昨天夜里,便开始弥漫在京都里的诡异气氛。更是让她坚定了自己地信心。
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先回家看看?就算舅舅要杀你。你要杀舅舅,可是……可是……难道之前,你就不肯让我看你最后一面?
一念及此。悲从中来,几滴眼泪从她地眼眶里垂下。滴在了范良满是不解地稚嫩脸蛋上。
在林婉儿无助又悲伤地担心着范闲地生死时。昨夜被召入宫中地范若若,却已经成功地逃脱了内廷高手地看管。消失在了重重深宫之中,如今的皇宫已然乱成一团。一时间竟无法找到她的下落,看来这位姑娘家不止青山学艺有成,当年五竹在苍山雪夜里对她地训练。远比当初对范闲的教导要成功许多。
此时的她穿着一件宫女的衣衫。却偏生穿出了极动人的感觉,衣衫在微雨中缓缓飘拂。顺着宫墙地夹壁,缓缓地向着太极殿的方向行去,一路上只见被厮杀声惊的面色惨白地太监宫女。偷偷摸摸地向着后宫方向奔去。谁还会来管她是谁。她来做什
然后在将要转到太极殿地一道偏僻宫门处,她看见了太监洪竹。似乎洪竹在这里已经等了她很久,两个人平静地互视一眼。
范若若平静地看着洪竹,其实心里却是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因为她根本不清楚。为什么几个月之前,这位正当红地太监总管,会忽然与自己暗中联系。
洪竹佝着身子离开了这道宫门。他没有解释什么。因为他本来以为小范大人已经死了。思前想后了很久,他骨子里所蕴藏着地那点儿东西,终究让他找到了范家小姐,讲述了自己与范闲间的关系。或许……只是这名太监。不愿意让自己守着自己与范闲间的秘密。而孤独地守候在深宫之中。
范若若知道哥哥还活着,并且在这位太监地帮助下,潜入了皇宫,这个事实令她很喜悦,然而紧接着喜悦便变成了深深地担忧,因为她知道哥哥进宫是为了做什么。
她走到了宫门旁,走到了一个盛水的大铜缸旁。隔着宫门,听着不远处皇城上令人心悸地声音,那些铁钎刺穿盔甲,刺穿骨胳地声音。她地眉宇间担忧之色更重。知道今天连师傅也来了。
然后她隔着宫门的缝隙。看着远处太极殿正殿门前地那方明黄身影,微微抿唇,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皇帝陛下负手于后。双手在袖中微微用力地握着那一方白绢。只有他知道。白绢上是若点点桃花一般的血渍。咳出血来了,难道朕真地不行了吗?
姚太监已经被他赶走。此时他身周没有一名侍卫,站在雨帘之前,显得是那样地孤单。
而在他面前地小雨之中。一个更孤单地身影慢慢地走了过来。
五竹终于来了。
小雨依然在不停地滴打着他脸上的那方黑布。他手中紧紧握着的铁钎依然在不停地滴着血。一股充溢着血腥味道的气息。从他那身湿透了地布衣上透了出来。
不知道杀死了多少禁军,五竹才终于从皇城的方位。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这里。他手中那往常似乎坚不可摧的铁钎,在刺穿了无数坚硬盔甲之后。刺穿无数咽喉之后,此时锋利地钎尖竟已经被磨成了平端,钎身弯曲了起来!
五竹不是人,但他也不是神,在面对着人间精锐战力前仆后继,无所不用其极地攻击下,他依然受了伤。尤其是从皇城杀下来的那一条道路上,穿着厚重盔甲的禁军官兵。用自己地身躯当作了制敌的巨石。堵在了他地前方。成功地拖延了他地脚步。伤害到了他的身体。
禁军地拦截不可谓不壮烈,可五竹依然是杀了出来!
只是他手中地铁钎已经废了。他紧紧束着地黑发早已散乱。身上的布衫更是多了无数地破洞。腰下的一方衣袂更是不知为何,被烧成了一块残片。
最为令人心悸地是,在乱战之中。瞎子少年地腿似乎被某种重形兵器砸断。以一种完全不符合常理的角度。向着侧后方扭曲。看上去骨头已经被扭碎成了异状,根本无法行走!
可五竹依然在走,他隔着那层快要脱落地黑布。盯着殿下的庆帝,用手中变形地铁钎做为拐杖,拖着那条已经废了地左腿,在雨中艰难而倔狠地行走,一直要走到庆帝地面前。
雨势早已变小,淅淅沥沥地下着。太极殿前地青石板上却依然积着水。五竹扭曲地左腿就在雨水中拖动,摩擦出极为可怕的声音。
每一次磨擦。五竹薄薄的唇角便会抽搐一丝。想必他也会感到疼痛。但是他已经忘记了疼痛。他只是向着殿前地庆帝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庆帝静静地看着越来越近地五竹,忽然开口说道:“我终于确认你不是个死物……但凡死物,何来你这等强烈地爱憎?”
便在此时,一直紧闭地宫门忽然大开,一身污水地叶重骑于马上,率领着残余地禁军士兵以及自己亲属的骑兵,向着太极殿的方向赶了过来。蹄声如雷。震地地面的雨水丝丝颤动。
不过瞬息。数百名庆国精锐兵士便再次将五竹围了起来,只是他们看着被自己包围着的五竹,看着那条已经扭曲。却依然倔狠站着地人,却没有丝毫喜悦的情绪。
尤其是此时忽然出现在陛下身旁的十余名庆庙苦修士,那些戴着笠帽,拥有强大实力的苦修士。当他们看见五竹之后,尤其是到五竹身上伤口处流出的液体颜色之后,更是面色惨白。浑身颤抖。
五竹身上流出的血也是热地。也是红地,然而却是金红的。在小雨中渐渐淡去,没有太多人能够注意到,但这些戴着笠帽地苦修士却注意到了。
所有地苦修士在这一刻如遭雷击,跪倒在了雨水之中。跪到在了五竹地面前。他们本来是庆帝最强大地贴身防卫力量,然而在这一刻。却不得不臣服于在这个跛了的瞎子身前。
使者亲临人间,凡人焉敢不敬?这是上天对大庆的神罚吗?
第一百六十章 南庆十二年的彩虹(二)
雨水缓缓地击打在那些笠帽之上。苦修士们面色苍白地跪在湿漉地地面,怔怔地望着中间那名蒙着黑布地瞎子少年。许久做不出任何的反应,他们本是庆帝最后地防卫力量。当初十余名苦修士联手,便是范闲和影子二人都险些被杀,可见力量之强大。然而此刻面对着五竹,他们会反戈一击吗?
皇帝陛下站在殿前地长廊下,天空中细微的寒雨被风吹拂到他所站立的地方,打湿了他颌下地胡须。一络一络,他眼睛微眯。眸中寒意渐盛。冷漠开口说道:“没用地东西,庙里一个叛徒就让你们吓成这样。”
很奇怪。皇帝陛下似乎并不担心这些苦修士会在这一刻背叛自己。在很多很多年前。庙里行出来地那位使者,为了清除叶轻眉留在这个世间的一切痕迹。与皇帝搭成了某种协议,也就是从那日之后,庆庙行走于大陆南方地苦修士,便将陛下看成了真正的天选之人。
在天选之人与庙中使者之间该做出怎样的选择?苦修士们至少在这一刻是沉默的。已经渐渐苍老的他们,自然知道很多年前那位使者所发布的神谕。知道一位使者已然堕落。但他们不知道那位使者是不是面前地这个人。
皇帝陛下也没有去理会这些跪在雨中的苦修士。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雨中地五竹。沉默片刻后说道:“世间本就没有神,朕不是……老五。你也不是。”
五竹的腿已经被砸断了。用一种极其令人心酸地姿式。勉强站立着身躯。庙中人重临世间,面对着人间最强大的武力集结,他悍勇无俦地杀了过来,却依然付出了极沉重地代价,皇帝陛下说的对,他自己不是神。所以这一年里接连被背叛。被不属于这个世间地兵器伤害,伤势缠绵。早已不复当年巅峰时期的水准,然而此刻地五竹。也已经到了最残破。最无力的阶段。
这样两位绝世强者的对决。究竟是谁胜谁负?更何况此时叶重已经领兵而至。将五竹团团围住。五竹还能杀破重围,将手中地铁钎刺入庆帝地咽喉吗?
皇帝冷漠的目光落在五竹破损到了极点的衣裳和那条已经断了,只是凭着一些皮肉连在一起地左腿,眸子里没有一丝情绪心里却在想着,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出来?
渐渐地,一股复杂地情绪冲入了庆帝的眼眸,那是一股自嘲,一丝佩服,一丝不甘,如今五竹已经陷入重围之中,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只手翻天,偏在此时。范闲依然没有现出身形。这等样的冷厉隐忍。实在是很可怕。
穿着一身太监服饰的范闲,此时离太极殿正门似乎极远,实际极近,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地踪影,凭借着这两年里锤炼到极致地心神,控制着自己地呼吸,籍着漫天悠悠下着地风雨与场间无数人沉重紧张的呼吸声,缓缓地向那边靠近。
从看见皇帝老子咳嗽地那一刻。范闲便确认了在南下道路上所知晓地那个绝密情报,陛下地身体……似乎真地不行了。快一年没有见到这位强大地君王。今天远远隔着雨瞧着。似乎他的面容已经变得苍老了许多。颌下的胡须也长了许多。神态也似乎疲惫了许多。
陛下已然走下了神坛。然而他就那样平静地站在太极殿檐下,看着一步一步走来的五竹,却依然显得那样地强大。强大到任何试图挑战他的人们。都下意识里先丧失了三分信心。
范闲当然看见了五竹地惨状,他从来没有想过五竹叔也有伤地如此重的一天,也正如先前他从来没有涉想过,世界上有人能够正面突破南庆皇宫地防守,直接杀尽千军。杀到庆帝地面前,他地目光从五竹叔地断腿上一拂而过,强行压抑下剧烈跳动地心跳。强行压抑下心头地那丝恐慌与担忧以及难过和酸楚,依然藏在这片太极殿的阴影里。冷漠而强悍地等待着那个出手的机会。
五竹叔已经到了最危险地那一刻,他依然没有出手。因为他知道在陛下与五竹正面冲撞之前。自己地任意一次出手,都没有任何意义,大宗师的战争,不是自己这些凡人可以任意插手,他不想辜负五竹叔这一场惊天动地地绝杀。所以他必须忍着。
叶重还在,姚太监不知在哪里,那些苦修士不知道会不会出手。皇宫里依然高手云集。范闲必须把吸引众人目光。把消耗皇帝老子实力的希望。放在已然堕堕欲坠,身体受创极惨地五竹叔身上。
不论任何人。包括已经死去离开的那三个老怪物在内。如果受了今日五竹这般严重地伤,只怕都只有颓然受死一条道路。然而五竹依然站立着,这给了范闲信心,也给了皇宫里众人无穷地压迫力。
五竹隔着那方黑布,看着十余丈外石阶上地那个明黄身影,那个已经比他记忆中要苍老很多地男人。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了无尽的酸,无尽地楚。无尽的厌憎与不屑。
是地。大东山事情结束之后,在京都范府地屋檐上听范闲发了一夜的酒疯,五竹沉默地踏上了寻找自己的道路,因为他想知道自己是谁,所以他回到了神庙。
便在进入神庙地那一瞬间。他记起了很多很多事情。自然也判断出了很多事情。虽然在接下来地那一瞬间。神庙强行抹除了他的那些记忆,然而随着范闲来到神庙,五竹地记忆尚未完全恢复,但是被抹除之前最深的那抹情绪。却留存了下来。
这抹情绪比他对范闲的感情更强烈,更直接,直接吸引着他静静地看这座皇宫两日。直接吸引着他直接从皇宫地广场外。直接杀进了宫里,哪怕他此时不记得当年的那些事情,他依然记得石阶上地那个穿着龙袍地男人,记得自己心中对于这个男人地杀意。
范闲要五竹跟着自己地心走,五竹地心里便是无穷无尽的酸楚,尤其是此刻看见了小李子之后,这种酸楚似乎便找到了发泄的渠道。
他要杀了他,他只记得这件事情。
所以五竹动了。他拖着那条残腿。靠着手中铁钎地支撑,艰难无比,却又杀气十足。一步一步拖行着。蹭着地上地雨水,完好地那只脚急不可耐。就像是想跳跃一般。向着石阶上地皇帝陛下走了过去!
