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乙四房的强盗
并没有等太久,江南总督薛清也赶了过来,而一直磨蹭在后院的御史郭铮也终于走到了前厅。到此时,主持及监核内库开标一事的四方大员终于齐集一地。郭铮如今早已不是京中风光的都察院左都御史,但巡察各路,还是有一定的权力,他与范闲旧怨未除,所以见面时难免尴尬,四位大员互相行礼之时,总觉得范闲那平静冷漠的眼光里藏着几丝凶险。
今日这四位大员之中,从京里来的黄公公自然代表宫里,江南总督薛清代表朝官系统,御史大夫郭铮代表言官系统,而范闲……代表的势力却有些多,比如内库转运司,比如监察院,甚至也包括太常寺这个管理皇族的机构。
当然,大家都是代表朝廷,代表陛下。
范闲坐在第二张椅子上,微笑与薛清说着话,却将今天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盯着此事的人太多,不论是谁,不论是哪个势力,都很难一力完成台面下的交易,历史形成的内库开标程序,极为有效地保证了公平。
至少是表面上的公平,只要商人有钱,都可以来争一争内库十六出项的代销权。
他是如此想的,其他的三个人也是如此想的,黄公公与郭铮互视一眼,虽然隐有不安,但在他们看来,范闲当着众人的面,总是不可能玩出什么花招来,他们要保证的,只是明家依然能够获得如往年一样的份额就好。
公公与御史,本来在历史上是水火不相融地两个阶层。但今天却极为默契的站在了同一个阵营之中,只是这二人并不了解许多隐情,也没有对最后入内库门的那位夏栖飞夏大当家投以足够的重视。
薛清不同,这位江南总督抱着看戏的心态,满脸祥和地注视着台下的巨商与身边的人们,看戏不怕台高,总比演戏地人要轻松一些。
一方戏台数人唱。
……
……
内库大宅院的厚门缓缓重新关上。门外的兵士与监察院官吏拉起了严密的防守。往年内库招标,一般一天的时间就结束了,不过朝廷的规矩,其实允许各户商家用两天的时间来喊价。
轰的一声巨响。
范闲笑着捂着耳朵,看着宅院之外那枝冲天而起的春雷。
春雷直冲天穹,在浅云之下炸开,声音清亮明脆,远远传到了地面上,令无数人心神为之一震。
苏州城中昨夜辛苦的青楼姑娘们被这道雷声惊醒,骂了几句脏话。又钻进棉被里沉沉睡去。正在街上向父母讨大钱要买糖人儿吃地孩子,以为是老天爷说自己不乖,打雷罚自己,吓的哇哇哭了起来。后院里正翘着腿对老树根撒尿的那条黑狗,被这雷惊的浑身一哆嗦,前肢俯地,将狗头埋进毛茸茸的包裹之中,学起了鸵鸟。
人类的反应本就各不相通,这声春雷落在有些人的耳中,却是另外的意思。不论是在苏州城北城码头上聚集待命的各家师爷掌柜。还是茶楼里议论今日开标一事的苏城居民,众人翘首望向了南城方向,望着那个看不见地宅院,知道内库招标已经开始了。
庆历六年新春的内库开标。其实一开始就进行的格外不顺利。
首先由内库转运司对去年各商号的盈余亏损情况进行了一下汇总,当中自然不乏勉励之辞,而负责演讲地转运司副使马楷最后更是严厉无比地通报了朝廷对于崔家的查处情况,这是警告阶下的那些商人们,不要以为朝廷没有看着你们。
这都是往日规矩,没有人在意,但当马楷说道今日招标的具体事项时,宅院就炸了锅。那些商人们纷纷站出来表示反对,就连坐在正堂里的四位大员都开始争执了起来。
因为转运司突然决定,将原来的十六项细分成三十四个小项,并且今年不再进行捆绑式招标。
这个变化看似不大,但对于下面这些商人来说。却是根本无法接受的事情!
原因很简单,每逢招标之前的三个月。这些江南地巨商们早已私下进行了串连,拟好了彼此之间的界限与分野,井水不犯河水,以免彼此间伤了和气,更因为抬价伤了财气。比如岭南熊家今年必争的,便是酒水类北向的一标,而泉州孙家,则是要拿瓷货的海外行销权。
今天如果依着转运司地意思,将十六大项分成了三十四小项,虽然从表面上看,大家还是可以各持底线,但是预料中本该归明家得的八大项,分两次捆绑招标,全部被细化之后,谁能知道会不会有哪家商人忽然红了眼,想抢些明家地份额?毕竟不再捆绑之后,那些最赚钱的进项,似乎所需要的银子,也并不是太多了。
而一旦有人对明家的份额动心,明家怎么办?肯定回头就要抢别人的份额,这是商人们逐利的天性所决定的,只怕今天内库开门招标会乱的一踏糊涂。
这些江南商人们……如今最怕的就是乱,明家已经说好了原属崔家的份额他们不插手,这些商人们今天已经可以多吃好几碗肥肉,当然不希望有人打乱自己的计划。
在他们看来,钦差大人之所以会有这样一个变动,目的其实很简单,一是想让大家伙在乱中杀红了眼,把价钱抬起来,二来就是想细分进项之后,摊薄每项所需要的定银,让……最后进院的夏栖飞也能分一杯羹!
这些奸滑的商人们已经察觉到,一直沉默的乙四号房,乃是钦差大人属意的代言人。
只是你钦差大人想挣钱。咱们都能理解,可是你不能用这种看似公允,实则恶毒地法子!
……
……
「范大人,此议不妥吧。」黄公公被范闲削了一通脸后,竟是依然表现的足够沉稳,肥脸上挤出笑眯眯的神情,说道:「往年规矩。十六项就是十六项,怎么忽然要细划?这事儿总得京里拿主意才是。」
范闲皱了皱眉,说了几句,又回头与薛清低声说道:「总督大人,
划成细项,不再捆绑,其实想的只是能让更多的人有资格入场……这事儿,对于朝廷总是有好处的。」
薛清沉吟少许,面现为难之色,说道:「话虽如此。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我看范大人还是禀明朝廷,交宫中议后,明年再缓缓推行不迟。」
见薛清也表示反对,范闲心里有些不愉快,看着堂下闹的乱哄哄地商人们,脑中闪过一丝怜恨之意,其实之所以今天要准备分项,根本不是这些商人所以为的理由。
的确,他是想试探一下。有没有可能,从明家的那捆绑在一处的八个大项里面,挖出最挣钱的那两项给夏栖飞。但真正重要的理由,其实倒是为这些商人们着想。
这些商人们此时心里总想着。崔家留下来的那六项是自己的囊中之物,所以不会与明家去争……可是呆会儿夏栖飞肯定要把崔家的那六项全部吞进肚子里去,这些商人们只有去吃那可怜地两项。事前有情报过来,岭南熊家与泉州孙家这次都准备了一大笔银子,磨刀霍霍地准备接受崔家的线路,呆会儿一旦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些商人们可是要吃大亏的。
由于崔家的倒闭,今天来内库开标的商人比往年硬是多出了三倍。范闲本意是想这些商人们也有口饭吃,所以才会有细分这个提议,没料到竟是没有人领情——虽然明白是因为这些商人并不知道呆会儿的情势发展,才会如此强硬的提出反对,可范闲依然难抑心头吕洞宾的憋屈感觉。
又与身边的黄公公、郭铮争了两句,解释了一阵。发现商人们依然坚持依往年惯例办理,而其他的这三位大员,也是死扣着规矩二字,不敢松口,范闲终于决定放弃了,所谓以退为进,有时候就是这种道理。
副使马楷为难地回头看了范闲一眼,范闲挥挥手,示意罢了此议。
商人们大喜过望,纷纷长躬于身,言道钦差大人英明。范闲冷眼看着这些商人,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呆会儿你们别哭就好。
薛清坐在他地旁边,微笑捋须无语,其实目光却注视着离正堂最近的那间房,以及最远的那间房,先前场中一片吵闹,最平静的,就是那两间房。他知道夏栖飞是范闲地人,只是不知道范闲从哪里准备的银子,以及明家究竟准备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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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标进行没有多久,已经有商人开始后悔,而岭南熊家的当家主人,成为了第一个险些哭出来的可怜家伙。
内库转运司的官员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唱礼,然后各房开始出价,出价自然不能像在青楼里标姑娘一样喊将出来——五十两!一百两!——朝廷做事,总要有些规矩,所以有意某一标,比如棉纱北路的商家会在官员唱礼之后,通过核计去年的利润以及今年地走势,由自己带的老掌柜进行细致的计算,然后在纸上写下一个准确的数目,封入牛皮纸袋之中,由阶下应着的转运司官员交到正堂左手边地花厅之中。
商家叫价一共有三次机会,而且开的是明标,所以如果第一次有人喊地价超过了自己,这些商家们还有机会再行加价,最后以第三次为准,很简单的中标原则——价高者得。然后中标的商家则要在第一时间内,或欣喜万分,或心痛肚儿痛地取出高达四成的定银,交到花厅之中——花厅之中是转运司的会计人员,还有由京都户部调来的算帐老官,他们负责比对各商家拟上来的数目,以及对最后中标商家交上来的银票进行查验。已经很多年没有商家傻乎乎地抬着十几箱银子来开标了……
从这个层面上讲,内库招标其实和在青楼里标红倌人也没有太大差别,只不过内库这位姑娘有些偏贵而已。不论是商家还是那些忙碌着地官员们,对于这种场景都不陌生。
此时宅院之中,官员们忙碌地四处穿行着,手里拿着各家交上来的信封,监察院的官员们警惕地注视着一切。防止本来就很难发生的舞弊事宜。
这时候开的是酒水类北向的标书,已经是第三次喊价了。
岭南熊家今天来的人是如今当家地熊百龄,他抹着自己额头的冷汗,看着前两次对方的报价,面部的肌肉抽搐着,有些欲哭无泪的感觉。岭南熊家向来在庆国南方行商,由于地域与机遇的问题,一直没有机会将触脚伸展到北方,所以生意的局面极难打开,而今年由于崔家倒台。给了这些商人们夺取北方行销权的机会,所以熊百龄对于这一标是志在必得,先前反对范闲细分项目最起劲儿的也是他。
……可是,这时候他开始后悔了,明明自己已经让族中准备了足够充分的银子,可是居然前两次叫价居然被人硬生生地压住了!
熊百龄双眼泛红,急火攻心,如果这一标拿不下来,不是今年要少挣多少钱地问题,而是家族绕过明家这座大山。向北方进军的脚步,却要被迫放慢下来,所以他对于那个不守规矩,敢于和自己抢标的人。真是恨到了骨头里,但在恨意之外,也有无数警惧,因为他知道那人有钦差大人当靠山,可问题是……对方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乙四!」他恨恨看着最后方那个安静的屋子,乙四号房里的夏栖飞一行一直极为安静,可是抢起标来,却是十分心狠手辣。最关键是的,对方不知道有什么高人助阵,竟是将酒水行北权一年的利润算的如此清晰,而且对自己家族的底线也估地十分清楚,前两次叫价。每次叫价都恰好压了自己一头。
熊百龄心中无由生出一股挫败的情绪,难道世代经商的自己还不如一个强盗头子?
身旁的老掌柜满脸丧败之色。提醒道:「老爷,不能再加了,再加……可就没什么赚地了。」
熊百龄想了一会儿,眼中厉色大作,熊家靠这一标挣钱是小事,打开商路才是大事,他决定和乙四房的强盗拼了。
「直接报这个价。」熊百龄比划了一个手势,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咬牙说道:「当强盗的不心疼抢来的银子……可也没必要赔着本和我抢生意。」
这个时候院落里已经安静了下来,第三次叫价,已经没有别的人再参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岭南熊家与乙四号房里。
黄公公与郭铮虽然心有疑虑,看了范闲一眼,但仍然没有生起足够的重视,因为这毕竟只是一个小项,也许只是范闲想捞些油水,只要不伤到明家,伤到自己这些人地利益就好。
两名官员分别从这两个房间取出两封牛皮纸袋,沉默着入了花厅。
所有人都紧张地等待着结果,虽然这一标并不是十六项中最大最挣钱的一标,但是院中的人们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感觉到了乙四房的古怪,所以大家都想知道,这个乙四房究竟是来抢标,还是钦差大人用来作托抬价的。
……
……
「乙四房,夏家,三十七万两,得……」
负责唱礼地转运司官员,站在石阶上面无表情地唱出了结果,唱的极为动听,甚至最后一个得字飘飘摇摇,唱出了几分戏台上地味道。
院落里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之中,片刻后,人们似乎才从这种震惊里清醒过来,发出震天介的惊呼声。
三十七万两!只是往北方卖酒水……如果按照往年来算,这肯定是要亏本的价钱,岭南熊家报的是三十万两,这已经是在砸锅卖铁地争标了,没想到,居然还是输了给乙四房!
不过如此一来,众商家们也清楚了一个事实。乙四房的夏栖飞,绝对不是钦差大人用来抬价的托儿,而是实实在在要与自己这些人争生意了。
一时间,众人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便在此时,岭南熊家地房间中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重物从椅上摔到了地上。
众人心有余悸地注视着那个房间。
熊家的主人熊百龄从地上爬了起来。很辛苦地拿着一杯冷茶灌进了自己的肚子里,气喘吁吁说道:「个烂仔……***,居然标三十七万两,这强盗就是强盗,做起生意来还是这么匪气十足,算你们狠。」
范闲坐在堂中的太师椅上,微微低头,心里倒是有些不乐意这个价格,这个价格确实太高了,本来前两次叫价。夏栖飞那边叫的极为漂亮,恰恰压过熊家一头,这最后的一口价,却是生生多花了七万两银子。
自己再有钱,也禁不住这么花啊——他在心里叹息着,但也清楚叫价这个事情肯定不是夏栖飞做地主,自己在乙四房里放了几位老奸巨滑的户部堂官,是他暗中向京都父亲那边讨过来的好手,只是看来那些户部堂官还是高估了岭南熊家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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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时,乙四房中就已经取出了一个锦盒。交由花厅审验,确实是足足的十五万两银票,由太平钱庄开出,印鉴无伪。老叟无欺。
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知道,安静的乙四房中坐着的乃是位强盗中的商人,商人中的土匪,抢起标来是半分不给情面,只会血腥无比地拿银子砸人,而且,对方确实有这么多银子。
只是不知道乙四房地强盗……还准备抢多少标。
接下来的局势发展。让除了明家之外的所有人都绝望了,江南水寨大头领夏栖飞同学,完美地发扬了强盗的风格,以银票为刀,以绝妙的叫价为拳。硬生生地在众商人环峙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石阶上官员唱礼声声之中,锦盒不停往花厅里递着。人们似乎看到了无数张美丽至极的银票在空中飞舞,而夏栖飞则拿着一把大刀,淫荡无比地叫嚣着:「谁比我有钱?」
两个时辰过去,除了漏了一个不是太重要的小标之外,夏栖飞竟是连夺四标,这其中还包括了原属崔家北方线路的三标,不止杀得熊百龄跌坐于地,也杀的泉州孙家面色惨白,其余的那些商家更是魂飞胆丧,心想自己今天来感情不是来夺标,而是来看强盗杀人地。
直到这个时候,商家们才有些后悔,没有接受范闲最开始的提议,如果分拆开来,后面的还有十个大项,就算明家虎视眈眈,自己也有机会吃些进嘴。
宁肯和明家撕破脸争,也别和乙四房里的强盗对上,这是江南商人们今天最大地感触。
范闲满脸平静坐在太师椅上,与薛清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其实心里却在嫉恨着夏栖飞,心想这种拿银子砸人的可爱游戏,怎么就轮不到自己粉墨登场,却好死了你。
黄公公与郭铮已经从前一刻的震惊里摆脱了出来,似笑非笑地互视一眼,心里想的事情相当一致,你范闲……的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只怕京都那位户部尚书身上可不会干净。
第五标开始了,这是原属于崔家的行北玻璃制品。
乙四房地房门又被推开,又一封牛皮纸袋递了出来。
这时候,已经没有商人愿意陪这个强盗玩,所以都安静着,只希望强盗能早些吃饱。
而就在此时,一直安静异常的甲一号房门却被推开,明家……不知为何,提前出了手!
……
……
「不求中标,但要拖时间,至少拖到今天结束。」明青达闭着双眼养神,对身边的儿子说道:「对方声势已成,我们要小心一些,给自己留足一晚上的应对时间。」
明兰石默然,知道父亲也开始担忧乙四房那似乎深不见底的银子数量,准备晚上再行筹措。
明青达没有睁开双眼,心里却在想着那名乙四房中地强盗,为什么会让自己如此的不安?那个叫夏栖飞地,为什么看着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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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大哥,好久不见
听到明家叫价的消息,范闲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对方的应对来的是如此之快,如此老辣,但其实他心里依然是一片平静,这本来就是预料中事,明家又不是一头待宰的猪,虽然眼下事出突然,但是老谋深算如明青达,肯定有比较好的应对方法。
黄公公与郭铮听到这个消息,精神为之一振,安坐许久的贵臀终于往前移了移,满怀期望地听着院中的声音。
只有薛清依然是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情,品着碗中的佳茗。
这已经是第五标了,本来就不属于明家的目标之一,但他们选在此时出价,目的自然是在此时万马齐喑的场面下,当一个出头马,小压一下乙四号房中夏栖飞一行人的气焰,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在用一种迹近无赖的手段拖时间,缓进程。
所以这一轮叫价就显得格外无趣,甚至是无聊,远远及不上第一轮时夏栖飞与岭南熊家针锋相对,双刀并火的激烈状况,甚至连先前那几轮都及不上。
明家叫的价极低,根本看不出半分诚意,不过明青达本就不在意这个,满脸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与族中的掌柜们磨蹭着时间。
一轮叫价就花了几刻钟的功夫,明家算起帐来,就像是初哥一样生涩。叫起价来,像黄花闺女一样害羞,递起牛皮纸袋来,像没牙老婆婆一般行动不便。
反正是能怎么拖就怎么拖,由主人到帐房,配合的极为默契,硬是让众人等地心焦不堪。却也没办法找出什么问题,转运司负责唱礼的官员已经开始站在石阶上打呵欠了,这第五标还没有结束。
夏栖飞的价一直压着明家一大截,但三轮叫价未止,谁也不能跳到下一个环节。
四周的江南商家们开始聊天喝茶,这些老狐狸们都看出来了明老爷子存的什么打算,知道今天之内,大概就只能开到第五标。
天上的日头缓慢而又坚定地往西边移去,明家人的说话动作缓慢而拖泥带水地进行着。庭间一只小鸟落了下来,好奇地看着四周打着呵欠闲聊地人们。似乎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这个院子里的一切都像是慢动作。
明家不急。
江南商人们不急。
黄公公与郭铮不急。
江南总督薛清更不急。
不知道乙四房中的强盗碰到这种慢火熬老汤的功夫会不会抓狂,不过范闲还是在众人的小意窥试中,隐去眉间的一些焦燥,内心一片清明,满怀赞叹明家的老辣功夫与无耻手段。
日头渐趋西山,将内库宅院大门的影子拖的长长有如姑娘的裙子,那只在石阶上连青草都没有找到一根地小鸟,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满怀幽怨地咕咕了两声。振翅飞走。
当的一声明锣响起,代表内库招标成功结束的鞭炮没有炸响,因为第五标的第三次叫价才刚刚结束,夏栖飞再次「艰难」地战胜了明家。获得了北方玻璃行销权,此时内库新春开门招标的第一天就要被迫结束了。
庭院间众家商人嘘了一口气,伸了伸懒腰,有些心有余悸地抹了抹冷汗,幸亏今天最后明家出手,硬生生将时间耗了过去,不然以最开始乙四号房的气势,鬼知道这肥的流油的内库十六标还能留下几滴汤水来。
黄公公与郭铮互视一眼。欣慰地笑了,夏栖飞的出手确实令他们意外,好在最后拖的对方气势全无,想必明家今天晚上应该会对明天地事情安排妥当。
范闲坐在椅上,抬着台。越过大宅院那道高墙,眯眼看着天边的一抹红。却已经看不到夕阳。
宅院里开始清场,封标,商人们带进来的银票与一应工具都不用再带出去,一来是为了方便,一来是为了安全,在今天晚上,由江南路、监察院、转运司、苏州府四衙联防,会将这座内库宅院紧紧看守起来,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士兵们开始在廊下地房间与花厅外面贴封条,商人们已经出来了,站在院落中三五凑在一处聊着天,待看见明家老爷子与明少爷从甲一房里出来,众人赶紧过去问安行礼,大家说话的声音比较低,但议论焦点所在,自然是那位乙四房中的强盗。
夏栖飞沉着脸,领着自己的手下站在离内库宅院大门最近的墙下,那处一片阴暗。
众人一边议论着,一边望着那处,看着阴暗处的那群人,想到先前这些强盗们的手段,愈发觉得心中惶然。
这时候,正堂里的四大员也走了下来。
「见过黄公公。」「见过薛大人。」「小范大人,可得给小地留口饭吃啊。」
商人们一下子涌上前来,将四位大员围在中央,见礼的见礼,诉苦的诉苦,热闹至极。范闲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面色有些恼怒的岭南熊家熊百龄,安慰一番,又取笑说道:「还有十一标,你们着什么急?」
众家族代言人心中叫苦,心想剩的十一项里,明家对捆绑地八项是志在必得,哪里有自己的饭吃。
范闲又叹息说道:「分项太少,总是有人会轮不到,这是朝廷规矩,我可没有办法。」
众人一听这话,马上就想到范闲最开始地提议,又听他说着规矩二字,眼睛不由一亮。熊百龄忽然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道:「这规矩……还不是人定的。」
这些商家今天没有争到好处,当然不可避免地对于明天地标项产生了某种饥渴。
一直在人群外冷眼旁观的明青达皱了皱眉头,知道钦差大人这是在暗中诱劝那些商家与自己明家争份额,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淡淡笑着,不易察觉地看了黄公公一眼。
黄公公会意。微笑插话说道:「诸位,咱家也是这般想法。」
众人无由一喜,心想连宫中的代表也同意细分标项的提议,这事儿看来可成。没料到黄公公接着叹息道:「只是可惜朝廷规矩在此,谁不敢擅动啊……这事,只能待咱家回到京里,去太后老祖宗和陛下面前为诸为说项说项,咱家敢说,明年肯定会比今年好。」
众人一愣,面上尴尬万分。心里却在痛骂着这阉人只会说漂亮话。
这一段时间内,范闲与众人说着话,实际上心神却是注意着明家那边,发现那位明老爷子陡遇今日之变,心神却依然清明,情绪似乎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判断事情仍然极快极准确,不免有些小小的担忧。
既然是要逼明家昏头,看来……是要再加筹码了。
……
……
一应封库工作终于结束,布防已成。内库宅院的大门在这一天里被第二次缓缓拉开,街面上清新的空气涌入院中,让众人精神一振,决定晚上回去再好生商议。明日再来夺标,已经到了这个时节,管你什么明家范家,总得抢几笔生意来做。
到这个时候,诸位巨商已经从范闲地只言片语中,听出来了朝廷某方势力的意思,就是想针对明家,有利诱之。有势导之,商人们开始对一直不敢正面冲突的明家流口水,以岭南熊家、泉州孙家为首的几个大家族头领互视一眼,诡异地笑了起来,欢笑间拟定了晚上在江南居一道吃饭。
众人暗中商议要抢明家的标。当然注意着明家老爷子的动向,发现明家老爷这时候正在与钦差大人说话。一老一少二人面带微笑,亲热无比,这官家与商家,其实都是虚伪到了极点的职业,这种表面功夫自然是会做的,大家也不奇怪。
正要离开的时候,却见钦差大人轻轻招手,将一直留在阴暗处的夏栖飞一行人唤了过来。
商人们都停住了迈步出门地脚步,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范闲面色平静,浅笑望着夏栖飞,双手袖在身前,比划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手式,口里却说道:「夏先生,今日你可是大出风头啊。」
夏栖飞一笑,拱手往四周行礼道:「全靠诸位老板谦让。」
众商家们再如何记恨于他,但知道对方毕竟是混黑道的人物,最好不要当面得罪,而且看的清楚,此人乃是范钦差的心腹,于是也就着面上回了几句,说夏先生十年不鸣,一鸣惊人,如何云云。
明青达眯眼看着身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敌人,忽然开口问道:「夏当家的,怎么忽然有兴趣做生意?」
场间安静了下来。
夏栖飞低着头,半晌后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这一代明家的主人,似笑非笑说道:「夏某虽然久在江湖,但是家中却是世代经商,到了我这一代,再不济也要继承一下先父的遗志。」
「噢?」明青达眼角皱的愈发厉害,疲惫问道:「原来夏当家也是世代商族,却不知道是各地行商,说不定我当年与令尊也曾有过交情。」
众商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听了这段对话,他们也很好奇,夏栖飞家中原本是做什么地。
夏栖飞静静望着明青达那张时常在恶梦中出现的脸,心里涌起不知道是怎样的情绪,片刻之后,唇角微一抽搐,静静说道:「交情自然是有的,我地父亲,便是你的父亲,难道明老爷会不认识?」
……
……
场间众人有些没听明白这句话,熊百龄开始下意识里挖耳朵,明青达微微一怔,看着面前的夏栖飞,没有说话。
夏栖飞虽然不知道钦差大人为什么要提前让自己曝露身份,但重新站在明家人的面前,是他这些年来的最强烈愿望,今日梦想成真,让他的心情无比激荡。
但他表面上依然保持着平静,只是垂在身边藏在袖中的右手有些颤抖,他望着明青达,清清淡淡却又幽幽寒寒说道:
「大哥,十几年没见,难道就不认识小七了?」
……
……
夏栖飞就是明家的七少爷!就是传言中那个本来应该继承明家产业,最后却离奇失踪地明家七少爷!
场间众商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夏栖飞,像看见了一个自地狱里爬出来的猛鬼,看见了一个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怪兽。这怎么可能?虽然没有人敢议论,但谁都能猜到,是明家的那位老太君以及眼前的明老爷将那个明七公子杀死了,他怎么还活着,还变成了江南水寨地大头目?
明青达怔怔望着面前的夏栖飞,盯着那张脸不知道看了多久,忽然间身子开始颤抖了起来,他终于从这张脸上看到了一丝熟悉地影子,当年那个青涩不知事的小兄弟,那个被自己用鞭子毒打的瘦削身体,那张充满了怨恨与复仇快感的脸!
「爹!」
明兰石此时心中也是无比震惊与恐惧,像个痴呆一样看着夏栖飞,那个传说中的小叔,却发现父亲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赶紧扶住了他。
在明兰石看来,今天这个内库宅院就像是阴宅一般,根本就不能久留,扶着一瞬间似乎苍老了许多的父亲,带着族中人员往内库院落外面走去。
场间的商人们还是满脸震惊盯着夏栖飞,轻声议论着什么。
明家人走到了大门口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明家主人明青达猛地挣脱了儿子的搀扶,强行站直了身体,转过身来。
明家主人的脸色有些苍白,却用强大的自制能力回复了暂时的平静,他望着院中的夏栖飞平静说道:「夏当家的说笑了,我那可怜的七弟十几年前就已经不幸病故,请不要说这种笑话来撩拔老夫之心。」
商人们默然,心里清楚,幸亏明家老爷子这时候站住身子回身说了这么句话,不然如果在在震惊之余,露出空门,让这个消息在没有明家人反驳的背景下四处流传开来,这事态愈发不好控制。
范闲微微偏头,看着石阶上那个苍老疲惫的明家主人,心里叹息道:「可惜,佩服。」
第一百一十一章 牵一发
对于范闲来说,可惜的,自然是明青达没有在自己隐藏许久的突然一击面前乱了方寸,佩服,自然也是因为同样的缘由,
夏栖飞的真实身世,绝对是世界上最隐秘的事件之一,明家根本不知道这位明七公子还活在世界上,被当年江南水寨的老寨主救活后,竟成为了江南水寨的统领,明家甚至和江南水寨还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如果明青达早知道夏栖飞的身份,只怕早就已经想办法去对付他了。
今日面对着像鬼魂一样出现的明七少爷,明家当代主人只是稍一错愕,便至少回复了表面的平静,这种养气功夫,果然不愧是庆国首富,江南大族的当家人。
明家虽然在京都里关系颇深,但也没有可能知道这一点。因为就连范闲,也是在去年秋天拟定了今年计划之后,才开始有针对性地对明家进行研究,才在江南这块铁板之中,找到这丝可以利用的缝隙。
当然,这要归功于如今监察院四处头目言冰云、小言公子的资料归纳情报分析与缜密追索能力,正是这位一向不怎么显山露水的监察院高级官员,成功地挖出了夏栖飞最隐秘的身世。
如果没有言冰云帮助范闲事先就打理好了基础,范闲此次下江南,绝对不会如此轻松与成竹在胸。
明家一行人强抑着内心的震撼。沉默着离开了内库大宅院地门口,行出有兵士封锁的街口,早有马车上来接着他们,往城外的明园驶去,不知道今天夜里,明园会因为明七少爷突然复活于世这个消息乱成什么样子,明家又会做些什么样的应对。
范闲站在大宅院门口。微笑看着明家的马车消失在暮色之中。
他身后的官员与江南众商绅们,看着这一幕,心里都不由寒冷了起来,觉得钦差大人唇角挂着的那抹微笑显得无比地寒漠冷血。
众人又忍不住看了夏栖飞几眼,似乎心里依然无法将江南水寨的大盗头子,与明家许多年前就认定死亡的明七少爷联系起来,他们知道,有钦差大人做靠山,有当年那封传说中的遗嘱,关于明家那笔庞大到了极点的家产。日后好有的一争,虽然明家完全可以矢口不认,可是事情,总会变得激烈起来。
而自己这些江南商人们,可以从中获取什么样的好处呢?
岭南熊百龄与泉州孙吉祥老爷子互视一眼,都在心里想着,晚上在江南居的聚会……是不是应该多请一个人?
