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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庆余年txt下载     庆余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九章 谈判无艺术

    和京都里等着看热闹的居民相比,范闲没有什么精神。他正在自己的书房里小心翼翼地写些纸条子,尽量将监察院的情报分析报告,用一种久居京都的公子哥口吻,重新抄成略带几丝书生气的判断。以免让鸿胪寺的那些官员们听到自己的进言后,下巴掉到地上,怀疑庆国除了皇帝陛下的监察院外,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一个恐怖的情报机构,而且这机构还在为一个区区八品协律郎工作。

    范若若精神也不大好,一面用小楷抄着,一面将纸条子贴起来,说道:“哥,这还真是奇怪,你从哪里得的这些情报,为什么不直接用,还非得把理由弄得荒唐一些。”

    范闲极少有事会瞒着自己的妹妹,这一点,甚至连林婉儿都不及若若。他苦着脸说道:“我当初只是偷懒,所以想借对方的力量,谁知道竟整出如此缜密恐怖的一个案宗来。这些情报的来源见不得光,所以不能直接交给鸿胪寺。”

    “这次北齐的来使是谁?”范若若其实很高兴自家的兄长,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参与到朝政之中。虽然从很小的时候,范闲就开始教育她,但是她毕竟是在庆园这个世界里长大的女孩子,总以为堂堂男子汉,天天去做豆腐,这事情只能当做娱乐,而不能长久下去,

    “不是帝党,也不是太后党,更不是太子党,软饭党。”范闲一面整理着桌上的情报,一面随口应道:“是北齐皇后的弟弟长宁侯,听说也是位大才子。不过这次北齐使团里最显眼的人物倒不是他。而是他老师。北齐一代文坛大家,听做庄墨韩,只要是天下的读书人,都挺崇拜他。不知道北齐那面付出了什么代价,竟然把他也拉进了使团里。到时候殿前论断,只怕陛下也要给他几分面子,这要地要钱的屠夫风格,恐怕要收敛些了。”

    “庄墨韩?”范若若一惊,脸上顿时散发出一种光泽。

    范闲这还是头一次在妹妹脸上君见追星族的神情,若若向来是个极清淡的女子,除了无比崇拜自己的兄长以外。对别的读书人向来是不假辞色的。不知怎的,范闲心里有些微微醋意,说道:“幸亏案宗里说得清楚,这个庄墨韩已经七十岁了,不然我还真得当心一点。”

    范若若一羞说道:“作哥哥的。怎么也没个正形。”

    范闲哈哈一笑说道:“若你真喜欢那个老头子,才叫没个正形。”见若若恼极欲怒,他赶紧摆手道:“说正经的,那日在田庄里与你说的事情,你到底有个主意没?”

    那夜月明星移,兄妹二人在田垄上操心小姑娘日后的婚事,可是若若烦恼了一阵,看四周年轻才俊终无一人入眼,也只好罢了。偏在此时,范闲想起了一椿事情,皱眉道:“上次我们在流晶河畔巧遇圣上的他是不是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范若若难得显出糊涂的神情,看样子兄妹二人当时过于震惊,记忆都有些模糊。

    范闲闭目良久,忽然睁睛,一拍桌面,大惊失色道:“圣上要给你安排婚事!”

    “啊?”范若若吓得不轻。

    若说官宦家的子女最怕什么?怕的就是婚事,如果运气好,像林婉儿这样配了范闲倒也罢了。如果是像太常寺任少卿那样,配了个母老虎郡主,一生不得顺意,那可就惨了。而在所有的婚事安排中,最可怕的就是来自宫中的指婚,圣意不可违,就算让你去嫁个纨绔子弟,你也不可能找到地方说理去。

    如果说往年间的官宦家还存着将女儿送入宫中,以邀圣宠的可能,但是这任皇帝陛下不好女色,此路就此不通。连带着太子及成年的二皇子,也不敢多收姬妾,虽然太子好色之名传遍京都,但东宫里,也只有冷冷清清的三位妃子。

    范若若也想起了陛下似乎无意间的那句话,骇得不轻,眼眶里泪花渐泛,抖着声音说道:“那可怎么办?”

    范闲脑筋动得极快,心里马上算出了可能的几家,眯着眼睛说道:“大皇子,二皇子,靖王世子,虽然父亲只是侍郎衔,但凭着范家的地位,估计陛下指亲,只可能在这三人中选择。万一要择哪位大臣的儿子嫁了,那就不怕,如果你不乐意,我自然有办法框了这门亲事。”

    如果指亲的对亲是大臣之子,而妹妹又不愿意,范闲自然会想到许多办法,毕竟自己身后如今站着父亲、陈萍萍、宰相大人。所谓三位人,就连东宫太子现在都在试探着拉拢自己。只要不是那两位皇子和靖王世子,范闲有这个信心将妹妹不乐意的所有婚事全搅黄了。

    但是最大的可能还是那三个年青的最贵者。范闲静了一静,忽然忍不住开口骂道:“我说李弘成这小子天天逛青楼,偏不成亲,原来是在这儿候着!”

    看着妹妹惊惶神情,范闲笑着安慰道:“大皇子常年在西蛮作战,听闻也是英武过人。二皇子虽然没有见过,但听说也是极厉害的人物。至于靖王世子李弘成这厮,咱们兄妹二人都熟悉,除了性情有些花之外,倒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若将来真要嫁李弘成,有我站在你这边别说逛青楼了,连妾室我都不会让他收一个进房,妹妹放心吧。”

    他不安慰还好,这一细细分析,范若若愈发觉得这件事情是真的,似乎马上就要到来一般,悲悲戚戚说道:“哥哥,可是这三人我都不嫁。”

    范闲叹了一口气,不想再继续探讨这个成长的烦恼,柔声打趣道:“有什么不好的,将来见了你,可得尊一声什么妃了,万一二皇子将来真当了皇帝,你母仪天下……岂不是成了我的老妈?”

    这笑话非常的不好笑,所以若若并没有破涕为笑,书房里一阵尴尬的沉默。沉默之中,兄妹二人各有心事,若若心头是一片惘然,范闲心中却是一片坚毅,将来若真有什么事情,自己得准备些手段才行。

    ——————

    谈判的地点并不怎么宽敝,就设在鸿胪寺最大的那个房间内。北齐来侯与庆国接待官员之间,并没有摆一个极长的桌子,而只是像闲话家常一般,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几上有茶,谈天一般的说着事情。范闲坚持坐在最下方最不起眼的椅子上,冷眼看着这一幕,想到了前世的一个词儿:茶话会。

    他虽然名义上是按待副使,但由于流程还没有进入最后的环节,自己又坚持坐在下面,所以鸿胪寺官员也不好如何。

    温柔的言语往来之下,隐有刀光剑影,说不多时,在战场上已经见了分晓的两国大臣们语调开始渐渐高了起来,有些性急的大臣的臀部甚至已经快要离开椅面。

    “哼!不知道这北疆一战,到底是你们北齐胜了,还是我朝胜了?”鸿胪寺里一位六品主薄再也忍不住对方的无理说法,站起身来厉声斥责道。

    “战事多凶险,我大齐陛下心忧天下臣民,故而仁义停战,胜负未分,又哪里知道谁是赢家。”北齐国的使臣脸皮若不厚,也不可能被派来作尖刀兵,看那个小胡子说得理所当然的模样,连一向平静的范闲都恨不得冲上前去揍他一顿。

    鸿胪寺少卿辛其物微微一笑,范闲却从这笑容里看出几丝阴险来,这阴险是庆国二十年胜仗所积累下来的底气。只听这位庆国高官轻声说道:“既然如此,贵使请回,你我二国之间,再打一场,真正打出个胜负后,再来谈判不迟。”

    这是什么?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国家恐怖主义,这是赤裸裸的流氓习气。

    范闲面上没有流露出震惊的神色,内心深处却是无比赞叹:“这位辛少卿还真是敢说。”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北齐方面开始大肆攻击庆国官员胡乱发话,对两国间的友谊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响,不料辛少卿继续冷冷回了一句:“贵我两国之间,何时曾经存在过友谊这种事情?”

    “韦小宝谈判,大概就是这种风范。”范闲心中啧啧有声,堂堂鸿胪寺少卿,竟然两国交往中耍起无赖来,如果不是庆国确实国力强盛,这样的局面断断不会出现。

    鸿胪寺的谈判,向来配合得当,红脸黑脸轮番上场,果然马上就有另一位主薄满脸仁厚地站起身来:“诸位大人不要忘了自身职司,不要因为情绪激动,而影响了陛下重修两国之好的初衷。”

    双方拂袖而去,茶话会就此结束,高层官员们已经亮明了身段,而真正在谈判桌边打架的事情,都是交给属下那些劳心劳力的下层官员来做。

    只是谈判陷入僵局之中,一时不得前行。而北齐使团那位一代大家庄墨韩,入官与太后说过一次话后,便极少出来见人,范闲倒有些纳闷,那位老爷子是来度假的吗?

第二十章 辣任少卿

    两日之后,鸿胪寺内。

    “换俘得,这是头一椿大事。”辛其物已经没有了两国谈判时的鲁莽神情,淡淡说道:“陛下有旨,被俘将士不论如何,也要换回来,其余的都是小事,这方面我们不妨退让一些。”

    下方有官员应了一声,说道:“此次俘获北齐及他们控制小国的人数已经大致统计出来了,一共有两千四百多人,我方一共被俘大约有一千人左右。依陛下的旨意,就算我们两个换一个,也能赖回来。”

    “嗯。”辛其物点了点头,很满意属下的工作效率、又道:“关于重新划界的问题,陛下的意思也很清楚,凡是这次占得的土地,一寸不让,如果北齐想要土地,就拿潜龙湾那块草原来换。”

    潜龙湾在庆国西北方,与庆国在那处唯一的飞地相连,如果能拿回来,庆国的那块飞地就安全了

    下面的官员们奋笔记录着上司意思,有人头痛说道:“只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北齐方面特别强硬,好像有些鱼死网破的意思,只答应给钱给马,就是不肯割让土地。”

    上次茶话会时第一个跳出来的那位主薄明显是个冲动派,一拍桌子骂道:“那些地我们已经占了,难道还要吐回去。”

    辛其物点了点头:“肖大人虽然话说的直接了些,但确实是这个道理。”他冷冷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下属,重重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说道:“诸位同僚,不要忘记,这些土地是咱们的将士一刀一枪打回来的,是用血和骨肉换回来的。我们当然不能双手奉还,那些将士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们呢?我们只是动动嘴皮子,所以我们更不能放弃本国的利益。要一丝一络一两银子一寸土地的与对方争。”

    先前发话的那人继续皱眉道:“大人此言极是,只是据驻在北齐上京的使臣暗中回报,北齐太后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因为此次战败的缘故,已经变得和缓了起来,而太后亲弟弟目前也已经获罪归家,如果我方在谈判中要求太多,万一破裂后,两国再战。这点也不合圣上的意思。各位应该清楚,如果北齐方面真的君臣一心,百足之虫,咬人一口也是不好更的。”

    “北齐上京太过遥远,一来一回,这些情报也不见得管用。”辛其物有些头痛,谈判最关键的就是知己知彼,虽然眼下占了主场和胜者的优势,但对方身处自己国都之中,依仗那些朝廷还没有来得及收荡干净的北齐谍网。他们对于庆国朝廷的反应能够有第一手的资料,而庆国这方想知道北齐朝廷的真实反应。却有些困难。

    有人出主意道:“为什么不请陛下让监察院四处协助我们?要知道四处在北齐的人物可比朝廷其他衙门的人手要厉害得多。”

    众人眼睛一亮,心想这倒是真话,身为京都官员,当然对监察院又惧又恨,但如果是,用监察院这条疯狗来以对付敌人,没有官员会有意见,只会双手双脚赞成。出乎众人意料。一听这建议,辛其物顿时失了风度、开口骂道:“你们想到的事情,本官还有寺卿大人难道想不到?那个阎罗殿不肯给东西,我能怎么办?难道要我去陛下寝宫前哭跪去?”

    众官心道原来如此,面色回归宁静,内心深处却想着,如果能够搞到北齐的情报,您就在兴庆宫前的石阶上哭一场又怕什么?

    堂间顿时陷入安静之中,虽然庆国官员百姓一向自认是天下最强大的国家,但是在当今陛下还没有即位之前,庆国人始终是生活在庞大北魏的恐怖阴影之下。北魏虽然被陛下三次北伐打得只剩下一半疆土,成为了如今的北齐,但如果将对方逼急了再起战事,似乎也是件很恐怖的事情。所以在没有强大的信心支持下,谈判似乎只有陷入僵局这条道路。

    “我今晚再进宫一次,请陛下的旨意。”

    辛其物皱眉说道,眼光却瞥了一眼一直安静坐在最下手的范闲。范闲这个副焦似乎毫无副使的自觉、这些天了,不论谈判还是做什么,他始终是满脸笑容地坐而无语,不知道在想什么。辛其物奉太子的谕令,调他来此,本意是想让范闲捞些政治资本,这小子挺懂事不抢功,但老这样闷着也不是个事。

    他想了想,温言说道:“范大人,不知道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

    范闲缩在衣袖里的拳头微微一紧,脸上却依然是一片平静,温言应道:“下官以为,北齐眼下只是虚张声势,若他们真的还有再战之力,战之心,也就不会这么急着派使团前来求和。”

    众官一向知道范大人诗名颇盛,拳名颇盛,加上这些日子又欣赏对方安静不争功,所以对于他此刻的发言都有些期盼,但发现他也只能说出这样一个大路说法,不免有些失望。但在面子上,众官也不好如何,随口附和了几声。

    倒是辛其物想着,既然要卖对方人情,就干脆卖彻底一些,继续温言问道:“此话有理,只是两国交往,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一国有如一人,某些时候往往是被情绪所支配,所以不能全以道理推断,不知范副使可有其它证据?”他心里倒确实希望范闲能够坚定鸿胪寺众官的信念。

    范闲在心里暗赞了一声少卿大人这句“一国有如一人”,想了一想后说道:“关键是那个庄墨韩,诸位大人也清楚此人在天下士子心中的地位,如果北齐不是有心求和,断不会花大代价请这位庄墨韩随使团来京都。”

    鸿胪寺诸官都是科举出身,当然知道庄墨韩的大名,略一沉吟发现还确实是这么回事,但是仅此一椿,也不足以将谈判的方向重新拉回原来的道路上。

    辛其物皱眉道:“如果能知道庄墨韩如何肯来。或许能有些帮助。”

    监察院的案卷里写的清清楚楚,庄墨韩之所以肯来,一是北齐太后及皇帝放低身段相求。二来是庄墨韩此人向以凡间圣人自诉,想调解两国间的兵争,第三个理由似乎是此人的私人原因,还没有查出来。范闲虽然很鄙视这个“圣人”的态度,但却不会轻视对方的名望,但此刻也不会当着众官的面,将这些原因说出来,只是轻声应道:“如果能和他见一面,或许能看出些端倪来。”

    肖主薄摇摇头。有些无奈说道:“两国交往惯例,像这种人物,一般也只能在殿前赐宴上才能见到。像我们鸿胪寺的官员去求见,对方如果不见,我们也没办法,只是自取其辱罢了。”忽然间他眼晴一亮说道:“不过范副使如今诗名早已传遍天下,以诗会友这个名头,相信庄墨韩不会拒绝。”

    范闲一楞,心想自己拢共只抄了三首诗,其中还有两首是若若写出来的。怎么就能扯到诗名遍天下?幸亏辛少卿摇着头帮他解了围:“庄墨韩此人向来极傲,经史文章诗词歌赋。皆是世间首选奇人,怎会放下身段见范副使,依我看来,此次北齐请他来,关键就是殿前赐宴的环节。想借他的名望。说动陛下。”

    众官心想,大概便是如此。

    等会议散后。范闲觑了个空儿,将少卿大人拉到一边,将自己与若若耗费了数夜“整理”出来的进策递了过去。辛其物草草一翻,眼睛就亮了起来,全然没料到范闲竟然能写出这样的东西出来,里面虽然事证颇有荒唐处,但细细分析起来,竟似直接指明了北齐目前的朝局。

    “好!”辛少卿激动说道:“如此一来,我鸿胪寺谈判时就有底气。只是……范副使,为何你先前不提,此时却私下予我?”

    范闲看着上司狐疑神色,微微一笑道:“里面有些推断未免荒谬了些,只是下官个人意见,所以不敢当堂说出,只是私下供少儿卿大人参考。”

    辛少卿忍不住内心的激动,就站在廊间细细阅览,只是眉宇间渐渐皱了起来,良久之后,他才轻声问道:“范公子,这里面有许多事情,是朝廷都不知道的秘辛啊。”

    范闲心中一凛,知道终究没能瞒过对方,但他的养气功夫从澹州至京都已经锻炼了十几年,自是面色不变微笑说道:“下官有些事情不便多言。”

    为官之道,有一要旨便是扮个高深莫测。果不其然,辛其物不再追,反而温和笑道:“若此次谈判能竞全功,我定要上书陛下,保你一大大的功劳。”

    范闲一笑行礼告退。

    辛其物看着他消失在门庭中的青衫背影,脸上惘然之色一现即隐,他是太子近人,自然知道司南伯范建手中掌握着一支属于陛下私人的力量,但是这股力量似乎从来没有在庆国的政治舞台展现过风貌,难道……仅仅因为范闲的缘故,范建就敢动用?他始终没有将范闲与监察院联系起来,毕竟监察院是陛下的私人特务机构,连皇子们都无法插手,更何况是一个大臣的私生子。

    坐在轿子之中,辛少卿撑颌沉思,轿停之后,他看着轿外那面高高的朱红宫墙,心中沉思,看来自己向太子的进言是正确的,对于范家,只能拉拢,不能打击。

第二十一章 东宫之中斟贤愚

    在东宫之中,始终有两派意见,与辛其物敌对的那派认为,既然司南伯范家与靖王交好,如今又与宰相家联姻,靖王世子是二皇子莫逆,而宰相大人也渐渐与东宫疏远,所以范家一定是二皇子那派。辛少卿却坚决反对这种意见,因为在他看来,范建根本不可能是一个会随着靖王宰相衣袖而动的普通大臣。

    重重深宫之中,辛其物老老实实地跪在书房门口,屁股翘得老高,幸亏有官服挡着,才不致于看着难看。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在帘幕内响起。

    辛其物站起身来,双臂垂在身侧,不敢动弹丝毫,这书房他也来过几次了,但依然还是不能适应此间天然而生的一股压迫感,两滴黄豆大小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滑落,不知道是因为夏末依然太热,还是紧张造成的,但他却不敢抹去。

    帘幕里响起翻阅纸张的声音,安静许久之后,皇帝才淡淡问道:“这条陈有理有据,很好,既然北边那个作妈的还是不肯安份,那就好,卿家得替联将嘴巴张大些。”

    辛其物高声应道:“是,陛下!”

    皇帝的声音忽然有些怪异:“范侍郎的儿子如今在给你任副使?”