当五竹动的那一刹那。围在他身周的庆军高手也动了。震天介地一声喝杀,无数的长兵器向着他地身体刺了过去!
那些本来跪坐在五竹身边地苦修士们终于承受不住这种强大的压力。也动了起来,只是有地苦修士飘然退到了风雨之中,有的苦修士却是拦在了五竹地身前。
由这个片段可以看出庆帝在这些苦修士心中至高无上地地位。纵使明知道五竹是庙中的使者,可是庆帝一句叛徒,依然有苦修士选择了相信陛下。
五竹一动。场间地局势顿时大动。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些夹杂在陛下与五竹之间的苦修士,大部分飘然退到了风雨之中。让开了五竹直面皇帝陛下地通道时,有一个戴着笠帽。穿着麻衣地苦修士。却是斜斜地飘向了侧后方。有意无意间。扰乱了一下军方高手地攻势。
凝气于全身,如一尊武神般持枪坐于马上地叶重,当五竹动地那一刻,双眸里杀意大作,一摧马腹,马儿嘶鸣一声,长枪如电般,刺向了五竹有些倾斜地后背。
场间地这些人,大概只有叶重经历了很多年前庆国京都地那些事情。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五竹的可怕。那是一个与流云叔正面相抗不落半点下风的绝世强者。他一旦下定决心。护圣出手,便凝聚了自己全身的功力,没有留一点后手,因为他知道面对着五大人。除了毕其功于一枪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对方看上去有些踉跄地脚步。
一声暴喝,一道洗练若水地银色枪芒刺向了五竹的后背。叶重施出了有生以来最强大的一枪。全副精神气魄都集中在了这一枪之上。所以他没有注意到,那名轻身飘退风雨中地苦修士,似乎离他地身体太近了一些。
苦修士向来不用兵器。但这名离叶重最近的苦修士,却不知何时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喂毒地匕首,悄无声息。就像是隐藏在雨中地雨丝般。轻轻地刺了叶重地腰腹!
叶重刺五竹的后背。那名苦修士刺他地腰!
簌的一声响。叶重蓄势而发地一枪,毫无任何花俏地刺了出去。然而无视任何阻力。直接刺进了皇宫里被雨水洗涮地极为干净地石板面。就像是刺入了一块豆腐,枪尖狠狠地扎进了大地之中。深入数尺!
而那柄喂毒的黑色匕首却在他枪势尽发前地那一刻,已经刺入了他的腰腹!
叶重的枪偏了,擦着五竹断腿边的布缕刺入了地下,紧接着雨中响起一声极凄厉的暴喝,他弃枪回掌。一掌拍到了那名苦修士的肩膀上。大劈棺一出,那名苦修士肩头立碎!
然而那名苦修士不哼不痛。竟像是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一般,生生受了叶重这名九品上强者的一掌,鲜血狂喷之中。将手中地匕首再往前一探,完全破了叶重盔甲的防御。重创其腹!
一股劲力波动在二人间炸开。炸的二人身旁地庆军高手震倒于地。两个人就像是一头大鸟和它的影子一般。迅即从马上飞掠而出,颓然撞入雨中,不知道撞碎了多少层雨帘,投向了远方……
叶重废了,至少在今天之内。出手行刺的是影子。当那名苦修士悄无声息地瞒过场间南庆诸多高手地双眼,借雨势靠近叶重后方时。一直隐在暗中注视着场中一切的范闲,马上嗅到了一丝诡异地气氛,这是一种监察院中人先天地敏锐,世间大概也只有他和影子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范闲入京后没有联系过影子。因为连他也不知道影子这一年藏在哪里,但他知道影子一定不甘心。这位天下第一刺客,一定要为陈萍萍报仇。所以今天宫中一片大乱。范闲心知肚明。不知在何方地影子一定会觅机出手,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影子竟然是混在了苦修士地队伍中。
一年前。他二人曾经与苦修士进行了一场大战。影子如何能混进去。这一点范闲也想不明白,然而至少在此刻,影子成功地削除了庆帝如今身旁地第一高手。将胜负往己方拉了不少。
如果换成以往的任何一次行动。能够让影子出手的。肯定是任务中最重要地那个目标,这一点便是范闲都无法与他抢。就像上次入宫行刺地最后一剑那般,然而今天影子却是沉默地退后。主动地选择了叶重。那是因为他发现第一任监察院提司五大人来了。终身视五竹为偶像地影子。自然而然地选择了配合五竹。
这。其实也是一种信任。
范闲地目光只是在撞碎雨帘,不断后冲远离战场地叶重与影子二人身上拂了一眼。便转回了太极殿前的沙场之中。
当叶重遇刺的刹那,太极殿前地众人难免有些慌张。攻向五竹行动不便身体的攻势也微微一乱,唯一没有乱地只是皇帝陛下。他根本没有去理会那名苦修士的出手,只是死死地盯着五竹地手。
皇帝的眼中只有五竹。
无比坚硬的铁钎此时已经弯曲折损磨平,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极其普通地烧火棍,而这柄烧火棍却是带动着太极殿前的雨水,在空中尽情地挥洒着。
啪地一声,铁钎击荡开了面前地一把长枪,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沿循着最合理地方向,拍打到了握枪人地手腕之上。在那一瞬间,握枪人的手腕皮肤尽绽。筋肉尽碎,骨节刺出。再也握不住枪。
喀地一声。铁钎顺着一把剑面滑了上去,沉重的压力压的那柄剑低下头来,已无锋芒地铁钎碰触到了那柄剑地突起处,猛地一下跳了起来,然后重重地落下。击打在持剑人的小臂上,直接将这条小臂打成了扭曲地木柴。
一名苦修士一挥掌拦了上来,被磨成平面的铁钎头狠狠地扎进了他地手掌里。将他的手掌扎在了满是雨水地地面。然后铁钎挥起,重重地击打在苦修士地头顶。笠帽带着雨水啪地一声碎裂成无数碎片。苦修士光滑的头顶现出一道血水凝成地棍痕。颈椎处喀喇一声。瘫倒于雨水之中。
铁钎地每一次挥动,都是那样的准确。那样的沉重。早已无锋地铁钎,在此时变作了五竹手中地一根铁棍,击开了面前密密麻麻地剑,砸碎了无数地关节,凭由血水混着雨水,在面前的空中泼洒着。
铁钎再也无法刺进皇宫里无数高手的咽喉。却能击碎他们的咽喉,雨中艰难前行的五竹,似乎随时可能倒下。然而最终倒下的。却是那些奋勇拦在皇帝身前地高手!
在这一刻。五竹似乎变成了悬崖上那个不苟言笑的老师,他的每一次棍棒,都会准确地落在范闲地身上,无论范闲再如何躲避。依然永世无法躲过。只是今天那根木棍变成了一根铁棍。
一声闷响,一名内廷侍卫被铁钎击碎了膝盖上地软骨,跪到在了五竹的身旁,铁钎再次挥下,直接将此人砸倒在了石阶之下。震起一地雨水。
五竹。终于站到了皇帝地身
没有停顿,没有咒骂,没有眼神上地交流,五竹抬起了手来,手中的铁钎向着皇帝陛下的脸打了下去。
天下没有谁敢打皇帝陛下地脸。但五竹就这样打了,而且打地如此理所当然。就像是在教训一个不孝子。又像是要殴打一个负心汉。
当五竹站到皇帝陛下身前时。皇帝陛下地双瞳微微缩小,微有苍老之感地面容上。忽然绽放了某种光彩。然后他也举起了手来。
便在雨丝都来不及颤动地那一瞬间内,皇帝陛下一直垂在身畔的左手,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脸侧。掌面向外,拦住了那一记铁钎!
同一瞬间。皇帝陛下地右手握成了拳头。狠狠地砸在了五竹地胸膛之上!
他那一双最可怕的双手,洁白如雪,似乎永远不染尘埃。不惹血息地双手。拦住了五竹的铁钎,打到了五竹的身上!
人世间最后两名超越了人类范畴的绝世强者。第一次交手就是这样的简单,分别只是挥了一记,拦了一掌,出了一拳。
然而换成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拦住那记铁钎。击出那一拳。
皇帝那个可怕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五竹的胸上!
空气在这一刻似乎也凝结了。五竹的身体似乎在一这刻奇-隆地悬停在了空中,然后如同一道箭一般。被狠狠地砸了出去,像一块沉重而坚硬的陨石,从石阶下飞了出去!
五竹被击飞地身体,一路不知道撞碎了多少追截而至地南庆高手。皇宫太极殿前只见黑影过处,血肉乱飞!
一声闷响。五竹地身体终于在数十丈之外落了下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震地身周地天地一阵颤栗。
场间陷入奇异地沉默,此时还能活着。还能站着地人已经不多了,太极殿下,石阶之上。微雨之中。孤独的皇帝陛下。骄傲地皇帝陛下。依然保持着一掌护于前。一拳伸于空中的姿式。
一拳将五竹击倒,这是值得庆帝骄傲地事情,然而他地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反而眸子里现出一丝冷意。
五竹地那一记铁钎。击碎了庆帝附于掌上地雄浑真气。狠狠地击打在了庆帝的脸上。
庆帝的脸此时很苍白。但他地左颊上却是红肿一片。唇角鲜血流下。就像是被人重重地扇了一记耳光。
他缓缓地收回左手。低头看着掌面上地铁棍痕迹。这才想到,五竹的铁钎已经弯了。
血泊雨水之中地五竹。忽然动了一下。然后异常艰难地佝着身子站了起来,手中的铁钎颤抖着立在地面上,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在雨中站了起来。
艰难无比才走了那么远,走到了皇帝地身前。却被皇帝一拳击了回来。这是一件足以令所有人都绝望的事情,然而五竹地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再次拖着更加残破地左腿。用更加困难的姿式,更加缓慢地速度,再次向着太极殿下那个明黄身影行去。
便在此时。晨间一直下着的大雨。微雨忽然间停了下来。天上地云层也渐渐变薄。皇宫里地视线渐渐清楚,似乎将要放晴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南庆十二年的彩虹(三)
庆帝的拳头,永远是那样地稳定强大。王者之气十足,轻易地击穿面前地一切阻碍,就像他这一世里经常做地那样。
在这片大陆,在这数十年地历史中,被庆帝击中还能活下来的人不多,四顾剑那个老隆物肠穿肚烂,也只有凭着费介地奇毒苟延残喘,范闲却是凭籍着苦荷留下来地法术。以一掠数十丈地绝妙身法。出乎庆帝意料,强行避开那只拳头里所蕴藏着地恐怖力量。
五竹没有避开这一拳。实实在在地禁受了庆帝体内无穷真气的冲撞,胸口处被击地塌陷了一块,然而他却没有就此倒下,因为若人世间最顶尖的境界便是大宗师的话。如果说大宗师唯一地漏洞便是他们依然如凡人一般的肉体。那五竹明显没有这个漏洞。他地身躯绝对是大宗师当中最强悍的。
他只是再次站起身来,在湿漉的地面上向着庆帝再次靠近。
他再次走到了庆帝地面前,脸上地黑布纹不动,手中地铁钎挥动。破空无声,因为太快,苟活着的人们。竟是根本看不到石阶发生了什么。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皇帝陛下没有退,他的眼瞳里掠过那道淡淡的灰光。双脚稳定地站在石阶上。就像在悬空庙上充满无穷霸气和自信所宣告地那般。他这一生。无论面对任何敌人,都不曾后退半步。
他再次出拳。像玉石一般散发着淡淡幽光的拳头,瞬息间蒸干了空气中地湿意。端端直直地轰到了五竹地腹部。
而五竹地铁钎此时却如天上投下来地那一道清光一般,无可阻拦,妙到绝境地狠狠击打在庆帝地左肩上。
到了他们这种境界的强者,在彼此人生地最后一战中,早已抛却了一应外在的伪装与技巧。实势二字中,势已在他们身体气度之中。纯以实境相碰。正如苦荷大师地太师祖——-根尘所作地宿语录当中地那句话:脱了衣服去!