只是今天的牌面掀的过于突然,江南商人们一时也拿不准主意,而且此时就向夏栖飞伸出手去,也有些过于贸失。再说也不知道这位姓夏地明七爷,到底是怎么想的。
夏栖飞怎么想的,范闲并不清楚,他只知道在言冰云给自己拟定的行动手册里。江南一行,应该是左右分化而行之,打明家,那对其余的商人们则要怀柔。今天夏栖飞抢了这么多标,已经隐隐要逼着江南商人们联合起来,明天与明家开始争食,而夏栖飞这个真假莫辩的身份一出,那些江南商人们也应该能嗅到其中的阴谋味道与机遇。
风险与机遇向来是一对双生子。商人们具有先天性地冒险精神。
所以范闲给夏栖飞打了个手势。
便只见夏栖飞满脸微笑地走到了熊百龄与孙吉祥二人面前,在对方略感错愕的目光注视中,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商人们都轻声笑了起来,似乎在说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然后众人分散离开这条大街。
范闲回身与薛清、黄公公说了两句。又看了郭铮一眼,便在虎卫们的保护下先行离开。离开之时,他回头用余光扫了一眼,看见夏栖飞虽然与那些商人们离开地方向并不相同,但心里清楚,呆会儿江南居上的聚会,应该有夏栖飞一把椅子。
明家吃亏,明家正在被范闲疯狂地进攻,但身为明家靠山代表的黄公公与郭铮却似乎并不怎么激动与在意,这二人微笑着向薛清总督行过礼,又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薛清微皱着眉,摇了摇头,将双手负在身后,上了自己的官轿离开。
此时大宅院门前,就只剩下黄公公与郭铮御史二人,他们眯眼看着江南总督地轿子渐渐拐过那个弯,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起来。
郭铮冷冷说道:“这位总督大人做事也太过小心了,联名上书有什么好怕的。”
黄公公呵呵笑道:“郭大人,这世上又有几位大人能像您一样做到铁肩担道义?想去年在刑部大堂之上,您不惧权贵,严审范闲,这事儿宫里可是相当欣赏。”
郭铮自嘲笑道:“莫提那事了。”
黄公公静下来轻声说道:“薛清此人,一向深得陛下信任,而在官场之上,这人最是圆滑难以捉摸……今次范闲暗使夏栖飞出来夺标,您是御史大夫,可以风言上书,可是毕竟没办法拿着实据,薛清是断然不会参合到其中的,咱家先前一问,也只是试探一下他的态度,您也知道,咱们看的地方本来就不在江南。”
郭铮微微一笑,应道:“这是自然,官员不许经商,朝廷这条规矩定了这么多年,又有哪位大人真的遵守过?就算夏栖飞是范闲的卒子,咱们抓实了证据。捅到朝会之上……只怕陛下也会一笑了之,前些年就没有管过,如今范闲圣眷正浓,更不会有什么问题。”
二人又对视了一眼,郭铮继续笑着说道:“江南地事情,总是要在京都里结束,公公。您说范闲是从哪里来地这么多银子呢?咱们虽然查不到银子是怎么来的江南,但总可以查查本来应该放满了银子的房间……这时候是不是被范家给搬空了。”
黄公公嘿嘿阴笑道:“宫里那几位主子,本来就是这般想的。江南一地,就由着钦差大人折腾吧……过两天,京里恐怕就要开始查户部了。”
……
……
范闲站在华园的书房之中,身子向前面倾着,看着书案上那只小手捏着毛笔,认真地写着字。
在这么大地孩子当中,三皇子地字算是写的相当不错的,娟秀而不柔媚。骨架有力而外携圆润,含而不露,劲而不发,以字观人,范闲心里清楚,这个像自己往时一般,面上总喜欢挂着羞涩微笑的殿下,实在不是一个简单角色,只是年纪毕竟尚小,有很多事情看的不是很分明。
在处理江南事宜之余。范闲最重要的工作,便是要履行太学司业的职责,负责三皇子的学业与修身。关于三皇子的学习,前些天薛清好心好意地请了江南著名地夫子来给三皇子上课。结果被三皇子踹出了门。
范闲回到苏州之后,听闻了此事,勃然大怒,领着三皇子亲自去江南书院向那几位先生赔礼道歉,好言好语请那几位先生重新进华园任西席,而自己更是将三皇子锁在书房之内,狠狠地打了几记手掌心。
戒尺落在手掌之上,声音很清脆。尤其是落在了三皇子的手掌上,戒尺更觉嚣张得意。
等薛清听闻此事,赶过来时,掌心已经打完了。总督大人看着双眼泛红,但依然服服帖帖的三殿下。不由心头大震,虽说范闲是陛下钦点的皇子老师。可是真下得手去打……这小范大人果然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这件事情宣扬出去后,江南士子们都齐赞钦差大人果然不愧是文人之光,如此尊师重道,本来范闲极好的名声,就更漂亮了。
其实众人不清楚的是,范闲教三皇子,与皇帝无关,却纯粹是不想误了宜贵嫔郑重所托。
“殿下,差不多了。”范闲望着伏案认真书写的三皇子柔声说道。
“老师,还差两页。”三皇子愕然回首,似乎没有想到范闲今天会这么温柔。
范闲笑着说道:“手掌还在痛吧?明天再补就好,今天先休息一下,出去玩吧。”
他揉了揉三皇子的脑袋,这个动作显得有些过于亲切了些,就算他是老师,按理讲,也应该是端然高坐,不芶言笑才是。
偏生三皇子就吃这一套,或许在宫中长大的孩子们,都有些接触缺乏症,不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小家伙笑眯眯地行了礼,便往房门外跑去,跑地如此之快,不知道明园之中有什么好玩的在等着他。
看着三儿离开的背影,不知怎的,范闲心里有些空空地,开始想念远在北齐上京的弟弟,王启年来信说,思辙最近正忙着在监察院的帮助下,收拢崔家在北方的线路,只是七叶没有办法出国,他一个少年郎要主理这么大的事情,确实有些辛苦。
至于三皇子如此雀跃地离开,范闲也明白是什么原因,因为他这些天让三皇子去缠海棠上,以皇子之尊,要拜在天一道门上,想必苦荷也不会太过反对才是,就算这事儿将来弄不妥,可是让老三从海棠上身上学些功夫护身,硬凑个师徒之实,对大家其实都有好处。
书房外传来敲门声,范闲从沉思中醒来,抬头望去,只见史阐立正扭头望着园内,手指却下意识地在敲门。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进来吧,有什么好看的?”
史阐立苦笑着迈进门来,说道:“老师,让三皇子跟着海棠姑娘学艺。也真只有您才敢做……对方可毕竟是北齐圣女……这事儿如果传到了京里,只怕又要惹来不少麻烦。”
“有什么麻烦?”范闲笑着说道:“陛下让我带着三皇子下江南,我当然要用心教,至于说到武道这种事情,海棠总比我要合适些。”
二人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史阐立苦着脸说道:“今天杨继美又来了,非要请我吃饭。”
杨继美就是两淮一带最大的盐商。范闲如今居住的华园就是这个盐商让出来地,范闲也清楚,这个盐商乃是薛清的近人,所以总给对方几分情面,一听史阐立这般说,就知道杨继美虽然今年没挣到什么好处,但对于明年的内库大有期望。
他笑着说道:“这园子本就是他家的,他要来看看,我们当然不好不干……他这是知道巴结不上我,只好来巴结你。吃就吃吧,你日后也要在江南做生意,像这种地头蛇多认识几个总是有好处的。”
“他准备在哪里请你?”范闲问道。
“江南居。”
苏州城里最高级地酒楼,就是江南居与竹园馆,范闲初到苏州时,薛清为首的江南官员接风就是选在江南居,如今明家地竹园馆被三皇子半买半吓的捞到手里,准备改造成抱月楼的分号,杨继美要请客,当然只好在江南居。范闲心想自己这话问的确实有些多余。
他沉吟片刻后说道:“今天江南商人们定的也是在江南居聚会……明家今天要应付夏栖飞的事情,估计不会派人予会,杨继美非要今天请你吃饭,肯定也是想借此与那些皇商们攀上。这个机会……你给杨继美,到时候带他入席。”
如今苏州城里的人们都知道,抱月楼分号掌柜史阐立,其实就是范闲的心腹,有史阐立做为中引,那些皇商们一定很乐意接受杨继美的到来,当然,范闲的想法并不仅仅是还杨继美和薛清一个人情。还有别地安排。
“在席上你把耳朵张大点。”范闲说道:“明家不在场,那些皇商们也不会避你,说不定会刻意通过你的耳朵,把他们明天的安排传给我。”
史阐立点了点头,其实心里还是有些紧张:“要不要注意看看夏栖飞?”
与范闲在一处呆的久了。往日里只知苦读圣贤书的史夫子,也开始习惯用阴谋论的眼光看待世上一切。
这句话明显就是不怎么信任夏栖飞。
范闲笑了起来,说道:“放心吧,夏栖飞是个聪明人,不会傻到这时候背叛我,这对他一丝好处都没有。”
史阐立微窘一笑,又问道:“大人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那些江南皇商们?”
“嗯……”范闲低下头想了会儿,说道:“就说本官支持他们放手去做,就算今年全盘放空,明年本官自会补偿。”
他抬起头叮嘱道:“当然,这话你要修饰一下,别说的太赤裸裸。”
史阐立领命正准备离开,忽然想到杨继美先前神秘提到的一件事情,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杨继美先前说,江南有个叫君山会的组织,实力有些神秘莫测,请大人留些心。”
范闲想了想,觉得君山会这个名字很陌生,似乎监察院的案卷里面都没有什么记载,皱眉说道:“神秘……并不见得强大,我知道了。”
……
等史阐立离开之后,范闲地眉头却皱的越发紧了起来,一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组织,究竟代表着什么呢?他喊了一声。
一直守在门外的高达阔步走了进来,如今范闲做事越来越少避着他,一方面是刻意通过虎卫,向京中龙椅上那位展示坦诚,另一方面也是想尝试一下“以情动人”四字,看有没有可能,真地将这几名实力强横的虎卫,变成真正的“自己人。”
让高达喊来六处的剑手头目,范闲对着那名下属皱眉说道:“苏州城里还有多少人?”
这问是的六处刺客剑手的人数,陛下拔调过来的虎卫一共只有那么几个人,要不离范闲身边,又要有几人留在三皇子身后。这是断然不能调动的。而监察院六处地刺客,如今大部分在影子的带领下,满江南地与东夷城派过来的那批高手在打游击,所以范闲可以调动的人手竟然一时间有些不趁手起来。
“六处还有七个人……四处驻苏州巡察司的人倒是不少。”那名下属沉声应道。
如今启年小组地正牌头目王启年在北齐,邓子越在京都,苏文茂又被范闲留在了闽北内库三大坊,所以此人就算是目前范闲最直接的下属。恰巧此人当年也是出身六处,所以是启年小组中对于防卫工作最擅长地一人。
“四处人的不要调了。”范闲叹息着说道:“他们打架杀人可是不擅长的,如果有个什么折损,言冰云知道我乱用他的人,以他那等性子,还真不知道会怎么反应,回京后我可是要挨批的。”
在一旁听着的高达与那名启年小组成员都笑了起来。
那名下属疑惑问道:“大人,今日有什么行动?”
“去保护一个人。”范闲沉声说道:“你带着六处的那七名剑手,这时候赶到江南居,找到夏栖飞。直接告诉他,这是我给他的护卫,同时让他不要疑心,等内库招标之事一结束,我马上就会收回来。”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范闲在夏栖飞身边到底放了钉子没有,谁也不知道,但至少表面上,除了几名户部的老官之外。监察院并没有监视着夏栖飞的一举一动,这才是双方相处之道,所以范闲今天决定调人去夏栖飞身边,总要解释一两句。
那名下属皱眉说道:“大人。全调过去了,您和三殿下身边怎么办?”
范闲看了高达一眼,自信笑道:“我地安全,自然有高大人操心,你们的任务,就是保证在内库开标之前,夏栖飞本人,不能有半点折损。”
高达听着这话。一握刀柄行了一礼。
那名下属不再继续发问,很平静地接受了命令,准备开门去安排。
范闲皱了皱眉头,忽然开口说道:“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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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明家老太君心情似乎非常不好,连每日一例的温补鸽子汤都没有动一口。原封不动地送回了小厨房,而明老爷与少爷今天从苏州城里回来后。便直接进了后园,一直没有出来过。
而各房的叔伯侄爷,也得了命令,满脸忧心忡忡地穿过明园清美的行廊湖亭,往老太君的院落赶去。满脑门子不解的丫环下人们,看着只爱遛鸟的四爷,只爱娶小妾的三爷,只喜欢和武师们练摔中奖的六爷,急匆匆而面色不豫地行走着,明家平时极难聚集到一齐地男丁,此时都已经到了,不由好生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时间,整座明园都被笼罩在一股紧张不安的气氛之中。
而流言这种东西的传播速度,总是比庆国引以为傲的邮路系统更要迅捷,没过多久,明园里所有地下人都知道了一个惊天消息,原来今日苏州城内库开标,突然出现了一个敢和明家对着干的敌人,而那个敌人……竟然就是传说中早已经死了很多年的明七少爷!
当年明家上代主人最疼爱明七少爷的母亲,而遗嘱中,似乎也是将大部分的产业留给那位命运凄惨的明七少爷。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明家早已经成为了长房的囊中之物,这时候突然冒出那样一个人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都镇静些。”
满脸皱纹地明老太君冷漠地看着堂间一地的明家男丁们,心里涌起老大一股愤怒,这些男人们遇到这么点小事,便如此慌张,自己百年以后,怎么安心将这么大地家业交给他们!
“姐姐,突然出了这么个流言,也难怪孩子们惊慌。”
坐在明老太君身边的,是当年那位明老爷的小妾,因为对正妻巴结的好,所以一直活到了今日,她看着明老太君的脸,颤抖着声音说道:“如果那个……姓夏地,真是小七,这可怎么办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 翘一指
“既然知道是流言,那有什么好慌的!”明老太君愤怒地尖叫着,老妇人的声音因为某种奇妙的屈辱感而尖锐了起来,就像是刀尖在瓷片上面划过一般可怕。
坐在她身边的姨奶奶被吓的浑身一激零,赶紧老老实实地坐回了椅上,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明家老太君善妒心狠,所以当年的明老爷子拢共也只娶了三房小妾,如今那一代的人物就只剩下了两位妇人。好在明家男丁兴旺,如今正在江南居喝酒的夏栖飞不算,有子息的两房也一共有六个男子,明青达长房长子,是如今的明家之主,而老三老四,都是这位姨奶奶生的,见自己的亲生母亲被老太君这般吼着,这两位心里自然不会怎么舒服,但老太君积威日久,谁也不敢分辩什么。
明青达身为长子,当此局面自然要出面温言开解两句,不料明老太君竟是连明家这个名义上的主人也不怎么理会,寒着一张老脸,说道:“都给我记住了!明家那个老七,十几年就已经死了,至于如今苏州城里的什么夏当家的……想用十几年前的传闻来闹事,我明家可容不得他。”
明青达被驳了面子,脸上却依然挂着微笑,温和说道:“母亲,这么荒唐的传言,自然是没有人信的。只是……万一朝廷就是要信怎么办?”
这句话说地很直接,夏栖飞是范闲的卒子,如果范闲所代表的朝廷势力,就是想借这个机会,兵不血刃地将明家庞大的家产与实力收编,这种局面是最危险的。
老太君眨了眨有些浑浊的双眼,厌恶说道:“那个姓范的官员说是就是?难不成这朝廷就不讲理了?”
明青达心想。朝廷什么时候讲过理?只不过以前朝廷是站在自己家一边,所以满天下道理和拳头最硬地,都是自己明家,如果朝廷内部有了分歧,这自家的拳头已经忍痛自斩,这道理,只怕更是说不清楚。
他苦笑说道:“请母亲大人示下。”
夏栖飞来势凶猛,看今天招标的模样,带的银钱十分雄厚,而且又有钦差大人支持。这明家究竟怎么应对,总需要明老太君拟个章程。
明老太君其实内心深处并不见得如表面这般理直气壮与霸道,她没有正面回答明青达的问话,只是盯着满院子的明家子弟,寒声说道:“如今时局和往年不一样了,前些日子我让兰石去各房见过你们这些当叔叔的,让你们老实一些……今天老身再重复一遍,这个时候,你们莫要给明家带来什么麻烦,遛鸟就在家里遛。把那些只会摔角的鲁汉子都赶出园子去!”
“还有这件事情,不准任何人传!如果让我听到谁还在背后嚼舌根子,当心我将你们的口条抽出来!”
明老太君一番话说的又急又怒,竟是咳嗽了起来。身后地大丫环赶紧给她轻轻捶着后背,身旁的长孙明兰石赶紧恭恭敬敬地递了一碗茶过去。
庭中的明家子弟们齐齐俯身,不敢稍违老太君之命。
明青达看了母亲一眼,欲言又止。
明老太君在心里冷笑一声,自己这个儿子做起事来就是缺乏决断之力,这坏人,总是要自己来做,她浅浅饮了一口茶。漠然开口说道:“明天是开标第二天,你们也知道,钦差大人是冲着咱们家来的,后面的八标分两批捆绑,看模样价钱会比往年高出太多。只有一夜的时间,再去现找钱庄出票。只怕已经是来不及了,这时候你们哥几个回去,把自己房里的私房钱拢拢,呆会儿交到帐房那里。”
这句话一出,庭间那些明家的爷们儿顿时傻了眼,不让自己遛鸟摔角,那只是暂时的无聊,谁也能忍下去,可是……怎么还要自己拿那些少的可怜地私房银子来往公里填?每年内库开标,家里都会备足银两,如果那八标价钱高的离谱,不抢就是了,怎么用得着这般拼命?朝廷可不会设个上限,谁会知道要填多少银子进去?
这些爷们是含着金匙出生,却又没有继承权,只知道享受人生的人物,哪里知道内库招标对于明家的真正意义,这背后隐含着朝廷内地势力争斗,听着老太君这话,便下意识里不想应下。
明家六爷年纪轻些,平日里喜欢摔角,胆气也壮些,鼓起勇气说道:“母亲啊,咱们这兄弟几个,向来又不能参予到族里的生意,都是按月例过日子,各自也有一大家子人要养,就算存了些私房钱……可那点儿可怜的银子往里面填,只怕……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
话还没有说完,一只茶杯已经在他的面前摔的粉碎,发出清脆的一声!
明六爷唬了一跳,身子一抖,看着上方老太君的神色,竟是吓得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老太君幽幽寒寒看着他,说道:“可怜的银子?你当我不知道,这些年你们从公中捞了多少好处?你们地那些妻舅如今个个都是苏州城里有名的富豪……以前我当看不见,因为你们毕竟也都是明家的血肉,依祖例又不允许你们接手族里生意,瞧你们可怜,捞些银子就捞些银子……可是,现在是什么样的状况?都给我跪着听话!”
此言一出,包括明青达在内的所有人,都跪在了两把太师椅地面前。
老太君的声音像毒蛇地信子一样令人不寒而凛:“大树垮了,你们这些猴儿难道有好?我就明说了,明天地标如果标不下来。我们明家就算能再撑几年,但终究也只有败成散灰,这个时候,不能允许我们退,我们只能进……在这个关节,你们莫想还要藏着掖着!”
姨奶奶心疼地看着庭间的儿子,偏身劝慰道:“姐姐莫要生气。他们知道怎么做的。”
庭间的明家爷们儿吓的不轻,捣头如蒜,连连认错。
“知错就好。”明老太君缓缓靠回椅背上,眼帘似闭微闭,说道:“呆会儿你
们就回去,不论你们用什么方法,在明天天亮之前,把银子交到帐房里,每房二十万两,老六十五万两。”
这话一出。老二老四老五都没有什么意见,虽然依然心疼的不得了,但老三不干了,直着脖子说道:“母亲,凭什么老六只交十五万两?”
老太君瞪了他一眼,说道:“老六年纪最小,这两年和守备大人来往,喜欢摔角,花的银子多些,你个做哥哥地。和他计较什么?”
老三鼻子里喷着粗气,不服说道:“难道我平日里就没有花银子?”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老太君心疼自己亲生的幼子,但这话谁说都可以。就不能让老三说,因为老三是姨***亲生儿子。姨奶奶一看情况不好,连连给老三使眼色,但老三最近的银子确实不趁手,硬是不肯低头。
老太君勃然大怒骂道:“你就知道在青楼里花银子,还把那些婊子买回家里来,这银子花的还有道理了?”
从夏栖飞母子二人的凄惨遭遇中,就可以看出这位老太君对于男子的某种癣好。有种很执着的厌恶感。
“那大哥呢?”
“我是长房。”明青达跪在地上,微笑看着自己的兄弟几人,说道:“自然要多尽一分心力,我认五十万两。”
听到大哥都这般说了,兄弟们也不好再说什么。明园家族聚会马上就散了,兄弟几人赶紧出园去筹措银子。虽然说他们确实藏了不少私房,可是要在一夜之间将这些数目筹集到,这个难度确实有些大。
明家老三一面跟着兄弟们往外面走,一面哭着穷,指望着哥几个能帮帮手,但这时候大家都自顾不暇,而且当着明老太君的严令,谁也不敢打马虎眼,哪里还顾得上他!
……
……
“时间太紧了。”
姨奶奶这时候也回了自己地院子,老太君的院子里,就只乘下长房一支,明青达微微皱眉说道:“钦差大人这一手来的突然,竟是没有给我们太多的反应时间。”
明老太君看了儿子一眼,叹了口气说道:“今天在内库大宅里,你的反应不错,至少多争取了一夜的时间。”
明青达苦笑摇头道:“一夜太短,而且看今天夏……栖飞的出手,只怕还留有不少余力,明日一战,只怕凶险极大,就算兄弟们能将银子凑足了,也不过是多个一百多万两,说不定还是不够。”
明兰石在一旁听的瞠目结舌,自疑说道:“父亲,往年八标连中,四成定银也就是五百万两的份额,今年我们本来就多准备了两成,这再加上叔父们筹的一百万两,难道还不够?”
明青达苦笑说道:“最大地问题在于,钦差大人明知道我们是一定要拿下这八标,所以夏栖飞喊价可以胡乱的喊,而且出产销都是他们内部的事情,他们是可以亏本做的。”
明兰石叹了一口气,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去问为什么明家一定要争下这几标,且不论所谓势地问题,单说东夷城那方面,也必定要求自己把八标拿下,不然东夷城一年为了内库出产所付出的代价,只怕要远远超过好几个一百万两。
“太平钱庄那边有消息没有?”沉默了一会儿的明老太君,忽然开口说道。
明青达平静应道:“他们也没有料到是这个情况,准备有些不足。夏栖飞的银子全部是从太平钱庄调出来,如今他们只能给我们开期票,却已经开不出现票。而明天我们必须要现票……您也知道,他们也有忌惮。先前他们掌柜的已经来回过话了,顶多还能再给我抽出三十万两来。”
明老太君明白这是为什么,钱庄的银票契书开出来,总是需要兑现地,夏栖飞已经开出了极大数额的银票,相对应地。再敢开的就很少了,因为钱庄要保证有现银可以支付,这事关钱庄最要命的信誉问题。
当然,以东夷城与明家的关系,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紧张的局面下,太平钱庄完全可以虚开银票,只是冒地风险太大,而且这种手法太粗劣,一旦将范闲得罪狠了,内库转运司完全可以用开标之后的夏家银票与明家交上来地银票。玩一招最无耻的挤兑。
这么多银子……太平钱庄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调到苏州。
如果一来,太平钱庄就算是毁了。
虽然太平钱庄与各国的经济关联都极为紧密,一般而言,没有哪国的朝廷内宫会做这么狠的事情,但是此次主持内库开标的是范闲,是那个最摸不清脉络,而且行事最为限狠霸道的范闲,太平钱庄是打死都不敢冒这种险的。
庭院中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地安静,明家三代人物这时候心里都开始有些紧张。难道明天……真的要眼睁睁看着那位明老七,将明家的生意抢走?失去了内库的行销权,明家就只不过是个拥有最多土地的土财主而言,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宰掉。
这个可怕的事实。让明老太君的眉头皱的愈发地深了,她忽然想到一个名字,冷冷说道:“最近这些天,那个招商钱庄,还有没有人来?”
明兰石摇了摇头:“他们知道我们是太平钱庄的大户,试探了几次,大约知道拉不动我们,就知难而退了。”
明老太君下意识里点了点头。说道:“看来……并不像我想像的那般。”
因为太平钱庄帐房一直掌管在明老太君手中地缘故,明青达一直是极力主张与招商钱庄发生关系的人,听着母亲的话语有些松动,心头一喜,面上却安静说道:“应该值得信任。如果真有什么问题,应该不是这种行事手法。”
明老太君皱着眉头。似乎是在思考一个很困难的问题,许久之后,才说道:“派人去招商钱庄,不,不要派人,兰石你亲自去,看看他们今天夜里能调多少现票出来。”
“是,母亲。”明青达微微一
笑,又犹疑问道:“夏栖飞那边要怎么应对?”
明老太君地脸寒了下来,说道:“那个人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咱们明家都不认识,既然如此,要什么应对?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了,不要被钦差大人代题发挥……如今钦差大人就希望咱们明家反应激烈,咱们就应该愈发的平静。”
明青达长揖及地,赞叹道:“母亲英明。”
明青达要去处理明天开标的事务,要去帐房盯着几位兄弟,明兰石要进城寻那个一直神神秘秘、传说也有东夷背景的招商钱庄,所以并没有在庭院中多加停留,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
明老太君看着自己的儿子孙子走出了小院,双眼骤然间从先前的严厉变成了此时的疲惫,她有些无力地翘起尾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
贴身大丫环凑到了老妇人地唇边。
老妇人闭着双眼,尾指一直翘着,许久没有放下去,也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权衡某件重要的事情。
小七?
此时老妇人紧闭着的眼帘中,似乎浮现出一幅黑暗的画面,画面中一个满脸狐媚的女子正在一个熟悉男子地身下辗转承欢,正在自己的面前自矜而骄傲地笑着,画面一转,那女子生了个孩子,她抱着那个年幼的婴儿在明园里四处招摇着,笑声就像银铃一样……飘啊飘的,一直飘到了天上。
老妇人霍然睁开了双眼,眼中全是一片冰冷之意,她的尾指激动地擅动了起来,微微一屈。
在这一瞬间,她想起了很多当年的事情,比如那些重杖落在那女子身上时。血花飞绽的美丽景,那女子被自己生沉到了井底,那天地雪花也是飘啊飘的,一直飘到了天上,那个女子的尸首只怕早已成了枯骨——老鼠在上面钻着,只会发出难听的声音,而永远不可能发出银玲般的笑声了吧?
那个老不死死了后。这家里就是自己说了算,那女人死了,那女人生的孩子却不好杀,毕竟名义上是明家的血肉,好在青达心狠,天天用鞭子打着,终于打地那个小孩儿受不了这种屈辱与痛楚,在一个清晨跑出了明园。
或许那个孩子永远不知道,当时自己就在门后冷漠看着他。
或许那个孩子永远不知道,自己早已经准备了杀手。在明园外面等待着送他下枯井,与他的母亲团聚。
可是……那个孩子怎么没死?
怎么没死!
……
……
明老太君冷漠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怒火,一直翘着、微屈着的手指终于温柔地放在了椅背上,同一时间,微干的双唇微启,对附在唇边的大丫环轻声说道:“请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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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老太君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她的儿子与孙子正并排走着。
明兰石满脸佩服地望着父亲,说道:“您是说,奶奶一定会对那个混帐东西下手?”
“什么混帐东西?”明青达满脸和霭的笑容,“那是你七叔。虽然现在是咱们的敌人,但总是你地亲七叔。”
明兰石自嘲一笑,忽然皱眉问道:“杀了七叔,固然可以将这件事情完全了结……可是。钦差大人那边会怎么反应?君山会就算再有实力,可是总不能造反。”
“你奶奶老了。”明青达叹息道:“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她用的手法就是错误的。”
明兰石摇了摇头。
明青达忽然笑着说道:“不过她的错误,并不代表明家的错误……如果这次你七叔不再那般好命,也不见得全部是坏事,你不要过于担心,我有分寸。”
这位明家表面上的主人在心里冷笑着,就让那个自己永远无法控制的君山会与监察院去对冲吧。老谋深算如他。自然有办法收拾这个残局,只是不知道会用什么样的手法。
“六叔这次又讨了个好。”明兰石忽然嘲笑说道。
明青达爱怜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开解道:“老人家,总是最喜欢最小的儿子……当然,必须是她亲生地。”
……
……
当明家乱成一锅粥。同时这锅温粥里还有许多老鼠在虎视眈眈,彼此存在踩死对方的念头时。明家最小的那个儿子明青城,如今的江南水寨统领夏栖飞,暗中地监察院四处驻江南巡查司监司,正站在苏州城内江南居最高的那层楼上。
他站在楼边,轻抚木栏,若有所思地望着城外某处,那里曾经是他的家,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回去过的家——明园。
江南商人们的聚会已经结束了,虽然大家没有定下什么具体的章程,但看着岭南熊家与泉州孙家贪婪的眼神,夏栖飞就知道,提司大人的计策已然奏效,明天明家不止要面对自己地进攻,也要面对那些类似于熊孙两家联合起来的攻势,商人总是要吃肉的,饿的太慌了,管你是谁家的肉?
夏栖飞双眼微眯,明园离地太远,站在高高的江南居楼顶,也没有办法看清楚其间地灯火。
今天,是他侥幸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后,活的最放肆尽性的一天,他终于当着所有人的面,骄傲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明青城。
与此相较,拿银子砸人的快感,脱离了江湖人的身份,站到了庆国的台面上来,这些事情都算不得什么。
只要能说出自己的真名字,就等于扇了明家那个恶毒的老妇人一个耳光,这种报复的快感遮掩了一切,让夏栖飞无比感激范闲,就连范闲今夜派了七名剑手来,他也没有一丝不愉快的感觉。
他陶醉于,伤心于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之中,以至于这位江湖上的枭雄,也没有注意到,对面的街上,出现了几个奇怪的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天女散花
夏栖飞离了江南居,将身来在大街前,看着在夜里过往的人们,忍不住微微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哥。”楼外有十几条汉子围了上来,带着一丝敬畏一丝陌生看着他,行礼恭谨。
这些人都是江南水寨的好手,因为内库招标的事情,随夏栖飞入了苏州城,只是苏州城一向看防极严,这些水匪们有几人甚至还在海捕文书的画像上,所以寻常来讲,是不会进苏州城的。
这些人没有料到,如今自己这些当贼的人,不仅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苏州城里逛着,甚至自己的带头大哥,可以与江南最有钱的那几大家商族同席而坐,那些商人们平日里只会用银子买兄弟们的性命去搏,哪里会像今天一样,对着夏大哥如此客气。
想到此节,这些汉子们心中都升腾起了一股虚荣骄傲的感觉,这世道,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
看着下属们满脸惊慌喜乐的复杂神情,夏栖飞忍不住自嘲着笑了起来,说道:“兄弟几个都要多学着点,这次你们也看见那几位老先生了,平时有闲的时候,多向那几位先生请教。”
这话里说的先生,就是钦差范闲派给他襄助夺标的户部老官,江南水寨要渐渐往商行方面发展,夏栖飞也希望自己的心腹手下。能够尽快地掌握做生意地技巧,至少算帐这种事情总要会的。
便在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之中,夏栖飞忽然感到了一丝凉意。
他抬头望去,明月正在青夜穹顶,仍是春时,大晴之日的夜间果然要显得更加冷一些。
收回目光,然后他看见了街道对面站着三个奇怪的人。
之所以说这三个人奇怪。是因为这三个人很突兀地出现,然后很冷漠地看着街这边,不是夜归的游人,不是酒后寻乐的欢客,身上穿地衣服很寻常,但中间那人却戴着笠帽,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就显得有些特别了。
长年在江湖之中厮混,自幼便在生死之际挣扎,夏栖飞根本没来得及反应。那股骨子里的寒意,对于危险的直觉,让他双眼中寒芒一射,怪叫一声,脚尖在地上连点三下,整个人往后方江南居的门口飘了过去!
当他的脚尖点在地上的时候,街对面那三个人中间的那人,将手放到了自己的肩后笠帽下,握住了什么东西。
然后便是一片泼雪似的刀光洒了下来,追觅着夏栖飞像一只水鸟般踏水无痕地身体。砍了下去!
……
……
“杀!”
刀光起时,江南水寨的汉子也反应了过来,凭借骨子里的悍勇,想挡在大哥与那追魂似的刀光中间。只是他们的反应永远及不上那个戴笠帽之人的刀光。只有离夏栖飞最近的那名亲信,狂喝一声,拔出衣间藏着的直刀,力贯双臂,用力一挡!
擦的一声脆响,水寨汉子手中的直刀像江南脆嫩地莲藕一般,被那记刀光斩成了两半。
哗的一声,这名汉子的身体被那记狂暴至极的一刀生生从中劈开。变成了两片恐怖地血肉,鲜血迸射中,内脏流了一地——那两只已经分离的手,还握着刀柄与刀尖,无力而凄惨的防御着!
……
……
刀势未止。已于静夜之中,杀到了江南居的楼前。那位脚尖刚刚落在地面上的夏栖飞身前。
刀气就像是一道直线一般,遇人劈人,遇地斩地,嗤啦啦破开街面上的青石,露出里面的新鲜石茬儿!
轰的一声巨响,江南居楼前乱石飞溅,灰尘渐起,只听着夏栖飞暴喝一声,双掌齐封,与那记一往无前地刀势对上。
刀光忽敛,灰尘渐落。
夏栖飞鼻孔里被震出两抹鲜血,双掌颤抖着防在身前,满脸惊恐地看着对面街上的那个戴笠帽的人。
这一记狂刀隔着一条长街斩了过来,途中破开一个人的身体,还让自己受了内伤,这是何等样恐怖的境界,只怕已经是九品高手!江南哪里还有这样陌生地绝顶高手?
一刀狂暴无理而斩,划破夜空,此时稍寂,众人才瞧清楚了那名戴着笠帽的人。
笠帽之人身材高在,浑身透着股厉谨之意,他手中拿着一柄长刀,刃口雪亮,刀柄极长,竟是一向只在戏台上或是战场上才能看见地长刀,这把刀足有八尺长,也不知道对方先前是怎么收在身后的!
这一切都只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夏栖飞拼命挡住这一刀后,才眨了眨眼。
一眨眼,便发现事情有些可怕了——因为戴笠帽之人,身边的那两个已经消失无踪,不知道去了哪里。
对方既然是来杀自己的,那两人肯定不会不出手。
……
……
其实就在戴笠帽之人拔出身后长刀,隔着一条大街霸勇无比砍将过来之时,他身边的另两位高手已经飘然而起,避开了街中间江南水寨的一众汉子,身姿像飞燕一般滑出两道极优美的弧形,像两个黑暗的箭头一般,刺向了夏栖飞所在之处。
以长刀为雷开山,隐以双燕齐飞之势合杀,如果不出意外,惊惶未定的夏栖飞,在先前那一刻就应该已经死了。
而他之所以没死,是因为当夏栖飞勉强挡住那一刀时,长街之上已经出现了新的变化。
在江南水寨的汉子们往夏栖飞身前挡去地时候。这群汉子里面有四个人很诡异地往两边移了移,然后当那两名如燕子一般疾速掠过的高手想自两旁闪过时,这四人手掌一翻,取出了长衫之下的铁钎,横着刺了过去!