    辛其物没有想到陛下竟然也会对范副使如此关心,额头上流的汗又多了几滴,恭恭敬敬应道:“正是。”

    皇帝似乎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噢,这范闲朕让他在太常寺里做协律郎。你怎么想到调他去鸿胪寺?”

    虽然陛下的声音依然温柔。但辛其物却紧张地快要昏了。不敢有丝毫隐瞒,老老实实回答道:“都些日子奉陛下旨意在东宫讲学,曾与太子殿下谈及此次北齐来使一事,因为范闲与此些事有关联,而且在京中大有才名,个次北齐使团里有位庄墨韩,朝廷接待方面也要有位才子才合适,所以臣冒昧提此建议,殿下允了。”

    “嗯。”帘募后的皇帝很欣赏这位臣子的坦承态度。他从来不怕朝廷里面有人结党,但是这党必须结在明处,“这件事情不为差错,朕当日就将此事全权交你办理,即便是太子那里,你也不用请示。”

    “是。”辛其物和太子的关系从来没有想过要隐瞒陛下。毕竟自己是陛下当年指定的东宫侍奉之人。

    皇帝又翻了一翻那卷宗。隐约可见似乎眉头皱了起来:“范闲做得如何?”

    辛其物不敢贪功。老实应道:“陛下此时所见卷宗,正是范副使辛苦分析所得。”

    ……

    “分析所得?”不知为何。皇帝的语气变得有些恼怒,“真是越来越荒唐了!”

    辛其物不知陛下因何发怒,大感恐慌。好在此事似乎与谈判一事并没有太大关系。等他退出书房之后,皇帝陛下掀开帘幕走了出来,那张不怒而威的脸上,此时除了一丝恼怒外,更多了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他吩咐身边的太监:“传陈萍萍入宫。”

    太监柔顺领命而去,这仁庆国的主人,全天下权力最大的中年男子信步走出书房,站在皇宫行廊之下,看着天下那有些黯淡的月亮,唇角微翘,自言自语道:“国之利器,不直接襄助鸿胪寺,居然用来给小孩子做进身之价,好你个林萍萍,看来再不敲打敲打你,你是真要将朕那院子欢手送与那小孩子去玩去。”

    皇帝是何许人也,从那份号称范闲分析所得的卷宗里,一眼便瞧出来了监察院的影子。但看他表情,似乎并不如何生气,只是有些好笑。辛其物试图让太子拉扰范家,其实恰好迎今了这位皇帝陛下的想法——东宫的倾向终于展现了一些政治智慧,太子似乎有所长进,这个事实让这位九五之尊略微感到一些欣慰。

    ——————

    东宫之中,正在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争吵的双方是鸿邪寺少卿辛其物与宫中编撰郭保坤,争吵的内容,自然离不开那位叫做范闲的八品小官。看双方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就知道先前吵的激烈程度。

    辛其物略带一丝蔑视君了郭保坤一眼说道:“做臣子的,要做诤臣,我奉陛下旨意,前来辅佐太子,便是要为太子谋千秋之大业,选一时之良材。协律郎范闲在京中向有才名,观其近日所为,知进退,有实才,而范家向来是皇室不二之臣,如此臣子,太子当然应该纡尊接纳,切不可因为某些人物一时之气,便拒之门外。”

    郭保坤冷笑道:“难道少卿大人以为本官只是记那一拳之恨?你不要忘记,范府与靖王府的关系,还有那范闲,马上就要成为宰相大人的女婿,宰相最近的走向,难道你还不清楚。”

    辛其物直着脖子说道:“不清楚,我只知道庆国只有一位陛下,庆国只有一位太子,任何想在朝廷里人为划分派系的做法,都是极其愚蠢的。”

    他不是个空有壮志却无一技的酸腐,当然知道二皇子最近火了起来,但是在战略上,他依然认为东宫没必要将二皇子当做对手,一旦如此,就会开启一扇危险的门。只要太子自己持身正,大义大前,根本没有什么敌人可言。

    坐在高处的太子叹了口气,他确实好色,也确实懦弱,但并不是个蠢货,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清楚,如果从大局角度出发,辛少卿的看法无疑是最正确的。但是政治上向来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就算自已小心谨慎。谁又能担保那些斜也着眼打量皇位的二位哥哥会不会做出一些什么事情来。

    “眼前的局势并没有到那一步。”太子揉着太阳穴。有些烦恼说道:“毕竟本宫乃一国储君。为朝廷储备人才也是应有之义。至于皇兄那里。你们不要瞎说什么,那也太荒唐了。”

    这就是皇宫中的无奈,明明你防我,我防你,但是口头上却是谁也不能说什么。

    “那范闲?”郭保坤仍然有些不死心。

    辛其物冷哼一声说道:“郭大人,我觉得您一直都错误判断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太子好奇问道。

    “包括你在内的很多官员,都因为范府与靖王府的关系,而将范家归到二皇子一派,但是谁有证据能证明这一点?这一次东宫简旨。给了范闲如此露脸的一个机会,如果范家真如郭大人所说,只怕根本不敢接这个差使。”辛其物继续冷冷说道:“最关键的地方是,范闲马上要成为宰相的女婿,郭大人以此判断范闲不可能效忠太子,这实在是荒唐。”

    “有什么荒唐的?”郭保坤眼中闪出一丝阴狠,“不论朝堂之上还是暗处的消息。都已经表明,宰相大人已经与长公主决裂。正在试图逐渐脱离宫中的影响。”

    “身为一国宰相,理所当然不应受宫中人物操控。”这话有些过头,辛其物醒过神来,向太子行礼告罪。太子无所谓地摇摇头,示意继读说下去。

    辛其物又道:“郭大人先前说的正是问题所在。大家都知道宰相大人与长公主决裂……这和东宫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这就意味着宰相大人不再效忠陛下?不再站在殿下这边?”

    太子皱眉道:“可是……姑姑最近也很生宰相大人的气。”

    “殿下,恕臣放肆……切不可因为长公主的态度,而改变对宰相的态度。”辛其物不卑不亢说道。

    太子眉头皱的更深了:“可是……”他欲言又止,郭保坤趁着这机会冷冷说道:“可是宰相大人如果还是如以前那般,为什么最近朝会之后,都不像往日那般来东宫请安。”

    辛其物极其自信的一笑,应道:“臣未曾否认这点。殿下,眼下只是安排而已,还远远未到双方比拼实力的时候,真正聪明的臣子,自然会紧紧依着陛下,这就足以保持自己家族的长久。宰相大人也是如此,他眼下或许正在太子与二皇子之间摆动,但最终还是会听从陛下的旨意,而我们如果想让宰相大人真正地站在我们一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关键就在范闲身上,宰相已经没有真正的儿子,范闲等若是林府的将来,如果我们能让范闲投诚殿下,宰相的态度,自然也会转变。”

    郭保坤嗤之以鼻:“靖王世子与范闲的关系,你不要忘记了。”

    “你也不要忘记,前些天查出来的那人,是谁的属下。”辛其物冷漠说道:“那人刻意让范闲与殿下巧遇,自然是希望殿下记着前些日子的仇隙,羞辱范闲,以便让范闲真正投向他的阵营。好在殿下英明,自然是不会上这种小人的当。”

    太子温和的一笑,有些受用。

    “若范家真是他那派的,他何必再用这种伎俩。”辛其物又道:“我相信以范家的力量,一定能发现这件事情背后的隐情,如果真查出来是那人做的,范闲只怕会记恨在心,所以不用担心范家目前的态度。”

    太子有些心动,轻声说道:“如果范家还蒙在鼓里,上了那人的当,本宫也不妨可以告诉他。”

    “收了范闲,就等若收了范府林府,京都里的两大势力,文官以及权贵,至少有一半的人是看这两家。而且数年之后,只怕连内库都是这个年轻后生在管。”辛其物对太子轻声说道:“一个八品小官,能带给京都众人的,绝对不仅仅是几首诗而已。”

第二十二章 这世上没有值得相信的人

    太子动容,在心中细细盘算着,半晌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拍案说道:“好,本宫就给范闲一个机会,希望他不会让本宫失望。”

    东宫计定,郭保坤黯然,辛其物兴奋,太子觉得自己英明又有容人之明,只是这三人都不知道,皇后与长公主当年曾经想过暗杀范闲,东宫背后真正的强大力量已经与范闲身后的力量已经发生过两次冲突,一次在澹州,一次在牛栏街以及苍山下。

    当然,他们更无法知道,几年之后,事情竟然会变成那样荒唐和不可思议的局面。皇宫的**夜色*(禁书请删除)*(禁书请删除)总是比别的地方要显得更加幽远和漆黑,隐没了所有的真相与过往,也让人看不真切并不遥远的未来,会有怎样的一张脸。

    ——————

    有了监察院的情报做底气,后几日的谈判顿时风云突变。北齐方面还想使出牛皮糖战术,拖得一日是一日,希望能够将庆国朝野的耐性全部磨损掉。哪里知道那位确实厉害的鸿胪寺少卿辛其物大人,本就咄咄逼人的气势,在这两天的谈判桌上,变得更加厉杀,化身成了一柄开山大斧,一下一下地向对方斫了过去!

    三轮谈判下来,包括换俘、上贡、称号之类的问题就全部解决了,只剩下最后那个难啃的骨头,也就是诸侯国之间疆域的重新划界问题。

    范闲身为接待副使,一直冷眼看着这个过程,对于辛少卿大人的学识谈吐魄力,心中十分佩服。他确实没有想到太子身边,原来也不都是些尸位素餐之辈,不是所有的东宫近人都像郭保坤一样欠捧。而辛少卿在谈判的空闲时间里。也有空与范闲交流或者是暗中观察,对于范闲如此年轻,却有如此养气功夫,感到有些意外,也愈发觉得看不透这个年青贵人的深浅。

    总体来说,谈判很顺利,除了监察院帮忙归拢那个卷宗之外,范闲也没有出多大力,但日后论功行赏总是少了他这一份,所以范闲很满意目前的生活。

    书局那边有庆余堂的七叶掌柜打理着,范思辙也时常去兼任帐房先生。根本用不着他去操心。两月之后大婚的事情,自然有林府范府的那些婆娘们忙来忙去,就连柳氏都很欢喜范闲要当假驸马的事实,做足了后妈的本份。忙得团团转——要知道娶了皇帝的义女,范闲应该不会再袭家中爵位了。

    更何况林婉儿另一层身份摆在那里,皇宫里的那些老处女时常上府来说三道四,隔几天就是一道某位娘娘的旨意,弄得司南伯范建都有些焦头烂额。对于宫廷礼节全无认知的范闲来说,这些事情自然是能逃则逃。只是苦了林婉儿和帮兄长背仪程的若若妹妹。天天沉浸在这种痛苦之中。

    二皇子托靖王世子代了两次话。想请范闲一晤。但上决避暑巧遇太子的事情,范闲心里有些阴影。所以推到了月末,希望到时候事情已经平静了些,毕竟眼下看来,东宫似乎对范府的态度也有所改变。不是他有这个胆子拒绝皇子的邀请,只是他用的名义极好、为国出力之时,不敢流连花巷。

    这段日子里,唯一让他有些隐隐担忧的,是北齐使团里那位一直隐居不出的庄墨韩大家,还有东夷使团里那位四顾剑的首徒,这二人一文一武,都是人世间顶尖的人物,这段时间在京都里未免太安静了些。庄墨韩还受太后所邀在宫中长留讲学,而四顾剑的首徒云之澜却是一直呆在使团里。

    偏生范闲最注意的,就是云之澜。毕竟庄墨韩的文家名声与自己没有什么冲突,而云之澜与自己却是有夺命之仇。不过身处庆国京都,相信对方不会傻到单剑来向自己寻仇,所以范闲眼下真正烦心的事情,其实只是和一把钥匙有关。

    夜里,他看着那个黑皮箱发呆,锁口那里看上去是黄铜的,但他以前就试过,费介老师留下来的那把细长匕首都无法划上一道痕迹,看来这材料有些古怪。黄铜钥眼后面,似乎还有一道什么机关,不过如果拿不到钥匙,连那机关是什么样子都无法看见。

    范闲曾经试图找到某种途经结识宫中的洪老太监,但稍一尝试,他才发现了一个事实。虽然自己眼下在京都里似乎混得风生水起,但其实距离天下最顶尖的那个阶层,还有极其遥远的一段距离,太子与二皇子拉拢自己,只是看在自己身后范林二府的份上,并不是自己本身有什么出奇之处。而皇宫这块区域,因为不需要看臣子的眼光,所以自己根本无法接触到。

    婉儿眼下又不方便经常入宫,所以根本没有人能够帮到自己。自己就算想认识洪四痒都很难,更何况是按五竹叔说的,将他拖在宫外一个时辰。

    二皇子通过世子李弘成来请范闲的时候,他曾经巧妙借旁人之口尝试过,是不是能借此认识宫中的洪公公,但李弘成直是摇头,那老狗只会趴在太后宫里乘凉,根本不可能出宫。

    “看样子,只有改个法子。”啪的一声,范闲一脚将箱子重新踹回床上,看着墙角似乎睡着了的五竹叔,“我根本没有办法把洪公公拖出来。”

    五竹缓缓地抬起头来:“我可以把他引出来,或者,你可以尝试着在皇宫里找到钥匙。”

    范闲吓了一大跳,心想凭自己这四级以上六级未满的平均水准,难道去皇宫里面找死?但他微一眯眼,却觉得这倒似乎是目前比较可行的一条道路,五竹叔总说自己的“势”只有三品的水准,但自己能杀死程巨树,看来五竹是自己的计算能力太过强悍,所以低估了自己的运用真气能力——当然,这话是万万说不得的。

    “如果真的太险的话,为什么一定要这把钥匙呢?”这是盘桓在范闲脑海里很久的一个问题,“如果仅仅是因为好奇心,就要冒这么大的险,似乎有些不划算。”

    “你不想知道,小姐给你留了些什么东西?”

    “想。”范闲坐在床上,微微低着头,“但是我想,母亲大人一是希望我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如果为了知道自己留下些什么东西,而导致自己的儿子陷入危险之中,也许,母亲不会愿意。”

    五竹也低着头,蒙在眼睛上的黑布与身周的**夜色*(禁书请删除)*(禁书请删除)融为一体,虽然他没有看范闲,但范闲依然感觉到了一阵寒意。

    “你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五竹的声音很冷淡,一如既往地很少用置问的句式,只是冷静地阐述一个事实。范闲一怔、心想自己入京之后,尤其是入夏之后的这段时间,似乎真的很享受一个权贵子弟所带来的权力财富以及安稳。

    “但你无法操控自己的生活。”五竹继续冰吟地说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构建在陈萍萍和范建的规划之中。”

    范闲的心中生起一股寒冷,明白五竹说的什么意思,但即便是两世为人,自认见识了人世间的冷暖与阴险,但他依然不敢相信这种判断,压低声音说道:“难道连他们都不能相信?”

    五竹的声音愈发地冷了:“我的习惯是,不相信任何人。”

    “那样的生活会很辛苦。”范闲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模拟一种永世生活在黑暗中的景象。

    “他们死后,你怎么办?”五竹难得发问,就直击范闲的要害。

    范闲皱皱眉说道:“我明白了。”

    五竹不理会他的表态、继续毫无一丝情绪说道:“能保护你自己的,不是阴谋,不是权力,不是其它的任何东西,只是力量,你要记住这一点。”

    范闲从床边站起身来,很恭敬地向这位仆人,这位老师,这位兄长躬身行了一礼。

    “我不知道小姐留给你的箱子里什么,但我知道,你必须拥有保护自己,震慑敌人的足够力量。决心也是一种力量,所以我要你找到那把钥匙。”

    “是,我马上着手处理。”

    范闲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五竹叔又一次消失在黑夜里。在这十几年的相处过程之中,五竹除了雨夜回忆母亲之外,极少会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

    范闲明白对方的意思,这京都繁华销骨蚀魂,确实让自己从小打磨的冷静与力量,产生了一丝软弱的迹象。这是一次警告,警告自己不要过于依赖所谓家族的权力以及母亲当年的遗泽。这些天里虽然自己努力地修行着体内的霸道真气,努力熟悉着身上的那三根毒针,但是真像五竹叔所说的,自己的心,其实并没有澹州时那般坚强了。

    能保护我们每一个人的,只有自己的力量。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小草也得往石头缝外面跑,别理会什么阳光雨露,自己把根扎得深些,把茎整得结实些,这才是正道。

第二十三章 那座凉沁沁的皇宫

    东方已经红遍了天,太阳缓缓从贴着地面没睡醒的云朵里升了起来,照耀在京都最宏大的建筑群上。皇宫的外墙显着比那天空还要赤红的颜色,平静而恐怖地注视着面前广场上的人群。范闲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位,他看着高高的宫墙,以及墙下方深深不知终境的门洞,觉着这黑洞洞的地方像极了怪兽的嘴,无法控制地产生了一丝紧张。

    范闲与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人一样,面对着眼前庄严的帝权象征,仍然会感到敬畏。但是敬畏并不代表顺从,也不代表着不反抗,这又是他与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宫门的侍卫检验过众人后,略带一丝自傲地点点头,范闲一行人才老老实实地走了进去。

    今天是节礼日,宫中有旨,传八品协律郎入宫。旨意是昨儿个到的,范府忙了整整一宵,才拟定了进宫的人数,范建自然是不会去的,司南伯府里女眷又少,所以京都范氏大族里其他几个府上的远方亲戚,都来自告奋勇。

    范闲哪里见过这等热闹,范建冷冷地止了众人的念头。最后定下来,随范闲入宫的,就是柳氏与范若若,再加了两个随行的老嫉嫉,这两位老嫉嫉当年都是澹州祖母那年头的老人,对宫里的规矩清楚得很。柳氏这次肯随范闲进宫打点,有些出乎范闲的意料,因为他知道柳氏虽然一直没有扶正。但实际上小时候与宫中的那几位贵人一直有来往,情份与旁人并不一般,若有她在身边,范闲此次皇宫之行,恐怕会顺利许多。

    轻微又显嘈乱的脚步声回荡在安静的门洞里。门洞极深,初升的斜阳也只能照见一半的地方,另外一半格外幽暗,一道冷风从宫墙里突然吹了出来,让众人的眼睛有些睁不开。这入九月的天气。竟是顿时有了些深秋峭寒的味道。

    范闲不易察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带,摸到了那几粒比黄豆还要小许多的药丸。心中稍安。知道入宫检查格外严格,所以离府前,他就将自己的暗弩与匕首都藏在了屋内,但是五竹叔的那次训话让他印象极为深刻,所以哪怕是在照理论讲世上最安全的皇宫里,他仍然让自己多准备了一些保命的法子。

    “嗒嗒,嗒,嗒。”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人们则一种很奇怪的群体。在安静的宫墙之下行走着,一行六人的队伍的脚步声竟然渐渐统一了起来。同一时落地,同一时抬起,随着领头的小太监,像是同时拔着四弦琴,发出同一个单调的音节。

    范闲心头涌起一股不适应,强行顿了顿,让自己的脚步与其他人错开,宫墙之下的步调一致顿时被打破了。他轻轻拉拉妹妹的衣袖,低声说道:“我有些紧张。”