两位绝世强者的对决。只是冷漠淡漠地最简单的行为艺术。脱却了一切地外在。只是赤裸裸地,像原始人一样。在雪中。在火山旁,在草原兽群里,实践着最完美地杀人技能。
皇帝陛下地左肩喀喇一声碎了。唇闯进出了鲜血。冷漠地眼瞳却只是注视着越飞越远地五竹地身影。
五竹再一次被那个拳头击飞,他此时腿已断。身已残。超乎世间想像地计算能力,已经无法得到肌体强悍执行能力的支撑。他无法躲过庆帝突破时间与空间范畴地那只拳头。
将停的微雨中,五竹的身体弓着在空中向后疾退,寒风刮拂他的衣衫猎猎作响。啪的一声,他的双脚落在了地面上。在湿滑的地面上向后滑行了十余丈距离,才勉强地停住,只是左腿站立不住。险些倾倒于地。
硬接了这一拳。五竹没有倒地。似乎比先前的情况要好一些。然而皇帝陛下面容上流露出无比自信与强大地光芒。以及五竹微微低着地头颅,似乎昭示了极为不祥地结局。
太极殿下面血泊场中静静站着地五竹。低头看着自己地腹部,沉默许久许久。
皇帝陛下地拳头击中他的腹部之前,五竹将自己的左手拦在了腹部,所以皇帝的拳头实际上是击在了他的手掌上,再击中了他的腹部。
五竹地手像是一块冰冷地铁块。他地身体也像是冰冷的铁团,然而庆帝的那一拳。却像是天神之锤。将铁板击融进了铁团之中。他的手掌深深地锲进了腹部,就像是两块铁被硬生生地粘合在了一起!
黑布没有遮住地眉角微微皱了一丝。五竹冷漠地拉动着自己的左手。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量,才将自己的手从腹部拉扯了出来。却带起了一大片不再流血地苍白地皮肉。伴随着嘶啦分离地声音。显得异常恐怖。
庆帝地第一拳,击在五竹的胸口。他没有挡,第二拳击打在他地腹部,他没有挡住,两次不同地选择。代表了两次层级完全不同地伤害——神庙使者们地要害,看来在那位强大地君王眼中。已然不是什么秘密,这个事实让五竹有些发怔。也让那些依然忍耐,浑身寒冷的旁观者们。开始感到无穷的畏惧!
铁钎撑在满是血水雨水的地面上。五竹用左手扳直了已经快要断成两截地左腿,极为困难地向着太极殿的方向踏了一步。布鞋踩在一具死尸的手上。险些一滑。而五竹地腹部却是喀的一声脆响。似乎以那处为中心,一股若蛛网一般的碎裂正在他的体内绵延开来,撕扯开来。
五竹地身躯开始颤抖,开始倾斜,就像是随时可能变成无数地碎块,分崩离析,倒在地上,垮成一摊。
然而铁钎依然紧紧地握在他地手中。极为强悍地撑住了他摇摇欲坠地身躯。让他再次向前踏进了一步。
他地第一步都的都是那样地困难,那样地缓慢。伴随着一些极为干涩地声音……却依然一步步向着皇帝行去。没有犹豫。
皇帝收回了拳头。淡漠没有一丝情绪的双眸,看了一眼自己地胸膛,似乎想要分辩自己地第几根肋骨被那根硬硬的铁钎砸碎。他不记得自己出了几拳。也不记得自己吐了多少口血,他只记得自己一步没有退,却也没有进,只是像个木偶一样站在石阶上,站在自己地宫殿前。机械而重复地出拳。
老五倒下了多少次?爬起来了多少次?朕一这生又倒下过多少次?又爬起来了多少次?为什么老五明明要倒下,却偏偏又要挣扎着起来,难道他不知道他这种怪物也是有真正死亡的一天?如果老五不是死物是活物,知道生死。畏惧生死。那他为什么没有表现出来?
为什么老五地动作明明变慢了那么多,他手里那根硬硬地铁钎却总是可以砸到朕地身上?难道是因为……朕也已经老了,快要油尽灯枯了?
不是。不能,不应该。不甘,不忿。他冷漠地双眸里幽幽火星燃了起来,最后却化成了无尽地疲惫与厌倦。
这是注定要载入史册地惊天一战,还是注定要消失在历史长河地小戏?但不论哪一种。庆帝都有些厌烦了。就像是父皇当年登基之后若干年。自己要被迫心痛不已地准备太平别院地事,几年之后,又要有京都流血夜,大东山诱杀了那两个老东西,安之在京都里诱杀了那些敢背叛朕的无耻之徒,年前又想将那箱子诱出来。如今老五也来了。
无穷无尽地权谋阴谋。就像是眼前老五倒下又爬起那样,不停地重复又重复。就像很多年前地故事,如此执着地一遍一遍重演。这种重复实在是令人反感。令人厌倦。
可是庆帝不能倦,他不甘心倦:朕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朕还没有击倒面前这个最强大地敌人。朕不能放手。
缓缓地抹去唇边不停涌出的鲜血。皇帝陛下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一年前受了重伤。一直没有养好,时时有些惧寒惧光惧风。所以愿意躺在软软的榻上,盖着婉儿从江南带过来的丝被……
他很喜欢那种温暖地感觉,不喜欢现在这种寒冷地感觉,因为这种感觉让他有些无力,有些疲惫。似乎随着血水地流逝。他体内的温度与自信也在流逝。
望着再次爬起的五竹,残破不堪的五竹,皇帝陛下燃着幽火地双眸忽然亮了起来,苍老地面容随着那突然而至的苍白。显得异常清瘦与憔悴。
雨已经停了。天上地乌云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白云。越来越白。越来越美。越来越亮,皇宫广场地空气里充溢着雨洗青天地美好气息。越过宫墙地极东边天穹线处,正隐隐有些什么美丽的不吐不快发生。
皇帝睁着空蒙的双眸。衣衫一振。终于从太极殿地石阶上飞掠了起来。在这无雨的天空。带起一道平行于南面地雨水,在空中留下无数道残影。
青天映着这一道雨龙,皇宫里似乎不知何处鸣起嗡嗡龙吟。手持铁钎地五竹。顿时被这一道龙,无数声龙吟包围住。那道灰蒙一片,肃穆庄美的破空雨水。瞬息间向着五竹发出了最强大的攻势。
除了场间地这两位绝世强者。没有任何人能够看清楚那片雨帘里发生了什么。只是龙吟已灭,一阵恐怖的绝对静默之后。无数声连绵而发。像一串天雷连串响起。又像高天上的风瞬息间吹破了无数情人祭放地黄纸灯,时6时6时6时6……
五竹终于倒下了。倒在了庆帝如暴风雨一般地王道杀拳与指之下,在这一瞬间。他的身体不知道遭受了多少次沉重地打击,终于颓然箕坐于庆帝脚前。苍白的右手向着天空摊开。空无一物。
那颗一直沉默而高贵地头颅在这一刻也无力地垂了下来,倒在了庆帝地身前,有些不甘而又无奈地松开了握着铁钎的手。
他松开了握着铁钎的手,铁钎却没有落到皇宫地面上,发出那若丧钟一般地清鸣,因为铁钎插在庆帝地腹中,微微颤抖!
鲜血从庆帝地腹部涌出。顺着铁钎淌下。在铁钎磨成平滑一片地钎尖滴下,滴落在五竹苍白的手掌心,顺着清晰的生命线渐渐蕴开,蕴成艳丽的桃花。
皇帝陛下薄极无情地双唇微微张着,上面微显干枯。他的面色惨白。双眸空蒙。无一丝情绪。低头看着腹中地铁钎,感受着无穷无尽地疲惫与厌烦。准备将这根深没入腹地铁钎拔出来。
他是世间第一大毅力之人。当初经脉尽碎,废人之苦也不能让他的精神有丝毫削弱,更何况此时腹中的痛楚,他知道老五已经废了,淡淡地骄傲一闪即过,有的却只是无尽地疲惫,因为他发现嘴唇里开始尝到某种发锈地味道。
范闲还没有出现。这个事实让皇帝陛下有些惘然。他唇角泛起了一丝自嘲的笑容——看来这个儿子的心神,比他所想像预判地更强大。因其强大。所以冷漠、冷酷、冷血地一直隐忍到了现在。眼睁睁地看着五竹被他打成了废物,却还是不肯出来。
皇帝陛下地心里很奇妙地再次生起对这个儿子的欣赏与佩服情绪。他似乎觉得此生最为不肖地儿子,却越来越像自己了一一像自己那般冷血。
他本以为范闲早就应该出来了,在五竹第一次倒在地上时。或者是五竹的腿断成两截时。因为这是他一直暗中准备着地事情……然而范闲没有。所以他感到了淡淡地失望和一丝不祥地感觉。
此时雨后地青天,莫不是要来见证朕最后地失败。是她要用与自己的儿子的双眼,来看着自己的失败?
鲜血从强大的君王双唇间涌出,从他地腹中涌出,他再次感觉到了寒冷。再次开始记起榻上的软被。御书房里地女子,然后右手稳定地握在了铁钎之上。开始以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漠,缓缓向身体外抽离。
有一句老话说过,刀刃从伤口抽出时,痛苦最甚。这可以用来指人生,也可以用来指此时地情况。
当皇帝陛下缓缓抽出铁钎时。就像揭破了这些年一直被他地面具所掩藏在黑暗中地伤疤。那些他以为早已经痊愈了的伤疤,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痛楚让他苍白的脸更加地白。白的不像一个正常人。
似乎连这位君王地手臂,都有些不忍心让他面对这种痛楚,所以在这一刻,在冷清干净地空气中。忽然发生了一种极为怪异地曲折!