很干净,很简单利落的一刺,却恰好落在了那两名高手的胸腹下阴处。由不得对方不避不回。
这四人,自然就是范闲今夜匆忙派过来的六处刺客。
六处刺客的水准或许不如今夜前来杀人地三大高手,但是他们对于时局的判断,对于对方杀人可能选择的路线,却有一种天生的敏锐程度。
所以他们挡住了对方意图合击杀之的两只燕子。
叮叮叮叮,就在一瞬间内,无数声轻微的脆响,就在江南居之前的大街上响了起来,密密麻麻,似乎永远没有中断的那一刻。就像是这春和景明的苏州城里,忽然下起了一场碎碎的雹子。
两只像燕子一样地高手,手里拿的是两把短剑,上面喂着毒,在夜色之中泛着幽光。
四名六处的刺客剑手,手里拿的是铁钎,上面也喂着毒,与夜色融为一体。
刹那之后,数声闷哼似乎同时响起。
两名前来杀夏栖飞的高手颓然掠回街对面,身上衣衫被铁钎划出了十几道口子。有几道深的地方,似乎已经划破了皮肤。
而六处这边,也为此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一人的左手已经被齐齐削去。露出里面的骨枝,而又有一人肩上被刺了一刀,鲜血之中开始泛出怪异的颜色,而有一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双方甫一照面,彼此便受到了不可弥补地损失,那些叮叮细细的声音中,不知道曾经有过怎样的凶险。
可就是受了如此重的伤,六处刺客们顶多只是发出了两声闷哼。心志坚毅,果非一般江湖人士所能比拟。还能行动地三人,一边吃着三处配制的解毒丸子,一面意图退回去,缩小防守的圈子。务必保住夏栖飞的性命。
……
……
退回街对面的那两只燕子,似乎也没有想到夏栖飞的身边。竟然会有这样一群专业刺客的存在,竟让自己也受到了不小的伤害。
二人对望一眼,知道对方肯定是监察院地人,对于监察院的毒药,无论是哪方势力的人都知道那种恐怖程度,由费介老先生一手打理的毒药,不是谁都能挡的住地。
所以这二人干净利落地转身而起,脚尖在墙上一点,掠入夜空之中,马上消失不见。
他们都是江南武林真正的高手、杀手,今日受托前来杀夏栖飞,但是却根本不舍得将自己金贵地性命填在这里。
远处夜色小巷里,传来一声轻响。
……
……
三位对街高手走了二人,但夏栖飞却觉得自己的情况没有丝毫好转,自己所受的压力甚至更大了一些——因为那把刀,那把戏台上才能看到的长刀,在两侧那阵密密叮叮的战斗发生时,又已经杀了过来。
刀前无一合之敌,刀下无全尸之鬼。
泼雪似的刀光,将那些悍勇可敬的水寨汉子们肢解、分离,斩首,泼出一条血路,在满天残肢乱飞之中,离夏栖飞越来越近了。
看着自己的兄弟们惨死在长街之上,听着那声声惊心魂魄的刀声与惨叫声,嗅着浓烈的血腥味道,看着一路踏血而来的戴笠帽之人,那人走的如此的坚定与执着,就像是一个魔鬼一般。
夏栖飞的心凉了,血却热了,双眼欲裂,满心想冲上前去,挡在兄弟们的身前,与这个戴笠帽的高手轰轰烈烈战上一场,哪怕死在刀下,又如何?
可是,他不能动,他反退,很悲哀但是很坚决地往江南居里逃了过去。
因为他知道,对方的目的是要杀自己,而自己这个名字,这个人是很有用的,如果要报仇,要让敌人寝食难安。自己……就必须活下去!哪怕是这么屈辱地活下去!
……
……
戴笠帽的人,离夏栖飞只有五步远。
六处伤后地三名剑手终于回救到位,但伤余之身,却敌不住那名笠帽高手惊天的刀势,铁钎断成数截,三人都被震飞了出去。
江南居近在眼前。
夏栖飞逃上了台阶。
楼门口的小二食客们惊慌尖叫,却像是中了魔一般。被这血腥恐怖的一幕震骇住了心神,双腿发软,似乎是走不动了。
戴笠帽的高手,脚尖尚离石阶五步之远,已是一刀斩下,刀势所向,正是狼狈至极的夏栖飞后背!
一保似乎被吓呆了的食客,此时正扶着江南居美丽地廊柱发抖,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他抖出了一把铁钎。厉狠无比地向着戴笠帽的高手大腿根扎了过去!
戴笠帽的高手身材高大,威势十足,这名隐藏着的六处刺客,没有信心攻敌之必救,抢在一刀劈破夏栖飞身体前,刺中此人的要害,所以他选择了大腿根。
谁也没有料到,戴笠帽的高手,竟像是没有看到这一刺般,仍然刀势不止。往下斩去。
钉的一声响,铁钎刺中了此人的大腿根,却像是刺中了铁板一般!
六处刺客心头一寒,知道这是江湖上已经没有人再练的傻笨功夫——铁布衫。
可是对方既然练了。而且根本不避,这就说明对方很愚蠢的花了数十年地苦修,摒弃了所有的男女欢欲,将这门功夫练到了极至。
这名六处刺客,知道自己挡不住这一刀了,但是提司大人严令在前,一定要保住夏栖飞的性命,所以他横身飞去。悍不畏死地朝着笠帽高手的上空跳了过去,人在半空之中,已自靴间抽出小匕首,狠狠地扎向一直被笠帽遮住的那双眼睛。
……
……
此时,戴笠帽高手的刀。离夏栖飞的后背已经不足一尺,两把铁钎不厌其烦地再次出现。
范闲派来保护夏栖飞的。一共有七名六处剑手,先前已经出现了五位,安静到最后的这两人,本来也是准备如先前的头目一般,攻敌之必救,来救夏栖飞地性命。
但是当发现对方一身极其变态的横练功夫之后,他们知道那个方法是行不通的,而且那把刀已经到了,所以他们只好无奈地与对方硬拼了这一记。
喀嚓两声极难听的响声起,两把铁钎没有断,却被震地脱了手。
夏栖飞趁着这一挡,像只可怜的小狗一样往前一扑,十分危险地躲过了这一刀。
刀光落地,竟是直接将江南居的石阶斩开了一道大口子!
夏栖飞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他始终被这名高手的气机锁定,刀势袭身,受的内伤却是最重的一人。
一口鲜血喷出,俯在地上的他面容却依然阴狠着,右手奇快无比地从左腋下穿了出去,扣动了袖中藏着地弩箭。
这是钦差大人赠给他防身用的东西。
弩箭去时,那名六处剑手也已经扑到了笠帽高手的身前!
笠帽高手长刀不及收回,左手握拳横击,轰的一声,将那名剑手打的横飞出去,而如此一来,他地面门之前,也就露出了一个空门。
细细的弩箭射到了笠帽之前,这人终于有了一丝正常地反应,微微向后仰头,看来一身霸道功夫,面门上依然是脆弱的地方。
箭矢破空而去,嗖的一声深深扎进了笠帽的上缘!
笠帽下面系着带子,所以并没有被这一柄弩箭带走,所以这位神秘九品高手的真实容颜,依然没有展露在众人的面前。
……
……
一声轻响,但并不清脆,微轰一声,就像是顽童们在玩爆竹,又像是烧湿柴时所发出的噼噼啪啪。
扎在笠帽上缘的弩箭……爆了!
一道火光闪过,笠帽高手的头颅顿时生起了一阵烟尘,看上去诡异无比。
三处的改造,虽然依然没有办法发挥火药地真正威力。燃烧之势也不够猛烈,但是依然在一瞬之间,将那顶笠帽烧的干干净净。
那名笠帽高手手握长刀,双脚不丁不八,沉默地站在江南居酒楼之前,脸上一片漆黑,中间夹着恐怖的水泡。双眼紧紧闭着,不知道是生还是死。
陡然间,他睁开了双眼,眼中闪过一丝暴怒。
这位神秘的高手依然没有死。
但让所有人惊骇莫名的,不是此人在这样的杀伤之下依然保住了性命,因为以对方的实力,本来就不是这么好杀死地。最让夏栖飞与监察院众人惊骇的是……这位一直戴着笠帽的高手……原来是个光头!
如今的天下讲究孝道,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人会胡乱剪头发,更不用说是光头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被允许以光头的面目行走的那类人……就是苦修士。
信奉神庙的苦修士。
而世人皆知。苦修士一向爱民惜身,从来不与世俗之间的争斗发生关联……为什么今天,这名厉害到了极点的苦修士会来杀夏栖飞?
来不及思考这个令人震惊的问题了,因为这名苦修士再次擎起了那把恐怖地长刀,闷哼一声,双手执刀,向着台阶上的夏栖飞砍去,势若疯虎,千军难当!
……
……
千军难当,一花可当。
石阶上绝望的众人。只感觉到面前一阵清风掠过,一片花一般的海洋盛放在自己的眼前,片刻间驱除掉了酒楼前长街上的血腥气味,清香朵朵。沁人心脾。
一双稳定而温柔的手,提着一篮从梧州买来的廉价绢花,迎在了那柄一往无前的长刀锋锐处。
刀来的极快,那双手动地更快,不知为何,下一刻那个花篮就已经挂着了那把长刀之上。
刀势极猛,那个花篮极轻,但当花篮轻轻挂在刀尖上时。那柄一直稳定地令人生惧的长刀,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往下一垂,似乎那个花篮重的无以复加!
刀势一顿,持刀的苦修士暴喝一声,双臂真气狂出。如挑大东山一般悍勇破天挑起!
……
……
哗啦啦一声响,花篮终于是抗不住双方这等惊人真气地抵抗。被刀尖一挑,整个就散了架,葛藤编成的花篮在那一个仿佛停顿下来的时光中,被丝丝抽离,根根碎裂,化作无数残片迸射而出,击打在地面上啪啪作响。
而篮中的绢花却被劲风一激,飘飘扬扬地飞了起来,打扮着已经有如修罗杀场的长街。
花瓣雨之中,那位穿着花布棉祅的姑娘家,就像是一阵风般,沿着那柄颤抖的长刀,轻轻柔柔地攻向那名苦修士。
苦修士出掌,掌风如刀,却阻不住对方那飘摇的身影。
片刻之后,那双温柔地手掌轻轻一拍刀柄,再弹指而出,直刺苦修士巨掌边缘。
苦修士怪叫一声,被烧伤后地脸颊露出一丝真气激荡而形成的怪异红色,整个人像是一头大鸟一般往后退去。
一个照面,这位杀神般的苦修士就被击退。
此时漫天花雨还在下着,与苏州城上方青夜明月一衬,显得格外清美。
花瓣纷纷落下,海棠姑娘满脸平静站在花瓣雨中,并没有追击,只是略带一丝忧愁地看着对面那位苦修士。
村姑,偶尔也有最美丽的一瞬间。
……
……
“庆庙二祭祀,为何你在这里。”海棠满脸忧愁说道。
那名苦修士望着她,认出了她的身份,厉声尖喝道:“海棠朵朵!你为什么在这里?”
海棠微微低头,轻声说道:“我和范闲在一起。”
苦修士一怔,似乎没有想到以海棠天一道传人,北齐圣女地身份,竟然会将这个理由如此轻易地说出口。
“今日我要杀人,你莫阻我。”苦修士望着她冷冷说道。
海棠微微皱眉,看着江南居石阶上下,长街中央那些死去的人们,那些破离地残肢,那些刺鼻的血水,轻声说道:“今夜你杀的人已经够多了,不要杀了。”
不是请求,也不是劝说。范闲既然不放心夏栖飞这边,临时起意让海棠过来看一眼,这就代表着对海棠的绝对信任。而海棠在这里,除了那传说中的四位老不死外,只要她说不要杀人,就没有人再能杀人。
苦修士虽然被烧的不轻,但面上依然能看到那一丝坚毅之色,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海棠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离开不需要道路,这名苦修士很直接地撞破了街旁的一道院墙,轰隆声中,墙上破出了一个大洞,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这个洞中。
漫天花雨落下,海棠默然,然后轻身一飘,到了院墙之后。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晓不因钟鼓动
海棠掠入街旁的院落,轻轻捋了捋鬓角的发丝,看着那名果然没有离开的苦修士。
能住在这条大街两旁的人,自然是非富则贵,一番侵扰之后,这家的主人早已醒了,躲的远远的,不敢点灯。此时大街对面酒楼的灯光,顺着墙上的那个大洞映了过来,照在院中,也照在此人受伤后显得格外可怖的脸上。]
海棠看着他,微带忧愁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苦修士只是平静地望着她,没有回话。
海棠并不着急,虽然远方已经隐隐传来苏州府官差们铁链大动的声音。
这个天下的苦修士并不多,庆庙大祭祀为首的苦修士们,一贯都在各地传道,这些苦修士们默颂经文妙义,体行善举,从来不是以武力著称的势力。
但是这几十年间,庆庙也出了一位异类,就是三石大师,此人天生神力,一身内外功夫都修到了顶端,加之性情暴戾,嫉恶如仇,不过由于祭祀身份,所以极少有人见过他出手,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面目与实力,当然,这也是因为往年前庆庙大祭祀一直以经文劝谕,看管的紧的缘故,不然这位三石大师,早已成为了天下间最出名的人物。
因为庆庙与北齐天一道毕竟都是供奉神庙地所在,算得上是一脉相传。所以海棠往年也曾经见过对方一面。她心里清楚。面前这位苦修士,这位庆庙地二祭祀,这位传说中的三石大师,纯以身份论,是极为尊贵的人物,以心性修为论,如今也不是个噬血之人,所以她最为不解的是。为什么……一向不干世事的祭祀,今天也会加入到内库或者说朝局的斗争之中。
“君山会……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呢?”海棠微微蹙眉说道。像是自言自语。
二祭祀冷漠地看着她,说道:“不要费心思去想这些问题了,不错,我如今就是君山会的一员,君山会,本来就是一个松散地联合体。或许这个组织本来就没有具体的目标,而一旦大家找到了某种目标,就会往着那个目标一同前进。”
海棠轻声问道:“那您地目标是什么?”
“杀死夏栖飞。”二祭祀冷漠说道。
海棠微微一笑说道:“只不过是些商人间的争执,怎么会引得您出手?”
她平静问道:“夏栖飞今日已在内库夺标,您选择在大街之中狙杀,难道不怕南庆朝廷震怒?”
二祭祀面无表情说道:“杀死夏栖飞。只是为了让内库的事情回归到我们想要的路线中。”
海棠微微一怔,大感不解道:“这句话不足以说服我……我了解您以及大祭祀,您不是一个贪图名利富贵的人。”
二祭祀沉默了下来。
海棠又轻声说道:“明家也没有资格能请动您。”
二祭祀缓缓抬头:“先前说过,这只是一种松散的合作,只不过我地目标与明家的目标恰好统一在了一起。”
“您想对付范闲?”海棠的眉毛皱了起来。
二祭祀冷漠地摇了摇头。
海棠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对方的身份特殊。既然是不可能被人指使,又要在内库招标一事中横插一手,那自然是因为京都里的问题,二祭祀地目标既然不是范闲,那么此事的源头就隐然呼之欲出了。
海棠摇头说道:“真的很难令人相信,庆庙的祭祀,居然会暗中对抗庆国皇帝……”
二祭祀的脸上已经被烫出了无数细泡,黑灰一片里夹着血丝,看着恐怖无比,眼帘中地瞳仁儿泛白,幽幽说道:“圣女聪慧,钦差大人领了圣命前来整治内库,我所想,就是要让这所谓圣命永远无法执行下去。”
海棠默然,看来南庆朝廷内部已经开始出现了一股暗流,暗流所向,自然就是那位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男子,而范闲做为那名男子如今最宠信地权臣,不出意外,会站在锋头之上,面临着极大的凶险。
而二祭祀之所以肯当着海棠的面,说出这么多的秘辛,原因自然是因为海棠北齐人的身份,庆庙与天一道之间的亲近。
二祭祀心里明白,就算海棠与范闲走的再近些,但身为北齐人,知道南庆内部有人准备对皇帝不利,就一定会保持相当聪明的沉默。
海棠沉默半晌之后,忽然开口说道:“大师,与虎谋皮,殊为不智。”
松散的君山会,因为那个十分恐怖的原因而要走的更紧密一些,这样的大事,一定会有人领头,以海棠的分析,领头之人或许就是一直没有什么厉害表现出来,却让范闲一直小心提防着的长公主……
二祭祀冷漠说道:“花眼中,虫是虎,竹眼中,火是虎,河眼中,日是虎……我眼中,陛下是虎。”
海棠皱眉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会让这位庆庙的二祭祀毅然决然地投入这个浑杂脏乱的人世间?让一贯慈悲怜惜世人的苦修士变成了一个刀斩人首的修罗魔鬼?
二祭祀那双恐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黯然与追忆之色,片刻后温柔说道:“师兄去了。”
海棠微微一怔,庆庙大祭祀去世的消息,在几个月前就已经传遍了天下,但当时庆国朝廷发的明旨说地是大祭祀常年在南方传道。久入恶瘴。积劳成疾,所以回京不久便病逝于床……而此时听二祭祀如此说,海棠自然明白,内情肯定不是这般简单,说不定庆庙大祭祀地死,与庆国皇帝有莫大的干系。
她双手合什,行了一礼,知道这话不能再问下去。对方已经给够了提示,也不会再说什么。
“先前您为何不阻止我点破您的身份?”海棠沉默说道:“今番大街杀人。难道您就不担心打草惊蛇,被庆国皇帝察觉到了些许蛛丝马迹?”
庆庙二祭祀面无表情地竖起了三根手指:“山有三石,一名明,一名正,一名弃。”
“三石自幼异于常人,被村人逐于荒野。若非师兄故,早已葬身野狗腹中。”庆庙二祭祀声若洪钟,须发皆飘,不怒而威:“世人夺我师兄命,我当乱世人心,以明技杀人。以正声欺人,以己身为弃子,杀一乱君而安天下万民。”
海棠听明白了这句话的前两个意思,最后一个意思还是不甚了了,但心中依然涌起无数复杂的情绪。庆国朝廷内部虽然已有分裂之迹,但观庆国皇帝对于七路总督以及军方的强力控制。就知道庆国的统治本身,并没有出现根骨上的问题。
三石大师今夜临街杀人,不外乎就是以明技正声,向世人宣告,庆庙地祭祀,与朝廷,已经不是一路上的伙伴——虽然二祭祀并不足以代表整个庆庙与天下间地信徒苦修士,但这种表态,依然有着极强大的象征意义。
至于最后那个弃字,海棠也终于想明白了,三石大师心里也清楚,君山会的幕后主使者,比庆国皇帝也好不到哪里去,今日行事,一方面是借狙杀夏栖飞,破坏庆国皇帝的施政大举,二也是……毅然决然地弃了自己。
或许这位二祭祀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在失去了大祭祀的教诲与约束之后,三石大师又没有办法杀死皇帝,而且……庆庙祭祀根本不想因为复仇一事,而让天下黎民受苦。
对于三石大师来说,江南水寨众人,本身就是满身血污的歹徒,杀便杀了,没有丝毫怜惜之心。可是内心强烈地复仇欲望,与对局势的判断,与对天下黎民的担忧,让这位三石大师陷入一种精神的冲突之中,所以他才会将这些事情讲给海棠听,同时告诉她……自己只是心甘情愿当一个弃子。
“我回京都杀人,转告苦荷国师,我今天所说的话。”
三石大师沉默着,与壮阔身材极为不谐的忧郁着,转身离开已经破开一个大洞地院落。
海棠安静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心里想着庆庙的二祭祀就这样轻易地舍弃了自己,君山会却一定还有后续的动作,却不知道会针对远在江南的范闲,还是直接针对安坐京都的庆国皇帝。
看来这个天底下,有很多人,都不希望那名庆国皇帝过地舒服。
大齐应该如何应对?
————————————————
“三石?弃子?”范闲看着海棠,似笑非笑,眼眸子里却跳跃着阴火,“我听不懂你们这些人阴阳怪气的对话,我只知道……如果他真地是想舍弃自己,这时候就应该直接杀入皇城正门,与大殿下领军的禁军,与宫里的洪公公大杀一场,而不是跑到苏州城里,来坏我的事!杀我的人!”
最后两句话的声音高了起来,语气十分严厉。
“至于弃之一字。”海棠望着他平静说道:“君山会肯定不希望二祭祀这么早就暴露了身份,今天如果不是我在那处,大概也没有人有机会说出这个秘密。”
这句话里含的意思很清楚,敌人们的估算出了问题,二祭祀杀人未果,于是干脆将弃就弃,将一切问题都在海棠的面前挑明了,以自己去吸引庆国皇帝的注意力,而隐去君山会其余的存在。
范闲冷笑道:“这位二祭祀未免也将自己看的太重要了……陛下这个人或许什么都没有,就是那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信。却是比所有人都强烈些。如果我是你。我怎舍容那个光头就这么安生地走了?只是说几句油盐不加地淡话,便说服你不理不问,这位二祭祀看来还真有当说客地本事。”
这话看似寻常,其实却内含诛心之议,范闲在愤怒之余,很直接地表明,二祭祀与海棠的对话当中,有一部分海棠并没有直接说出来。毕竟这是庆国内政,海棠身为北齐人。为了自己国家的利益做出什么事情来,谁也说不准。
海棠也不生气,轻声解释道:“君山会肯定是要保明家的,而那位老太君也中了你的激将之计,请人来杀夏栖飞……这不都是你的意料中事?为什么还会如此生气?”
范闲一窒,没有料到海棠竟然如此不留情面地将自己阴险心思全展露了出来。皱了皱眉头,说道:“不错,我是想逼着明家出手,不过我没有想到,明家居然能请的动如此高手……看来,我还是小看了所谓君山会。”
今夜江南居之前死伤惨重。夏栖飞带入苏州城的江南水寨好汉,被那一把厉刀杀死了八九成,而监察院为了保住夏栖飞地性命,也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六处七名刺客死了一人。此时还有四人陷入昏迷之中,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自从范闲接手监察院之后。这是监察院损失最大地一次行动,由不得他不自责愤怒起来,明明事情都是自己计算中的事情,可惜最由于低估了对方的实力,而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而最让范闲生气的是……在计划之中,一旦逼得明家出手,自己就可以借机大势出击,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毁在了长街之上,海棠地那声喊之中。
二祭祀?
庆庙二祭祀,顶多会与皇室打打交道,范闲如果想借这件事情查到明家身上,根本没有那个可能性,就算用监察院最拿手的阴秽手段进行栽赃,也根本不可能说服朝廷以及京都中的朝官们。
没有人相信,一个江南富族明家,就可以驱使庆庙二祭祀来充当杀手。
这个事实,让范闲产生了某种荒唐的挫败感。以往面对的敌人,就算不是对方做的事情,自己也可以栽赃让对方承认,如今明明是对方做地事情,自己正大光明地去追查,却没有人会相信!
他无奈地摇摇头,挥手说道:“朵朵你先去睡吧,先前我心情不好,说话冲了些,你莫要太在意。”
海棠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皱眉问道:“今天晚上?”
范闲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那股灼热的感觉,面上重新浮现起温柔的笑容,轻声说道:“很晚了,什么事情都明天再说。”
为了今天晚上,范闲已经准备了许久,在此时却要突然放弃,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海棠有些讷闷地离开了书房。
范闲一人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略想了一想,便开始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他必须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向京都的皇帝陛下做一个汇报,其实在他地心里,并不以为二祭祀的出现是一个多么了不起地事情,但身为臣子,哪怕同样是不怀好心地臣子,也要在适当的时候,表现出某种因为关心而惶恐焦虑的态度。
写完了密信,他忍不住又拿起了旁边的一封信。
信上的字迹十分干瘪难看,正是那位叫做陈萍萍的老人手书。
信中陈萍萍没有说任何有关朝局以至官场的叮嘱,只是讲了一个小故事,一个乌鸦喝水的故事,告诫不在身边的范闲,不论是什么事情,做起来都不能着急,越是心急,有时候反而就越没有水喝。
往瓶子里扔石头?
这是一个欲夺之,必先予之的游戏。
范闲看着这封信,眉头皱了起来,今天在内库大宅院里,明青达给他留下的印象就极为深刻,那位明家老夫子处乱不惊的本事,实在是很值得学习。
相较而言,被自己成功地撩动了情绪,便暗中通知君山会当街杀人的明老太君,似乎就有些不足为患了。
只是明家如今还是那位老太君掌权。这个事实。让范闲地心里轻松了少许。
动手地是二祭祀,此事牵连甚大,今夜不适合马上动手,范闲想了想,决定将日子往后押几天,夏栖飞命大没有死,明天内库的开标依然要继续,生活也要继续。日子也要继续。
等一切平静之后,等石头塞到瓶颈的时候。自己再开始喝水吧。
……
……
“出门。”他从思思手中接过一件大氅,说道。
思思诧异地看了他两眼,心想这时候已经快子时了,出门到哪里去?但心里清楚,少爷这时候急着出门,一定是有大事。所以也没有再问。
范闲披着鹤氅,急匆匆地往明园前门走去,一路走,一路对身边的下属说道:“事情闹大了,马上发一级院令,在东南一路严加搜索那位二祭祀的下落。”
下属皱眉应道:“大人。庆庙向来归宫中管理,咱们也便插手吧。”
范闲微怒,斥道:“都杀到我们头上来了,我还不能杀他?”
那名下属赶紧住嘴,发下了命令。
其实范闲这句话里也存了别的心思。海棠先前说过,那名二祭祀看模样是准备往京都效荆轲一刺。范闲却是让监察院在东南一路查缉。
影子不在苏州,监察院目前的人手根本不可能留下那名三石大师,范闲此举,不外乎是做个姿态,一来又避免了自己的手下与这个高手再次相逢受到大地折损,二来又可以……放二祭祀入京。
明明二祭祀入京是准备玩屠龙,范闲却做这等安排,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走到正门之外,虎卫高达替他掀起了车帘,范闲一只脚踩在马车上,停住了身形,似乎在想什么,片刻后回身说道:“今天晚上备在外面的人手都喊回来。”
那名监察官员微愕,心想难道今天晚上地计划取消?以他对提司大人的了解,如果他的属下吃了亏,他绝对会马上报复回来……难道提司大人忽然转了性子?
不理会属下的惊愕,范闲钻进了马车。
马车轮辗压在苏州城的青石道路上,发出得得的声音。此时夜早已深了,街上根本没有行人,只有那些得知今夜发生了事情地苏州府衙役们,满脸睡眼惺松地四处瞥着,不过他们还算好,至少比江南居街前的兄弟们轻松些,听说那里的弟兄今天晚上抬死尸、拣断肢,已经有好几位恶心地吐了出来。
范闲半倚在椅背上,双手轻轻拈着自己的眉心,强行驱除自己脑中的疲惫与心中时刻准备跳将出来砍杀一阵的强烈冲动,任由马车带着自己,在安静地苏州夜街上行走。
马车之旁是几名虎卫,今天夏栖飞遇刺,范闲出行的保安工作也加强了不少。
没有过多久,马车便来到了江南总督府的侧门前,也来不及递什么名贴,范闲很直接地用自己的脸当了通行证,一路往总督府里钻,在总督府管家下人们满脸不解的拱卫下,直接来到了总督府待密客用地后园花厅。
茶端上来还没有喝两口,管家口中说早已睡了的江南总督薛清便赶了过来。
范闲抬头,看着薛清地打扮,一怔之后笑了起来,这位总督大人衣服穿的整整齐齐,哪像是刚从床上被自己闹起来的模样,看来今天晚上,苏州城里的官员没几个人能睡的好。
薛清见他笑,也忍不住笑了,挥手让所有的人都退了下去,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很直接地问道:“钦差大人连夜前来,有何贵干?”
范闲回答的更直接,竖起一根手指说道:“今天晚上,有人要杀我的人,所以我准备杀人。”
江南总督微怔,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当然清楚今天晚上苏州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料到一向阴狠护短的范闲,肯定会对明家下手,只是……没有想到对方会在事前来通知自己,这种姿态,让薛清感到一丝舒服。
薛清沉忖片刻后,和声说道:“本官能理解钦差大人此时心情。”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理解当然不代表支持。范闲也明白这一点,明家毕竟是江南望族,族中子弟以数万计,在朝野之中的助力更是不知凡几,明家的手脚早已深深地植入了江南百姓的生活中间,如果范闲想要动用监察院的武力,对明家进行简单粗暴的欺压,那一定会引起无数的反弹,江南的局势说不定会因此形成大的动荡。
江南不能乱,一旦乱了,身为江南总督的薛清自然首当其冲,他根本无法向朝廷和陛下交待,所以当着范闲的面,他只能说理解,而不肯说出其他的东西。
而且对于范闲来说,黑骑仍在江北之地,不到最后一步,他是断不敢冒着皇帝猜忌,群臣大哗的风险调兵入苏州。所以此时他手头可以利用的力量其实并不太多,要对付明家这种角色,他很需要江南总督薛清的帮助,至少是默许,这就是为什么他要连夜赶来总督府的原因。
知道薛清在担心什么,范闲微笑说道:“总督大人放心,本官虽有些豪放之气,但做起事来,也是会讲规矩的。”
薛清心头稍安,他本不是长公主那边的人,所以对于监察院与皇子的斗争愿意置身事外,而今夜明家竟然派人在江南居之前暗杀压标商人……虽然谁都知道那个商人其实是水匪……但这个事实,依然让这位封疆大吏感到了愤怒。
商,便要有商的本份与界限,明家今夜,已经越了线了。
更何况杀人所在的江南居,可是总督大人的产业。
“内库十六标全部定下之前,本官不会动手。”范闲望着薛清的眼睛,和声说道:“后天之后,我会让明家为此事付出应有的代价。”
“让他们受些教训就成了。”薛清叹息着,像一个悲天悯人的苦修士。
范闲微笑着,心里明白这位总督大人依然是不愿意事情闹的太大,而自己本来也就没有奢望,几天之内就将延绵百年的大族敲的风吹雨打去,说道:“大人放心,自有分寸。”
“证据,关键是证据。”薛清看着面前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忍不住开口提醒道,这件事情并不是简单的官商争斗,而是朝廷势力间的争斗,如果不能拿到实证,想削明家的血肉,极容易被京都内的某些人抓住范闲的把柄。
“生活中,从来不缺少证据。”范闲安静说道:“只是缺乏发现证据的眼睛,监察院的眼睛很亮。”
这两位江南一地权力最大的官员,又密谈了许久,二人倦意难掩之时,范闲才告辞而去。如今的江南局势愈发地浑浊起来,就像这黎明前的黑暗一般,一眼望去,漆黑不知深渊之底。
范闲靠在车椅背上沉沉睡去,浑然不觉车外的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苏州城的清晨未有钟鼓鸣起,春晓已至。
第一百一十五章 膝下并无黄金重
虽然在这个夜里,有很多人没有睡好觉,有很多人在忙碌着,甚至有些人是整夜都没有入睡,而且苏州城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但是内库新春招标的第二日还是如期到来了。
这是规矩,这是朝廷往日的规矩。
所以就算黄公公与郭铮以苏州城禁严以及夏栖飞遇刺为由,要求转运司将招标的日期往后推迟几天,范闲依然斩钉截铁,无比强悍地要求招标必须准时开始,一刻都不准推迟。
明家已经争取到了一晚上的时间,如果再给他们多些反应的时间,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范闲揉着发酸的眉心,强行掩去面上的倦容,看着鱼贯而入的商人们。他发现这些江南巨商的表情虽然依然平静,但眸子里还是藏着股奇怪的情绪,看来昨天晚上夏栖飞遇刺的事情,也给他们带去了极大的困扰。范闲只是暂时无法判断出,这种变化对于自己的计划是好还是……坏。
明家父子是倒数第二批走入内库大宅院的人,身后跟着族中的长随与帐房先生,满脸温和地四处行礼,官员与商人们稍一敷衍便移开了眼光,谁也不敢当着范闲的面,再和明家表现的太过亲热。
当明家父子在正堂前行礼的时候,黄公公与郭铮温言相待。很明显是在表示对对方地支持。范闲冷眼看着,笑着点了点头,便挥手让对方入座——明青达地眼神很奇怪,显得很镇定,看来对方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并不怎么害怕自己会对昨夜夏栖飞遇刺一事所进行的报复。
在大门关闭之前,江南水寨的人也到了。
夏栖飞的身后,除了范闲派过去的那几名户部老官之外。贴身的护卫就只剩下了三个,其余的兄弟已经葬身在昨夜的长街之上。
今日地夏栖飞脸色惨白。看来受的重伤根本没有办法恢复,只是今天事关重大,所以他强撑着也要过来。
与身上地绷带相比,他额上的白带显得格外刺眼与雪亮,他后方的下属头上也带着白色的布带,在这春季之中。散着股冰雪般的寒意。
带孝入内库门,几十年来,这是头一遭。
宅院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这样一群带着孝,浑身挟着杀气地乙四房强盗身上,以岭南熊家。泉州孙家为首的商人们行出房间,与夏栖飞见礼,轻声安慰。
夏栖飞在下属们的搀扶下,缓缓走到正堂之前,看也没有看一眼第一间房内的明家父子二人。轻声开口说道:“夏某还是来了。”
洪公公与郭铮的脸色有些奇怪。
范闲的眼角抽搐了一下,马上回复了平常。平静一摊右手,沉稳而坚定说道:“只要你来,这里就有你地位置。”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范闲这句话的意思,而黄公公与郭铮却根本不可能由这句话指摘范闲什么,今天江南总督薛清称病而不至,如今大宅院之中,便是范闲官位最高,明摆着薛清是让范闲放手做事。
但是明家的靠山们也不会眼看着整个局面被范闲掌握住,黄公公略一沉呤后说道:“夏先生,听闻昨夜苏州城里江湖厮杀又起,贵属折损不少……不过,这戴孝入院,于礼不合啊。”
夏栖飞的出身毕竟不光彩,所以明家那位老太君才敢请君山会的高手来进行狙杀地工作,毕竟如果能够将夏栖飞杀死了,可以解决太多问题,而且事后也可以推到江湖乱斗之中。
黄公公此时这般说法,不外乎就是想坐实这一点。
范闲却根本不屑再与对方计较这些名义上的东西,倒是听着黄公公说戴孝入院,于礼不合八字后,怒火渐起,双眼微眯,轻声说道:“黄公公,不要逼本官发火。”
这句话说地虽轻,但声音却像是从冰山的缝隙中刮出来,从地底的深渊里窜出来……那般冰冷阴寒,令闻者不寒而栗。
不要逼本官发火!