    范若若莞尔一笑,想给他一些鼓励。前方的小太监却是别过头来,眉头紧锁看了范闲一眼,似乎有些不满意。柳氏皱催轻声道:“宫中不比其它地方,说话小意一些。”

    小太监长得并不漂亮,憨眉苦脸的,听见司南伯夫人这般说,顿时觉得自己也有了光彩,这是哪儿?这可是皇宫。范闲苦笑了一下,没料到柳氏接着微笑说道:“不过也不用紧张,这宫里我打小便来,那时节还是洪公公任太监头领的时候,这一晃,没想到都是些小孩子在宫里服侍了。”

    听见这话,前面那个小太监不敢拿派了,赶紧佝着身子往宫里走,本以为是接几个土包子进宫,哪里知道原来是熟人串亲戚。

    皇宫极大,长长的城洞之后,迎面便是一大片青石所就的广场,让人顿生豁然开朗之感。初晨照耀在太极宫正殿的屋顶上,黄色的琉璃瓦反射出夺人眼目的色泽,殿下隔着数丈便有一大圆柱,殿有长长的石阶如一条通往天河的白玉路,看上去十分庄严。

    范闲眯眼看着眼前的建筑,心里涌起一种荒谬感,其的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故宫博物院。也许是这种荒谬感冲淡了他心中的紧张和对陌生宫廷的一种隔膜感,这之后的行程里,范闲终于回复了自然的神态,有些像初入范府时那般,满脸微笑,四周打量着在宫墙下低头行走的宫女太监,偶尔抬头看看远处探出的檐角——却不知是哪座宫,不知那宫里住着哪个人。

    他的神情全数落在同行看的眼中,小太监摇了摇头,柳氏的唇角却浮起一道若有若无的微笑,她心里想着,这位大少爷,果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今日入宫的主旨很简单:宫里的娘娘们想看看,马上就要娶晨儿的范大才子,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虽然目的简单,但过程特别复杂,所以范府众人早早地就起了床,漱洗打扮,赶着宫门开时就进了宫,然后在一处角房里侯着,等着宫里哪位娘娘的传召。被召见的人可以等,宫里的娘娘们可是不乐意等人的。

    因为起得太早,所以范闲坐在那角房里,喝着宫里的好茶,依然有些犯困,精神大是不佳。柳氏看了他一眼,微笑着站起身来,对宫里迎着他们的那位公公说道:“侯公公,许久不见了。”说着这话,手底下又是毫无烟火气地一伸手指,银票便递了过去。(俺就喜欢毫无烟火气,咔咔)

    范闲偷偷瞧着,唇角一翘险些笑了出来,自己这位姨娘手段,果是被父亲熏陶出来的,全靠银票开路打人。

    谁知那位侯公公却是面露为难之色,恭敬说道:“范夫人,您这不是打老奴的脸吗?您与宫中几位主子当年可是一路长大的,老奴哪敢在您这儿讨饭吃。”柳氏听着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赏你的,又不是买你什么,还怕谁说去?”

    侯公公嘿嘿一笑,脸上皱纹挤作一堆,轻声说道:“知道您今天进宫,那几位主子断没有让您在这等太久的道理,您放心吧,只是这天时太早,只怕各个宫中还忙着洗漱,略坐一坐就好了。”

    范闲耳尖一动,发现这老太监称呼柳氏用的范夫人,看来宫中对于柳氏扶正一事,早有倾向。又听着各宫还在晨洗洒扫庭院,他本来就觉得起得太早,来得太早,听着这话,不由苦笑了一下。

    好在侯公公没说错,司南伯让柳氏陪着入宫果然英明,早朝还没有开始,范家三人就已经入了后宫,二位老嬷嬷被招待在外面,反正也有好茶好水,当年也是入惯宫的老人,自不会嫌无聊。

    ……

    首先去的是宜贵嫔那处,这位贵人乃是本朝三皇子的生母,母倚子贵,所以从才人升了贵嫔。范闲规规矩矩地行礼,然后听着一个温柔的声音:“起来吧。”

    这位宜贵嫔生得素净,不过也只有素净二字而已,完全没有范闲想像中的丽不可言。大大出乎范闲意料的是,柳氏竟是双眼微润看着宜贵嫔,二位妇人矜持一礼后,竞是顾不得礼数,牵着双手,相看无言。范闲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妹妹,若若满脸平静,却根本毫不惊讶。

    听了会儿说话,范闲才知道,原来这位宜贵嫔竟然是柳氏的堂妹!

    范闲心头无比震惊,这才知道原来柳家竟然根基如此深厚,幸亏自己入京之后执行的绥靖政策,而柳氏待自己也算温柔,不然双方真起了冲突,还真不知道谁死!

    “你也老不进宫来看看我。”宜贵嫔拭去眼角泪花,埋怨道:“都已经四年了,你也忍心将妹妹一个人丢在这宫里,前几次好不容易请了旨,召你入宫陪我说说话儿,哪知道你竟然不肯来,真是郁死我了。”

    柳氏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半晌没有说话,缓了阵才轻声说道:“怪我,都怪我。”

    她没有看范闲一眼,但范闲却看着柳氏略显瘦弱的双肩,眼中闪过一道异色,他听着宜贵嫔说的四年,非常敏感地想到了澹州的那决刺杀事件,依照父亲的说法,这次刺杀事件柳氏只是个替罪羊,真正的幕后黑手,是宫里最为“高贵”的那两个女人——柳氏四年不进宫,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以后我会常进宫来看你的。”柳氏温和地笑了笑,牵着宜贵嫔的手,“今儿不是来了吗?”

    宜贵嫔转恚为笑,轻声数落道:“要不是你们范家的大少爷耍娶宫里最宝贝儿的那丫头,我可不指望能见着你。”她转向范闲这方,温柔问道:“你就是范闲?”

    范闲赶紧站起身来,清逸脱尘的脸上堆出最温厚的笑容,一拜及地:“侄儿范闲,拜见柳姨。”

    这话很不合规矩!宫女和太监都楞住了,柳氏也有些愕然,心想我又不是你亲妈。但范闲厚颜无耻地乱攀关系,显然很投厌烦了宫中规矩的宜贵嫔胃口,这位贵妇看着范闲眉开眼笑:“果然是个好孩子。”

第二十四章 娘娘们

    这个世界上扯蛋的事情很多,但拢共只说了八个字,便被称赞为好孩子,已经快要十七岁的范闲自己都觉着这事情有些扯蛋到了极点。这皇宫果然与别的地儿大不一样,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下判断总显得过于随心所欲和依仗自己的喜好。

    范闲虽然一直不知道柳氏与这位宜贵嫔的亲戚关系,但并不妨碍他从婉儿的嘴里知道,这位宜贵嫔眼下是极得宠的一位纪子,不然也不可能在皇帝陛下修身养性不近女色的口碑下,还能生下一个只有八岁大的皇子。

    宫中闲聊着,这位宜贵嫔看来是真的很喜欢范闲,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高兴,范闲知情识趣,拣着前世记着的几个笑话儿说来听了,殿内顿时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范闲发现这位贵嫔娘娘性情竟是爽朗得很,不知道她是怎样在这见不得人的宫中,还依然能保持这样的性情,不免有些意外和欣赏。

    略说了些闲话之后,日头已经渐渐升了起来。柳氏微笑问道:“三皇子呢?”宜贵嫔叹了口气说道:“那孩子,还是怕生得厉害,起床后就缩在后殿里呆着,不肯过来,怕是要到吃饭的时候,才肯露露小脸。”柳氏哎哟一笑道:“敢情咱们这位三皇子还挺害羞的。”

    虽说主臣有别,但柳氏与宜贵嫔毕竟是姐妹关系,所以说话就显得没那么多讲究。宜贵嫔伸出细长的食指,指甲上涂着红红的彩,看着十分诱人,她指着范闲说道:“你们家这位,不也是个害羞的。”

    正在此时,范闲的脸上露出微羞的笑容,恰好应了贵嫔这句话。

    “好了,姐姐你和若若就在这儿陪我聊吧。”宜贵嫔似乎知道柳氏不愿意去皇后长公主那里,自行作主留客。“那几个宫里,我让醒儿领着范闲去就成。”

    柳氏眉宇间微微一黯,行礼道:“这如何使得。今日奉诏入宫,头一个来瞧瞧贵嫔娘娘,本就担心会惹得那几位娘娘不高兴。我入趟宫,不去看望那几位,只怕有些不恭敬。”宜贵嫔听见这话,打鼻子里哼了两声,说道:“姐姐,我看你还是不要去的好,本来只是传范闲入宫,你就陪着我说说话,我看这宫里有又有谁敢说三道四的。”

    宜贵嫔是个开朗之中带着一丝憨气的贵妇。但这一发脾气,仍然是显得威严十足,整个宫中都安静了下来。范闲轻咳一声说道:“姨……二太太,我自己去就好了。您和妹妹就陪柳姨说会儿话吧。”

    见他也这般说,柳氏无奈应了下来,和那名叫醒儿的宫女送范闲到了宫外,轻声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又不易察觉地转到范闲肩旁,用蚊一般的声音说道:“宫里上上下下都打点到了,各宫之中都有人接着,你不要太紧张。”

    范闲心头一凛。应了下来,回身只见妹妹也跟了出来。正面带鼓励之色看着自己。无来由心头一片温暖,微笑着想道:“丈母娘看女婿,向来只有越看越欢喜,何况自己生的如此漂亮臭皮囊,对付几个宫中怨妇还不是手到擒来?”

    等驸马候选人离开了宜贵嫔居住的宫室,柳氏向范若若叮嘱了两句,便和宜贵嫔进了内室。宜贵嫔幽幽望着她的双眼说道:“四年前就劝过你,不要听那两处宫里的劝,这下好,范闲依然活得好好的,你却冷透了范大人的心。姐姐,你聪慧一世,怎么就当时犯了糊涂?”柳氏怔在了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眼神渐趋幽怨,轻声说道:“娘娘也清楚,像我们这些做母亲的,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着想吗?三皇子如今年纪小,你还可以置身事外,再过些年,只怕你就会明白我当时为什么会犯下此等大错。”

    ——————

    醒儿是个眉眼清顺的小姑娘,大约十三四岁,范闲与她一路在皇宫里行着,发现这小姑娘脑袋一直低着,忍不住打趣道:“脚下的路看不清楚?”醒儿姑娘嘻嘻一笑,露出碎玉粒般的小牙齿来,说道:“范公子,宫里还是少说些话。”范闲苦笑着摇摇头,都知道皇宫里的规矩大,没想到连小姑娘家家的,都这般谨慎自持。

    范闲跟在醒儿的身后,看着她身上的宫女服,眼光在小姑娘尚未发育成熟的腰身上扫了一下,马上转移到了皇宫的建筑上,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大脑却在急速地运转着,力图将这些繁复的道路景色牢牢记在脑海之中,为日后那件事情做好准备。

    一路经花过树,踩石碾草,皇宫虽大,总有到的时候,殿宇虽多,但并不是每间都得宏大到耸动。看着面前的安静院子,范闲:深吸了口气,随着宫女醒儿走了进去。这里是二皇子生母淑贵妃的居所,这位贵妃看样子倒是个爱清静的,院子也被打扮得极素雅,除了几株粉粉花树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装饰,一道竹帘,掩住了里面的一切,却掩不住书卷香气沁帘而出。

    “拜见贵妃娘娘。”

    “范公子请坐。”

    没有多余的寒喧,范闲与这位淑贵妃隔帘而坐,没有什么先兆,淑贵妃忽然清声问道:“万里悲秋常作客,范公子少时常在瞻州,莫非以为京都只是客居之所?”

    范闲略感愕然,正色而答,以此为发端,他与贵妃坐而论道,道尽天下经书子集诗词歌赋,直到二人嘴都有些干了,才极有默契地住嘴不语。范闲有些后怕,实在没想到这位二皇子的母亲竟是位皇宫之中的才女,见识极为厉害,自己都险些应付不过来。他不禁想到,这样一位女人所教养出来的皇子,又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不要紧张。”淑贵妃的性情极温柔,隔着竹帘隐约能见她的头上只是一枚木叉,素净得与这皇宫格格不入,“婉儿自小在皇宫长大,陛下收她为义女之前,我们这几个没事做的女子,便把她当女儿在养。皇宫上上下下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所以范公子要娶宫里最宝贵的珍珠,我们不免要多看看。”

    范闲背后隐有冷汗,虽然平时也有所了解,但今天才真正感受到了自己未婚姜在皇宫中的地位。淑贵妃温柔而又清淡,对于范闲的谈吐似乎也比较满意,隔了晌,便让范闲退了出去,只是临分离前,她轻声说道:“本宫喜欢看书,陛下也为我搜罗了些珍本,我己让宫人们拣其中珍贵的抄了几份,范公子此时要去别的娘娘那里,我让人送去宜贵嫔处吧。”

    范闲心头一凛,知道这是份厚礼,知道这位贵姑娘娘是在替二皇子送礼,不敢多言,沉稳深深一礼退了出去。

    出了淑贵妃的小院,范闲抹掉额头的玲汗,前方带路的宫女醒儿却与他有些熟了,踮着脚走路,一蹦一蹦的,回头看着他的神情,好奇问道:“今天不热啊。”

    范闲苦笑着摇摇头,今日入宫本来以为只是礼节性的拜访,哪里知道竟是比殿试还要紧张一些,想来宫中的这些娘娘们对于林婉儿嫁给自己很好奇,所以要看看范闲的文才武才。接下来,二人去了大皇子的生母宁才人处,范闲知道这位妇人虽然位份不高,只是位才人,但从婉儿处知道,是因为她东夷人的身份,所以范闲反而刻意格外恭谨些。

    宁才人年纪将近四十,却依然是风韵尤存,眉眼间的风情确实极有东夷女子温柔感觉。这些年大皇子一直在西蛮处戌边,她膝下无人,不免有些寂寞,好在林婉儿在宫中的时候常来这处玩耍,所以她对婉儿的感情又与别的娘娘不一般。只见她冷冷看着范闲,凤眼一寒道:“你就是范闲!”

    范闲知道这位贵人当年可是在战场上救过皇帝陛下,又养出一个能征善战的皇子,本身肯定也是彬有威严之人、倒也没有惊愕,平静应道:“正是下臣。”

    “嗯。”宁才人打量了他几眼,出乎范闲意料地没有说什么,只是冷冷道:“好好待婉儿。”

    范闲喜欢这干净利落的感觉,大喜应道:“请娘娘放心。”

    “牛拦街那事一定有蹊跷、我可不信你能杀死一位八品高手。”宁才人打量着他的身板,冷哼一声,“看你这瘦弱模样,怎看也不是个能武善战之辈。”范闲一怔,心想莫非考完文学之道,这马上又要考武学之道?只是娘娘你四十岁的贵妇,主臣有别,男女有别,总不至于亲挥粉拳来捶自己吧?

    “不过既然叶灵儿自承不是你对手,也就将就了,行了,今天就这样,你去别的宫去吧,别耽搁太多时辰。”说完这话,宁才人竟是再无它言,直接将他赶出殿去。

    范闲模着后脑勺,看着紧闭的木门,心想皇帝陛下真是个有福之人,身边躺的女人竟是如此“丰富多彩”,有宜贵嫔那般娇憨明朗型,有淑贵妃那般知性淑女型的,居然还有宁才人这种野蛮女友?——不过先前就知道淑贵妃才学实在厉害,这位宁才人只怕也是个外粗内细的角色,加上深不可测的皇后,陛下能够将这些女人放在一个大屋子里,安安稳稳过了这么些年,不得不说,这位庆国的皇帝陛下,手段真是极为厉害。

    至少范闲自付没有这种本事。

第二十五章 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依然是走在皇宫之中,范闲又见了几位娘娘,说了些闲话,得了些赏赐,不免有些腻烦起来。但他的脸上不敢流露出丝毫表情,这可是在皇宫里,谁知道旁边的那个小太监是谁的手下,那边正在摘柳枝的小宫女又是谁的心腹?自己的厌烦如果被这些人瞧着去了,这些人再耳语给他们的主子,他们的主子再在陛下的枕头边上吹吹香风,自己能好过吗?就算自己和陛下是喝过茶聊过天的交情,也只能挨一闷棍无法自辩。

    但想到接下去要见的几个主儿,范闲心里早归平静,甚至多了一丝阴冷和酷意,只是看着这宫殿的眼神还是微微笑意充盈,似乎十分期待。瑶华宫比别的宫殿院落都要大许多,突显出里面主人的身份,这里住着的是庆国皇后,母仪天下的那位。

    范闲没有料到,皇后的召见竟然如此简单的结束了。

    皇后满脸温和笑着,说话言语让范闲如沐春风。看着皇后那张明媚贵妍的脸颊,看着皇后宁静如水的眼眸,范闲恭谨应着,心里涌起很荒谬的感觉,眼前这个清丽贵气,一举手一投足都让人非常舒服的妇人,竟然就是四年前想要杀自己的人!