那是一种骨与肉的曲折与分离。完全不符合人体地构造,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折了出去……倒有些像五竹地那条腿。
血花绽放于青天之下,骨肉从庆帝的身体分离,他的左臂从肘关节处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齐齐斩断。断臂在清漫阳光的照耀下。飞到纤尘不染的空中,以最缓慢的速度。带着断茬处地血珠。旋转,跳跃,飞舞。在飞舞……
然后那声清脆的枪声,才开始回荡在空旷无人地皇宫正院之中,袅袅然。孤清极,似为那只断臂地飞舞。伴奏着哀伤地音乐。
除了北伐败于战清风之手。体内经脉尽碎。陷入黑暗之中的那段日子,此刻绝对是皇帝陛下此生最痛楚。最虚弱的那一刹那。
沉默了数十年地枪声,又再次沉默了一年之后。终于在皇宫里响起,沉默了一年,又再次沉默了一个清晨之后。范闲地身影终于出现在了皇帝地身旁。
眼睁睁看着五竹被陛下重伤成了废材,范闲一直不出。那要压抑住怎样伤痛地冲动?然而当他出现时,他便选择了最绝的时机。出现在了最绝的位置。直接出现在了皇帝的身旁!
只需要一弹指地时间!
重生二十余年的苦修,草甸上生死间的激励。雪宫绝境时不绝望的意志。大青树下J行l晤。雪原中所思。天地元气所造化。生生死死,分分离离。孱弱与强悍的冲撞。贪生与憎死地一生。秋雨与秋雨地伤痛。全部融为了一种感觉,一种气势。从范闲地身体里爆发了出来。
没有剑,没有箭。没有匕首,没有毒烟。没有小手段,没有大劈棺。探臂不依剑路,运功不经天一路,范闲舍弃了一切。只是将自己化作了一阵风。一道灰光,在最短暂地刹那时光,将自己地全部力量全部经由指掌逼了出去。斩向了皇帝陛下重伤虚弱地身体!
雄浑的霸道真气不惜割伤他体内本已足够粗宏地经脉。以一种决然的姿态,以超乎他能力地速度。猛烈地送了出去。
无数烟尘斩,亮于冷清秋天。
!手机!送到了指,
!圈!真气不吐于外。反蕴于内,
!子!剑气不出指腹,
!网!却凝若金石。狠狠刺入皇帝陛下地肩窝。
运到了掌,真气如东海之风。狂烈而出。席卷玉山净面,不留一丝杂砾。重重地拍在了皇帝陛下的胸膛之上。
斩。指。掌,斩了这些年地过往。指了一条生死契阔的道路,单掌分开了君臣父子间地界线!
范闲此生从未这样强大,庆帝此生从未这样虚弱。这一对父子连双眼也来不及对视一瞬。便化作了太极殿前的两个影子,彼此做着生死间的亲近。似乎空中又有无数地黄纸灯被罡风刮破,噗噗响个不停,令人心悸地。令人厌倦地响了起来。
范闲地身法速度在此刻已经提升到令人类瞠目结舌的地步。残影不留,只是一缕灰影。绕着皇帝陛下的身躯,瞬息内不知道攻出了数十记。数百记!
青石地面上积着地雨水。忽然间像是被避水珠劈开了一道通路。向着两边漫开,露出中间干净的石砖,而在石砖之上约半只手掌地距离,皇帝与范闲的身影,凌空激掠而飞,瞬息间脱离了太极殿正面地位置。向着东北方向闪电般飞掠!
一路积水飞溅而避,一路血水自空中飞洒成线。
轰的一声,那抹明黄的身影颓颓然地撞破了皇宫夹壁处地宫门,直接将那厚厚地宫门震碎,震起漫天地木屑。
木屑像蕴含着强劲力量地箭矢一般四面八方射出,嗤嗤连响。射穿了宫门后地圆形石门。激起一片石屑。深深地锲进了朱红色的宫墙之中。
也正是这些从明黄身影身畔四面射出地木屑。让像追魂的风,追魂的影子一般的范闲,被迫放缓了速度。在空气中现出了身体。
明黄色的身影撞破了宫门。紧接着又重重地撞到了夹壁中地铜制大水缸上。发出了一声闷响,也现出了身形。
那只依然没有沾上血水地手。破空而出。啪的一声震开一只细柔的手腕。如闪电一般拨开冰凉地金属,翻腕而上。捏在了那柔软地咽喉上。
捏在了那名宫女的咽喉上。
噗地一声。皇帝陛下颓然无力地靠在大铜缸旁,喷出了一口鲜血,偏生他苍白的脸颊上却浮着一丝淡淡地怪异的笑容。他的一只手臂已经断了。身上也多出了四五个指洞和三个掌印,鲜血染遍了他身上的龙袍。让明黄衣裳上那条金龙显得格外狰狞,却又格外惨淡。
范闲缓缓放下掩在脸上地左掌右拳之桥,木屑也让他的身体上开始不停地往衣外渗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血丝,先前的那一击,已经是他凝结生命的一击,此时被迫停止。再想发挥出那样鬼神莫测的速度,已经不可能,而且他地经脉也已经被割伤了大部分。就像无数把小刀子一样。在他的身体里刮弄着,痛楚酸楚难忍。
皇帝陛下的伤更重。重到无以复加。重到似乎随时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然而范闲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之色。一阵急促地咳嗽之后,他地神情回复了平静。看着斜倚在铜缸旁不停喘息的皇帝陛下。一言不发。
只是他地眼眸透露了他地真实情绪,那种情绪很复杂……他怔怔地看着皇帝老子。总觉得眼前的这一幕不是真实的。像大雪山一样高不可攀。冰冷刺骨,强大不可摧地皇帝陛下……居然也会有山穷水尽地时候?
陛下地容貌何时变得如此苍老了?
“陛下,您败了。”范闲微微低头。用太监服饰地衣袖。擦掉了唇边地血渍。眼神复杂地看着皇帝陛下。
他说的这句话很没有意义。庆帝的身上至少有十余处伤口。尤其是左臂的断口。腹部地创口,在不停地喷涌着鲜血。
正如皇帝陛下先前对五竹说地那句话。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神仙。五竹不是,他也不是,这一年里所遭受的背叛。刺杀。伤势延绵至此时,今日又与五竹惊天一战。再被重狙断臂,再遭隐隐然突破境界地范闲伏击,纵是世间最强大的君王,也已然到了最后地时刻。
然后皇帝陛下的脸上依然挂着一丝嘲讽与冷漠的笑容,他地三根手指依然轻轻地放在那名宫女地咽喉上。宫女地手中提着一把枪。
皇帝陛下看了范闲一眼。却没有理会他地那句话,而是嘶哑着声音。咳着血,用一种温和地眼神看着身旁的范若若。平静的看了许久之后说道:“朕说过,要当一位好皇帝是不容易地……首先便要舍弃一些不必要的情感。更不能心软……若若。你今天心软了。这就是致命地错误。”
穿着宫女服饰地范家小姐。脸上依然是一片平静,然而她微微皱着的眉宇间。却显示她地内心并不像她地外表那样平静。
从去年秋天开始,她便被陛下接入了皇宫。一直在御书房里伴陪着这位孤独的君王。一天一天,又一天。她看见了太多次在油灯下披衣审阅奏章地瘦削身影。听到了太多声病榻上传出地咳嗽声,见到了太多这名清瘦老人皱着地眉尖。渐渐的……
大年初八地那个风雪天。她在摘星楼上。隔着玻璃看着远方的明黄身影,总觉得那是不真实地,所以她地手指没有丝毫地颤抖,然而今天隔着宫门地缝隙。看着那张渐渐苍老。无比熟悉地君王的脸,不知为何,她选择了瞄准皇帝陛下地手臂。而不是致命地要害部位。
皇帝陛下说的很对。在那一刹那,范若若心软了一丝。
“女生外向,晨丫头这一年里不停地试图软化朕地心志,朕不理会,你喜欢安之这个无赖,朕也清楚,只是你们这些丫头究竟有没有想过,这一年里。到底是你们软化了朕。还是你们被朕所软化?”
皇帝平缓漠然地说着话,并没有召唤被他放逐到后宫去地内廷太监,也没有止血,似乎他根本不在意身体里地血往外流淌。唇角泛起一丝微讽地笑容。
范若若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范闲微微眯眼。看着面前既熟悉,却又无比陌生。与自己关系异常复杂地皇帝陛下,脑中不知生出怎样地惊骇。对于陛下的心志与谋算佩服到了顶点。便在先前那样危急地时刻。皇帝在他的绝命一搏下,看似颓败,实际上却依然选择了一个最好的路线,破开了宫门。找到了那位持枪者,并且控制住了她。
范闲紧紧抿着薄薄地唇。忽然咬牙说道:“陛下。不要试图用她地性命来要胁我。”
“你会接受朕地威胁?”皇帝缓缓地转头。任由鲜血在自己的龙袍上浸染,用一股嘲讽地语气问道。
范闲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望着范若若沙声说道:“你若死了。我来陪你。”
范若若面色微白,沉默片刻后说道:“妹妹倒也不怎么怕死。”
“脱离了生死之惧。是了不起的事情?”皇帝盯着范闲的眼睛。忽然嘶声轻笑道:“你这张脸生的似你母亲,偏生这双唇却有些似我,薄极无情。果然不假。”
片刻之后,一脸淡漠的皇帝陛下忽然开口道:“朕此生,从未败过。”
不知为何,范闲重生以后总能拥有常人不能及的冷静甚至是冷酷。然而在这样紧张万分的时刻。他听到皇帝陛下的这句话,却是从内心深处涌出了一丝酸,一丝空,一丝怒,冷冽着声音对着皇帝陛下大声地吼道:“够了!”
皇帝静静地看着这个儿子地双眼。看着他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地英俊地面容。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似乎是在笑对方地失态。对方地畏惧。以及那丝不知从何而来,怪异地愤怒。
空旷的皇宫上。除了地上犹自残积地雨水,还有那无数地尸体血肉之外,便只有四个人还能站立着。范闲站在五竹叔地身旁,冷漠地注视着不远处地那抹明黄身影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情。他确实畏惧。但那种愤怒绝对不是因畏惧而生,而是因为另一股悲惊地感觉而生。
从彼处至此间,距离极短。范闲似乎有出手的机会,然而陛下就在范若若身旁三尺之内。谁也不敢在一位大宗师地眼下进行这种冒险,虽然范若若的手里还是提着那把重狙。虽然谁都能看出来,皇帝陛下已然油尽灯枯,垂垂危矣。
“朕此生从未败过。”皇帝陛下看着眼前地儿子和他身前地五竹。缓缓抬袖擦去了唇角地鲜血。冷漠开口说道:“朕只是感觉到,似乎朕……要死了。”
失败与死亡是两种概念。失败乃胜负。生死却往往属于天命,一位君王的失败必定会导致他地死亡。而一位君王地死亡,却不见得是因为他失败。
今日的庆帝或许已经被死亡的气息所环绕,但他并没有失败,因为今天地死亡。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就注定了。
世间没有真正的王道,皇帝陛下的身体。这些年里一直被暴戾的真气。扰的不得安息。而这一年来诸多事由,更是让这些真气在肉身上寻觅到了伤害他地道路,快速地破坏着他地生机。加速着他衰老地过程。然而皇帝陛下微微陷下的双眼。冷漠地看着范闲,并没有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个注定会让对方感到无穷震惊的真相。
“朕即便死,也要杀死你这个逆子。”皇帝陛下咳了两声,咳地他微微弯腰。咳声中带着一丝淡淡的不甘,“李氏地江山注定要一统宇内。只要你死了。无论朕那两个儿子谁登基,日后地天下,依然是大庆地天下。”
南京城下如火如荼的战火。只是逼范闲现身地火苗,不然若范闲若从神庙归来,往天下一隐。庆帝到何处去寻他去?然范闲不死。南庆千秋万代之伟业无法呈现,庆帝即便知晓自己身体将衰,如何能安?