这句话钻进了黄公公的耳朵里,让这老太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赶紧住了嘴——不和这个天杀的娘们儿少年赌气,就让他去吧,反正明家已经准备了一夜,呆会儿只要自己盯着就不会出问题,如果这时候让范闲借机发起飚来,谁能拦得住他?坏了大事可不好。
一旁正要开口的郭铮也是心头一寒,赶紧将准备说的话噎了回去,昨天夜里他们都以为范闲会在震怒之余,莽撞出手,所以彼此都已经写好了奏章,做好了准备,就准备抓住范闲这个把柄……没料到范闲反而是一直保持着平静,让他与黄公公好生失望之余,也都清楚,范闲心里那股邪火一直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
一想到倒在范闲手下的尚书大臣们,郭铮也退了回去,长公主要保的是明家的份额,又不是明家的面子。
……
……
又是一声炮响,内库大宅院外的纸屑乱飞,烟气渐弥。
范闲眯着眼,看着这幕有些熟悉的场景,不知怎的却想到了去年,在离开北齐上京的那一天,闻知庄墨韩死讯的那一刻,那一天,上京城门外给自己送行的鞭炮,也像是在给庄大家送行。
今天的鞭炮是在给昨天晚上死的那些人送行?
夏栖飞带着属下沉默地走回了乙四房,将自己头上系着的白带取了下来。仔细地铺在桌上。笔直一条,身后地兄弟们也随着大哥将白带取下,铺直,一道一道,刚劲有力。
范闲地眉头有些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内库负责唱礼的官员,再一次站到了石阶之上,内库第二日的开标。正式开始。
昨天一共出了五标,内库一共十六标。除了最后的两分捆绑八标之外,还剩下三标,放在最开始唱出。
明家依然按照江南商人们之间的约定没有喊价,反而是夏栖飞似乎没有受到昨天晚上事情的干扰,很沉稳地开始出价,夺取了其中一标
而其余两标被岭南熊家与杭州陈家得了,这大概都是昨天夜里在江南居上商量好了的事情。
夏栖飞夺的那标,依然是行北地路线,范闲拿到花厅的报价之后,确认夏栖飞得了此标,忍不住暗暗点了点头。夏栖飞没有意气用事,这点让他很欣赏。
这三标竞价,进行地是平淡无奇,价钱也与往年基本相当,没有什么令人吃惊的地方。但场间所有的商人官员们都没有大的反应,因为谁都知道。今天的重场戏在后面,就在明家势在必得的后八标中。
……
……
“行东南路兼海路二坊货物,共四标,开始出书,价高者……得……”
内库转运司官员站在石阶之上,面无表情地喊着,这句话他不知道已经喊了多少年,每年这句话喊出来之后,就只有明家会应标,没有人会与明家去抢,所以喊起来是觉得寡然无味,意兴索然。
但,今年不一样。
唱礼声落,第一个推开门,递出牛皮纸封地,正是乙四房!
宅院里嗡的一声响起了无数议论声,夏栖飞,这位传闻中明家弃了的七少爷,终于开始对明家出手了。
甲一房里的明青达面色不变,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局面,以往这些年中,因为自家的实力雄厚,加上长公主在后审看着,江南商人们没有谁敢与自己叫价,所以明家在后八标里和崔家在前六标中一样,都是唱独角戏。
这种戏码唱久了,终会感到厌倦,今日终于有了一个人来和明家争上一番,明青达在微感警惧之余,也有了一丝兴奋。
他微笑着对身边的儿子说道:“多二,压下他。”
明兰石大惊失色,父亲地意思是说第一轮叫价,就比去年的定标价多出二成?那如果呆会儿第二轮夏栖飞真的有足够的银子,继续跟下去,自己这边怎么顶得住?
明青达端起身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多出地两成,压的不是夏栖飞,是别人。”
明兰石大惑不解,心想今天地内库宅院之中,除了有钦差大人撑腰的夏栖飞,还有谁敢和自家争这两大标?在这位明家少爷的心里,仍然坚定地认为,夏栖飞的底气,来自于范闲私自从户部调动的银子,而其余的人,根本没有这个实力。
明青达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明镜似的,范闲昨天让夏栖飞四处扫货,这就是想让江南其余的商人们变成一头饿狼,而一匹饿了的狼,谁的肉都敢啃上两口。
……
……
当两封牛皮纸封递入花厅之中,所有关注着此事的商人官员们都将屁股落回了座位上,吐出了一口浊气,知道好戏正式上演了。
但似乎有很多人没有猜到这出戏的走向。
乙一号房的房门也被缓缓推开了,递出了一封牛皮纸封到门前官员的手中。
泉州孙家!
举院大哗,谁也没有想到泉州孙家居然会在两虎相争的时候,来抢这杯烫手的羹!
“孙家!”明兰石震惊望着父亲说道:“他们家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
明青达面色不变,说道:“孙家一家不够,难道几家还凑不出来?你难道不觉得熊百龄这老货今天变得安静了太多?还有那几个一直盯着咱们这边看的家族,如果不是心里有鬼。看这么久做什么?老夫脸上又没有长花儿!”
正堂之上。那三把太师椅里坐着地官员心里也各有心思,范闲是早料到这个发展,所以并不怎么吃惊,而黄公公与郭铮却是咬牙切齿,心想那个泉州孙家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在这个时候出来捣乱!
在所有人紧张地注视之中,第一轮叫价地结果出来了。范闲拿着花厅那边的报价对照单子,不由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暗道明家能够在江南盘崌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在范闲的计划中。后四标才是自己与明家拼命冲价的时刻,因为从北齐方面挪过来的银子,数目虽然巨大,但是周转需要太长的路线,终究还是有上限,而且夏栖飞连夺五标之后。也付出了一笔极大数量的定银。
如果可以毫无限度地进行假冲,夏栖飞完全可以空口叫价,让明家接连吐血。问题在于,范闲一直看不明白明青达这个人,这位明家名义上地主人,似乎不仅仅是名义上这般简单。范闲无法判断出。如果自己真的进行假冲,明青达会不会不顾长公主地严令,大智斩手!
以范闲目前手中所掌握的银两,如果用来冲价,只有把握在第二个四连标中将明家冲的受重伤。
万一明家真地在第三轮中玩个狠的绝的。放手不要这四连标……夏栖飞将价冲的太高,只可能有两种结局。一种根本拿不出四成地定银,一种就是成功地夺得前一个四连标后,再无余力,眼睁睁看着明家不费吹灰之力,夺了后面的那个四连标。
第二个结局不是范闲想要的。他根本没有办法控制往东夷城的输货线路,所以在明家看来是必不可少的四连标,对于他来说是鸡肋。他根本不想夏栖飞真的夺了这个标,但是如果眼睁睁看着明家如此轻松地夺了后面地四连标,范闲……也咽不下这口气。
至于第一个可能……如果真的爆了价,在黄公公与郭铮的虎视眈眈之下,在这么多人的眼光注视之中,内库之事,就真的要前功尽弃,而夏栖飞只怕也没有活路。
……
……
综上所述,在范闲事先拟定地计划中,这第一个四连标,是准备让泉州孙家出来放炮,而夏栖飞的叫价,只是虚幌一枪,并不打算去搏命。
但看着花厅递来地报价单,范闲就知道明家那位老爷子早就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安排,所以第一轮的叫价竟然就到了那般恐怖的一个数目!
孙家今天敢出手,就是因为昨天夜里自己通过史阐立传递过去的信息。
但面对着明家这般东山压顶似的攻势,再联想到昨天夜里明家悍然派人刺杀夏栖飞,文武之火相攻……范闲开始担
心,孙家或许会被这一轮叫价给吓的不敢再加价。
事态的发展,果然往范闲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滑去,当唱礼的官员喊出明家高达三百八十万两白银的报价后,满院大哗。
而乙一号的房门,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开过,孙家果然被吓住了。
范闲微眯着眼,看着甲一号房里的明家爷俩,开始盘算在昨天夜里的刺杀事件中,这爷俩是不是真的如监察院调查所得,并没有怎么参与,主事的纯粹就是明老太君。
刺杀夏栖飞,看似莽撞,但和今天的凶猛报价搭配起来,却能为明家吓退不少想趁乱火中取粟的敌人。
如果明青达真是一位这般会借势、连自己的母亲都要利用之人,范闲觉得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对方。第一轮报价一出,黄公公与郭铮捋须而笑,只是黄公公的下颌下并没有什么胡子,所以显得有些滑稽,但至少可以看出,这二人对于明家的出手以及众人的反应相当满意。
乙四号房里平静着,隔着窗棂,夏栖飞用征询的眼神看了范闲一眼。
范闲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用双手的掌心抹平了额角的飞发,这个暗号的意思是让夏栖飞徐徐图之,既然孙家退出。夏栖飞一定要继续出价。只是这出价的分寸要掌握地好。
既要让明家痛,又不能太狠,还得让对方很满意地接手这前四连标,灯!火~书-,城而不会忽然脑子进水放弃,把这四连标扔给自己。
这是一个很困难地局面,就算夏栖飞身后有几名户部老官帮忙,也很难处理地滴水不漏。
唱礼的官员再次站到了石阶之上,如是者两番。人们期待中的明家老大与老七的家族大恶斗并没有发生,乙四房的强盗完全丧失了昨天的凶猛。极为谨慎小心地出价。
不过虽然是谨慎小心,这第一个四连标的价格,依然被缓慢抬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这固然是因为明家第一轮叫价比去年夺标价就高出两成地原因,另一个原因也在于乙四房像牛皮糖一样缠出对方。
最后叫价成功的……果然还是明家,这个结果和这么多年来都是一样,只是标出地价。却和往年有了太大的变化。
五百一十二万两!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听着这个标价,心想内库的叫价规矩如果是五轮,只怕乙四房的夏栖飞和甲一房的明青达会将这个价钱抬到去年标价的两倍去!
这个价钱着实已经高地有些离谱了。
但范闲清楚,这只能说明前些年,内库在长公主的操持下。行销权的价钱低的有些离谱,这个价钱,明家不会亏本,说不定还有得大赚——当然,这必须得是明家依然敢做海盗生意。在范闲的眼皮子底下依然敢往东夷城走私。
所以范闲笑了,很满意于这个结果。明家今年就等着往这标里砸钱吧。
“甲一房,明家,五百一十二万两,得!”
一直有些打不起精神的内库转运司唱礼官员,此时报出内库开门招标十几年来,最大地一个标额,终于显得精神了起来,报价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得字出口即没,毫不拖迟,显得干脆至极。
不论对明家持何种态度的商人们,也感觉到了一丝兴奋,为了这个数目唱起彩来。
反而是甲一号房里有明家父子二人,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尤其是明青达眉间泛着浅浅担忧。
他所想的,与范闲所想的都一样,如果没有一些见不得光地手段帮忙,这个四连标……是赔定了。
而最关键的,夏栖飞那边叫价似乎有高人相助,,一.剑书,城.将分寸拿捏地极好,这一标五百一十二万两子,光定银呆会儿就要留下两百多万两银子……更何况,对方真正搏命的出价肯定是在最后面。
昨天一夜,明园连夜筹银,六房拢共也只筹出来了六十几万两,远远不足明老太君定下的一百三十五万两的份额,而这个四连标已经超出了明青达的心理预算太多,后面该怎么办?
太平钱庄的供银还有一半剩余,可谁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明青达的双手轻轻摁在身边的木盒子上,若有所思。
明兰石看了满脸疲惫的父亲一眼,心疼无比,他知道父亲昨夜一夜未睡,连夜去苏州城里几家大的钱庄调银,直到凌晨,才终于拿到了放心的数目,这个盒子里,放的便是招商钱庄十万火急开出来的现票。
“你说,钦差大人会不会还想要这后面的四连标呢?”明青达疲倦叹息着。
明兰石不知如何言语。
日已中移,内库招标暂告一段落,由苏州府与转运司的衙役们抬进了饭菜,供各位大人与商家们用膳,官家提供的饭食虽然不如这些巨富们家中的饮食精美,但这些商人们依然吃的津津有味,凑在面有颓色的泉州孙家身旁,打听着什么事情。
人们都在期待着下午,那是最后的决战,上午已经开出了五百万两银子的恐怖数目,下午得炫丽到什么程度?
没有人注意到明青达沉默地走上了正堂,来到了几位大人物用饭的偏厅之中,也不怎么避嫌,微笑说道:“见过黄公公,郭御史,老夫有些话想禀报钦差大人,还请二位大人行个方便。”
黄公公与郭铮大怔,心想这是玩的哪一出?难道明家想当着自己的面倒向范闲?可是也不可能这么正大光明啊……明青达久持明家,与朝中大官们来往匪浅,自有一股威严在胸,黄公公与郭铮对望一眼,深信其人,便含笑退了出去,留给他与范闲说话的空间。
……
……
厅中无人,明青达有些困难地一掀前襟,跪在了范闲的面前,并没有说话。
范闲一手执碗,一手执筷,正在饭菜之间寻觅可口的下腹之物,眼光也没有往那边瞄一眼,只是说道:“后面的四连标,本官……还是要抢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月明非为夜行人
范闲的筷子在盘子里扒拉着,拣了块香油沁的牛肉铺在了白米饭上,缓慢地送入唇中,细细咀嚼着,品味着,依然没有理会跪在一旁的明青达。
明青达不是个简单角色,这一跪所代表的意义,也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范闲需要时间思考。
等他思考完了,他才轻轻放下碗筷,说道:“明老爷子,您年龄可比我要大上不少,这怎么当得起?”
钦差大人双手虚扶无力,明青达却必须站起。
官商之间的对话开始的非常平静与沉着,范闲望着他说道:“老爷子准备交待什么?”
怎样的交待能换回范闲几名下属的性命?范闲怎样才肯放过明家?明青达并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他所需要的一切一切,只是范闲能暂时放过明家,为家族以及京都方面换来必要缓冲的时间,现在局势太不明朗,就算自己准备做根墙头草,也得知道风从哪边来……
他只是乞求着自己的姿态,能够让钦差大人稍微松一松手,能让钦差大人相信自己,也是有往他那边倒去的强烈愿望。
范闲没有等这位老谋深算的明老爷子回话,说道:“你心不诚,所以无所谓投诚。”
明青达面色平静,却叹了口气,说道:“钦差大人不能信我。”
“非我不能信你。”范闲低下头说道:“你自己也不能信你,你在那条船上太久了。要下来……很难。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如果你还是在那艘船上,船上其余的人总会要保你平安,如果你到了本官地船上,你留在原来那艘船上地货怎么办?”
此货自然并非彼货,明青达心里也清楚这一点,听着范闲的话,知道不可能说服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带着一丝疲倦。自嘲求道:“请大人指条明路。”
范闲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桌上那些菜馐之间,略一思考后。静静说道:“你有很多兄弟,最近听说……乙四房的夏当家也是你的兄弟?”
明青达面色不变,心里却开始痛苦起来,自己明家跟随范闲的敌人已经太久,如果要让范闲真的相信明家肯倒向自己,除非他能够有把握将明家完全掌控在手中。而夏栖飞明显就是范闲用来掌控明家地棋子,换了其他的任何人,范闲都不会接受这个协议。
范闲这句话,无疑就是给出了自己地条件,只是这个条件,明青达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且不论明青达不可能放手自己的家族产业,只是想到夏栖飞冰冷的眼神,还有那衣衫下面一道一道凄惨的鞭痕,他的心就开始纠结起来。
在目前的局势中,进攻地是监察院。防守的是明家,而且明家步步后退。今日内库标价大涨只是一个事件串的头一环,后面的事情接踵而至,明家风雨飘摇矣。
直到此时,明青达才发现,明前这位看似年轻的钦差大人,原来骨子里竟是如此保守谨慎加厉刻阴险,面对着自己给出的如此大地诱惑,竟是毫不动心。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范闲要的东西,远远比自己所能付出的更多,不止四十万两,不止是明家从此以后在江南的暗中配合,而是一种显得有些狂妄、无比嚣张,奢求对内库产销全盘的控制。
“还请大人给条活路。”明青达苦笑说道,先前是谈明路,此时便只能谈活路了,“后四标再这样下去,族中上万子弟,还有周边雇地无数下人,只怕明年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
“明家不缺银子。”
范闲看着面前的明家主人,心里对于对方越来越欣赏,明明是要胁自己地话,说的却是如此温和卑微,一点都不刺耳,反而透着股服贴滋润:“呆会儿的后四标……就当你明家把前几年吞的银子吐回来。”
他微微偏头,眯眼打量着面色有些颓败的明青达,心里不停猜忖着这位明家主人心中的打算,说道:“你应该知道本官的过去,过往年间你卖东西的手法,我很不欣赏。当然,本官不是不讲理的土匪,只要你们做事稳妥些,本官自然也会稳妥些。”
所谓稳妥,自然说的是昨夜之事。
范闲拿筷尖敲了敲瓷盘之沿,发着叮当的脆响,最后说道:“执碗要龙吐珠,下筷要凤点头,吃饭八成饱,吃不完自己带走……做人做事与吃饭一样,姿式要漂亮,要懂得分寸,这就很好了。”
明青达知道在这位钦差大人面前不可能再获得进展,得到了范闲最后这句话,他心里稍微放松了少许,虽然不能全信,但他绝对相信,范闲并没有逼着明家垮台的念头,对方始终是想将明家控制住,而不是摧毁掉。
而要控制住庞大的明家……夏栖飞不行,母亲不行,只有自己,明青达有这个自信,所以说呆会儿自己肯定会因为后四标吐血,但心里明白,往后的日子里,与钦差大人还有的商量。
商人,最不怕商量,讨价还价是他们的长处。
明青达十分恭谨地对范闲再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看着明家当代主人微微佝偻着,微现老态的背影,范闲再一次将筷子轻轻搁在了桌子上,微微眯眼,直到此时此刻,他依然瞧不出明青达这个人的深浅。
先前那一跪代表的含意太丰富了,认输?求和?投诚?为昨夜之事补偿?如果明家真的有意倒向自己,那么今天内库这种光明正大的场合。反而是最好表露心迹地地方……
问题就在于。范闲根本不相信这位老爷子会甘心投降,自己地牌根本还没有出尽,明家也没有山穷水尽。习惯于站在河对岸的大树想连根拔起,移植到河的这面来,所必须经历的痛苦代价,应该不是此时的明家所愿意付出的。
为什么对方
会摆出这样一个卑微的姿态?他的上面可还是有一位老太君在,明家要投向哪方,这种关系到全族数万人前途地大事。明青达应该还没有能力做出独断。
而且这一跪,跪的并不隐秘。应该已经有人看到,而且马上会传开来。范闲地眼睛眯得更细了,难道对方是准备打悲情牌?在这个还没有产生阿扁这种人物的世界中,悲情或许是可行的一招,只是刻意在众人面前跪自己一跪,这又能悲到哪里去?
如果换成别的官员。面对着明青达所表现出来的倾向,一定会心中暗喜,只有范闲不这般想,因为正如明青达所料,他要的东西太多,不是明家给地起的。而且他为这件事情已经准备了许久,他有底气吃掉明家,而不是接受明家的投诚。
既然不论什么时候,范闲都可以吃掉明家,那他凭什么还要与明家讨价还价来获取对方的投诚?
非不为。非不能,实不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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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跨门而入。吹拂走内库大宅院间残留的食物香气,吹拂走犹有一丝的鞭炮火香,只有凝重地氛围却是始终吹拂不动,庭院间弥漫着紧张,有若千年寒冰,有若河底巨石,春日春风难融,大江巨浪难动。
负责唱礼的转运司官员的嗓子已经嘶哑了起来,不是因为说的话太多,不是因为喝的水太少,只是因为紧张。
沿着甲乙两廊而居地各房巨商们也早已坐不住了,隔着镂空的门棂,站在房门高槛内,紧张地盯着外面。
下午是内库后四标地叫价,两轮叫价之后,没有人再喝彩,甚至没有人去抹额上的冷汗。上午被明家吓退的泉州孙家,面色惨白地听着价,双眼无神地看着外面,被那两家疯子又惊吓了一番,所有的商人们都觉得今日之行开了大眼,同时也是受了大惊。
那是银子,那是银子!凭什么甲一房的明家和乙四房的夏家,就敢那么往外扔?难道在他们眼里,那些厚厚的银票和废纸没有什么区别!
岭南熊家的熊百龄双眼通红地看着外面,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身边的帐房先生说道:“刚才唱礼官是不是报错了?”
熊家的帐房先生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花厅核算的数字,怎么可能出错……这天爷爷啊,夏当家的昨天被杀了几个兄弟,今天开始发狠发疯……这明家居然也跟着发疯!明老爷又不是强盗。”
熊百龄的口水紧张地来不及吞下去,噎在中间险些跄着了,反手夺过一名下属手中的茶杯灌了下去,压低声音骂道:“夏栖飞就是明老七,我看是他们兄弟二人干起了真火……兄弟阋于墙,当真刺激,明家人看来骨子里都有些疯。”
不止唱礼官的声音颤抖着,江南巨商们不停冒汗着,就连坐在正堂之中的那三位大人,此时都开始紧张了起来。
听着第二轮的叫价,黄公公与郭铮对望一眼,脸色变得煞白一片,他们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内库开标最后的四连标竟然被范闲和明家哄抬到……如此恐怖的地步!
明家这四连标是亏定了,而且是大亏特亏!对于黄公公与郭铮来说,明家的进帐减少,江南往京里送的见不得光的银子自然也要少……太多,想到此节,这二人盯着范闲的目光便有些怨毒。
范闲虽然用强大的心神保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但如果有细心的人,依然可以看出钦差大人紫色官服的浆洗硬挺袖口有些微微颤抖,薄而秀气的嘴唇抿的有些紧,耳垂下面微泛红色。
毕竟像今天这种场面实在有些少见。庆国皇帝号称天下最富有的人,但范闲敢打赌。一向不入户部库房地庆国皇帝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地银票随着唱礼官嘶哑颤抖的声音。在天上飘来飘去!
一千一百五十万两白银!
庆国开国十年之后,举国的财政赋税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将将一千万两!哪怕是如今已入极盛的庆国,这样一大笔白银依然是个不可思议的数字,这一千多万两银子如果用来在江南上收买死士,足以挥手间灭掉东夷城四周的那些诸侯小国,足以成一方之霸!
这样大一笔数量的银子,可以换来多少美人?可以打造多少战马兵器?如果全数投入民生之中,可以修多少里的堤?可以煮多少锅粥?可以开多少堂?可以救活多少人?而……如果全部换成银锭。又可以压死多少人?
上午地五百万两银子已经是内库有史以来的最高标价,而下午则是轻轻松松突破了纪录。尤其是第二轮叫价,明家便喊出了破千万两地价钱,这不止破了纪录,可突破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结果,当然要归功于明家目前所处的内外交困局面,以及范闲从北齐皇帝手中借来的大批真金白银——明家必须抢这个标。而夏栖飞却有对冲的能力,种种因素加在了一起,才造就了这样一个恐怖地数字。
范闲喝了口凉茶,强行压下内心的情绪,打了个很隐秘的手势。
可以了,就到这里吧。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
……
直到此时,范闲才渐渐有些明白了明青达的想法,陛下的想法,很多人的想法。
明青达夺标之时。极为服贴地依照范闲地计划走,一方面是受到了信阳方面的压力。另一方面存的想法则有些玄妙。左右不过是送银子,喊价低,赚了银子一部分要交给信阳。喊价高,就等于把银子送给内库……也就等于是送给陛下和范闲。
明青达看事看的极准,他看出来朝廷需要自己的银子,所以干脆来个狠地,把自家的家业恨不得砸一半出来,如此一来,又夺了标,又合了范闲地意,
两边不能得罪的人,他一个都没得罪。
只是可惜得罪了钱,这么多真金白银,也不知道明家要花多少年才能恢复元气。所谓花钱销灾,明家这一次用在销灾上的银子,实在是下了血本。
而在范闲看来,明家在经济方面的实力,实在已经大到过于恐怖的地步,这样一种存在,庆国皇帝是断然不会看他们坐大,要不然就是削弱对方,要不然就是摧毁对方。
这,就是皇帝让范闲下江南的真正用意。
而,明青达也很清楚地把握到了这个意图。
只是当年沈万三依然是死了,明家……能活下去吗?这是后来的事情,范闲也没有办法完全掌控,但对于明家的表现,范闲感到很受用,所以他才会做手势,让夏栖飞不再出价。
不是小农意识作樂,也不是心存怜悯,而是范闲知道明老爷子的戏肯定还没有演完,一千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已经足够了,范闲不希望让朝野之中的议论太多,给自己带来太多的负面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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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乙四房的强盗停止了喊价,包括官员商人们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看戏没有看全场的遗憾与恼怒,反而都是同时松了一口气,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今天下午的叫价太恐怖,那个数字太敏感,商人们不愿意引发某些不好的事情发生,官员们也不希望,事态被牵引到爆发的程度。
花厅的户部内库联审官员们开始进行紧张的审核工作,最终确认了这一标,用朱笔认真而紧张地写好底书,交由前厅。
那名唱礼官员,走到石阶上,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嘶哑火辣辣的嗓子,颤着声音说道:“行东南路兼海路一坊货物,四标连标,甲一房,明家,一千一百五十万两……得!”
没有人喝彩,没有人哗然,所有人都恨不得赶紧逃离内库大宅院,离这个数字越远越好。
“父亲!父亲!”
就在这个时候,离正堂最近的甲一房内,传出一声惊呼声。
一时间,众人都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那方,不知道明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父亲!您这是怎么了?来人啊!来人啊!……快来救人!”
甲一房中,传出明兰石少爷惊慌失措的呼救声,杂乱的声音,官员们赶紧推门而入,这才发现,原来明家主人明青达面色铁青,已是昏厥在地!
不论官商,都以为自己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人都以为,明家主人,被内外压迫,强行抢了这四连标,却被迫标出了天价,一想到明家有可能因为这笔天价而走向衰败,明老爷子急火攻心,这才昏迷不醒。
所有人都知道,明家是被谁逼到了今天这样凄惨的境地之中,于是乎庭院内所有人的眼光,都下意识里投向了站在石阶上的钦差大人。
范闲并不怎么惊谎,眯眼斥道:“慌乱什么?赶紧封库,存银,等程序完了,赶紧送明老爷子去就医!”
内库开门关门都有一整套程序,宅院里放的银票又极多,所以很花了一些时间,一直昏迷不醒的明老爷子才被抬了出去,搬上了范闲特准驶至门前的明家马车,直往医铺而去。
……
……
谁也没有料到,热热闹闹的内库招标,在连创几个纪录,惹来无数凶险之后,竟然会如此凄凄淡淡的结尾。
看着明家远去的马车,想到生死未知的明家主人,江南的商人们都不由唏嘘不已,心中生出几丝兔死狐悲之感。
明家人先退了,商人们在经过检验之后,也退出了内库宅院,剩下的全部都是官员,开始进行内库最后的收尾工作。
既然是卖钱的营生,自然清点四成定银银票的工作,才是最关键的。
三位大人物站在花厅之中,看着户部与转运司官员登记入册,上封条。
范闲看着明家最后那高达四百万两的定银之中,最下方夹着一厚叠招商钱庄开出来的银票,眼睛微微一眯,知道事情终于成了。
本来在计划之中,最后这四连标逼着明家要用招商钱庄开出的现票,范闲还要刻意为难一番,毕竟招商的信用不如天下好,而到时,黄公公与郭铮肯定会为明家说话,如此一来,范闲又能将自己摘的更干净。
只是没有想到明青达行事如此干脆利落,范闲也就懒怠再在小处上抹浆子,只是最后明青达的昏倒……
“装,你继续装。”
范闲心里冷笑着,面上却带同情之色,对身旁的黄公公叹息道:“明家艰难中标,只是明老爷子到底还是年纪大了,竟是禁不得这般惊喜,反而昏了过去,这喜事不要变成丧事才好。”
正搓着手指,看着银票流口水,而且依然有几分紧张的黄公公听到钦差大人的说话,一怔之下险些将自己的手指头给厥折,开口就想骂,却又不敢骂,心想哪有你这等玩了人还说风凉话的家伙?
黄公公气哼哼地没有说什么,郭铮却皮笑肉不笑说道:“今年内库进项比往年足足多了八成,此事传回京都,陛下一定会对小范大人多有嘉奖,来日封王封侯指日可待啊。”
以范闲的身份,以他如今把持的权力,日后封王土侯本就是板上钉钉之事,他也不想听郭铮的马屁,冷笑说道:“全靠诸位大人,还靠江南众商家体恤朝廷,宁肯亏着血本也要贴补内库……至于本官,在这件事情里,却是没起什么作用的。”
郭铮一窒,心想明家今天把裤子都快要当了,还不是被你逼的?居然还有脸说自己没起什么作用?他冷哼一声,也不再说话,只是在心里不停骂着:“装,叫你继续装!”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夏明记
“你知道大殿下杀胡马时,拉的那种铜刺线是怎么发明出来的?”
“嗯?那不是铁的吗?”
“差别并不是太大,你知道吗?”
说实在话,北齐还真没有这个东西,北齐君臣对于南庆内库三坊里的军工产品也是最感兴趣,好不容易今天谈话的一方主动提起了这个,另一方的姑娘家自然感到一丝高兴,很诚恳地说道:“不知道。”
“噢,铜线这个玩意儿很难拉。”那个温温柔柔的声音叹息道:“听说,是江南的商人们为了抢一块铜板,硬生生拉出来的。”
这个笑话本身是有趣的,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比较寒冷。
所以姑娘家只是翘了翘嘴唇。
他又问道:“你知道沙州那里沙湖破开大堤入河的通道是怎么挖出来的?”