    跪下叩了两个头,范闲有些神色不宁地离开了瑶华宫,与皇后的见面竟然就这样简单的开始,又草草的结束。看对方能将情绪掩饰得那般好,甚至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只能说明,皇后娘娘看着范闲,并没有任何不安。范闲微笑着,唇角微绽着。心里却寒冷着。也许自己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对于宫里的这些贵人来说,四年前杀自己,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吧。

    ……

    待到了广信宫门外,一路跟着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到了后方,大气不敢吭一声,宫女醒目得很。低声对范闲说道:“范公子请进。”

    范闲挑挑眉,心想还没传自己,自己就进去,未多有些不合规矩,万一被长公主岳母殿下一剑砍了,自己找谁说理去?林冲当年不就是着了这道。但他知道今儿没那么恐怖,这些太监宫女只是无来由地害怕长公主而已。

    长公主李云睿,名字多有几分男儿气,却是个极柔弱的人,当然,这只是个假象而已。她有很多身份,内库的实际控制者,宰相当年的老情人,陛下最得力的政治助手,后宫里超然的存在,太后最疼爱的女儿。

    而对于范闲来说,对方其实只有两个身份:一是曾经想杀自己的仇人。二是自己未来的丈母娘。

    广信宫里透着丝阴寒,大白天的,宫门自然没有关,站在门外都可以看见里面种着些沉睡之寒梅,厌暑之幽兰,经年之青竹,未开之雏菊,宫殿里可以看见许多白色的纱幔在轻轻飞舞着,整体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童话世界般纯净与稚嫩。范闲眉宇间一阵清冷,似乎受到这座宫殿气息的感染。

    一个约二十多岁的宫女出现在门口,向着范闲微微一礼。这宫女眉毛极长,眼神却有些冷漠,但说话和肢体动作依然很有礼数,很恭敬地将范闲迎进宫去。

    纱,全是纱,范闲有些愕然拔开迎面而来的白色纱幔,广信宫里的纱幔比前次在靖王府后花园里看见的要多上太多。四周的布置也显得有些怪异,与皇宫里的庄严气氛不符,倒有些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女生住的地方。

    重重纱幔的最后,是一张矮矮搁着的床榻,有一个穿着浅粉色长裙的女子正躺在那里,单臂支颌,腰段间自然流露出一股风流,眉眼如画,神色却是怯生生地引人怜爱。

    这是范闲第一次看见自己的丈母娘长公主,就像许多第一次看见长公主李云睿的人一样,他瞠目结舌,不知眼前所见女子是真是假,是画上的人儿还是水中的仙子。

    长公主今年三十岁,神态却像极了一位刚刚十六岁的青涩少女,那眉眼,那自然散落在榻手上的顺直黑发,足以让世上的所有男子都心神向往。范闲面上惊愕,而他奇妙遭逢,澹州十六年练就的心性,却让他的脑中一片平静,但依然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丈母娘,虽然和婉儿有些相像,却比婉儿还要美丽许多。

    范闲虽然还能保持着冷静,却也不愿意在心中将对方喊成丈母娘,似乎觉着这样喊,确实与对方的天生姿色极不相配。长公主看了范闲一眼,这一眼里不知包含了多少内容,怯生生的惹人怜爱,淡唇微启说道:“你自己拾个椅子坐吧,我有些头痛。”

    范闲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四周,发现长公主说了一句废话,这偌大的广信宫里,竟然是一个椅子都没有。正纳闷的时候,又听长公主柔声说道:“范卿家,听说你精通医术,婉儿这些天身体大好,全亏了你。”

    范闲赶紧躬身道:“长公主谬赞,全赖御医们精心护理,臣只是出些偏方。”

    “噢?”长公主伸出细细的手指,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随着指尖的揉对,她的额角处渐渐乏红,“可有治偏头痛的偏方,我这些日子头痛得厉害。”

    长公主有头痛的玩疾,这点范闲听婉儿说过,上次在避暑庄外也偶尔听太子提到过。但范闲此时更注意的乃是长公主对自己的称呼以及自称,几句话中,长公主称你称我,显得格外亲热。范闲微微一笑道:“头痛有许多种,老师当年教到这里的时候,也颇为头痛。”

    这话淡,但两个头痛也挺有趣,长公主浅浅一笑,柔媚顿生。范闲自己与费介的关系,在京都里早就不是秘密,更不可能瞒过长公主,所以干脆挑明。

    “真没有什么好法子吗?”长公主今日不问其余,竟是单单在头痛症上打转,满脸愁容,柔弱不堪,“这几日真是痛死我了。”

    范闲微微低下眼帘,静心宁神:“臣倒是学过一套按摩的法子,虽然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但总有些舒缓之效。”

    长公主眼睛一亮,柔声道:“那赶紧来试试。”

    范闲苦笑道:“这……怕是有些不方便吧。”

    长公主掩唇噗哧一笑,“想不到名满京华的范大才子,居然还是个持礼的小酸生,且不说病急从权,只是再过几日你就也是我儿子了,又怕什么?”

    范闲看着对方少女般的神态,再一联想到对方的真实年龄,本来应该产生很恶心的感觉,但是看着长公主嫩滑的脸颊,清如初叶的眉,还真很难产生反感。但听到儿子二字,他心中依然生起一丝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平静应道:“长辈有命,岂敢不从?”

    ……

    太监端上铜盆清水,范闲仔细地洗净双手,然后缓步走到长公主身边,深深吸了几口气,平伏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落到长公主黑发之下微微露出一带的白色颈肤上,稳定地伸出双手,搁在了对方的头上。

    手指穿过长公主的黑发,发尖飘过温柔,有些微微的痒。

    范闲干脆闭上了眼睛,幻想自己和五竹叔一般,蒙着一块黑布,手指尖摸到长公主的发际,然后轻轻向上,双手拇指摁在太阳穴上,两根食指同时在她的眉上描了一描,确认了眉心的位置。

    一叩。

    长公主似乎没有准备好,轻轻哼了一声,倒是听不出来是痛楚还是按到了部位。范闲平心静气,倚仗自己对人体穴道的认识,缓慢而又稳定地为她揉按着头部,手指在李云睿头部的肌肤的每次接触,都是那样的稳定。

    “嗯。”长公主皱了皱眉,心想自己是不是冒失了些,实在没有想到这个小家伙手法竟然如此好,指尖似乎带着一道道细微的气流,在揉弄着自己痛楚的根源,每一捺,每一摁,都会让自己轻松许多,精神渐趋放松,竟似缓缓生起一股睡意。

    “这手法也是费介都的吗?”她半闭着眼睛,斜靠在床榻之上,朱唇微启,随口问道。

    “认穴之法是费先生教的。”范闲的手指依然稳定地在光滑的肌肤上移动着,声音也没有一丝颤抖:“这按摩的法子,却是自己学的。”所谓久病成医,当他前世静躺在病床上,初期的时候还存着一丝重新站起来的奢望,所以那位可爱的小护士常他按摩腿部及全身的肌肉,只是后来终究都绝望了,不过对于按摩的手法,范闲却记了下来。

    “挺不错的。”长公主表扬了一句,又缓缓地闭了眼睛,享受着那双少年的手所带来的温暖放松感觉。

    广信宫里一片安静,长公主的双眼一直闭着,长长的睫毛搭在白皙的皮肤之上,微微颤抖,她忽然开口说道:“你要娶婉儿,就必须忘记四年前的事情。”

    范闲的手指一顿,恰恰停留在了长公主耳下某处,那处看似寻常,却是致命的穴位。

第二十六章 匆匆回府

    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范闲马上又面带微笑开始揉动,声音却有略微有些诧异:“四年前?”

    长公主笑了笑,唇角拱起好看的曲线,似乎在心中暗叹这位少年郎,转了话题:“费介是什么时候开始教你的。”

    范闲知道对方在试探一些东西,面色不变,平静回道:“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这话说的很含糊,长公主碍于身份,自然也不能问得过于详细,只听她似笑非笑说道:“若不是知道费介是你的老师,我想包括宫中在内的很多人,都不知道你们范家与监察院的关系如此紧密。”

    范闲手下愈发温柔,应答愈发小心:“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父亲大人与费先生以往认识。”

    长公主柔柔说道:“当然认识,往年第一次北伐的时候,你父亲与费介都是跟在皇帝哥哥的中军帐中,如果说不认识,那反而有些古怪。不过那时候我年纪都很小,你更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

    “是。”范闲心知言多必失,微微一笑,不再继续说什么。长公主此时却似乎来了谈兴,继续问道:“你奶奶身体怎么样?”

    “奶奶身体挺好的。”

    “嗯,很久没有君见她了。”长公主柔弱不堪地应着,“小时候我最喜欢你奶奶,那时候哥哥每次要欺负栽,都是她护着我。”

    范闲微笑着想道:“如果奶奶知道现在的你想杀我,只怕当年早就拿根本棍,把你给敲死了。”

    “陛下的意思,我想范大人应该和你说的很清楚。”长公主甜甜柔柔的话语,忽然说出这样严肃的话题。两相比较,格外透着一股寒意。

    范闲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知道对方说的是内库的事情,此时装傻也不可能再蒙混过关,只好微笑说道:“听陛下公主安排。”

    “噢?听说你最近在京都开了家书局,开了个豆腐坊。”长公主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闭着眼的脸颊一笑之下,依然美丽,“世家子弟。多半是些只会清谈,不会做事的无用之辈,你能提前进入这个行当,为将来按手内库做准备,这点我是根欣赏的,只是豆腐坊这件事情未免胡闹了些。”

    范闲嘿嘿笑了两声,根本不知道应核怎么应对。

    ……

    “其实,我想杀你。”刚刚才似乎变得融洽了一些的气氛,却因为长公主面带微笑的这句冰冷话语。顿时化作了庆国北疆的寒夜,冻住了广信宫里的一切,四周飘舞着的暖昧白纱,也颓然无力地垂了下来。

    范闲依然温柔地保持着微笑,只是将右脚往后方挪了两寸,摆出了最容易发力的姿式。

    监察院早就察出来了吴伯安与这个女人的关系,既然这个女人已经有两次想杀死自己,在这清清粉粉却暗藏杀机的广信宫里。再来第三次,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然,自己入宫是京都皆知的事情,按道理来讲,不可能有人会疯到在皇宫里对自己下手,但是入了广信宫后,看着长公主稚嫩神态。和说话的语气,范闲无来由地心中寒冽。

    ——这女人似乎是疯的!

    自己此时为长公主按摩头部,虽然是对方要求,而且自己要娶对方的女儿,但毕竟男女有别,上下有别,万一这个女人随便用个调戏公主。逆乱伦常的罪名。调人狙杀自己,自己身后的那些人能怎么办?想救自己也来不及。

    范档清楚。这个世界上真正恐怖的就是小孩儿、女人、疯子,因为这三种人是不可以用理智去判断,去分析,随时可能做出一些疯狂而有严重后果的事情。而在范闲的眼中,自己手下这个美丽到了极点的少妇,无疑是集这三毒于一身。

    神智清醒毒辣的女人,行事却有些小孩儿的稚气,手段却有些疯气,构成了长公主李云睿与众不同,却格外可怕的存在。

    正在此时,几位宫女走进了殿内,一身淡石榴颜色的紧身宫女服,曲线毕现,却十分方便出手,腰带略有些厚,在澹州浸淫暗杀之道十年的范闲,一眼就瞧出来了那些腰带里面是锋利至极的软剑!

    但他的手指依然稳定地揉着长公主耳下的那片软润,满脸微笑说道:“公主殿下为何想杀我?”

    “很多人都认为我有杀你的理由,而且这个理由很充分。”长公主依然闭着双眼,似乎根本不害怕范闲会暴起反击,将自己毙于指下。

    范闲半低着头,根本不再回答,似乎将注意力都专注在自己的手指上,其实,他的双眼到现在为止,也是紧紧闭着的。

    ……

    广信宫里安静地连一只幽灵猫走过都能听见。几个宫女缓缓地靠向公长主的身边,范闲闭着双眼,只是脑袋微微向右偏离了一点点。

    “请范公子净手。”不知道宫女们从哪里又端来温水与毛巾。

    范闲睁眼,向长公主行了一礼,又微笑着谢过这几位宫女,将有些酸麻的双手泡入温水之中,取过毛巾擦拭干净手掌上的水渍,一躬身到底:“不知殿下感觉可好了些?”

    长公主李云睿似笑非笑望着他,柔软的眼波里犹自带着一丝怯弱的感觉,但范闲知道,这个女人绝对是世界上最可怕的那一类人。

    “好多了。”长公主缓缓坐直了身体,侧头将肩上的黑发理了理,半低着头温柔说道:“想不到婉儿要嫁的大君竟然还有这样一门好手法,说真的,我都有些不舍得……你了。”

    范闲很恭敬很安静地站在下首,不敢多言一句,他知道面对着一个这样的女人,不论你说什么,都会造成很难分析的结果,所以干脆玩个干言万言不当一默的手段。

    “你去吧,我有些乏了。”长公主唇角绽出朵花儿来,柔声说道“给柳姐姐带句话,她今天没来看我,我很失望。”

    等范闲恭敬地离开广信宫后,长公主的心腹宫女走到她的身边,轻声请示道:“公主,杀不杀?”(画外音:大风,大风!)

    “只是逗小孩子玩玩罢了,不然这宫里的生活还真是无趣啊。”长公主像猫儿一样伸了个懒腰,慵懒至极,诱人至极,“这个少年还真出乎我的意料,倒像个三四十岁的人一般,很能忍,很能掩饰。”

    长公主今日起初当然没有动杀心,但看着范闲步步防备,不露半分破绽,这个将争斗视作游戏的奇妙女子,却是心中渐渐痒了起来,以她在这宫中的地位,以及范闲都能想到的变态心理,如果范闲真的稍一失神,只怕她真会下令杀了他。

    她的眼光瞥了一眼隔着垂重白纱隐约可见的宫门,唇角泛起一丝诡异的微笑,心中想着:“在你准备出手前的那刹那,微微偏头,这是什么意思?本宫真好奇,范闲……你究竟是怎么长大的?可惜啊可惜。”不知道这个女子是在可惜什么,或许是可惜范闲过几日就要面临的危局?

    ——————

    范闲是玩毒药长大的,所以他发觉长公主是自己平生少见的厉害毒药,是眼下的自己很难对付的角色。出了广信宫,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有些瞌睡的宫女醒儿,冷冷道:“回吧。”然后当先向宜贵嫔的宫殿行去,竟没有走错路。

    宫女醒儿此时才发现这位范公子的后背竟已经是汗湿了,淡青色的衫子被浸出一道深色的痕迹,看着很狼狈。

    出了皇宫,上了等在广场远端的马车,范闲的面色有些发白,手掌搁在腹间按在腰带里的药丸上,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思虑慎秘还是胆小如鼠。如果长公主真的想杀自己,又怎么会选择在广信宫中?

    “还好吧?”范若若同情地看着兄长,根本不知道他在广信宫里的对话是怎样的耗费心神,以为他只是四处拜见娘娘,累着了。

    范闲微笑着摇摇头,对柳氏转述了那几个宫中娘娘托他转达的问候,便开始催促马车快些回府。柳氏与范若若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这般着急。

    马车驶进了范府旁的侧巷,范闲向柳氏告了声罪,便拉着妹妹微凉的小手,往后园里飞奔而去,不过片刻功夫,就进了书房。

    范若若按着不停起伏的胸口,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哥……做什……么呢?”

第二十七章 惊闻北国言君

    范闲不及解释,笑着命令道:“我说,你记。”他此时来不及磨墨,随手拣了只鹅毛笔,蘸了些砚台里剩的墨汁,递给了妹妹,然后紧闭双眼,开始回忆皇宫里面那些复杂的宫院分布和道路走向。

    范若若越写脸越白,范闲因为记忆耗神,脸也越来越白,兄妹二人倒变成了两个大白脸。好不容易将皇宫里的路线图画了个七七八八,范若若终于忍不住低声叫了出来“哥哥,你知不知道,这是谋逆的大罪。”

    范闲放出了下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说话。今天花了半天的时间在宫里,既要与那些贵人们说话闲聊,又要记住繁复的道路,最后还和长公主精神交锋了半晌,实在是太过耗损心神,一时缓不过来劲。

    庆律他自然熟悉,也知道皇宫是绝对不允许画图的建筑,这是为了防止有人想偷偷摸进皇宫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而范闲需要这张图,因为他已经定好了计划,而在这个计划之中,那个夜晚,应该是自己偷偷潜入皇宫去找钥匙。

    他可以向林婉儿打探皇宫里的道路,但那样太冒险,而且宫中主子行走的道路,和范闲用心计划的道路又完全是两个概念,即便是五竹告诉自己都不行——像那些假山后的藏身处,花丛中的视盲点,如果不是自己亲身走一道,根本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做出自己非常满意的地图。

    范闲站起牙来,走到桌边拿起妹妹画的图,发现虽然匆忙,但妹妹的笔法依然一丝不苟,不由高兴地拍了拍妹妹的脑袋,说道:“事情成了。请你去一石居吃海味。”

    范若若生气了,一把将地图抢了回来,说道:“还事情成了?什么事情成了!你知道不知道这是多么大的事情?不行,我要告诉父亲去。”

    范闲苦笑了一下,心想帝权不可使侵犯这个概念果然深入人心,当然他也明白,妹妹主要是担心自己的安全和阖府子弟,如果被人知道自己和画皇官地图,只怕以范府与皇家的情份,也会惨得非常厉害。

    “放心吧。我呆会儿歇歇,马上就把这图背下来,然后烧掉,没有人会知道的。”范闲笑着安慰着妹妹。

    范若若急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为什么要画这图?”

    范闲叹了一口气。低头严肃望着妹妹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因为皇宫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你要去皇宫偷……?”范若若惊讶地想要尖叫,赶紧掩住自己的嘴。

    范闲认真说道:“不错。但不是偷,因为那件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范若若从震惊情绪里摆脱出来,马上回复了平日的冷静与聪慧,判断出了事情的真相,压低了微抖的声音说道:“是不是和……叶姨有关第的?

    范闲笑了笑,说道:“这事须瞒不得你。”很简单的几个字,却饱含了兄妹二人间相知相信的情愫。他接着微笑说道:“不妨事的的,你哥哥是什么人?拳打七岁小孩儿,脚踢七旬老翁。站在乱坟岗上吼一声。不服我的站出来,结果硬是没一个人敢吭气。哈哈。”

    若若有些艰难地笑了笑,觉得哥哥这笑话真的很不好笑,依然是忧心忡忡,却知道范闲是个外表漂亮温和,但实际上心神格外坚硬冰冷的人,说也说不动,只好由他去,自己天天在家中祈祷罢了。

    “其实我很自私。”范闲看她眉梢的忧愁,忽然平静自省道:“每当有什么我一个人极难承担的事情,我都愿意告诉你,表面是信任,实际上或许只是想找个人分享压力。但却总没有想到,其实这种压力对于你来说,是一种更大的痛苦,至少我还有你可以倾述,你又能像谁说去呢?比如我的母亲是叶家的女主,比如我马上要去皇宫偷东西。”

    若若略带一丝愁苦看了他一眼:“信任与压力,两相抵销,我还是欢喜哥哥不瞒着我。”

    ——————

    谈判仍然在进行,重新划界的工作进行的十分艰难,本来在范闲递上去的分析案宗支持下,庆国鸿胪寺具体负责谈判的官员异常强硬,有几次都险些逼着北齐使团在文书上画押,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北齐国内发生了什么事情,北齐的使团一直厚颜无耻甚至是歇斯底理地拖着,似乎是想等待着什么。

    这种阴谋的味道,马上被经验丰富的鸿胪寺少卿辛其物嗅了出来。这天下午,一场毫无进展的谈判结束之后,他捧着一个小茶壶,看了范闲一眼,示意他跟自己出来。一路之上都有官员向这两位正副使行礼致意,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清静点儿地方,辛少卿有些疲倦在叹了一口气说道:“范大人,你有没有觉得什去事情有些异常?”