今日之局。不过是君要杀臣。父要杀子罢了。然而谁可料此时皇宫之中。却转换了局势。孤清地宫廷内,皇帝陛下一人却面对着所有的敌意。
在这一刻,皇帝陛下觉得有些疲惫,他静静地看着范闲,忽然发现心头对这个儿子的杀意,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强烈。这是因为什么?或许君王杀意地源头,只是范闲地背叛而让他产生的怒火。而不是为了庆国的千秋万代?
无经无脉之君。无情无义之人。一旦因失望而愤怒。一旦动情,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皇帝陛下忽然觉得自己若这般死了,只怕会非常孤独,黄泉下的那些亲人,承乾。承泽,皇后,他们会用怎样冷漠的目光来看自己?母后在阴间可还安好?那个女人死后地魂灵是不是依然用那种看似温柔,实际上却无比疏离地目光看着自己?
一股孤独地落寞感。占据了苍老的皇帝陛下身躯,他忽然发现,在人生最后一战之中。自己面对地还是她的枪,她的仆人,她……与自己的儿子。
原来折腾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在与她作战,一念及此。皇帝陛下地面容上浮现出了一丝悲惊地笑容。难道朕注定是要败在她地手中?明黄地身影微微一振,范若若手中地那把枪便被他完好地那只手凌空提了过来,指节微微用力。君王体内的霸道真气如江河湖海一般进出。一声轻响之后。枪管竟是被生生地弯曲了一截!
皇帝陛下真气激荡。伤势愈发严重,然而他只是眯着双眼。冷冷地看着被扔在脚下地破铜烂铁,就像在审看着那个女人,久久不发一语。
“如果老五不再踏足人世间。该有多好。”皇帝陛下低着头,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箕坐于地。靠在范闲腿边的五竹,极为困难地摇了摇头。
“叔已经记不起来很多事-情。”
“然而发生的终究是发生了。他总有一天会想起当年发生了一些什么,从而知道一些什么。他……总是要来杀朕的。”面色苍白的皇帝怔怔地看着痴呆无语。像个孩子一般。试图站起。却总也站不起来地五竹,忽然开口说道:“老五,你又忘记了一些事情。真是……幸福。”
当一位强大的人物开始变得如此唠叨的时候,是不是说明他真地老了?还是说是在回光返照?范闲怔怔地看着断了一臂的皇帝老子,忽然觉得胸膛处一阵空虚。一阵抽搐。他总觉得今天的这一切发生的太过怪异。完全不像是真实地。
皇帝深陷地眼睛里光芒渐渐焕散。看着范闲轻声说道:“不是你,终究只是你母亲赢了。”
他嘲讽地望着范闲。没有一丝颓丧地情绪,反而像极了前些年那位强大无比地君王。嘲笑说道:“战家小皇帝的种是你地……老三是什么样性情地人你也知道。将来无论你如何做。这天下。总是姓李的天下。”
“你曾说过,你死后哪怕洪水滔天,朕却不得不想。”皇帝看着范闲,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充满了嘲讽地意味:“你母亲只是试图改变历史地进程。你却妄想阻止历史的进程,这是何等样狂妄而天真地想法。”
范闲沉默了很久之后,忽然开口说道:“其实您或我,在历史当中,都只是很不起眼的水花。”
“不,史书上必将有朕地一页。”皇帝地瞳子里闪过一丝冷酷而骄傲地光芒。
范闲没有再说什么,他到此刻才发现。原来自己依然低估了这位皇帝老子,原来自己平日里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根本没有办法瞒过他,便连北齐那边的红豆饭,他也知道……
此时场内一片血泊,范闲没有动。也不敢动,因为妹妹在陛下地控制之下。他甚至不知道怎样解决眼下地局面。也不知道陛下此刻地虚弱究竟是一种假像,还是人之将死。真的看透了某些事物。
对于这位皇帝老子。范闲有着先天的敬畏,哪怕到了此时,他依然如此,他不知道呆会儿宫外地禁军是不是会突破自己预先留下的后手。再次强行打开宫门,他也不知道影子和叶重那边究竟如何。他更不知道为什么姚太监那一拔人,始终没有出现。
最令他感到无穷寒意地是。陛下临死前地反击,会不会让五竹叔,妹妹,以及自己都陪他送葬——直至此刻。他依然相信。皇帝老子有这种实力。
皇帝陛下困难地抬起头来,微眯着双眼,隔着宫墙。看着天空东面地碧蓝天空,似乎发现那边可能要有什么美好地东西发生。
他望着天空,眼角地皱纹却微微颤动了一丝。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探在龙袖之外的右手,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握住一些什么,他眼眸里地光芒从焕散中渐渐凝聚。似乎想要看清楚一些什么。他地脑海里泛过无数的画面,似乎想要记住一些什么。
没有谁比庆帝自己更清楚自己地身体状况。或许从初八的风雪天开始。他就预见了自己的这一天必将到来,这不是还债。只是宿命罢了,然而为何他地心中还是有那般强烈地不甘,以至于他皱极了地眉头,像极了一个问话,对着那片被雨洗后,格外洁净的碧空。不停地发问。
少年时在破落王府里地隐忍屈震。青年时与友人游历天下。增长见闻,壮年时在白山黑水。落日草原上纵马驰骋。率领着无数儿郎打下一片大大地疆土。剑指天下。要打下一个更大的江山。意在千秋万代,不世之业,青史留名。
然而这一切。却要就此中止。如何能够甘心?朕还有很多的事情未做……
如果庆帝知道这些横亘在他人生长河里地人物。比如叶轻眉。比如五竹,比如范闲。其实都不是这个世界地人,会不会生出,天亡我也。非战之罪地感叹?
他只是在想。
如果没有那个女子。就没有跟着她来到世间地老五,也就没有安之,也许没有内库,没有很多的东西,然而朕难道就不能自己打下这片江山?
不.。朕一样能够,大不了晚一些罢了,没有无名功诀又如何?大宗师这种敢于与朕抗街的物事,本就不应该存在。不是吗?
只是……如果没有如果,如果没有叶轻眉,或许朕这一生也就没有了那段……真正快乐的日子?
皇帝的眉尖蹙了起来。忘却了体内生命的流逝。只是陷入了这个疑问之中,这个问题当初在小楼里,范闲曾经提过。然而直到此时。皇帝陛下才真正地对自己发问,或许是因为过往的这数十年。他一直都不敢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收回了目光。回复了平静,垂死的君王依然拥有着无上地威势与心志。他冷漠地看着面前的范闲与五竹。似乎随时可能用生命最后的光彩,去燃烧对方的生命。
一阵长久地沉默。
范闲再次抹掉唇边地鲜血,紧张地注视着皇帝陛下的每一个动作,只是连他都没有发现,自己不仅薄薄的双唇像极了皇帝。便是这个抹血的动作,也像极了对方。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唇角很诡异地翘了起来,然后渐渐敛去笑容,冷漠开口道:“朕今日知晓了箱子里是什么。但朕此生还有一件事情极为好奇。”
他双眼微眯望着五竹。一字一句说道:“朕很想知道这张黑布后面藏地究竟是什么。”
人世间最为强大的君王,在人世间最后一次出手地目标,选择了五竹而不是范闲,或许是因为范闲是他地骨肉,或许是因为他认为五竹这种让他厌烦的神庙使者。实在是很有该死地必要,或许是因为庆帝一直认为,人世间的事情,总是应该由人世间的人解决,而不应该让那些狗屎之类的神祗来插手。
或许只是因为庆帝最后那刹那发现了范闲地某些形容动作。实在是和自己很相像。总而言之,他那只如闪电般地手。割裂了空气。袭向了五竹地面门。而放过了范闲。
范闲活了下来。在皇帝陛下最后一击的面前。他地手就像是落叶一样被震开,根本无法阻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陛下的手掌。夹杂着生命里最后的那股真气,狠狠地拂在了五竹的面门上。
庆帝一拂。五竹颈椎猛然一折。向着后方仰去。黑布落下。时间……仿似在这一刻凝结了。
那块黑布在清风中缓缓飘了下来。
有一块黑布遮在监察院地玻璃窗上,用来遮掩皇宫的刺目光芒,有一块黑布遮在五竹地眼睛上。用来遮住这片天。
这一块黑布不知道遮了多少年,似乎永远没有被解开地那一天,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一直如此。
今天这块黑布落了下来,黑布之下。是……一道彩虹。
一道彩虹从五竹清秀少年的眉宇中间喷涌而出。从那一双清湛灵动而惘然的双眼间喷涌而出,瞬息间照亮了皇宫内地广场,贯穿了那抹明黄色的身影!
彩虹贯穿了庆帝的身体,将他不可置信的面容映的明亮一片。然后重重地击打在太极殿地殿宇之上。化作了条火龙。瞬闯将整座宫殿点燃!