姑娘家摇了摇头,不是很想陪他玩这些东西。
那人摇头晃脑道:“因为江南商人掉了一枚铜板,到大堤上的一个老鼠洞里。”
……
……
海棠看着讲笑话的范闲,静静地看了他半天。才开口说道:“这两个笑话我能听懂。我只是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范闲挠了挠有些发痒发痛地发颈,思思这两天精神不大好,天天梳头发地时候用力过猛,头后发丝拉的太狠,所以起了些小红点。他一边挠着一边说道:“这两个笑话告诉我们,对于商人来说,吝啬永远是最值得赞赏的美德,而利益永远是他们无法抵御的诱惑。”
这是他前世听的关于犹太人的两个笑话。这时候用在江南商人的身上,倒也并不怎么别扭。
他转过身来。对海棠指了指自己的背心,刚才给自己挠痒,结果痒地范围迅速扩大,马上跑到了天杀的后背正中心,虽然以范闲地小手段,手掌可以轻松地抠到那里。但感觉不大好。
所以他指了指自己的背心。
海棠瞪了他一眼,手却已经伸了过去,隔着衣服在他的背上轻轻挠了起来。
感觉到那只可以轻松打败二祭祀的妙手,在自己的痒处用无上心法挠着,范闲只觉浑体舒泰,舒服地呻吟了一声。继续说道:“吝啬是商人的天性,明青达这么肯割肉,就有些出乎意外了,而且事关利益,明年我肯定要安抚一下泉州孙家以及今年落空地商家。所以要麻烦你告诉你家皇帝知晓,明年顶多能保持今年的份额。再多,那是极难的。”
海棠嗯了一声。
紧接着她又继续问道:“明家准备怎么处理?看样子你对明青达的态度很满意。”
范闲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他的态度,并不能完全代表明家的态度,那天夜里地事情还没有收尾,我也不可能收手,明家如今的伤势全在经济体上,以后的一年中,单靠内库出货卡他,我就可以让他家继续流血……但明家整个肌体还算健康,如果想把他们一口吃掉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要我在江南一天,我就会隔些日子就去削块肉下来。”
所谓蚕食,或许就是这个道理,只是海棠听着不免有些替明青达悲哀,那位明老爷子摆足了低姿态,却依然没有办法控制范闲强悍的计划执行。
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范闲解释道:“明家肯定不会坐以待毙,问题在于,这次小言定地计划,和对付崔家不一样,监察院的手段全部是见得光地手段,我所进行的事情,全部依足了庆律规条,这不是阴谋,只是阳谋,面对着实力上的差距,明家不可能进行正面的反击。你不要以为明青达纯粹是想息事宁人,他还不一样是在耗时间,等着京里的局势发生变化。”
他加重语气说道:“对于明家来说,京都的局势一定要有变化,不然他们就只有等着被朝廷吃掉。”
海棠轻声接道:“所以你不会让他们就这么安安稳稳地等下去,而是要赶在京都局势变化之前,尽最大可能削弱他们的实力。”
“不错。”范闲面无表情说道:“一切依足规矩来,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明家的声誉好的有些难以理解,内库转运司的帐目上找不到任何问题,对方抹平痕迹的能力太强了……如今那座岛上又再没有消息过去,似乎有人在帮助他们遮掩。面对着这样一个看似温和有德的大家族,如果我,或者说监察院对明家逼的过于紧,明家摆出来的姿态度过于可怜,江南的士民百姓们或许会有反弹。”
“你不是一个在意别人议论的人。”海棠笑吟吟说道。
范闲也笑了起来:“这话确实。不过我不在意,不代表陛下不在意,陛下想青史留名,又想君权永固,这本来就是麻烦事。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朝廷有太多办法直接把明家削平,为什么一直没有动手?还不就是因为怕在人心之中落下天子寡恩,朝廷阴刻的印象,怕在史书之上留下不太光彩的一笔。”
“庆国皇帝是这种人吗?”海棠疑惑问道。
“相信我。”范闲苦笑说道:“陛下确确实实是一个好名之人,不然前次天降祥瑞,他也不会非要与你的皇帝争那口闲气……这次陛下派我下江南收明家,当然是希望我能做地漂漂亮亮。又要把明家踩死。又不能落下什么不好地名声,如果到时候江南甚至天下的百姓都为明家抱不平……京都里面那些势力再一闹腾,就算陛下无情到愿意让我去当黑狗,也要被迫把我召回京去。”
“既然如此,今天已经是内库开标之后的第四天了,为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做?”海棠好奇问道。
范闲笑着说道:“谁说我什么都没有做?抱月楼的事情,我还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提到抱月楼,海棠的感觉便有些古怪。叹息说道:“你向我借银子,去修河工。倒也罢了,可是我大齐朝的银子……你却拿去开妓院,这消息传回上京,只怕陛下会笑死我这个小师姑。”
范闲知道,这位北齐圣女对于自己开青楼一事,总有些不大舒服的感觉。他正色说道:“河工是行善,你所知道地,我马上要着手进行的安置流民工作也是行善,但其实你不清楚,开青楼……也是行善。”
海棠大感疑惑,心想青楼逼迫女子行那等可怜之事。和行善扯得上什么关系?
“人类最古老地两个职业,一个是杀手,一个就是妓女。”范闲打了一个响指,又指指后背,示意海棠不要停止挠背的动作。“这事儿你改变不了,我改变不了。连我妈都改变不了……既然如此,这个行业绝对会永远地存在下去,那我们就不如把这个行业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订下一些规程,尽可能地保护那些可怜女子的利益。”
先说了古龙的名言,又重复了一遍当年说服史阐立的说辞,范闲严肃总结道:“我开青楼,就是为了保护那些妓女,而一味将道德顶在头上,不理不问,两眼一遮便当这世上并无这等事情,那才是真正地没有一颗仁心,把那些妓女不当人。”
当范闲具体说到抱月楼地诸项“新政”,比如请大夫和月假之类,海棠给范闲挠痒的手就已经停了下来,微感震惊地望着他的后脑勺,似乎没有想到范闲说的居然不是虚套的假话,而是真真正正在做这些事情。
等听到最后那句话时,海棠脸上的佩服之色一现即隐,轻声说道:“安之说地有理。”
“嗯?”范闲有些意外地回头,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认真地回话,这感觉真不好,像是徐子陵在说服师尼姑。
他摇摇头,将这个令人难过悲哀的联想赶出脑去,没头没脑说道:“朵朵,对不起。”
这次轮到海棠意外和嗯了一声。
范闲说道:“前几天,你我二人生分了些,事后我想了想,这主要是我的问题,当然也有你的问题,可是归根结底,是我的问题。”
虽然海棠不是很明白他想讲什么,也不理解这个古怪多余占字数兼灌废水地句式,但依然很轻易地联想到在北齐上京城外的古道边,面前这位年轻人曾经说过地八九点钟太阳,世界你的我的之类。
她的唇角泛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范闲拍拍双手,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奢求朋友之间的坦诚,但其实对你是不够坦诚的,所以这是我的问题。而你自从离开北齐,来到江南之后,天天要盯着那么多银子,还得担心我如何如何,你的压力太大,让你心绪难宁,不及当初,无法成功地化解这份压力,是你的问题。但是,你有压力,我有压力,归根结底,这些压力是我弄出来的,所以这问题也是我的。”
海棠笑了起来,掩嘴,只露出那双明亮有若清湖的眸子。
范闲微微一怔,下意识里说道:“眼睛挺漂亮的。”
“嗯?”两人间第三次嗯。
范闲呵呵笑道:“没想到你也有小姑娘的一面……不过说到底,你到今天也没告诉我,你到底多大了。”
看到海棠微怒神色,他不置可否地挥挥手,说道:“转话题!刚才不是问,为什么这两天对明家没动作?”
“你说你忙着妓院的装修工作。”海棠也是会开玩笑地,只是偏生涩了些。
范闲点点头。笑道:“这是一椿。当然,最主要地问题是……我在等夏栖飞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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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六的晚上,苏州西城一带盐商皇商府邸聚集的地方,红灯高悬,鞭炮喧天,一片喜气味道,原来是这些日子在内库一事上出尽风头的江南水寨统领夏栖飞,正式在苏州城里置办了一座院落。今天第一次开门迎客。
其实真正的江南巨富,在苏州城外。江南水乡之中都有自己有大院,平日也都是居住在自己有庄园之中,很少留在城中,但是他们每一家都必然在苏州的西城里预着一座豪奢的住所,因为这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与家族实力地展现。
西城地价极贵。而且一向没有人愿意卖房产,所以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住进来,而夏栖飞能够成功地开了自家的宅院,这就代表着经过内库一役之后,江南已经承认了他地资格。
当然,住进苏州城的夏栖飞。当然要把自己洗的干净一些,脸上不留一丝黑道,所以自然不能以江南水寨统领的身份入住,他如今的身份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夏明记的东家。
夏明记。自然也是新开地商行,这名字里暗藏的意味。前来道贺的商人们心知肚明,那个明家是如此的显眼刺目,只是不知道明家今天会不会派人前来,听说明家主人明青达老爷子那天昏厥之后,整整两天后才醒过来,身体虚弱的一塌糊涂。
一辆马车,停在了夏府之前,马车全黑,没有任何徽记,但是四周虎视眈眈的护卫,与街中顿时多起来地陌生人,无不昭显了这辆马车的身份。
正围在夏宅门口的商人们赶紧走了过来,对着马车躬身行礼,又热切地准备迎接马车中人。
马车内,范闲对三皇子和声说道:“殿下,您真想凑这个热闹?似乎有些不大妥当。”
三皇子甜甜一笑说道:“我知道老师在担心什么,不过既然老师今天不避嫌疑来为夏栖飞助势,多加学生一个,也不算什么。”
范闲笑了笑,知道这个小家伙无时无刻都没有忘记宜贵嫔的教导,死活都要与自己绑在一处,不仅是心理上的,更是在舆论上。
一大一小,苏州城里的两位贵人矜持地下了马车,引来车外的一阵喧哗与此起彼伏的起安声。
……
……
范闲站在房间内,用手摸着明显是新做好的书桌,嗅着鼻间传来的淡淡清木香味,心想这个世界别的不咋嘀,不过新装修的房子没有甲烷的味道,这条好处就足够了,他忽然间心头一惊,发现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原来那个世界的事情,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或许是自己越来越适应这个世界了,可为什么自己的心里那种不知名的渴望,一直还在挠着,让自己心里发痒,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渴望什么东西。
不是烟草,不是A片,不知道是什么。
他从走神里摆脱出来,才发现夏栖飞和三殿下都怔怔望着自己,不由自嘲一笑,说道:“青城你受了伤,自己坐着,不要理我,我经常会发呆的。”
知道钦差大人与三皇子联袂而至,前院来道贺的江南商人们一是暗中羡慕夏栖飞的运气,心惊于钦差与三皇子不避人言的举动,另一方面也不敢过于喧哗,所以前院饮酒作乐的声音,并没有打扰到后园书房里的谈话。
夏栖飞其实很震惊于范闲的到来,更何况跟着他前来的,还有一位三皇子!
范闲摇头说道:“如今的江南,谁都知道你与我的关系,我想京都里也应该知晓了。既然如此,何必再来遮遮掩掩?”
夏栖飞看了三皇子一眼,一想到坊间传言,便也不怎么避讳,直接说道:“提司大人,下属怕为您带来麻烦。”
“有什么麻烦?”范闲望着他温和说道:“你替朝廷办事,最近看似风光。但实际上吃了不少亏。”
夏栖飞想到那夜死去的兄弟。面色微黯。
“伤好了些没有?”范闲问道。
夏栖飞恭敬应道:“好多了。”
“嗯。”范闲稍一沉吟后缓缓说道:“你不用担心太多,关于明家,我地态度是很坚定地,或许进度会慢一些,但是……你不要以为本官是被谁的姿态给蒙骗了过去。”
明家当代主人明青达在内库大宅院内的那一跪,以及中标之后的那一次昏厥,这些天早已传遍了苏州城内城外,所以夏栖飞做为范闲手中的那把刀。最担心的就是握刀的手,会不会忽然转了念头。这时候听到范闲做出了承诺,夏栖飞伤余之身,无由精神一振——复仇,夺回明家,是他此生最大的心愿,如果没有范闲地帮助。他永远也做不到。
范闲看着他的神情,沉声说道:“你为朝廷办事,朝廷就要为你撑腰,再说直接一些,你既然是本官地人,本官就必须光明正大地昭告世人。这个关系,不需要扯脱,也没必要遮掩,将来你在江南办事,往北边输货。有这层影响,都会轻松许多。”
夏栖飞面现感动。心里却有些惶恐,不知道提司大人为什么如此着急于挑明此事。其实夏栖飞如今还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朝廷办事,他不明白,范闲用他,并不代表着朝廷用他。
让夏栖飞往北边输货,通过当年的崔家线路,与北境内的范思辙接头,在南范闲北皇帝的庇护下,重新打通那条走私线路,这才是范闲的目的。
如今南边有监察院暗中理着,北边地镇抚司指挥使卫华,既是范闲的老熟人,又是北齐小皇帝信的过的人,这条线路本身就已经是天衣无缝,唯一需要再锤两下的……就是起头处的夏栖飞本人。
范闲今日顶着议论前来,不外乎就是用世人地言论,将夏栖飞牢牢绑在自己的身边,今日之后,不论是谁,都不会相信夏栖飞不是范闲的心腹,日后走私开始,夏栖飞便是想出卖范闲,只怕也没有人敢相信他,而且范闲的敌人也会针对夏栖飞,江南居之前已经是个良好的开端,这样只能逼着夏栖飞把范闲抱地更紧……
以外患而牢本心,绑人上船,三皇子是死乞白赖地要上船,夏栖飞却是不上也不可能。
……
……
“后天。”范闲离开夏府之前,最后对夏栖飞嘱咐道:“需要的手续应该就齐了,到时候就该你出马上。”
夏栖飞微感激动,虽然心里明白,提司大人只是需要自己来吸引住明家地注意力,但是自己终究可以在苏州府里吼上一嗓子,似乎距离自己的人生目标,也越来越近了些。
“不过你也明白。”范闲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庆律对这种事情并没有成例,对方是长房长子,依律论,他是占便宜的,就算院里帮忙,也不大可能获得理想中的结果……失去的东西,再想拿回来,方法有很多种,你不要着急,也不要过于失望。”
夏栖飞心头微颤,总觉得面前这位年轻的提司大人说的不仅仅是明家之事,上下级之间,似乎因为家产这两个字,而产生了某种同调的和谐,他一抱双拳,感动说道:“因夏某之事,令大人费心,实不敢当。”
“当得。”范闲怜惜说道:“打一开始就说明了,本官也是利益为先之人,你不要过于系怀。”
他越强调利益,夏栖飞越觉得对方真诚,连连行礼,将他与三皇子送出府去。准确来说,范闲与三皇子只是在夏家里略站了站便离开,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不过这其中所表露出来的姿态与决心,必将通过那些商人官员的嘴巴传出去,传到明家主事人的耳中。
马车离开夏宅后,并没有急着回华园,而是往北城驶去,苏州北城多是江湖好汉,所以车旁的护卫们也紧张了起来。
“后天是什么日子?”三皇子睁着纯良无害的双眼,问着范闲。
范闲应道:“夏栖飞入苏州府衙,状告明家阴夺家产一事。”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刑房与遗书
安静的苏州长街上,清晰响起的马车车轮声掩盖住了车中的一声惊呼。
三皇子一惊之后说道:“这官司还能打?”
“为什么不能打?”范闲微笑道:“打不打得赢再一说,但打是一定要打的。”
三皇子毕竟只有九岁,还是个小孩儿,听着这事儿就来了兴趣,说道:“先生,到时候咱们去瞧热闹吧,听说夏栖飞的亲生母亲……就是现在的明老太君活活打死的。”
范闲叹了口气:“打的是家产官司,又不是谋杀旧案,扯的只是庆律文书上面的条文,没什么意思。”
三皇子好奇道:“先生,没成算?”
“没。”范闲苦笑着摇摇头:“如果这都有成算……那何苦还做那些手脚?只求将时间拖着,拖的越久越好。”
三皇子闷闷不乐地坐回了椅上,看着四周往后掠去的陌生街景,下意识问道:“这时候不回华园,是去哪里?”
范闲望着他说道:“陛下让殿下随我学习,殿下也一直用心,既然今日殿下也随臣出来了……就顺路去学一下您将来一定需要学习的东西。”
三皇子一怔,不知道范闲说的是什么。
马车由西城至北城,却没有进入那些汉子们常年盘崌的所在,反而是悄地声息地沿着一条巷子转向西面,借着夜色的掩护。与身后启年小组成员们地暗中警戒。摆脱了可能有地跟踪盯梢,消失在了苏州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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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一处民宅外停了下来,这里地势僻静,极难被人注意。高达从驾位上下来,手掌握住身后长刀之柄,冷漠而细致地观察了一阵后,握拳示意安全,范闲才牵着三皇子的手下了车。
如今留在范闲身边的六处刺客们都在养伤。唯一完好的二人,范闲也不舍得再让他们出生入死。所以目前的人身安全,全部交给了虎卫和启年小组负责,做起事来显得愈发的小心。
沿着安静的门洞往里走着,三皇子心里觉得有些发毛,四周一片黑暗,鼻子里却能闻到一丝火烟的味道。这种感觉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小孩子下意识里抓紧了范闲地手掌。
入屋,转到另一个房间,却是一间卧房,房中一应用具皆在,大床妆台……甚至床上还有一对夫妇正在睡觉!
三皇子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发出声音来。心想这玩是的哪一出?范闲微微一怔,回头看了领路地监察院官员一眼。
那名官员面色不变,径直走到床边,一拉床架上的挂钩,只听得咯喇一声。床的上头那面布帷缓缓拉开,露出一条斜斜向下的道路。然后比划了一个请的动作。
在他做这一切的过程之中,床上那对夫妇只是往里挪了挪,并没有任何任何反应,看也没有看床边地人一眼,就像是瞎了聋了般,又像是范闲这一行人都像是幽灵一样。
范闲看着这一幕,不由苦笑起来,挠挠头,总觉得很像前世看过的某种小说,没有想到如今却在自己的眼前成为了事实。
这间民宅,自然就是监察院四处放在苏州城里的一个暗寓。
……
……
到了此时,三皇子自然知道今天来的是什么地方,牵着范闲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地下通道里走去,心里打着鼓,颤声说道:“老师,虽然学生是皇子,但是依朝中规矩,学生是没有资格知道监察院暗寓地。”
范闲笑道:“每个州城里都有三到五处暗寓,又不是什么出奇事务,至于规矩,有我在这里,没人能说什么。”
他是监察院提司,在陈萍萍那封手书之后,他便拥有了监察院绝对至上的权力。
听到范闲这般说,三皇子略放了些心,在那些幽暗灯光的衬映下,继续往前行进。其实监察院四处在苏州城的寓所并不是最大的,但却是最隐秘地,下行不多久,便到了一间密室。
室内灯光宁静动凝火,昏暗映照着有些逼仄的房间,房间里生着一炉炭火,两把烙铁,几盒药物,几把长凳,十几枝或长或短、形状各异地金属尖锐物。
正是逼供的标准配制,尤其是配上刑架上面那两个奄奄一息、血肉模糊的人,更是清楚无比。
范闲嗅着这股熟悉亲近的气息,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感觉三皇子的手握的更紧了,心里不由笑了笑,这小孩子在宫中京都中行事阴险,但毕竟还是小孩儿,哪里真正见过这等屠场一般的场景。
正在逼供的四处官员,因为热的缘故,已经脱了衣服,赤裸着上身做事,见着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忽然来到了暗寓,唬了一跳,赶紧匆忙地四处找衣服穿。
范闲挥手止住他们的举动,说道:“继续做事……问的怎么样了?”
一名官员正穿了一个袖子,狼狈不堪地走到屋角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拿了几张纸过来,正是逼供所得。
范闲拿着看了一眼,不由皱起了眉头,正是因为自己一直记着君山会的事情,所以为了抓紧时间,今天亲自来看审问的情况,没料到已经是好几天过去了,依然没有太大的进展。
被监察院抓获,并且一直上手段的两个人……正是三月二十二日夜间,在江南居前刺杀夏栖飞的两只如燕子一般的刺客!
当日,这两名刺客中了六处剑手地毒。见机极快。便想逃跑,但没料到途中却被海棠给打昏了,事后范闲这边自然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并且藏到了一个暗寓之中,严刑逼供,就是想知道一点君山会地内情——对于监察院来说,君山会实在有些神秘,而连监察院都没能掌握的势力。由不得范闲担心起来。
一个松散的组织?却能把庆庙的二祭祀当棋子?
范闲皱眉看着下属们逼供的成果,这两名刺客是江南一带出名的杀手。武功高强,行事阴辣,不过似乎却对君山会的了解不多,只是被明家用银子买来行事。
“弄醒他们。”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一名官员拿了一个小瓶子凑到刑架上的二人鼻端,让他们嗅了嗅,只见那二人一阵无力地挣扎。肌肉一阵扭曲,身上伤口中的鲜血再次渗了出来,人也醒了过来。
两名刺客强行睁开眼眸,迷离地眼神中透着恐惧,早已不复最开始被擒获时的硬气,看来这几天被监察院四处的酷吏们折磨的不善。
范闲与三皇子坐在了那张并不怎么干净的长凳上。范闲翻着手中的纸,轻声问道:“你们嘴里说地周先生……和君山会有什么关系?”
两名刺客知道监察院的手段,既然不准备当烈士,当然要抢着回答,嘶着声音吼道:“大人。周先生是君山会的帐房,至于在里面具体做什么。小人真的不知道。”
范闲略感诧异地抬起头来:“周先生难道不是明家的大管家?”
一名刺客颤抖着声音说道:“小人也只是偶尔有一次听到的,关于君山会,我真地就只知道这一条。”
“熬了几天,两位还挺有精神,看来并没有受太多苦头。”范闲摇了摇头。
两名刺客的眼中都闪过一抹绝望的神色。
监察院的官员,又开始用刑,进行如此毫无美感却又重复无趣的工作,刑房之中惨嚎之声此起彼伏,凄厉无比,却没有办法传到地面上去。
范闲没有去遮三皇子地双眼。
三皇子看着这一幕,脸色惨白,却强行控制自己的头颅没有转向一边,只是看着这血淋淋地一幕,忽然感觉自己腹中的食物,有些不受控制地想往喉外涌去,胸口郁闷不已。
范闲自怀里取了盒药膏,用食指尖挑了一抹,细细擦在三皇子的鼻子下面,轻声说道:“君山会的事情,已经禀报了陛下……对方的胆子竟然如此之大,殿下便能明白,对方拥有何等样的胆子,对于如今的敌人,将来的敌人,有些手段我们必须学会,但是……绝对不能陶醉其中。”
三皇子知道范闲在教自己什么。
那边厢,刺客们胸上的鲜肉已经混着血水,化作了铁板之上滋滋作响的焦糊肉团。
“不能将用刑、酷吏……看成维护朝廷统治的无上良方,可不能对这种手段产生依赖性。广织罗网,依然有漏网之鱼,严刑逼供,却依然不能获得所有需要的信息。”范闲平静说道:“御下之道,宽严相济,信则不疑,疑则坚决不用,以宽为本,其余的,只是起铺助作用的……小手段。”
三皇子鼻子里钻进一股极清凉的味道,稍去恶意,也听明白了范闲的意思,对于明青达和夏栖飞两人区别极大的态度,很清晰地说明了范闲信则不疑,疑则坚决不用的做事方法,而今夜前来观刑,是要让自己明白,不是所有的强力手段都能奏效。
……
……
“能问出明家也算不错。”范闲对下属们安慰道:“把供纸处理好,把这两个人的伤养好,将来有用的。”
离开这间监察院四处扎在苏州城的暗寓之后,范闲的心情有些沉重,他起初是期望能够追寻到君山会的踪迹,没料到这两名刺客却是问不出什么,只好顺路教了三皇子一些事情,其实只是为了掩饰他自己某种无助的尴尬罢了。
坐在回华园的马车上,他细细想着。监察院毕竟是陛下的特务机构。有很多事情不能光明正大地做,所以从机构组织上来说,有先天地局限性,比如人数就不可能太多……以至于如今远在江南重镇,虽然一向是四处的重要监察地域,但人手依然显得相当不足。
要想调查君山会这样一个在云上飘着的神秘组织,如今监察院在江南的力量,远远不够。
在这一刻。范闲很希望小言能够在自己的身边,只是他也明白。言冰云如今执掌四处,是不可能轻易出京,而且自己直属的一处大部分工作,也需要言冰云帮邓子越拿主意。
哪怕王启年在,或许事情都会轻松许多。
他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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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继美不止将华园双手送给了钦差大人范闲,也将园子里的下人仆妇厨师都留了下来。经过监察院的检查之后,确认了这些人地干清,范闲便没有拒绝这份好意。
于是乎,思思除了贴身的一切事情之外,开始享受少奶奶地待遇,虽然她自己有些不适应。但也没办法。而范闲在下江南的路上所买的那几名可怜的小丫头,也没有机会做些什么粗活,真正如大户人家的大丫环一般养了起来。
尤其值得称道的,乃是杨继美留下地那厨子,水准之高。简直可以让宫中的御厨汗颜。每日三餐翻着花样地弄,竟让范闲都舍不得出门一品江南美食。而是甘心留在园中。
思思最是喜欢这个厨子,三皇子自然最是痛恨这个厨子。
这日晨间,范闲、海棠和三皇子正围着小桌喝着老玉米混着火腿丁加西洋菜熬出来的粥,这粥颜色着实不怎么漂亮,但几般完全不相配的味道混在一处,却是极为鲜美怪异,范闲连喝了三碗,以至于旁边盛粥的思思都有些来不及了。
正此时,打院外行来几人,由一名虎卫陪着往里走。那几人来到庭间,看着围桌而坐的范闲与三皇子,又看了一眼海棠,不由一惊。
范闲看着这迈槛而入地几人,心中更惊,来的人是桑文与邓子越,桑文姑娘本来就已经下江南来帮自己,只是邓子越不在京里守在一处,跑江南来做什么?待范闲看清楚两人中间站着的那人,更是骇的下意识里站了起来,惊呼道:“大宝!你怎么来了?”
不错,那位在桑文与邓子越之间漫不在乎站着,神情痴呆,有些畏缩四处看着的大胖子……不是大宝还是谁?沸腾文学shuyay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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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唬地赶紧走上前去,一手抓着自己大舅哥的手,一面问着邓子越:“怎么回事?婉儿呢?”
邓子越面色疲惫,苦笑说道:“夫人最近身体不大好,所以暂时缓些下江南,只是……这位舅少爷听着要来见你,所以在家里
一直闹,尚书大人就派下官将这位舅少爷带来了江南。”
“胡闹。”范闲叹息道,紧接着却是心头一紧,着急问道:“婉儿身体不大好?”
“噢,没事。”一脸温和笑容地桑文姑娘,两颊的肉肉还是那么可亲,回道:“郡主大约是受了风,有些乏,养两日就好了。”
她从怀里取出两封信递给范闲,说道:“这是给大人的信。”
范闲接过来一看,是父亲是婉儿写的,也来及看,先放在了怀里,恼火说道:“父亲这是什么意思?江南如今正乱着,怎么把大宝送了过来?”
这时候,大宝忽然咧嘴一笑,揪着范闲的耳朵说道:“小闲闲,这次捉迷藏,你躲了这么久……真厉害啊。”
捧着粥碗,好奇盯着门口的三皇子,发现一向可怕的范闲,居然在这个大傻子面前如此……再也忍不住了,噗哧一声,将一直含在嘴里的那口粥喷了出来。
邓子越尴尬地笑了笑,赶紧和桑文上前给三殿下行礼,看也不敢看范闲的狼狈模样,想必这二位路上也被这位大宝哥闹腾的不善。大宝既然来了,这一路上肯定少不了服侍的人,思思明事儿,赶紧出园去安置那些人手。而范闲也终于将大宝安抚了下来,先将他安置到后园住下。又让那些成天没事儿做的小丫环去陪他磕瓜子儿。这时候前厅才安静了下来。
海棠起身微微一礼,便离开了前厅,她知道范闲肯定与邓子越有许多话要讲。
邓子越入厅之后,便似没有见到这位村姑一般,但对方主动向他行礼,他还是得赶紧还礼。
坐到了桌上,范闲皱眉说道:“昨夜我便在想,身边如今确实是少人。你来也好,只是京里怎么办?”
“京里小言公子看着。收到您发回京地院报之后,院长大人派我带了些人过来帮忙。”邓子越解释道:“再说您要准备地那件东西,二处和三处忙了几个月才做好,我干脆就顺路送了过来。”
范闲摇头道:“我以为别人就送来了,没想到是你。”
他看了一眼身边正在喝粥偷听的三皇子,咳了两声。请这位小爷出去。
三皇子有些闷闷不乐地离开后,范闲皱眉说道:“先前进来的时候,为什么表情那么奇怪?”
邓子越往四周望了一眼,苦笑着说道:“离京的时候,京都里传的太凶……都说您与那位北齐圣女海棠姑娘出则同行,坐则同席。卧则……朝里议论不堪,而且大人如今执着内库,总要避些嫌隙,朝中那些官员正准备借此事攻击大人……属下没想到今日一进华园,便看见那位姑娘。才知道传言是真,不免有些担心。”
“卧则同床?”范闲冷笑道:“也亏那些人想的出来。这事不谈也罢,把你带的东西给我看看。”
邓子越很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一个扁盒子,递到了范闲的手里。
范闲掀开盒盖,细细地端详着安静躺在盒中间地那张纸,那张纸略泛白黄之色,纸张边缘微卷,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而纸上的字迹有些歪扭,看来写字之人,其时已近油尽灯枯之时。
“做地不错。”范闲皱眉道:“虽然这封遗书仍然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这个家产官司要拖下去,就是要靠这个了。”
邓子越回禀道:“大人放心,二处三处一起合作,参考了无数张当年明家先主的字迹,用的也是如今极难找到的当年旧纸,加上做旧的工艺,与细节处的讲究,应该没有人能看出来是假地。”
“明家人当然知道是假的,真的那份早就毁了。”范闲笑着说道:“以假乱真,咱们这院子里的专业人士果然不少,日后去做做假古董生意,想来也能挣不少银子。”
“待会儿给夏栖飞送过去。明日开堂审案,这封遗书一扔那儿……苏州府只怕也要傻眼才是。”
针对明家的调查一直在继续,却一直没有什么成效,一方面是明家抹平痕迹的功夫太深,一方面是江南官场之中有千丝万缕地关系在保护着对方,而苏州府,自然也是其中的一环,范闲虽然没有办法把苏州府直接掀掉,但用一封“密制陈皮遗书”让江南路的官员们心惊肉跳,还是很容易办到的事情。
待花厅内只剩下自己一人的时候,范闲才取出怀里地两封信,先是粗粗扫了一遍,然后仔细看着,婉儿的信里基本上说地是京都闲事,偶尔也会提到宫里的情况,只是用语比较晦涩。
妻子在京都,有一椿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帮范闲在第一时间内,了解到宫中的风向会往哪边吹去。
长公主回了广信宫,二殿下安静地回到了舞台之上,太子的动向最是隐秘,老太后似乎对范闲在江南的嚣张有些不满意。
最奇怪的是,皇帝还是平静着,这个……天杀的皇帝,把天下弄这么乱,对他有什么好处?他的信心到底来自何处?
范闲叹息着,手指轻轻搓摩着带着一丝香味的信纸,忽然间对婉儿的想念就涌了上来,数月不见,他知道妻子在京都里,也是在为自己担心以及筹谋着。
等将父亲的来信看完之后,范闲终于明白了大宝下江南的目的。
范尚书在信中叮嘱范闲,应该找个时间,送大宝去梧州,辞官后的相爷林若甫避居梧州,也是有许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了,而范闲送大宝去梧州,自然也可以顺势拜访一下自己那个老谋深算的老丈人。
这个借口很好,皇帝都没办法反对。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家产官司
苏州府今天有件大八卦发生,爱好热闹又不怎么畏惧官府的苏州市民们早就得了消息,一大早就涌到了府衙门口,一面议论着,一面等待着。
众人议论的,自然是近日来在苏州城传的沸沸扬扬,已经渐渐吸引了整个江南目光的那件事情——明家家产之争。
谁也没有想到,当年早就应该病死了的明七公子,忽然又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而且摇身一变,成为了江南水寨的统领,黑道中的著名人物,而且经由内库一事,这位明七公子身份再变,成为负责打理内库北路行销的皇商。
不过不论他的身份怎么变,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乃明家后人的身份。今日夏栖飞入苏州府禀上状纸,要打家产官司,不知道明园里住着的那些人们会做怎样的反应。
而明家富可敌国的家产,究竟会落到谁的手上?
在绝大多数人的心中,其实还是偏向明家的,一来是因为明家对自己的黑暗面遮掩的好,在江南士绅百姓心中营造了一个极为清明的形象。二来明青达乃是明家长房长子,就算夏栖飞真的是明家七子,依照庆律以及千古以来的成例,家产自然应该归嫡长子继承。
更何况,谁又能证明夏栖飞真的就是明青城?