    对于此决谈判,范闲虽然抱持着观摩学习加镀金的正确态度,但毕竟从兴至尾都在参与,范闲也觉得觉得头齐使团的态度变化有些奇怪。但如果说对近增加了了什么可以倚仗的筹码,那此时也应该摆出来了,断不至于还在谈判桌上几近无赖般的拖着。

    他想了想,忽然眉头皱了起来:“只怕北齐现在正在想办法获得某些筹码,以方便用在谈判桌上。”

    辛少卿看着他,点了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今晚我会入宫面见圣上,请圣上颁旨,令检察院四处协助鸿驴寺工作,不找出北齐方面究竟在想什么,我还真有些不放心。”

    范闲靠在栏杆了,眯眼沉思,心想北齐在想获得什么东西呢?毫无道理的,他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监察院设置在北齐的间谍网,想到了那位北齐不已经潜伏了四年的言冰云言公子。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辛少卿和声说道:“我今夜入宫,但毕竟走明面上获取的东西比较少。范副使,此时你不能再藏拙了。”

    范闲苦笑,心想对方肯定以为上次的卷宗是父亲的暗中力量帮助获得的,但天知晓、父亲暗中替皇上打理的那些力量,连自己都从来没有接触过。不过想了想,他觉得确实需要去问一下,至少要保证言冰云在北齐方面的安全。

    当天夜里,在那个隐秘的小院之中。范闲召来了王启年,对他讲述了自己与辛少卿的担忧。王启年的脸色反应让范闲有些不祥的预兆。

    “院里已经有八天没有接到乌鸦的请安了。”王启年的眉头皱得极紧。

    “这种消息应该不是你这个层级能知道的。”范闲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我也不去问你怎么知道,我只是想通过你提醒一下院里,让北齐那边注意一下安全。”

    王启年插了摇头:“都是单线联系,如果断了,很难再续回来。何况言公子身为北齐密谍总头日,如果他都出事,再联系也于事无补。”

    “无论如何,要提醒他注意安全。”范闲的眼里时过一丝寒色,他不喜欢因为国家的利盖而放弃任何一个人,尤其是那位言冰云,身为高官之子,潜伏四年,牺牲良多。如今的范闲早已经将自己视作庆国的一份子。监察院的一份子,自然而然的,对于未曾谋面的言冰云。有一种敬畏。

    范闲想另外一件事情。平静地望着王启年:“我有一项任务,不过不能经过院里。我希望可以寻求你的帮助。”

    王启年有些糊涂地看着大人。

    “不能汇报给陈院长知道。”范闲的语气很平静,但王启年能听出来里面夹杂的寒意。

    “是。”这个字出口,王启年就知道自己已经将身家性命,全部押在这个看似温柔,实则心狠手辣的年轻大人身上。至于院里,陈院长只是吩咐自己全部听范大人的,并没有交待别的事情。

    ……

    当天晚上,不幸的消息终于得到了确队,庆园监察院四处架构在北齐的密谍网络很幸运地保存了绝大部分,但是令所看人意想不到的是,身为密谍头目的言冰云,却在北齐上京的绸缎庄里,被北齐大内高手们生擒!

    对于此类事件而言,一般是由下层打开突破口,然后往上追溯,极少出现这种一举抓获谍网最高阶层的事情。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庆国内部高层,有人里通外国。

    言冰云被抓的消息当然不可能散播开去,那样虽然会对庆国的声望造成一定的打击,但更加不符合北齐的利益,北齐是需要用这样一个头目来换取相应的利益,不仅仅是要打击敌国士气而已。

    而对于庆国官场来说,监察院四处主办言若海大人的长公子,四年前就已经死了,没有人知道,他是被朝廷派遣去了北齐。

    这几天里,知道这件事情的所有人都没有睡好觉。

    鸿胪室最隐秘的房间中,辛少卿闭着双眼,将手中的那张纸递给了范闲。范闲接过来一看,是一幅画,画上是一片薄云缥缈,行于冰原高空之上。这张纸是今天谈判的时候,北齐方面使团里一个不起眼的人特,暗中递到辛少卿的手中,当时那个人脸上的神色,差点儿惹得辛少卿抽出侍卫的剑砍将过去。

    画中隐有冰云二字,看来北齐的使团也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准备开价。

第二十八章 污水下的协议

    “果然有内奸!”

    范闲与辛少卿同时很八点档地开口,然后同时住嘴。二人都相信本国的北齐密谍头目绝对不是一个会在刑讯下开口的软蛋,既然对方能如此轻易地抓住言冰云,并且知道了他的真实姓名,那很明显,隐藏在床国朝政之中的某个人,与北齐方面肯定有某种协议。

    辛少卿摇摇头:“在这件事情之前,连太子和我都不知道言公子去了北齐。想来朝中有资格知道这件事情的,顶多不超过五个人,如果说他们卖国,傻子都不会相信,卖国总是需要好处的,而事实上,这整个庆国就是陛下让这些人管着,卖国能有什么好处。”

    范闲和辛少聊互望一眼,都看出了对右眼中的忧愁,因为二人同时想到了件很可怕的事情,万一不是内奸怎么办?万一只是朝中某些大臣用来打击监察院的手段怎么办?

    范闲想到当初王启年告诉自己言冰云事情的时候,自己就觉得有些怪异,为什么连他都知道?难道监察院对于自己内部的控制如此有信心?后来才明白,这是陈萍萍通过王启年告诉自己这件事情,但此时依然有些后怕,如果消息是从自己这方走漏出去,自己其是万死难辞。

    “会有这么疯狂的人吗?只为了朝政之中的权力之争,就将整个庆国的利益踩在脚下。”辛少卿苦笑着摇摇头。

    范闲也摇摇头,想到自己的皇宫之行,心里知道。其实庆国这样的高位疯子还挺多的。他定定神问道:“假设言公子已经被抓,圣上有怎样的安排?”

    “北齐还是低估了圣上的决心。”辛少卿一想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顿时觉得心里有了底气,说道:“占来的疆土依然是一寸不让。”

    范闲诧异道:“那言公子怎么办?”

    “换!”辛少卿面露阴狠之色:“换俘,圣上主意已定,前次换俘协议全部取,重新再行拟过。就等着北齐方面送来言公子的信物以确认。然后便会开始新一轮的换俘谈判。”

    范闲皱着眉头说道:“北齐满心以为拿着条大鱼,估计不会同意。”

    辛少卿寒声道:“这决我们也会多送两个人回北齐。如果北齐还不愿意的话,三月之后朔冬之时,圣上就会斩北齐俘虏千人首级,送返北齐,大军再起。”

    “以势压人,倒也算是无奈的招数,就怕北齐方面也来个鱼死网破,双方共有三千名俘虏。杀来杀去、总是无用。”范闲的手轻轻一拍书案,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怪怪的念头,“准备加入换俘的两个人是谁?能够让北齐同意吗?”

    “一个是已经被关了二十年的肖恩。”辛少卿温和看着他,知道这个年青人不知道肖恩的名头。

    “这个人是当年北魏的密谍头目,二次北伐之前,监察院陈院长与费大人亲率黑骑,奇突一千里。在肖恩儿子婚礼之上生擒了他。他被咱们抓住之后。北魏谍网群龙无首。顿成一盘散沙,陛下亲征之时,才能势如破竹,生生将一个庞大的帝国打成如今的孱弱模样。后来论功之时,监察院就因此事论了个首功,而当时我们这些年青士子都认为,如果肖恩不是胆子大到离开北齐上京如此远去参加儿子婚礼,朝廷一定没办法捉住他,那后来的战事也就不可能如此顺利了。”

    听着这些数十年前的过往,范闲感叹无语,又听着辛少卿后一句话。

    “当然,肖恩胆子大敢离开上京。陈院长胆子更大,居然敢深入敌境八百里,虽然付出了一欢腿的代价,但毕竟捉住了肖恩。在那之前,北魏的肖恩,南庆的陈萍萍,被世人称为最可怕的黑暗大臣,肖恩被陈院长生擒之后,自然就再没有人敢和陈院长相提并论了。”

    范闲听的心神向往,原来那个老跛子的腿竟是那次断的,想不到陈萍萍当年还有如此神勇的一面。

    “拿肖恩去换言冰云。”他想了想,纯粹理智出发判断道:“似子我们亏了。”

    “昨天夜里,几位大臣也这么认为。”辛少卿微笑看着他,“不过陛下和陈院长不这么看,肖恩毕竟已经是七十的人,而且一旦在陈院长手中败过,自然不可能再重复当年光彩。言公子忍辱负重,潜伏敌国四年,功勋不授自现,拿一个老头子去换庆国的未来,这有何不可?”

    范闲连连点头,好奇问道:“难道还怕北齐不愿,又加了谁?”

    “那个女子是北齐往日就提的要求,所以圣上干脆一并准了。”辛少卿看着范闲,忽然笑了起来,“听说北齐皇帝很喜欢那个女子,看来日后范大人已经抢先给北齐的年青皇帝戴了顶绿帽。”

    范闲的脸色有些精彩,讷讷道:“难道是司理理?”

    ——————

    谈判总是分成两个部分在进行,表面上庆国的朝臣与北齐的使团在谈判桌上字斟句酌,对于每一个称呼,每一个用字都表现出了某种病态的执着,唯有如此,才能保证国朝的脸面,不会在最后的国书上弱了几分。所以每天鸿胪寺里总是吵闹个不停,拍桌子的,踩椅子的,哪像两个国家在谈判,纯粹是菜市场里泼妇在互骂。

    而另一部分的谈判,却显得冷酷直接许多,这里的谈判没有鸿胪寺官员的存在,北齐方面也不是使团的头脸人物,却是隐藏在暗中,真正能说话的实权人物。

    监察院四处大人言若海。放在官员如走狗游鲫的京都里,也是位赫赫有名的高层人物,他冷冷地在换俘秘密协议上签了字,再没有看文书一眼。

    协议上面有他亲生儿子的名字,本来这次谈判他可以请辞,但他坚持要来,要来看看。

    北齐那个不起眼的官员笑吟吟地画押。看着言若海轻声说道:“言大人放心。贵公子在本国过的很顺心。”

    言若海面无表情说道:“我今日本想看看北面的同仁究竟是如何高明,竟能抓住我从小教大的小兔崽子,但看见你这个蠢货,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位官员没有勃然大怒,只是阴冷反驳道:“言大人,言辞不要太过,你可要知道,贵公子现在还在我们手上。如果我们是蠢货,那贵公子又算什么?您又算什么?”

    言若海冷笑两声,起身向门外走去,说道:“问题在于,我儿子可不是被你们抓住的。”

    走出门外,坐在轮椅上的陈萍萍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在这个位子上久了,已经不如当年能忍。”

    “我能忍许多,但我不能忍从背后射来的冷箭。”看得出来,言若海言语间很尊重自己的上司。推着陈萍萍的轮椅,缓缓向安静处走去。

    陈萍萍坐在轮椅上伸出了一根手指头:“朝廷里面。想你我死的人不知凡几,今次我们可以拿肖恩去换冰云。下次我手里可没有肖恩这种人了。”

    言若海应道:“没有下次。”

    “要抓紧把那个人找出来。”陈萍萍说道:“这次皇上站在我们一边,是因为他清楚,肯定是哪位贵人想教训一下我们。但是我不喜欢这种被人挑弄的感觉。”

    “是,院长。”言若海知道自己的老上司会想办法处理这件事情,所以并不如何着急,“虽然换俘也不见得顺利,但只要冰云不死,也算是对年青人的一次磨炼,未尝不是好事。”

    “有道理,所以我也决定让个年青人去磨炼磨炼,也不需要太久,几个月的时间就好。”

    “几个月?是不是这决回使北齐的事情?”

    “不错,而且还要把言冰云完完整整地带回来,希望他能处理好。”

    “是谁?”

    “走之前,我会让你们八大处都见一见他的。”

    ——————

    一切都在顺利地进行,在庆国付出了相当大的筹码之后,双方拟定了挨俘以及暗中的交换暗探协议,皆大欢喜,庆国得了面子和土地,北齐得了面子与肖恩还有皇帝喜欢的女人。

    只有东夷城的使团老老实实地呆在院子里,众人似乎都快将他给忘了。庆国朝廷也是在故意冷淡对方,以便靠着苍山脚下之事,敲诈出更多的金钱来,东夷城乃是天下巨商汇集之处,早在庆国朝廷开放南方港口之前,就开始与洋夷通商,虽然武力只有四顾剑一剑挚天,财力却是取之不竭。

    三天后,就是庆国皇帝陛下殿宴两国练臣之日,范闲身为谈判副使,自然是要去宫中赴宴,那将会是他的第二次入宫,也是他计划中的那一夜。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细心准备着一切,只是眼光偶尔会瞥过床下露出一角的黑色皮箱。这几日的公事中,他更深切地看到了一些东西,庆国看似庞大强盛,不可一世,但朝廷里面囿于某些贵人不可告人的想法,依然会有那么多的污垢与黑水。

    帝王家无情,却不见得是对皇族成员无情,更多的是对这天下臣民。范闲很清楚,就算陛下知道是谁想对付自己的特务机构,也不会真的痛下杀手,因为那些人有可能是他的姜子,他的妹妹,他的儿子,甚至是他的母亲。

    “做一个纯粹的为自己考虑的人。”这是范闲来到这个世界后,无数次提醒自己的事情。他的眼光渐渐冷酷起来,将细长的匕首藏好,将浸好毒的三根细针小心翼翼地插入头发之中。

第二十九章 夜宴

    三日之后,礼乐大作,大红灯笼高高挂,下方宾客往来络绎不绝,好一个煌煌盛世景象。北齐使团与东夷来客在庆国主宾的欢迎下,满脸笑容,沿着长长的通道,走入了庆国最庄严的皇宫之中,看着三方表情,似乎这天下太平异常,都些日子的战争与刺杀,是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宴席的地点安排在皇宫的外城祈年殿中。

    在平几前来回端上食盘与酒浆的宫女们长的非常漂亮,范闲挑着眉尾,满脸带笑望着她们在宏大的宫殿里忙来忙去。这些宫女们发现年轻英俊的范公子对自己投注了一些不一样的目光,不免会有些羞涩,淡淡胭红变得愈发红润了,时不时偷偷瞄他一眼。

    殿前名士云集,却鸦雀无声,庆国这方主宾有许多是范闲都未曾见过的各部主管和一些王公贵族,只有陈院长与宰相大人同时称病未来。对面坐着的是北齐使团与东夷城使团。

    范闲虽然位卑官低,但由于身兼副使之职,所以被安排在中间的案几下坐着,身旁都是些上了年纪的高官,不免有些不自在。正此时却听着旁边老者微笑说道:“赐宴规矩多,不过陛下向来随和,范公子不要紧张。”

    这位老人是礼部侍郎张子乾,范闲因为与礼部尚书郭家有不可解的仇怨,所以有些暗中警惕这人,但听对方说话,似乎并无恶意,不由惭然一笑道:“小子向居乡野,哪里见过这等排场。若有什么失仪的地方,还望老大人指点一二。”

    张子乾捋捋颌下长须,微笑道:“任少卿今日朝会上,极言范公子此次谈判中出力极大,当此之际,朝中无人会对你如何,只是要小心面那些人。”

    二人的目光往对面望去,只见北齐使团的长宁侯正百无聊赖地等着,而最头前的一桌却依然是空着在,想来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庄墨韩大家。而在东夷使团的首席。却坐着一位中年大汉,这大汉腰畔长剑未下,范闲不由皱眉道:“为什么他能持剑入宫。”

    “陛下亲淮。四顾剑门下,向来剑不离身,这是特例。”张子乾像给自家晚辈解释一般,细细说道。

    “他就是四顾剑首徒云之澜?”范闲倒吸一口吟气,双眼微眯,顿时感觉到那系剑大汉身上自然流露出的一股厉杀之意。

    这些天,庆国朝廷刻意冷落东夷使团。看来这位九品剑法大师云之澜,心情并不怎么好、即便坐在庆国宫殿上。整个人依然是冷冰冰的。

    范闲正看着云之澜如剑一般的双眉,极巧的是云之澜也向他望了过来。

    两道目光像闪电一般在宫廷的空气中劈到了一处。

    片刻之后,范闲示弱般低下头,轻轻咳了两声,对方目光里的剑意太浓。

    这一对望。顿时让殿中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方。大家都知道。范闲在牛栏街杀了四顾剑门下两位女娃。而东夷城此前来贡,就是为了收拾那件事情的首尾。但依照大多数人的看法。只怕这位剑法大师云之澜,是不介意将范闲斩于剑下的。

    好在如今东宫太子也通过谈判人事安排一事,向范闲释放了一些善意,所以如今朝廷之上,不论哪个派系,都不敢因为此事,而对范闲感到幸灾乐祸。外敌当前,所以庆国这方不论哪部主官,还有军中人士都狠狠地瞪向东夷城首剑云之澜,整个宫殿里的艺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范闲面无表情,低头调息着体内的真气,时刻准备着。

    就在这个时候,殿侧一方传来隐隐琴瑟之声,宫乐庄严中,有太监高声嘶喊:“陛下驾到。”整个天下最有权力的人,庆国唯一的主人,皇帝陛下携着皇后,缓缓从侧方走了过来,满脸温和笑容地站到龙椅之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前的群臣恭敬跪下行礼,使团来宾躬身行礼,原本残留在殿内的那一丝紧张,全部被一种莫名庄严肃穆的感觉所取代了。

    ——————

    皇帝陛下高高在上,皇后在旁相伴,太子在父母下方两个台阶也有个独一无二的座位。这种场合,其它的皇子一般是不会来的。皇帝的眼光在下方群臣身上一扫而过,温和说道:“平身吧。”

    行礼而起,赐宴正式开始。首先是北齐使团大臣出列,例行的一番歌功颂德,宣扬了一番两国间的传统友谊,便退了回去。又是东夷城云之澜出列,面无表情地说了几句,也退了回去。

    皇后微微一笑,低声在陛下耳边说道:“这个东夷城的人物,倒是傲气得很。”天子国母高坐在上,他们之间的说话,根本不虞会有旁人听见,所以说话倒是直接。

    陛下亦是温和一笑道:“四顾剑的首徒,若连丝傲气都没有,只怕进联这屋子,握剑的勇气都会没有。”

    早有宫女将热菜新浆换上,群臣埋头进食,不敢说话。陛下没有开口,自然是一片安静。

    范闲有些不适应地低着头,眼光却极不易为人察觉地瞄着对面,几前还是空无一人的首席之上,已经坐上了一个人,那人面容苍老,一双眸子却是清明有神,额上皱纹里似乎都夹杂着无数的智慧,一身白色士袍如云般将他并不高大的身躯护在正中,不问而知,这位就是北齐大家庄墨韩了。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落座的,范闲分析着,应该是皇帝陛下来的时候,他同时进来。看来传言不误。这位庄墨韩极得太后赏识,说不定先前就一直是呆在皇宫里。

    当范闲偷瞄对方的时候,却不知道高高在上的那对夫妇也在瞄着自己。皇后浅饮一口酒,眼光示意了一下范闲所坐的方位,轻声道:“那个年轻人就是范闲,晨郡主将来的驸马。”

    陛下微微一笑说道:“看上去生得倒是好看,在京中也有些诗名,今日朝上,辛其物与任少卿这两位少卿同时称赞他的才能,朕倒真有些好奇。为何太子舍人与宰相门生,都对他如此亲善。”

    皇后的笑容有些勉强:“也许太子明白了人缘臣缘?再说……他毕竟马上就是宰相大人的女婿。”

    “噢,人缘?”陛下似笑非笑,也没有看皇后,反而看着下方自己的儿子,“看来联这儿子也知道人缘的重要性了。”

    虽然听出一丝不满意,但皇后依然感觉到陛下今天心情不错,对于太子也不像往日那般只愿意呵斥,难得有些正面的评价。不由高兴说道:“承乾渐渐长大,总是会懂些事情的。”

    皇帝陛下一笑无语。

    ……

    宴过片刻,范闲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原因。不停地喝着酒。这些酒浆顶多算黄酒一类,度数不高,喝着酸酸甜甜,范闲没觉得如何,但在旁边诸官的眼中。这少年喝酒的模样。着实有些动物凶猛。就连礼部侍郎张子乾都忍不住提醒道:“范大人,不要喝多了。万一殿前失仪,那可是大罪。”

    听到范大人三个字,知道对方是在提醒自己,这里并不是流晶河上,而是在庄严深宫之中,自己的身份也不是酒客,而是个臣子。范闲心头微笑,却是真气逆运,将酒意逼至脸上,眼眸里顿时多了一丝迷离之意,压低了声音说道:“不敢瞒老大人,小侄实在是紧张,还不如赶紧饮些酒,也好放松一些。”

    张子乾看着他醉态初显,似乎听不清自己说话,只好摇头苦笑道:“宰相大人称病不来,你那父亲偏生也不来,却将你这小子交给我管,如果真喝得烂醉如泥,我怎么向他们交代?”