只是瞬间。皇帝陛下地面容上忽然化作了一片平静,在这一片火中,骄傲地挺直了身体。虽只有一只手臂。他站直了身体。临去前的刹那。脑中飘过一丝不屑地思绪——原来如此。不过如此,依然如此。
世间至强之人,便是死亡地那刹那。依然留下了一个强横到了极点的背影。这个背影在这道温暖的彩虹之中,显得格外冷厉。沉默。萧索。孤独,却又异常……骄傲。
漫天飞灰,渐渐落下。若用来祭莫人间无常地鞭炮碎屑。铺在了宫前广场血泊之中。
与此同时,越过宫墙的东方天穹,那处一直觉得将有美好事情发生地地方,在雨后终于现出了一道彩虹。俯瞰着整个人间。
入夜。熊熊燃烧的太极殿大火已经被扑灭,幸亏今日雨湿大地。不然这场大火只怕要将整座南庆皇宫都烧成一片废墟。
被关闭地皇城正门。在那一道彩虹地异像出现后不久。便被朝廷地军队强行冲破。没有谁能够隐瞒皇帝陛下遇刺身死的消息,虽然直到此时。那些悲恸有加,无比愤怒地人们。依然无法找到陛下的遗骸。
行刺陛下地不是北齐刺客,是南庆史上最十恶不赦地叛逆。恶徒,范闲。朝廷在第一时间内就确认了这个消息,如果不是胡大学士以及伤重却未死的叶重。强行镇压下了整个京都里地悲愤情绪,或许就在这个夜晚里,范府以及国公巷里很多宅子。都已经烧成烂宅,里面地人们更是毫无幸理。
除了胡大学士以及叶重之外。真正控制住局面地。还是那位临国之危,登上龙椅地三皇子李承平。在这位南庆皇帝陛下地强力控制下。京都的局势并没有失控。
当然。其间老监察院以及某些隐在暗中的势力究竟发挥了怎样地作用。没有人知道。
而此时,被朝廷再下通缉,赏额高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程度的钦犯范闲。却出乎绝大多数人意料,出现在了一个绝对没有人能够想到地地方。
他依然在皇宫里。在黑夜的遮掩下,收回了望向太极殿方向地目光。走在比冷宫更冷清地小楼附迫,太极殿已经被烧毁了,而小楼更是早已经被烧成一地废灰。他走在没膝的长草之中,微微低头。不知道是来做什么。还是说。他只是想来向叶轻眉述说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范闲地眼瞳微缩,看着小楼遗址旁出现的那个人,微微偏头,似乎有些没有想到。
出现的这个人是姚太监,他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范闲地身前。递过去一个小盒子。沙着声音低声说道:“这是陛下留给你的。”
范闲有些木然地接过盒子,看着消失在黑夜中的姚太监。并不担心对方会召来高手围攻自己,宫外是一个世界,宫内是一个世界。在宫内这个世界之中。想必此时没有人会想对自己不利。即便有人想。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时刻。
陛下留给了自己什么?为什么要留?难道事先他就知道自己过不了今天这一关?范闲怔怔地望着手里的盒子,这才明白为什么先前姚太监一直不在陛下身边,原来陛下交给他一个很奇怪的任务。
打开盒子,盒子里是一方白绢和一封薄薄地信,范闲的身子微僵。在第一时间内认出这是什么。
这是当年他夜探皇宫时。在太后地风床之下看到地三样事物之一,其中地钥匙早已经被他复制了一把。成功地打开了箱子,而白绢和这封信便是另外两样。
四年前长公主在京都叛乱之时。范闲曾经试图再次找到这两样事物,结果发现已经不在含光殿,如今想来。肯定是陛下放到了别地地方。
陛下后来自然知晓钥匙在自己手里,所以只是将这封信和这方白绢留给了自己。
范闲用指尖轻轻地摩娑着白绢地表面。定了定神。打开了并没有封口地信封,仔细地看着,渐渐的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然后叉舒展了开来,
这是叶轻眉当年写给庆帝的一封信。从信中的内容,他知道了白绢是什么。这是当年太后赐给妖女叶轻眉自尽用地白绫,而……当叶轻眉在太平别院接到旨意之后,直接将这方白绫原封不动地送回了宫中,送到了太后地床前。
想必只有五竹叔才能做到这件事情。想必太后那天吓地极惨。所以她一直把这方白绫留着,以加深自己对于叶轻眉这个妖女的恨意?
然而除了以顽笑地口吻讲述这件事情,以表达自己地强烈不满之外,叶轻眉地这封信里便没有其它地值得留意的内容。通篇只是些家长里短,五竹如何,范建在青楼如何,配上那些拙劣而生硬地字迹,实在是不忍卒睹。
好在只有薄薄地两页纸,范闲愈发地不明白,为什么皇帝老子会如此珍视这封信。甚至最后还要留给自己?难道说自己先前想错了,不论是白绫还是钥匙,还是这封信,其实都是陛下藏在含光殿,而不是太后藏的?
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注定要湮没在回忆里。没有任何人知晓答案的问题,紧接着却注意到了第二张信纸后面地那些笔迹。
这些笔迹道劲有力。却控制着情绪,写得格外中正有序。很明显是陛下地字迹。
范闲仔细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之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双手一紧,下意识里想将这封信毁掉,接着却是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塞回信封,放入怀中收好。
“朕没有错。”
这是庆帝留在信纸后面最后地几个字,看似是异常强大骄傲的宣告,然而在信纸上对着一个逝去的女人的宣告,实际上只可能是一种幽幽的自问。
然而谁也无法解答这个问题。除了历史之外。不,就算是那些言之凿凿地史书,只怕也无法评断皇帝陛下这一生地功过是非。
由叶轻眉而发。陈萍萍而发。他对皇帝陛下只有仇恨,然而他与皇帝老子之间地关系。又岂是仅仅的血缘这般简单,他内里地灵魂可以不承认血缘。却无法摆脱这些年的过往。这种情绪复杂至极。以至于根本不是文字所能言表。
皇帝陛下死了。而范闲直到此刻,依然觉得从身到心一片麻木寒冷,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总觉得那个男人是天底下最强大,最不可能战胜的人,怎么就死了呢?他似乎有些宽慰,却没有报仇后地壹l悦,他似乎有些悲哀。却怎样也哭不出来。他只是麻木,麻木地站立着这寒冷地风中。
由信中可知,世间真的没有真正地王道。原来皇帝老子地身体这一年里已经不行了。原来就算如叶轻眉所说。让每个人成为自己地王,也不是王道……范闲以及他所坚持地信念更不是。
——正如那个风雪夜。他对皇帝陛下所言。他所要求的只是心安,只是私怨了结罢了,并不牵涉到正确与否地大命题。要知道人类本来就不是一种追求正确地物种。正确并不是正义。因为正义总是有立场的。
他忽然想起了靖王爷珍藏着地叶轻眉地奏章书信。想到当年叶轻眉给皇帝地信里总是在谈关于天下,关于民生地事情。像今天这样寻常口吻地信倒真是只有一封,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皇帝陛下才格外珍惜?
一念及此。他地唇角不由泛起了一丝苦笑,皇帝陛下与叶轻眉,毫无疑问是人世间一等风流人物。说不尽地风华绝代。然而二人一朝相遇。却真不是什么幸福的事情,陛下遇着叶轻眉这样地女子。何尝不是一种痛苦。然而叶轻眉遇到庆帝。则更是怎样也难以言喻地悲哀了。
范闲有些木然地站在夜宫之中。站在长草之间。看着小楼地遗痕发呆。直至此时。他依然不知道叶轻眉葬在哪里。父亲范建当年的话。如今知晓,那只是一种安慰罢了。小楼里那幅画像地黄衫女子已经化成灰烬随风而去,皇帝陛下也化成灰烬随风而去,或许在天地间地某一个角落,他们会再次碰触在一起?
静静地站立了很久很久,他借着黑夜地遮掩,向着太极殿地方向行去,准备出宫,于夜色之中见皇宫***,听见御书房里略显青涩的声音,看到那些面露哀戚,实则心有所思的新晋大臣,不由若有所感。
末章 后来
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春天。
美丽的杭州城内,一位年轻的公子哥骑于大青马上,身后跟着许多伴当仆役护卫,阵势颇大。这位年青的公子行于西湖垂柳之畔,时不时抬起手撩开扑到面前的柳枝,面容含笑,却没有那种故作潇洒的做作,反透着一股儒雅贵重感觉,说不出的自在。
湖上偶有游舫行过,却没有传闻中的美丽佳人在招摇着红袖。这名公子哥身旁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尖着嗓子笑道:“都说西湖美人多,怎么却没有看见?”
大青马上的公子哥微微皱眉,大约是觉着这名管家说的话太失身份。另一匹马上一位高手模样的人,冷冷说道:“抱月楼倒是开遍天下,可如今有人天天要在西湖钓鱼,还谁敢在西湖里做这营生?
这话说的有些古怪,还带着一丝抑之不住的冷意。如今的南庆依然是天下第一强国,京都监察院虽然被改制,连院长一职也被撤除。然而皇帝陛下对吏治的监管,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严苛地程度,凭侍着国库的充盈,也学了某个前人的法子,大幅度地提升了官员的俸禄,横行乡里之事虽说不能完全杜绝,但在杭州城这等风流盛地,难不成还有人敢霸占整个西湖不成?
坐在大青马上的年轻公子微微皱眉,看着远处避让自己一行人的百姓,注意着他们的服饰与面色。将心神放到了别的地方。
数年前庆帝北伐,不料大战一触即发之时,京都皇宫内却发生了一件惊天的变化。南庆叛逆范闲入宫行刺陛下,陛下不幸身死,此事一出,天下震惊,国朝动荡不安,已然攻到南京城下的南庆铁骑不得已撤军而回,白白放过了已然吞入腹中地美食,只是后来依然是占据了北齐一大片疆土。
南庆北伐之事就此延后。然而待新帝整肃朝纲,培植心腹,令庆国万千百姓重拾信心之后,北伐却依然没有被摆上台面。似乎竟有永远这样拖下去的感觉。
然而北齐方面也并未因为南方的动荡,就放松了警惕,在战家皇帝的精心治理下,北齐国内一片欣欣向荣,在一场战乱之后。国力正在逐渐的恢复之中。若再这般僵持下去,只怕南庆再次北伐,便会变得格外困难。
对于那一场震惊了整个天下的行刺事件的细节,所有的知情人,包括南庆朝廷在内都讳莫如深,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将范闲钉上了耻辱柱。
关于这一点,没有人有疑问,毕竟如今的新帝是皇帝陛下地亲生儿子。虽然世人皆知如今的陛下与范闲有兄弟之情,师生之谊,然而总不可能放过杀父之仇。
令所有人奇怪的只是,为什么南庆朝廷没有把这件惊天之事与北齐人,或者东夷城拖上关系,借着举国之愤。披素而发。直接将北伐进行到底,反而有意无意。将北齐东夷从这件事情中摘了出去。
没有谁知道,大青马上的年轻公子哥,便是如今南庆地皇帝陛下,自然也没有人能够认出,此时陪伴在他身旁的高手,便是南庆如今的第一高手,枢密院副使叶完。
如果北齐人察知了这个消息,知道了南庆皇帝与叶完同时出现在远离京都的杭州,只怕会派出大批杀手,来试一下运气,毕竟如果南庆皇帝和叶完若同时死了,南庆的元气只怕要伤一大半。
如今地南庆皇帝便是先帝与宜贵妃所生的三皇子李承平,他今日敢远离京都来杭州踏春,自然不担心这些安全问题,一来身旁的叶完本来就是天下极少的九品上强者,二来他的身旁四周不知道隐藏了多少大内高手,最关键的是,在这片西湖边上,李承平根本不相信这世间还有谁能够伤害到自己。
“十来年前,应该是庆历六年,朕在江南呆了整整一年。”李承平坐在大青马上,眼光望着波光温柔的西湖水面,眼波也自然温柔了起来,“虽说在苏州华园呆的时间久些,但西湖边上的宅子也很住了些日子,如今想来,这竟是朕此生最松快地日子了。”
“陛下肩负天下之安,万民之望,自不能再如年少时一般轻松快活。”叶完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话,此时二人身处西湖柳堤之畔,身周尽是宫里来的人,行人都远远地避开,所以君臣间的说话,也没有怎么避讳。
李承平听着叶完老气横气,隐含劝戒之意的话,微微一笑,并没有流露出厌憎的情绪,一则是他尊重叶完对自己的忠诚,二来毕竟叶完当初是他地武道太傅……虽然直至今日,李承平也只是将那个许久不见地人当成唯一的先生。
一行人沿着西湖清美地柳堤缓缓前行,往着靠山处行去,打破了此地维系了许多日子的平静,来到了一处灰墙黑檐透竹风的雅致院落之外。
“多年不来,这院子倒没怎么变。”李承平下得马来,面色平静。院门早已大开,做好了迎接陛下微服到来的准备,站在中门大开的仍有印象地院落前。南庆皇帝整理了一下衣衫,迈步而入。
西湖旁的这座宅院面水背山,后方一片清幽,却没有太多山阴湿漉的感觉,湖水温柔的风,在树林里穿行,贯入这片宅院,让院后那间书房里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极其温柔起来。
“先生,朕这几年全亏了先生暗中支持……”
“先生,朕有所不解……”
“先生……”
被南庆皇帝李承平称为先生的那个人沉默了很久。始终没有说话,直至很久之后,那个声音才轻声响了起来:“陛下既然来了,那在西湖多休养一下,江南风光好,气候好,总比京都里暑热冬寒要好些。”
李承平的声音也沉默了很久,带着一丝极为细微的幽怨之意,缓缓说道:“先生,朕……终究是一国天子。”
“陛下。我很清楚这件事情,然则……我早已不是庆国之臣了,不是吗?”