此时苏州府衙外热闹着,衙内却是紧张无比,苏州府知州头痛不已地半伏在大案之上。有气无力对身边的师爷哀叹道:“说说。今天可怎么办?”
明家百年大族,不知道与江南官场有多少联系,根本早就撕扯不开,如果明家出了事情,只怕江南一小半地官员都要跟着赔进去,而像苏州府这种重要位置,明家更早就把对方喂饱了。今天夏栖飞要入禀打家产官司,苏州知州当然要站在明青达和老太君地立场上考虑问题。可是……夏栖飞的身后是钦差,也不是知州大人敢得罪的人物。
师爷也是满脸惶恐。急的在地上团团转,忽然间他立住了身形,将纸扇在手中一合,发出啪的一声。
“大人,该是做位清官的时候了。”师爷的眉心挤成难看的肉圈,咬着牙说道。
苏州知州一慌。大怒说道:“这是什么屁话?难道本官往常不是清官?”说完这话,想到某些事情,知州大人忽然泄了气,说道:“这是明家地事情,本官也不好置身事外,毕竟往年也是靠了老太君。本官才坐到了这个位置。”
师爷知道老爷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赶紧凑上前去说了几句,压低声音解释道:“老爷,您看明家这两天可有人来说过什么?”
苏州知州一愣,想了想后奇怪说道:“对啊。明家一直没有派人来与本官通通气。”
师爷阴笑道:“如此看来,明家自然是胸有成竹。知道这官司不论怎么打,夏栖飞地手里有什么东西……明家这庞大的家产依然只可能归明老爷子拿着……既然明家都不担心,自然是有必胜的信心,老爷又何必替他们着急?”
苏州知州微微低头,用极低的声音问道:“那依你说,本官应该如何做?”
这位师爷专攻刑名,对庆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刷的一声打开折扇,傲然说道:“不管夏栖飞能不能找到当年老人,证明他自己地身世,就算他真的是明家七子,依庆律论,这家产也没有他的份儿。老爷既然两边都不想得罪,而明家如今有庆律保护,那您还愁什么?今日只需禀公办理,依庆律判案……想必钦差大人也不好怪罪你。”
这震惊江南的案子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苏州知州皱眉想了许久,觉得似乎只有依这法子。禀公办案,依律定夺,自己可以不得罪范闲,又可以默看明家成功,还可竖起官声,似乎是个三赢的局面。
想到此节,这位知州大人终于放松了下来,长舒一口气道:“便是如此,不动便是动。”
正此时,府衙外的那面破鼓咚咚响了起来。
知州一皱眉,骂道:“这姓夏地水匪还真是着急。”话是如此说着,他却不敢怠慢,整理官服,堆起威严之中夹着慈祥的笑容,走出了书房,往公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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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公堂之上,只听得府外是喧哗一片,一阵杀威声起,才将外面的苏州市民鼓噪的声音压了下去。
知州大人眯眼望着堂下,有些意外地发现,今日夏栖飞是一个人来到公堂之上,身边并没有带着其余的人,看来钦差大人也没有派人来襄助夏栖飞。
“堂下何人?”
“草民夏栖飞?”
“有何事入禀?”
夏栖飞微一沉默,有些走神,一时忘了应话。他今天穿着一身纯青地棉袍,下巴上的胡须刮地精光,露出青青的皮肤,看着悍气十足,精神百倍,露在袖口外的双手有些微微颤抖,看来今日之事,对于这位明七公子的意义确实极大。
知州大人有些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傲立堂间,对于自己的权威是个不小的挑战,而且竟然当着本官的面,居然……不跪!
他正准备发飚,却发现袖子被师爷扯了一下。
师爷轻声说道:“范……范……小事情就别管了。”
知州一惊,一想也是,计较这些小处做什么?
恰在此时,夏栖飞终于沉声开口了,只见他一抱双拳。朗声说道:“草民夏栖飞。本姓明,名青城,乃是苏州明家明老太爷讳业第七子,自幼被悍妇逐出家门,颠沛流离至今,失怙丧家,今日不得已入衙堂,便是状告苏州明家明老太君及长房家主明青达勾结匪人。妄害人命,夺我家产……请青天大老爷为小民讨回公道!”
此言一出满院大哗。都知道今天夏栖飞是来抢家产的,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一开口就直指明老太君和明青达当年曾经想阴害人命,字字诛心,而且在言语中更是悍妇匪人连出,一点不留余地!
衙外地百姓们都哄闹起来。在他们地心中,明老太君乃是位慈祥老妇,这些年来不知道做了多少善事,怎么和悍妇扯的上关系?
其实这些人的心里也隐隐猜到,明家七公子当年离奇消失,只怕和明老太君与如今的明家主人明青达脱不开干系……但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事情。相信已经说服了自己的事情,所以对于明青达这个指控都报以嘘声。
苏州知州也皱起了眉头,厌恶说道:“兹事体大,言语不可谨,状纸何在?”
夏栖飞从怀里取出状纸。双手递给下堂的师爷转交。师爷将状纸递给知州大人后,两人凑一处略微一看。便感觉心头大惊,这篇状纸写的是华丽锐利,字字直指明家老太君,而且极巧妙地规避了庆律里关于这方面地规矩,只是一味将字眼扣在当年明老太爷的遗嘱之上,而关于夏栖飞这些年来地可怜流离生活,可是不惜笔墨,令睹者无不动容。
知州大人动容,心里却是暗自冷笑,双眼一眯,想着这等文章用来做话本小说是不错,可用来打官司,却没有什么作用了。
他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夏栖飞,你可有实证呈上?”
夏栖飞满脸平静说道:“明家之人没有到,大人何必如此心急?”
看着夏栖飞平静自信的神色,知州大人皱起了眉头,心想难道对方手里真有什么致命武器?他略一沉吟,与师爷商量了两句,便差人去请明家的人前来应讼。
依庆律旁疏格式注,此等民事之讼,本不需要被告一方来人应讼,但今天争的事情太大,双方背后的势力太大,在江南一带造成的影响太大,苏州知州也不敢太过托大,反正知晓明家肯定不会置身事外,所以才会差人去请。
果不其然,衙役前脚出去,明家地人后脚就跟着进来,看来明家早就准备好了应讼之人,只等着打这必胜的一仗。
看见来人,苏州知州又皱了皱眉,寒声说道:“来者何人?”
那位翩翩贵公子微微一笑,欠身行礼道:“明兰石,向大人问安。”
这位明家少爷当然知道苏州知州这时候是在演戏,要在市民之前扮演那位刚正不阿的角色,才会说话如此冷淡,平日里这位知州在自己面前可是要亲热的多,不过这几日明家分析之后,认定这家产官司是必赢的局面,所以明兰石明白苏州知州的想法,并不怎么介怀。
“嗯。”苏州知州说道:“明老爷子近日身体不适,你身为长房长孙来应此事,也算合理,来人啊,将状纸交与明兰石一观。”
师爷将状纸携了下去,没料到明兰石竟是不接,反是微笑行礼道:“大人,我明家不是好讼地恶人,所以不是很明白此中纠结,故请了位讼师相助。”
他说完这句话后,往旁边看了一眼,所谓“好讼之恶人”自然是针对站在一边的夏栖飞,夏栖飞也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去看自己的大侄子一眼。
随着明兰石的说话落地,打后方闪进一人,双手接过师爷递过来的状纸,讨好一笑。
苏州知州与师爷一看此人,本有些悬着地心马上放了下去,这位讼师姓陈名伯常,乃是江南一带最出名的讼师,或者说是最臭名昭著地讼棍,与州府极为相得,此人打官司,向来可以将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男的说成女的,巧舌如簧,手拈庆律走天下。还从来没有输过。
今日明家搬了这位陈伯常出马。又有庆律关于嫡长相承的死条文保驾护航,这家产官司是断不会输了。
陈伯常捧着夏栖飞地状纸细细看着,唇角不由露出一丝鄙夷轻蔑地冷笑,将对方,甚至将对方身后的钦差大人都看轻了几丝,他清了清嗓子,轻佻笑道:“好一个感天动地的故事……只是不知道……夏头目这故事与明家又有何干系?”
这位讼师称夏栖飞为夏头目,自然是要影响舆论。让旁听的市民们记起,这位夏栖飞乃是河上湖上杀人如麻的黑道首领。
夏栖飞面无表情。说道:“讲的都是明家这二十年的故事,你说与明家有什么干系?”
陈伯常忽而冷笑两声,讥讽道:“夏先生真是可笑,你说是明家的故事,便是明家地故事?你说自己是明家七爷便是明家七爷?”
他对着堂上的苏州知州一拱手笑道:“大人,这案子太过荒唐。实在是没有继续地必要。”
苏州知州假意皱眉道:“何出如此孟浪言语?”
陈伯常笑道:“一点实据也无,便自称明家七子……大人,若此时再有一人自称明家七子,那又如何?江南世人皆知,明家老太爷当年一共育有七子四女,第七子乃小妾所生。自幼患病体弱,早于十数年前便已不幸染疴辞世,这如今怎么又多出了一个明家七子?如果任由一人自称明家后代,便可以擅上公堂,诋毁明家声誉。中伤明老太君及明老爷之清名,这哪里还有天理?”
他望着夏栖飞微笑说道:“当然。如今大家都知道,夏头目也不是寻常人……只是在下十分好奇,在内库开标之后,夏头目便弄出如此荒唐的一个举动,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不能告人的险恶用心?”
这位江南最出名的讼棍浑然觉得今天这官司打的太无挑战性,所以一上来就猛攻,大发诛心之论,望着夏栖飞摇头道:“没证据,就不要乱打官司,没证人,就不要胡乱攀咬……夏头目,你今日辱及明家名声,稍后,定要告你一个诬告之罪。”
当年亲历明老太君杖杀夏栖飞亲生母亲,将夏栖飞赶走之事的人,在这十几年里早就被灭了口,夏栖飞手头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证据以及证人,所以明家十分自信。
……
……
而就在这个时候,苏州府衙地外面传来了一道滑腻腻、懒洋洋,让人听着直起鸡皮疙瘩的声音。
“谁说没证据就不能打官司?谁说没证人就不能告谋杀?”
“庆历元年,定州小妾杀夫案,正妻无据而告,事后于马厩中觅得马刀,案破。”
“刑部存档春卷第一百三十七档,以南越宋代王之例,载明民事之案为三等
,事涉万贯以上争执,可不受刑疏死规,不受反坐,无需完全举证……”
“明家家产何止万贯?”
“有两例在前,这官司为何打不得?”
“证据这等事情,上告之后,自有官府查现场,搜索罪证,你这讼棍着什么急?”
“更何况……谁说夏先生就没有证据?”
那位自衙外行来之人一身儒衫,手执金扇,招摇无比,嚣张无比,一连串的话语,引案例,用刑部存档所书,虽然略嫌强辞夺理,却也是成功无比地将明家咄咄逼人的气势打压了下去,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苏州知州微怒捋须道:“来者何人?不经通传便妄上公堂!来人啊,给我打!”
穿着儒衫地那人一合金扇,插入身后,对着堂上拱手恭敬一礼,说道:“大人,打不得。”
说完这句话,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在空中摇了摇,嘻皮笑脸说道:“晚生与这位陈伯常先生一般,也是讼师,只不过乃是夏栖飞先生所请的讼师,先前来的晚了,还请大人告饶此罪,容我以完好之身,站于堂上与明家说道说道……这案子还没有审,大人就将一方的讼师给打昏过去……这事儿传出去。只怕有碍大人清名。”
众人一愣。这才知道原来来者竟是夏栖飞地讼师。
夏栖飞苦笑着,心想钦差大人怎么给自己派来这么一位胡闹气味太重地讼师。
苏州知州被这讼师的话憋住了,气地不行,却又不敢真的去打,不然在钦差大人那边不好交待,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说不出话,那位陈伯常却是双眼一亮,盯着背插金扇的讼师。浑觉得终于是碰见了个牙尖嘴利的对手,略感兴奋。也是将扇子往身后一插,开口说道:“阁下先前所举两例,乃是特例,尤其是刑部春档注,只为京中大理寺刑部参考,却向来不涉地方审案之判。”
那人摇头说道:“不然。大兴四年,时任苏州评事的前老相爷林若甫,便曾依此春档注判一家产案,何来不涉之说?”
陈伯常心头一紧,对方所说的这个案例自己却是没有任何印象,要不然是对方胡说。要不然就是对方对于庆律以及判例地熟悉程度……还远在自己之上!
只听那人继续微笑说道:“伯常兄也不要说什么庆律不依判例的话,判例用是不用,不在庆律明文所限,全在主官一念之间。”
他举手向苏州知州大人讨好一礼,苏州知州却是在心里骂娘。知道一念之间四个字,就把自己逼上了东山。这家产案子不立也是不成了。
这个讼师究竟是谁?陈伯常与明兰石对视一眼,都感到有些奇怪,江南哪里来了这么一位还无耻地讼棍?
苏州知州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敢请教,这位先生究竟姓甚名谁?”
夏栖飞也看着自己的讼师,只见这位讼师一拱双手,笑道:“学生宋世仁,沗为京都讼师行会理事,刑部特许调档,今日特意前来江南,为的便是有这荣幸参与史上最大的家产之案。”
宋世仁!
苏州知州马上有想逃跑的念头,明兰石也感觉到嘴巴发干,而那位陈伯常更是眼睛都直了!
宋世仁是何许人?京都最出名的大状,或者说是整个庆国最出名地大状,陈伯常的名声只是行于江南,这位宋世仁却是全天下出了名的聪明刁滑难惹,自出道开始,仗着自幼研习庆律,不知道让多少官员颜面无存,多少苦主凄苦流泪。
宋世仁的大名恶名,就连苏州城的百姓都听说过,此时听见他自报名号,府衙外就像开锅一般闹腾了起来,都知道今天这戏更好看了。
明兰石担忧地望了陈伯常一眼,陈伯常在稍许慌乱之后,就恢复了平静,双眼微眯,体内骤然爆发了强大的战意,冷笑说道:“少爷放心,本人打官司还从来没有输过,但他宋世仁却是输过地!”
……
……
只是这位陈伯常似乎忘记了很重要的一点,宋世仁这一辈子唯一输过的官司……就是上次京都府审司南伯私生子黑拳打郭保坤一案……宋世仁只输给过范闲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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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要打家产官司,当然首先要确认的就是夏栖飞的真实身世,他究竟是不是明老太爷生地第七个儿子。
对于这一点,陈伯常的立场站地极稳,对方如果不能证明此事,其余的事情根本不屑去辩,如此才能不给恶名在外宋世仁抓住己方漏洞的机会。
苏州知州也皱眉要求夏栖飞一方提供切实的证据,以证据他的身份。
宋世仁此时已不如先前那般轻松了,对着夏栖飞摇了摇头,便请出了己方的第一个证人。
这个证人是一个稳婆,年纪已经很老了,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走到堂上气喘吁吁地证实,当年就是自己替明老太爷那房小妾接的生,而那名新生的婴儿后腰处有一块青色的胎记。
夏栖飞当庭解衣,腰后果然有一块青记。
陈伯常皱着眉头,咬牙低声对明兰石说道:“为什么昨天没有说这件事情?”
明兰石的牙齿咬的脆脆地响,无比愤怒低声说道:“这个稳婆……是假的!当年那个前两年就病死了!”
陈伯常哀叹一声,就算知道稳婆是假的,己方怎么证明?那个稳婆看着糊涂,却在先前的问答之中,将当年明园的位置记的清清楚楚,明老太爷的容貌,小妾的穿着,房屋都没有记错,在旁观者看来,这个稳婆真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监察院造假果然厉害!
第一百二十章 和谐无比的那张纸
明家自然不会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稳婆就乱了阵脚,陈伯常也是位善辩之人,揪着胎记年日已久,稳婆年迈,所证不可尽信这几条猛烈地攻击,反正不可能就这么认了帐。
夏栖飞的身世,只有这些虚证,总是不成,更何况苏州府的知州大人以及江南路的官员们,本身就是朝向明家一方。
宋世仁勃然大怒,心想这江南的人果然都是些刁民,自己辛苦万分才“设计”了这么个稳婆,对方居然使赖不认帐,只是看堂上那位苏州知州的神情与说话,宋世仁也清楚,事涉明家家产一事,己方的证据确实偏弱了些,说服力大为不足。
不过宋世仁的底气十足,发现苏州府暗中的偏向,而且不怎么肯采信自己的辩词,不免用起了自家那张令人生厌的利嘴,对着明家大肆贬低,暗中也刺了苏州府两句,话中不尽揶揄讽刺之辞,反正他是京都名人,也不在乎江南望族的手段,仗着有小范大人撑腰,自然胆子大的狠。
明兰石、陈伯常并堂上的苏州知州也并不着急,笑眯眯地看这位天下出名的讼棍表演,听着那些口水在堂上飞着,虽然心里恨死了这厮,却硬生生憋着。
“这位宋先生,要证明夏栖飞乃是明老太爷当年七子,你可还有其它证据?”苏州知州在袖中握了握拳头,皱着眉头说道。
“大人。先前那稳婆明明记的清楚。为何不能当证据?”宋世仁双脚不丁不八,高手一般站在堂上。
“哎,宋兄这话就说地不妥了。”陈伯常在旁边一揖礼道:“那老妪行动都已不便,双颊无力,已是将死之人,这老都老糊涂了地人,说的话如何做的准?更何况当年明家摆设她确实记的清楚,可是谁知道是不是有心人将当年的事情说与她听……再让她记住前来构陷?”
宋世仁双眼微眯。说道:“好一个无耻地构陷。”
陈伯常微怒,心道你们连这般无耻的事都能做。难道本人连说都不能说?
宋世仁也懒怠再理他,直接对堂上问道:“大人,难道您也是这般说法?”
堂外的百姓们已经大约信了夏栖飞的身世,毕竟那位稳婆地表演功力实在精湛,此时围观群众们瞧出苏州知州老爷和明家大约是要抵死不认,有些好热闹的便起着哄。
但大多数人还是沉默着。毕竟他们在心里还是偏向着明家。尤其夏栖飞地身后似乎是来自京都的势力,江南百姓们很忌讳反感这种状况。
苏州知州老脸微红,知道这抵死不承认稳婆供词确实不妥,但看着明兰石的眼神,知道也只有这样硬撑下去,清了清嗓子说道:“那名稳婆确实年老糊涂。这采信之权总在本官手中,若是一般民案,便如宋先生所论也无不当,只是先生先前也提到,刑部归三等。这明家家产之事,毫无疑问乃一等之例。若无更详实可靠的证据,本官委实不能断案。”
宋世仁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眉头微皱,装成失望模样,尖声说道:“大人!这可不成!事已久远,又到哪里去找旁的证据?我已找来人证,大人说不行,那要何等样地证据?”
苏州知州心头微乐,心想你这宋世仁再如何嚣张出名,但在公堂之上,还不是被咱们这些官老爷揉捏的面团,不管你再提出何等人证,我总能找着法子不加采信,此时听着宋世仁惶然问话,下意识说道:“人证物证俱在,方可判案。”
宋世仁不等他继续说下去,双唇一张,连珠炮似的话语就喷了出去,:“大人?何人判案?”
“自然是本官……”
“既是大人判案,敢问何为物证?”宋世仁咄咄逼人,不给苏州知州更多的反应时间。
苏州知州微愣,欲言又止。
宋世仁双手一揖,双眼直视对方眼睛,逼问道:“究竟何为物证?”
苏州知州被他的气势唬了一跳,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自己在考律科时候的场景,下意识应道:“痕迹,凶器,书证……”
“书证?好!”宋世仁双眼眯地弯了起来,大赞一声,说道:“大人英明。”
苏州知州再愣,浑然不知自己英明在何处,迟疑开口问道:“宋先生……”
宋世仁依然不给他将一句话完整说完的机会,极为急促问道:“大人,若有书证,可做凭证?”
“自然可……”
宋世仁再次截断:“再有书证,大人断不能不认了!”
苏州知州大怒点头道:“这是哪里话,本官也是熟知庆律之人,岂有不知书证之力的道理,你这讼师说话太过无礼,若你拿得出书证,自然要比先前那个稳婆可信。”
这句话一出,苏州知州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为什么自己忽然间变得这么多话?他下意识往堂下望去,只见明兰石与陈伯常惊愕之中带着一丝失望,而那个叫做宋世仁的讼师,则满脸得意地坏笑着。
……
……
宋世仁连番截断苏州知州的话,将他思忖好地应对完全堵住,然后最后才突然放了一个口子,几番挑拔,让这名知州大人顺着他的意思,在举证之前,便抢先在众人面前确认了书证地重要性,免得呆会儿再次出现不认帐的无耻场景。
这其实只是辩论上面很浅显的心理手段与语言功夫,就像用一根香肠在狗的面前不停晃。却始终不肯让它快意地吃上一口。等着最后,你塞一根香蕉过去,那狗也会大喜全部吃光,而忘了自己本来是想吃香肠而不是香蕉,。
陈伯常发现知州老爷上了宋世仁地当,心里暗自叹息。他先前没机会插话打断,因为宋世仁这厮说话着实太快,而且那股嚣张惫赖地口吻确实极易让人动怒。
他与明兰石互视一眼。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感到一丝疑惑。对方究竟手中拿着什么书证……居然可以证明夏栖飞的身世?
苏州知州知道自己被宋世仁玩了一趟,看着那人可恶的笑脸,恨不得命人将他去打上一顿,偏生此时又不能打,只得沉声问道:“既有书证,为何先前不呈上来?”
宋世仁恭敬一礼说道:“这便呈上来。”
知州大人冷笑道:若你那书证并无效力。莫怪本官就此结案。
宋世仁阴笑道:“大人放心,这书证虽老,但它乃是个死物,不会老糊涂……大人就放心吧。”
苏州知州被噎的不善。
……
……
宋世仁凑到夏栖飞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夏栖飞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拿出那东西。看来要证明自己的身世,确实是件极难的事情。
他从怀中取出那个小盒子,小心翼翼地交给了师爷,双眼一直盯着师爷捧着盒子的手,似乎生怕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有谁将这个盒子抢走了。
看着夏栖飞慎重地神色,陈伯常的眉头皱了起来。凑到明兰石耳边问道:“少爷,能不能猜到是什么东西?”
明兰石面色有些疑惑,心想苏州不比京都,并没有出生纸这个说法,那个书证究竟是什么东西?
此时堂上地苏州知州已经打开盒子,他和师爷一道略略一扫,脸色便立刻变了!
明兰石与陈伯常一惊。
苏州知州用有些复杂的眼神扫了明兰石一眼。
宋世仁满脸微笑,平静无比却又将声音提高了八度,朗声说道:“这份书证,便是当年明老太爷亲笔写下的遗书,遗书中言明将明家家产全数留予第七子明青城……这份遗书一直保存在夏先生的手中,这足以证明夏先生便是明家第七子!”
不等众人从震惊之中醒过来,宋世仁话风一转,抢先打了个补丁,望着苏州知州冷笑道:“当然,有些愚顽强项之辈,还可以说是夏先生偶然拣到了这份遗书,所以前来冒充明家后人……只是前有稳婆,后有书证,若还有人真敢这般赤裸裸地构陷……哼,这天下人的眼睛不是瞎的,又不是没有长脑子,我大庆朝上上下下地官员,江南的百姓们,有谁会相信?”
明老太爷的遗书!
公堂之上风势骤变,衙外围观的百姓一阵喧噪,而堂上的明兰石与陈伯常如遭雷击,傻乎乎地呆站着,明兰石满脸震惊喃喃自语道“不可能,爷爷什么时候写过遗书?这一定是假的!”
宋世仁在一旁看着明家少爷皮笑肉不笑说道:“果不其然,有人连看都没看,就开始说是假地了……难不成明少爷是神仙?”
明兰石依然陷入震惊之中,听着宋世仁的话,大怒拂袖道:“这份遗书定然是假的!”
宋世仁听他如此说话,心头略有得意,知道自己最担心的局面没有发生,自己的补丁打地及时,如果对方不纠结于遗书真假,而是如自己先前说言,就是咬定夏栖飞拣到了这份遗书,如今是来冒充早死的明家七公子来夺家产,这才最难应对——对方如果将无耻进行到底——自己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而如今,明家少爷大惊之余,只顾着去说遗书真假,而没有指摘夏栖飞拾遗书冒充……如此一来,只要自己能证明遗书是真地,那么……夏栖飞是明家七公子的事实,就可以得到确认了。
宋世仁轻轻吁了一口气,今日堂上看似胡闹,其实他说的每一句话,所计划的顺序都大有讲究。只有这样。才能将这个困难地局面引向自己希望地方向。
庆国第一讼师,果然名不虚传。
—————————————————————————苏州知州满脸铁青,招手让双方的讼师靠近大案,说道:“书证已在,只是不知真假……”
宋世仁今天是注定不会让这位知州大人痛快,截道:“大人,是真是假,查验便知。何来不知?”
陈伯常毕竟是江南出名的讼师,此时早已从先前的震惊中摆脱出来。知道宋世仁今天用的是打草惊蛇之计,微笑应道:“大人,对方既然说这是明老太爷的遗书,那当然是要查验的,此时明家少爷在场,何妨让他前来一观?”
他转向宋世仁温和说道:“宋先生不会有意见吧?”
“只要明少爷不会发狂将遗书吞进肚去。看看何妨?”宋世仁眯着眼睛阴笑道:“陈兄的镇定功夫,果然厉害。”
“彼此彼此。”陈伯常微笑应道。
苏州知州听不明白这两大讼棍在互相赞美什么,只有宋世仁与陈伯常两人清楚,既然是打家产官司,证明夏栖飞身份只是个引子,那份庞大地家产究竟归于哪方才是重要的戏码。而就算夏栖飞拿出来地遗书是真的,依照庆律,明家几乎仍然可以站在不败之地。
所以陈伯常并不惊慌,宋世仁并不高兴,都知道长路漫漫还在日后。
这时候明兰石已经走了过来。满脸不安地查看着桌上的那封遗书。
明园之中,还留着明老太爷当年的许多手书。明家子弟日日看着,早就已经熟烂于心。所以明兰石一看遗书上那些瘦枯的字迹,便知道确实是爷爷亲笔所书。而那张遗书的用纸,确实也是明老太爷当年最喜欢地青州纸……
明兰石的面色有些惶然,对知州大人行了一礼,退了回去。
陈伯常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是真是假。”
明兰石皱眉说道:“只怕……是真的……”但这位明少爷毕竟这些年来已经开始替家族打理生意,心志被磨励的颇为坚毅,只不过一刹那便感觉到了一丝古怪,又联想到父亲曾经透露过的些许当年秘辛,脸色古怪起来,压低声说道:“不对……这是假的!”
陈伯常异道:“噢?怎么判断?”
明兰石咬牙阴沉道:“我家那位老祖宗地手段……如果她当年要动手,哪里还会留下什么遗书!”
陈伯常一怔,知道对方说的是那位明老太君,一想确实也是这样,如果明老太君当年要夺家产,杀人逐门,第一件要务肯定就是搞定遗书的事情,这封遗书按道理来讲,根本不可能还遗留在这个世界上。
“那这封遗书……”他皱着眉头。
明兰石微黯说道:“和那个稳婆一样,只怕都是监察院做的假货。”
事情至此,明家才愕然发现,夏栖飞的身后,那个监察院为了这件事情做了多久多深地功夫,花了多少精力,那封伪造的完美地一塌糊涂的遗书,没有几个月的时间,断然做不到如此细致,光是那纸张的做旧与材质的选择,都是极复杂的事情。
要知道这种青州纸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停产了,谁知道监察院还能找的出来。
而监察院用的手段够厉害,所采取的这种诉讼方法更是无耻到了极点,一路做假到底……这天下还有公理吗?
明兰石有些悲哀地想着,眼中却不自禁地浮现出了一个人,那位年轻清秀的钦差大人,似乎正站在某一处满脸温和笑容地看着自己,双唇微张,似乎要吃一顿大餐。
这件事情的背后,自然是小范大人在主理。
……
……
遗书既出,当然要查验真假,苏州府已经派人去明园去当年明老太爷的手书比对笔迹,同时依照宋世仁看似公允的意见,去内库转运司调取当年的标书存档签名,同时请监察院四处驻苏州分理司的官员,前来查看这封遗书地年代以及用纸。
世人皆知。监察院最擅长进行这种工作。
既然擅长做假。当然也擅长辩假,只是本来就是监察院做出来地假货,又让监察院来验,等若是请狼来破羊儿失踪案。
苏州知州在心里大骂,但又不敢当着众人的面直说监察院的不是,只好允了此议,但他同时动了别的心思,另派人去请都察院巡路御史。又去江南总督府请那位厉害的刑名师爷来判断遗书真假。
苏州府的审案因为遗书的出现,暂时告一段落。查验遗书总是需要时间,所以围观的百姓们赶紧去茶铺买茶水和烧饼,满足了饥渴之欲后,又要赶紧来看戏。
只是等那些人回来地时候,才发现最好的位置已经被那些忍着肚饿地围观群众们占了,也只好暗骂两句。却也是抢不回来。
明家人早已送来了食盒,明兰石食之无味地进着饭,不知道陈伯常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明兰石的精神才好了些。
而这边,华园也丝毫不避讳什么,给夏栖飞送来了食盒。这边人极少,只有宋世仁与夏栖飞两人在吃饭。宋世仁看了明家人那边一眼,对夏栖飞轻声说道:“遗书一出,夏爷的身世便能明了。”
夏栖飞眼中激动神色一现即隐,感激说道:“辛苦先生。”
“不过……”宋世仁正色说道:“认定了夏爷乃是明家后人的身世。并不代表您就能拿回属于您的东西。”
夏栖飞明白他说地是什么意思。
宋世仁叹息道:“庆律严谨,依经文而发。庆律疏义户婚之中,对于家产承袭的规定太死,对方乃是长房长子,有绝对的优势,就算您手中有那封明老太爷的遗嘱,也不可能让官府将明家家产判给您,更何况这些江南路的官员们……看模样,都很听明家的话。”
夏栖飞微微点头,满脸坚毅神色说道:“今日若能为夏某正名,已是意外之喜,至于家产一事,一切依先生所言,大人也曾经说过,此事是急不得地,只要遗书确认,这官司不打也罢。”
宋世仁微笑摇头道:“打是一定要继续打下去,就算明知道最后打不赢,也要继续打下去,要打的明家焦头烂额,应对无力,拖的明家出丑,这个能力,在下是有的。”
这位讼师说的轻松潇洒,其实暗底下对范闲也是一肚子牢骚。
他被那位小范大人千里迢迢召来江南,谁知道要打地……却是个必输的官司!而且范闲还命令他要将这官司地进程拖的越长越好……宋世仁这一世在公堂之上只输给过范闲一次,如今又要因为范闲的原因输第二次,让他想起来便是满腹哀怨,可是没办法啊……谁让自己投了小范大人,谁让小范大人的出手大方。
到了下午时分,由监察院官员,苏州府官员,都察院官员,江南总督府刑名师爷们组成的联合查验小组,对着那张发黄的纸研究了许久。
首先是比对笔迹以及签名,明老太爷枯瘦的字体极难模仿,而且个人的书写习惯,比如所有的走之底尾锋都会往下拖……这些都在这张遗书上得到了很充分的展现。
而且用纸也确实是早已停产的青州用纸,刑部师爷从发黄程度与受潮程度上判断,遗书书写时间与夏栖飞所称的年头极为相近。
遗书的口吻用字,与明老太爷在世时也完全和谐。
最关键的是那方印鉴,在同明园拿来的明老太爷印鉴比对后,竟是丝毫不差!
……
……
但就是这丝毫不差,反而让江南总督府经验丰富的老官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一封遗书存放了十几年,印鉴颜色确实老旧微淡,但是细微处的滑丝居然还和现在的印鉴丝毫不差……这也太诡异了。
不过这位老官也明白这件事情很复杂,而且这一点也根本算不上疑点,所以并没有太过在意。至于苏州府与都察院的官员们一心想证实这封遗书是假的,最后甚至动用了内库特产的放大型玻璃片……却依然找不到一丝漏洞。
众官员在商议一番之后,达成了共识,而苏州知州不得已在公堂之上无奈宣告:遗书是真的,那么夏栖飞自然也真的就是明家那名早应该死了的七公子——明青城。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风馆的包子、皇子以及堂上的状师
“我总觉得我的生命当中缺少了某些东西。”
江南三月最后的一天,春雨润地无声,落于华园亭上,轻柔地像情人互视的柔波。亭下一对男女躺在两把极舒服的椅子上说着话。
海棠看了范闲一眼,摇摇头说道:“你这一世,可称圆满,又有什么缺憾?”