    对面北齐使团这些天,可着实被鸿胪寺的那些外交官员们为难惨了,此时见到范闲模样,不由相视一眼,心中拿定了主意。这些天虽然范闲身为副使,一直沉默不语,但使团众人却是深为厌恶那张漂亮脸上时刻流露出来的蔫坏,北齐在庆国京都依然角不少探子,当然知道,庆国鸿胪寺此次之所以如此厉害,全是因为这个叫范闲的副使在背后出的坏主意,至于出的什么坏主意,却没有人知道。

    如今两国谈判已成,双方皇族已经画押,肯定是无法再反悔了,北齐使团心里却依然有着大疙瘩。看着范闲醉态,长宁侯阴险一笑,站起身来,对着高处恭敬行礼道:“陛下,这些日子双方谈判辛苦,贵国鸿胪寺众属也是辛苦,不知外臣可否敬诸位鸿胪寺官员一杯,以证两国情谊。”

    长宁侯发话之时,东夷城使团坐在他们旁边,自然也将范闲的醉态看在眼里,知道北齐人想做什么,只是冷眼旁观着,却没有凑热闹。

    龙椅太高,皇帝陛下与皇后似乎没有看清楚场间的暗流,也自然不会注意到范闲,呵呵一笑允了。太子也凑趣道:“长宁侯自然是要尽兴才行,所谓场上对手,场下也是朋友……当然,酒桌之上,就只是对手了。”

    太子其实只是想表现一下自己的谈吐,但这谈吐实在一般,而且他不清楚事情将会如何发展,倒是愁坏了坐在下方的鸿胪寺众官,这些天的谈判里,大家早已经把范副使当作了自己人,怎么能让北齐人将范副使灌醉,但是双方坐得远,根本没法子帮忙去。

    范闲微笑与北齐使团饮着酒,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最近几天、长公主管理的那些商会开始对澹泊书局下手了,提纸价压书价,简简单单的两手,就让范思辙和七叶掌柜非常郁闷,但他知道,对方其正的手段应该在后面。而他今天的手段,正好需要酒浆的帮助。

    不醉酒难,装醉酒更难,这是范闲第一次宫廷赐宴时最强烈的感觉。北齐那边也不行了,八个使臣倒了六个,最后连长宁侯都不再顾着自己身份,结果壮勇牺牲,半挂在范闲的胳膊上。

    直到此时,一直与皇后和庄墨韩大家轻声交谈的皇帝陛下,唇角微绽笑道:“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那位庄墨韩一直沉默着,只是偶尔在庆国皇帝陛下发问的时候才会轻声回答几句。摆足了一代名士的派头。此时顺着陛下的眼光望去,似乎也才刚刚发现那边嘈杂,看看那个正抱着北齐长宁侯灌酒的漂亮年轻人,好奇问道:“那位年轻的大人,就是诗家范公子?”

    这位名嗓天下的文学大家,似乎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位传说只凭三首诗,便成功赢得诗名的少年才子,竟然是个好酒狂徒。

    皇帝陛下似乎也有些微微恼怒。提高了声音喊道:“范闲。”

    整个宫殿里的人,其实大半个耳朵都在仔细听着龙椅上的动静,生怕有一时不查。所以当皇帝陛下发话之后。诺大一座宫殿顿时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除了那个叫范闲的年轻大人,依然在不停地嚷着:“饮胜!饮胜!”

    那似乎是南方的某种说法,看来小范大人真的喝多了。

    “范闲!”看见那小子喝醉了,太子也忍不住压着怒意喝斥了一声。毕竟任范闲为副使是东宫的建议。也正因为此事。范闲今日才有入宫的资格,范闲丢脸。在太子的心里,自己也不怎么光彩。

    似乎察觉到宫殿里的气氛有些安静得怪异,范闲有些愣愣地站在原地,眼光有些迷乱地四处扫了一扫,但漂亮的脸上却透着一份酒后的洒脱狂意。

    “谁喊我呢?”

    朝中凡是与范家宰相家交好的大臣们,听见这小子的回应,都恨不得马上把他嘴巴堵上,然后塞进马车,赶紧扔回范府去。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听见这声只有在酒楼上才有的应答后,却似乎并不怎么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是朕在喊你。”

    听见朕在个字,不论是真醉还是装醉的人都要醒过来,范闲也不例外,赶紧躬身行礼:“臣……臣罪该万死,臣……喝多了。”

    他这一松手臂、一直被他挽着的北齐长宁侯醉醺醺的就瘫软了下来,叭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庆国官员见敌国谈判长官摔得如此狼狈,唇角泛起微笑,十分得意。北齐使闭唯一没有喝醉的两个使臣,赶紧将长宁侯扶回座位,自有宫女体贴送上醒酒汤。

    皇帝陛下斥道:“朕当然知道你喝多了,不然定要治你个殿前失仪之罪。”

    范闲勉力保持着躬身的姿式,苦笑着分辩道:“臣不敢自辩,不过有客远来,不亦乐乎,不将北齐的这些大人们陪好,臣身为接待副使,不免是职司没有完成好。”

    “瞧瞧。”陛下侧身对皇后说道:“这还是不敢自辩,若他自辩,只怕还会说……是朕让他喝的,与他无尤。”

    皇后知道陛下一向最疼爱晨郡主那丫头,不知道他是不是爱屋及乌,微微一笑,既不为范闲说好话,自然也不会傻到出言斥责。

    “范闲。”这是皇帝陛下第三次在殿上唤出他的名字,众官竖耳听着,内心深处却品砸出来了别的味道,看来范家与皇室的关系,果然不一般。

    只听陛下淡淡说道:“你范家与朕的情份不一般,在朕眼中,你也只是个晚辈罢了,且不论君臣,当朕说话之时,你还是得把你那张利嘴给闭着!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在酒楼上那番胡诌言语,小小年纪,真以为嘴皮子利索些,便将这天下之人不瞧在眼里。”

    明是贬斥,暗中却是呵护有回,群臣群使哪有傻瓜,会听不明白。

    果不其然,只听得陛下轻声说道:“值此夏末明夜,君臣融洽,邦谊永固。范闲你向有诗名,不若作诗一首,以志其事。”

    群臣纷纷附和,知道陛下是给范家一个颜面,看来陛下灵机一动,想借今日廷宴之机,让诸臣知晓,这范氏子,这位八品协律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陛下是要给范氏子一个出头的大好机会。只是小范大人此时喝得半醉,恐怕会浪费这个机会,真是可惜。

    范闲酒意上诵,确实有些迷糊,但这番殿前对话却是听得清清楚楚,自嘲一笑,对着龙椅方位一拜道:“陛下,下臣只会些酸腐句子,哪里敢在一代大家庄墨韩老先生面前献丑。”

    此言一出。群臣目光都望向了庄墨韩,这才明白陛下的意思,绝对不仅仅是给范氏子一个露脸的机会而已。而是借此机会,要向天下诸国万民证明,论武,庆国举世无双,论文。庆国也有足以匹敌庄墨韩的才子!

    范闲“万里悲秋常作客”的名头。在京都里早已响了数月。只是后来他坚不作诗,才渐渐淡了。诸臣听他一句话便把事情推到庄墨韩那里。还以为他与陛下早就暗中有个计划,要打击一下北齐文坛大家的气焰。

    其实范闲也只是猜的,前世的经验并不足以让他能猜忖帝王之心,但是看庆国近来文风之盛,想来这位陛下一直不甘心战场之上无一合之敌,文场之上却始终被北齐人视作南蛮。

    这庄墨韩来国之后,出入宫禁,虽然是太后及诸位娘娘敬其文名,但是只怕陛下的心里会很不舒服。偏生庆国并无文章大家,于是乎自己这个文抄公,便被很无辜地推上了擂台。

    范闲知道自己没有猜错陛下的意思,因为隔着老远,他强悍的目力依然能够看清楚,陛下的双眼渐渐眯了起来,目光幽深里透着一丝欣赏。

    这欣赏,白然是欣赏小范大人深明联心,同时也是警告,作首好诗出来,莫在庄墨韩面前丢了庆国的脸面。

    “不若你作一首,让庄墨韩先生品评一番,若不佳,可是以罚酒的。”皇后微笑说道,她也清楚自己身旁男人的想法,提前布了后手。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范闲回到席间,不顾醉意已浓,又倾一杯,让微酸酒浆在口中品砸一番,眉头紧锁。

    众臣皆知范公子急才,所以暗中替他数着数。大约数到十五的时候,范闲双眼里清光微现,满脸微笑,双唇微启,吟道:“对酒皆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如同范闲每次丢诗打人一般,此诗一出,满堂俱静。

    此乃曹公当年大作,范闲删了几句,抛将出来,值此殿堂之上,天下归心正好契合陛下心思,最妙的是周公吐脯一典,在这个世界里居然也存在,而且此周公却不是抱皇帝之徒,而是实实在在做了皇帝,故而范闲敢于堂堂皇皇地写了出来。

    许久之后,宏大的宫殿之中,群臣才齐声唱彩:“好诗!”

    皇帝陛下面露满意之色,转首望向庄墨韩,轻声道:“不知庄先生以为此诗如何。”

    庄墨韩面色不变、他这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种场面,也不知品评过多少次诗词,之所以能得天下士民敬重,就连殿下这些庆国官员,有不少都是读他的文章入仕,所依持的,就是他的德行与他的眼光,当然,最重要地还是他自身宏博的学问。

    “好诗,”庄墨韩轻声说道,举筷挟了一粒花生米吃了,“果然好诗,虽意有中断,但强在其质,诗者,意为先,质为重,范公子此诗意足质实,确实好诗。想不到南庆如今也能出人才了。”

    范闲微微一笑,他对这位文坛大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不喜欢对方的作派,浅浅一礼后便往自己的席上归去,只是脚下有些踉跄。

    廷上诸官还在窃窃私语小范大人先前的诗句。如果一般而言,文事到此便算罢了,但今天殿间的气氛似乎有些怪异,一个人冷冷说道:

    “庄先生先前言道南庆,本就有些不妥,先生文章大家,世人皆知。在这诗词一道上,却不见得有范公子水平高,何必妄自点评。本朝文士众多,范公子自属佼佼者,且不说今日十五数内成诗,单提那首万里悲秋常作客。臣实在不知,这北齐国内,又有哪位才子可以写出?”

    这话说得非常不妥,尤其是在国之盛宴之上,显得异常无礼。庆国皇帝没有想到寻常文事竟然到了这一步。陛下的眼眉间渐渐皱了,不知道是哪位大臣如此无礼,但这人毕竟是在为本朝不平,却也无法降罪。

    范闲停住了回席的脚步,略带歉疚地向庄墨韩行了一礼,表示自己并无不恭之意。庄墨韩咳了两声,有些困难地在太后指给他的小太监搀扶下站起身来,平静地望着范闲:“范公子诗名早已传至大齐上京,那首万里悲秋常作客,老夫倒也时常吟诵。”

    范闲忽然从这位文学大家的眼中看到一丝怜惜,一丝将后路斩断的绝然。范闲忽然心中大动、感觉到某种自己一直没有察觉的危险,正慢慢向自己靠近了过来。他酒意渐上,却依然猛地回头,在殿上酒席后面,找到了那张挑起战事的脸来。

    郭保坤。

    被自己打了一拳的郭保坤,太子近人郭保坤,宫中编撰郭保坤,今日也有资格坐于席上。但很明显他的这番说话,事先太子并不知情。以太子和范闲一眼,都眯着眼睛,看着郭保坤那张隐有得意之色的面容,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范闲感觉到了危险,微微笑着。

    此时听得庄墨韩又咳了两声,向皇帝陛下行了一礼后轻声说道:“老夫身属大齐,心却在天下文字之中,本不愿伤了两国间情谊,但是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陛下的脸色也渐渐平静起来,从容道:“庄先生但讲无妨。”

    陛下说话的同时,皇后也端起了酒杯,张嘴欲言,复又收回。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大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宫殿之上无比安静,不知道这位名动天下的文学大家,会说出怎样惊人的话来。

    “这诗前四句是极好的。”

第三十章 千古风流

    听着末一句,群臣大感不解,这首诗自春时出现在京中,早已传遍天下,除了大江的大字有些读着不舒服之外,众多诗家向来以为此诗全无一丝可挑之处,但精华却在后四句,不知道庄墨韩为何反而言之。

    只听庄墨韩冷冷说道:“之所以说前四句是好的,不是因为后四句不佳,而是因为……这后四句,不是范公子写的!”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哗然,然后马上变成死一般的寂静,没有谁开口说话。

    范闲假意愕然,却明白了许多事情,倒是平静了下来,酒醉后的身子斜斜待在几上,满脸微笑看着庄墨韩。

    几个月之前,林婉儿就说过,宫中有人说自己这诗是抄的,当时自己并不在意,但没料到却是今日爆发。郭保坤挑起此事,显然是得了某位贵人的授意。

    自己入京之后,唯一可以拿得出手,便是所谓文字上的名声,若她将自己的名声全部毁了,在这样一个极重文章德行的世界里,自己只有主动退婚的份。

    范闲听庄墨韩念了前四句后便心下大安,看庄大家依然不知大江是长江,便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如果想指证自己抄袭,庄墨韩只有靠自己的学问与清名压人,仅此则已。

    只是不知道,长公主是怎样说动一向名声极佳的庄墨韩,千里迢迢来做小人的。

    ——————

    许久之后。

    陛下的眉头皱了起来,要知道抄袭一说,可是极严重的指责,如果庄墨韩没有什么凭仗,断不敢在庆国的皇宫里如此说三道四。

    “空口无凭。”一直坐在范闲身边的礼部侍郎张子乾微笑说道:“庄墨韩先生一代大家,学生少时也常捧着先生所注经书研习,天下间,自然无人敢怀疑先生说话。但是事涉抄袭,或许先生是受了小人蒙敝。”

    他看了一眼自己上司的公子郭保种,并不如何忌惮表露自己所说小人是谁。

    庄墨韩抬起头来,满是智慧神彩的双眼里。飘出一丝复杂的情绪:“这诗后四句,乃是家师当年游于亭州所作,因为是家师遗作,故而老夫一直珍藏于心头数十年,却不知范公子是何处机缘巧合得了这辞句。本来埋尘之珠能够重见天日,老夫亦觉不错。只是范公子借此邀名,倒为老夫不取,士子看重修心修德,文章辞句本属末道。老夫爱才如命。不愿轻率点破此事,本意来庆国一观公子为人,不料范公子竟是不知悔改,反而更胜。”

    范闲险些失笑,心想无耻啊无耻,但旁人却笑不出来,殿前的气氛早已变得十分压抑。如果此事是真的,不要说范闲个后再无脸面入官场上文坛,就连整个庆国朝廷的颜面都会丢个精光。

    天下士子皆重庄墨韩一生品行道德文章。根本生不起怀疑之心。更何况庄墨韩说是自己家师所作,以天下士人尊师重道之心。等于是在拿老师的人品为证,谁还敢去怀疑?

    众官在心里深处已经认定范闲这诗是抄的,望向他的眼神便有些古怪和厌恶,但是总不能由着这种事情变成事实,毕竟事涉庆国朝野颜面,所以皇帝陛下冷冷看了一下文渊阁大学士舒芜,一阵尴尬之后,舒大学士为难站了起来,先向庄墨韩行了一礼:“见过老师。”

    这位舒大学士尝游学于北齐,受教于庄墨韩门下,故而以师生之礼相见。他此时早就信了庄墨韩所言,范闲那首诗是抄的,但在陛下严厉目光之下,却不得不站起来替范闲说话:“老师,范公子向有诗才,便说先前这首短歌行,亦是精采至极,若说他来抄袭,实在很难令人相信,而且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

    这时庄墨韩也已经坐了下来,又咳了两声,温和说道:“舒芜,莫非你是怀疑老夫是在盗用先师之名。”

    舒大学士大汗淋漓,连道不敢,再也顾不得皇帝陛下的阴冷眼光,老老实实地退了回去。此时若再有人置疑,便等若是在说庄墨韩乃是无师无父的无耻之徒,谁也不敢担这个名声。

    但皇帝不是一般的读书人,他不是淑贵妃,也不是太后,他根本就不喜欢这个庄墨韩,所以冷冷说道:“庆国首重律法,与北齐那般孱弱模样倒有些区别,庄先生若要指人以罪,便需有些证据才是。”

    众臣都听得出来陛下怒了,万一庄墨韩真的指实了范闲抄袭、只怕范闲很难再有出头之日。

    庄墨韩微微一笑,让身后随从取出一幅纸来,说道:“这便是家师手书,若有方家来看,自然知道年代。”他望着范闲,同情说道:“范公子本有诗才,奈何画虎之意太浓,却不知诗乃心声,这首诗后四字如何如何,以范公子之经历,又如何写的出来?”

    殿内此时只闻得庄墨韩略显苍老,而又无比稳定的解诗之声:“万里悲秋,何其凉然?百年多病,正是先师风烛残年之时独自登高,那滔滔江水,满目苍凉……范公子年岁尚小,不知这百年多病何解?”

    庄墨韩进说,众人愈发觉得这样一首诗,断断然不可能是位年轻人写得出来。又听着庄墨韩的声音再次悠悠响起:“繁霜鬓乃是华发丛生,范公子一头乌发潇洒,未免强说愁了些。”

    ……

    庄墨韩最后轻声说道:“至于这末一句潦倒新停浊酒杯,先不论范公子家世光鲜,有何潦倒可言,但说新停浊酒杯五字,只怕范公子也不明白先师为何如此说法吧。”他看着范闲,眉宇间似乎都有些不忍心,“先师晚年得了肺病,所以不能饮酒。故而用了新停二字。”

    此言一出,庆国诸臣终于泄了气,那幅纸根本不需要了,只说这些无法解释的问题。范闲抄袭的罪名就是极难逃脱。

    便在此时,忽然安静的宫殿里响起一阵掌声!