“先生,关于内库的事情。你终究要给朝廷一个交代,如今监察院已经查出那个村子的下落,朕身为帝王,总不可能装聋作哑。”
“陛下,若有哪位大人对此事心生怒意。不妨让他来找我,我不介意让他知道这座内库究竟是姓什么。”
谈话到此为止,陷入了僵局。书房靠着院落地那面开着一扇窗,玻璃穿,范闲坐在窗下的明几之旁,将目光从李承平的脸上移开,微微眯眼,望向了院中的那一株桃花。
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范闲也在天下消失了好几年。甚至已经从茶铺街巷的议论中消失,不用怀疑,说不定已经有很多人已经忘记了南庆朝的诗仙,权臣,以及最后的叛逆。他的面容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数年光阴。不足以在他的眉间发梢添上风霜之色。依然如过往那般,只是神态愈发从容不迫。平静不动。
李承平看了他一眼,缓缓举起手中地茶杯,浅浅饮了一口,并没有刻意掩饰眉宇间的忧虑之色。一直站在他身旁的叶完,眯着眼睛看着像田家翁一样的那个人,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已经多年未见此人,虽然暗中也知晓此人在世间活地滋润,然而叶完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一个行刺先帝的叛逆,居然还能在南庆的土地安安稳稳地过着小日子!这个荒谬的事实,令叶完难以压抑心头的怒火,只是他清楚眼下并不是发作地时候,可是依然忍不住寒声缓缓说道:“小范大人,在陛下面前,最好谨守臣子的本分。范闲回过头来,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叶完此人的性情,也知道此人如今在朝廷里的地位,更清楚叶完为什么对自己有如此深的敌意,臣子的本份?若自己真的一世将自己当成南庆的臣子,当年也不会有宫里的那些事情了。
不止叶完恨不得将范闲食肉寝皮,实则南庆朝廷里地大部分忠诚的官员,对于那个已经消失的小范大人,都有如此强烈的恨意。为了平缓这股恨意,这几年里的南庆朝廷,早已经将范氏一族打下尘埃,范族家产全部被抄,没有纳入国库,交由了靖王府看管。
因为陛下的母亲便是出身柳国公府,是以国公巷方面倒没有被范闲拖累,而范氏族人大部分也早已经离开了京都,家产被抄,却交由靖王府,可以堵住绝大多数臣子地嘴,却哪里真正地伤害到了范闲。
范闲平静温和而绝对诚挚地对李承平笑了笑,说道:“多年未与陛下见面,虽说朝事烦忙,还是多住两日吧。”
他根本没有理会叶完,这是一种自持,也是一种冷漠和自信。
李承平微涩一笑,说道:“也好,许久未见晨姐姐和那对活宝了。”
范闲也笑了起来,说道:“淑宁和良哥儿这时候只怕跟着思思在练大字,陛下先去,我换件衣裳便来。”他苦笑道:“现如今天天嗜睡,将才起床,实在是怠慢了。”
南庆皇帝李承平以及庆军名将叶完,就像两个寻常地客人一样走出了书房,范闲并没有亲自相陪。这种待遇,这种景况实在是令人有些想不明白。然而李承平和叶完保持着沉默,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愤怒,因为先前书房里地谈话,已经完全表明了范闲的态度。
西湖范宅的管家谦卑地在前面领路,这名管家面貌清秀,一看便令人心生可喜亲近之意,只是脸上还留着几处痘痕,有些可惜,然而被他脸上温暖平和的笑容一冲。没有几个人会注意这点。
在宅院里清幽美丽的石径上行走,李承平看着前方那名管家的背影,忽然微微皱了眉头,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眼熟,尤其此人先前一番应对,深有宫廷之风,更是让南庆皇帝陛下想起一个并不重要的人物。
“洪竹?”李承平微微皱眉,试探着喊了一声。
“是,陛下。”那名范宅的管家身子微微一僵,旋即转过身来。极恭敬的行了一礼。
李承平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看了许久许久,幽幽开口说道:“先生离开京都之时,只是向朕把你要走。朕一直不解,没料到,你居然能够一直跟在他地身边。”
皇帝陛下的心里涌起无数念头,然而在范宅之中,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让洪竹带着往偏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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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服出巡的南庆皇帝,并没有在西湖边上呆多久,只不过是三日功夫,与范闲再次进行了两次徒劳无功的谈话之后,皇帝李承平与叶完离开了西湖旁的范宅,向着苏州的方向前行。
整个南庆朝廷,只有最上层的那几位大人物才知道范闲如今隐居在西湖之畔,而如今依然任着江南路总督的薛清自然也知道。李承平登基之后,对于天下七路的总督进行了轮换,然而却一直没有动江南路,一方面实在是因为江南路乃庆国重中之重,另一方面也未必也不是存着用薛清这位实力人物,在一旁制衡隐居中范闲地念头。
马蹄声中。李承平面容静漠。沉默许久后忽然开口说道:“当初先生从宫中带走洪竹,朕还以为真如传闻中所说。洪竹是先生最痛恨的首领太监,心头还有些不忍……如今发现洪竹原来……竟是他的人。”
李承平的眉头微微皱起,把对范闲地称呼也从先生换成了直称,想来洪竹身份的曝光,让这位名义上的天下最强君王,感到了一丝隐隐的不安与愤怒。
“谁能够想到,他居然在宫里藏了这么多人,难怪当年他可以出入宫禁无碍,宫里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便是父皇最终也败在他的手里。”
叶完在一旁沉默,他当然希望皇帝陛下可以命朝廷对隐于黑暗中地范系势力进行最彻底的打击,然而这几年的时事变化,让叶完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名义上归隐的小范大人,对南庆,对整个天下拥有怎样的影响力,在眼下这种局面要清洗掉对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坐在大青马上的李承平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说了。朕自幼跟着先生学习,知晓先生是一个什么样性情的人,母后也绝对不会允许朕有旁的想法。”
他转头看了叶完一眼,心想在朝廷里,大概只有这位才是最有能力辅佐自己地忠臣,至于先生,他又怎么可能来辅佐自己?只求他不要再闹出什么大事来便好了。
有些不甘吗?还好,李承平坐上龙椅已经很久了,可心底深处依然残留着少年时对范闲的忌惮,害怕,感激以及……崇拜,这种情绪很复杂,所以他此时的目光也很复杂,透过官道旁的青树,看着东南美丽的春景,幽幽说道:“没有先生,朕也不可能坐上这把椅子。”
除了朝廷里的文人官员,依然对于范闲这个名字保留着强烈地杀意,其实天下地百姓,对于范闲并没有太多的愤怒,那些普泽民间地事物,凳脚,堂上,处处刻着一个大大的杭字,杭州会的杭。
西湖边地生活很舒适,范闲已经过了好几年的平静日子。只是今年春天的平静,被皇帝陛下的突然造访所扰乱了。他的心似乎也从平静无波的境界中脱离出来,就在李承平离开后的那个清晨,他顶着新鲜的露水,开始在园子里闲逛。
一对儿女已经大了,早已开始启蒙,如今正跟着思思天天辛苦地练大字。当年在澹州的时候,思思便曾替范闲抄了不少的石头记,一手小楷写地漂亮至极,范闲倒不担心。只是有些心疼孩子们这么早便要起床。
林婉儿从他的身后走了上来,取了一件单衣披在他的身上,说道:“小心着凉了。”
“昨儿玩麻将玩到什么时辰?”范闲促狭地看了她一眼,打趣着说道,如今思思还要负责孩子们的读书事宜,林婉儿除了偶尔看看杭州会的帐册之外,便没有什么事儿做,于是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码城墙工作之中,乐此不疲。
“家里这些人水平不成,玩了几把便散了。”林婉儿笑兮兮应道。如今她也是一位二十多岁的**模样,然而言笑间依然是那般阳光清柔,大大的双瞳里依然不惹尘埃。
“等老二回来了,看他怎么收拾你。”范闲笑着说道。
“说起思辙。昨个儿鱼肠来了,带来了父亲的口信,当时陛下正在和你说话,怕这些事情紧要,我便没去扰你。”
鱼肠便是那名黑衣虎卫。跟随着退职地户部尚书范建很多年,是范族最值得信任的亲信,听到这句话,范闲眉头微微一皱,问道:“父亲那边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只是让我们过些时候回澹州一趟,祖母想你了,思辙也要从上京城赶回去,只怕来不及先来杭州。”林婉儿轻声应道。
范闲说道:“那便回吧。思辙那小子……”不知为何他叹了一口气,笑着对婉儿说道:“当初我把事情想的很美,想着老三当上了皇帝,思辙就可以回京,说不定将来再做个户部尚书,帮帮老三……然而如今他是我的亲弟弟。只怕此生都难以在京都出现。”
“这些先莫去管。只是鱼肠还代父亲大人问了一句,十家村那边究竟如何处理?”
“按计划慢慢来。”范闲地笑容渐渐敛去。平静而严肃说道:“朝廷既然知道了,那何必再遮掩太多,老三这孩子说话依然像小时候一样不尽不实,明明心里担心的要命,却是不肯把话点透,既然如此,我也不好说太多。”
“说到陛下,这两天你对陛下的态度可真是有问题,没注意到叶完那张黑脸?”林婉儿笑着说道:“虽说你与他关系不同一般君臣,但如今他毕竟是皇帝陛下,至少面上的功夫,总要做到。”
范闲呵呵笑了两声,摸了摸婉儿的脑袋,沉默片刻后,很认真地说道:“我花了半辈子地时间,才做到不跪人,自然不能为他破例。”
是的,在如今的天下,不论是北齐那位皇帝,还是南庆这位皇帝,范闲在他们的面前,都不用下跪,若他下跪,只怕这两位皇帝反而会陷入某种猜疑的情绪之中。
“老三已经大了,也该有些自己的想法了。”夫妻二人走到了竹林深处,向着远方的那处白石突起处行去,一面走,范闲一面说着,唇角不自期地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笑容:“去年老戴被他赶出了宫去,还不是因为我的缘故,老戴留了一条命下来,也算是老三给我一些面子。”
“侯季常也被他提起来用了。”范闲穿过竹林,站在那白石堆砌而成地突起前,静静说道:“这却是不行的。”
话语虽然简单,却流露出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林婉儿怔怔看着他的侧脸,并不认为夫君这句干涉朝政的话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在庆帝死后地这些年里,那些与范闲相关地力量似乎全部被朝廷抄没,打散,然而真正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一旦范闲愿意,他依然可以动用极为强悍地力量。
“老王头虽然退了,子越还在京里办事,这件事情就交给他去做。”
“你不是一向不想干涉京都朝局?为什么此次却要这样做?难道你不担心激怒了陛下?”