范闲细思这一世的过往,倒确实称的上是意气风发,肆意妄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人有人,旁人能有的享受自己都有,旁人做不到的享受自己还是能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老大的不满足,人的一生应当怎样渡过,他自忖是清楚的,但真这么过起来,心中那个不知名的渴望却越来越重了。
无关理想人文那些虚无缥渺的东西,他苦着脸说道:“以前有位皇帝,当他老糊涂的时候回思过往,说自己有十大武功,可称十全老人……当然,这皇帝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糊涂鬼,人可是位皇帝,比我可要嚣张多了,但我却不想当糊涂鬼,也不认为世上真有十全之事。”
“你想当皇帝吗?”海棠似笑非笑着,就问出了跟在范闲身边的所有人,哪怕是王启年这种心腹之中的心腹都不敢问出来的话题。
海棠觉得范闲真是个妙人,听见自己一个北齐人问出这样大逆不道的问题来,竟是连一丝遮掩也没有。反而很直接地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个做派若让外人瞧见了,一定认为范闲已经生出了不臣之心。
“当皇帝太累。”范闲头痛说道:“你家地皇帝,我家的皇帝,好像过的虽然舒服,但耗神耗力,实在没什么意思。”
海棠微微一笑,戮破道:“我看你当这个钦差,比当皇帝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范闲苦笑说道:“当皇帝要见万人死于面前而不心颤,这一点。我还真做不到。”
海棠微异道:“你不是一向在我面前自忖心思狠厉?”
“杀十几人,杀一百人,我能下得了手。”范闲认真说道:“真要在血海里游泳,我不知道到时候自己有没有这个狠气。”
“所谓量变引起质变,我以前和你说过的。”
他挥挥手,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趣的话题,躺在椅子上细心听着那些细微不可闻的春雨润泽大地的声音。
亭下渐入安静之中。
……………………
不一时,一位监察院官员穿着莲衣。沉默地出现在了华园的后园入口处,雨水打湿了他的官服。让他浑身上下渗着一股阴寒味道,正是刚从京都来的邓子越。
海棠笑了笑,说道:“看样子,你又要继续忙,继续计划少杀一些人了。”说完这句话,姑娘家也不等范闲回话。很自然地将两只手揣入大兜之中,拖着步子,摇着腰肢,运起村姑步离开了小亭。
范闲微笑看着海棠离开地背影,只见微雨凄迷中,她轻摇而去。雨丝打湿了她鬓角的发,看来这姑娘并没有运起天一道的真气,所谓亲近自然,自然如此,只是那双踩着布鞋的脚。却没有被地上的积水沾污,看来还是做了些手脚。
邓子越见海棠离开。这才沉默地进到亭内,开口说道:“和昨天一样,今天堂上还是在纠缠那些庆律条文,虽然宋世仁牙尖嘴利,在场面上没有落什么下风,但是实质上没有什么进展,只要苏州府抱住庆律不放,夏栖飞有遗嘱在手,也不可能打赢这场官司。”
范闲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今天是三月的最后一天,轰动江南的明家家产一案已经进行到第四日。在经历了第一天的疾风暴雨之后,后几日地审案陷入了僵局,虽然这是范闲的意料中事,但天天要听下属官员们地回报,范闲也有些不耐烦。
开堂第一日,宋世仁便极为巧妙地用那封遗书,确定了夏栖飞乃明家后人,这个消息马上从苏州府传遍了江南上下,如今所有的人都知道,明家七少爷又活了过来,而且正在和明家长房争家产。
只是……庆律依经文精神而立,嫡长子的天然继承权早已深植人心,也明写于律条之上,那封遗书似乎已经发挥完了它的历史作用,对于夏栖飞的愿望,再难起到很大的帮助。
如果夏栖飞想夺回明家庞大地家产,都等若是要推翻千百年来,人们一直遵循的规矩。而这个规矩实在是强大的不是一个人就能推翻的,不仅范闲不行,只怕连庆国皇帝都心有忌惮,如果以这个案例破除了嫡长子的天然继承权,影响太大……
范闲皱起了眉头,忽然想到了一椿很诡异的事情,如果明家地家产官司影响继续扩展,以至于引出一场思想解放的大辩论,那宫中那位太子殿下的天然地位?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计划是言冰云拟定,同时经过了陈萍萍的首肯,那位老谋深算的老跛子,不会想不到这件事情地后续影响,莫非……老跛子得了皇帝的暗中指示,这就开始动摇太子天然继承地舆论氛围?
江南明家的事情很大,但如果影响到京都,那事情就愈发的大,以至于范闲根本不想看到这种局面。虽然因为母亲的关系,范闲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太子继位,一心要杀自己的皇后变成皇太后,但在当前的局面下,直接撩动太子,有可能促使太子捐弃前嫌与长公主二皇子联成一体——如此地结果。范闲暂时不想看到。
范闲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本来给宋世仁的交代就是,尽量将这官司拖下去,将这个案情打的轰轰烈烈,影响越大越好,如今才发现,这件事情的背后隐藏着那位老跛子的某些想法。
他是信任陈萍萍的,但是……陈萍萍似乎一直基于某种要保护他的理由,很多事情都没有对他点明。而范闲,是一个很愿意学着去了解局势、掌控局势的人。
“看来。等明家事情暂时消停后,我真的要去一趟梧州。”他叹息着,越发觉得父亲安排自己去梧州见岳父,这是何等样聪慧的判断,看来父亲早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对朝中局势产生某种疑虑,而如今远离京都,真正地面对面帮自己解决问题地。也就只有那位相爷了。
邓子越猜不到范闲真正的忧虑,但也能看出。提司大人对于明家家产的官司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皱眉请示道:“是不是让宋世仁把官司结了?反正夏栖飞如今被确认了明家七子的身份,过些日子,由监察院出面,让他祭祖归宗,依庆律。明家总要给他一些份额,虽然那些份额不怎么起眼,但也达到了大人先前的目标,让他成功地进入明家内部。”
范闲听着邓子越的分析,略感安慰,身边能有一个亲信。感觉确实不错,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反而仔细问道:“让四处安排夏栖飞……噢,现在应该叫明青城,让明青城与明家老四见面。这件事情怎么样了?”
夏栖飞既然要像一根刺般刺入明家地咽喉,当然要与明家内部的某些异己份子勾结起来。范闲对于豪门大族地阴秽勾当了解的不是很细致,但在前一世的时候,香港无线的电视剧可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邓子越回禀道:“已经接上头了,下月初就让夏栖飞与明家老四见面。”
范闲点点头,这才开始说先前那个问题,轻轻咬了咬发痒的内唇,平静说道:“仍然让宋世仁继续打,把这官司一直打下去!造的声势越大越好……就算打不赢,也不能输!给苏州府压力,不让他们强行结案,一直要打到全天下地士绅百姓都开始想那个问题!”
邓子越抬起头来,微愕说道:“大人,什么问题?”
范闲这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笑了笑,想了会儿后,也不打算瞒面前这位亲信,说道:“要让全天下的人都开始思考,是不是嫡长子,就天生应该继承家产。”
邓子越如今身为启年小组的主事官,对于范闲的一切都了解的十分清楚,听着提司大人这话,稍一琢磨,便品出了其中味道,大惊失色,一抱拳劝阻道:“大人,使不得……若让朝中宫中疑大人……之心,那可不好收场。”
范闲微垂眼帘,说道:“子越,你似乎忘了本官的身份,本官姓范,不要担心太多,至于疑我之心……只怕宫里地贵人们会疑我这个先生当的有些逾了本份而已。”
他已经想开了,反正迟早是要和东宫对上,此时先依着陈萍萍的意思,刺刺对方……反正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只要不是谋反,也没有人能把他怎么样。更何况,就算有人会认为他造这种舆论是为了自己的将来,但更多地人,应该会认为范闲是在为三皇子做安排。
“这件事情,不要禀告院长大人。”范闲命令道:“只是小事而已。”
邓子越根本无法掩住自己的惊惧,苦笑想着,夺嫡地宣传攻势正式开始,难道还只是小事?
范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失笑起来:“宋世仁不过是个讼棍,难道却是撬动地球的支点?或许是我将这事情想复杂了,公堂上辩辩庆律,和天下旧规只怕扯不上太大关系。”
邓子越没听明白地球这些字眼儿,但也猜到了大概的意思,苦笑应道:“那个宋世仁遇着陈伯常,真可谓是将遇良材,双方打的是火星四溅,可不仅仅在庆律上绕弯子……如果他们在堂上辩的内容真的传扬开去,只怕还真会让人们多想一想那个问题。”
范闲来了兴趣:“噢?那我得去瞧瞧。你去喊三殿下还有大宝,呆会儿全家去苏州府看热闹。”
邓子越苦笑领命。
就在细雨地打扮下,三辆全黑的马车离了华园,慢悠悠地驶往离苏州府府衙最近的那条街上,华园众人这是用午膳去,此时苏州府也在暂时休息,所以大家并不着急。
虽然是离苏州府府衙最近的食街,但其实隔的依然有些远,坐在新风馆苏州分号的三楼,范闲倚栏而立。隔着层层雨幕看着苏州府的方向,恼火说道:“我又不是千里眼,这怎么看热闹?”
邓子越先前派人来订了楼,此时又在布置关防,听着提司大人斥责,不由苦笑说道:“提司大人,这已经是最近了……虽说是阖家出游看热闹,可是总不好三大辆马车开到苏州府去。惊动了官府,也让百姓瞠目。实在是不成。”
范闲叹息一声说道:“早知如此,在家里吃杨继美厨子就好,何必冒雨出来。”
正说着,身后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回头一看,正是憨态可掬的大宝。不由诧异问道:“大宝,怎么了?”
大宝咧嘴一笑,说道:“小闲……这……家也……有接堂包。”
大宝用粗粗的手指头指了指桌子上面,一个独一个地蒸屉里,放着独一个大白面包子,热闹腾腾。内里鲜香渐溢。
范闲叹了口气,坐在大宝的身边,一边用筷子将烫包分开,又取了个调羹将包子里的油汤勺到大宝的碗里,笑着说道:“这也是新风馆。只不过是在苏州的分号。”
一直小意侍候在一旁的新风馆掌柜赶紧殷勤说道:“是啊,林少爷。虽然江南隔的远,但味道和京都没什么差别,您试试。”
大宝口齿不清地咕哝几句,便对着面前的包子开始发动进攻,将这位掌柜凉在了一边。
倒是范闲有些好奇,问道:“掌柜地,你怎么叫得出来林少爷这三个字?”
掌柜的干笑两声,讨好说道:“提司大人这是哪里话?在京都老号,您老常带着林少爷去新风馆吃饭,这是小店好大地面子,老掌柜每每提及此事,都是骄傲无比,感佩莫名,小的虽然常在苏州,但也知道您与我们新风馆的渊源,小的哪里敢不用心侍候?”
范闲在京都亲掌一处,离一处衙门最近的便是新风馆,所以时常带着大宝去吃他家的接堂包子。其时世风,但凡权贵人物吃饭,不拘何时都要大摆排场,大开宴席,像范闲这种地位地人,对于接堂包子和炸酱面如此感兴趣的人物还真是不多。所以新风馆虽然味道极美,但因为家常之风,就算在庆国开了三家分号,名气也大,但生意一直普通。
直到后来因为时常接待范闲与林大宝,新风馆在京都才渐渐提升了档次,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学生士子,要坐一坐诗仙曾坐过的位置,要品一品小范大人念念不忘的包子,让新风馆的老掌柜是喜不自禁。
这位苏州分号的掌柜自然知道范闲是己等地贵客,当然马屁如潮,而且格外用心地铺上些去了腥味的调料,拍的范闲极为舒服,一时间,竟是连看不到苏州府那场戏的郁闷也消了大半。
……………………
范闲在吃面条,大宝在啃包子,三殿下却是以极不符合他年龄的稳重,极其斯文有礼地吃着一碗汤圆,思思领着几个小丫环喝了两碗粥,便站到了檐下,看着自天而降地雨水,伸水出檐外接着,嘻笑欢愉,好不热闹。
范闲向来不怎么管下人,所以这些丫头们都很活泼,听着身后传来的欢笑之声,他地心情也好了起来,挥手召来邓子越,说道:“苏州府应该已经开始了,你派人去听听,最好抄点来看看。”
邓子越点点头,去安排人手。
范闲又挥手让高达几名虎卫去旁边吃饭,这才回头继续那碗面条的工作,其中自然不能免俗地再次在大宝地碟子里抢了块肉馅来吃了。大宝依然如往常那般不吵不闹,大大的个子表示着小小的幽怨。
海棠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时候的新风馆里,都是范闲的下属、下人、与亲人,他很轻松快活地赏着雨,挑着白生生的面条,将心中思虑全数抛开。
发现大宝吃完了,范闲温言问道还要不要,大宝摇了摇头,范闲便从怀里取出手绢。很细心地替大宝将嘴边的油水擦掉。
三皇子看着这一幕,微感诧异,眼中闪过一道古怪的神色。
旁边一桌的虎卫们也愣了愣。
范闲对大宝的爱护细心,世人皆知,但真看到这种场景,依然有很多人无法将这个范闲与那个阴狠厉刻地监察院权臣联系起来。往常在新风馆吃饭的时候,这一幕就曾经感动过邓子越,触动过沐铁。今日那些虎卫与三殿下对于范闲,或许也会有些新的看法。
对于一个痴呆的大舅哥如此用心。绝对不是简单地可以用“爱屋及乌”来解释,虽然范闲确实极喜爱敬重自己的妻子——这些细节处的表现,如果一直都是范闲用来伪装,用来收买人心的举动,也没有人会相信,常年这样发自真心地做。那人如果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大圣大贤。
而范闲是哪一种?
……………………
在江南水乡多雨之季,从来不可能产生春雨贵如油这种说法,所以细雨迷蒙渐大,老天爷毫不吝惜地滋润灌溉着大地。
范闲眯眼看着檐外的雨水,心思却已经转到了别地地方。院报里说的清楚,今年大江上游地降水并不是很充沛,虽然对于那些灾区的复耕会产生一些影响,但至少暂时不用担心春汛这头可怕的怪物。如此一来,修葺河工的事情。就可以顺利地进行下去,这时候杨万里应该刚刚入京都报道。大概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到河运总督衙门。
至于河工所需要的银子……此次内库招标比往年多了八成,明面上的数目已经封库,并且经由一系列复杂地手续,开始运往京都,先入内库,再由皇帝明旨拔出若干入国库,再发往河运总督衙门。
而在暗中,在监察院户部的通力合作下,在范闲父亲所派来的老官们的精心做帐后,已经有一大笔银子,开始经由不同地途径,直接发往了河运所需之处,所用的名目也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大笔银子里,有一部分是从内库标银,转运司存银里辛苦挤出来的份额,还有一大部分是范闲通过海棠,向北齐小皇帝暂借地银子。
反正那些银子都放在太平钱庄里,范闲先拿来用用,至于归还……那还要等夏栖飞与北边的范思辙打通环节之后,用内库走私的货物慢慢来还这些事情,范闲虽然做足了遮掩的功夫,而且事关北齐皇帝的事情更是掩地结结实实,绝对不会让庆国京都朝廷听到任何风声,但是运银往河运的事情,范闲却早已经在给皇帝地密奏之中提过,这件事情,范闲并无私心,一两银子都没有捞,而且整件事情都是隐秘运行,范闲根本不可能从此事中邀取几丝爱民之名……所有造就的好处,全部归庆国百姓得了,归根结底,也是让那位皇帝老子得了好处,皇帝自然默允了此事。
如今范闲唯一需要向那位皇帝老子解释的问题,就是——这一大笔银子,他究竟是怎么搞到手的。
既然不能说出北齐皇帝这个大金主,就需要一个极好的理由,范闲早在谋划之初,对于这件事情就已经做好了安排,一部分归于这两年的官场经营所得贿银,一部分归于年前颠覆崔家所得的好处,一部分归于下江南之后,在内库转运司里所刮的地皮。
日后如果与皇帝对帐仍然对不上的话,范闲还有最后的一招,就说这银子是五竹叔留给自己的。
谅皇帝也不可能去找五竹对质,如果河运真的大好,说不定龙颜一悦,那皇帝还会用今年如此丰厚地内库标银还范闲一部分。
关于明家。范闲自然也有后手的安排,查处的工作正在慢慢进行,只是目前都被那场光彩夺目的官司遮掩住了。而且对范闲来说,对付明家,确实是一件长期的工作,自己只能逐步蚕食,如果手段真的太猛,将明家欺压的太厉害,影响到了江南的稳定,只怕江南总督薛清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
对于王朝的统治来说。稳定,向来是压倒一切地要求。
明家的存亡,其实并不在江南的官司之上,而在于京都宫中的争斗上,如果明家的主子——长公主与皇子们倒在了权利的争斗中,明家自然难保自己的一篮子鸡蛋,如果是范闲输了,明家自然会重新扬眉吐气。夏栖飞又会若丧家之犬四处逃难。
如果范闲与长公主之间依然维持目前不上不下的状态,那么明家就只会像如今这样。被范闲压地芶延残喘,却永远不会轰然倒塌,倔犟而卑屈地活着,挣扎着,等待着。
“大人。”
一声轻喊,将范闲从沉思之中拉了出来。他有些昏沉地摇摇头,这才发现外面的天光比先前黯淡了许多,不仅是雨大了地缘故,也是天时不早了的缘故,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一番思考。竟是花了这么多的时间。想到此节,他不由叹息一声,看来海棠说的对,自己这日子过的,比皇帝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看了一眼已经玩累了。正伏在栏边小憩的思思,范闲用眼神示意一个小丫头去给她披了件衣服。又看了一眼正和三皇子扭捏不安说着什么地大宝,这才振起精神,拿出看戏的瘾头,对邓子越说道:“那边怎么样?”
邓子越笑了笑,将手中的纸递了过去,凑到他耳边说道:“这是记下来的当堂辩词……大人,您看要不要八处将这些辩词结成集子,刊行天下?”
这是一个很毒辣大胆的主意,看来邓子越终于认可了范闲的想法,知道监察院在夺嫡之事中,再也无法像以前那些年般,保持着中立。
范闲笑骂道:“只是流言倒也罢了,这要印成书,宫中岂不是要恨死我?”
听到宫中两字,另一桌上地三皇子往这边望了一眼。范闲装作没有看到,叹息道:“说到八处……在江南的人手太少,那件事情直到今天也没有什么效果。”
这说的是在江南宣扬夏栖飞故事的行动,范闲本以为有八处着手,在京都的流言战中都可以打得二皇子毫无还嘴之力,如今有夏栖飞丧母被逐地凄惨故事做剧本,有苏州府的判词作证据,本可以在江南一地闹出声势,将明家这些年营造地善人形象全部毁掉。没有料到明家的实力在江南果然深厚,八处在江南的人太少,明家也派了很多位说书先生在外嚷着,反正就是将这场家产官司与夏栖飞的黑道背景、京都大人的阴谋联系起来。
两相比较,竟是范闲的名声差了许多,江南百姓虽然相信了夏栖飞是明家的七子,却都认为夏栖飞之所以今年忽然跳出来,就是因为以范闲为代表的京都官员……想欺压江南本地的良民。
范闲想到这事,便是一阵好笑,看来那位一直装病在床的明家主人明青达,果然对于自己的行事风格了解的十分详尽,应对的手段与速度也是无比准确和快速,明青达,果然不简单。
大势在握,不在江南,所以范闲可以满心轻松地把与明家的争执看做一场游戏,对于明青达没有太多的敌意,反而是淡淡欣赏,等他将邓子越呈上来的纸看了一遍之后,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江南多妙人,京都来的宋世仁可也不差,这苏州府里的官司,竟然已经渐渐脱离了庆律的范畴,开始像陈萍萍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双方引经论典,言必称前魏,拱手必道庄大家,哪里像是在打官司,为了嫡长子继承权这个深入人心的概念,双方竟像是在开一场展前的经筵!
范闲笑着摇摇头,眼前似乎浮现出苏州府上那个紧张之中又带着几丝荒唐的审案场面。
苏州府地公堂之上。辩论会还在开,这已经是第四天了,双方的主力战将在连番用脑之下,都有些疲惫,于是开堂的间隙也比第一日要拉长了许多,说不了多少,便会有人抢先要求休息下。
苏州知州也明白,夏栖飞那边是想拖,但他没办法,早得了钦差大人关注的口谕。要自己奉公断案,断不能胡乱结案……既然不能胡乱结,当然要由得堂下双方辩。
可是……一个宋世仁,一个陈伯常,都是出名能说的角色,任由他们辩着,只怕可以说上一整年!
苏州知州也看白了,看淡了。所以每逢双方要求休息的时候,都会含笑允许。还吩咐衙役端来凳子给双方坐,至于茶水之类的事情,更不会少。
明兰石面色铁青地坐在凳子上,这些天这位明家少爷也是被拖惨了,家里的生意根本帮不上忙,那几位叔叔纯粹都是些吃干饭不做事的废物。偏生内库开标之后,往闽北进货的事情都需要族中重要人物,于是只好由一直称病在床地父亲重新站起来,主持这些事情。
明家清楚,钦差大人是想用这官司乱了自己家族的阵脚,从而让自己家在内库那个商场上有些分身无术。只是明家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应对法子。只好陪着对方一直拖……反正看这局面,官司或许还要拖个一年都说不定,反正不会输就好。
这时候轮到了明家方面发言,那位江南著名讼师陈伯常面色有些灰白,看来这些天废神废力不少。他从身边的学生手中取过滚烫的热毛巾使劲擦了擦脸,重新振作精神。走到堂间,正色说道:“古之圣人有言所谓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大人,既然夏先生被认定为明家七少爷,但父子之亲,与明家长房并无两端……”
话还没有说完,那边厢的宋世仁已经阴阳怪气截道:“不是夏先生,是明先生,你不要再说错,不然等案子完后,明青城明七老爷可以继续告你。”
宋世仁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双眼有些深陷,他此次单身来江南,一应书僮与学生都来不及带,虽然有监察院的书吏帮忙,但在故纸堆里寻证据,寻有利于己方地经文,总是不易,而对方是本地讼师,身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帮忙,所以连战四日,便是这天下第一讼师,精神也有些挺不住了。
听着宋世仁的话,陈伯常也不着急,笑吟吟地向夏栖飞行礼告歉,又继续说道:“但长幼有序这四字,却不得不慎,明青达明老爷子既然是长房嫡子,当然理所当然有明家家产地处置权。”
他继续高声说道:“礼记丧服四制有云,天无二日,土无二主,国无二君,家无二尊。”
陈伯常越来说来劲,声音也越发的激昂:“自古如是,岂能稍变?庆律早定,夏……明先生何必再纠缠于此?还请大人早早定案才是。”
宋世仁有些困难地站起身来,在夏栖飞关怀的眼神中笑了笑,走到堂前傲然说道:“所谓家产,不过袭位析产二字,陈先生先前所言,本人并无异义,但袭位乃一椿,析产乃另一棒,明老太爷当年亦有爵位,如今也已被明青达承袭,明青城先生对此并不置疑,然袭位只论大小嫡庶,析产却另有说法。”
陈伯常微怒说道:“袭位乃析产之保,位即清晰,析产之权自然呼之欲出。”
袭位与析产,乃是继承之中最重要的两个部分,宋世仁冷笑说道:“可析产乃袭位之基,你先前说庆律,我也来说庆律!”
他一拍手中金扇,高声说道:“庆律辑注第三十四小条明规:家政统于尊长,家财则系公物!我之事主,对家政并无任何意见,但这家财,实系公物,当然要细细析之,至于如何析法,既有明老太爷遗嘱在此,当然要依前尊者!”欢迎您访问沸腾文学
陈伯常气不打一处来,哪有这般生硬将袭位与析产分开来论的道理?
“庆律又云:若同居尊长应分家财不均平者,其罪按卑幼私自动用家财论,第二十贯杖二十!”宋世仁冷冷看着明兰石,一字一句说道:“我之事主自幼被逐出家,这算不算刻意不均?若二十贯杖二十……明家何止二十万贯?我看明家究竟有多少个屁股能够被打!”
明兰石大怒站起。
宋世仁却又转了方向,对着堂上的知州微笑一礼,再道:“此乃庆会典,刑部,卑幼私擅用财条疏中所记,大人当年也是律科出身,应知下民所言不非。”
不等明家再应,宋世仁再傲然说道:“论起律条,我还有一椿,庆律疏义户婚中明言定,即同居应分,不均平者,计所侵,坐赃论减三等!这是什么罪名?这是盗贼重罪。”
陈伯常双眼一眯,对这位来自京都地讼师好生佩服,明明一个简单无比的家产官司,硬是被他生生割成了袭位与析产两个方面,然后在这个夹缝里像个猴子一样地跳来跳去,步步进逼,虽然自己拿着庆律经文牢牢地站住了立场,但实在想不到,对方竟然连许多年前的那些律法小条文都记的如此清楚。
刚才宋世仁说的那几条庆律,都是朝廷修订律法时忘了改过来的东西,只怕早已消失在书阁地某些老鼠都不屑翻拣的阴暗处,此时却被对方如此细心地找到,而且在公堂之上堂而皇之的用了出来——这讼棍果然厉害!
宋世仁面色宁静,双眼里却是血丝渐现,能将官司打到如今的程度,已经是他的能力极限,袭位析产,真要绕起来确实复杂,他地心中渐渐生出些许把握,就算那封遗嘱最后仍然无效,但至少自己可以尝试着打出个“诸子均分”的效果。
明家地七分之一,可不是小数目。
虽然他不能了解范闲的野望,但钦差大人既然如此看重他,他自然要把这官司打的漂漂亮亮,为讼师这个行业写上最漂亮光彩的一笔。
能够参与到明家家产这种层级的争斗之中,对于讼师来说,已经是最高的级别,更大一些的事情,比如……那宫里的继承,一个区区讼师哪里有说话的资格?而且如果不是朝廷分成两方,偶成角力之事,明家的家产官司也根本不可能上堂,更不可能立案,宋世仁也就不可能有参与的机会。
所以虽然他十分疲惫,精神上却有一种病态的亢奋,这种机会太少了,自己一定要把握住。
如果宋世仁知道自己在江南打的这场官司,会刺激到某些人敏感的神经,从而间接地促成某些人的合作,并且让范闲与那些人的矛盾提前出现对峙的状态……就算再给他几个青史留名的刺激,他也只会吓得赶紧隐姓埋名溜掉。
宋世仁没有在意那个问题:所谓家产,大家都是想争的,不管是明家的,还是皇帝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开楼杀人夜
就像范闲经常的那句话一样,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生活总要继续。
所以当时光已经迈入了庆历六年的第四个月份后,江南一带和往年并没有太多的改变,那个轰动一时的明家家产官司还在继续,内库开标之后各路皇商开始收货行销的工作也在继续,官员们还在偷偷摸摸地收着银子,苏州的市民们还在口水四溅的议论着国事家事房事。
但也有些小变化。首先是明家的家产官司打的太久了,双方折腾也太久了,以至于逐渐丧失了最开始的新鲜刺激感觉,每天守在苏州府衙外的职业围观群众越来越少,苏州知州大人以及双方的讼师都快挺不住这种马拉松似的折磨,由每日开堂变成了三日开堂再到如今已经有六天没有开堂。
宋世仁与陈伯常都还在各自势力地帮助下,一头扎在故纸堆与发霉的庆律之中寻找着对己方有力的证据,而明家与夏栖飞的重心已经从案情上转移出来。
明家人知道不能再被钦差大人把自己的精神拖在家产官司上,强行振作精神,开始打理今年一定会亏本的内库生意,只求能够亏得少一些。
而夏栖飞也要开始学习做生意,他如今摇身一变,已然成为了江南除了明家之外最大的一家皇商,往年崔家行北的线路绝大部分都已经被他接了下来。要重新打通各郡州关防线路,要与北方地商人接上头,虽然有范闲在背后帮助他,这依然是一件极其复杂的工作。
在离开苏州的前一天,夏栖飞以明家七少爷的身份,请还停留在苏州城里的江南巨富们吃了一顿饭,其夜冠盖云集,马车络驿不绝,来往商人金贵逼人,直直夺了苏州城的七分富贵气。
而这些富贵气全部都聚集在了夏栖飞请客的地方——抱月楼苏州分号。
抱月楼苏州分号在延迟数日之后。终于还是开业了。这座楼本来就是买的明家的竹园馆,是苏州城里最热闹的所在,史阐立拿着那五万两银子四处打理,各级官府也给足了范闲面子,一路挥手放行,装修一毕就应该开业,只是因为中间出了一些问题,所以才拖到了今天。
问题就在于。抱月楼并没有一个拿得出手来地红牌姑娘,这世上什么事情都讲究一个品牌效应。虽然史阐立向江南风月业的老板们很是借买了些妓女,但却没有一个名声响彻江南的头牌。
没有头牌撑着楼子,想在江南打响的抱月楼是断然不敢就这么开的,所以一直拖到桑文来到江南,凭借她在这个行业里的江湖地位,才吸引了几位江南明曲大家。京都抱月总楼的石清儿又费神费力请了位流晶河上新近崛起的红倌人。以及一位大皇子从西胡那边抢过来地西胡美人儿,将这两位姑娘家送到了苏州,配上那些明曲大家,史阐立才有底气正式开业。
这天夜里,夏栖飞就在二楼宴请一众江南巨富,红灯高悬。丝竹轻柔,恰好为抱月楼的开业做了个极漂亮地发端。
抱月楼苏州分号开业第一天,并没有广纳宾客,只是将江南最有钱的人全吸引了过来,这个声势一出。那些自命风流的公子哥和官宦子弟们,过几日还不得全部像伸着舌头的狗一样扑过来?
京都流晶河上新近崛起的那位红倌人姓梁名点点。年不过十六,天生一股风流味道,稚气尚存的眉眼之间飘荡着一股勾魂夺魄地媚意,偏在媚意之中又隐着一丝冷,甫一出道,便夺了京都风流场上的万千目光,被誉为袁大家袁梦和已成一代青楼传奇司理理姑娘之后,最有潜质稳坐头牌之位的女子。
只是这位梁点点姑娘还没有怎么来得及在京都大展罗裙,便满心不甘愿地被抱月楼强行买了,强行送到了苏州,她的心里不免有些不舒服,只是知道抱月楼的背景,也不可能强挣什么,倒是来了苏州之后,一开始就与桑文掌柜签了一个颇为新奇的合同,让这位不过十六地姑娘家大感意外,那合同里似乎都是对自己有利的……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好的老鸨?
而另一位来自西胡的美人,生的与中原女子果然有极大差别,双眼微陷却不显突兀之感,反而是极深地轮廊加深了那面容的诱人程度,尤其是微黑地皮肤并不显得粗糙,反而有一股黑珍珠般的神秘美感,而且这位西胡美人儿的身材实在是曲致十足,前突后翘,让习惯了国人女子清淡味道的庆国人口舌发干。
只是这位西胡美人的来历比那位梁点点还要……诡异,这位西胡美人姓玛名索索,乃是西胡一个部落的公主!