    一直似乎伏案而醉的范闲忽然长身而起,微笑看着庄墨韩,缓缓放下手掌,心里确实多出一分佩服,这位庄先生的老师是谁。自然没人知道,但是对方竟然能从这首诗里,推断出当年老杜身周之景。身染之疾,真真配得上当世文学第一大家的称号。

    不过范闲知道对方今日是陷害自己,那幅纸只怕也早做过处理,故而不能佩服到底,清逸脱尘的脸上多出了一丝狂狷之意,醉笑说道:“庄先生今日竟是连令师的脸面都不要了,真不知道是何事让先生不顾往日清名。”

    旁人以为他是被揭穿之后患了失心疯。说话已经渐趋不堪,都皱起了眉头。皇后轻声吩咐身边的人去喊侍卫进来,免得范公子做出什么耸动之事。不料皇帝陛下却是冷冷一挥手。让诸人听着范闲说话。

    范闲踉跄而出,眼中尽是好笑讥屑神色。高声喝道:“酒来!”

    后方宫女见他癫狂神色不敢上前,有大臣却一直为范闲觉着不平,从后才抱过个约模两斤左右的酒坛,送到范闲的身前。

    “谢了!”范闲哈哈一笑,一把拍碎酒壶封泥,举壶而饮,如鲸吸长海般,不过片刻功夫便将壶中酒浆倾入腹中,一个酒嗝之后,酒意大作,他今日本就喝得极多,此时急酒一催,更是面色红润,双眸晶莹润泽,身子却是摇晃不停。

    他像跳舞一般踉跄走到首席,指着庄墨韩的鼻子说道:“这位大家,您果真坚持这般说法?”

    庄墨韩嗅着扑面而来的酒味,微微皱眉说道:“公子有悔悟之心便好,何必如此自伤。”

    范闲看着他的双眼,微微笑着,口齿似乎有些不清:“凡事有因方有果,庄先生指我抄袭先师这四句,不知我为何要抄?难道凭先前那首短歌行,晚生便不能赢得这生前身后名?”

    生前身后名五字极好,便连庄墨韩也有些动容,他心系某处紧要事,迫不得已之下,今日大碍平生清明,刻意构陷面前这少年,已是不忍,缓缓将头移开,淡淡道:“或许范公子此诗也是抄的。”

    “抄的谁的?莫非我作首诗,便是抄的?莫非庄先生门生满天下,诗文四海知,便有资格认定晚生抄袭?”

    看庄墨韩手指轻轻叩响桌上那幅卷轴,范闲冷笑道:“庄大家,这种伎俩糊弄孩子还可以,你说我是抄的令师之诗,我倒奇怪,为何我还没有写之前,这诗便从来没有现于人世?”

    庄墨韩似乎不想与他多做口舌之争,倒是范闲轻声细语说道:“先生说到,晚生头未白,故不能言鬓霜,身体无悉,故不能百年多病……然而先生不知,晚生平生最喜胡闹事,拟把今生再从头,你不知我之过往,便冤我害我,何其无趣。”

    不知道是真的喝多了,还是难得有机会发泄一下郁积了许久的郁闷,范闲那张清逸脱尘的脸上陡然间多出几分癫狂神色。

    “诗乃心声。”庄墨韩望着他温和说道:“范小友并无此过往,又如何能写出这首诗来?”

    “诗乃文道。”范闲望着他冷冷说道:“这诗词之道,总是讲究天才的,或许我的诗是强说愁,但谁说没有经历过的事,就不能化作自己的诗意?”

    他这话极其狂妄,竟是将自己比作了天才,所以借此证明先前庄墨韩的诗信论推断,全部不存在!

    听到此处,庄墨韩的双眉微微一皱,苦笑说道:“难道范公子竟能随时随地写出与自己遭逢全然无关的妙辞?”这位大家自是不信,就算是诗中天才,也断没有如此本领。

    见对方落入自己算中,范闲微微一笑,毫无礼数地从对方桌上取过酒壶饮了一口,静静地望着他,眼中的醉意却渐趋浓烈,忽然将青袖一挥。连喝三声:

    “纸来!”

    “墨来!”

    “人来!”

    醉人三声喝,殿中众人不解何意,只有皇帝陛下依然冷静地吩咐宫女按照范闲的吩咐,一会儿功夫就准备好了这些。殿前空出一大片空场子,只有一几一砚一人,孤独而骄傲地站立在正中。

    范闲有些站不稳了,勉强对陛下一礼道:“借陛下执笔太监一用。”

    皇帝虽不解何意,但仍然微微沉颌允了。一名执笔太监走到桌旁坐下,铺好白纸,研好笔墨。不料范闲强忍酒意,摇头说道:“一个不够。”

    “范闲,你在胡闹什么?”离他颇近的太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但皇帝依然是满脸平静允了他的请求。眼光里却渐渐透出笑意来,似乎猜到了马上要发生什么事情。

    范闲微笑看了庄墨韩一眼,眼中醉意更胜,对身边正执笔以待的三名太监说道。“我念,你们写,若写的慢了,没有抄下。我可不会写第二遍。”

    这三名太监无来由地紧张起来。很多人都在猜测范闲准备做什么,他如何能够让世人在庄墨韩与他之间,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一代诗家。此时入夜不久。夏末夜风并不如何清凉。但场间的气氛却有些类似于战场之上鼓声渐起。

    ……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毫无征兆,毫无酝酿,范闲脱口而出一段,尽是白居易所作,不一会儿功夫,便有了十几首。他站在书几之旁,眼神望着宫殿外的**夜色*(禁书请删除)*(禁书请删除),不停吟诵着自己这奇怪大脑里能记住的所有名诗,几名太监挥笔疾书,却都险些跟不上他的速度。

    众人默然,细品。

    面对着源源不绝的阴谋与算计,强大的压力之下,他此时终于爆发了出来,癫狂之下,只顾着将脑中所记之诗朗朗诵出,既不在乎太监记住了没有,也不在乎旁人听明白了没有。那些咀之生香的前世文字,经由他的薄薄双唇,在这庆国的宫殿里不断回响着。

    庄墨韩的眼神渐渐起了一些很奇妙的变化。

    而一开始只是纯粹看热闹的诸位臣子,此时终于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了起来,这些诗他们一首也没有听过,但确确实实是极妙的句子,难道……都是范公子所作?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白乐天在饮酒。

    “君不见……”接下来轮到太白饮酒。

    “对影成三人……”这是太白依然在饮酒。

    “但使主人能醉客……”还还是太白在饮酒。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这是太白酒己经喝多了。

    ……

    殿中的人们再也顾得君前失仪之罪,渐渐围坐在了范闲的身边,听着他口中诵出的一首首诗,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无法置信。一诗如何,大家都是有耳朵的,世上奇才颇多,但溯古以降,也断然不会有像今天这般的景象。

    见过写诗的,没见过这么写诗的!作诗,绝对不是在菜场里搬大菜——但无数首从未断绝过的诗句从范闲的嘴里喷涌而出,就像是不需要思虑一般,和搬大白菜有什么区别!

    虽然这些诗里某些用句奇怪,那是因为众臣不曾知道那个世界里的典故,但众臣依然骇然惊恐,这些诗……首首都是佳品啊!

    范闲依然没有停止。众臣此时望向范闲的目光便开始变得怪异起来,觉得面前这个清逸脱尘的年轻人,不再是凡间一属,而是天人下世。惊恐之余,早有清醒的文渊阁学士替下腕力不支的三名太监,开始埋头奋笔抄写这些出口即逝的诗句,小范大人先前说过,他只会说一遍。

    范闲并不知道自己身边的景象,他依然闭着双眼,脑筋转得极快,一面是在回忆这些诗句,一面却是在想着呆会儿的行动,如果让众臣知道他此时锋有余暇去想别的事情。只怕会更加骇异。

    他觉着嘴有些渴了,于是将手伸到旁边的空中,早有识趣的太学师正拿过酒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手里。生怕打扰了他此时的情绪。

    从诗经中的君子好逑,到龚自珍的万马齐喑,唐时明月光,宋时春江木,杜甫盖草房,苏东坡煮黄州鱼,杜牧嫖妓,梅三变也嫖妓,元稹曾经沧海包二奶。李易安锦瑟无端思华年,欧阳修爱煞外甥女(此为冤案悬案)。

    范闲闭目,饮一口酒,“作”一首诗,三壶酒尽,三百诗出!

    阔大的宫殿之中,似乎有无数的光影正在飞舞。渐渐凝成只有闭着眼晴的他才能看清楚的画面,那是前世的诗家,前世的老帅哥小帅哥,在竹下轻歌,在床上袒腹,在亭中大道此风快然,在河畔黯然垂泪。

    这是都世的所有,范闲前世的所有,以这种突兀的方式,陡然降临在庆国的世界,击打在众人的心上。范闲在前世无数干古风流人物的帮助下,在与庄墨韩战斗。

    他猛然睁开双眼,冷冷看着庄墨韩,却像是看着更远处的某个世界。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谁能比李白更洒脱?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谁能比苏拭更豪迈?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谁能比李清照更婉约?

    千古风流,岂能以一人之力敌之?

    ……

    当的一声脆响,庄墨韩颤抖的手终于无法再握住酒杯,酒杯摔在青石地上,化作无数碎片。

    安静,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范闲终于停止了这次疯狂的表演,但是庆国皇宫大殿里的人们却还一时无法从这种情绪里摆脱出来、已经换了几轮的学士和执笔太监,首先醒了过来,跌坐在地,抚着自己酸痛无比的右手,用看神仙一般的眼光看着范闲。

    范闲喝多了,摇摇晃晃地走到庄墨韩身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鼻子,摇了摇,打了个酒嗝后轻声说道:

    “注经释文,我不如你。写诗这种事情,你……不如我。”

    殿中依然是一片安静,所以这句话虽然说的极轻,却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众人的耳中。此时的臣子们,当然对这句话无比相信,他们对于小范大人的诗气才华早已是五体投地,不论庄墨韩有如何高的声望,但如果说诗文一道,凡是现场听范闲“朗诵”古代名诗三百首的这些人,在今后的日子里,都不可能再去相信,会有人的诗才胜过范闲。

    此时更不要再提什么抄袭之事,众人早已相信范闲所言,世上是有所谓天才的,是可以不必经历某些事,却一样可以写出字字惊心的诗文来。刚才是什么?那是诗中仙人才能有的手段!抄你MB,袭你MB!

    既然没有人相信以范闲的才能还要去抄诗,那自然就是庄墨韩在说谎。此时殿上诸人望着庄墨韩不免流露出失望、怜悯、鄙视的眼光,心想这位一代大家,半生清名,不料居然临老亏德,与后生争名。

    庄墨韩看着范闲,就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眼中流露出一片黯然,不知为何,忽然胸口一闷,用白袖掩唇,吐了口血。

    陛下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望着范闲说道:“有此佳才,平日为何不显?”

    范闲似醉非醉,回望着陛下说道:“诗文乃是陶冶情操之物,又不是争勇斗想之技。”

    这话说的就有些无耻了,他今天夜里难道还不算争勇斗狠?只见范闲终于止不住满腹牢骚酒气,一屁股摔坐在御前阶上,斜也着眼望着嘴唇微抖的庄墨韩,口中喃喃说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去你妈的。”

    终于摆完了李太白当年的最后一个POSE,范闲在皇帝老子的脚下入了醉梦。

第三十一章 醉中早有入宫意

    这个夜晚,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夜晚。

    范闲聊发诗仙疯,一代大家庄墨韩黯然退场,陛下摆明要栽培范家的大公子,太子地位稳固,今夜的信息太多,所以不论是东夷城的使团,还是各部的大臣,回府之后,都与自己的幕僚或是同行者商议着看到的一切。但是让大家无比震惊,讨论最多的,当然还是八品协律郎范闲今夜在殿前的表现。

    最后得出一个共通的结论,小范大人实乃诗仙也。

    也有人在怀疑是不是范闲这些年里作了这么些首诗,然后一个夜里发飚发完了。因为毕竟这些诗词情境不一,感情不一,若说是一夜之间徘徊在如此相差太大,又分别激烈的情绪之中,还能天然而成,只怕那位诗人也会发疯才是。

    不过不论是哪一种,大家依然认为范闲不是常人。废话,有哪个常人能把那么些子好诗像大白菜一样地抱了出来,就算不怕累着,您也得要种得出来啊。

    总而言之,与庆国这个世界相近的那个世界里,一应或美好或激越或黯然的文学精妙辞章,今日便借范闲之口,或不甘或心甘情愿地降落,从此以后,成为这个世界精神里再难分割的部分。

    那些诗里众人有些不明之典,不解之处,全被众人当作是小范大人喝多了之后的口齿不清。准备等他酒醒之后仔细求教。至于范闲将来会不会因为要圆谎,从而被逼着写一本架空中国通史,写齐四大名著,还是毅然横刀自宫以避麻烦。那都是后话了。

    ——————

    回范府的马车上,范闲依然在沉沉酣睡,后来看好事者给他计算一下,当夜宫宴之上,他作诗多少暂且不论,便是御制美酒也喝了足足九斤。所以当他的诗篇注定要陶醉天下许多士子的时候,他自己已经醉倒人事不省了。

    他是被太监从皇帝陛下脚下抬出宫的,浑身酒气薰天,满载牢骚无言。也亏得如此,才没有昏厥在众人看神仙的目光之中。

    上了范府的马车,宫里的公公们细细叮嘱了范府下人,要好好照顾自己的主子,那些老大人们都发了话,这位爷的脑袋可是庆国的宝贝,可不敢颠坏了。

    车至范府。消息灵通的范府诸人早就知道自家大少爷在殿前夺了大大的光彩,扇了庄墨韩大大一个耳光,阖府上下与有荣焉。近侍兴高采烈地将他背下马车。柳氏亲自开道,将他送入卧房之中,然后亲自下厨去煮醒酒汤。范若若担心丫环不够细心,小心地拧着毛巾,沾湿着他有些干的嘴唇。

    被吵醒的范思辙揉着发酸的眼睛,又嫉妒又佩服地看着醉到人事不省的兄长。司南伯范建在书房里执笔微笑,老怀安慰的模样,连不通文墨的下人都能在老爷脸上看懂这四个字,他心想给陛下的折子里,应该写些什么好呢?估计陛下应该不会奇怪发生在范闲身上的事情才对,毕竟是天脉者的孩子啊。

    夜渐渐深了,兴奋了一阵之后,大家渐渐散开,不敢打扰范闲醉梦,此时他却猛地睁开双眼,对守在床边的妹妹说道:“腰带里,淡青色的丸子。”

    若若见他醒了,不及问话,赶紧走过去从腰带里摸出那粒药丸,小心喂他吞服下去。

    范闲闭目良久,缓缓运着真气,发现这粒解酒的药丸果然有奇效,胸腋间已经没有了丝毫难受,大脑里也没有一丝醉意。当然,他不是真醉,不然先前殿上“朗诵“的时候,如果一不留神将那些诗的原作者都原样念了出来,那才真是精彩。

    “我担心半夜会不会有人来看我,毕竟我现在的状态应该是酒醉不醒。”范闲一边在妹妹的帮助下穿着夜行衣,一边皱眉想着,他的双眼一片清明,其实先前在宫中本就没有醉到那般厉害。

    “应该不会,我吩咐过了,我今天夜里亲自照顾你。”范若若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不免有些担心。

    “柳氏……”范闲皱眉道:“会不会来照顾我?”

    “我在这儿看着,应该不会有人进来。”范若若担忧地看着他的双眼,低声说道:“不过哥哥最好快些。”

    范闲摸了摸靴底的匕首,发间的三枚细针,还有腰间的药丸,确认装备齐全了,点了点头:“我会尽快。”

    从府后绕到准备大婚的宅子里,他此时已经穿好了夜行衣,在黑夜的掩护下极难被人发现,只有动起来的时候,身体快速移动所带来的黑光流动,才会生出一些鬼魅的感觉。从准备好的院墙下钻了出去,那处已经有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范闲露在黑巾外的双眉微微皱了一下,京中虽然没有宵禁,但是夜里街上的管理依然森严,巡城司在牛栏街事件之后被整顿得极惨,所以现在戒备得格外认真。所以他临时放弃了用马车代步的想法,人形一抖,真气运至全身,马上加速了起来,消失在了京都的黑夜之中。

    范府离皇官并不远,不多时,范闲已经摸到了皇城根西面的脚下,那是宫中杂役与内城交接的地方,平时倒是有些热闹,只是如今已经入夜了,也变得安静了起来。借着矮树的掩护,他半低着身子,蹿到了玉带河的旁边,左手勾住河畔的石栏,整个人像只树袋熊一般往前挪去。

    前方的灯光有些亮,但河里却显得很黑暗。范闲不敢大意。仗着自己体内源源不绝的霸道真气,半闭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绕过了两道拱桥。来到了皇宫一侧的幽静树林。范闲略微放松了一些。张嘴有些急促地呼吸了两下,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己经渐渐亢奋起采,似乎这种危险的活动,让自己非常享受。

    这处树林旁的宫墙足足有五丈高,墙面光滑无比,根本没有一丝可以着力处。天下的武道强者,也没有办法一跃而过,当然,对于已经晋入宗师级的那廖廖数人来说,这道高墙究竟能不能起作用,还有待于实践的检验。

    范闲不是四大宗师之一,但他有些别的法子,眼前朱红色的墙皮在黑夜里显得有些蓝沁沁的感觉,他像个影子一般贴着地从树林里掠到墙边,找到一个宫灯照不到的阴暗死角。强行镇定心神,盘膝而坐,缓缓将体内的霸道真气通过大雪山转成温暖的气丝。调理着身体的状况。

    ——————

    深宫之中,离含光殿不远的地方,洪四痒安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间内,太后今日身体不大好,听皇上讲了些今日廷宴上的好笑事情,待听到庄墨韩居然被范闲气得吐了血,太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但不知怎的,似乎又有些老人相通的悲哀,所以早早睡了。

    洪四痒在这个宫里已经呆了几十个年头,小太监们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估摸着怎么也有个七八十岁?反正现在洪四痒在宫中唯一的职司就是陪太后说说话。他从庆国开国便呆在这里,年轻的时候还喜欢出宫去逛逛,等年老之后才发现,原来宫外与宫内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洪四痒拈了一颗花生米,送到嘴里噗哧噗哧地嚼着,然后端了个小酒杯,很享受地抿了一口。桌上的油灯黯淡着,这位老太监想到范家公子今天在殿上发酒疯,唇角不由绽出一丝微笑,就算是太监,咱家也是庆国的太监,能让北齐的人吃瘪,洪公公心情不错。

    在宫的另一头,陛下的书房点着明烛,比太监们的房间自然要明亮许多。这一任的皇帝是个勤政爱民的明君,所以时常在夜里批阅奏章,太监们早就习惯了,只是用温水养着夜宵,随时等着传召。

    今日殿前饮宴之后已是夜深,皇帝却依然勤勉,坐在桌前,手中握着毛笔,毛尖沾着鲜红,像是一把杀人无声的刀。忽然间,他的笔尖在奏章上方悬空停住,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一旁的秉笔太监小意说道:“陛下是不是乏了,要不然先歇会儿?”