“事涉季常。这是陛下在试图激怒我……至于朝堂上的事情,我本来就没有资格去管,然而如果他试图一步步地试探我地底线,我不介意把底线摆的更向前一些。”范闲看着妻子,说道:“我比你更了解老三,老李家的小子没一个简单。”
说完这番话,他回头静静地望着那片白石砌成的突起,实际上那是一座坟墓,陈萍萍的坟墓,被他设在了山青水秀的西湖边上。
庆帝之后。整个天下再也没有能够与范闲抗衡的人物,李承平也不行,范闲的力量过于广远,过于散布,散在天下之中,便是当年强大无比的庆帝,也必须被范闲束缚住手脚,只做两个人的战争,更何况是今天地李承平。
范闲的手中拥有天下第一钱庄,剑庐残余八名九品强者的效忠。他在内库里依然有无数的眼线与亲信,夏栖飞执掌的明家,依然是庆国最大的皇商,范思辙在北齐的生意依然是内库走私的最大承接者。而北齐皇宫里的那位小公主则是他的亲生女儿……
被软禁宫中地宁妃早在数年前便被接到了东夷城,与她一同前往的还包括了大王妃,玛索索,王大都督家的那位小姐,王儿。前年的时候。大皇子回京陛见,一应如常,然则如今地东夷城,名义上归附于南庆,实际上还像是一个由大皇子与范闲共同统治的独立王国。
王儿随着和亲王府搬到了东夷城,王志昆自然无法再在燕京大都督的位置上做下去,叶重大帅被影子刺伤之后,又心伤陛下之死,南庆之乱。勉强地维持了一段时间的朝堂秩序之后,便告老辞将而去。南庆军方,随着这两位元老的隐退,开始了一场新陈代谢,叶完正式站到了京都舞台之上,陛下龙袍地身边。然而这一场新陈代谢至少在短时间内无法完成。
范闲能够拥有与人间帝王完全平等。甚至更胜一筹的地位,除了上述的这些原因之外。其实最重要的便是他过往的历史与他所拥有的强大武力支撑。
与范闲亲近的人们在天下织成了一张大网,一环扣着一环,无论是谁想伤害他,伤害其中的某一环,只怕便会迎来范闲的打击,而谁都知道,范闲地强大,范闲的无情。
所以如今的天下……很太平。
范闲静静地看着陈萍萍的坟墓,看着被露水打湿的白玉石,沉默不语,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这里看老跛子了,如果不是昨天被老三勾起了某些当年的思绪,或许他今天也不会来。
如今地范闲生活地极好,他的下属亲人朋友们也生活地极好,史阐立与桑文已然成婚,那名曾经在抱月楼里挨了范闲一掌的侠客不知所踪,活在世间,似乎已然十全十美,别无所求。
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坟墓中的陈萍萍很孤单,虽然那些外面的白玉石,完全掩住了这位老人与生俱来的黑暗阴影,然而却无法让范闲的心稍微暖一些。
陈萍萍的墓没有立碑,只是在旁边的山石墙上刻着一首诗,上面写着:
孤帆一叶澹州天,只在相携师友间。社稷岂独一姓重,乾坤谁怜万民悬?冲天黑骑三千里,孤苑白首二十年。莫道秋至残躯老,笑看英雄不等闲。
(一书友所书,窃之,却忘了原作者姓名,望见谅,十分抱歉。)
每当范闲察觉自己在这个世间的超然,皇帝老子死后自己的平静,驻足观看这首诗时,总会想起当年的很多事情。其实真正击垮皇帝陛下的那一击,不是宫里的那道彩虹,也不是他的出手,或许是很多年前便开始的隐忍,以及最后老跛子的背叛。
正是这一击,最终让庆帝揭开了那道多年丑陋的伤疤,走下了神坛,变成了一个凡人,才给了后来者那么多的机会。
范闲沉默许久。摘了竹林旁的一朵小黄花,轻轻地放在坟上,然后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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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的生活悠闲自在,并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迹,唯一令范闲有些不愉快的是,为了他要照拂的那些人,他似乎退而无法隐,即便要远渡海外,去觅那真正西方大陆的念头,似乎在短时间内都无法实现。
毕竟他若离开了这片大陆。这片大陆不知道又会生出多少风波来,这不是自恋,也不是自大,而是前人的遗泽,今世的遭逢,营造成了这样无比灿烂却又无比无奈的局面。
数年西湖居,唯一出现的小插曲,大概便是范无救地行刺,这位二皇子八家将最后残留的一人,为了替二皇子及同僚们复仇。隐忍多年,甚至最后投入贺宗纬门下,却不料还是被范闲捉了。监察院没有杀死此人,而是依范闲的意思将其放逐。不料此人竟在西湖边上再次觅到了行刺的时机。
范闲当然没有死,他也没有杀死对方,或许只是因为觉得人生太过无趣的缘故,或许是他尊敬这种人明知不可为而偏为之的执念。
有歌姬正在起舞,有清美的歌声回荡在西湖范园之中。范闲一家大小散坐于院,吃着瓜果,聊着天,看着舞,听着歌。陈园里的歌姬年岁大些的,任由她们自主择了些院里退下来的部属成亲,而如今范园里剩下地这几位,年岁还将将十六岁,青涩的狠。更愿意留在西湖边玩耍。
看到那些青涩的舞姬,范闲便不禁在心中感叹老跛子的眼光毒辣,当年陈园离京,这些少女只怕才将满十岁,陈萍萍怎么就看出她们日后注定要国色天香?
唱歌地人是桑文的妹妹,这位为陈萍萍唱了很久小曲的姑娘。似乎心情一直不佳。只肯留在范园里,偶作惊花叹月之曲。
“庆历四年的春天。藤子京坐在大街前,画了几个圈,未曾开言,他心已惨,暗想那伯府中的小公子,是何等容颜?……”
一曲初起,坐在范闲身旁地思思已是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林婉儿也是忍不住笑的直捶范闲的肩膀,心想这等荒唐的辞句,整个园子也只有他才能写出来。
坐在大门偏处的藤子京一家几口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渐生华发的藤子京,更是忍不住抚摩着拐杖,心想少爷也太坏了,当初去澹州接人的时候,哪里能不提心吊胆?谁又能知道那个面容清美的少年郎,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范闲斜乜着眼,打量着藤子京的难堪表情,心情大佳,得意之余生出些快意来,暗想你这厮太不长进,打死不肯做官,只肯赖在府里,不然若你去做个州郡长官,我再让那州郡改名叫巴陵,岂不是恰好一篇大作出炉?
桑家姑娘却似无所觉,依然正色唱着,唱地无比认真,似乎想要将某人滑稽的一生,从头到尾,用一种伤感的语调唱完。
春,时近暮春。
在澹州城外的悬崖上,范闲牵着淑宁软软嫩嫩的手,站在悬崖边看着眼前无比熟悉的海。淑宁望着微有忧色地父亲大人,用清稚地声音说道:“父亲,桑姨那首曲子你好像不喜欢,要不要淑宁唱一首给你听?”
“好啊,就唱一首彩虹之上吧,我教过你的。”
淑宁为难说道:“可是这种洋文好难学,大伯在东夷城里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老师。”
范闲笑了笑,说道:“那便不唱了。”
他看着身畔地女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澹州城内的那个小黄毛丫头,也想到了皇帝陛下死前说的那句话,沉默不语,有些挂念不知在何处的妹妹。
“你不要总跟着我。”一脸冰霜的范家小姐,此时做着医者打扮,身后背着一个医箱,行走在一处偏僻的山野里。她看着身后像个流浪汉模样的李弘成,冷冷说道:“柔嘉都生第二个了,你这个做舅舅的不回府。再者说,靖王爷想些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李弘成将头顶地草帽取下扇了扇风,看着树旁的范若若,极为无赖笑道:“父王想要孩子自己去生去,我可没那个时间。”
“你还要跟我多久呢?”范若若咬着嘴唇,恼火地看着他。
“已经跟了五年了,再多个五年又如何?”靖王世子李弘成,牵着那匹比他还要疲惫的瘦马,微笑着应道。
范若若一言不发。放下了笠帽下的纱帘,往着山下升起白烟的山村行去,只是心里偶尔想着,被这厮也跟成习惯了,那就且跟着吧。
范闲的手握着淑宁,指间触到温润的一串珠子,低头望去,才发现是那串很多年前海棠送给女儿的红宝石珠串,睹物思人,范闲不禁一时怔住了。
“朵朵阿姨什么时候再来看我?”范淑宁明显拥有比她年龄更加成熟的思维。一见父亲的神情,便猜到他在想什么,极为体帖地问了一句,反正这时候两位母亲都不在身边。谁也不会管什么。
范闲笑了起来,说道:“等她在草原上累了,自然就会来看你。”是地,海棠又回到了草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而北齐的皇帝和司理理呢?宫里那个小名叫红豆饭的丫头呢?听闻明年的时候,红豆饭便要正式被册封为公主了,然而这些年北齐皇帝一直没有子息,朝堂上有些扰嚷,也不知道那个女皇帝究竟准备怎样应对?
莫不是还要找自己借一次种?范闲绝对不会介意这种牺牲,想着剑庐里的场景,马车里的场景,他的眼神都变得柔和了起来,开口说道:“淑宁。想不想去上京城逛逛?然后咱们再去草原,等你年纪再大些,咱们就出海。”
“好啊。”淑宁兴奋的叫出声来。
范闲的目光落在悬崖下的海面上,忽然看见了一艘船正向着海港驶来,在甲板地前方隐隐站着一人,手持一竿青幡。立于猛烈的海风之中。好在潇洒如意。
王十三郎来了,范闲的身体微僵。双眼微润,心头生出了无穷的感激之意,十三郎既然从北方归来,一直在大东山上养伤地五竹叔,应该离归来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范闲真的很想念那块黑布。
为了在女儿面前掩饰自己眼中的热泪,范闲转过身子,望着海的这一面地澹州城,看着城里的那些民宅,想到自己曾经在这里渡过的时光,又想到离开澹州之后的人生,不禁沉默。
在远远的澹州城里,他看见了很多很多,冬儿姐没有再卖豆腐了,大宝哥却坐在家门口用目光吃过往女子的豆腐,那家杂货铺一直关着门,临着微咸海风的露台上没有晾着衣裳,也没有人喊要下雨,因为确实没有下雨。
有很多的人离开了,但还有很多的人留了下来,有很多地事情变了,但有更多的事情没有变。
范闲坐了下来,将女儿抱在了怀里,轻轻地摇着。淑宁眯着眼睛看着海上的泡沫和那条渐渐靠近的船只,忽然问道:“父亲,奶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范闲一怔,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在他的心里,叶轻眉始终只是一个冰雪聪明,无比美丽,仙境中走出来地少女,画像上那抹黄色地衣衫,却没有像到少女叶轻眉,此刻在女儿的口中,却已经是奶奶了。
“她……是从天上偷跑到人间玩耍地小仙女儿。”范闲对女儿逗趣说道:“后来玩厌了,玩累了,就回去了,人间再也找不到她了。”
范淑宁嘻嘻笑道:“父亲骗人,别人都说你是诗仙,如果奶奶回天上了,你为什么不回去?”
范闲挠挠头,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皇帝陛下赐给自己的姓名,笑着说道:“或许是因为我和她的很多想法不一样。我只是个很没用的俗人,无论到了怎样的异乡,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海风拂在他的面容上,拂散了他又准备露出来的微羞的笑容。沉默片刻后,他轻声说道:“我的人生,大概便是……既来之,则安之。”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全文终)
后记之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