大皇子领军西征,前后打的西胡一败涂地,不知道征服了多少部落,而其中第二大的那个部落头领为了表示投降的诚意,就将自己的宝贝女儿献给大皇子,有点儿献亲的意思。不料大皇子这个人着实是个粗线条的家伙,竟是将敌人的女儿当成女奴一般看待,尤其是与北齐大公主成婚之后,更是不方便将这个西胡美人儿留在王府之中,所以一听说范闲在江南开青楼少头牌,便急火火地送到了抱月楼,再转送到了苏州。
这二位姑娘由京都至苏州,在抱月楼开业之间,八处已经帮范闲做足了宣传攻势,八处虽然对江南的明家办法不多,但要把两位姑娘塑造成只能天上有,人间绝对无的绝代佳丽,却是手到擒来地小问题。史阐立配合着市井间对于这两位姑娘的猜测流言。很巧妙地让这两位姑娘选择在前些日子坐于马车往苏州城外踏青一巡……
踏青,不过是造声势,让江南的好色之徒们远远一观两位姑娘的绝世容颜,一路之上,跟着抱月楼马车的登徒子不知凡几,马车前后的青青原野尽数被那些男子的双脚或马蹄踏成平地,所谓踏青,还真是踏平了青草。
如此一来,江南所有人都知道抱月楼如今拥有怎样的两位女子,胃口终于被钓起来了。
……
……
而今日抱月楼分号开业。这两位头牌姑娘却没有出去见客,连泉州孙家、岭南熊家主事这样身份的人,都没有资格让她们出去陪着稍坐一会儿。
因为这两位姑娘都十分乖巧安静地坐在一个房间内,坐在一位年青人的身边,曲意温柔地抬腕抬杯,喂这年青人进食饮酒。
在这年青人面前,这两位姑娘心中纵使再有怨意,也不敢展露一二。就连她们最擅长地蛊惑男人心的技巧,也不敢随便施展出来。
她们在这个人世间生存。所凭恃的无非便是自己的外貌与细腻善忖人的心思,而此时安然若素坐在她二人中间的那位年青人,容貌生的已然是清秀无俦,至于心思……世人皆知,小范大人拥有一颗水晶心肝儿,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没有什么人是他看不穿地。
范闲摇摇头,示意身边的两个姑娘家不要再侍侯自己,要说身边两个如花似玉、已在江南媚誉渐起地姑娘家这么围着自己,他一个正常男人心里要是没点儿想法,不想喝那头啖汤,绝对是在骗人。只不过如今他的心思确实不在这些方面。
他看着梁点点,叹了口气,心想这十六岁的姑娘家,怎么就这么会勾人呢?水汪汪的眼睛像是会在说话,想到此节。不由又想到那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朵朵究竟多大了?
看到梁点点那双脉脉含情的双眼,范闲清楚这姑娘只是职业性地想攀个靠山罢了。不过回头看见那位西胡美人儿,范闲地心里愈发地叫起苦来。
奴本是西胡公主,奈何如今却身在沟渠……这位玛索索只怕是早就认了命,女人在这个世界不过是男人手中的货物而已,随便转卖,如今被大皇子送到了江南,这抱月楼似乎并不怎么可怕,桑掌柜与史东家也不怎么凶狠,眼前这位范大人生的也着实漂亮,似乎比留在王府中做苦力,被大王妃冷冷看着,不知何时送命要幸福许多。
范闲对坐在对面的桑文哀声叹气道:“这叫什么事儿?大殿下这是欺负人不是?”
桑文一怔,张开那张有些大的嘴,嘿嘿一笑,说道:“索索姑娘生的是极漂亮地,只不过大人少见胡人,所以一时有些不习惯,大殿下可不是故意唬弄大人。”
范闲嘁了一声,他前世不知看过多少西洋美人儿,也曾是阿佳妮姑娘的忠实拥,当然能瞧出这位西胡美人儿的吸引人之处……只是大皇子此人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却怕的将这姑娘送到了苏州,很明显是北齐大公主在远嫁南齐数月后,终于成功变身为河东的那头母狮子。大皇子将玛索索送到苏州,自然是想保玛索索一条小命,既然如此,说明大皇子对于这位西胡美人纵无情意,也有一丝怜惜之意。
这种情况下,难道范闲还真敢让玛索索去接客?只怕还得小心养着,万一哪天大殿下忽然兴趣来了,梦回吹角连营,醉里挑灯忆美,再找自己要人怎么办?
“真不让她们出去见客?”史阐立从外面走了进来,大约是陪那些商人们喝了些酒,脸有些红,说话有些酒气,直愣愣地看着范闲。
范闲皱眉想了会儿,转头看了一眼梁点点若有所思地神情,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将索玛玛一直养着,梁点点那边也需要安抚一下,稍一定神后说道:“眼下只是在打名气,不急着让她们出去见客。”
他微微一笑说道:“只不过偶尔找些时候。你们两个出去弹弹曲子,跳个小舞什么地。”
梁点点微怔,与索玛玛同时行礼应下,索玛玛如今的官话说的还不是很利落,但眼中已然透出了对范闲的感激之情。
范闲继续笑着说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偷不着不如让人天天看的心痒却依然摸不到……就让江南的男子们先忍几天,学学只可远观不可近亵的道理。”
他最后对桑文史阐立说道:“男人,都是很贱的一种动物。你们如果能明白这一点,这生意就好做了。”
听到这句话,史阐立微窘,心头有些不服,桑文却是掩着嘴笑了起来。
“带她们两个出去与熊百龄那几个老家伙见见面,有这些商人吹嘘,名声会更响一些。”范闲闭着眼挥挥手。
梁点点牵着索玛玛的手,起身对范闲款款一礼。便在桑文的带领下出去了。
范闲让史阐立靠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道:“索玛玛你看着。顺便把风声放出去,让人们都知道他是大皇子地……女人。”
史阐立大惊应道:“传回京都怎么办?”
“我就是要让人们知道我与大皇子的关系不错。”范闲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喝了一口淡酒,笑着说道:“这时候大家还在亮牌面……关键是,他们两口子的家务事,凭什么让我来揩屁股?”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我与大公主一路南下,当然知道那不是位善主儿,大皇子看似直爽,却也知道如今这天下大概也只有我……欢迎访问沸腾文学shuyay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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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主才会给两分面子,既然要我出力,当然不能不付一点代价。”
范闲纯粹是有些不爽。心想老子在江南忙死忙活,你们这些兄弟皇子们却在京里忙家务事,心里好生不平衡。
……
……
抱月楼苏州分号当然不仅仅是用来洗钱,用来挣钱那般简单,这是纯粹范闲自己的产业。肩负着成为范闲第二套情报系统的重要职责,范闲在内心深处总是不够完全信任监察院。因为自己能不能拥有监察院,在目前的局势下,依然是皇帝一句话的问题。
所以在装修地时候,黄铜管已经按照京都老楼的设置铺好了,而由父亲那边派过来负责收集情报地人手,瞒过了相应的官员,抢在姑娘们之前就已经进驻楼中。
当前方楼中已入酣然之时,声音渐高,范闲所处的房间里却是异常安静。
他站起身来,先去床后的马桶清空了存货,又调息了一下自己的内息,脱下自己身上穿着的平民服饰,从柜中取出那一身已经久违了地“工作服”,试了一下,发现还挺合身,看来这半年的权贵生活并没有让他的身材迅速走形。
很古怪地又坐了一会儿,确认自己已经开始习惯已经睽违半年的感觉后,范闲才推开房间的窗户,手指强硬有力地抠着漆黑夜色下的外墙,像一只壁虎般向着楼下黑暗中滑去。
自从体内真气爆地经脉大伤之后,他对于真气的运行便开始小心起来,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不再尝试着将真气吐出掌面再收回,这种法子实在是太耗心神与真气。
双脚沾地,在复杂的行廊间拐了几拐,找到抱月楼分号的后门,推门而出,便在巷中看到那辆一直等着自己地马车。
邓子越坐在驭夫的位置上,头上戴着一顶草帽,遮住了自己地大半张脸。
高达坐在车厢内,掀开车帘一角,警惕地望着外面。
范闲闪身而入,轻吐一个字:“走。”
……
……
“大人,您的伤怎么样了?”高达并不畏惧范闲寒冷的眼光,他的最高使命就是保证范闲的安全,在没有得到了确认的信息之前,他实在不敢让范闲去冒险。
关于范闲那奇怪的伤势,天下人的说法不一,但绝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早就好了,真正知道内情的不过廖廖数人,洪公公肯定是其中的一个,只是皇帝令范闲极其心寒地保持了沉默。而像高达。虽然一开始被范闲瞒了过去,但这几个月一直跟在范闲身边,当然能够发现提司大人如今和往北齐时候地真气状态完全不一样。
有了海棠的天一道心法之赐,范闲的伤好到什么程度,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包括海棠都不知道。
他低头轻声说道:“没事。”紧接着说道:“确认她的位置?”
车厢外的邓子越点点头:“她从京都逃出来后,便一直留在苏州,院里没有想到她的胆子这么大,也没有想到江南的官员敢暗中替她提供庇护……所以直到前些天才查实了她的住所。”
范闲的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有明家为她进行掩护。江南官员们当然给些面子……看来江南的官员们,还是没有将本官放在眼里。”
高达毕竟是皇帝地虎卫,听着这话,微微皱眉说道:“少爷,咱们是不是应该通知当地官府抓人……毕竟刑事案件,向来不归院里管。”
范闲今天晚上既然敢带着他来,就不怕他往宫里说什么,摇头道:“通知官府。说不定又要让她跑了,她毕竟是二皇子和弘成的人。刑部的海捕文书对她来说都没什么作用,从明面上要抓她,并不容易。”
“应该多带些人。”高达皱眉说道:“她既然是奉命出逃,身边肯定带着高手,想要活捉并不怎么容易。”
“不是活捉,只是杀人。”范闲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我不需要用她来对付明家,只需要用她来再压一压明家。今天抱月楼分号开业,应该没有人想到我们会找到她动手,更没有人会想到……我会亲自动手。”
高达欲言又止,开始明白范闲的想法,只是却无法阻止对方。范闲今夜行动其实目的很简单。既然在对付明家的道路上,江南路的官员们都隐隐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而且敢于为明家进行掩护工作,那么他就要通过今天晚上这件事情,震慑住江南路地官员们。
对于那些官员来说。再没有什么比鲜血与死亡更能突显监察院的力量。
马车陷入死一般地沉默之中,只听得下方的车轮碾石的声音。
……
……
马车驶到苏州城一个安静的街巷外面。离那座宅院还有很远一段距离,便停了下来。
范闲摸了摸自己靴中的匕首,又轻轻摁了摁腰间的软剑,这把剑是向海棠借地,仔细地确认装备之后,开口低声说道:“高达你负责外围,不留活口,不要让人溜走。”
高达沉声应了声。
“子越,派去总督府的人准备好了吗?”范闲问道。
邓子越点了点头。
“在这儿等着我们,注意安全。”
说完这句话后,范闲像只黑色的泥鳅一样闪出了马车,迅疾无比地消失在高墙下方的黑暗之中。
今天晚上,一共只来了三个人,本来以范闲如今的身份不应该单身前来行险,只是今天的事情必须办地隐秘,而且最关键的原因是——范闲打从内心深处就一直保有着这种冒险的冲动,而且他必须通过一次行动来恢复自己对于武道的信心,同时试验一下自己这些天对于那把剑暗中的修练,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高达算着时间,估摸着差不多了,重新绑好长刀柄上地麻绳,走下了马车,像一尊煞神一般沉稳地走到了那座宅院的后方。
黑夜之中那间宅院不知道隐藏着多少高手,而他们却只有两个人,大约也只有范闲和高达才有这样地信心。
高达沉默地站在宅院的后墙之下,整个身体与石墙仿佛融为一体,渐无区别,体内的真气却渐渐运起,将墙内的细微声音听的清清楚楚。
院内偶有一声轻响,就像是提司大人喜欢用的硬尖鹅毛笔划破纸张的声音,如果不是专心去听,一定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声音。
高达知道,已经有一个人死在了范闲的手下。
又是一声闷响,就像是刚刚出炉地烧饼。忽然间泄了气。
高达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难道提司大人用手掌把别人的脑袋开了)+……
……
范闲像一只黑夜里的幽灵般,稳定而悄无声息地在院落里行走着,他的身后倒着几具尸体,尸体上的伤口并不显眼,血流的也并不多,但死的很彻底。
而在他身旁的几间厢房,此时房门大开,里面熟睡的人们还没有起身,就已经被他杀死在床铺之上。
一间房里地仆妇与丫环们也无力地瘫倒在床。身上没有伤口,看来只是中了。直到此时,院落中仍然没有人发现,已经有一名杀人者来到了自己的近旁。
就像陈萍萍曾经教育过他的,一位大宗师级的刺客,谁都无法永远抵挡,而像范闲这样一位实势俱至九品,自幼研习黑暗技能的刺客。天底下也没有多少地方可以挡得住他。
范闲一边沉默地向后院走去,一面用警惕地眼光注视着两边的高墙。监察院的情报做的足够细致,对于这个院子地防卫力量查的清楚,所以并没有什么隐在暗处地人可以逃过他冷漠如鹰隼的双眼。
走过一棵树。
树后闪过一人,执刀无声而斩!
范闲眼视前方,面容不动,右手已经搭在了自己的腰上。嗤的一声抽出软剑,手腕一抖,左脚往后一步,右脚脚跟微转,整个人的身体往左方偏了一个极巧妙的角度,而手中那把剑也顺着自己小臂。像一枝离弦之箭般,诡魅地刺了出去。
这把剑似乎蕴着股古怪地味道,与范闲整个人的身体形成了完美的和谐,剑尖就这样轻描淡写,干脆利落地刺入来袭者的咽喉软骨之中。
咯嚓一声。来袭者喉碎无声喷血而倒。
范闲收剑,哪怕此时。他依然没有顾前顾后。
石阶上偏厢的门开了,一个人发现了范闲的存在,惊慌怒喝着冲了下来。
范闲平臂,一剑横于胸前,宛若自尽一般古怪,却是挡住了身前地所有空门。
但下一刻,他脚下却是急冲三步,看似防守地无懈可击的横剑,刹那间变作了充满了横戾之意的突杀!
这一剑过去,范闲的全副心神似乎都在身前,精神气魄全在这一剑之中,如此之威,又岂是那人可挡?
只见鲜血一泼,人头落地!
范闲依然面色平静,向右方轻点两步,真气自雪山处疾发,自肩胛处迸发出来,就像是弹簧一般将自己的右臂弹了出去,就像是苏州城外地春时硬柳枝被顽童拉下来,再疾弹而回。
如此充满诗情画意地一弹,右手握着的那把剑就像是丹青大家最后地那个墨点一般,轻轻洒洒地点了下去。
恰好点在又一人的咽喉,又杀一人。
范闲出三剑,杀三人,这……是什么样的剑法?
……
……
如果高达此时在院中,一定会惊呼出声。如果海棠看见这一幕,一定会知道为什么最近这些天范闲在练功的时候总是躲着自己。如果正在江南与影子玩狙杀的云之澜看见这三剑,一定会傻在当场,心想师傅什么时候又收了这么年轻的一个师弟?
四顾剑。
四顾剑的四顾剑。
顾前不顾后,顾左不顾右的四顾剑。
将院中醒来的打手尽数刺死,范闲有些满意地轻振剑锋,对于今天晚上的试练结果相当满意。影子刺客刺了他一剑,险些把他刺死,他最后找对方要的补偿……似乎已经足以弥补伤害了。
这世上不是谁有范闲这样的幸运,可以学到四顾剑真正的精髓。
四顾剑的关键不是剑势,更不是剑招,而是步法,只有步法才能完全地集中一个人的力量于一把铁剑之中。
而范闲更隐隐感觉到,步法甚至都不是最关键的一环!
关键是那种顾前不顾后,顾左不顾右的狠劲儿!一剑出必尽全力,杀意纵横向前,神不能阻,天不能碍,所谓四顾,其实便是不顾。
想到此节,范闲默默地摇摇头,想到悬空庙上影子一身白衣刺出的那一剑,竟似要将太阳的光芒都掩了过去,如果当时面对这一剑的不是自己,说不定影子已经毫不留情地将自己刺杀于剑下。
……
……
一把寒剑耀庭院,能死的人都死在这把剑下,只漏了两个人逃出了后墙,范闲没有理会,只是背负长剑,静静往那间安静的卧室里走去。
后墙外唰唰两声,高达收回长刀,看着身边断成四截的肉块,摇了摇头。
卧室的门被范闲推开,他看着刚刚从床上醒来,只来及点亮红烛,却来不及穿上衣服的那名女子,微笑说道:“袁大家,许久不见。”
被刑部天下通缉,藏于苏州的袁梦,紧紧咬着下唇,看着门口那个杀神一般的俊美年轻人,片刻之后,忽然嘶声喊道:“小范大人……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很幼稚的问题……不过我愿意回答你。”范闲缓缓向她走去,平静说道:“你手上沾了太多无辜女子的鲜血,父亲大人有命,做子女的,当然要尽孝道。”
袁梦几络黑发无力地飘散在额头,惨惨笑道:“京都的事情,我不过是受人之命……至于刑部通缉我的事情……你应该清楚,你那个弟弟,还有你如今正在教的三殿下,也不怎么干净,你要杀我便杀,却休想用这种大义凛然的话来恶心我。”
范闲平平举起长剑,微笑说道:“认命吧,你是坏人,如果我是好人,或许你还有几分机会,可惜你也明白,我也是个……坏人。”
袁梦神经质地咬着下唇,被恐惧笼罩着,忽然开口尖笑道:“哈哈!你想抓住我去对付殿下?告诉你,没可能!”
说完这话,她咬碎牙齿,服毒自尽,整个人的身体忽而一僵,倒在了床中红被之上,砰的一响。
范闲摇了摇头,心想自己本来就只想杀了你,一挥手臂,剑尖刺入这位姑娘家的咽喉之中。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杀袁惊梦换血
黑夜里一阵不吉利的鸟叫响起,云开月出,树巅偶见黑影掠出。
“上山。”范闲与高达回到了马车上,范闲对邓子越说道:“安静一些。”
邓子越点点头,轻挥缰绳,咬着枚子的马儿拉着车,便绕过了那个死寂一片的庭院,往城后方行去。这庭院的后方是一方山丘,隐在黑暗之中,又有春树遮隐,在那里观察下方,应该没有人能发现他们这一行人。
马车中,范闲沉默地脱下手上那双手套,手套薄的就像一层肌肤一般。他用手套细细地擦拭了一遍软剑上的血水,确认剑上不再夹着一丝血腥味道,才将软剑重新收回腰腹上,紧接着稳定地食指一弹,一些粉末弹上了手套,轰的一声燃烧了起来。
高达看了他一眼,从椅下取出一个铁桶,放到他的面前。范闲将燃烧的手套扔入铁桶之中,眯眼看着渐渐趋小的火焰,眼瞳里的火焰也渐渐熄灭。
没有过多久时间,马车就已经驶上了山丘。
下方那座庭院依然安静着,里面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昏了过去,自然发不出来什么声音。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命案,当然也不会有人来看。
不知道范闲他此时留在后方山上,是准备看什么。
邓子越轻轻拍抚了一下马儿的颈背,钻入了车厢。沉默地坐了下来。
范闲掀起一角车帘,往下方望去,不知道看了多久,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等对方发现这里地事情,只怕还要很久。”邓子越看看天时,应该正值中夜,劝范闲道:“不会来的这么早。”
范闲笑了笑,知道自己确实有些心急,轻声与高达说了两句什么,便靠在了椅背上闭止养神。
高达举出一张毛毯盖在了他的身上。渐渐。有些冰凉的身躯暖和了起来,范闲觉得温暖之中困意渐袭,就这样沉沉睡着。
……
……
不知道睡了多久,范闲睁开了双眼,嗯了一声。
邓子越掀开帘布,往下方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人来了。”
范闲掀开毛毯,将头放到窗边。眯着眼往下面望去。只见袁梦一直隐居的宅院外,忽然来了一个人。那人熟门熟路地轻声敲着门,敲门的节奏明显隐藏着某种暗号,看来是江南势力负责与袁梦联系的接头人。
那人穿着一身单棉衣,面貌寻常,在宅院门口敲了半天,发现没有人应自己。似乎有些惊讶与紧张,马上退入了黑暗之中。
山上往下监视的范闲也不着急,知道这人一定会再回来。
果不其然,那人并未走远,只过了一刻功夫,西北角的院墙之上便多了一个人头鬼鬼樂樂地探了出来。正是那人在窥看院内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人壮着胆子跳入了院中。山上的三人再也无法看到那人在院中看见了什么,只听着被压抑地极低的一声轻呼,应该是那人终于发现了院中的大批尸体与血泊一片的惨景。
院门马上被推开了,那人低着头冲向了黑暗之中,想来是要去向自己的主子们报信。
……
……
范闲在马车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这时候才注意天边已经渐渐泛白。忍不住笑道:“天快亮了,对方如果要遮掩这件事情,就得抓紧些。”
邓子越点点头:“各府上都派人盯着了,今天夜里谁会收到了这个消息,明天就能有情报汇总。”
范闲笑着说道:“你们猜,今天来为袁大家处理后事的……究竟有哪些人?”
邓子越苦笑道:“苏州府……肯定是要派人来的。大人,这里有我盯着就好了,您还是先回府休息吧。”
范闲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袁梦一死,惊的自然是暗中庇护她地江南官员,夜间杀人,晨间窥视,但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知道袁梦死讯,并且急忙前来处理后事地官员……当然就是在这件事情里扮演不光彩角色的官员。
准确来说,江南路里到底有哪些人是长公主的亲信,今天晨间应该能查到少许。
范闲也是没有办法,监察院在江南的人手不足,不可能每个府上都安插致命的钉子,只好用分头监视的方法,杀袁惊梦地手段,来查上一查。
苏州府知州大人,最近这些天天天忙于在公堂之上听宋世仁与陈伯常辩论,荒废了政务不说,心神也有些耗损过大,每一入夜都是沉沉睡去,连最疼爱的三姨太都很少去亲热,所以这天一大早被人从被窝里喊出来时,他的心情非常愤怒。
而当他听到那个消息之后,却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底,所有的怒火在一瞬间消失无踪,脑中涌起无比的震惊与深深的担忧。
袁梦死了?这事情发生地太过突然,自己怎么向二殿下和世子还有……长公主交待?
他一边着急穿着衣服,一边命人去传府上的师爷过来。等师爷过来的时候,知州大人的衣服已经穿好,略带一丝埋怨说道:“怎么过来怎么慢?袁梦死了!”
但凡师爷们都是这些官老爷的心腹亲信,没有什么事情会瞒着彼此,这位师爷当然也知道袁梦地事情,苦笑说道:“死便死了,钦差大人既然来了苏州,那位袁大家还不肯离开。最后还不是死路一条。”
知州大人皱眉说道:“她地藏地如此隐秘……你的意思是说,是监察院动的手?”
“除了监察院,江南还有哪股势力可以悄无声息地杀死袁梦?”师爷分析道:“大人此时断不可惊慌,反正袁梦已经死了,监察院便不可能捉到我们与她之间的关系……如果您此时反应失措,反而会让监察院发现大人与此事的关系。”
师爷的考虑果然足够谨慎。
知州想了想后,皱眉说道:可是总觉得
有些古怪,如果是钦差大人动的手,为什么没有将袁梦抓住,而是直接把人杀了?如果钦差大人想借刑部海捕文书那事。动一动本官,便不应该如此处理。”欢迎访问沸腾文学
师爷也是没有想明白这一点,猜忖说道:“袁梦乃是二殿下与世子的近人,虽然被刑部发了海捕文书,但这满天下的官员也没有谁敢冒着得罪京中贵人地危险去将她捉拿归案,大人不用过于担忧,人人皆是如此……至于监察院为什么不活捉……我看或许是袁大家知道自己熬不过监察院的刑罚,于是自尽而死。”
“还是得去看看。”知州下了决心。“至少要知道一些细节。”
师爷斩钉截铁劝阻道:“大人不能去。”
“嗯?”知州皱眉道:“为什么?本官自然不会亮明仪仗去,这马上就要天亮了。如果不赶紧收拾,传扬开来……京都刑部那边一定有话要说,监察院也会借题发挥,我小小苏州府怎么回答陛下的问话?”
“如果监察院想借题发挥,今天就不会把这题做成一道死题。”师爷提醒道:“谁知道这时候那边有多少双眼睛在看?大人断然是不能去,至于善后之事。我呆会儿乔装打扮,带些心腹过去就成。”
知州一想,如此确实要安妥许多,便允了此议。这一官一师爷自以为反应已算谨慎,却浑没料到,当那位师爷打扮成晨起员外模样从府后溜出去时。隐在知州衙门外巷口的一名密探,早已把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
等苏州府师爷坐着青帘小轿,来到袁梦避居的宅院外围时,发现这里的几条街上都已经有了些奇怪的人。他地心头一紧,掀开轿帘一看才放下心来。对趋到轿边的那位布衫汉子皱眉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人就这么死了?”
那位布衫汉子乃是苏州千总,也是今天被袁梦死讯从被窝里惊起来地官员之一。他本来应该驻在城外,但是府在城内,所以反而是第一个赶到这里的人,听着师爷问话,这位千总大人没好气说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师爷一怔,下了轿子,二人一看彼此的穿着,忍不住都叹息着苦笑起来,堂堂官员师爷,今儿个却被迫穿着平民老百姓的衣服。
“街上干不干净?”师爷微微侧脸,把自己的面容遮着,小心问道。
千总大人说道:“放心吧,我手下孩儿们已经清理过了,应该没有人在旁边看。”
师爷点点头,便和千总并肩往院里走去。
一入院中,看着那些满地死尸与惨不忍睹的惨景,师爷忍不住恶心欲呕,遮着口鼻说道:“袁梦地尸体呢?”
“在房内?”
师爷强抑着恶心与恐惧,走入房内一看,便看见了袁梦袁大家死不瞑目的死状,上前确认对方已经死透,师爷这才放心了少许,叹息道:“这还真不知道如何向京里交待。”
“先处理干净再说。”千总恨声说道:“马上就天亮,如果让人瞧见这里,只怕马上就要传遍苏州城,到时候怎么办?”
“明家没有来人?”
“那帮子奸商……怕钦差大人在暗中看着,死不肯出面。”
……
……
二人走出院门,又迎上后续赶来的几个人,数人凑在一处面色沉重地说着,总觉得这事儿应该是监察院做的,但又不应该是监察院做的,议来论去,便绞着了,竟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
“死尸上面地伤口都被戮烂了。虽然看地出来应该是剑,但却已经很难发现剑势风格。只知道出手的只有一个人,当然是高手。”一位看模样精于刑名的人物沉声说道:“如果是监察院杀人,何必还要遮掩?”
最后还是代表苏州知州的师爷拿了主意,冷冷说道:“这案不破更佳。我们这些人都要退走,让手下的人把这里清理干净,如果监察院不管,就把这事儿埋了,如果监察院真地放钉子在跟……反正不要拖着咱们,到时候问起来。就说咱们是接到报案,所以过来看看案情。”
千总呸了一声,骂道:“老子是武将,怎么能来看案情?”
师爷白了他一眼,说道:“谁叫你火急燎燎地赶过来?”
没有什么好争的,数人便开始分头行事,负责清理地清理,负责埋人的埋人。负责回府做文书地做文书,至于这事儿最后要不要上报。还是要看钦差大人那边传来的风声是什么样子。
当这些人忙碌的时候,却没有发现远处山丘之上,有一辆全黑的马车像幽灵一样缓缓驶离。
人是范闲杀的,却要这些江南路的官员来埋,但他肯定没有什么占便宜的想法。至于院中的尸首上地剑伤都被他进行了第二次处理,是因为他不想让四顾剑的伤口传出去。既然不可能栽赃给东夷城,那这个险就没有必要冒,所以他甚至都没有让高达看到自己地出手。
关键是不能让宫里的皇帝陛下知道自己会四顾剑。
不然皇帝一定会联想到悬空庙上的那名刺客,四顾剑的弟弟,监察院……那样会带来十分恐怖的结果。
马车缓缓行着,范闲在车中冷笑说道:“死了一个袁梦。江南路的官员就惊成这样……难道这些官员都是长公主养地狗?”
邓子越看了高达一眼,猜到提司大人是想借高达的耳朵,向宫中的皇帝进行抱怨,笑着应道:“长公主在江南日久,总会有些心腹。”
“今天来的这些人你都瞧清楚了?”
“有的人面目有些陌生。不过既然这些人都是从府里出来,想来下面那些探子应该都看的清楚。呆会儿就能有确实地消息。”邓子越叹息道:“只是明家倒也光棍,知道这事沾不得,便打死不来人。”
范闲也有些可惜,他本来想着,就算不能借袁梦之事挖明家一大块肉,至少也要让对方更难受一些。
马车悄然行至华园,范闲感觉有些困了,挥手让二人也去歇息,自己回了后宅。
思思一直伏在桌上等着他回来,见他入屋,赶紧倒了热水让他烫脚。
她知道少爷今天夜里的事情不想太多人知道,所以不方便吩咐下人丫环们去弄热食,便亲自去端来用水温着的燕窝侍候他吃了下去。
范闲有些满意地一口饮尽碗中糊糊,烫了烫脚,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睡,直到下午的时候才醒过来,也不知道这一天的时间内,苏州城因为袁梦地死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他也不是太在意。
知道他醒了,经过思思地通报,邓子越有些憔悴地走了进来,将手中的案卷递给了他。
范闲拿过来略略一看,上面记着的全是今天清晨苏州城有异动的衙门,他的眼忍不住眯了起来,叹息道:“去***,这满城官员……都是敌,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袁梦一死,他们倒是沉得住气。”
邓子越苦笑道:“官员们夹在当中,日子也不好过。”
范闲摇头冷笑道:“名单既已有了,日后他们的日子会更难过。把名单发回京都,让二处开始查经年老卷,我们要动的人,就要把他的老底挖出来,哪怕……十几年前他贪了十几两银子,也要挖出来。”
邓子越知道范闲下定决心在动明家的过程中,也要顺路将这些官员动一动,大气不敢出,低声应下。
范闲看到了最后。更是眼中怒意渐起,恨地一把将案卷扔在了桌上,压低声音骂道:“果然……果然薛清也知道这件事情,这位大人,在墙上摇地还真是欢腾!”
今日杀袁惊梦,对于范闲来说,江南官场会因此而透露出来的任何信息都不会让他震惊。长公主与明家在江南经营日久,这片官场之上当然尽数是对方的人手。
以范闲手中的权力与权位,面对着这种阻力并不怎么担忧。他所要看清楚的,就是江南总督薛清。在这件事情里到底准备怎么站!
薛清乃封疆大吏,就算范闲有钦差的身份,拿对方也没有办法,而且总督兼管民事军务,手下可以控制的力量太过强大,如果连他也站在了范闲的对立面,范闲要收明家的阻力就会变得异常强大。
邓子越看他微怒神色,小意安慰道:“总督府是收到了消息。不过总督府并没有发声,也没有一丝反应……大人。对方毕竟是一路总督,如果下面的官员与京中有关系,袁梦想在江南隐藏,这事情肯定是瞒不过他。只不过他不愿意得罪大人,肯定也不愿意得罪京中地皇子,此事并不能说明什么。薛总督应该还是持中。”
范闲略一沉吟,也发现自己的反应似乎有些过度,或许是这几天散漫之下隐藏的紧张,让他有些敏感过度,不由自嘲一笑说道:“承你吉言,不过……你还是去安排一下。后天,我……再次登门拜访薛清。”
邓子越怔了怔,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范闲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有什么主意就说,在我面前还像个娘们儿一样做什么?”
邓子越笑了笑。说道:“我看大人最近不要急着去拜访薛大人。”
“噢?为什么?”范闲好奇问道。
邓子越分析道:“总督大人如今毕竟还是中立,大人若上府拜访。以大人您的性情,只怕会立刻逼总督大人马上站个立场……万一总督大人并不如大人所愿,那该怎么办?依下官所见,最好还是让薛总督保持看戏的姿态,咱们该做的事情继续做,明家继续逼——总督大人一天没有下决心,一天就没有人能与大人抗衡,那咱们做事就能多些时间。”
他继续说道:“大人是想让总督大人下决心,但实际上,总督大人的决心下的越慢,反而对咱们越有利。”
范闲皱眉道:“如今对明家只是小敲小打,薛清还能看戏,如果年后我真地下了杀手,薛清总不能继续看戏,那时候他再来站队……我心里有些不稳。”
邓子越想了想,笑着说道:“我看,至少也得等您去了梧州再说。”
范闲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江南路总督薛清……是前相爷林若甫当年地得意门生,而林若甫——是大宝和婉儿他爹,是自己的老丈人!——就算薛清如今不用给自己老丈人面子,但老丈人肯定清楚薛清此人的底线。
“有理。”范闲顿时觉得心里轻松了一大块,大笑说道:“站队加法码,我那老丈人虽然搁的快发锈了,但份量却是不轻。”
邓子越呵呵笑了两声。
范闲看着邓子越疲惫神情,好奇说道:“上午你没有睡?”
邓子越恭谨应道:“要确认这些情报,所以花了些时间。”
范闲本想劝他放松些,但一想自己先前的表现似乎没有什么立场去说服对方,忍不住笑了笑,忽然间想到另一椿事情,认真问道:“子越,你入启年小组前……是二处的吧?”
邓子越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不知道提司大人为什么会忽然问这个问题。
“王启年夏末地时候就会回国。”范闲望着他笑着说道:“院里准备让他接手一处,如此一来,北齐上京,需要一个能镇得住场的人物,你跟着我快两年,也见了一些场面……有没有胆气去北方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