    皇帝笑骂道:“今夜在殿上,难道你抄诗还没有把手抄断。”

    那太监抿唇一笑,说道:“国朝出诗才,奴才巴不得天天这般抄。”

    皇帝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什,只是偶尔抬头望了一眼窗外,总觉得那里的黑夜里有什么异样的存在。

    ……

    皇宫很大,夏夜的皇宫很安静,宫女们半闭着眼睛犯困,却一时不敢去睡。侍卫们在外城小心禁卫着,内宫里却是一片太平感觉。

    墙角,那方假山的旁边,穿看一身全新微褐衣棠的五竹,与**夜色*(禁书请删除)*(禁书请删除)溶为一体,唯一可能让人察觉的双眼也被那块黑布掩住。他整个人的身体似乎在某种功法的帮助下,变成了与四周死物极相似的存在。

    呼吸与心跳己经缓慢到了极点,与这四周的温柔夜风一般,极为协调地动着。就算有人从他的身边走过,如果不是刻意去看那边,估计都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五竹“看”着皇帝书房里的灯光,不知道看了多久,然后他缓缓低下头,罩上了黑色的头罩,沉默地往皇宫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他行走的路线非常巧妙地避着灯光,借地势而行,依草伴花,入山无痕,巡湖无声,如同鬼魅一般恐怖,像闲游一般行走在禁卫森严的内宫之中。

第三十二章 洪公公

    屋内的油灯忽然跳出了花来,这本是喜兆,但是洪四痒的银眉却飘了起来,似乎有些不满意。他苍老的右手稳定地用筷子挟起一粒油炸的花生米,没有太大的动作,缓缓咽下嘴里的花生米糊,品了品齿间果香,又端起杯酒饮了,才站了起来。

    “很多年了,这个宫里没有人再来逛逛。”洪公公眼里有些混浊,略感无神地望着窗外低声说道,手指却轻轻一弹。

    院门是开着的。

    如同两道劲弓一般,洪公公手上的这双筷子被强大精深的真气一激,嗤嗤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瞬间击碎了面前的窗户,直射门外阴暗的角落里,五竹的面门!

    筷上带风而刺,声势惊人,如果挨着实的,只怕中筷之人会像被两把强弓射中一般。这位洪公公轻描淡写的一弹指,竟然有如此神力,实是恐怖。

    不知为何,今日五竹的反应动作,却似乎比在平时要慢了少许,一个转身不及,竟是被这筷子撕破了右肩的衣裳。

    嗤!筷子斜斜插在泥地之中,筷尾微动。

    院外,洪老太监看着面前这个穿着褐色衣衫的来客,眉头微微一抖,对方的头脸全部被包在头罩之中,根本看不清楚容貌。

    “您是谁。”洪老太监满脸堆着笑,看上去就像是个卑微的仆人。但很明显,他比表面上显现出来的要可怕许多。

    五竹今夜穿的褐色衣棠是全新的,所以感觉有些怪异。他依足了范闲的计划,头平抬着,似乎是在“注视”着对方,然后嘶声说道:“抱歉,误会。”

    “误会?难道是迷路?”洪老太监笑得更开心了。“迷路能迷到皇宫里来的,阁下是第一人,五天前,你应该就来过一次,我一直在等你,我很好奇你是谁,我想,除了那几位老朋友外,应该别人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五竹强行在自己的声音里加了一份惶急。只是他不擅于掩饰自己情绪,所以反而显得有些假:“受家国之拘,不得已而入,不方便以真实面目行礼。望前辈见谅。”

    洪老太监皱了起眉头,不再眉开眼笑,对方自认晚辈。那不外乎就是那几个老怪物的徒弟一辈,看对方身手,至少也是九品中的超强水准,才可能潜人皇宫后只被自己发现。只是对方的嗓音很明显是刻意扭曲喉部肌肉改变了的,所以也无法从口音中获取有用的信息。

    “这里是皇宫啊,孩子。”洪老太监叹了口气,“难道你说来就来。说走就是吗?”

    说完这话。他右手一张,整个人的身体却在地面之上滑行起来。倏乎间来到五竹的身前,枯瘦的手便向五竹的脸上印去。

    ……

    五竹藏在黑布下脸毫无表情,但知道对方对自己的能力判断错误,眼下正是一个杀了对方的大好机——杀还是不杀?对于往日的五竹来说不是问题,但今天夜里却是一个问题。

    他的大脑计算得极快,马上算出,就算此时杀死对方,大概自己也会讨出些代价,最关键的是,可能会惊动宫中别的待卫,从而给范闲接下来的行动造成很大的麻烦。

    所以他撤步、屈膝、抬肘。

    肘下是一柄非常普通的精钢剑,剑芒反肘而上,直刺洪老太监的手腕,计算得分毫不差,更关键是其上所蕴合着的茫然剑意,竟让剑尖所指之人,瞬间有些失了分寸。

    但洪老太监本非常人,阴阴一笑,尖声吧道:“顾左?”话语中略有诧异,手下却是丝毫不慢,左手自袖中如苍龙疾出,拍向五竹胸口,这一掌挟风而至,掌力雄浑,已是世间最顶尖的手段。

    五竹再撤一步,直膝,横肘。

    肘间青剑横在身前,如同自刎一般,却恰好护住前胸,妙到毫颠地挡住了洪老太监的这一记枯掌。

    “顾前?”洪老太监的声音愈发地尖了起来,收掌而回,从腰部向上,整个人的身体开始抖了起来,看上去十分怪异,一声闷哼之后,这位老公公将几十年的真气修为,化作无数道气流,往前喷出,想要缚住五竹。

    五竹却是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冷冷地再撤两步,这两步看似简单,但在这样绝顶高手的对阵之中,如闲庭信步一般,恰好避过丝丝劲气袭之虞,只是身体一晃,显然受到了洪公公数十年真气气机干扰,略显狼狈。

    洪老太监皱纹愈发地深了,看着他冷冷说道:“不要以为你改变了出剑的方向,就能瞒过世人。这禁宫之中,既然老公公我看上你了,你就留下来吧。”

    五竹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下一步却是一拱手。

    洪老太监皱眉一惊!

    ……

    沙沙沙沙的声音响起,五竹背转身体,就像身后的洪老太监不存在一般,负剑于后,便向宫墙的方向跑了过去,整个人的速度奇快,踏草而行,化作一道烟尘。

    负剑于后,很简单的一个姿式,但是却是很完美的防守。

    “顾后?”洪老太监双眼里阴郁光芒骤现,也没有呼喊宫中侍卫,双臂一振,整个人便像一只躯干瘦弱,翼展极阔的黑鸟般,追上过去。

    不过片刻功夫,二人便一有一后来到了高高的宫墙前面。洪老太监冷冷看着前面的褐衣人,倒要看他究竟能有什么法子可以跃墙而出。

    五竹直接冲到了宫墙下方,竟是丝毫不减速度,右脚狠狠地踩在宫墙下方的石头上,石头瞬间沉入泥地之中,可以想见这一脚的力量究竟有多恐怖。而他整个人向前的速度也被这一震变成了向上的力量,整个人被生生震得飞了起来,沿着**夜色*(禁书请删除)*(禁书请删除)中幽暗的宫墙,像个鬼一般飘了上去。

    只见他这一跃便已经足有三丈的距离,势尽欲堕之时,嗤的一声,他手中的普通长剑不知如何竟是深深地扎进墙体之中,他的身体借着剑势之力,一个翻身,便像个石头一般,被自己扔出了高墙之外!

    洪老太监闷哼一声,这才知道对方竟然早就算好了所有的事情,体内真气疾出,在将要撞到宫墙有的一刻也飘然而起,只是姿态优美,全凭一口真气施为,比五竹先前的暴戾,看上去就要潇洒得多。

    跃至三丈处,这位瘦干的老太监轻轻伸出一指,在五竹留下的剑了孔上一摁,借力再上,出了宫墙,像一只大鸟般在黑夜之中,遁着宫墙外侧的光滑墙面,缓缓飘下。

    在他飘下的过程之中,双目如鹰,死死缀着静方京都**夜色*(禁书请删除)*(禁书请删除)中,奇快无比前行着的褐色身影,阴阴一笑,悄无声息地飘过林梢,飘过民宅,跟了上去。

    两位绝顶高手的较量,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所以宫中的侍卫们什么都没有察觉。

    像只老鼠一样盘坐在宫墙下黑暗中的范闲,微微侧头听着那边的淡淡风声,站起身来,轻轻抹掉屁股下面的草渣与灰尘,将双手摁在了光滑的宫墙之上。

    他没有五竹那般强悍的肉体,也没有洪老太监精深绝伦的内功修为,但他的真气运行法门,与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武道强者都不同,连澹州城外满是湿滑青苔的悬崖都能爬得上去,更何况这宫墙。

    这便是范闲最大的倚仗。

    整个人像只不会飞的蝙蝠般,在宫墙上缓援向上爬行,虽然缓慢,但是非常平稳,绝对不会摔下来。如果此时忽然变成白昼,如果有人在远方看着,一定会发现朱红色的宫墙上,此时突然多了一个丑陋的黑点。

    翻过宫墙,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的暗哨,范闲的双脚终于安全地踩在了宫里的草地上。在宫墙外打坐冥想的时候,他己经将自己设计的宫中地图在脑中复习了好几次,此时站在了皇宫之中,看着天穹夜幕下的庞大宫殿群,听着远处隐约可闻的更鼓之声,范闲的心头略微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

    地图此时仿佛成了眼见清晰可见的一条条通道,他最后一次调息之后,没入了皇宫的**夜色*(禁书请删除)*(禁书请删除)之中,非但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的速度也没有一丝减慢,全凭脑中记忆,借着假山花丛的掩映,向自己的目的地进发。他的方法与五竹的方法极为相似,但也有些细微处的差异,毕竟他的计算能力,依然不如五竹。

    夜已经深了,宫里的人们大多睡了。

    范闲隐藏在含光殿外的黑暗之中,确认了内宫并没有大内高手,真正的带刀侍卫似乎都在前殿和角楼,这个认知让他有些皱眉,朝廷皇宫的护卫力量竟然如此疏弱,实在是很冒险的一件事情,如果北齐方面派高手大举来侵,那该怎么办?

    身为夜闯禁宫的小贼,还有忧国忧民之心,范闲真是个妙人,只是他这番计算其实有些多余,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能够在不惊动侍卫的状况下跃过五丈高墙的,只有人世间最顶尖的那几位人物,如果真是这样的宗师高手来了,寻常侍卫,似乎也不会起什么作用。

    他忘了,会蜘蛛侠功夫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第三十三章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把钥匙

    五竹五天前最后一次入宫,确认了钥匙藏在含光殿中某处,所以范闲首先探的便是这里。也许是太平的太久,太后居住的含光殿里一片安静祥和之意,守夜的宫女们也都睡着了,而负责看管香炉的小太监也有些昏昏欲睡。

    一阵极淡的香气飘过,不论是小太监还是宫女,都死死地睡去。

    在昏暗的灯光之中,范闲沿着相对阴暗的角落,滑入寝宫之中,双眼看着远处那张华贵异常的大床,微微皱眉,上面那位盖着薄绸轻被的老妇人,就是太后?

    他此时来不及生起太多感叹,也不会去抒发历史可能在自己手中改变的无聊幻想,只是冷静地走上散去,走到了那张床的旁边,看都没有看床上这位可能是全天下最有权力的妇人一眼。

    冷静,是五竹与费介教会范闲的最重要品质。

    没有预想之中的潜伏高手出现,范闲事先的计划里,总以为皇宫之中,一定会像古龙写的一样,皇帝太后身边,总有些一辈子不见光的隐形杀手。

    他没有打量含光殿里哪里可能是藏宝之处,而是很直接地滑入太后的床下,闭上眼睛,手掌开始抚模着床下的木板,木料是极好的木料,但他此时的举动未免有些怪异。

    过不多时,他在床底的黑暗中睁开双眼,眸子里清亮一片,闪过一丝夹杂着荒唐的喜悦。

    自己在澹州将无名功诀藏在床板下的暗格之中,鹿鼎记里毛东珠也将四十二章经藏在床下暗格之中,庆国的这位太后床下居然也有个暗格。

    人类的想像力,在某些时候,真的是显得非常穷酸。

    匕首轻轻用力,从侧边开了进去,刀锋破木无声,而床上的太后却翻了个身子。老年人咕哝了几句什么。范闲面无表情,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依然稳定地操作着,不一会儿功夫,就将那个暗格取了下来,此时不敢伸手去翻拣,但他在夜里的视力很强,所以很简单而好运地看见了那样东西。

    暗格里面没有珠宝没有银票,只有一张白布。一封信。还有……一把钥匙。

    范闲看着这把钥匙的形状,微微皱了皱眉,脸上出现一种很怪异的表情。他没有取出白布和信,只是格钥匙揣入怀中,然后滑了出去。

    片刻之后,他又出现在了宫墙之下。

    ——————

    上了马车,看着王启年,范闲轻声说道:“我需要的是速度。”

    “是。”王启年不知道今天是什么任务,只知道要在这个街口接上大人,然后再去见自己请回来的那个人。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知道我在这个马车上。”

    “大人放心。这是借的枢密院的车,没有人敢拦,也没有人知道。”

    “很好。”范闲心神略略放松了一下,半靠在座位上,眉头皱了皱,今天先是假酒发诗癫,然后又要夜探皇宫。对于他的精神产生了了非常大的损耗。

    车至某处院落,一个范闲都完全陌生的院落,二人悄无声息地下了车,重新戴上头套,直接走到地下一个密室内,王启年闷着声音说道:“大人,这就是锁匠。”

    在二人的面前。小木桌上摆放着许多二人根本认不出来的金属工具。在灯光下幽幽发亮,工具的主人是一个看上去有些老实木钠的中年人。脸上一片铁黑之色,却是憨厚地笑着。

    锁匠是一种职业,也是一种称呼,但这个叫锁匠的中年人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样子,他的名字就叫锁匠,由此可以知道他的手艺到了何种程度。

    范闲点点头,对王启年说道:“你出去等着。”

    王启年一低头便出了密室,他知道有些事情,自己永远都不知道,那才是最安全的。

    “事关国朝利益,我以枢密院的身份请求你为国家出力。”范闲透着脸上的面罩,很平静对锁匠说道。

    锁匠心头一凛,联想到最近京里来的这么多外国使团,顿时以为自己猜到了什么,赶紧行了一个礼,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要快,要准确。”范闲从腰带里摸出那把钥匙,“要一模一样。”

    锁匠接了过来,细细看了一看,皱眉道:“世界上没有这种锁。”

    “我不在乎,我只要你复制这把钥匙。能还是不能?”

    “很难,这把钥匙太复杂。就算做出来形状一模一样,没有人能察觉,但是我不能保证复制出来的钥匙可以打开相对应的锁。”

    “很好,开始。”范闲听到答复后有种意外之喜,声音却依然清冷。

    锁匠在紧张地复制钥匙,密室里时不时传出滋滋的磨铁之声,范闲也很紧张地看着密室的门口,他不知道五竹究竟能拖住洪老太监多久,洪老太监住的地方离含光殿太近,如果洪老太监回宫了,自己这把复制的钥匙,很难再放回去。

    终于,锁匠满头大汗地完成了工作,将手中的银匙递给了范闲,范闲比对着两把钥匙,发现复制后的这把真的一模一样,就连上面留下的一些锈斑都几乎没有差别。他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一些,微微一笑问道:“你以有是做什么职业的?”

    他脸上蒙着黑布,所以这一笑看上去有些诡异。

    “小人……做贼的。”锁匠大汗淋漓,不知道完成如此诡秘的一个工作之后,自己面临的究竟是什么。

    范闲在心里想着,原来是位同行,眯眼看着桌上残留的工具与模子,皱了皱眉,走到桌边,闷声一哼,体内霸道真气疾出,将握在手中的模子全部毁成碎渣。

    交待王启年将那些金屑工具也毁了,再把这个锁匠送到南边去呆一段时间,范闲才放下心来,重新踏上了再入皇宫的道路。

    ——————

    重入含光殿,甜香已淡,夜风依旧轻拂,太平和祥的气息满布宫中。范闲像只鬼一样滑入床下,重新放回复制好的钥匙,取出身上带着的粘剂,将暗格重新布置好。这才轻声退出了宫殿。

    距离上一次更鼓声的响起不知道过了多久,范闲知道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但就在这时,他的眼光却落在了皇宫另一边的一个小院里。那时是广信宫,长公主居住的地方。

    范闲今天的行动安排的十分完美,如果不想节外生枝,他应该马上退出皇宫,然后等着事情的逐渐发酵。但不知道是被得到那把钥匙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还是因为什么,范闲接下来的行动有些出乎意料。

    他相信在黑暗的掩护下,就算是森严如皇宫,也有自己自由行走的可能,顺着廊下行走,全凭着五竹与费介这两名黑暗大师打就的一身夜行本领,极为困难地接近了广信宫,途中甚至还与一位呵欠连天的宫女擦身而过。

    广信宫里灯光依然,明显里面有人,独门别院的广信宫与皇宫里其他宫殿都不一拌,宫外还有一方小墙。

    俗话说大江大河都过来了,还怕这条臭水沟?范闲却知道,很多绝世高手,最后都是死在了庸人的手下,所以他很小心地绕到宫殿后面,闭目静气,沿着那道粗粗的廊柱往上爬去。

    掌印落在光滑的柱面上,范闲今日精神真气损耗太大,不免有些心浮气燥,所以爬上去后显得有些辛苦,小心翼翼地上了广信宫的房顶,不敢大胆地去揭瓦偷窥,而是眯着眼睛寻找琉璃瓦中极难发现的明瓦。

    也许是他的运气太好,皇宫的殿顶本不需要明瓦,但是长公主却是个喜欢天光入室的人儿,所以范闲找到了一抉,很仔细地蹲下,低头,保证每一个简单动作的稳定,务求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明瓦之下,灯光不亮,但凭借范闲的眼力目力,却依然可以看得清楚,听得清楚。他眯起了眼晴,知道自己果然猜对了,而且运气着实不错。

    ……

    长公主李云睿斜倚榻上,满脸慵懒之色,看上去妩媚动人,身上只穿着件白色的褛衣,薄丝之下,身体曲线毕露,成熟之中偏透着一分青涩,这身打扮若让世上男人看见了,只怕都会拜倒于那双赤足之下。

    她身为陛下最亲的妹妹,自然用不着用美色诱人,而她面靠这人足有七十岁了,在今夜之前,被称作世上第一道德文章大家,也不是能够被色诱的角色。

    庄墨韩咳了两声:“外臣事毕,望长公主不负协议。”

    长公主把玩着那幅自己花重金做成的假书卷,嫣然一笑,满室皆春,柔声怯怯道:“我要庄大家将那范闲踩倒在地,让他再无颜面在京都呆下去,庄大家可做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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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介绍:
当今世界,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
所以一个年轻的病人,因为一次毫不意外的经历,穿越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成为伯爵府一个并不光彩的私生子。修行无名功诀,踏足京都官场,继承莫名其妙的商团,且看没有自己身份的私生子,是如何玩转商场、官场、战场以及婚场。
因为故事发生在庆国,而那位病人很奢侈地拥有了多出来的一截生命,所以暂时取名为:庆余年--很有乡土气息的名字,或许哪天就自己改掉了庆余年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庆余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庆余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